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在何方?”


    “顺昌府下林县。”


    花遥走在殷千阳身旁。


    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个头将将到剑修胸口,连走带小跑的才能跟上剑修的步伐,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


    殷千阳顿了顿,脚步放慢了些,看着缓了口气的少年,问道:“抓你的人在何处,可还有抓其他人?”


    这便开始调查底细了?花遥心中冷笑,面上一派茫然:“抓我的人把我带到一个地方,就把我打晕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死了。至于其他人,倒是没有看到过。”


    殷千阳又问:“你可还记得那个地方是哪里?”


    少年有些苦恼:“记不大清了,我醒过来之后迷迷糊糊的,只记得周围没什么树,还很难闻,我很害怕,就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久好久才看到人家,被一个好心的大娘收留了两天,才终于清醒过来,那个大娘的家我倒是知道,叫白石镇。”


    殷千阳沉默下去,脸上露出一点思索的神色。


    花遥微微眯眼。


    到了殷千阳这种境界,风吹草动皆逃不过感知,有殷千阳在场,他没法使用蛊虫,只能放任那几个韩家人离开。


    那几人很可能会将生死蛊在他身上的事情宣扬出去,以防万一,他得提前做好铺垫。


    蛊术在十年前是外道,十年后则是魔道,假若殷千阳得知“唐尧”跟蛊术有牵扯,想必这位重华仙君很乐意给自己“除魔卫道”的履历上再添一笔功绩。


    所以,“唐尧”必须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受害者。不能学过蛊术,不能对蛊术感兴趣,最好,连听都没听过。


    拥有生死蛊不代表学过蛊术,恰好,“唐尧”本身就是一个被献祭的物品,即便殷千阳真的去查,也只能查出“唐尧”祭品的身份,进而坐实“唐尧”的来历。


    还有一点便是——


    “仙长,还有一件事……”


    殷千阳的沉思被少年的声音打断,他抬眸看去,见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盒,双手捧起:“仙长你是个好人,我没有什么能回报你的,这个给你吧。”


    殷千阳看着玉盒,听少年解释道:“这是我前两天捡到的。那天我在一间破庙里睡觉,听到外面有人打斗,打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我也不敢继续待下去,就想离开那里,结果一出庙门,就发现……”


    少年停了停,咽了口唾沫,似乎心有余悸:“就发现死了好多人,血流的到处都是。我很害怕,就想跑,结果不小心跌了一跤,正好看到了这个。


    “这个盒子看起来很值钱,我就想以后要是没钱了,就把它当了换点钱,但后来我就听说有好多人去了破庙,要找什么生死蛊,今天还被那几个人追,要不是遇到仙长,我大概就要死在那里了。”


    少年挠了挠脸:“那几个人说生死蛊就在我身上,我想了想,应该就只有这个盒子了。我也不知道生死蛊是什么,但是那么多人都想要,应该是个好东西吧。仙长送我回家,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就把这个给你好了,希望仙长你不要嫌弃。”


    少年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如此一来,殷千阳想要杀他夺宝这种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想要生死蛊?他直接给。


    要是生死蛊到手,想杀他灭口呢?也不会。


    那几个韩家人也知道生死蛊的下落,前脚他们刚走,后脚少年就意外身亡、生死蛊恰巧落入紫羲仙君手里?是个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于名誉有损的事,殷千阳不会做,或者说,不敢光明正大地做。


    这么一来,起码短时间内,“唐尧”的性命就有了保障。


    更妙的是,得到了生死蛊,殷千阳能忍住不用?他驱使的蛊虫没法靠近殷千阳,但若是殷千阳主动将蛊虫吞下……呵,血蛊入体,殷千阳不死也残。运气好一点,说不定他就可以直接取了他的性命,给月儿报仇了。


    等杀了殷千阳,他就去舒州找韩氏,也不知那几人到哪里了,他留在黑犬身上的蛊虫还没死,大概是找了新的宿主,就不知是那几人中的哪一个……


    正思索着,却听殷千阳淡淡道:“不必,你自己收好。”


    花遥错愕抬眼。


    殷千阳看着前方,神色平静:“我不需要。”


    少年呆了片刻,张开嘴,勉强笑了笑:“这、这样啊……”


    他似是失落地低下头,眼神却沉了下去。


    不可能,十三年前追杀他的那些人里,殷千阳分明也在其中,他不可能不想要生死蛊。


    那为什么不要?


    都送到他手边了,动动手指就能得到,为什么还要拒绝?


    他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这是生死蛊?还是有别的图谋?


    花遥心念急转,忽然灵机一动。


    是了,当年追杀自己的时候,殷千阳就裹得严严实实,要不是自己对他实在熟悉,恐怕根本认不出来。


    说到底,生死蛊也是蛊虫,是外物,堂堂正正修炼的紫羲仙君,不会也不应该看重这些。


    原来如此,是他递错台阶了。


    花遥知错就改,立即换了一副模样,脸上露出一些忐忑,请求道:“仙长,能不能请你收下它?”


    对上剑修的目光,少年羞惭道:“对不起仙长,其实我刚刚没说实话,我的确不知道生死蛊是什么,但我知道很多人想要它。今天我已经差点死掉了,要是继续拿着它,我怕我活不了几天。”


    剑修沉默片刻,最终接过了玉盒。


    少年弯起眉眼,露出感激的笑容:“多谢仙长。”


    看,成功了吧?


    *


    天色将黑之时,花遥跟着殷千阳回到了住处。


    看着站在院门前拿钥匙开门的剑修,花遥眼神有些奇异。


    他还以为今晚要露宿山林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住的地方。


    这座小院位置不算偏僻,但离最近的镇子也有一段距离,殷千阳不去镇上的客栈,反而住在这里,要么他要在这待很久,要么他经常过来,所以才需要有个稳定落脚的地方。


    他到底要在这里办什么事?


    院门打开,花遥跟在殷千阳身后进入小院。


    一步踏入,一股浓香倏然袭来,花遥愣了一下,向前望去——


    宽敞的小院中,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昂然伫立,金灿灿的花朵挤在茂密的枝叶间,热烈的绽放着,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


    馥郁的香气就是从这棵树上传来的,奇怪的是,在进门之前,他竟然一点也没有闻到。


    视线扫过院中,花遥心头了然,原来这院子里被人布了阵法。


    法阵将小院与外界隔离了开来。院外气候苦寒,草木凋零,院内则温暖湿润,绿意盎然,尤其这棵桂花树,处在阵法中心,最受滋养,长得郁郁葱葱,花也开得极热闹。


    此间主人可真有兴致,专门给一棵树布置阵法。


    “你先在此歇息,稍后会有人送饭来。”


    殷千阳的声音传来,花遥回过神,装作有些紧张的模样:“仙长不住在这吗?”


    殷千阳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夜里会回来,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花遥假作放下心来,乖巧点头:“好。”


    等殷千阳出去,花遥关上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桂花树前,将手贴了上去,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花遥睁开眼,神色游移不定。


    他刚刚仔细探查了一遍,却没察觉到哪怕一星半点的危险,手掌下的只有浓郁的生机,仿佛这个笼罩了整个院子的阵法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就只是为了调节院中的环境,让其变得适合植物生长。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这棵树?


    花遥打量着面前的桂树,叶片宽厚,色泽深绿,枝条也极为粗壮,显然是被精心照料着。


    殷千阳为何选择住在这里?到底是什么事,需要重华的一派之首亲自下山?


    忽然,花遥耳朵一动,看向门口。


    慢吞吞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接着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殷公子,殷公子在家吗?”


    门外,提着食盒的老翁喊了两声,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动静,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又不在啊,算了,等会儿再来吧。”


    他转身要走,门却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不认识的少年站在门后,一脸困惑地看着他:“您是?”


    老翁也愣了一下:“我是来送饭的,殷公子在家吗?”


    少年眨了眨眼:“殷公子?仙长没告诉我他的名字,不过他确实说过会有人来送饭。”


    “那就是了。”老翁露出笑容,“这位小仙师如何称呼?”


    少年睁大了眼睛,连忙摆手:“我不是仙人,我是仙长今天救回来的,老伯叫我唐尧就好。”


    老翁笑眯眯道:“原来是这样,老朽姓徐,小公子叫我徐伯便可。”


    “小、小公子什么的也不用……”话音未落,一阵“咕噜噜”的声音突然响起,少年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徐伯笑容愈发和蔼:“小公子饿了?正好,饭菜还热乎着,殷公子呢?叫他一起来吃饭吧。”


    少年帮着徐伯把食盒放到桂花树下的石桌上,闻言道:“仙长说他有事情要办,夜里才回来。”


    “又不吃饭啊……”徐伯露出一点愁容。


    少年似是好奇:“仙长他经常晚上出门吗?”


    “那倒没有,只是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殷公子就不怎么吃晚饭。”


    少年惊讶:“为什么?”每年都来?


    “许是心情不好。”


    少年更惊讶了:“心情不好?这里有什么惹他不开心的事吗?”


    “那老朽就不清楚了,小公子若是想知道,不如自己去问他?”徐伯慢悠悠道。


    少年讪讪道:“那还是算了,拿这种事去问仙长,总觉得太冒犯了。”


    是真的不清楚,还是察觉到了他的试探?


    花遥眼眸微暗,吃了口菜,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徐伯您手艺真好,您是酒楼的厨师吗?”


    徐伯笑呵呵道:“老朽可没有这手艺,这是老朽儿媳做的。不是老朽吹,这整个桃花村啊,可没有谁做菜比我家儿媳好。”


    “桃花村?”花遥夹菜的动作一顿,“这附近是不是有座桃山?”


    “桃山?有啊,往西二十里就是,小公子以前来过?”


    花遥放下筷子,笑了笑:“没有,只是以前听人提起过,不过那人说桃花村在桃山脚下,原来这里也有一个。”


    徐伯摇摇头:“就是那一个。九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因为下雨,桃山旁边的小山头塌了,正好淹到我们村。山洪冲下来那天,雨下得很大,又是在半夜,等我们听到动静跑出来的时候,已经躲不开了,要不是殷公子恰好路过,我们整个村恐怕都要死在那场山洪里。


    “那之后,我们村就搬到了这里。山洪一过,那儿的地形也改了,要是以前来过的人再来,怕是根本找不着地方。”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找不到。


    花遥怔怔地看着桌面,听徐伯将回忆娓娓道来。


    “……殷公子救了我们全村的命,还帮我们找回了很多财物,多亏了殷公子,我们才不至于刚逃过洪灾就变成乞丐。


    “他帮了我们很多,我们想要报答他,但是他都不要,唯一要的只有这个院子。就这院子还是很久以前一个富商盖的,荒废了很多年,除了这棵树什么都没有,也算不上我们给的。他什么都不要,我们就只能没事过来打扫打扫屋子,在殷公子每年来住的时候,每家轮流给他送点饭菜。


    “说起来也是奇了,自打殷公子住进来,这棵树就越长越好。以前这树光秃秃的,连叶子都没有几片,现在却长得这么高,这么大,开花还这么香。”


    徐伯拍了拍桂花树:“这棵树和我们一样,都是受了殷公子的恩惠才能活下来。每年它一开花,殷公子就过来了,村里人都很喜欢它……哎,一不小心说得太入神了,小公子听无聊了吧?”


    花遥微笑:“没有,我只是在想,我跟徐伯你们真是有缘分,我也是被仙长救了一命。”


    他确实对殷千阳如何救人没有兴趣。总归是些装模作样的表面功夫,背后的真相又有谁知道,极端一点想,说不定那场山洪就是殷千阳引发的呢?


    “小公子说得是,咱们真有缘分。”徐伯笑容立即亲切了许多,甚至主动问起菜色,“小公子明日想吃什么,老朽让儿媳去做,做好了就给你送来。”


    花遥继续微笑:“就按仙长喜欢的来吧,我不挑食。”


    “不挑食好,能吃是福,要是殷公子也能多吃一点就好了……小公子不吃了?唉,我来我来,你坐着就行,我来收拾。”


    徐伯乐呵呵道:“小公子以后还来吗?要是春天来,就能看到桃花了,我们桃花村周围全是桃树,春天一到,漫山遍野的都是桃花,每年都有不少人来看,可是我们桃花村的一绝。”


    “有机会一定来。”花遥将老人送到门口,“天都黑了,要不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不用,离得不远,老朽自己回去就行。”


    “那徐伯您慢些走,路上小心。”


    徐伯挥挥手,慢慢走远,身影逐渐隐没于夜色。


    花遥收回目光,站在门前,向远方眺望。


    明月高悬,山峦的剪影隐隐绰绰,映在夜幕之上。


    桃山……


    姬月,他的月儿,就睡在那里。


    夜风拂动,草木沙沙作响,零星虫鸣夹杂其中,仿佛奏起一场往日的梦。


    恍惚间,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幅画面。


    流水潺潺,青年挽着裤脚,站在溪流中,眼睛盯着水下的游鱼,口中问道:“……我喜欢桂花,月儿你喜欢什么?”


    娴静的女修坐在岸边,微微笑着看他,日光下,一袭白衣仿佛发着光:“我喜欢桃花。”


    “哗啦!”


    破水声响起,青年抓着鱼起身,笑容灿烂,声音朗朗:“那好,等以后咱们老了,就找一个有桃花的地方,买座小院子,或者自己盖一个,院子里种一棵桂花树,春天赏花,夏天吃桃,秋天闻桂,冬天看雪……”


    声音渐渐远去,花遥闭上了眼。


    ……可惜了,这么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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