第81章 羽山丧钟

    妖部遣来的人根本没有活着回去的打算, 几乎在送来那些枯骨之后,都不等仙族的人动手,便自行了断了。

    据那个羽族仙侍所言, 那几个妖部的人在临死前甚至笑得格外畅快,全无惧色。

    诚然,昔日仙族为尊妖部为卑,有朝一日能直接打仙族的脸, 对他们而言怕也是达成了毕生所求了。

    凤翎洛面无表情地听着仙侍的话, 很快跟随来到了羽山入口处。

    天穹上方依然被流光溢彩的巨型大阵笼罩着, 将寒渊无边无际的冰寒阻挡在外。

    透过羽山的光芒,白清欢低头往下一看。

    那几个妖部使者已经自刎, 鲜红的血浸染透了下方厚重的积雪中,早就失了温度变成红色的冰晶。

    在不远处, 则是有上百具白骨整齐排列开来。

    或许是生前被折磨过, 这些仙族都显出了原型,更被剥离了残存的灵力,只剩毫无气息的枯骨。

    果真辨不出到底是妖部的尸骸, 还是仙族的骸骨了。

    “家主, 要去收敛那些骸骨吗?”仙侍低声问。

    凤翎洛目光逐渐坚定, 他哑声说:“当然,外出被擒的这些仙族之人, 多是在寒渊之中护卫巡视的你我同族, 我们不能舍了他们, 总要带回来安葬于羽山。”

    仙侍却面露迟疑:“可是里面或许混杂了妖部之人的尸骸,岂能葬在羽山?”

    “羽山虽塌了大半, 却还容得下一堆被同族剥皮拆肉的妖骨。”

    凤翎洛态度坚决,如今羽山才经历一场清洗, 即便他要开阵去收敛尸骨,其他仙族也无甚反对。

    何况,这里面确实有他们自己血脉至亲的同族的尸骸在。

    羽山之下的寒渊依然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苍白,白骨接连送回羽山,又添了更浓厚的一层悲色。

    然而,根本没有时间留给他们悲伤。

    妖部此举正如一个信号,谁都知晓,妖部不日便会如三千年那般打上来了。

    然而如今的羽山别说再无剑仙段清光,甚至连诸多强大的仙将也再无传人,像样的后辈拢共应临崖和凤翎洛两人,其中一个还转投了敌方。

    “真是天要亡我老李!”老李头唏嘘不已,叹了又叹,悔不当初,“早知如此,我当初便该转道回修真界的,如今出羽山恐怕正撞着妖部大军,在羽山守着又像是等死,哎!”

    刀修:“你回了修真界人人喊打,估计死得更快。”

    神婆子正捏指掐算,闻言皱眉:“少说这等晦气话,影响气运。”

    此话一出,老怪物们顿时噤声,跟着一起巡视羽山周边。

    白清欢这两日亦不曾闲着。

    羽山当初几乎被毁得干干净净,但或许是应星移心中仍惦念着风希,又或许是此地偏远,神女宫倒竟然还保留得完整。

    自妖部来人之后,这半月间,神女宫中的灵灯便不曾黯淡过。

    如今坐在那高座下首第一个位置的人,从应星移换成了凤翎洛了。

    议事的争辩和吵闹声从晨时吵到深夜,一批又一批人在为注定会来的大战争执不休。

    “我们何必苦守羽山?如今的羽山已不是当初的仙庭了,为何不直接弃了羽山横渡寒渊,退守至修真界?”

    “怎说出这等畜生话语?!羽山乃是我们祖地,你一句话就弃了?再者说,你当寒渊这么好横渡?”

    “那你说怎么办?那是灭世邪魔!”

    “那也不能退!今日让羽山,明日让修真界,最后这苍生皆成妖部主宰的炼狱!”

    “那你能怎么办,非要等着全部战死,等到无一丝翻盘机会,你才甘心吗!”

    “你真以为能退能认输吗?那些送回来的骸骨就是我们的下场,妖部之人会把我们当成食物吃掉,可笑还有人听信谗言觉得真能成为应星移的走狗!他连应家的后嗣都能利用,还真以为他会顾念同为古仙族的情谊吗?”

    争论到这时,忽然有一道苍老的声音自角落响起。

    “可是分明神女已经归来,为何不让神女出手平定此等祸乱。”

    上首的凤翎洛忽然沉默,顶上的琉璃透光掠过,他眉眼间有片刻的阴翳。

    “我看你是累疯了,来人,请风神宫的这位叔父先下去休息。”

    那个垂老仙族却咄咄逼人:“凤家主,其他后辈不曾见过,你也该知晓神女的存在,更该明白那邪魔当年狂肆傲慢,却唯独对神女敬重有加。如今你已请回神女转世,何不由她出面,请降应星移呢?”

    还是有人记得风希的。

    白清欢这会儿也坐在议事席间,同桃央这等年轻后辈坐在一起,她掀开眼帘,就看到诸多目光正朝自己这边转来。

    边上有人诧异私语,很快便有知晓神女存在的人将缘由解释清楚。

    “这位女修竟是神女转世?”

    “羽山本就是神女所创,那她定不会束手旁观吧?”

    “而且听闻这位白仙子同应临崖也有过一段情,兴许她出面还真能游说那邪魔……”

    凤翎洛冰冷看着提议之人,毫不客气打断他们的话:“真是可笑至极,你们不想着如何和妖部作战,却想着推人出去求饶,未免太没骨气了!”

    羽山不乏有骨气的仙族,一时间倒也有人附和凤翎洛的话。

    桃央瞪着他们:“当初说是外人不许人家进,现在用得上了就变成羽山是她的了?你们休要这般荒唐!”

    “若能保住羽山,我这副寿元将至的朽躯虽死也无悔!奈何我无能,羽山也已别无他法了!”

    那老者面向白清欢,颓然跪在她身前,苦声祈求:“求风希神女怜悯,替羽山挣得一丝生机啊!”

    白清欢稳坐在席间,姿势并不算庄重,微微斜着身,在某些老古板的眼中或许称得上是散漫了。

    可是她分明坐在最下方的位置,如今看来,倒像极了当年风希坐在最高处,淡漠旁观他们争论的模样。

    她毫无波动。

    哪有这种道理呢?

    跪下的人将头叩低,被跪的人就该被绳索悬颈高高挂起,安心赴死?

    忽然间,白清欢身旁有人起身。

    段惊尘拿起天倾剑,自她身旁错身而过,走向跪地那人。

    他步履平稳,私下面对她的温柔与青涩都藏了起来,如今眉梢眼底,皆只余冷肃和凛冽,像是最锋锐的一柄利剑。

    当他的阴影笼罩住跪地那人时,天倾剑出鞘的清脆嗡鸣声响起。

    那一瞬间,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虽死无悔”的那人下意识猛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段惊尘却没有挥剑,而是将剑尖抵在平滑如镜的白玉地砖。

    他面无表情说:“她叫白清欢,不叫风希,也不是什么神女。”

    那一剑没有斩下来,老者也像是回了神,壮着胆子抬起头:“我曾见过风希神女,分明就与她一模一样,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

    “巧了,我上辈子也见过风希神女。”他声音低沉而镇静,世间最离谱的胡话经由他口,也变得认真起来——

    “我看你倒是和神女更是相似,都是两只眼一张嘴,世间确实不该有这么巧的事,料想你才是神女的万千分身之一,不若你去劝降应星移?”

    白清欢就坐在他身后。

    其实这些道德绑架于她而言毫无压力,因为她白清欢从来就没什么道德。

    但是最厌烦与人纠缠的他,却选择站在她前方,替她挡下所有。

    那人还想要说什么,然而段惊尘只是很轻地瞥去一眼。

    从那段幻境中出来之后,连白清欢都看不透段惊尘的修为了。

    跪地的仙族与那些仙族皆被莫大的威压震慑住了,不敢动弹,只是他们依然沉默看着白清欢的方向,显然是认定了她就是风希。

    就在这时,白清欢起身。

    她走向跪地的那仙族老者,眉目温和,并不见责备之意。

    “你觉得我是神女?”

    老者眼中含泪仰头看着白清欢,在逆光中,她的影子真如一尊神祇。

    “您即是回来了,为何不救羽山?”

    她却温声问:“我身在羽山,你们却想要我去妖部吗?”

    这句话问得很平淡,然而却让跪地的老者打了个激灵,他喃喃:“神女乃是天道化身……神女重现羽山,说明天道重眷羽山!只要神女还在此地,就说明天道气运仍站在羽山这边!”

    白清欢并不回应。

    但是已经够了。

    其实妖部也未说错,人也好妖也罢,兽也好仙也罢,对天道而言都是苍生一子,并无区别。

    风希神女当初救下来的不止是仙族,只是恰好是强大的那一部分人,占去了最富饶的这片大地罢了。

    当资源被分割的时候,种族也会变更。

    对于这些仙族而言,羽山即是生养他们的祖地,却也是一座编织华美的牢笼,将他们世世代代以甜美的诱饵囚禁其中,他们在天上仰望下方的寒渊以及虎视眈眈的妖部之时,又何尝不是被注视着呢?

    如今外面的阴影越来越大,几乎要将整座金丝牢笼压垮了。

    牢笼中的人若再看不到一点希望,怕是会在阴影彻底降临之前,自行崩溃。

    待所有人被遣散后,凤翎洛握拳走到白清欢跟前。

    “你干嘛装自己是神女!”

    “其实他们自己也很清楚,否则早在看到我的第一时间就磕头跪拜了。”白清欢淡淡:“他们只不过是太绝望了,需要一点希望而已,我给他们便是。”

    她曾经经历过许多次绝境。

    杀了大师兄身受重伤,拖着尸体行走在月夜荒山中的那个夜晚;

    被应家的人逼得解契,遭天道反噬血洒青石长阶的那个雨天;

    被那群佛修逼得重伤败退,在雪地茫然行走的那段岁月……

    绝望之人,最渴求的其实不是神明天降,其实只需要一点点希望。

    长夜中,一缕天光就能让人重新站起来了,即便只是一点烛火也能装作烈日当空。

    凤翎洛沉默了片刻,却依然不赞同:“可若是我们败了,他们说不定要反过来怪罪你。”

    她笑了一下,很坦然道:“没那种可能,若是败了,大伙儿都在妖兽肚子里了,哪还有他们怪罪的机会?妖部的人可不挑肉质柴老还是鲜嫩。”

    段惊尘同样面无表情,认真说:“到了里面,我会争取划破妖兽肚子送你出去的。”

    她煞有介事地叮嘱:“那你到时候动作可得快点,估计里面味儿不好闻。”

    “那我现在就去磨剑。”

    “……”

    这两人稳定到发指的情绪,以及过于天马行空的对话,成功让凤翎洛沉默了。

    他把脸别到一边翻了个白眼,才能心平气和同这俩共处一室。

    “行了,我知道了。对了,最近人手不足,能不能把你们的狗借我巡——”

    最后一字还未出口,羽山之中,忽然传来了沉重悠远的钟声,声声激荡,传遍了整个羽山大小角落。

    凤翎洛的声音戛然而止。

    羽山上一次传出的钟声,是三千年前的大战,因而有人胆大妄称其为“丧钟”。

    高悬在羽山头顶的那把刀,终于还是轰然斩下了。

    第82章 临崖(上)

    大雪, 天寒。

    寒渊似乎总是风雪交织,灵力在此地也变得紊乱不堪,视野被拉到了极黯淡的地步, 放眼望去,天地苍茫,乌云和积雪被飞雪连成一线。

    整个视野中,唯有极远极高的羽山, 如同一颗璀璨诱人的星子, 引着妖部大军往那边进发。

    妖部的队伍在距离羽山数里外的一群冰山周边驻扎聚集, 纯白冰山下方好似匍匐了一只等待尽情吞噬的漆黑怪物,野心勃勃地眺望着远处的羽山。

    “哟, 居然还有蠢货来查探情况。”

    一个身披黑甲的妖将嗤笑一声,抬起头, 眯眼看着上方。

    那里有一道黑影正挥着翅膀盘旋, 似是在观察下方的情况。

    他边上有人先认了出来:“又是凤翎洛那傻鸟手下的扁毛畜牲,这些家伙没事就在寒渊乱飞,当初大人不在, 为了躲这些鸟人, 咱们可没少受窝囊气!”

    “好得很, 今天老子倒要尝尝看这仙鸟的味道!”

    说着,他已经吆喝着下属取来一把长弓, 一手拉弦一手搭弓, 瞄准了上方的羽族。

    箭在弦上将出之时, 一道高大的阴影却从后方步来。

    一只宽大而冰冷的手按在了弓弦上,轻而易举将其制止。

    妖将正要发作, 回头认出来人后,瞬间消气。

    “大人?”

    “让他走。”

    “为何放回去, 这不是让他带走咱们的机要吗?”

    应临崖平淡地觎了一眼,“你以为仙族非要等着回羽山了当面传递消息吗?”

    妖将眼底的怒火瞬间消失,然而依然不满:“但好歹也能射下来吃顿饱的!凤翎洛手下的小仙实力都不错,味道肯定比妖部那些不中用的废物好。”

    说着,他似是回忆地啧了下舌,勾着粗砺的手剔了剔牙。

    “大人为何要放走他们?”

    “是啊,逐星大人当初说了,仙族之人最是狡诈多端,咱们得把他们杀得一个不留才好。”

    应临崖面无表情:“所以呢,你也想追随逐星而去吗?”

    众人噤声,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逐星的实力折损太多,在妖将们看来,她被舍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毕竟她在过去三千年间,私下为潜逃的妖部偷送了大量羽山的修行资源,倒是还有小半妖将同她交好。

    然而在妖部即将打上羽山之前,妖将之中却传出一则流言。

    “攻打羽山疑似有诈,战神乃是应临崖伪装。”

    流言的源头,自然是逐星。

    只是对于苦等了数千年,终于等来了摘取果实的妖部而言,甚至无需应临崖证明什么,它就已经被断定为是谎言了。

    “逐星这是当惯了妖部的头领,如今战神归来,反倒心怀不轨蓄意污蔑了。”

    “战神大人骗我们?他已经自断了和羽山的所有牵连,连应家人都死得一个不剩了,骗我们还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逐星还是不是我们妖部的人!她在羽山待的年岁可比在我们妖部多得多了!”

    “说起来,当年我部落中有崽子生出来病怏怏的养不活,让人去将那丫头丢了的时候,逐星居然怒斥了我,说我不配为父!她真是失心疯染上羽山那些仙族的毛病了,养不活的东西留着干什么,难道是要留着白耗了其他人的口粮和资源吗?”

    这是妖部的习俗。

    寒渊贫瘠,妖部只有能征战打杀的活人,和战死的死人。

    伤者,弱者,病者,年迈者,都没有求活的资格,只会成为强者的口粮,有不忍心的,往往会各个小部落之间交换伤病者为食。

    或许当年选择为了妖部毅然抛去一切潜入羽山的逐星也没料到。

    在遥远的将来的某日,她身上会被打上羽山的烙印,变成妖部众人眼中的“异类”,并因此被排挤逐出了妖部,甚至没有了随行征战的资格。

    在妖部,没有作战资格等同于等死。

    没有人想成为下一个逐星。

    “不敢!逐星被仙族蛊惑,已失了我妖部的骨气,部下唾弃此人还来不及,怎愿追随她!”

    应临崖毫无动容,平淡问:“那么,你是在质疑我?”

    此话一出,他身上强大的威慑力几乎凝作实质,那仙将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倾倒,而后重重的跪倒在地。

    “不敢!”

    在放逐之城中被引出来的战神仙令,可不只是有一块应星移的灵魂碎片如此简单。

    那还是一块货真价实的强大仙令,得之者,自然也拥有包括应星移在内的历任战神传承。

    在融合了那块仙令之后,眼前的人已然是新的战神了。

    应临崖收回方才的威压,方才出言的妖将身体一松,惊觉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的人不再是当初连逐星都能掌控的应家小子,而是深不可测的至强者。

    “整军集结,十日内,我们结束这场拖了几千年的决战。”

    “是!”

    羽山之中。

    妖部大军杀至的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传回了羽山。

    没人再异想天开提议舍了羽山退逃至修真界了。

    修真界距离羽山极其遥远,无法以传送阵送离,唯独留存了一些珍稀的传送符篆,几乎每个仙宫仅剩一张。倒是无人争抢,几乎全留给了年幼的后辈。

    医仙宫中,也还有一张传送符篆。

    “原是想着给我那不成器的小徒弟的。”医仙忍不住叹息,将那张符篆递到了白清欢手边,“可是他不愿意走,还是求着要我将它交给你。”

    白清欢没有接:“医仙该知道的,我不会接。”

    “我知道,但是他也不愿走。”他苦笑着摇头:“他其实事事都乖巧顺心,偏偏对你的事犟得让我头疼,不如你去劝说?”

    “不用劝说。”

    她将符篆拿起,抬眼打量了一番,起身掀开了挡在小窗前的一张竹帘。

    “哗啦——”

    果真在帘后看到了正小心观望的宋兰台。

    他清瘦了许多,越发衬得那双琉璃似的剔透眼睛大而可怜,苍白的脸上因白清欢的对视而泛出些许血色。

    宋兰台的嘴唇很轻地碰了碰,匆匆解释:“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在羽山之中还有些用,我能炼丹救人。”

    他苦涩道:“我知道你不是沉溺伤怀往事之人,所以,我也在改,我这些日子,都不曾懈怠,我也想为你分忧。”

    医仙从旁帮着搭腔:“是啊,我们兰台这些日子虽然天天都在哭,但是也还记得一边哭一边炼丹呢。”

    “我知道。”白清欢目光温和地看着他,颔首道:“你是个很好的医修,传承了医仙谷的大道。”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然而还未等到下一句,便被一道灵光击中。

    宋兰台昏沉倒地。

    白清欢收了手,看向震惊无比的医仙:“好了,送他走吧,你们医仙谷最讲究天赋,好不容易培养好的苗子,可别被妖兽吃了。”

    “那你呢?据我所知白长老也不善作战,你就不怕被妖兽吃了?”

    她头都不回,竟半点犹豫也无:“嗯,没被妖兽吃过,闲得无聊想试试。”

    符篆被塞回医仙手中,后者怔了一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苦笑不已。

    “难怪啊……”

    难怪自家小徒弟撞了南墙也不愿死心,直至此时,他才算窥见那人骨子里透出的洒脱风采。

    羽山众仙,如今皆祭出法宝武器,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凤翎洛已换上了属于羽仙宫独有的鲜红战甲,将那群老朽处理干净后,他如今在羽山中竟然算得上是年长者了。

    在他的调集下,羽山众仙已排列成阵,正是当年最为人称道的羽仙阵。

    和最擅长攻势的战神应星移不同,昔日凤翎洛的父母为守护仙庭的仙将之首,此阵,自然也以防御见长。

    他清朗的声音如今添了几分沙涩,同其余仙将们交代着该如何排兵布阵。

    次日,是这月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艳红的残阳在天边缓缓坠落,自雪的尽头奔袭而来的那道黑点逐渐连接成线,而后又渐渐变成雪崩一般的无数妖将妖兽。

    分明是毫无章法的妖兽,可是他们集结在一起的时候,竟然好似一条蜿蜒汹涌的长蛇。

    不,那不是蛇,分明是龙。

    两军遥遥对垒而望,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开始这场死战。

    凤翎洛站在最前方,白清欢在他身侧。

    她认出了那道战阵,低声:“那是应家的应龙仙阵。”

    “嗯。”凤翎洛轻轻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的光芒变得晦暗,“应家主攻,凤家主守,它们曾是羽山最强大的盾与矛,当初应星移就是以此阵攻陷了仙庭。”

    “所以事到如今,你也能告诉我了实情了吗?”

    凤翎洛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错愕:“你……”

    白清欢面无表情:“他可不会任由一道残魂摆布,更不是甘作他人傀儡的人。”

    她不曾说名字,但是凤翎洛知晓话中的那个“他”究竟是指谁。

    “你都猜到了?”

    “所以和我们同时进入幻境的,是他。”

    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很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凤翎洛低声:“是他吞噬了应星移的灵魂,而非应星移吞噬了他的,所以自始自终,他都是他。”

    那一刻,白清欢恍惚间明白了一切。

    她垂目远眺。

    最后一缕夕阳也沉了下去。

    仿佛轰隆隆雷鸣声的奔袭声自数里开外的广袤雪原上传来,连绵不绝。

    乌压压的妖部大军终于杀至羽山之下。

    隔着千军万马,她看到队伍最末方,有道高挑的身影忽然不合时宜地抬起头。

    他对着她,很轻地笑了一下。

    第83章 临崖(下)

    应临崖就那样站在妖部最后方, 在发起攻势的号角声呜咽回响之后,高大的身影已经便被那些疯狂的妖兽们淹没了。

    “所有人神魂合一,聚集全力进攻!”

    “放开神魂, 由大人操纵!”

    妖将们狂奔着,在飞溅而起的雪屑中化作了原型,他们的身躯庞大而狰狞,集结在一起, 逐渐在妖部大军的上空凝出一条可怕的龙形虚影, 咆哮着冲向仙族的大军。

    战神所传授的应龙仙阵, 再一次朝着羽山撕咬而上。

    白清欢对着那双应龙虚影的眼睛,却发现它和幻境中所见的血色红瞳截然不同。

    那是一双幽深似海的眸子, 没有血腥杀意,唯余不合时宜的平静与安详。

    下一刻, 黑暗笼罩大地。

    漫天的雪伴随着妖部冲击带起的寒风倏然降下, 甚至砸下了拳头大的冰雹,将视野遮蔽了大半。

    只能看到那道半虚半实的应龙影子穿越风雪扑向羽山。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一道清越的凤凰凄鸣。

    凤翎洛化作的凤凰高高飞在天际, 似是化作了这雪夜里的最后一轮太阳。

    妖部看不到尽头的长队距离羽山越来越近。

    十里, 五里, 一里。

    百丈,十丈——

    在一丈开外时, 那道应龙虚影终于彻底凝实。

    然而下一刻, 它却没有扑向羽山, 而是倏然转向,冲向了妖部的队伍。

    雪越下越大。

    寒渊也太过广袤, 大到让人根本看不清每一处的细节,所有人视线中唯独只能见到那只临阵倒戈的龙形虚影。

    它被队伍最末端的那人操纵着, 将妖部集结的阵型彻底冲散,所到之处皆是血海,还未反应过来的妖兽和妖将们甚至都没发出声音,就已经被它吞噬了。

    “怎么会!”

    一个妖将往后翻滚避开应龙的冲撞,双目通红看着唾手可得的羽山,又看向身旁已经彻底被成冲散的妖部队列。

    “应龙仙阵怎会突然失控!”

    “大人呢!大人操纵着我们的力量,为何会紊乱出错!”

    然而下一刻,有人失声嘶喊出来——

    “那不是大人!这应龙仙阵召唤出来的也不是火系应龙,而是冰系应龙!”

    “逐星大人说得没错!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们!”

    “这是应临崖!”

    有个妖将愕然回首,声嘶力竭地质问:“为何 !大业将成,你为何要这样背叛我们!”

    应临崖淡淡注视着这一切,他的身形同时变得虚无,体内力量几乎与天顶的那条应龙彻底融合。

    他道:“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妖,何来的背叛?”

    “卑鄙!”

    “你们仙族果真是卑鄙歹毒的畜生!”

    应临崖没有回应那些愤怒的质问。

    他只是漠然操纵着应龙真身。

    妖和仙有何区别呢?

    他们说得不错,剥了皮,剔了肉,两者毫无区别。

    但是不同的,恰恰是后者能用或真或假的怜悯为皮,情爱为血肉,那身皮肉即便是假的,但是若是能够演一辈子,就是真的。

    而他应临崖,反过来以妖部的冷血为皮,野心为血肉,那又何妨呢?

    他闭了闭眼。

    再睁眼后,天穹上的应龙卷起凛冽的寒风,揭开杀戮序幕。

    进攻的一方竟然变成了被围攻的一边,妖部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反击,然而来不及了。

    羽山上方的阵列像是早有预料,几乎是在应龙倒戈的瞬间,他们也发动了攻势。

    羽山仙门大开,数道身影杀至。

    云华真人几人领人冲锋在最前方,轻而易举将本就混乱的妖部队伍彻底冲散。

    见到这一幕,有个妖将随手将眼前的小兵一抛,挡住朝自己斩下的那一剑,随后怒声嘶喊:“应临崖呢!”

    “杀了应临崖!杀他!”

    他很快便看到了应临崖所在的位置,因为要操纵那头恐怖的应龙真身,他来不及退避到安全的位置。

    妖将双目通红便要朝他杀去。

    只是在这时,一道淡青身影更快,幽光一起,手起剑落。

    段惊尘一剑削下狂怒的妖将头颅。

    他回头,视线与应临崖交错。

    应临崖抬眸看一眼,“多谢。”

    段惊尘却没回答,而是飞快转过头。

    但是下一刻,他再次化作一道剑芒,凛冽的剑光生生将冲击而来的妖部众将逼退丈外。

    见此一幕,应临崖安然阖眼,专注操纵着那头应龙真身。

    剑光与刀光交错,血肉与残骸横飞。

    白清欢也不知晓自己身上到底浸染了多少血,有同伴的,也有妖兽的,她手中最柔弱的红绳化作了最难逾越的屏障,将无数妖兽阻挡在外。

    红绳也浸满了血,正滴答滴答往下流淌,很快把她脚下所剩不多的那片白雪也染成红色。

    妖兽大军溃败。

    那一头汲取了妖部力量的恐怖应龙真身也耗尽了力量,幽蓝的冰屑碎裂穿透于妖兽们的尸身上,同血混在一起,妖冶至极。

    然而仙族同样也是惨胜。

    她手中紧握着那团血染的红线,呼吸变得剧烈。

    隔着重叠的尸体,她看到有一道高挑的身影正朝自己走来。

    他的步履蹒跚,往日总是优雅矜贵的人,罕见这般的狼狈,妖部之人恨他更胜仙族,要不是段惊尘利落的出手,恐怕他会在第一时间就被妖部的人撕碎。

    只是还未走至她跟前,他身形一晃,脱力单膝跪倒在地。

    滔天的冰雪,凄厉的寒风,不知何时停下了。又或许这本来就是那应龙真身引来的天象,而如今冰雪龙身溃散,风雪自然也停了。

    不知何时,天上竟有一轮满月高悬。

    她踏着月光,走到了他的跟前。

    他抬头看着她,凄清的月光下,苍白的面庞上不见血色,被一层灰败的死气笼罩,眼下繁复漂亮的应龙图腾彻底黯淡下去。

    然而,他眼底是许久未出现过的平静笑意。

    “你来了。”

    “所以你,其实一直都是在演戏吗?”

    他垂眸笑了笑,清清冷冷道:“倒也不是,至少我很赞同应星移说的那句话——仙庭确实没什么存在的意义了。只不过若是让妖部来取代仙庭,那更糟糕。”

    所以,纵使仙庭已经不再了,妖部也不该继续存在才是。

    “为什么……”她嗓音涩哑,过了许久才能找回声音,“为什么选择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件事。”

    他仰起头,定定地看着白清欢。

    “因为,我无法确定下一次睁眼时,应临崖还是不是应临崖。”

    从开始记事起,应临崖就被耳提面命,要成为仙族未来的希望。

    长辈素来如此,纵使心中多有谋算和阴私,但是在教授后辈的时候,却总以大道理和所有美好品德浇灌他。

    新建的学宫之中,悬挂着两张画像。

    其一是那位盛德仙君。

    据说他生前并不叫盛德仙君,而是仙庭中实力强大的剑仙,身死后,被敬称为盛德仙剑。

    另一,则是一个女子的背影。

    他们说,那是曾经解救了众生,给予苍生一线生机的神女。

    他自小便看着那两幅画像长大,也自小被教导要成为这样的人。

    应临崖,从还未破壳起,便被养成了一个真正的君子。

    然而他身体里还有另一道意识。

    那道意识第一次苏醒时,是应临崖被祖父怒斥责罚之时,只因他当时立下宏誓,要除尽妖部,洗清应星移给应家沾染的骂名。

    也是那一次,他头一次看到慈和的祖父爆发出滔天的怒火。

    那老人险些杀了他。

    他被锁喉逼跪在地,在声声怒斥中知晓了自己来到这世上的命运,原来就是安然长大,再等待应星移借他肉身复活的那一天到来。

    应家关禁闭的暗室幽冷无光。

    虚弱年幼的应临崖躺在地上,意识昏沉,那瞬间,他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而他自己仿若旁观者。

    那具身体的眼睛有一瞬间变成了猩红色。

    他在那里面看到了冷漠的杀意,那道陌生的意识像是在对他冷笑,用他的手抚摸着他脖子上的淤青抓痕,像是感受疼痛,又像是在下一刻就要把它拧断。

    应临崖曾想过无数种办法,想要将体内另外那道灵魂杀死。

    然而做不到。

    每一次和应星移的灵魂碎片融合,他的力量都会变得更加强大,然而忍受的灵魂反噬却也更加严重。

    他至此知晓,他这一生,注定见不得天光了。

    他所有的话,都不得诉诸于口。

    他所有的爱恨,都要隐藏下来。

    他要给自己披上一层又一层的外皮,要将所有爱的人推远,要走上那条注定孤独而绝望的道路。

    应临崖注视着白清欢,眼神温和,里面有太多从前不敢显露的复杂情愫。

    苍白的唇微微动了一下,他有许多话想要说。

    比如。

    在那个绝望的月夜,他在痛到意识昏沉,险些向应星移的灵魂低头让出身体主宰权的那一夜,是她唤醒了他。

    旁人都以为他在利用她。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晓,那是真正的心动,也是他这虚伪的一生,唯一一次追寻自己心之所向。

    瞎子向往光明,他眼前无光,看不到真实的自己,所以那么真实的她,是他拼命想要抓住的月光。

    比如。

    在东灵洲的那些年,是他这一生最好的年岁。

    他这辈子好像一直在说假话,当假人,那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终于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所有违心之语。

    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真心话,也不敢让另外那道灵魂听见自己的真心话了。

    比如。

    他曾想过他与她的未来的。

    在胸口的爱意抑制不住的时候,他也曾冒冒失失,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寻来最好的材料,亲手雕琢出一张小床。

    他幼时无父无母,无人照料,唯独只有好友偶尔陪伴。

    若是有了孩子,他也想像寻常父母那样摇着小床。

    料想一切结束后,他若是还能活着,在小床边一边同她解释,一边哄着孩子挨她的骂。

    比如……

    没有比如,因为他没有以后了。

    所有的话都被咽了回去,应临崖什么都没说,而是目光沉沉地看着面色惨白的白清欢,她正故作冷静地翻找着救命的丹药想要塞给他,只是手抖得厉害。

    他平静地对着她说:“没必要,你应该知道的,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白清欢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很早以前我就意识到,想要最干净彻底抹除他的存在,就是……”

    他的话说了一半,脸上表情骤然一变,方才平静的眼眸中忽然迸发出滔天的怒火,隐约间,有一股血色浮上双眸。

    而他的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想要站起,竟是试图逃走。

    是应星移的神魂在试图复苏。

    应临崖紧咬着牙关,在意识尚未被侵占的前一瞬间,他面不改色地径直抄起手边掉落的一把大刀,没有丝毫犹豫,挥刀朝着自己的双腿斩下。

    鲜血飞溅而起。

    而应临崖却是重重倒地。

    他为了不让自己有意识被侵占逃离的可能,生生斩断了自己的双腿。

    那么高挑修长的身姿,如今却只能落魄躺在尸山血海中。

    精致到艳丽的眉眼低垂着,浑身被血浸透,有细小的血珠在他浅色的眼睫毛上凝成血色冰晶,里面倒映着对面那道影子。

    “我和他的灵魂彻底融合,再也无法剥离了,我随时可能会被他的意识侵占,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兴许是这恐怖的疼痛唤回了意识,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白清欢。

    “还记得初见时,我教过你的吗?”

    白清欢的脑海中轰然浮出一道画面。

    眼前的月光,与几百年前的几乎连在了一起。

    尸山血海不见,却而代之的,是那片连绵不断的荒山,是明亮到晃眼的月色,以及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

    那条漂亮的冰蓝色游龙化作一个俊美的男子,银白色的长发一般垂曳在寒潭中,一半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而他如神明天降,淡漠地看着准备抛尸到寒潭的自己。

    他说,不能有一丝的侥幸,既然都选了动手,就要做得彻底。

    尚且年幼的白清欢回答的是:“我已经杀了他了,还暗中观察了半个时辰,确定他没有诈死。”

    “天真。”他漂亮得不像话的脸上像是有一闪而过的笑意,“你可知这世间多得是身死魂生的法子。”

    她毫不犹豫,并不遮掩自己的心狠:“那就连神魂一道抹杀了!”

    可是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怎么抹杀他人的神魂,只好虚心向这个漂亮的男人请教。

    看起来那么冷漠又危险的他,竟真的愿意教她。

    他有条不紊地细数着各类抹杀神魂的手段,她专注听着学习。

    后来,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低声喃喃:“要说世间让神魂湮灭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凤凰火,凤凰的本命翎羽燃烧成的灵焰,没有谁的灵魂能经得住焚烧。”

    “什么凤凰火?我现在该上哪儿去抓一只凤凰?”她问。

    “无事。”他不再答,只继续在那汪寒潭中浸着,有条有理地指挥着她如何抹杀残魂。

    只是那时候她为了杀大师兄,几乎已经耗尽了灵力,却硬撑着学会且实施了成功。

    那时候,他点了点头,并不吝啬地夸了一句。

    “你做得很好,小姑娘。”

    月色苍凉。

    在月色与雪色之间,当年的那个那人如今正注视着她,要她亲手演示当日传授的技巧。

    “我教过你。”他说。

    她记得。

    “这一次,有凤凰火了。”

    应临崖从怀中抵出一片鲜红的凤凰翎羽,正是和龙族的护心鳞一般,一只凤凰只有一根的本命翎羽。

    “他竟然会给你。”白清欢哑声喃喃。

    “放逐之城中,我说需要用他的翎羽帮忙除了应星移的残魂,他佯作战败,自己扯下本命翎羽给我了。”

    “你这样骗他,就不怕他生气吗?”

    “并不算骗,确实是用这凤凰羽抹除残魂,不是吗?”他温和道:“不过,还是得劳你替我向他道歉了。”

    他说着话,同时也将仅剩的一点力量送入凤凰羽中。

    一道绮丽的火焰在他的掌心燃烧起来,他已经彻底脱力,双手垂倒在血色的积雪中。

    “我快压制不住他的灵魂了,不能再让他逃。”应临崖声音虚浮,他催促着白清欢。

    “快。”

    那团由凤翎洛的本命翎羽化作的凤凰火在她掌心燃烧着,被她送入他的胸前。

    那里本该有一片冰霜应龙的冰蓝护心鳞,强大到或许能够抵挡凤凰火的侵入。

    然而如今,那里只有一道伤疤。

    火焰几乎瞬间侵入他的体内。

    那一瞬间,应临崖绝美的面庞上变得无比狰狞,像是有什么怪物在他的体内撕扯挣扎。

    而他却死死咬着牙关,一句痛呼求救声也不愿发出。

    直到那片火光将他吞噬。

    忽然间,他很轻地扬了一下唇角,似乎说了一句话。

    她读懂了。

    “你做得很好,清欢。”

    第84章 新的战神

    凤凰火果真能焚尽世间万物。

    那朵炫目的火焰将眼前的应临崖吞噬, 到死,他都没有发出一句求饶声,如他这始终不肯低头的一生。

    他生来便被至亲的祖父视作为应星移的重生容器,

    看顾自己长大的逐星姑姑是他这凄惨一生的凶手,

    教导他的仙族长辈们一面寄予厚望一面防备着他,

    他记事起便被迫在仙庭和妖部之间小心游走。

    他生性端方正直,却要作出冷酷无情的姿态, 他与那道残魂截然相反, 却不得不与之成为一体。

    他无法靠近心之所爱, 只能不断将其推远。

    在放逐之城中的那段短暂幻境,是他这黯淡一生中, 突然降临的无忧时光。

    那时候的应临崖只是应临崖,即便尚未成型, 还是一枚小小的龙蛋。

    但是, 那时候的他尚未被应星移的残魂寄生,也未被任何人选中成为所谓的“继任者”,应家有应星移这位战神, 仙族有诸多强者大能, 应家和凤家是仙庭最坚不可摧的矛与盾, 他那位叔父也不曾杀掉他好友的父母。

    他只需要安心等待孵化就好。

    在那些年间,他被凤翎洛带着修习诸多学识, 也记住了那个叫小白的小仙娥。

    他们曾经见过仙庭上空无一丝浮云遮蔽的碧蓝晴空, 也见过千万星辰运转流转的奇观, 看过云海翻腾,霞光万丈。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今来回首,魂牵梦盼。

    白清欢忘了自己是如何起身的了。

    应临崖连一捧灰都不曾留下, 那一焰凤凰火,将他的存在抹消得干干净净,仿佛世间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她脚下的雪早就变得冰冷坚实,血浸透其中,每走一步都是深红的印记。

    妖部溃败,残余的仙族们正在清扫战场。

    凤翎洛作为这次大战的主将,自然要率仙族战斗到最后,他最后化回人形落下时,火红的发已经湿透,站在横七竖八的尸骸之中失神地望了许久,最后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小白。”

    他踉踉跄跄地奔向白清欢,又是庆幸又是难过地喊她:“小白!我们赢了!”

    空旷的战场上,她站在原地。

    凤翎洛满脸血污,脸上又是泪又是血,像是一头同人拼搏后侥幸活下来的野兽。

    “我没有信错他,他果然没有骗我!”他声音和身体都在发抖,听不出是喜悦还是呜咽,“他在许多许多年前曾经跟我说过,他身体里好像有另外一个人想杀他,我那时候以为他在骗我,后来才知道……才知道应家那些疯子,真的把应星移的残魂放在他的身体里面了。那些疯子都欺辱利用他,他们一点也没将他当成应家的种,他们心里只有应星移那个叛徒。”

    凤翎洛重重吸了口气,语速很快,好像迫不及待的想把先前藏在心里的话吐出来。

    “后来他一直就没搭理我,我还以为他真成了应星移,难过了好久,把应家那群利用欺负他的疯子们全部杀了替他报仇。可是仙庭有太多底细不明的人,我又没有证据,此事也不知道和谁说才好。”

    “直到后来,我们在放逐之城中一道从幻境出来,我那次是真想杀了他的……”

    可是在那次战斗之中,应临崖用凤翎洛久违的口吻告诉他,原来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羽山,而如今更是有望彻底杀了应星移。

    “我本来不愿意相信的,可是小白,你知道吗?”凤翎洛苦笑着看向白清欢,眼中闪烁着微光,“他居然记得你,记得唯有我们三人才知道的事情,那便证明,进入那场幻境的人是应临崖而非应星移,站在我眼前的人,也是应临崖。”

    “我信了他,他也没让我失望。”

    和白清欢当初料想的不假。

    凤翎洛之所以能够精准除去那些人羽山内鬼,便是从应临崖那里拿到了这份名单。

    “他说会在最后和我联手除掉妖部这个大患,还能彻底抹杀掉应星移,我知道这话说出来,恐怕没人愿意信,但是我信他。”

    白清欢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她张口,声音却微弱得只有气声。

    “他有你这样的好兄弟,定是欢喜的。”

    远处起了一阵寒冷,冰冷的夜色中,凤翎洛身上的鲜红战甲散发着微光,将他侧脸轮廓映亮。

    他认真道。

    “虽说我事事不如他,但我确实是他的兄长,他开蒙经由我手,成长我伴其身,应临崖该是什么样的人,没人比我凤翎洛更清楚。此战已休,他忍辱负重背负的污名我要替他一一洗刷干净,有我罩着,我看羽山谁敢再说他一句不是!”

    说罢,凤翎洛催促着白清欢:“小白,我方才见你和他都在这附近,他人呢?我们三人总算重逢,那小子别是害羞躲起来了吧?”

    白清欢定定地看着凤翎洛,眼眶中有难以抑制的温热液体快要涌出来。

    她仰起头,才能克制住心中翻腾的情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回不来了。”

    “……”

    凤翎洛戛然失声。

    天地间唯余凛冽的寒风呼啸,如野兽的悲恸呜咽。

    “这……你这句话,是……是什么意思?”

    “他死了。”

    白清欢慢慢攥紧了手,每说一句,对面的凤翎洛眼底仅剩的那点微光便黯淡一点。

    “他杀掉了应星移,用的是你给他的凤凰翎羽,只是到最后他也耗尽了灵力,不慎被一个妖将吞噬了,所以不曾保存尸骨。”

    她也说谎了,像说了一辈子谎话的应临崖那般。

    凤翎洛怔怔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雪冻结而成的雕像,良久没有动作。

    “真的吗?”他甚至带着祈求的意味问白清欢,像是年少时倔强追问答案的模样:“小白,你总爱骗我,这一次,不要骗我可以吗?”

    白清欢闭了闭眼,低声答:“真的。”

    “那他走之前,有留下什么话吗?”

    “他说,很高兴认识你这个好大哥。”

    “哈……哈哈,他总算愿意叫我一声大哥了。”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可是根本维持不下去笑意,哭腔不知不觉溢了出来:

    “他明明比我小,但是老装着少年老成的样子,后来连话都不和我讲,明明……明明我从未怪他,我从未怪他啊!”

    “小白,你告诉我……他会痛吗?他小时候很怕痛,当年我见过,他被他祖父打了手心就躲着哭了好久。他被妖将吞噬了,该得多痛啊!”

    白清欢哄着他,她是多坏的妖女啊,谎话轻而易举就能说出口,自己也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没事的,他当时昏迷了,无知无觉不会痛的,那妖将也被其他人杀了,大仇已报,没事了,没事了小鸟。”

    凤翎洛却倔强地要扯着她问是哪个妖将吞噬了他。

    白清欢嗓子眼像是堵着什么,许久说不出话。

    这时,另一道身影却忽然从后方走出来。

    竟是段惊尘,他不知在远处看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他一手持剑,一手拎着一颗巨大的妖将头颅上前,将之抛在凤翎洛脚边。

    “身躯已被斩碎,唯有头颅了。”

    白清欢怔愣看着段惊尘,没想到他竟会出现替她圆这个谎。

    而凤翎洛失神地盯着那颗被一剑斩下的头颅,他记得,这正是方才在这附近的一个强大妖将,以后者的实力,想要吞噬掉负伤的应临崖,确实有可能。

    白清欢原以为凤翎洛会情绪失控,对这颗头颅发泄怒火。

    然而他却只是仰着头看向无边无际的长夜,看着如小山般堆积的妖兽和仙族的尸体,眼中有茫然,像是在感慨曾经势同水火的两族,死后竟然难以分出彼此了。

    再远处,本就已经只剩下小半的羽山也被这场剧烈的战斗所波及,无数蜿蜒的裂缝布满这座悬浮在天上的仙山之上,灵力早已溢散重归于天地间。

    活下来的仙族们目光哀痛地看着不断坍塌下坠的仙山,默默垂泪。

    想来不久之后,羽山便和妖部一般,彻彻底底从这世间消散了。

    凤翎洛喃喃:“仙族与妖族,原来都不再了。”

    而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竟也成了年长者,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克制,学会了将血泪混着尽数吞下。

    也是在这片苍茫的月色之中,天地间,竟然又有另一道微弱的光芒凝聚。

    凤翎洛空洞的眼中映着那束光。

    他看到有一道金光正缓缓从天穹中向他投送,如一粒无法忽视的星子,毫不偏移地朝着自己飞了过来。

    这道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他曾经在两个人身上见过。

    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仙庭之中的所有长辈都拉着他恭敬低头,他们说,这是代表着守护仙庭最强的力量,此乃战神仙令,也唯有仙族最强者,才能获其传承。

    从那时候起,凤翎洛便将其视作自己的目标。

    他想要如应家叔父那般,成为强大的战神,守护仙庭和苍生。

    第二次见到它的时候,是在放逐之城。

    那块战神仙令悬在他和应临崖之间,许久没有落定究竟入谁手中,像是无法抉择究竟要选哪一位作为新的传承者。

    而凤翎洛选择相信应临崖,所以在最后的争夺中,收回了手。

    那道战神仙令的光笼罩在了应临崖的身上,后者自然也成为了新的战神。

    而如今,那束光因他而来。

    时隔三千年,战神仙令终究还是落到了凤翎洛的手上。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想过,要成为战神的继任者。

    如今,他终于成了真正的战神。

    然而他却感觉不到心愿达成的狂喜,反倒生出了无法克制的痛苦和仓惶。

    “啊啊啊!!!”

    “我要的不是这个啊!”

    “我不要当什么战神了!给他!都给他啊!”

    他紧紧攥着那枚仙令,声嘶力竭地悲恸大哭,不知道是哭无法再见的挚友,还是在哭这无法扭转的宿命。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在他的哭声之中,羽山轰然破碎,化作尘埃随风而散。

    仙也好,妖也罢,皆为轮回一粒沙。

    第85章 时时刻刻,只你一人。

    一场战后, 本该是胜者的羽山众仙族也寻不着喜色。

    足足清理了三日,战场上的血痕也没能清掉,最后倒是又落下好大一场雪, 一夜过后将天地染白,什么也寻不到了。

    连羽山的废墟也不见半点渣滓。

    云华真人持剑站在一处高坡上,眯了眯眼:“行,打道回府吧。”

    老李头惆怅不已, 暗自嘀咕:“你们打道回府那是因为无需再镇守寒渊诛杀妖兽了, 算得上是荣归, 那我可如何是好?我当年在修真界得罪了那么多人,这番回去还不得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神婆子用那只好眼睨了他一眼。

    “你也说, 那是当年了。”

    老李头怔愣片刻,迟迟才恍然。

    “是, 是了……几百年过去, 那些老不死的没能再进一步,也是时候该死了。”

    话是如此说的,可是他面上却无喜色, 唯有难掩的落寞。

    便是见惯了生死, 然而看着一个时代在眼前落幕成灰, 如何能不戚戚呢?

    便是神婆子也踌躇起来,“我在寒渊待惯了, 一时间让我回去, 我倒不知如何是好。”

    “我习惯了和妖兽搏斗炼体, 回去了怕是没人能受我一拳。”

    “我此生立誓不杀了那妖将替我师父报仇绝不回山门,可妖将已死, 我反倒觉得无所事事了。”

    更沉默的,自当是所剩不到百人的羽山众仙。

    便是素来热情开朗的桃央, 如今也只能搀着祖父,双目含泪低喃:“羽山没了,我们该去何处啊?”

    云华真人视线扫过众人怅然的模样,眉心一皱,若无其事道:“天下之大哪儿去不了?东灵洲多得是繁华城池烟雨小镇,西灵洲大漠长河辽阔,南灵洲毗邻外海万千岛屿,北灵洲万里雪原空空无人,还愁无地安身?”

    他声音一出,顿时驱散众仙族低落的情绪。

    云华真人又看向那群浪迹于寒渊的老怪物,继续道:“还有你们也是,妖兽可没死绝,修真界中多得是潜逃隐藏的妖兽,还有比妖兽更难对付的邪魔,真要活腻了一日不喊打喊杀就难受,回去慢慢对付那些东西就是。”

    眼看众人情绪还是不高,他理了理衣摆的褶皱,悠悠道。

    “而且眼下就有一桩事需要你们出手相助,可都赶紧给我打起精神来。”

    老李头耷拉着眉问:“什么事?”

    “我看我段师弟和小白臭味相……咳,情投意合,属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如今正好需要喜气冲冲,何不回了修真界就为他们办一场盛大的结契大典呢?”

    此话一出,原本还低迷不振的气氛果真变得好了许多。

    云华真人顺势给各人安排起任务来。

    “神婆子你既是精通推衍卜算,回去路上赶紧算算最近的好日子是哪天,我们也好提前布置。”

    神婆子一愣,反应不过来:“我?行吧。”

    “刀老头你的刀磨快些,到时候杀猪宰羊的事少不了你干。”

    刀修老祖臭着脸当即反驳:“我乃大刀门老祖,多得是徒子徒孙,你让我现在去你青霄剑宗杀猪宰羊,岂不是把我们大刀门的脸往地下丢,我不干!”

    “行,不想去青霄剑宗杀,让你去合欢宗杀行了吧。”云华真人敷衍一句后,又安排起其他人来:“还有你这个老不死的,仙阵学明白了吗?还不明白让那条狗教你,到时候多的是阵要你布。”

    “还有你这小子……”云华真人看向已经沉默不语数日的凤翎洛,毫不念及对方才是最年长者,张口便来:“你既愿意叫小白一声姐,那好歹也得尽尽娘家人的责任,你们凤凰平时掉毛吗?都收集起来了吗?能不能给她弄一套那劳什子凤冠霞帔出来?”

    老李头听不下去了,贴近云华真人身后,提醒他。

    “老疯子,你没找过道侣总该也见过啊,凤冠霞帔那是凡人的东西,我们修士哪需要这些……”

    医仙笑呵呵地在一旁戳刀。

    “他们青霄剑宗八百年不见有人找到一个道侣,你别说,云华真人怕是真没见过。”

    “……”

    一番嬉闹笑言之后,便是凤翎洛脸上的黯淡也散了许多。

    只是这时,桃央却忽然想起一事。

    “我们虽说都愿意为他们两人的喜事效劳,只是这两日我感觉他们似乎有些怪怪的……”

    老李头后知后觉,一拍脑袋:“对了,我这两日都没见到小段,他去哪儿了?”

    众人面面相觑。

    忽然有人低声问:“是不是临崖仙君的事,让段小仙君对白仙子心存误会了?”

    应临崖的牺牲已经被凤翎洛一遍又一遍地说明,后者真的洗清了好友身上的尘埃。应临崖并不喜应家,众人提起他时,皆默契称之为临崖仙君。

    只是纵使大家懂事不提及,当年应临崖和白清欢的那段往事在羽山人尽皆知,若是他真是那杀千刀的薄情寡义之徒,当然不值得白清欢留恋不舍。

    可他偏偏不是。

    段惊尘念及此事,又该怎么想呢?

    世间之事往往如此,道理字字珠玑谁人都懂,但情字真要落下,一笔一画皆如刀割,前人痛,后人也痛。

    他该怎么想呢?

    临时的驻地中飘着药香,白清欢帮着医仙炼制着丹药,忙碌不休。

    战后不少人负了伤,所幸她的芥子囊大,里面装了不少备用的药材。

    丹香四溢,又是一炉丹成。

    刀疤细尾一甩,叼着装药的丹瓶递上来。

    白清欢自若地将丹药装进瓶中,刀疤正要把丹药送去给伤患,却被她叫住。

    “你有没有觉得,他这两日在躲着我?”

    刀疤狗腿停下,歪了歪脑袋:“汪?”

    白清欢蹲在刀疤跟前,捏了捏它的脸肉,小声问:“他前天跟我说有要事离开一趟,然后就走了,我给他传讯他也没理我,你同他心念相通,你跟我说说,他是不是躲起来了?”

    刀疤眨眨眼,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又飞快摇头,

    “嗷!”

    “你意思是你也不清楚?”也是,刀疤虽说和段惊尘心念相通,但是想要理解人的情绪恐怕还有点难,于是白清欢只好换个说法。

    “那你同我说说,他有没有偷偷掉眼泪?”

    刀疤飞快点头,“嗷!”

    “啊?真哭了?”白清欢只是随口问了句,却没想刀疤给了肯定的答案。

    小狗仰着头,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白清欢,拉长了脖子学着低声的呜咽。

    “嗷呜呜呜——”

    白清欢听懵了:“哭这么惨?”

    刀疤忙不迭点头,扑通一下趴倒在地,左爪捂眼右爪捶地,两条狗腿猛蹬,口中“嗷呜嗷呜”哭得很是凄惨。

    白清欢震惊了,“等等……你是说他已经气结委屈到伏地捶胸顿足爆哭了吗?”

    表演完的刀疤施施然起身,又拿前爪扒拉起一根小木棍,在脖子上面比划着。

    白清欢呼吸滞住,“不是,你意思是他已经心死大于默哀准备自刎了?!”

    刀疤眼睛转了一下,坚决点头。

    “嗷!”

    听到这么可怕的消息白清欢哪里还有心思炼丹,她慌忙就要起身去找人。

    然而还未等她去寻人,被寻的人倒是先一步赶回来了。

    他浅青的衣衫早被嫣红的血污弄脏,高束的马尾湿漉漉的,连发梢都在滴血,刚一落地,寒冽气息便随之而来。

    她刚一靠近,他便往后退了一步。

    只是她都来不及伤心,他便轻声解释:“回来得急,身上血腥味重。”

    白清欢抿了抿唇,抬头看着他,“你去哪儿了?怎么都不理我?”

    他怔愣了一下 ,放缓了语气,很认真地挨个解释:“先前还有一些妖将败逃,我去解决他们了。另外并非不理你,只是寒渊灵力不稳,传讯玉简恐怕失效……”

    “别说谎,段惊尘。”她定定地看着他,“你才不是做事之前不和我讲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微微别开了眼,避过她的视线。

    “我那时候都听到了。”顿了顿,他继续道:“我知道你很难过,兴许想一人静静,所以没有来打扰你。”

    她回答:“只要是你,现在也好以后也罢,都不会是打扰。”

    段惊尘怔了一下,良久没有回答。

    她情绪忍不住起伏,饶是竭力让语气温和,语速却也随之加快:“你心中不安也好,难过也罢,都要告诉我,我有的是法子宽慰你哄你,但是你这样一言不发就准备躲起来跑了又是什么意思?是以为我心中还有前人的影子,你以为我同样被困于过往,频顾往昔,所以准备和我撇清关系吗?”

    她不想拐弯抹角,也不想再有任何误会,所谓的爱恨于她而言都该清清楚楚说明。

    “没有。”他听到最后那句,毫不犹豫便答:“我从未这样想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能让自己微微发颤的声音变得平稳起来。

    “我从未想过什么撇清干系,即便是你心有旁人我也想站在你身边,我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离开你,我更不想因一时的怯懦和所谓的尊严而追悔莫及。所以是真的,我只是去追杀妖兽了,并没有想过要离开。”

    他说到最后,嗓音微微滞咽,带了些许鼻音,苍白的面颊上浮出无法抑制的红晕,一直延伸到耳廓。

    “世人时常回头看过去的曾经拥有,又总是远望未来的求之不得,往往看不到眼前之人,可是我不一样。”他声声清晰,想要让她听清楚他怦然的心跳,“我回头时,看的是过去的你,我远望时,看的是将来的你,时时刻刻,我都只想看白清欢一人。”

    他说得那样直白。

    耳畔的风在呼啸,冰天雪地中,他黑亮清透的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浓烈感情。

    她朝他走去,猝不及防地将他环抱住。

    “那你便好好看,长长久久的看,看一辈子,看清楚白清欢的眼中是不是也只有你一人。”

    相拥的背影之后,刀疤摆了摆尾巴,满意躺平。

    第86章 重逢

    自羽山回修真界路途漫长, 又得横穿寒渊,中间不知有多少风雪冷厉,好在如今不用担心被妖部之人抓了去, 归途倒也不算艰难了。

    一路上,众人一边赶路,一边在商量着大婚事宜,愁绪亦是逐渐消散。

    云华真人当仁不让要当主婚人, 其他人倒是没问题, 只是凤翎洛和刀疤意见颇多, 在为争执一人一犬谁与白清欢和段惊尘的关系更亲近这个问题上,已经冷战了许久。

    为此, 凤翎洛在白清欢面前转悠了两日。

    “小白,我俩那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我可是被你看着长大的, 你不让我坐你边上说不过去吧?”

    刀疤冷笑:“汪,汪汪!”

    白清欢没听懂这句狗叫,倒是凤翎洛脸色大变, 指着狗:“你再骂一句!”

    刀疤佯装无事甩尾巴。

    “小白, 你的狗骂我!”

    刀疤仰着头睁圆了无辜的一双眼, 小声“呜呜”两嗓子以示无辜。

    “它还装上了!”凤翎洛愤怒:“它还说我在走狗届只能排倒数,让我好好看好好学!”

    刀疤摇头叹息。

    “不许装可怜!你明明就阴阳怪气我了!”凤翎洛转头找白清欢评理, “小白你看它!”

    白清欢无奈扶额:“没法啊, 我听不懂狗叫, 真不知道有没有骂你。”

    “……”

    “而且它仔细算来,该是段惊尘的狗, 你讨公道得找他。”

    凤翎洛只好转过头看向段惊尘。

    后者注意到他的视线,不露声色地回望过来。

    然而只是这么一眼, 凤翎洛将出口的追责就哑火了,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紧张,片刻后小声嘀咕:“好鸟不跟狗斗。”

    段惊尘微微一蹙眉,他低声问白清欢:“我看起来很凶吗?”

    他方才还一句话都没说呢。

    “不凶,但是他怕。”

    “嗯?”

    白清欢解释:“妖部第一次打上仙庭那会儿,他还是个本事不大的小毛孩,偏偏那时候性格又冲,和妖将作战屡战屡败,每次都是盛德仙君把他捞回来的……咳咳,弄回来以后,打又不便打,但自然该挨点教训的。”

    “我和他不一样。”段惊尘认真道:“我从不训人。”

    白清欢点点头:“啊对,你都直接骂人的。”

    “……”

    一路欢声笑语,鸟鸣狗叫,好不热闹。

    行至第十日,刺骨的寒意终于渐消退,天地间的灵力逐渐变得轻灵平和,望不到边际的暗沉天边也隐隐显出雪山轮廓。

    北灵洲将至。

    白清欢抬首眺望。

    远远的,她看到有几道夺目的剑光正朝这边飞来,待行至队伍正前方后骤然下降落定,剑光齐敛,一群素白衫衣的剑修稳稳站定。

    “掌门好!段师祖好!白长老好!”

    赫然是提前听闻消息而来的剑宗弟子们,带队的依然是庚金峰的大师姐李长朝。

    她先规矩地冲着眼熟的三人行礼,而后略错愕地看向身后那堪称浩浩荡荡的队伍。

    云华真人在传讯玉简中倒是提过会带些道友回来,还说有几人受了伤,却没详说究竟有多少人,如今李长朝草草一看,竟然有数百人之多!

    老剑修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无妨,无妨,在寒渊苦行了半月,今日便暂且在此地休憩整顿,明日你们带着伤患先飞回去便好。”

    众人自是没有意见,索性在周边的一处雪松林中驻扎下来。

    剑修们自是过惯了餐风露宿的日子,只是白清欢不想委屈自己,带了那位阵道老祖和刀疤一道布了隔绝风雪的阵法,几个在羽山专精修建的仙族亦是施展术法,很快,便多出了数座干爽温暖的木屋。

    小小的火塘中火光跃动,白清欢取出自己的躺椅懒坐着,边上围坐了一群强挤进来的熟人。

    刀疤带了一身风雪从外面钻进来,不知道从哪儿刨出来一串山薯,连藤带果地叼了进来。段惊尘接了果子,挽着袖子熟练地扒了扒灰将山薯埋了进去,又自然而然地甩出一张棉帕,给刀疤擦拭着弄脏的小爪。

    凤翎洛时不时挥一下他手中的羽毛扇,以确保火焰不熄灭,看到这一幕后双目逐渐放直——

    他凑到白清欢耳边同他嘀咕。

    “不是,小白,剑仙这辈子怎么这么……这么……”

    他琢磨了好久也想不出该如何形容,最后是白清欢提醒:“这么质朴无华?”

    “差不多。”凤翎洛轻轻点头,把声音压得更低,也靠她更近:“长得一副欠打样,我还以为他又是和应星移一般的人呢。”

    “他很好,你不许说他。”

    凤翎洛沉默了一下,仰头叹息了一下,才把头低回来,耳朵便微妙地抖了抖。

    他对面坐着的那两个年轻剑修正凑在段惊尘身边说着什么。

    段惊尘扫了一眼,又继续低头认真给地薯翻面。

    小周追问:“你带去的那些合欢宗特产,难不成都没用上?”

    段惊尘的手一顿,连气息都乱了一下。

    他原本想继续装没听到,但是对自家师祖已经毫无敬畏的小周契而不舍,段惊尘把脸转向那边,他便跟着挪到哪边继续盯着。

    被如此灼热的视线锁定,段惊尘僵硬吐出两个字。

    “没有。”

    “那你被采补了吗?”

    段惊尘的表情险些失控,只是当着后辈的面,好歹保持了素日的高冷淡漠。

    “不曾。”他面无表情道。

    小周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狐疑不决地打量了一下段惊尘。

    “不对啊,按说以段师祖这等姿色,那是顶好的采补资源了,白长老怎么能只看不采白白浪费!”

    这时,边上的李长朝压低声音,迟疑着问:“那个……是不是白长老腻了段师祖这类的男修了?”

    她指了指远处,小周抬眼一看,正巧看到凤翎洛乖巧蹲在白清欢脚边的样子。

    凤家家主虽然已是三千有余的高龄,但是生了张朝气肆意的少年面孔,眉目艳丽得攻击性十足,红色羽衫夺目,像一团炽热的烈日。

    这样鲜活且傲然的人,偏生又在白清欢面前乖顺得同刀疤排排蹲,画面着实养眼。

    小周:“段师祖你能不能先别管你那俩破地薯了!你看啊,你仔细看啊,又有妖艳贱货试图接近白长老了!”

    段惊尘完全没有动摇,他从火塘里扒拉出一大两小三个烤熟的红薯,抚去上面的灰,大的抛给白清欢,小的抛给刀疤和凤翎洛。

    小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段惊尘回看了一眼,懒得解释。

    自己这是给小舅子投食,这些人根本不懂!

    李长朝:“此人面生,气息更是琢磨不定,究竟是何来历?”

    小周摸了摸下巴,开始合理分析:“羽山来的人,看他又长了一头红毛,还敢和我们段师祖抢人,我看八成是哪位狐仙!”

    对面的凤翎洛皱眉睨了一眼:“什么狐仙,有没有眼力劲儿?我堂堂凤凰后裔也能看走眼?我乃这天下唯一的纯血凤凰,懂吗?”

    语罢,他挤开刀疤,往白清欢身边再蹲了蹲。

    “还有,你们休要多想,我和小白那是最纯粹的亲情懂吗?我和她才是一家人!”

    李长朝愣了一下,肃然起敬地看向白清欢:“白长老,您原来是凤族后裔?!”

    白清欢:“……”

    凤翎洛:“我不是说了我才是唯一的凤凰吗?!她哪里是凤族了!”

    李长朝虚心求教:“可你说你俩是亲情,还是一家人。”

    “比喻懂吗?我是我小白姐拉扯长大的,感情深厚岂是你们这些外人能比的?”

    “嗯?敢问贵庚?”

    “三千……你问这个干什么!”

    “三千岁的叫五百岁的为姐姐……还说是她拉扯长大的。”李长朝沉默了一下,看凤翎洛的表情也不太对了。

    小周在旁幽幽补充:“我突然想起了某位不透露姓名的宋长老。”

    白清欢听到这个名字,倒是难得的抬了一下眼,好奇问:“对了,你们可知道宋长老的消息?”

    她当初不愿用掉医仙留给宋兰台的传送符篆,直接将其打晕送离了羽山。

    只是不知道他近来怎么样了。

    “嗯?我们倒是没有见过宋长老,只是前不久听历练的弟子说,在司幽国曾经见过他,似乎是那边又有异象频出,有不少人受了伤,他正在那边救人。”

    闻言,白清欢怔了一下,迅速支起身体坐了起来。

    “司幽国又有异象现世?”

    “对,两日前司幽国山摇地动,像是地龙翻身,但是近来在修真界潜伏的妖兽频出,所以我们青霄剑宗也派了不少弟子前去查看救人,只是时间匆忙,尚未等回确切的消息。”

    她和段惊尘交换了一下视线,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忧虑。

    不怪他们担心,上次司幽国出事,便是逐星在那里杀了千万人铸造了恐怖的地宫血池,以帮助应星移的灵魂壮大吞噬应临崖。

    而逐星此人,如今更是下落不明。

    在死去的妖将中,白清欢并未见到逐星的身影,段惊尘前些日子在寒渊之中搜寻追杀数日,为的便是找出她的行踪,然而始终无果。

    “空昙也在司幽国。”段惊尘低声提醒她。

    白清欢揉了揉额角,叹息:“空昙是苦行僧,素来只带他的木鱼和铃铛,像传讯玉简这类东西是从不带的。”

    她想了想,还是去问问同在司幽国的宋兰台。

    然而就在玉简将出之时,却有两道身影先一步抵达了雪松林中。

    白清欢察觉到阵法外那两道气息,心念微动,起身朝外走去。

    宋兰台和空昙,这俩本该八杆子打不着一起的人,竟然同行来了此地。

    第87章 逐星(上)

    宋兰台此时的模样看起来颇为狼狈, 原本风度翩翩的清雅姿态不再,身形消瘦不少,竟像是吃了不少苦头。

    几乎是在看到白清欢的第一时间, 宋兰台便面露喜色,下意识地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

    只是终究还是看到了她身后跟着的段惊尘,他的笑有些无措地僵在嘴角,最后站稳了身形, 半是落寞地朝着这边拱了拱手算作问候。

    “你……你们没事就好。”

    听闻消息的医仙速速赶来, 拎着宝贝小徒弟看了又看, 确定医仙谷未来的支柱无事后,这阵子板着的老脸才算露出点笑意来。

    “好好好, 你这回没再冒冒失失又跑回寒渊,也算是好事。”

    宋兰台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白清欢身上收回, 低头回话:“我知道我修为不足, 贸然再去寒渊恐怕只是给师父添麻烦,适逢司幽国生变,我便去行医救人了。”

    他看向白清欢, 还想说什么, 可是医仙已经笑呵呵地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

    “走, 为师正好在炼制丹药,你去替我打下手, 顺便仔细说说近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兰台不好拒绝, 只能恋恋不舍地被带离此地。

    倒是空昙还是和当初分别时一模一样, 依然是那身略显破烂的僧衣,神色安宁且悲悯。

    眼见白清欢和段惊尘露面, 他双手合十一拜。

    “许久不见了,两位。”

    白清欢怔了一下, 小和尚模样没变,只是她却察觉到后者周身的气息与在司幽国时截然不同了,若说昔日的空昙还是一条活泼生动的潺潺溪流,那么如今便是深沉且包容万物的大海了。

    她心念一动,轻声问:“你这是修为大成了?”

    他垂眸温和开口:“轮回不止,修行无终。”

    白清欢同样温和:“小和尚,说人话。”

    方才还露出大师姿态的空昙抖了一下眉毛,很快就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些羞涩地笑道:“过去这阵子,我恍恍惚惚想起来诸多前尘旧事,也记起自己数次轮回的经历了。按照师父们的说法,我这是在慢慢修成正果,要成为真正的佛子了。但是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想来还得再修炼些年头呢。”

    看到这熟悉的傻笑,白清欢也忍不住弯了弯眼。

    “我原本以为你修成正果之后就要变得和那些老和尚一样,日日板着脸训人说什么清规戒律,也要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妖女呢,现在看来倒是不用担心了。”

    空昙一听这话,双颊涨得通红,连连摆手:“师父们那是……那是……而且白长老与我乃是故交,又有救命的大恩,我怎么能骂你为妖女呢?”

    他磕磕巴巴想要解释着,不止是白清欢,便是段惊尘的眼底也露出了笑意。

    “好了不用急了,知道你没有恶意。”

    白清欢和那些老和尚们不对付,但是同空昙相处倒是愉快,并不想为难这个好友。

    空昙如释重负,总算安定下来,认真同两人解释道:“虽说我历经了多世轮回,但是这一世和两位共处的我也还是我啊,所以我也不敢更不会骂白长老的。”

    最后这句他说得真诚又小心,就差举手赌咒发誓了。

    听到这话,在边上观望的刀疤终于满意,挺热情地叼了一把椅子过来请小和尚坐,让空昙高兴又惶恐地对着细犬拜了又拜。

    白清欢正色问:“好了我明白了,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来了此地,司幽国究竟出了什么事?”

    提到司幽国,小和尚清秀的眉也逐渐拢起,方才羞涩腼腆的表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我本在司幽国超度亡魂,顺道带着那些在生灵祭坛中活下来的施主们重整秩序,虽说期间也有不少曲折,但好在司幽国的民众大多坚韧团结,甚至还自发重组了大军,又以民意推举了一些才能兼备者管辖各地,一切倒也算得顺遂。”

    只是空昙无奈叹了口气,话锋一转。

    “只是在不久之前,司幽国中隐约有地龙翻身之状,起初我们都以为那只是寻常的地动,所以只是迁走了那片区域的民众,然而数日前的深夜,却发生了一场大难。”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沉痛之色。

    “司幽国的都城之中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地动,整个都城几乎在一夜间化作废墟,死伤者无数。若非宋长老带了医仙谷的弟子在南荒采药,赶来得及时,状况怕是更加惨烈。”

    段惊尘忽然开口:“那地龙翻身可是有什么问题?”

    “的确没那么简单。”空昙凝重回答:“我一开始也以为这是天灾,后来才发现在都城的裂隙之中竟然出现了不属于人类的血液,可是我观其气息又不像是寻常的妖兽,后来还是宋长老出面辨别了一下,他曾在医仙处见过万般炼药灵材,他说那像是……龙血。”

    最后那个词道出之后,白清欢和段惊尘的面色同时怔住。

    “龙血?!”她眼眸逐渐垂落,喃喃道:“这世间,早就没有龙族了啊……”

    “我们也觉得奇怪,龙族怎么会出现在司幽国?”空昙解释道:“正因为此事重大,所以我们不敢耽搁,留了其他医修在司幽国救人,我们则是追踪着那道气息直到此处。只是没能找到那诡异的凶手,倒是遇到了诸位。”

    原来如此。

    白清欢看向段惊尘,她脑中有个不算好的猜测。

    “你说,逐星真的会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应……应临崖身上吗?”

    她和逐星接触并不算多,可只是当初在幻境中的第一眼,就知晓这个女妖将拥有何等的傲骨,而后逐星的表现也确实如此。

    短短百年,她就从籍籍无名的妖部小妖变成了战神身后最强大的妖将。

    尚且弱小时就敢昂首质问诸多上仙的人,难道真的会把希望放在一个幼童和一缕残魂身上?

    应临崖当初孤身陷于妖部险境,四面皆敌,能够骗取那些妖将的信任已是费尽心思。

    应临崖完美地伪装成应星移,他骗过了天下所有人,偏偏没能骗过本是最盼望应星移苏醒的逐星。

    他无法给白清欢和凤翎洛他们带去任何话,也无法再从逐星口中探知应星移的身躯到底被她藏到了哪里。

    凤翎洛曾说,应临崖猜测应星移的尸体很可能藏在羽山之中,所以当日凤翎洛壮士断腕,并未阻拦妖部击溃羽山。可是现在羽山都已经在众人眼皮底下变成了尘埃灰飞烟灭了,也没见到应星移的躯体,所以大家都以为它还在寒渊某个未知的深处。

    寒渊浩淼无边,寒渊之水更能吞噬掉已经飞升的上仙,羽山之战伤亡惨重,众人已经无力搜寻那两人了。

    段惊尘这一路上倒是锲而不舍地寻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挖穿了多少雪洞冰窟,只是依然无果。

    “若是应星移的尸身并不在寒渊或是羽山,而是被藏在了修真界呢?”

    白清欢喃喃道出猜测,她的手按在下巴,一边快速思索着,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梳理着线索。

    “生灵祭坛……真的只是用来让应星移的灵魂变得强大,想要用来唤醒应星移的灵魂的吗?”

    “可是为何,为何如此浩大的生灵祭坛,血池如海,却依然没有唤醒应星移,反倒是应临崖彻底融合了他呢?”

    她的手骤然顿住,无声自语:“若是生灵祭坛不是给应星移的残魂用的……而是残躯用的呢?”

    “她不像是会认命之辈。”段惊尘言简意赅,“此事必然与她有关,此人怕是正躲在北灵洲,密谋潜逃回寒渊。”

    “不管她是否真能复活应星移,都不能轻敌。”白清欢定了定神,站起身来,当即给大师姐传讯说了此事,又让她带合欢宗弟子齐来北灵洲,一道搜寻逐星和应星移的下落。

    乔向溪最是了解自家师妹,对此自是毫无意见。

    但是她心中还是有忧虑。

    “清欢,此事重大,光是我们合欢宗怕是力有不逮,若是可以,最好还是请修真界的诸多道友一起出手为好。”

    “那是自然,这不是我们合欢宗自己的事,他们岂能坐观我们一宗卖命?天下哪有这等荒唐事。”

    “可他们是否愿意?”

    “我管他们愿不愿意。”白清欢缓缓抬眸,眯了眯眼,“他们老祖宗都在我手里,不愿意也得愿意。”

    “那就好……嗯?”

    没有多和乔向溪解释,白清欢快步出门寻上了那群老怪物们。

    此时他们正围坐在医仙的小屋中面色凝重地听宋兰台说着司幽国的事情,都是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怪物了,只听着这些话,他们就已经意识到了其中蹊跷。

    待白清欢走进来后,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小白,你……”

    白清欢先朝着众人拱了拱手,而后利落干脆地揖身下去。

    “得烦请诸位前辈出手了。”

    片刻之后,神婆子先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沙声道:“我已有近千年不曾回过修真界了,你说我那徒弟建的门派叫什么……星算门是吧?”

    “是,西灵洲第一大宗,星算门。”

    白清欢说罢,像是早有预料,递出了一块记录了星算门位置的玉简。

    “老婆子我知道了。”神婆子接过玉简点了点头,化作一道流光朝着西灵洲方向飞去。

    片刻后,又是数道光芒消失在这片雪松林中,飞往修真界各处。

    云华真人取出剑缓缓擦拭着,忽然失笑摇头:“倒是没想到,修真界诸多门派有朝一日倒是真能齐心做一件事。”

    “有何不可呢?”白清欢转过头看向云华真人,眼中有真切的不解。

    “各大宗门能维持表面友好便已算是不易,千百年间各宗之间爱恨情仇深重,想让他们联手怕是难上加难。”

    她朗声道:“同一师门者可称为同门手足,同一灵洲者可称为同乡故友,当有危及一界之大害出现时,大家就是同为修真界的道友了。”

    白清欢放缓了声音,注视着被白雪覆盖的重重山峦。

    “此乃众生之道。”

    和白清欢猜测得不假,在真正危机修真界的大难降临之时,各大宗门皆撇开了门户之见,空空门的贼修们和承光寺的和尚们甚至也能和气站在一起。

    修真界的疆域辽阔,几大灵洲相距甚远,便是不眠不休赶路也来不及。

    好在白清欢同万宝阁打了招呼,有万本利这位少主亲自开口,各宗修士皆借了万家的传送阵赶路,短短两日就来了八成人。

    各大宗门的掌门们对白清欢的话自是心存疑虑,但是眼看着连自家的老祖宗们都对白清欢颇为敬重,他们倒也懂事起来,没再不知天高地厚地嚷着“妖女”二字,只是暗暗想出自家祖宗口中问出缘由。

    云华真人作为修真界最德高望重的前辈,本该是由他出面来主持此次大事的。但是他这一生似乎都在为杀戮妖兽而活,对于旁的一概不知。

    于是,只好落在了白清欢头上。

    近百位修真界的大能前辈齐聚于此,随便点出一位,不是某世家的隐世高手,便是哪个大宗们的掌门或者长老。

    上一次人凑得这么齐,还是为了讨伐修真界第一妖女白清欢,而这次倒换成她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了。

    下方的众人都被自家祖宗们警告了一次又一次,这会儿当然很识相地闭嘴,不敢质疑什么。

    白清欢屈指敲了敲桌子,点出两人:“雨闲,小周。”

    下方坐着的丁雨闲和小周几乎同时起身,都不用白清欢多说,两个人脉极多门路同样不少的后辈你一言我一语,快速将司幽国的变故说得一清二楚,甚至连负伤了多少人,又死了多少人都道明了。

    而后白清欢又看向李长朝:“长朝。”

    被点到的李长朝听到这亲近的称呼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起身,面庞微红,大声说起了北灵洲周边的情况。

    她带着剑修们御剑四处探查,虽说没有明确找到逐星的下落,但也确定了她尚未越过这重重雪山逃回寒渊。

    白清欢摸了摸刀疤的脑袋,后者已经懂事甩了甩尾巴,叼出一块玉简送到白清欢手中。

    她在玉简上方轻轻一抚,下一刻,便有整个北灵洲边境的虚影浮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这一片区域的详貌,同时这里也是前往寒渊的必经之地,接下来就劳烦诸位分队搜寻每一座山脉,勿要漏过一处死角……”

    她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任务。

    大部分人都安静听着,有人倒是心生不服,多有质疑之色。

    白清欢也懒得同他们多嘴解释,只不动声色地喊一声“小段”,段惊尘便像背后灵似的出现在那人身后,也不粗暴地直接动手,而是“叮”的一声拔出天倾剑,取出白清欢送他的磨剑石,面无表情地在那人身后“锃锃”磨起剑来。

    如此这般,倒是再无一人打岔了。

    白清欢不由感叹,以理服人固然重要,但是以力服人更让人着迷啊。

    待到所有事情安排周全之后,白清欢亦是头脑略微昏沉,她紧了紧身上的厚实披风,走入雪松林中。

    此时正是夜深,鸟雀归巢,山间清寂无声,唯有枝头压着的雪坠落的簌簌声响,冷冽的风微微扑来,瞬间让人回神。

    段惊尘就站在她身侧,身姿比一旁的雪松还要挺拔,与先前冷沉又肃杀的气质比起来,如今的他气息依然冷冽,却自有一股蓬勃的生气在昂扬。

    白清欢呼出一口白雾,轻声同身边的人说话:“我记得刚认识你那会儿的时候,你总是一副活着可以,死了也没关系的样子。”

    他偏过头来,认真回答:“现在不是这样了。”

    “哦?觉得活着挺有意思了?”

    “还行。”

    “比如呢?”

    他想了想,磨磨蹭蹭从手里摸出两个烤蛋,眼睛微微亮地告诉她:“他们送我的。”

    白清欢忍不住笑,她记起这是小周巡山时掏的鸟蛋,没想到烤了也罢了,居然还送了两个给段惊尘。

    而他还真收了。

    “还有呢?”

    段惊尘没有迟疑,张口便答:“还有合欢宗后山的灵石矿也没挖完。”

    “还有,大刀门的那位大师兄不曾切磋过,改日寻他较量一番。”

    她听得轻快,他也不觉这问题问得无趣,反是异常认真地一一举例。

    其实只是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在遇见她之前,他同样要去四处寻灵石矿,要寻人切磋,要淬炼灵剑。

    可那时候,这些事于他而言也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是重复着这些事,想着待到完成送花溪村的亡魂去往轮回的目标后,便死了也无妨,其他人和事对他而言都不算友好,他运道不好,虽然顶着仙君的光环,但从有记忆开始人生便是踉踉跄跄的在泥潭里打滚。

    在泥潭里的人,累到极致了只会想着躺下等着被淹没,哪有心思看道旁盛开的三两朵花呢。

    段惊尘时常在想,自己只是没死,但是好像也不算活着。

    直到遇到她之后,他好像才活过来。

    他想到这里,喉咙滚动了一下,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挑眉:“怎么,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虽然云华师兄他们一直在……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和我……我觉得还是需要征询你的……你的意见。”

    他把视线移开,前言不搭后语地磕磕巴巴说了好几句。

    白清欢把手揣在袖口中,抬头看着他:“征询我的什么意见?你想和我做什么,双修吗?”

    “……不是这个!”

    “哦。”她慢吞吞地把身体转回去,“不想和我双修。”

    “不是,我想……也不是,我……”

    “到底想不想?”

    段惊尘最后落败,无奈拿手按在脸上,闷声:“想。”

    “好啊,那就……”

    白清欢的话还未说完,却见到深沉的长夜之中,忽然有一道夺目的光芒掠过。

    她倏然收起笑容,抬头远眺,而身旁的段惊尘亦是拔出了天倾剑。

    “是灵力信号。”

    “有人找到逐星线索了。”

    话音刚落,就见到又是接连不断的三道灵光在天边炸开。

    白清欢愕然:“这是找到逐星本人了!”

    她没有半点停留,飞身便朝着光芒亮起的那边掠去,在这之前她飞快往后看了一眼。

    “还有,你问的我现在就给你答案。”

    她的声音清朗,传在雪松林间。

    “我愿意和你,任何事。”

    段惊尘抿了抿唇,化作另一道流光跟了上去。

    ……

    越过重重雪松林和高耸的雪山,白清欢和段惊尘一眼便看到了已经结成剑阵的青霄剑宗众弟子们。

    这里是最接近寒渊的一处雪山了,翻过它,便能回到寒渊。

    这儿竟然还有不少妖兽和妖将挡在最前方,他们都是逐星的追随者,她苦心经营三千年,饶是绝大多数人都被应临崖掌控于手中,但她依然带走了一部分人。

    “我们只不过是想要回到寒渊,何苦赶尽杀绝!”

    一个蛇族的妖将在山下声嘶力竭地怒骂:“我们妖部并不曾做什么恶事,难道给我们留一丝血脉也不可吗?”

    “还有你们这些佛修,不是最讲究普渡众生吗?难道我们妖部的人就不算是众生吗?”

    “不曾做什么恶事?”

    说话的竟是匆匆赶来的空昙,他眼眶泛着血丝,“那司幽国的凡人们就不是众生了吗?”

    妖部那人竟认出了空昙,抬高了声音更大声地质问:“你不是佛子吗?为何只怜悯凡人,不怜悯我们生在苦寒之地的妖部?我们也只是想拥有和你们一样富饶的资源,让我们妖部入修真界,我们一道修行证得大道,有何不可?”

    白清欢原以为老实的空昙会被这些妖部的诡辩给绕进去,却没想到他的目光却依然澄澈又坚定。

    “众生皆苦,妖部也苦,我佛慈悲定然也怜悯妖部,我自当送诸位去见我佛。”

    白清欢深吸一口气,大为震惊地看向小和尚。

    同样震惊的还有承光寺的那些老和尚们,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这话想来不是他们教的。

    “你哪儿学的?”她低声问。

    小和尚同样低声:“这不是当日在村中时,白长老你同我说过的话吗?”

    白清欢:“……”

    当时她和段惊尘还没有换回来,是了,这等哲理确实是段仙君才能说出来的。

    “多说无益。”段惊尘抽出天倾剑,声音清冷:“现在就送他们去见佛。”

    分散在各处的修士尚未赶来,但是绝对不能再让逐星逃回寒渊了。

    寒渊乃是妖部的地盘,一旦让她回到寒渊那便是石沉大海,再无抓到她的可能性了。

    这些妖将之中大部分人都是当初跟随逐星陆续从寒渊出逃的人,先前他们藏匿于修真界的各个角落,如今重新汇聚在一起,竟然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妖将们收敛了气息躲藏了数日,眼看着就要回到寒渊,一山之隔,他们原以为轻松就能越过,却不曾想阻拦在此。

    “他们的大部队尚未赶来,为大人争取时间!”

    “送大人逃出包围!”

    “为大人杀出一条血路!”

    在呼喊声之中,妖部众人化出原型,上百头巨兽齐齐现身,生生拦住了修士们的进攻。

    白清欢的视线快速从妖将们的身上掠过。

    “不是……不是……也不是……”

    她快速搜寻着逐星的身影,然而却始终不见。

    忽然之间,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白清欢猛然抬头。

    在夜空之中,忽然浮出一道红光,不知何时笼罩在此地上空的一条红绳似乎感应到什么。

    “小段!”

    她疾呼一声。

    段惊尘的剑锋一转,无需白清欢多言,已化作一道浅青色的流光斩了过去。

    凛冽的剑风呼啸而过,几乎在千机缕的光芒亮起的下一瞬间,就落到了那看似无人的虚空之中。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声,漆黑的夜空中,闪过一道幽暗的血光。

    下一刻,逐星的身影浮现。

    “好一个白清欢,好一个段惊尘。”她瞄了一眼那熟悉的千机缕,眼神复杂地看向远处的白清欢,冷笑着质问:“果真是心思缜密,不愧是连那位大人也需要低头的神女。只是他曾经同我说过,神女无情,乃是天道化身,不会插手各族之间的争斗,你如今倒是对我们妖部赶尽杀绝,这算什么天道!”

    白清欢平静道:“你觉得我是天道?”

    “当年我也只是匆匆瞥见过神女一眼,若非昔日回了幻境,恐怕真的想不起来了。你不是最讲究公平的吗,为何先是化作神女庇护羽山,而后又化作修士庇护修真界,却唯独没想过我们妖部?”她拭去唇边溢出的血迹,“既然你不公,我想要讨个公道,有何不对?”

    白清欢沉默了一下,“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神女当初待在羽山,不是为了庇护谁,单纯是因为羽山那些仙族感念她解救了世人,特意给她修了个很漂亮也很适合睡觉的神女宫?而她要是在妖部睡觉的话,你说会不会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被啃了当大补的灵肉吃了?”

    她说得直白,逐星却沉默了,竟然无法反驳。

    白清欢继续:“还有,我白某人要是天道,现在打个响指就让你死了,懂吗?”

    段惊尘忽然开口:“你打。”

    白清欢愣了一下,试探着打了个响指。

    伴随着一声并不算响亮的响指声,段惊尘轻轻一扬天倾剑,一言不发便朝着逐星杀了过去。

    神女的剑,于三千年后重归于她手中。

    只是诡异的是,逐星分明气息虚弱,难以抵挡段惊尘的杀招,在此时唇边竟然浮出了一丝冷笑。

    白清欢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在段惊尘凌厉的剑气化作一道寒芒落向逐星的身体时,她身上却忽然爆发出一道夺目的光芒。

    下一刻,逐星原本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快速长出了暗红色的鳞片,这些鳞甲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将逐星包裹起来。

    她的身躯在光芒中逐渐变大,最后化作一条巨大的长蛇盘亘在雪山之间。

    不。

    白清欢的视线死死停留在那些鳞片上,它们上面似乎有火光在流淌,炽热的温度在瞬间就将经年积雪的山峦变成焦黑色,融化的雪水蒸腾为白雾萦绕在这条长蛇的周身,却无法遮蔽那些鳞片上华美的流光溢彩。

    这不是蛇鳞。

    如此美丽的鳞片,她曾经倒是见过一次,那便是应临崖的龙鳞。

    只不过应临崖是一条冰霜天赋的应龙,所以鳞片也是清冷的冰蓝色,眼前的这条似蛇非蛇,似龙非龙的家伙,却是炽热如火的暗红色。

    昔日的灭世邪魔应星移,便是火系应龙。

    “应星移复活了?!”

    巨兽却是甩了甩尾巴,那双幽深无情的竖瞳中,竟然流露出一丝冷漠的嘲讽。

    “他那个蠢货,连应临崖都不如!我为他苦心孤诣谋划多年,妖部也为他牺牲了一切,只等着他真能复活,可是他算什么?想要占据一个病秧子小龙的身体都做不到,结果灵魂却被吞噬得干干净净,这样的人,也配再活一次?”

    逐星的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恨意。

    她一开始,是那样仰慕强大到好似无所不能的应星移,也是真正相信他能够成为重整世间秩序的至强者的。

    所以她倾尽所有,为应星移牺牲了一切。

    哪怕是他身陨之后,她也没有动摇。

    在刚潜入羽山那时候,她确确实实,是只想当应星移手底下最得力的那条狗的。

    那么,她的心境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的呢?

    恰恰是在羽山应家的些年,她变了。

    她伪装成应家旁支的仙侍,跟随在应临崖身旁监管那孩子时,为防应星移的残魂被仙族的人发现,几乎寸步不离应临崖,难免的,她也随着他出入羽山新建的学宫,听那些仙族的老不死授课。

    都是些虚伪又堂而皇之的大道理,逐星从头到尾对那些话嗤之以鼻,更觉得看起来听进了那些话的应临崖可笑至极。

    只是听多了,有一些话,还是像是魔咒般飘到了她的脑子里。

    妖部是不会讲什么大道理的,更无人传授学识,从生下来开始,所有人都在学着杀人,吃人,吞噬掉其他人,自己就能更强。

    逐星就像是一张白纸,在妖部的岁月中,这张纸上被染上了刺目的血色。

    妖部的所有人的一生,都是这样的色彩。

    然而在羽山,在应临崖身后,她被迫染上了不同的颜色。

    要虚伪地讲究所谓礼仪廉耻,要讲究什么道义尊严,要讲究什么恩情骨气……

    听多了,她便不知不觉学会了思考。

    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跟在大人身后当狗呢?

    大人曾说,神女能够主持天道,他凭什么做不得?

    那么大人能够做到的事情,自己又凭什么做不得呢?

    难道自己和大人之间的差距,能够大过他和天道的差距吗?应家的那个老家主不也曾经虚伪笑着说,妖部和仙族追溯源头兴许还是同宗呢。

    “大人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受益匪浅。”逐星的声音嘶哑,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比如,他曾经厌恶地告诉我妖部直接生吞他人肉身的做法粗鄙野蛮,还只能吞噬掉小部分修为,顺口跟我说过如何才能完美得到另一个人肉身的力量。”

    “那就是,彻底占了更强者的肉身。”

    她声音轻飘飘的:“龙族和我们蛇族祖上兴许真是同一个祖宗,我没想到自己真的能融合到这具尸体里,生灵祭坛的万千气血生机助我把这具尸体唤醒,我用大人教过的方法,果真顺利占用了它。”

    “我的星移大人,果真英明神武。”

    第88章 逐星(下)

    星移大人, 果然英明神武。

    这句话逐星说得尤其发自内心,她在羽山的那漫长岁月中时常在想,若非应星移是如此野心勃勃且强大, 那她这辈子也无法切身感悟到实力和权力是如此相辅相成的迷人之物。

    做狗,一辈子都需要仰着头讨食。

    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星想做狼。

    “只是可惜, 想要占据比自己强大太多的身躯还是太难了, 所以最初的时候, 我是想过让星移大人的残魂苏醒过来的。”

    或许是压抑了太久无人可说,她迫不及待地和人分享起这件事来, “我在他的肉身上下了无数妖部的蛊,他醒来以后也只会成为听我行事的傀儡, 我还能借用他留下的声望更好操纵妖部!”

    妖部的人也好, 仙族的人也好,无数人提起逐星,想到的永远都是“应星移最忠心的那条狗”, 甚至有人认为她是苦苦痴恋应星移, 这才做出那般的牺牲。

    确实不假, 在年少时遇见如此耀眼的烈日,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不过, 真是太可笑了。

    逐星想, 怎么会有人觉得所谓的情爱, 能比强大更让人心动呢?若是撇开强大的实力和孤高的地位,应星移也不过平平无奇, 而自己若能继承他的一切,那不是更好吗?

    只是可惜了。

    “可惜出了应临崖这个岔子。”逐星垂着眼叹了一声, 眸中的光彩又是懊恼又是骄傲,“不愧是我亲自教养大的孩子,虽然我嘴里说着他不如应星移,但是某些方面来说,他可要强太多了。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亲自将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尽数融入这幅至强的躯壳之中。”

    白清欢注视着眼前这条似龙非龙的怪物,它没有应龙的翅膀和龙角,像极了一条生满了龙鳞的巨蟒。可世间确实也没有这般巨大如山脉,又具有

    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无法忽视的癫狂。

    “你看!”

    逐星用力一甩尾巴,声嘶力竭地怒吼:“你看!只要够强,我想成为什么就能成为什么,谁能再用那种鄙夷的眼神看着我斥我为低贱的妖?现在,何人不惧我!何人敢说我不是战神!”

    硕大的蛇尾横空一扫,竟是直接将相邻的那座巍然雪山轰然击碎!

    白清欢往后暴退避开飞射而来的一块巨石,清叱:“你骨子里,不还是个妖吗?”

    “你凭什么说我是妖!”

    “你们妖部的规矩不就是掠夺一切吗?你觉得,你自己的做法和他们有区别?”

    逐星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然而下一次却以更加恐怖的速度径直朝着白清欢扫尾甩来。

    白清欢闪身避让,匆忙看向段惊尘,她吸引了逐星的注意力便是想要等到他能够寻找到逐星的命门,争取一击毙命。

    只是逐星似乎早已知晓今日若是不能杀掉这两人,是绝对回不了寒渊了,所以毅然拼尽了全力。

    无数被击碎的雪山碎石像是流星飞射而来,更可怕的是无穷无尽的威压自她的身躯中传来,那是曾经身为至强者的气息,整个大地震颤不止,天地晦暗阴沉,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

    段惊尘目光沉凝,天倾剑呼啸着一掠而过,所到之处皆被这抹幽芒斩碎。

    然而如此锐不可当的天倾碰撞到逐星的躯体上时,却只是出现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细密裂纹,甚至连一片鳞甲都未能击碎。

    逐星笑着抬起头,眼神轻蔑,“你真以为能够杀了我吗?你以为你是当年那位段清光,这服身躯,如今的修真界无人能够再斩落了!”

    远处,同样听闻动静赶来的凤翎洛和云华真人化作流光降落。

    “该死的癫婆,就是你害苦了我兄弟,受死!”

    凤翎洛低吼一声,身上的灵光乍亮,手中的羽扇重重往前一挥,无数火光好似流星坠地,齐齐朝着逐星的身躯降落。云华真人亦是冷哼,几乎在凤翎洛挥扇的瞬间,浩浩荡荡的灵力化作千万剑芒,与其余修士和仙族们的攻击一道,将那个怪物庞大的身躯淹没。

    然而待到耀眼的灵芒消失之后,众人的瞳孔无不紧缩。

    那只怪物已经伸直了身体,一对竖眸冷漠地注视着众人,身躯上的鳞片被击出了无数裂痕,可是却都不算是致命伤。

    “没用的。”她的声音越发嘶哑而扭曲,“你们知道为了浇筑这幅身躯,耗费了多少血池吗?在汲取了无数人的生机之后,它甚至变得比当年还要坚不可摧了。你们确定真要和我作对?明明我们能够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可你们为何偏偏要这样逼我!”

    她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声嘶力竭,言语也变得古怪起来,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质问。

    “为何要这样逼我!”

    “你可以做成的事情,难道我就做不成吗?”

    “我要杀了你们!这天道不公,何必再留着!”

    “阿爹!阿娘!我好痛!”

    看着状若癫狂的逐星,空昙缓缓抬起头,凝重道:“正如她所言,这副身躯不止是她自己和应星移的身躯融合之物,更有无数冤魂覆在上面,逐星怕是已经快要失去理智,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怪物了。”

    向往着强大力量的逐星终于达成所愿,然而怕是她自己都没有料到代价竟然如此沉重,她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

    逐星庞大的身躯像是倾颓的巨山,修士也好妖兽也罢,但凡活物从眼皮底下出现,都被她鳞甲上燃起的火焰灼烧,转瞬间化作枯焦的黑炭,灰飞烟灭。

    有妖将被误伤,震惊怒吼:“逐星大人,你这是——啊!”

    下一个照面,说话的人就被碾作飞灰。

    她嘶吼着,口中发出低沉古怪的怒吼,方向一转,竟然不再往寒渊跑,而是方向一转,朝着修真界北灵洲的方向杀去。

    见到这一幕,云华真人深吸一口气,厉声高呼。

    “结阵,拦住它!绝对不能让它去修真界!”

    声震苍穹的号令声响起,所有人分向各个方位,如同一柄恢弘巨剑朝着逐星拦截而去。

    这里面有寻常的修士,像是李长朝和丁雨闲这些后辈,仔细算来甚至都不到金丹期,怕是一个照明就要被眼前的怪物碾碎;也有诸如老李头和神婆子这类年长又不善战斗者,在此时此刻皆无人后退,甚至连宋兰台也勉强御风跟了上去,试图将毒丹打入逐星体内。

    狂卷的厉风之中,白清欢的衣袂被吹得翻飞不止。

    她紧紧追在逐星的身后,脑海中不断闪过万千种拦截后者的手段,然而几乎每一个都被她自己否决。

    来不及布阵,也没有一个阵法能困住这样强大的一个怪物。

    千机缕可以挡住寻常的妖兽和妖将,但是方才逐星轻而易举便击碎了它。

    到底该如何阻止它!该如何斩杀世间至强的这尊怪物!

    段清光是如何做到的?

    难道真要以身化剑才能做到吗?可是早已没有了剑仙令,它毁在了当年剑仙与战神的最后决战中,如今早已不见。

    白清欢的思绪从未如此快过。

    她视线始终落在最前方的段惊尘身上,狂跳不止的心跳声如惊雷震鸣,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他的身影,与三千年前陨落的段清光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叮!”

    似乎是在印证什么,段惊尘手中的天倾剑在再一次击中逐星的鳞甲时,竟然折断成两截!

    “小段!”白清欢快速操纵着千机缕把断裂坠落的那一半断剑卷起,段惊尘握紧了剩下的半截剑,死死抿住了唇。

    白清欢飞身到他身侧,幻境中她曾经见过的那段画面不断闪现,最后停在段清光化作的那柄剑斩向应星移的那一幕。

    她的呼吸几乎要滞住,她似乎想起什么,猛地转头看向段惊尘。

    “剑……盛德仙君化成的那柄剑!”

    在过去的传言中,皆说盛德仙君化作的那柄仙剑在斩杀了应星移之后,也将其永久镇压在了寒渊之下,所以这才无人能寻到应星移的尸体。

    在这数千年间,无数人都在搜寻应星移的尸体,同时也是想要寻找到那柄仙剑。

    有人说它在寒渊之下,有人说它就藏在羽山之中,期间无数人冒死在寒渊苦寻仙剑踪迹,或是试图在羽山中拔剑,然而无人能够感应到它的存在。

    如今羽山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仙剑还是没有下落。

    那场大战过于惨烈,见证过那场决战的,除了凤翎洛这些当年还年幼不能在最前线作战的孩童之外,竟然所剩无几。

    唯独白清欢当时似天道般游走于天地间,能够清清楚楚见证那一幕的细节。

    那柄剑,是直接自命门处刺入了应龙的身躯内!

    “剑还在应星移的身躯中,小段!拔出那柄剑便能彻底斩杀它!”她伸手一揽,千机缕化作万千道红光汇聚在她的掌心,苍白的面庞被闪耀的红光映得冷艳,“应龙的命门在心口,和我一道去!”

    段惊尘没有半分质疑,只是在她说完之后,言简意赅地回了一个字。

    “好。”

    他不曾问一句,譬如天倾剑已断,他该用什么来击穿这怪物的命门。

    只是她这样说了,他便依言照做,如此而已。

    雪白的高山早已被冲破撞碎成漫天碎屑,但凡这只巨大的怪物蜿蜒爬行过的土地,皆被它周身散发的恐怖龙炎焚烧成焦黑的废墟,轰鸣声不绝于耳,修士与仙族们一字排开,挡在北灵洲之前,苦苦支撑。

    在这时,两道身影并肩而行,如狂风暴雨中的两片执着落叶,不退反进,径直飞向怪物的心口处!

    呼啸的寒风拂过白清欢的脸颊,她的眼中没有半分惧色,平静地凝视着越来越近的那条巨蛇,直到自己完全被它的阴影覆盖。

    她的眼前,是一片硕大的暗红色龙鳞,它生得和其他鳞片不一样,上面隐约泛着奇异的光泽。

    那是应龙的护心鳞。

    后者似乎是察觉到了白清欢的靠近,仰天一声怒吼,暴怒张嘴试图咬下。

    只是白清欢似乎早有预料,千机缕同时张开,堪堪挡了一息时间。

    只是片刻,却也够了。

    她掌心翻开,一枚精巧的玉佩落在她的手中。

    那是一枚通体晶莹剔透,好似幽蓝寒玉雕琢而成的玉佩,同样泛着绮丽光泽,上方雕刻的白梅好似在缓缓盛开,入手便是沁人的寒气。

    许多年前,她不知道这枚玉佩是什么材质雕琢而成。

    现在她知道了。

    这是应临崖的护心鳞,也是恰好克制应星移的冰雪属性!

    她紧握着这枚同样由护心鳞雕琢而成的玉佩,狠狠击向眼前这片跃动着火光的护心鳞。

    两者爆发出的力量反噬几乎让白清欢站立不稳,然而她没有半步后退。

    冰与火的碰撞之下,“滋滋”的声音炸开,两者接触的第一时间,她手中的玉佩就开始快速消融,而前方的怪物好似受到某种冲击,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眼前的暗红护心鳞上面的火光先是黯淡,而后彻底熄灭,上面很快出现了蛛网般的细密裂隙。

    而白清欢手中的那枚玉佩,彻底融化消失了。

    就在这时,段惊尘扶住几乎脱力的她。

    他伸出另一只手,握手成拳,狠狠击向这片半碎的龙鳞。

    “咔嚓——”

    那是很轻的一声脆响,原本坚不可摧的龙鳞就此破碎。

    段惊尘的手自破碎的龙鳞中伸入。

    下一刻,一柄光华如烈日的仙剑,被他坚定而沉缓抽出。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快到那怪物轰然倒地的时候,后方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的众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那道剑芒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落下,像是一道最璀璨的长虹,在怪物的眼前一闪而过。

    那一瞬间,她原本嗜血猩红的双眼,有一瞬间恢复了清明,又有片刻的懵懂。

    在那一瞬间,过往三千年的岁月如奔涌长河在眼前飞逝而过。

    最后停留在某个最平凡不过的瞬间。

    “你为什么要改名叫逐星?是因为你倾慕那位战神吗?”

    “当然不是!”

    她仰起头,丝毫不遮掩眼底的野心。

    “逐星的意思,是我要追逐他,然后,胜过他!”

    第89章 可是他叫我姐夫诶

    “轰隆!”

    那具恐怖的应龙身躯在众人眼前被那柄仙剑一剑斩碎, 尸体轰然倒地,很快就化作无数灵力消弭于世间。

    “好险……”

    云华真人险些站立不稳,匆匆用剑插在地上支撑住身体, 深吸了一口气:“真是没想到,这尸体竟然比当年的活人还要麻烦。”

    “咳咳咳!老医修,医仙!速速过来救命!”

    老李头虚弱地从角落站起来,沙声喊着医仙的名字, 众人一看, 却见他的右腿竟然全是被灼伤的痕迹, 上面染着的火焰甚至至今没有熄灭,若非他一直用灵力压制, 恐怕整个人都要被烧成灰了。

    医仙匆匆上前,手上捏了道法诀打入老李头右腿。

    后者的脸色逐渐好转, 然而医仙在收手后却是面色苍白, 他苦笑着擦拭掉额上的汗水,“这是它身上自带的龙炎灼烧的伤,你要是再倒霉点, 被命中了致命处, 怕是就等不到我救命了。”

    医仙替老李头处理好伤势后也不敢停留, 带了宋兰台匆匆去给其他人疗伤了。

    此刻天色越发暗沉,黎明来之前的这段时间, 夜色深邃得骇人。

    “这次来的人虽说没有数日前羽山的多, 但是真没想到, 仅凭她一人就能让我们惨烈成这样。”

    凤翎洛疲惫地走到白清欢身旁,低声道:“我从刚知道逐星这个人开始, 就一直以为她满心都只有应星移,甚至连临崖也是这样认为的, 没想到她藏得这么深。”

    白清欢叹:“世人以为情字是她的软肋,却没想到那是她最好的伪装。”

    云华真人也感慨道:“也是庆幸此处遍是雪山,也没什么人在,要是换成几大灵洲,后果更是麻烦……”

    他话音刚落,却见正沉默研究着断掉的天倾剑的段惊尘忽然抬起了头。

    段惊尘神情肃然:“不,恐怕现在真正的麻烦要来了。”

    “什么?”

    云华真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面色忽然一变。

    却见先前连绵如壁垒屏障的巨大雪山山脉如今都被夷为平地,皑皑白雪早就被龙炎所融化蒸发,不说草木,连山石都化作粉齑,大地上只剩下一片破碎的废墟。

    云华真人失色:“等等,北灵洲最边缘的这片雪山,正是隔绝了寒渊的天然屏障,若是它们不在了,寒渊的寒气怕是要涌入北灵洲,凡人和修为不足的修士怕是要在顷刻间被冻成冰雕!”

    “怕是不止是寒气了。”白清欢蹲着身,手掌按在地面,感受着它的震颤。

    “寒渊的冰层被融化后像是在开裂,寒渊之水怕是要涌入北灵洲了。”

    果然,隐隐约约的,远处有“咔擦”的碎裂声和“轰隆”的水流奔腾声在涌起,且越来越响亮。

    “大事不妙。”云华真人脸色逐渐变得难看,他喃喃:“寒渊的冰层深不可测,正因为有它和这冰山山脉的存在,能够覆灭一切的寒渊之水才不至于淹没整界,如今冰山被毁,冰层也被破坏,难道咱们折腾了几千年,最后要和上古时期的先祖们一样,面临被洪水吞没的下场吗?”

    “小白,可有能够抵挡寒渊之水的阵法?”阵道老祖看向白清欢。

    “没有,哪怕是仙阵,也会被它第一时间侵蚀掉灵力,荡然无存。”

    匆匆赶来的万本利喘着粗气:“别急!白仙子别急,万宝阁的法宝你都熟,可有派得上用场的?”

    说着,他不要钱似的拼命往外面掏法宝,接连亮起的各类仙器法宝的耀眼光芒让仙族的人都看得瞠目结舌。

    “东西很好,但是哪怕是仙器也无法彻底阻挡寒渊之水……”

    白清欢的声音已经被盖过了。

    远处,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破碎声,被龙炎焚烧到只剩下薄薄一层的冰面终于彻底裂开,明明没有狂分,寒渊之水却无端掀起了一道恐怖的巨浪,起初还只是一条白线,反而转瞬间就变得高达数丈,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朝着众人碾压过来。

    “不行!得退!”云华真人高声呼喊下令,才经历一场大战的众人也顾不上休息,尚有余力者皆带上负伤的同伴往北灵洲的方向撤去。

    “不行,那边还有人!”云华真人看向远处,那里恰好还有一群修士还不及后撤,他厉声:“青霄剑宗弟子,随我去将道友带回来!其他人,撤!速速撤!”

    一众剑修听令,顿时凛然,御剑跟在云华真人朝着巨浪而去。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比他们先一步迎浪而行的,竟还有另外两人。

    是白清欢,她被段惊尘御剑带着,竟已经逼近了浪头。

    “小白小段你俩发什么癫——我草!”

    在后辈面前本是素来讲究身份的云华真人,头一次破口骂出了脏话。

    冰冷的寒渊之水带着凛冽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溅起的水汽甚至让白清欢的眼睫也凝出了一层白霜,她湿润的裙角早就结出冰凌。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取出一个小匣子,从中取出了一物。

    没有任何人能够忘掉那一幕画面。

    那个当年声名狼藉的妖女手捧息壤,小小的一抔息壤迎风见长,化土为山。转瞬间,这片饱经摧残的漆黑废墟上凭空生出一大片更胜往昔的连绵山脉,像一个拔地而起的巨人,生生挡住了冲击而来的寒渊之水!

    “轰隆隆——”

    冰冷的寒渊之水一次次冲撞在这片山脉之上,却并未将其击碎,反倒被其阻挡了速度,逐渐的,浪头越来越小,直至平息,寒气重新蔓延凝结成冰。

    终于,天光乍亮。

    耀眼的光自地平线上缓缓上升,金红色的黎明之光遍洒天地,映照在这座冰山之上,将它染成灼目的金色。

    金山之下,白清欢的背影被拉得狭长,和段惊尘并肩站在一起,似一柄穿山而过的神圣利刃,分割了寒渊和北灵洲,将寒渊之水就此斩断,使其无法再前进半寸。

    “神女救世……这和当初的神女,何其相似?”

    人群中忽然有人呢喃出这句话。

    凤翎洛眼中带光,深呼吸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哈……不愧是小白啊。”

    “这是什么法宝?”万本利双眼瞪直了,也辨不出这座山到底是凭空变出来的。

    “等等……这息壤原来是真的吗?为何这东西在我戊土峰时它看起来像是假的?!”戊土峰峰主原本古板的脸也大惊失色,片刻后又是后知后觉的庆幸,苦笑道:“还好是真的,也还好当初以为是假的,随手送了段仙君……”

    在无人的角落,空昙双目微微眯起,澄澈干净的眼中映照着那巍峨的金山,也映照着她被照亮的影子。

    “这便是天道吗?”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喃喃道:“原来天道从未覆灭,它一直存在且怜爱着世人……她这一世分身化作修士出现,不再掌控至高无上的力量,却依然做到了一切,意在于生者自救,而非依仗天意。

    他顿了顿,忽然露出一道发自内心的浅浅微笑:“自救,原来,众生不需要我救,他们需要的是自救啊。”

    如司幽国,并非他一人拯救生者,如今逐渐恢复生机,乃是国中每个幸存者的努力。

    如仙族,仙庭覆灭后虽说腐朽懦弱者不少,但同样有死守羽山的壮烈之士。

    如此时此地的无数人,天道之下,众生皆如蝼蚁,然而天道也从未轻视蝼蚁。

    悄无声息的,片刻后,像是有一道很轻的钟磬声自天边传来。

    空昙闭了闭眼,再睁眼后,周身气息已是无比平和,双瞳中泛出隐约的金光。

    他自神女失踪,仙庭破灭那一世立下渡尽天下人的宏愿,于这一世目睹白清欢再救世之时,终于证得大道。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两日后,各宗修士们和修真世家的人陆续返回宗门。

    其他人倒是无妨,只是原本只活在传说中的各宗老祖们好不容易出现,后辈们都在想方设法把他们请回去坐镇山门。

    “师父,求您了,星算门少了您就像这天穹少了万千星宿,根本离不了您。您的徒子徒孙们可都盼着您能指点他们呢。”星算门那位神神叨叨的门主如今苦笑着拜了又拜。

    “不去,别烦我。”神婆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还要留在这里给小白和小段卜算大婚的良辰吉日,没空管你的那些神棍徒孙,一群没用的东西,一千年了居然都没能算到应星移的尸体就藏在你们眼皮底下,难怪老婆子我在寒渊算了这么久也没算出结果!”

    “……”神棍们苦笑着落荒而逃。

    “老祖,晚辈们见您竟然能力扛三个妖将而战,能教我们如何正确锻体吗?”

    “行啊,你们也去寒渊受几百年的冻,没事就挨妖将的一顿捶,偶尔还要被那个老剑修和老刀修追着砍几天,你们也行。”

    “……”体修们大惊失色离开。

    “行了都闭嘴,我当年偷了好多人的东西,没想到有不少老不死的还没死,看到刚才那些世家家主的眼神了吗?我要是随你们回空空门,我敢保证明天咱们宗门就没了!所以别再来找我了,就当老祖我死了行吗?”老李头摆了摆手,一边往芥子囊中丢东西,一边叹息:“都怪他们太小气,都几百年过去了还惦记着那点破烂,真是小心眼……”

    空空门的贼修却小声问:“等等,老祖您手上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法宝?!还这么眼熟?”

    “哦,刚刚万家那小子路过,我顺手用了一招妙手空空捡了点宝贝,正好留着送给那俩人当大婚贺礼。”

    “……”

    热闹的声音逐渐平复,这片息壤化成的山脉也渐渐恢复了宁静。

    白清欢坐在一处矮山上,手中拿着已经重新锻造淬炼好的天倾剑。

    “好了,万本利亲自出面请的他祖父,这位可是修真界技艺最高超的锻造大师呢。”她将天倾剑递给段惊尘,微微一笑,“你的剑回来了。”

    他却依然面色沉重,且带着微不可查的紧张。

    纵然得了那柄世无第二的仙剑,他却依然更挂念这把只是极品灵剑的天倾。

    直到他在剑身上轻轻一抹,一道幽暗的光芒闪过。

    下一刻,一条通体漆黑,唯独头顶生了一攥月牙形白毛的小犬从天倾剑中活蹦乱跳地浮出来,冲着两人清脆地“汪汪”两声之后——

    段惊尘数日的阴霾一扫而光,他露出了笑。

    刀疤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在意,拼命摇晃着尾巴,毫不迟疑地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段惊尘原本还佯装淡然冷漠的姿态,然而看着刀疤湿漉漉的漆黑双眼,摇摆到晃出残影的细短尾巴,心中还是忍不住一软,情绪有些控制不住。

    这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相伴的那条小黑犬,它生前陪着他长大,死后也化作剑灵紧跟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慢慢成长变强。

    前一世的那只仙兽一直跟着段清光战死。

    这一世的黑犬也从未离开过段惊尘。

    他张开手,准备迎接刀疤的飞扑。

    然而下一刻……

    “汪!”刀疤精准无比地扑到了白清欢的怀中,低着头一边呜呜咽咽,一边讨好地蹭着白清欢的脖颈。

    她笑眼弯弯地抱住细犬,一手将其紧紧搂在怀里,另一只手熟络地摸出极品灵石喂给它:“好孩子好孩子,吓坏了吧?来吃点儿零嘴补充下灵力。”

    “呜呜呜!”刀疤更加积极地蹭她的下巴。

    “乖了乖了,明天就给你准备一大桌灵果好不好?我们刀疤最乖了……”

    段惊尘:“……”

    一时间他很难说清到底是在羡慕白清欢还是羡慕这条狗。

    正哄着撒娇卖乖的刀疤呢,远处忽然有数道剑光朝着这边飞来。

    感受到遥遥传来的气息,本来还眯着眼从白清欢手里叼灵石吃的刀疤身体忽然一僵,四爪混乱地从她怀中挣扎出来,准备化作巨兽模样。

    然而那些剑飞得太快了。

    还未等刀疤成功变身,云华真人和青霄剑宗的数位峰主就已经先一步落在了地上。

    白清欢好奇看向刀疤:“怎么了?”

    它呜了一声。

    这时,云华真人手中那柄剑上凝出一道剑灵虚影,竟然口吐人言:“太好了二狗,原来你没事。”

    其他几个峰主的剑灵同样现身,像是长辈般慈和地看着刀疤,轻飘飘的说着人话。“还以为天倾剑受损,二狗也要遭殃呢,这家伙居然无事。”

    白清欢愣住了:“刀疤,它们怎么叫你二狗啊?”

    “嗷嗷嗷!”

    它们就是故意的!

    连段惊尘都忙着隐瞒这个名字了,为什么还有剑灵要当面叫出来啊!段惊尘都有段小犬这种不堪回首的曾用名了,它刀疤曾经有“二狗”这么个名字难道很奇怪吗?

    年岁尚小还不能说人话的刀疤发出一嗓子绝望的哀鸣,剑随主人,这种情况下竟然直接飞回天倾剑中装死了。

    白清欢忍不住笑了笑,看向带头的云华真人:“不知真人前来所为何事?”

    “我们差不多要准备回青霄剑宗了,你们呢?”云华真人根本懒得看段惊尘,更不屑于过问这位软饭仙君的意见,直接问白清欢:“是准备和我们一道回青霄剑宗,还是回合欢宗?”

    白清欢思忖片刻,还没作出回答,就先被远处的一声清朗的嗓音打断了。

    “不行啊!小白你还不能走!”

    白清欢抬起头,却见远处有一道鲜红的灵光飞过来。

    凤翎洛匆匆赶到白清欢身边,按住她的胳膊:“不行,你先别走,这里离不开你,你得留在这里帮我才行!”

    她怔了一下:“留在这里?”

    凤翎洛点了点头,正色道:“没错,我们仙族大部队准备留在金山了。”

    这座由息壤化作的山脉因当日恰好被日出之光染作金色,便被众人称作金山。

    只是金山虽然和羽山一样,同样是由息壤化作的巨大山脉,然而不知道是因为这块息壤历时太久消弭了灵力,还是天道为了免除当初妖部和仙族为了争夺羽山的祸端,它并不算什么富饶的仙山,更没有羽山那等磅礴的灵力。

    “为何?”云华真人同样不解。

    “虽说修真界广袤无比,但我们这样一股强大的实力闯入任何一洲,一开始或许诸位道友还能感念今日共同御敌的情谊,然而时日渐久,恐怕也会生出猜疑和忌讳。”当年那个天真又莽撞的少年,如今也变得越发沉稳而周全了,他继续道:“两族少有来往,以前有妖部这个共同的敌人所以能够联手,但是如今没有了敌人……我不想和你们人族成为对手。”

    “而且,更重要的是。”凤翎洛话语顿住,他抬头,看向寒渊的那边。

    “我也是现在才想起,在很久以前,我的母亲曾经告诉过我,羽山之所以如此富饶而超凡,并非是天道眷顾仙族,而是它希望身在羽山之中,被寒渊包围的我们可以更好地获取力量,阻止寒渊的侵蚀,守护这一界。然而本是同源的我们却因为争夺资源而分化成了所谓的妖和仙。”

    他眼神逐渐坚毅,无比认真道:“即是如此,我们自当继续完成先祖未完成的事情,守护在此,镇守寒渊千万年!”

    几个修士眼中亦是露出敬意,凤翎洛考虑得很是周到,他们确实没有必要再劝说什么了。

    凤翎洛话锋一转,摸了摸鼻子道:“当然啦,也不是所有人都准备留在金山的,我也没打算阻拦,比如桃央听说你们东灵洲山水灵秀,准备去那边看看能不能更好地种仙桃;还有水族的想去南灵洲的外海闯一闯……羽山子弟以前受缚于方寸之间,眼界狭隘,如今也是该出去宽阔眼界了。”

    “很好。”段惊尘面无表情问:“只是你要小白留下做什么?”

    方才还正义凛然的凤翎洛表情倏然一变,飞速拉住白清欢的袖口,哭诉道:“呜呜呜小白!帮我!那些仙族一听要留在这里,虽然都没反对,但是这家让我给他们重建仙宫,那家让我帮忙重修高楼,真是疯了吧!我哪儿来这么多的灵石给他们挥霍啊!偏偏他们大部分人都比我小啊!一口一个凤家叔父叫得可好听了,我当时脑子一发热怎么就全部应承下来了啊!”

    他扯住白清欢的胳膊不松开:“我求你小白,帮帮我,借我点灵石行不行?不多,就三千万。”

    “借钱?”

    白清欢脸色大变,迅速转身装聋作哑。

    “不好意思我好像突然又要飞升了,先闭关一步了。”

    凤翎洛赶紧跟上:“别啊!姐!小白姐!我求你了还不行吗?我让他们全部给你打欠条啊!”

    白清欢学着刀疤装死,加快跑路的步伐。

    凤翎洛拦不住她,只好寄希望于原本最畏惧的段惊尘:“段仙君,听说你对于寻找灵石很有一手,那想必你的身家一定不薄,能不能……”

    段惊尘同样面色大变,拒绝得毫不迟疑:“不能,没有,什么灵石矿?我没见过。”

    凤翎洛:“求求你了!我最英俊潇洒善良高尚的段哥!”

    断情绝爱的段惊尘果断扭头,跟上白清欢跑路的步伐。

    “无用,段某修的无情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凤翎洛张开手,忽然口出惊人之语——

    “姐夫!姐夫救我!”

    段惊尘的脚步一顿,他迟疑回头,本来还冷漠无情的神情忽然就变得犹疑不定起来,他迟疑:“要不……”

    白清欢震惊:“段惊尘,你就心软了?!”

    他抬起头,低声:“可是他叫我姐夫。”

    “可是他要找你借灵石啊!还一借就是三千万啊!”

    “可是他叫我姐夫。”

    “段惊尘,当年你小子连三十万都没借给我!”

    “可是……他叫我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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