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报恩

    ◎殷千阳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恨?◎

    回到连家, 连情看到袁秋,有些惊讶。

    殷千阳隐去了袁秋的身世和她所做的事,只将韩烈和韩行远死去, 袁秋已入重华的事告诉了她。

    看着柳衣女子眼眶微红,尚未完全消肿的模样, 连情也没有多问,给她安排了一间屋子,询问之后, 又着人准备了一套衣物,让她洗漱更衣。

    洗漱完的袁秋换上一套雪青襦裙, 重新梳了发髻, 看上去精神了些。

    兽王骨已经有了着落,接下来,殷千阳便要带唐尧去黑渊找浮光伞和赤血花,自是不能带袁秋上路。

    好在连情身为半个重华人, 主动接下了送袁秋去重华的差事,殷千阳也不必再找人来接, 只需要去信一封,阐明经过, 等袁秋到了重华,赵瑜自会将她安排妥当。

    在连情的挽留之下, 花遥和殷千阳又在连家住了一晚,准备第二日再启程去东海。

    当天晚上,趁殷千阳不注意,花遥找到了袁秋。

    “浮生珠里的幻境, 什么时候能够恢复?”花遥问。

    袁秋有些迟疑:“……我也不清楚, 浮生宝珠是家祖传下来的, 平时甚少启用,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如今幻境全部紊乱,我只能尝试着梳理,但……未必能够复原。”

    花遥沉默了一会儿:“……那便算了。”

    袁秋一怔:“你不看了么?”

    “只是一些记忆罢了。”花遥垂下眼,淡淡道,“看与不看……都一样。”

    袁秋咬了咬下唇,似乎有些纠结。

    花遥又开口了,抬眼看向她:“不过,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袁秋愣了一下:“什么事?”

    “柳城之外,殷千阳可也进了浮生珠?”

    袁秋有些犹豫:“……那晚我是把宝珠放在了一条蛇蛊肚子里,让它带过去的,我并不在场,所以看不见里面的情况,蛇蛊回来之后,我才从新出现的幻境里看到了你的记忆,不过,既然殷仙君当时也在那里,那应当也是进去了的。”

    花遥又问:“我在幻境内遇到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那是什么?”

    袁秋:“你是说阿青?它是先祖曾经斩杀的凶兽,死了之后,残魂不知怎的跟着先祖进入了宝珠中。浮生宝珠内有千千万万个幻境,阿青那时隐藏在幻境里,先祖拿它没办法,便只好与它约法三章,让它不得随意伤人。不过,也许是在宝珠里待了太久,煞气被消磨了,宝珠传到我手里时,阿青就乖多了。”

    “浮生珠里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能变幻成他人的样子?”花遥继续追问。

    袁秋有些迷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意这个,但还是回答道:“没有了,只有阿青能做到。”

    花遥沉默下去。

    果然,他在幻境里看到的“殷千阳”,就是真的殷千阳。

    那么,那句话也是真的了……

    【我做不到,我忘不了你。】

    花遥慢慢收紧了拳头。

    袁秋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殷仙君……你说他是你的仇人,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花遥抬眼看向她,面无表情:“为什么这么说?”

    “在你的记忆里,他确实表现得对你很无情,但是在幻境破碎的时候,我看到……他是想拉住你的……”

    袁秋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我觉得,他不像是能做出那些事的人……”

    “够了。”花遥打断她,面容冷硬,“是与不是,我自会判断。”

    袁秋一怔,慢慢低下头:“……抱歉,是我说的太多了。”

    她能理解花遥的心情,如果有人在她面前说韩烈杀了她娘、韩行远杀了她爹,都只是她的一场误会,她也会感到愤怒。

    只是,她总觉得,能说出那种话的人,不会是花遥记忆中的那样。

    但她毕竟不是花遥,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的痛苦,也就没有立场这么说。

    花遥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

    “连情你已认识了,她未来的夫婿叫赵瑜,是重华的长老,你日后到了重华,无需伏低做小,若遇上了什么难处,直接去找赵瑜便是,他会为你做主。不过他那人最不喜别人夸奖他的容貌,你记着这点,不要犯了他的忌讳……犯了也没事,只要不是故意,他不会与你计较的。”

    袁秋点头:“好,谢谢你的告知。”

    花遥没有跟她说太多,他离开重华太久,时移事易,许多事情未必还和他记忆中的一样,说得多了,反而可能让袁秋产生迷惑,便只简单提了提其他几位长老的喜恶。

    袁秋自然明白他是看在了自家先祖的恩情上,才照顾一下自己,她接受了花遥的好意,心里也想着回报他一二。

    可惜花遥似乎只想杀殷千阳报仇,没有别的需要。

    只是这件事,在今日之前,她或许还能想办法帮一帮花遥,但在今日之后,她就无能为力了。

    花遥帮她报仇,于她有恩,殷千阳给了她容身之所,于她亦有恩,二者如今都是她的恩人,她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偏帮其中一方。

    看着手里的浮生珠,袁秋咬了咬牙,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花遥不知她心中所想,又待了一会儿之后,便告辞离开。

    回到连家为他和殷千阳准备的院子,花遥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收敛气息,朝那边看。

    殷千阳正坐在窗边,似乎在用灵力温养雪魄剑。

    窗户只开了一小半,从窗缝中,只能看见一小片白衣,和一小截手背。

    那手背略显苍白,皮肤下隐隐透出几根青色的血管,保养佩剑的动作不疾不徐,细致稳重,仅仅只是看着,便能让人知道,这只手的主人,一定是个冷静自持,又淡然自若的人。

    花遥又想起了幻境中的那双眼睛。

    通红的,颤动的,充斥着绝望与哀求,浓烈的情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为什么?错的明明是我,为什么,你要杀了她?】

    原来,这就是原因……

    哈。

    花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原来那个高高在上,冷静淡然的重华大师兄,也会做出这种事啊。

    因为下不了手杀他,所以就杀了姬月,把矛头对准了他爱的人?

    殷千阳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恨?

    打断他剑骨的时候不是很利索吗?怎么轮到要杀他的时候,就下不去手了?

    花遥讽刺地想。

    屋子里的人动了动,放下剑,起身来到门边,朝外望了望,没瞧见人,便又回到桌边,剪了剪烛花,重新坐了下来。

    冬日的夜晚没有蛙声,也没有虫鸣,只有一片寂静。

    花遥就站在这片寂静之中,看着剑修的身形被烛火映照着,落在窗户上,变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烛火摇曳,窗上的剪影也随之晃动。

    许久之后,他垂下眼帘,慢慢收紧拳,转身离开。

    在外面绕了一圈,花遥从另一条路走了回来。

    到了门口,花遥抬眼望去,殷千阳负着手,站在门前,静静地望着他。

    走到近前,殷千阳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只是低头看着他,平静道:“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花遥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吹熄烛火,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从隔壁照过来的微光。

    不多时,那点微光摇晃了一下,也跟着熄灭了。

    翌日,拜别连家主和前来送行的连情、袁秋,在一片开阔的地方,殷千阳御使雪魄剑,带着唐尧,飞向了东海。

    等他们离开之后,连情看向袁秋。

    “袁姑娘,我已让人打点好行装,今日便可上路,不过左右无事,姑娘不如在我家住几日再走?实不相瞒,我平日里少有同龄的伙伴,若你能留下来几日,同我聊聊天,再拜个手帕交,那就再好不过了。”

    连情笑着说,她看袁秋是个凡人,眉间又带有郁色,怕她就此上路,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反而加重了心事,到时郁结于心,得了病就不好了,故而想将她留一留,陪她说说话,等她开朗些了,再让她前往重华。

    “连小姐盛情,袁秋感激不尽,只是……”袁秋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连小姐,袁秋有一事,想请连小姐帮忙。”

    连情:“有事要我帮忙?什么事?袁姑娘直说便是。”

    袁秋咬了咬下唇:“我想……回韩家。”

    连情惊讶道:“你要回韩家?”

    袁秋点点头:“嗯。”

    她还是想修好浮生珠。

    浮生珠内幻境紊乱,她无法梳理,但小青可以。

    小青身为残魂,已在浮生珠内生活了千百年,几乎已经变成了器灵一般的存在,对幻境最熟悉不过,若是由它亲自梳理,自然是事半功倍。

    但如今幻境紊乱,她难以与小青沟通,又因为连家有青鸾的存在,残魂根本不肯出来,更加无能为力。

    但韩家不同,大概是因为韩家养了许多蛇的缘故,在韩家时,小青表现得十分活跃,也十分温顺。

    此外,韩晟玉对驭蛇也有研究,若是能请他帮忙,修复幻境的速度就能更快一些。

    花遥和殷千阳都是她的恩人,无论花遥是报仇成功,杀了殷千阳,还是报仇失败,被殷千阳反杀,局面都不是袁秋想看到的。

    花遥对殷千阳的恨毋庸置疑,而殷千阳对花遥虽然有情,却也会为了维护门派的声誉,毫不犹豫杀了花遥的道侣,若是知道了花遥的身份,恐怕也不会吝下杀手。

    她劝说不了花遥,也不能将花遥的身份告诉殷千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死局。

    但不知为何,她有种莫名的直觉,只要修好了浮生宝珠,这必将有一人死去的结果就可以改变。

    袁秋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当初,她就是凭着直觉,躲过了韩烈驭兽的践踏,也是凭着直觉,提前回家,看见了韩远行杀害她爹的一幕,还是凭着直觉,让花遥进了浮生宝珠,从而给爹娘报了仇。

    所以这一次,她决定回到韩家,请韩晟玉帮忙,修好浮生宝珠,解开花遥和殷千阳之间必死的局面。

    连情沉吟了一会儿,问:“非回去不可?”

    袁秋认真点了点头:“非回去不可。”

    连情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殷千阳为什么要把袁秋带回来,但却记得前两天韩烈的那一记掌掴。

    那样重的一巴掌,把袁秋整个人都打翻在地,脸颊青紫,嘴角出血,韩烈还要打要杀,却除了韩行远,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由此可见,袁秋平时在韩家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她会选择投入重华门下,跟着殷千阳离开韩家,就说明她并不想继续过那样的生活。

    但现在,她却要回去。

    连情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看见了袁秋眼中的坚毅,便明白,对袁秋来说,那一定是一件很值得做的事。

    所以,她笑了一下,道:“好,我帮你。”

    ……

    另一边,在天上飞了大半日后,于傍晚时分,殷千阳和花遥来到了东海。

    黑渊位处东海海床之下,与海底仅由一条水道相连,虽说是渊,内里却并没有水。

    没人知道黑渊是怎么形成的,只是当它被人发现时,它就已经在那里很久了。

    有人说,黑渊蜿蜒百里,形如长蛇,很可能是一条蛟龙的尸身所化,龙骨在地下撑起一片空间,龙血则养育了渊内的各种奇花异草。

    也有人说,黑渊里凶兽众多,乃是一位上古大能为自己开辟的墓穴,那些凶兽就是大能养来看门的。

    如此种种,皆为猜测,说的人信口一说,听的人也随便一听,谁也不会当真。

    但奇珍多、危险多是真的。

    尤其是海底的那条水道,里面布满了细如发丝的透明水草,这些水草一遇到活物,便会疯狂地缠绕上去,扎入活物身体,吸食血液。

    若不是花遥身上带着蛊毒,使得那些水草都被毒死,恐怕十四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花遥看了眼殷千阳。

    那次他能活下来,纯属侥幸,后来在洞府里遇见了姬月后,他们两个又找到了一条更安全的路。

    当然,安全只是相对而言。

    那条路上也有许多凶兽,但不用闭气,也不用在水中活动,对走过海底水道的花遥来说,已经很友好了。

    若没有殷千阳在,花遥是打算从那条路进入深渊的,但殷千阳在这里,他就不能走了。

    就是不知,殷千阳准备怎么带他进去,之前在蝴蝶谷时,殷千阳曾说那个洞府在一个秘境的下层,难道他还知道别的路?

    带着这样的疑惑,花遥跟着殷千阳,来到了一片峡谷,在里面七拐八拐之后,眼前的景色越来越熟悉。

    看了几眼,花遥忽然一怔。

    等等,这不就是他和姬月走过的那条路?

    所以,殷千阳不光和他去过同一个地方,连走的也是同一条路?

    打量着四周眼熟的场景,花遥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古怪的感觉。

    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42  ☪ 犹豫

    ◎只要他驱动镇魂铃,趁殷千阳神魂震荡的一瞬间现出本体,就可以直接穿透殷千阳的胸膛,捏碎他的心脏。◎

    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色, 花遥眼前莫名闪过桃花村的那个小院子。

    这条路他只和姬月走过,那个小院子他也只和姬月说过,但为什么, 都被殷千阳找到了?

    花遥陷入沉思。

    不,仔细想一想, 也不是不能解释。

    这条路一直都在,他和姬月是误打误撞发现的,但殷千阳背后靠着底蕴深厚的重华, 说不定早就知道。

    至于那个院子,只是因为桃花村人深情难却, 殷千阳才被迫接受, 里面只不过恰好有一棵桂花树罢了。

    等等。

    花遥忽然想起了一个被他遗忘了很久的问题。

    殷千阳为什么要每年都去桃花村住一阵?

    徐伯曾经说,每年那个时候,殷千阳的心情都不太好,心情不好, 却还要特地过去?又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去了那里, 所以他才心情不好?

    还有八月十五,他去祭拜姬月之前, 殷千阳也对他说,要离开一日, 第二天才回来……

    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答案在花遥脑中浮现出来。

    ……该不会,殷千阳是去祭拜他的?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花遥打散。

    不,不对。

    他是死在八月十五不错, 但地点却是在落雁坡, 他复活那天, 那蛊师能用唐尧将他召唤出来,就说明他死之后,尸骨依然留在了落雁坡。

    殷千阳就算要祭拜他,也应该去乱葬岗,而不是千里之外的桃花村。

    那他每年去桃花村做什么?

    有什么事,需要堂堂重华掌门亲自下山?还都是在中秋的时候去?

    ……罢了。

    摸了摸怀里的镇魂铃,花遥垂下眼。

    殷千阳为什么每年都去桃花村,为什么每次都在中秋去,都与他无关,等到了黑渊之下,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

    再往前,二人进入了一个狭窄的岩洞内。

    岩洞内没有光,只能看到一片昏暗,深处隐隐有兽吼传来。

    殷千阳拿出一支火折子点燃,递给唐尧。

    他修为高深,不惧这点昏暗,唐尧却不行,若看不见,行走间难免磕磕绊绊,心里恐怕也会不安。

    少年接过火折子,笑了一下:“谢谢师父。”

    花遥当然也能看清,但同时他也很清楚,在这种昏暗的地方,一点光芒的出现,最容易吸引那些常年生活在黑暗里的东西。

    来的东西越多,殷千阳的灵力也就消耗得越多,于花遥而言,只有好处,他自然不会多言。

    越往深处走,周围便越潮湿,脚下渐渐出现了踩水声,火光落在岩壁上,光线偶尔扭曲一瞬,像是有什么东西攀附着岩壁爬了过去。

    一道凌厉的风声忽然从头顶袭来,花遥动也不动,任由那东西落下。

    “叮——!”

    金属敲击音响起,银白剑光一闪而过,落下来的东西又以更快的速度飞了回去,砸在岩壁上,又掉落在地。

    花遥装作才反应过来的样子,惊了一下,转身看去。

    火折子的光朦朦胧胧,勉强将那东西照亮。

    ——一只蝙蝠。

    那蝙蝠足有半人高,通体乌黑,面容狰狞,嘴角长着两只长长的獠牙,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东西。

    被雪魄剑击退后,那蝙蝠没有死透,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漆黑的眼睛怨毒地盯着两人,张嘴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

    几乎在它张口的一瞬间,殷千阳便再次出手,洞穿了它的咽喉,但那尖利的叫声还是响了起来,在岩洞中震荡着,远远传开。

    火焰忽然晃动了一下,空气中隐隐传来震动感,下一刻,无数道尖利的鸣叫一同响了起来!

    无形的声波冲了过来,在入耳的一瞬间,花遥轻“嘶”了一声,耳中传来尖锐的刺痛,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他的灵力还做不到外放的程度,无法防御这种声波攻击,即便捂住了耳朵,也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震动。

    两只温热的手忽然贴了上来,灵力覆盖住他的耳膜,震动随之消失,一阵阵的刺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花遥微微抬头,殷千阳正站在他面前,双手捂住他的耳朵,侧头看着岩洞深处,神色微冷。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雪魄剑忽然凌空飞起,剑芒森寒,利箭一般射入岩洞深处,不多时,尖利的鸣叫声便混乱了起来,随后迅速减弱,直至消失。

    过了一会儿,雪魄剑又飞了回来。

    到了近前,星银长剑抖了抖剑身,像是在震掉脏污,然后绕着二人转了一圈,在花遥边上停了一会儿,嗡鸣一声,随后飞回鞘中。

    这是做什么?

    花遥有些不解,眨了眨眼,抬头问殷千阳:“师父,雪魄这是怎么了?”

    殷千阳又用灵力温养了他的耳朵一会儿,看差不多了,收回手,道:“它有些担心你。”

    花遥微愣,担心他?

    这把剑在雁荡山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不针对他也就罢了,还担心他?

    都说剑灵与剑主心意相通,怎么这雪魄剑不向着殷千阳,反倒关心起他这个一心想杀它主人的人来了?

    花遥与剑灵没相处过太久,他的阳生剑生出剑灵时,他已经没了剑骨,无法感知它的存在,后来阳生被毁,他也再没有接触过它,唯二的两次与阳生剑沟通,还是在浮生珠里。

    那种心灵相通的感觉的确很奇妙,阳生像能感知到他的情绪,会和他一起愤怒,一起焦急,也会因为他夸了别的剑而不满、抱怨。

    像是兄弟,又像是朋友,他信任阳生,阳生也信任他,彼此之间,毫无保留。

    若是殷千阳和雪魄之间,也与他和阳生一样,那么雪魄为何会对他表示担心?它就不怕自己再次对它主人下杀手?

    还是因为青鸿的关系,雪魄和殷千阳的关系并不是完全信任?

    花遥默默思考,想着其中是否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跟在殷千阳身后,一路来到了岩洞尽头。

    岩洞尽头,是一汪水潭,殷千阳停下脚步,看向少年:“从这水潭下潜,便是秘境入口,我带你下去,你注意屏气,小心呛着。”

    待少年应下,殷千阳搂住他的腰,说了一句“屏气”,随后便携着他,跳进水里。

    火折子在水下无法使用,眼前一片黑暗,只有雪魄剑发出的微光。

    花遥靠在殷千阳胸口,手下就是剑修的心脏。

    殷千阳这会儿注意力都在寻找秘境入口上,几乎对他毫无防备,只要他驱动镇魂铃,趁殷千阳神魂震荡的一瞬间现出本体,就可以直接穿透殷千阳的胸膛,捏碎他的心脏。

    手指慢慢向下,伸出怀中,触到冰冷的铜铃表面。

    四周水流涌动,雪魄剑在前方开路,剑修把他搂在怀里,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最致命的部位毫不设防地对他敞开。

    花遥眼前突然闪过刚才在岩洞里的画面,殷千阳一人一剑,走在前方,将一切危险阻挡在外,无论有多少凶兽扑来,都伤不了他分毫。

    手指慢慢将铜铃握紧,花遥闭了闭眼。

    不,殷千阳只是因为唐尧对他没有威胁,才会这么做,唐尧的身份是假的,这份维护,也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灵力在经脉中流淌,朝手心汇聚,输入镇魂铃中,灵力在其内逐渐充盈,只要轻轻一摇就可以响起。

    花遥握着铃铛,手腕倾斜——

    “吼——!!”

    一道兽吼突然传来,水流激荡,一头凶兽从后方朝他咬了过来!

    腰间的手猛地收紧,花遥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

    二人身形猛地调转,殷千阳将自己转到前方,面对咬来的血盆大口,抬起手,下一瞬,剑光一闪,扑来的凶兽便被劈成了两半。

    解决掉这只凶兽,殷千阳朝怀里看了一眼,见少年并没有受伤后收回目光,继续下潜。

    花遥怔了一会儿,经过刚刚那一下,他被殷千阳搂得更紧,耳朵正好贴在他的胸膛,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带着他的耳膜也跟着一下一下震动。

    他慢慢收回了手。

    罢了,还是再等等。

    这水底下凶兽不少,没了殷千阳开路,他想进秘境,还要费一番功夫。

    等拿到赤血花和浮光伞,再杀他也不迟。

    很快,在又杀了扑上来的几只凶兽后,殷千阳找到了秘境入口,从另一个水潭中破水而出。

    来到岸上,殷千阳调动灵力,蒸干了二人身上的水渍。

    “走吧。”他率先朝前走去。

    花遥走在他身边,打量着周围眼熟的场景。

    果然是他和姬月当初来过的那个。

    这个秘境很大,花遥曾经和姬月在里面走了半个多月,也没走到尽头,这里又位于海底之下,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只知道赤血花海大约在水潭的右前方。

    从赤血花海再往右,就是黑渊与秘境的入口,那尊疑似袁也的石雕就在那不远处。

    想到这里,花遥看了殷千阳一眼。

    殷千阳既然来过这里,那么应该也看过了那座雕像,不过他看起来应是不知道那座雕像刻的是袁也,否则以他对魔修的厌恶,定然不会允许袁秋加入重华。

    当初他只是练了袁也留下的一本功法,就被打上了魔修的名头,如今袁秋是袁也正儿八经的后人,若是被知道身世,恐怕就要直接变成妖女,被喊打喊杀了。

    花遥心里冷笑一声,抬起眼,看向前方。

    不远处,一片金灿灿的花海映入眼帘,一朵朵金红色的小花被碧绿的枝叶托起,尽情舒展着花瓣,花蕊放出细细的金光,将秘境照得亮亮堂堂。

    灿如碎金,艳若骄阳。

    赤血花。

    殷千阳在花海中蹲下,取出张飘渺给他的锦囊,按照张飘渺的交代,找到几株品相最好的,将花、叶、根都完整地从土里扒了出来。

    一离开土壤,赤血花就在殷千阳的手中变成了干花。

    殷千阳怔了怔,又摘了几株,还是这样。

    他沉思片刻,将花遥也唤过来摘了几株,发现也同样如此,便大概猜到,这是赤血花的特性。

    收好赤血花,殷千阳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寻找去往黑渊的出口。

    殷千阳的确来过这里。

    十四年前,重华药堂的长老曾经找到他,希望他能到东海寻找一种灵植,将灵植带回重华,种进药园。

    那种灵植能够帮人定心守神,有助于弟子们的修炼,殷千阳便答应了。

    以防他不懂照料,伤了灵植,长老还特意给他带上了几个药园的弟子。

    到了东海,几番打听之后,殷千阳得知那种灵植在一个秘境里。

    他便带着几个弟子进入了秘境,找到了药堂长老说的灵植,结果就在那几个弟子将灵植采集完毕,准备出去的时候,却有几只凶兽注意到了他们。

    为了让那几个弟子安全离开,殷千阳主动引走了凶兽,打着打着,就误入了这里,得到了一样罕见的法器,还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从那人口中得出,这个秘境有一个连通黑渊的入口,但当时由于某些情况,他不能暴露出自己也是刚来这里,便没有仔细问,这会儿也就只能慢慢找。

    殷千阳对花遥道:“你在此休息片刻,我去去就来。”

    花遥点了点头,看着他御起灵力,轻轻踏了一下花瓣,飘然远去。

    盯着剑修离开的背影,花遥微微皱眉。

    要取浮光伞,直接去黑渊不就行了?他这是要去哪里?

    总不能是他没去过黑渊,这会儿要现找吧?

    花遥想起一段记忆。

    当年遇到姬月之后,他有次偶然提到自己是从黑渊里进来的,姬月有些惊讶。

    花遥有些不解,便问她:“你在这里这么久了,不知道黑渊也能进来?”

    姬月的眼神似乎有些闪躲:“我知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从那里进来,听说黑渊里很危险,我掉进这里之后,从来没有去过。”

    花遥十分好奇:“哦?那你是从哪里掉进来的?”

    “这……时间太久,我也不记得了。”姬月垂下眼。

    花遥便没再问,只是若有所思,想着既然有另一条路,那便没必要带她走海底水道了。

    很快,姬月也开始询问他黑渊里有什么,就此转换了话题。

    姬月没出去过,殷千阳也没出去过?那他进来做什么,总不能真的只是误入,找到水潭就直接离开了?

    算了,管他有没有去过,他直接把他引过去就是,到了黑渊,他就能找机会动手了。

    看了看四周的方位,花遥朝黑渊入口走去,却没注意到,他手腕上的龙须手串,微微亮了一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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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  ☪ 遗言

    ◎……遥儿,是你吗?◎

    等花遥走到黑渊入口时, 殷千阳还没回来,他在那里等了会儿,不多时, 便听到殷千阳的呼唤声。

    “唐尧——”

    “我在这。”他应了一声。

    很快,殷千阳便从花海中飞来, 落在他身前,神色难得有些严肃:“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怎么跑到这里了?”

    “我听见这边有声音, 就想过来看看。”少年老老实实道歉,“抱歉师父, 让你担心了。”

    殷千阳的表情依旧没有放松:“若有危险怎么办?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以后不许如此了。”

    少年乖乖点头:“是。”

    殷千阳这才缓和了表情,问:“哪里有声音?”

    花遥指了指:“那边。”

    殷千阳过去看了看。

    花遥指的正是黑渊的入口,那地方似乎布置了阵法,会让人不自主地忽略, 只有靠近了,才能发现其中的玄机。

    殷千阳走近之后, 眼前便忽然出现了一道门,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他怔了怔,随即意识到这便是连通黑渊的那个入口。

    殷千阳看了看少年。

    黑渊之下他不曾去过,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但他听说过,那种危险的地方,似乎并不适合带唐尧过去。

    相反, 这秘境里倒算得上安全, 当初他与那人在这里待了许久, 也没遇上什么危险,让唐尧待在这里,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殷千阳看向唐尧:“我去取浮光伞,你待在这里等我,此处危机四伏,你记住,不可再随意走动了。”

    花遥一愣,殷千阳不带他?

    他张了张嘴,正想着找理由跟去,殷千阳却已经扭头进入门中,随着空气中一道涟漪闪过,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花遥慢慢闭上了嘴,看着门中渐渐平息的涟漪,面无表情。

    居然在这里被殷千阳甩开了。

    片刻后,他嗤笑一声,盘膝坐地。

    也罢,唐尧既然不能跟去,那他花遥总可以吧?

    默念心法,秘境中的灵气疯狂地朝涌来,又被吸入体内,变成一道道精纯的灵力,储存在丹田内。

    大量的灵气聚拢在花遥身边,蒸腾、逸散,渐渐变成了暗红色的雾气,缭绕不定。

    雾气之下,花遥已经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他睁开双眼,从地上起身,也跨出了门。

    涟漪波动了一瞬,即将平息之时,忽然又波动了起来,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震荡不休。

    一阵风不知从哪里吹了过来,拂过赤金色的花海,一朵朵赤血花摇曳着,慢慢合拢了花瓣,垂下了头,仿佛无声朝拜着什么。

    寂静的空间内,一道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同滚滚闷雷般,回荡在秘境之中:“……龙须?”

    ……

    离开秘境,花遥来到了黑渊中,眼前是一片宽广的隧洞,一眼望不到头。

    水从隧洞顶端落下,滴滴答答,花遥动了动鼻尖,嗅到一丝血腥味,不明显,但很新鲜。

    毫无疑问,应该是殷千阳留下的。

    顺着血腥味追过去,很快,路边出现了几只凶兽的尸体。

    只是这么短短一会儿,尸体的伤口部位就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苔藓,蒙蒙的微光从苔藓上散发出来,将四周笼罩在幽幽的蓝光之下。

    瞥了一眼以肉眼可见速度吞食兽尸的蓝藓,花遥继续向前追去。

    一路上,时不时便有几头死去的凶兽倒在路边,腥臭的血液流了一地,到处都是散发着蓝光的苔藓。

    看了看兽尸上的伤口,花遥站起身。

    看来,用凶兽消耗殷千阳的精力,果然是个很有效的办法。

    刚出秘境时,所有凶兽都是被一击毙命,身上往往只有一道伤口,但现在,伤口数已经增加到五、六道了。

    这也难怪,粗略数一数,这一路上被杀死的凶兽已有百来头,便是花遥自己,也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能将之全部杀死,殷千阳至今脚步未乱,剑势依旧凌厉,已经算是实力逆天。

    但再往后就未必了,花遥曾经在黑渊中走过一遭,他很清楚,越往黑渊深处,凶兽实力就越强,何况,还有他这只黄雀在后面等着出手,殷千阳这回,不死也难。

    再往前,走了没多久,前方就隐隐传来了愤怒的兽吼声。

    花遥收敛气息,悄悄靠近,在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了下来,靠在洞壁上,借着黑雾隐藏身形。

    殷千阳这会儿正是高度警戒的时候,所以花遥没有直接看过去,而是用余光观察前方的战斗。

    前方,殷千正被一群深海鬣蜥围攻。

    这几只深海鬣蜥个个都有半人高,浑身覆盖着厚厚的鳞刺,满口尖牙,每只头上都长着四只小眼睛,此时这四只小眼睛每一只都在死死盯着白衣剑修,里面闪动着贪婪、凶残的光。

    伴随着一声狂暴的兽吼,为首的一只深海鬣蜥猛地扑了上去!

    殷千阳手腕翻转,数道剑光闪过,扑上来的深海鬣蜥便倒飞了回去,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贯脖间,几乎削断了它的头颅,这只深海鬣蜥却还是挣扎着爬起来,走了几步,才轰然倒下。

    带着浓郁腥气的血流了出来,其他的深海鬣受到刺激,眼神变得更加残暴,纷纷咆哮着冲了上去!

    白衣剑修步步向前,手中长剑翻飞,出必见血,将扑来的深海鬣蜥一一击毙。

    却又有更多的深海鬣蜥从黑暗中涌现出来,同伴的死不能让它们产生丝毫畏惧,反而激发了潜藏在血脉中的凶性,一个个围拢在白衣剑修身边,抓住时机便要扑上去咬上一口!

    殷千阳这是捅了深海鬣蜥窝了?居然出来这么多。

    不过,他为什么不走?

    花遥眯了眯眼,将目光望向了更远处。

    深海鬣蜥性情残暴,一旦惹上便是不死不休,即便是同类之间,也不乏自相残杀的事,加上皮糙肉厚,生命力极强,当年花遥遇见时,便感到十分头疼。

    但这种凶兽却有一个弱点,那便是不够灵活,也许是强悍的体魄足以应对危险,这些个头极大的凶兽跑动起来速度极慢,连当年受了伤、踉踉跄跄的花遥都追不上,何况一个完好无损的殷千阳。

    只要殷千阳想,他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些笨拙的大蜥蜴,直接往前走,除非,这里有什么东西,让他不得不留下来。

    视线朝前,花遥仔仔细细地打量殷千阳前进的方向,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见了一朵在空气中上下漂浮的莹白色花朵。

    浮光伞?

    原来如此。

    那朵浮光伞恰好在深海鬣蜥群后方,处在它们的必经之路上,想拿到那朵浮光伞,殷千阳必须穿过这群深海鬣蜥。

    但花遥记得很清楚,就在前面不远,便是一片浮光伞群,浮光伞要多少有多少,殷千阳根本无需停在这,跟这些深海鬣蜥生死相搏。

    看着白衣剑修一眨不眨盯着那朵浮光伞的眼神,花遥抿了抿唇。

    他知道殷千阳是怕错过了这一朵,就再也找不到下一朵了。

    只是他不明白,殷千阳为什么要这么关心唐尧,为什么要对唐尧这么好?

    仅仅因为他不是魔修?

    花遥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冷漠。

    罢了,无需去想原因,这些问题,等殷千阳死了,就都不存在了。

    手指微动,镇魂铃悄然无声落入掌中。

    前方,殷千阳正面对着一只体型极为硕大的深海鬣蜥,这只深海鬣蜥与其他的都不一样,颜色偏向金棕,眼神比起同类多了几分冷静,也多了几分残忍。

    它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绕着外围转圈,旁观着白衣剑修和其他深海鬣蜥的战斗,找寻着空隙。

    殷千阳也注意到了这只深海鬣蜥,他知道比起只会一味向前冲的凶兽,这种有智慧的才更加危险,所以始终分出一缕心神注意着它,脚下跟着它移动,不将背后暴露出去。

    直到将周围的鬣蜥清理出一片空当,能够腾出手来了,殷千阳才脚下微顿,故意卖了个破绽,露出后背,想诱这只金棕鬣蜥扑上来,他便可出其不意解决掉它。

    果然,刚一将后背对准那只金棕鬣蜥,后方就传来了凌厉的风声。

    殷千阳手持长剑,刚要动手,忽然——

    “叮——”

    空灵的铃声在隧洞内响起,殷千阳脸色一白,动作顿时停滞了一下。

    一阵腥风扑了过来,殷千阳咬牙转身,却还是晚了一些,被狠狠咬中了右边肩膀。

    殷千阳闷哼一声,左手蓄起灵力,一掌拍向咬上来的金棕鬣蜥!

    金棕鬣蜥挨了这一掌,倒退了一段距离,晃了晃脑袋,舔了舔尖牙上的血,四只小眼睛盯着殷千阳,眼神更加贪婪。

    其他深海鬣蜥也趁这机会扑了上来!

    殷千阳右边肩膀被咬得筋骨俱碎,手臂软软地耷拉在身侧,右手使不出力,大量鲜血顺着手臂流下,让手心变得湿滑,更加握不住剑柄,只能换左手持剑,将袭来的鬣蜥一一击退。

    但身后跟来的那人显然没准备放过他。

    “叮——”

    铃声再响。

    殷千阳脸色又白了一层,神魂中传来阵阵刺痛。

    周围的深海鬣蜥群骚动了一会儿,攻击突然变得有章法了一些。

    镇魂铃,本质上镇的是兽魂。

    凶兽也是兽,只要是兽,就会被铃声镇压,听从铃声的指挥。

    只是花遥毕竟不是驭兽世家的人,对如何发挥驭兽的力量并不了解,故而只能让这些深海鬣蜥的攻击不那么鲁莽,其他的,便做不到了。

    有些本身就比较理智的,如金棕鬣蜥,花遥就没有控制它,而是让它自由发挥,有镇魂铃在,也不用担心它会掉过头来攻击自己。

    “叮——”

    花遥又摇了一次铃铛。

    驱动镇魂铃需要耗费灵力,他也不能使用太多次,所以只能在关键的时候用。

    正如此刻,殷千阳右边肩膀受伤,无法动弹,只能以左手挥剑防御,右边难免露出空当。

    金棕鬣蜥便是抓住了这次的空隙,趁殷千阳对付其他鬣蜥时再次扑了上去!

    铃声响起,殷千阳脸色再度白了白,他咬紧牙关,忍住了神魂震荡的剧痛,长剑一扫,挥开了面前的鬣蜥,旋即转身,横剑于前,用雪魄剑挡住了金棕鬣蜥伸来的血盆大口。

    金棕鬣蜥一口没咬到人,反而被锋利无匹的雪魄剑深深割伤了嘴,顿时疼得吼了一声,向后退去。

    逼退了金棕鬣蜥,殷千阳喘了口气,眼睛扫过周围蠢蠢欲动的鬣蜥群,深知不能再拖延下去。

    他眼神一厉,祭起雪魄剑,使出了万剑诀。

    灵力飞快消耗,星银长剑一化万千,伴随着一声低喝,疾风骤雨般射向鬣蜥群!

    破空声响彻四方,剑光在一瞬间几乎照亮了整条隧洞!

    一息之后,深海鬣蜥群纷纷倒下,万千剑影又汇合在了一起,回到殷千阳手中。

    殷千阳踉跄了一下,身形蓦然矮了下去,单膝跪地,拄着雪魄剑,呼吸急促。

    他的神魂在蝴蝶谷外被震荡数次,引动了旧伤,短短几天的时间,根本恢复不了多少,这会儿为了快速解决鬣蜥群,又使出了这招极其消耗灵力的万剑诀,此时神魂疼痛欲裂,便再没法像上次那样强行忍耐了。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忽然响起,一下一下,回荡在空旷的隧洞内。

    殷千阳额头冷汗涔涔,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一道裹着黑雾的身影从远处慢慢走来。

    “不愧是天下第一剑修,果真实力超群,这样都杀不死你。”来人嘶哑着声音道。

    那人在他面前停住脚步,半蹲下来,黑雾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阴森森道:“不过接下来,可就不一定了。”

    殷千阳身上的白衣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片,大量失血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努力调整着呼吸,看着眼前的人,嗓音微哑:“唐尧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黑雾下的人低低笑了一声:“我跟他无冤无仇,能对他怎么样?不过是请他好好睡一觉,等到了时间,他自然会醒过来。”

    殷千阳低低喘气:“你追到这里,就是想杀了我报仇?”

    “不错。”捏着剑修下巴的手指使了几分力气,将那一小块皮肤掐得通红,“我费尽心思跟在你身后这么久,可算是找到机会了。”

    黑雾之下,花遥冷笑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殷千阳闭了闭眼,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花遥:“这就是你的遗言?你就那么想知道我的身份?”

    殷千阳定定地看着他。

    花遥眯了眯眼,嗤笑一声:“好,那我就告诉你。我叫林三苗,家住长淮县上林村,两年前,因我是魔修,你就杀了我的妻子,又废了我的修为。这些事,恐怕仙君大人早就忘了吧?”

    “林三苗……”殷千阳慢慢重复了一遍,眼神紧紧盯着面前的黑雾,仿佛要穿透这层伪装,看见底下人的真面目一样,“如果这就是你,那你为何不肯散去黑雾,露出脸来?”

    花遥冷笑一声:“因为我的脸被毁了,我自己看了都恶心,怕仙君大人您见了,不一小心吐出来。”

    “若真如此……”殷千阳松开手中的剑柄,转而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指慢慢收紧,声音干涩,“那为什么,你会穿着他的衣服?”

    目光牢牢锁在他的脸孔位置,剑修嗓音喑哑:

    “……遥儿,是你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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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 “我想救他。”

    ◎花遥彻底呆住,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脑子里嗡嗡响了起来。◎

    花遥瞳孔一缩。

    “遥儿, 是你吗?”

    殷千阳这么问道。

    他脸色惨白,呼吸凌乱,这么几个字也跟梦呓似的, 轻飘飘没有着落,透着一股元气大伤、中气不足的态势, 花遥只要抬抬脚,就能把他踢出去,他连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

    唯独那双沉静如水的黑眸中, 倏忽间亮起了两点火星,这两点火星越来越亮, 越来越旺, 几乎将整个瞳仁都燃烧了起来。

    花遥忽然想起了曾经遇过的一只野狼。

    那时他刚被赶出重华不久,在山林间行走时,迎面便遇见了那只狼。

    那只狼伤痕累累,皮包骨头, 几乎快要饿死,在最绝望的时候看见了他时, 就是这种眼神。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能退缩,说不上来原因, 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这么做。

    他甩开殷千阳的手,站起来, 冷笑一声,嘲讽道:“什么遥儿不遥儿的,殷仙君莫不是伤得太重,昏了头了吧?在下林三苗, 双木林, 一二三, 草田苗,可不是什么摇儿晃啊的。”

    殷千阳仰头看着他,有些艰难道:“ ……那你露出脸,让我看一看。”

    “呵,你要看,我便要答应你吗?”花遥嘲讽道,“殷掌门,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从旁边的深海鬣蜥背上剥下两根鳞刺,甩手扔出,坚硬的鳞刺仿佛两条长长的铁钉,穿透剑修的琵琶骨,将他钉在了岩壁上。

    殷千阳闷哼一声,脸色再度白了一层,几乎看不到一点血色。

    他低低喘了口气,冷汗打湿了额发,形容狼狈,眼中却亮极了。

    “……你不敢让我看你。”晏陕婷

    花遥开始烦躁。

    殷千阳是有什么毛病?十年前对他喊打喊杀,现在反倒一副余情未了的模样,做给谁看?

    花遥冷冷道:“看来殷仙君不光昏了头,连耳朵也不大好使了,我说了,我不是什么遥儿,仅凭一截衣袖就给我安了个莫名其妙的身份,殷仙君未免太过自信。”

    殷千阳凝视着他:“你的衣袖内侧,绣了一朵桂花,是我找……”

    他不知为何顿了顿,停了一下,才道:“找地方埋葬你时看见的。”

    花遥眯了眯眼,他身上这件衣服是他临死前穿的那一套,和他的身体一样,只是经由黑雾幻化出来,并不真实存在。

    这衣服是姬月给他做的。

    花遥自己对衣着打扮并不在意,但姬月很在乎,她似乎总想着多照顾他一些。

    所以她去亲自布庄裁好布料,找人做了这么一套,袖口内侧的桂花,也是她特意找绣娘绣上去的。

    花遥曾经很爱惜这件衣服,实在没得穿了,才会拿出来穿,却在十年前,叫殷千阳一剑给毁了。

    花遥眼神冷了下去,理了理袖子,嗤笑道:“你说这件?真不好意思,这件衣服是我从乱葬岗里扒出来的,死人身上,可不是坟墓里。”

    殷千阳找地方埋他?净是胡扯,若真如他所说,那他怎么还在落雁坡,就地刨的坟?

    殷千阳张了张嘴:“遥儿……”

    花遥不耐烦地打断:“够了。”

    他从鬣蜥尸体上拔下一根鳞刺,走到殷千阳面前,冷笑一声:

    “殷仙君,解释的话我已经说腻了,不想再说一遍,你既然这么想见那什么遥儿,那我就送你去见他!”

    鳞刺对准剑修心口,猛地刺下!

    雪魄剑忽然拔地而起,直冲花遥背后而来!花遥看也不看,猛一甩手,一个暗金色的东西被甩了出去,正正好撞上剑尖。

    “叮——!”

    铃声激荡,响彻隧洞,殷千阳瞳孔涣散了一瞬,脸色变得煞白,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了下来。

    暗金色物体受到撞击,原路倒飞了回去,雪魄剑也停了下来。

    接住飞回来的镇魂铃,花遥冷笑一声,他早知道雪魄剑有剑灵,又怎么会不防备?

    “你尽管上前,看看你主人还受得住几次。”

    雪魄剑嗡鸣不断,似是愤怒,又似忌惮,却终究不敢再靠近。

    铃声在隧洞内回荡,逐渐传向远处。

    鲜血从下巴滴滴答答落到衣襟上,殷千阳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只是太过虚弱,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眼皮慢慢合上,剑修的头轻轻垂向一侧,彻底昏死过去。

    地面忽然微微颤动起来。

    花遥眉头一皱,蓦然转头,看向秘境的方向。

    一股厚重的威压在这一刻席卷了整个黑渊,所有声音都在这威压下销声匿迹,地上的蓝藻停止了蔓延,光芒黯淡下去,就连雪魄剑都低鸣一声,掉在了地上。

    有什么庞然大物,苏醒了。

    花遥紧紧盯着秘境的方向。

    那个东西,在看着他。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如同滚滚闷雷一般,在隧洞内回荡。

    “镇魂铃……驭兽人?”

    两只金色的眼睛忽然亮起,如同两轮太阳,在黑渊中冉冉升起,硕大的眼睛注视着花遥,细长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

    花遥看着那对璀璨瑰丽的金瞳,额角慢慢流下一滴冷汗。

    ……龙?

    金瞳慢慢靠近,花遥甚至能从中看见自己的身影,黑色的鬃毛浮云一般在他身边飘荡,几乎将他淹没在内。

    巨大的龙首凑近了,在他身上嗅了嗅,闷雷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是响在耳边,又像是直接回荡在脑子里。

    “不对,没有那股臭味……不是驭兽人。”

    龙首向后退了退,花遥这才看清了面前这只龙首并非实体,而是类似幻影一般的存在,只有那股威压货真价实。

    他想起那个有关黑渊其实是一条黑龙遗骨所化的传言。

    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心里转着念头,花遥神色却没有丝毫放松,黑龙虽然并不真实存在,但威压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

    他不知道黑龙对自己能不能产生威胁,但他不想冒这个风险,他还有很多仇没有报,不能死在这里。

    既然这条黑龙是被镇魂铃吸引来的,那他把镇魂铃交出去就是,殷千阳如今虚弱至极,雪魄剑他眼下状态尚好,也不是不能解决,镇魂铃可有可无,交出去也无妨。

    花遥慢慢抬起手,将镇魂铃置于掌中,平平递出。

    “这是晚辈意外得到的法器,本意只是用来对付仇人,却不想冒犯了尊驾,还望恕罪。”

    金瞳微微下移,又回到花遥脸上,缩成一条的竖瞳稍稍放松了些。

    耳边隐约传来一声悠远的龙吟,镇魂铃陡然裂成数瓣,与此同时,花遥眼前一花,转瞬间换了一个地方。

    黑暗潮湿的隧洞不见了,四周似是云端,云层在脚下飘荡,极目眺望,还能远远看见几个插入云层的山峰。

    这是哪里?

    花遥还在发愣,头顶忽然响起一道浑厚的声音。

    “藏头露尾的人类,还不快快现出身形。”

    花遥闻声抬头,瞳孔蓦然一缩,面上不可抑制地闪过震撼之色。

    驼头、牛耳、鹿角、蛇颈、蜃腹、虎掌、鹰爪。

    眼前的生物拥有硕大无朋的身躯,一身墨色鳞片神光内蕴,鬓毛漆黑,浮云一般在身周飘荡,两只辉煌的金瞳镶嵌在面颊两侧,璀璨无比,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见花遥愣愣站着不动,黑龙眯了眯眼,从上方探下头来,冲他吹了口气。

    狂风呼啸,卷动云层,也吹散了花遥身周的黑雾。

    “原来是个人类幼崽。”闷雷般的声音淡淡响起。

    黑龙摆动了一下身躯,瑰丽的金瞳注视着花遥:“人类,为何你身上会有凤凰的气息?”

    花遥一愣:“凤凰?”

    他想了想,将匪风琥珀凝聚了出来,“尊驾说的可是这个?”

    龙首凑了过来,黑龙的眼中闪过沉思:“气息如此驳杂……原来如此,是凤凰的后裔吗?”

    花遥道:“此乃他人所赠,里面封了几根青鸾的翅羽。”

    “青鸾?”竖瞳微微收缩,“驭兽人?”

    花遥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是,赠送我琥珀之人的确是个驭兽一脉传人,青鸾正是那人的驭兽,但二者关系十分融洽,说是驭兽,那人其实是把青鸾当做家人对待,吃食住所,样样精细,未曾有半点苛待。”

    他说的都是实话。

    在连家虽然只住了两天,但花遥已经把连家情况摸了个透,自然知道青鸾跟连情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从,实际却情同姐妹,青鸾的一切都是连情一手操办,从不假手于人,对它比对自己还精心。

    龙首逼近身前,盯着花遥看了片刻,又缩了回去。

    “没有说谎。”

    黑龙摇摆了一下身躯,立起头颅,俯视着花遥:“看在你还算诚实的份上,本尊就不计较你拿本尊胡子编手环的事了。”

    胡子?

    花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它说的应该是赵瑜送他的龙须手串。

    云层流淌,一阵清风吹过,拂去一切杂念与戾气。

    花遥突然有些哭笑不得,又莫名有些放松。

    黑龙的脾气比预想的好了太多,在确认他不是驭兽传人后,那股杀意便散去了,这会儿倒像个不认识的长者,平淡又祥和。

    “人类,本尊本在沉眠,却因你而醒,你可知罪?”黑龙道。

    花遥:“晚辈无状,还望尊驾恕罪。”

    黑龙:“想让我放过你,倒也不难,你只需帮我做一件事。”

    花遥:“尊驾请说。”

    黑龙:“出去之后,带那只青鸾离开驭兽人。”

    花遥皱了皱眉:“这……尊驾有所不知,青鸾与那驭兽人一同长大,感情深厚,轻易不会随我离开,若是强行带走,恐怕还要视我为仇寇,这件事,晚辈实在难以办到。”

    黑龙沉吟片刻,道:“你将手环露出来。”

    花遥不解,露出手腕上的龙须手串。

    黑龙朝手串吹了口气,手串上金光一闪而没。

    黑龙:“这手环上已染了我的气息,你带着它去找那只青鸾,它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看了看手环,花遥问:“它若还是不愿呢?”

    “那就随它去。”黑龙淡淡道,“本尊只是给它一个选择的机会。”

    “是。”花遥拱手,“多谢尊驾体谅。若无其他事,还请尊驾放我出去。”

    他还急着去杀殷千阳。

    黑龙看着他:“你要去杀那个用剑的人类?”

    花遥:“是,他是我的仇人。”

    “仇人?”闷雷般的声音有些疑惑,“你与他的牵系如此之深,却说他是你的仇人?”

    “人类总是如此,匆匆忙忙,慌慌张张,从来不肯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看。”

    黑龙叹了一声:“罢了,也给你一个机会。”

    那双金瞳忽然亮了起来,神光从其中绽出,落在花遥身上。

    花遥突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就看见一根骨头从他身上浮现了出来。

    那骨头光滑莹润,色如羊脂,形如利剑,比起骨头,倒更像一柄白玉雕成的剑。

    ……剑骨?

    花遥眼中闪过一抹错愕,他身上怎么会有一根完整的剑骨?

    剑骨飘在半空,被金瞳中的神光笼罩,半空中,一面水镜凝聚了出来。

    “以本尊如今的实力,只能做到这么多,将就看吧。”

    水面荡起了层层涟漪,随后出现了一副画面。

    这是一面悬崖,陡峭险峻,高耸入云,还缭绕着浓重的雾气。

    一道身影突然穿破雾气,坠了下来。

    花遥有些惊讶,他认出了里面的人是自己,也认出了那是落骨山。

    这是他被打下落骨山的画面?

    惊讶之色还没褪去,花遥忽然怔住。

    ——又有一道身影破开云雾,直直下落,追上前方的身影,将其搂入怀中,然后徒手攀住峭壁,以此减缓下落的势头,直到他们安全落地。

    落下之后,那人半跪在地上,将昏迷的他抱在怀里,用鲜血淋漓的手轻拍他的脸,焦急呼唤:“遥儿,遥儿?!”

    花遥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是——殷千阳。

    花遥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不是自己掉下落骨山的吗?怎么殷千阳也跟着下来了?还有这根剑骨是怎么回事?他的剑骨不是已经碎了吗?这根剑骨又是哪来的?为什么会和其他骸骨一起融进唐尧的身体……

    画面还在继续。

    发现他的气息越来越衰弱后,殷千阳便急忙御剑带他离开落骨山,片刻不停地赶到了蝴蝶谷。

    花遥看到了十三年前的张飘渺,看到张飘渺给他诊脉,说自己无能为力,看到殷千阳求张飘渺救他,看到张飘渺犹豫不定,最终咬了咬牙,说:

    “剑修的剑骨修炼到一定程度后,可阴邪不扰,百毒不侵,是世间最好的灵药,你的修为足够达到这一程度。他身体透支太多,蛊毒来势汹汹,无法可解,除非用你的剑骨。”

    张飘渺说:“你真的想好了,要用你的全身修为救他?”

    花遥猛然瞪大眼,看着水镜里沉默的剑修。

    不,不可能的,殷千阳明明还能用剑,雪魄甚至都有了剑灵。而且他体内已经有了解药,只要彻底炼化药力,就能够解开蛊毒,根本没必要用什么剑骨。再说殷千阳那么在乎重华,甚至因为姬月和自己在一起,生怕玷污了重华声誉,就亲手将门中师妹杀死,又怎么可能愿意舍弃剑骨救……

    “我想救他。”

    殷千阳说:“求先生救他。”

    花遥彻底呆住,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脑子里嗡嗡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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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 抉择

    ◎他想把龙须手串收回来,把殷千阳扔过去,最好直接扔进鬣蜥嘴里,但身体◎

    水镜中的画面还在继续。

    张飘渺告知方法后, 殷千阳便抱起昏迷的花遥,要带他回到落骨山。

    张飘渺不解:“为何不在这里?”

    水镜里的剑修看着怀里的人,淡淡垂眼:“他如今恨我入骨, 若知道是我救了他,只怕不会接受。”

    花遥脑子里乱哄哄一团, 一时想,原来殷千阳还知道自己恨他啊,一时又想, 殷千阳怎么可能真的救他,他可从没听说过殷千阳失去修为, 正魔大战遇到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吗?说不定殷千阳就只是把他扔回落骨山, 他自己无意识炼化了药力才解了毒。

    直到他看见殷千阳盘膝坐在他身边,看见殷千阳将剑骨硬生生从体内剥离,看见殷千阳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衰败,看见青鸿剑灵光消弭, 忽然坠落下去。

    “当啷”一声,砸碎了他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

    花遥神色发怔。

    画面忽然接触不良似的闪了一下, 随后漾开层层涟漪。

    神光收敛,水镜化为一滴水珠, 坠入云间。

    黑龙合拢金瞳,再睁开时, 辉煌的色彩仿佛黯淡了一些。

    “本尊只能做到这一步,往后如何抉择,全看你自己,去吧——”

    一阵清风吹过, 花遥发现自己回到了黑渊中。

    远处隐隐传来兽吼, 雪魄剑悬浮空中, 锋芒毕露,殷千阳闭着眼睛,被两根鳞刺挂在岩壁上,面色惨淡,气息虚弱。

    没有什么黑龙,也没有什么云境,只有手中碎裂的镇魂铃,证明了刚刚的一切不是幻觉。

    花遥怔怔地看着殷千阳。

    殷千阳真的用剑骨救他?

    他真的亲手把自己的剑骨剥了出来?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收紧,尖锐的铜铃碎片深深扎入掌心,他却仿佛无知无觉,只愣愣地盯着脸色苍白的剑修,心里莫名冒出一句话。

    那该多疼啊。

    一声咆哮忽然在隧洞内炸响,花遥猛地清醒过来,向后疾退,避开呼啸而来的风声。

    “轰!”

    碎石崩裂,一只金棕色的深海鬣蜥出现在花遥面前。

    这只深海鬣蜥就是方才的那一只,在一口咬中雪魄剑后,它便本能地远远退了开去,恰好躲过了殷千阳的万剑诀,直到此刻,实在受不了人血的诱惑,才跑了回来。

    金棕鬣蜥的四只眼睛盯着花遥,腥臭的涎液从嘴角流了下来,它打量着眼前的人类,四只小眼睛里闪动着贪婪的渴望。

    它正要一下扑上去,忽然瞳孔一缩,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危险似的,忌惮万分地向后退了两步,朝花遥咆哮了一声。

    龙须手串隐在袖中,微微发热。

    金棕鬣蜥冲花遥咆哮了两声,见这个拥有十分可怕气息的人类始终没有退却的意思,便心生几分退意。

    但人血的香甜味道就在面前,直往鼻腔里钻,它到底不甘心,便慢慢转头,将视线对准了另一个昏迷的人类。

    那个吃不成,这个也行!

    四肢猛地蹬地,金棕鬣蜥张开大嘴,朝殷千阳狠狠咬了过去!

    花遥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出去,龙须手串被他扔出,化作一个金色的圆环,套上金棕鬣蜥张开的嘴,狠狠向内一收!

    与此同时,花遥手臂一伸,将剑修揽入怀中,向后退开,带离了金棕鬣蜥的攻击范围。

    直到站定的那一刻,花遥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他在做什么?!

    花遥几乎不敢置信。

    刚刚那是多好的机会,甚至都不用他自己动手,只要让这鬣蜥一口咬中,殷千阳就死定了!

    他一直在找能杀殷千阳的机会,甚至在他身边潜伏了这么久,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他面前,却被他自己破坏了?!

    花遥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想把龙须手串收回来,把殷千阳扔过去,最好直接扔进鬣蜥嘴里,但身体却仿佛有自己的想法,那只手臂紧紧箍着殷千阳的腰,将他搂在胸前,一动也不肯动。

    一股莫名的涩意弥漫在胸口,像一缕突如其来的雾,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却始终飘荡着,不肯散去。

    花遥看着怀里的人,剑修苍白的脸逐渐和水境里那张同样苍白的脸重叠。

    手臂不受控制地向内收紧,花遥闭了闭眼。

    罢了,就当是……还他一次。

    睁开眼,花遥看向金棕鬣蜥,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金棕鬣蜥被龙须手串捆住了嘴,正暴躁地用爪子撕扯,到处乱撞,试图从手串里挣脱出来。

    花遥心念一动,龙须手串亮起金光,忽然变大,还不等金棕鬣蜥欣喜终于挣脱了束缚,便蓦地飞到了它脖颈处。

    花遥冷喝一声:“收!”

    龙须手串骤然收紧,紧紧勒住金棕鬣蜥粗壮的脖颈,深深陷入鳞甲,几乎要勒进肉里。

    金棕鬣蜥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顿时拼命挣扎了起来,在隧洞内横冲直撞,它似是知道勒住它的东西受花遥控制,四只眼睛露出凶光,嘶吼一声,一头撞了过来!

    花遥眉头一皱,抱着殷千阳正要退开,却听一声清越剑鸣响起,旁边的雪魄剑猛地冲出,一剑劈了下去!

    嘶吼声戛然而止,金棕鬣蜥瞳孔放大,狰狞的面孔上慢慢浮现一条细线,血液喷射一般从其中涌出,那庞大的身躯逐渐从细线处分开,变成两半,随即向两边轰然倒了下去。

    龙须手串漂浮在半空,滴溜溜旋转着,表面没有一丝血迹,也看不出半点划痕。

    花遥有些意外,雪魄剑冲得太快,一看就是怒气满满,他甚至来不及召回龙须手串,本以为就要这么损失一件法器,没想到它居然完好无损。

    伸手让龙须手串重新挂回腕上,花遥将殷千阳打横抱起,想带他回到秘境,转身刚走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

    前方,雪魄剑飘在空中,剑尖对准了他的眉心,浑身散发着森寒的剑气。

    花遥淡淡道:“我不会杀他,只是想带他回去疗伤,还是说,你想看他待在这里流血至死?”

    雪魄剑剑芒闪烁不定,似是在评估他话语的真假。

    花遥又道:“若我真想杀他,刚刚站着不动便是,又何必把他救下来?”

    像是被这句话说服了,雪魄剑收敛锋芒,剑尖垂立下去,却并未回到剑鞘内,而是飞到他身边,“嗡”了一声,似在催促。

    花遥向前走去,雪魄也就跟在他身后,一路回到了秘境内。

    来到秘境中,花遥在水潭边把殷千阳放下,返回去摘了几朵赤血花。

    他身上的黑雾已经散去了,唐尧的身高只到殷千阳胸口,以他的体型照顾一个大男人,着实有些吃力,花遥也就没再消耗灵力形成黑雾,而是将灵力都用在了维持身形上,左右殷千阳还昏迷着,雪魄又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露不露脸都一样。

    回到水潭边,花遥托起殷千阳的头,掰开他的嘴,将赤血花的花瓣喂了进去。

    金红色的花瓣入口即化,变成清甜的汁水,流入咽喉。

    昏迷中的剑修喉结动了动,无意识吞咽了大半,却有一小部分流入了气管,顿时呛得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实在厉害,眼尾都因此泛起了红晕,因生理性的泪水而变得微微湿润,花遥便把他扶起来,拍了拍背,给他顺气。

    过了一会儿,殷千阳不咳了,花遥把他放下,拿出一方手帕,折了几下,垫在他的牙齿间。

    之后,他将手放在了剑修肩膀两侧的鳞刺上。

    这两根鳞刺穿透了殷千阳的琵琶骨,封住了他的灵力,不拔出来,他的身体就没法用灵力自我修复。

    握住鳞刺,拔之前,花遥犹豫了一下。

    有必要拔吗?有这两根鳞刺在,殷千阳痊愈起来就要慢得多,他随时都可以杀了他,这对他来说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但转念一想,等再去黑渊里摘几朵浮光伞,唐尧的解药就齐了,他还需要张飘渺配解毒药,若是殷千阳一直不好,就没法御剑带他回去,那他什么时候才能解了蛊毒?还是要拔。

    仿佛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个合理的理由,想通之后,花遥便敛下心神,一手握住鳞刺,一手按着殷千阳的肩膀,快速将鳞刺拔了出来。

    剑修在昏迷中感到了痛楚,嘴唇颤抖了一下,吐出一声微弱的低吟。

    花遥点了他肩上的几个穴道,止住血,随后如法炮制,将另一边的鳞刺也拔了出来。

    丢掉染血的鳞刺,花遥抽出殷千阳嘴里的手帕,想去水潭边打点水,刚要起身,衣袖却被轻轻抓住。

    旁边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遥儿……”

    花遥一惊,殷千阳醒了?这么快?

    他僵硬地蹲在原地,心里蓦地生出一些懊悔,不该把伪装撤掉的。

    僵了片刻,他慢慢转过头,却忽然怔了一下。

    殷千阳没醒。

    他依然在昏睡中,明明鳞刺已经拔出来了,他的表情却依旧没有放松,眉心紧蹙着,脸上带着刚刚咳出来的红晕,手指松松攥着他的衣袖,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合,低低道:“遥儿……”

    花遥松了口气,又莫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殷千阳……应该是这样的吗?

    殷千阳怎么会梦到他?怎么会连在睡梦里,都叫着他的名字?

    花遥抿了下唇,起身,一点轻微的阻力从袖口传来,随后,那只手就掉了下去。

    从包袱里拿出水囊,花遥到水潭处把水囊灌满,顺便洗了洗手帕。

    回到殷千阳身边,花遥用手帕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然后把东西放下,去脱他的衣服。

    剑修身上的白衣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没法再穿,花遥便解开他的腰带,把外面两层脱了下来,只留一身亵衣。

    到肩膀时,却有了些困难,殷千阳的右边肩膀被金棕鬣蜥咬了一口,深可见骨,此时血液干涸,衣服也被血黏在了上面。

    花遥把他扶坐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掀开衣服看了看,发现那块布料已经从咬合处撕裂,深深陷进了肉里。

    长痛不如短痛,花遥找好角度,快速地把布料从伤口中扯了出来。

    伤口再度撕裂,血液汩汩流出,内里断裂的筋骨也被牵动,剑修低低闷哼了一声,身体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用干净的手帕堵住伤口,很快,血停了下来,只是这么一来,殷千阳的亵衣也脏了。

    花遥干脆把他上半身全脱了,只留一条亵裤。

    他把伤口周围擦了擦,想给殷千阳包扎一下。

    到了殷千阳这种修为层次,只要手臂不是彻底断掉,在灵力的自我修复下,要不了一个月,这些筋骨就能长全,是以只需简单固定一下,防止筋骨错位即可。

    擦着擦着,花遥却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手下的皮肤除了血迹之外,似乎还透出了另一种更艳丽的红色,像是一个图案。

    只是金棕鬣蜥咬下的伤口刚好横贯图案正中,此时皮肉翻起,将图案也扭曲得变了形,看不出原来是什么。

    殷千阳身上什么时候多了这种东西?

    花遥幼时没少被大师兄带着洗澡,自然清楚殷千阳肩膀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怎么现在却多了个文身?

    他莫名有些在意,仔细盯着看了看,忽然一愣。

    等等,这个颜色,这个轮廓……

    红莲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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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 第 46 章

    ◎他把头微微偏了过来,侧过脸,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眼前的图案虽然有些扭曲, 还被伤口和血迹遮盖了一部分,但仔细瞧来,还是能看出几分莲花的影子。

    这个位置的红莲印?

    花遥怔愣片刻, 双手不由自主伸出,想要握住剑修的腰。

    向前, 再向前……直到指尖轻轻碰触到那一片裸露的皮肤,花遥忽然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手!

    他霍然起身, 不顾失去支撑软软倒下的剑修,大步走到水潭边, 双手插进水中, 捞起潭水,狠狠往脸上扑!

    冰冷的潭水拍在脸上,刺得皮肤生疼,冻结了表情, 也冻结了那股突如其来的冲动。

    水滴顺着下巴滑落,滴滴答答, 落进潭中。

    花遥双手撑在岸边,看着潭水中那张晃动的脸。

    花遥, 你到底在做什么?!

    当初你把月儿看成殷千阳,现在又想把殷千阳当成月儿吗?你将月儿置于何地?!

    清醒一点, 姬月是姬月,殷千阳是殷千阳!

    水面渐渐平息,花遥闭了闭眼,将一切情绪都压了下去。

    直到心里恢复平静, 他睁开眼睛, 起身回到殷千阳身边。

    他给殷千阳包扎了一下, 到包袱里翻了翻,找出一套备用的衣服,给殷千阳换上,然后拿出睡觉盖的大氅,铺在地上,把殷千阳抱了上去,全程没再看他的肩膀一眼。

    将一切收拾妥当之后,花遥撤去灵力,身形缩水,变回了唐尧的样子。

    雪魄剑一直悬立在旁边,监工似的盯着他,直到此时,才像是终于相信了他一般,安安静静地回到了剑鞘内。

    花遥瞧了它一眼,这剑灵的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对他一点也不设防,他说不杀殷千阳,就一定不杀了吗?在隧洞里他都那么对待殷千阳了,只差最后一步就要杀了他,结果现在只是照顾了他几下,它就真的再也不防备了。

    之前也是,明明他在雁荡山都表露过对殷千阳的杀意了,它居然半点不放在心上,还来关心他……

    眼前忽然闪过一双仿佛燃烧着的黑眸,花遥突然顿住。

    随了谁,是啊,随了谁呢?

    笑容慢慢淡了下去,花遥垂下眼睛,转身背对殷千阳,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干粮,啃了起来。

    啃完之后,他又喝了点水。

    喝完水,他又去水潭便把衣服和手帕洗干净,找了个地方摊开晾着,然后坐下整理了一下包袱。

    把包袱里的东西点了一遍,花遥起身转了转,发现自己再没有什么能做的事情了。

    他愣了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决定闭上眼睛睡觉。

    睡着了,就不会想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于是他在地上躺下,闭上眼睛,放空大脑,让自己快点睡着。

    就在他快要成功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梦呓。

    “遥儿……”

    花遥翻了个身,紧紧闭上眼。

    身后的声音消失了,可他的脑子里却像多了一千只知了,不断地吵,不断地吵,吵得他心浮气躁,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等等,这不是他的呼吸!

    花遥霍然睁眼,起身看向殷千阳。

    剑修的唇色依旧惨淡,脸颊却红得不正常,蹙着眉头,神色间似有几分难受。

    花遥伸手在他额头试了一下,烫得吓人。

    发热了?

    花遥表情有些错愕,不应该啊,鳞刺已经拔掉了,殷千阳体内的灵力应该已经在运转了才对,为什么还会发热?

    他扣住剑修的脉门,探入一丝灵力,却发现剑修体内一片干涸,残存的几缕灵力在经脉内艰难地运行,跟想象中的充盈活跃完全不一样。

    再一探查,花遥才发现了原因,殷千阳不是没有自主吸收灵气,只是他吸收的灵气绝大多数都逸散了出去,只有极少数留在体内,被转化成了灵力,根本不足以缓解伤势。

    这么一说,好像跟唐尧初次引气入体时有些像,但事实上,二者截然不同。

    打个比方,一个人就像是一个容器,体内能存多少灵力,就看他把自己这个容器修炼得有多大,修为越高,容器就越大,灵气也就装得越多。

    唐尧刚刚开始修炼,自然容纳不了多少灵气,他吸收的太多,就像是把一个木桶里的水倒进一个小瓷瓶里,瓷瓶满了,多余的就会流出来。

    殷千阳却不一样。

    以殷千阳的修为境界,说是大江大河也不为过,断然没有容纳不了一说,他的逸散,是属于容器破了一个“洞”,水进去了,又从“洞”里流了出来。

    但问题是,寻常人就算破了“洞”,“洞”一般也很小,殷千阳却简直像个筛子,滚滚的灵气进去了,却只有沾在筛子上的才能留下。

    花遥神色更加惊愕。

    殷千阳的身体怎么破烂成这样?

    有着这样一个身体,他平时是怎么动用灵力的?又或者说,他居然还敢动用灵力?

    花遥甚至怀疑,再这样下去,可能都用不着他动手,过个七年八年的,殷千阳自己就把自己耗死了。

    他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就没人阻止他吗?

    花遥眉头紧皱,看了看脸颊烧得通红的剑修。

    算了,还是先处理这件事。

    他拿了几张手帕到水边打湿,回来敷在殷千阳的额头,又解开前襟,给他擦了擦脖子。

    这是他离开重华流浪的那段时间里,跟一个赤脚医生学会的。

    那个赤脚医生告诉他,人发热的时候,刚开始要出热,这个时候拿点凉的东西敷在额头、擦擦脖子,最是有用,不容易烧坏脑子,这擦脖子也有讲究,两边不能一起擦,要擦完了一边,再换另一边,等热出齐了,人就该冒汗了,一冒汗,这热就退了。

    花遥此时便照游方医生所说的,给殷千阳擦了擦一边的脖子。

    冰冷的手帕一接触到皮肤,就激起了细微的战栗,兴许是觉得冷,昏迷中的剑修无意识地向后躲。

    花遥一手拿着手帕,一手按着他,时不时还要把碰掉的手帕放回他的额头。

    少年的胳膊不够长,左支右绌的,不一会儿他就不耐烦了,干脆现出本体,一把抱住殷千阳的脑袋,将他强行固定在怀里。

    也不知怎的,他一变回本体,殷千阳就不动了,安安静静缩在他怀里,只有身体还在因为寒冷,控制不住地轻轻发抖。

    额头的手帕很快被焐热,花遥换了一块,擦脖子的手帕很快也用光了。

    花遥用水囊把换下来的手帕打湿,继续刚才的动作。

    一遍又一遍,不知忙活了多久,殷千阳终于开始出汗了。

    花遥松了口气,把手帕和手囊扔到了一边。

    殷千阳枕在他的腿上,大约是没那么难受了,眉头舒展了些,汗水从额头渗出,将一缕黑发黏在了脸上。

    花遥看了看,莫名觉得有些刺眼,便下意识地伸手,想把那缕头发拿开。

    拿起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手指一下僵住,那缕头发也从指尖滑落,掉在了剑修耳边。

    看着无知无觉的剑修,花遥慢慢抿起唇,把手收了回来。

    怕热度再起,花遥便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守在殷千阳身边,想着日后的计划。

    肃川九龙寨的寨主已经死了,但二当家还活着,那人贪生怕死,往日最是谨慎,不过他好喝酒,也许能从这方面入手给他下套。

    还有沙洲堡的堡主徐连武,年事已高,平日里深居简出,得想个办法骗他出来。

    生死蛊也还能用,虽然殷千阳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过,但总会有人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认为他拿出来的是假的,只是为了掩盖真正生死蛊的存在。

    尤其是那些久居高位的人,十年前这些人就因为觊觎“生死蛊”追杀他,如今十年过去,这些人更年老,更接近死亡,就更会渴望传说中的生死蛊,哪怕明知道是假的,也会抱着侥幸心理,想着抢到手试一试。

    还有金鹰教的四大法王、张家岭的毒姥姥、万山府的王曲飞……

    一个又一个姓名在脑海中陈列出来,花遥想着这些人的性格,想着他们的弱点,想着对付他们的方法,想着想着,眼神不知不觉地,就落在了殷千阳脸上。

    剑修的脸色依旧苍白,花遥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眼前又浮现出水境中的那一幕。

    殷千阳把自己的剑骨剥出来,用尚未散尽的灵力把剑骨融入他体内,然后拄着青鸿剑撑起身体,慢慢远去。

    他甚至连歇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留给自己。

    他是怕那个“花遥”醒来看到他吗?怕“花遥”因为恨他,不肯接受他的剑骨?

    他是怎么回到重华的?

    落骨山高有万丈,他失去了剑骨,修为散尽,连传讯符都用不了,他是怎么出去的?

    他的修为又是怎么回来的?青鸿为什么换成了雪魄?他经脉里的损伤,和这些有关系吗?

    一个又一个问题冒了出来,花遥神色发怔,漫无边际地思考着。

    枕在腿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手指微蜷,轻轻抓住了他的衣服。

    花遥还没回过神来,思绪仍在无数问题中飘荡,只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

    殷千阳又动了一下。

    他把头微微偏了过来,侧过脸,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花遥忽然一怔,心脏紧紧缩了一下,有什么浓烈的情绪从里面溢了出来。

    像未成熟的果子被挤压出了汁水,不甜,也不酸,只苦,苦得他舌根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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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 距离

    ◎脑子里仿佛有道声音冷冷笑了一声,讥诮道:【你在痴心妄想什么?你对得起月儿吗?】◎

    秘境之内, 无风也无声。

    赤血花静静盛开,细细的花蕊如同一缕缕金红的烛火,将一切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之下。

    殷千阳慢慢睁开眼, 有些茫然地看着昏暗的的穹顶。

    身边传来清浅的呼吸声,他微微侧过头, 看到唐尧正闭着眼睛,睡在他身边。

    喉咙里冒出一阵痒意,殷千阳微微蹙眉, 到底没能忍住,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少年被咳嗽声惊醒, 一睁眼, 对上他的目光,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惊喜的神色:“师父,你醒了?”

    殷千阳咳了两声, 缓解了一下嗓子里的痒意,缓了缓呼吸, 想说话,一张嘴, 却又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少年连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 靠在自己身上,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动作间难免牵扯到身上的伤口,殷千阳眉心蹙了一下, 很快又放平, 靠着少年咳了一阵, 终于缓和下来。

    “……抱歉,吵醒你了。”殷千阳的声音有些沙哑。

    “师父哪里的话,你好不容易醒过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少年拿过水囊,解开了递到他嘴边,“师父你刚醒,嗓子干,润润喉就不难受了。”

    殷千阳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喉咙里果然舒服多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情况,也没什么不能在弟子面前示弱的顾虑,便没有硬撑着非要自己来。

    又喝了两口水后,殷千阳靠着少年,慢慢问道:“我睡了多久?”

    唐尧:“已经三天了。”

    三天了?

    殷千阳皱了皱眉,在心里算了算时间。

    李圣手说至多再过半年,唐尧身上的蛊毒就会毒发身亡,后来到了蝴蝶谷后,张飘渺给唐尧配了药,虽然让这半年之内蛊毒不会再次发作,却没能延长这个时间。

    从杏楼到蝴蝶谷,路上花了大半个月,在蝴蝶谷时,又过了十来天,后来在望江又耽误了几日,加上这几日,零零总总,差不多两个月过去了。

    还剩四个月。

    他此番伤势严重,尤其是神魂上的伤,恐怕修养一年也未必能好全,即便只是恢复到能从这里出去,也要两三个月,那么就只剩一个月。

    一个月,时间太紧了,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岔子,这点时间根本来不及补救,何况他现在还没有拿到浮光伞。

    他得快一点。

    殷千阳正想着,便听身后的少年有些担忧地问:“师父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雪魄带我找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已经……”

    花遥没再说下去,瞥了眼旁边安安静静的银白长剑。

    他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出去,干脆把一切都推到雪魄剑身上,反正它只是一把剑,也反驳不了他。

    殷千阳闻言,皱眉看向少年:“是你把我带回来的?你可遇到过什么人?可有受伤?”

    少年眨了眨眼,看上去有些不解,但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有雪魄保护我,还有赵师叔之前送我的龙须手环在,没有凶兽能靠近我,我也没有遇到什么人。”

    停了一下,他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表情有些忧虑:“师父,是有人把你打成这样的?他人呢,还会再回来吗?”

    殷千阳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

    少年咬了咬牙:“师父,你别担心,这几天我努力修炼,等那人回来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殷千阳一怔,眼神柔和了许多,抬起能动的左手摸了摸他的头,却没有说什么。

    那人一心想杀他,虽然不知道这次为何放过了他,但若是再来,想来应当不会再留情,唐尧若是护着他,恐怕也难逃厄运。

    若真到了那一刻,殷千阳会选择先把唐尧打晕。

    倘若那人果真如他所想,是他曾经的师弟花遥,那他就不会对无辜之人动手,只要唐尧不惹到他,他自然不会和一个半大少年计较,说不定还会看在他只是一个孩子的份上,把他带出去。

    想到隧洞内的那人,殷千阳抿了抿唇,低声道:“把我放下吧。”

    待少年小心翼翼地将他重新放平躺下,殷千阳闭上眼睛,运转心法,开始吸收周围的灵气。

    无论那人是不是花遥,他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最好能在那人再次针对他之前,把唐尧送回重华。

    清心静气,抱元守一,很快,剑修便沉入了修炼之中。

    看着阖目入定的殷千阳,花遥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以殷千阳如今的伤势,强行吸收灵气,就像是在把编织“筛子”的竹子片成两半,用那片出来的材料去糊那些“洞”,这样固然能把灵气留下,但也使得“筛子”越来越薄,终有一天,这“筛子”会承受不住,彻底碎裂。

    但他要怎么说?唐尧根本不懂这些,说出来只会增加他的可疑度,甚至暴露身份。

    何况他为什么要说?

    殷千阳这么折腾自己,对他又不会有什么损失,反而还对有益处,他又干什么要去阻止?

    不要管。

    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花遥收紧拳,转身离开。

    这一入定便是一个多月。

    期间殷千阳醒来过一次,那时他身体恢复了一些,能自己动了,便主动从入定中醒来,盘膝坐起,换了个五心向天、更方便吸收灵气的姿势,随后又便陷入了入定之中。

    花遥也在修炼。

    殷千阳吸收灵气疗伤,花遥不知道他有没有封闭感知,以防殷千阳发现端倪,他不能离开秘境,左右无事,不如一起修炼,提升修为。

    这秘境中灵气充裕,说一句洞天宝地也不为过,大量的灵气充盈在四周,只需一个念头,便蜂拥而至。

    这具身体本身的资质不过中上,但因为体内那根本属于殷千阳的那根剑骨,被硬生生拔高到了顶尖的水平,加上花遥有曾经修行的底子在,如今只不过是重头再来,自然轻轻松松,修炼起来可谓一日千里。

    于是,等殷千阳一个多月后醒来之时,便发现不久前还是刚刚踏入修真的少年,这会儿的灵力量已经赶得上修真界二流高手的水平了。

    看着仍在入定中的少年,殷千阳有些惊讶,又不禁有些欣慰。

    少年天赋、心性、努力都不缺,这样一来,若是某天他遭遇不测,就不用担心少年能否好好活下去了。

    殷千阳抬起手,按了按右边的肩膀,有这一个多月的疗伤,他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基本已经好全了,唯有这处被鬣蜥咬碎的肩膀,里面的筋骨还没有完全痊愈,右手动起来还是有些绵软无力。

    手下的触感似乎有些不对,殷千阳顿了顿,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

    一个多月前他醒来时,根本没空注意这些,问了几句之后,便抓紧时间运功疗伤了,所以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肩膀上似乎也被绷带包扎了一下,传来些许的束缚感。

    先前他肩骨碎裂,包扎一下能固定骨头,防止骨头偏移、错位,如今他现在肩膀已经好了大半,继续绑着只会阻碍活动,殷千阳便褪下了衣服,将右肩露了出来,想要将绷带解开。

    刚一看到肩膀处的绷带,殷千阳便怔了一下。

    “绷带”的料子和少年换洗的那套衣服一样,显然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但殷千阳不是惊讶这个,他是惊讶唐尧包扎的手法看上去似乎十分老道。

    绷带从左侧腋下穿过,将右肩包裹住,既能固定住肩膀,又不会显得太过累赘,很是服帖。

    修真界打打杀杀不断,基本人人都会几手包扎的手艺,但那都是受伤多了练出来的,唐尧只是初出茅庐,怎么就如此娴熟?

    殷千阳心里有些奇怪,但想想少年曾经独自一人流浪过,还数次遭遇追杀,并不是一帆顺水,似乎也不是不能解释,心中那点古怪便又散去了。

    他抬起手,去解绷带上的结。

    似乎是为了防止绷带滑脱,唐尧打了好几个结,有两个刚好在肩胛骨的位置,殷千阳右手活动幅度暂时还不能太大,便只能靠左手伸过去解,动作起来颇有些艰难。

    手忽然被人握住。

    殷千阳一怔,侧过头,才发现唐尧不知何时已经从修炼中醒了过来,正站在他的身后,低头看着他。

    “我来吧。”唐尧道。

    殷千阳愣了会儿,放下手,神色有些茫然。

    是他伤得太重了?怎么连唐尧起身的动静都没听到?

    把披散的黑发拢到一旁,花遥打开绷带上的结,一层层揭开绷带。

    一朵艳丽的红莲渐渐暴露出来。

    看着剑修肩膀上完全长好的红莲,花遥眼神有些复杂。

    果然是红莲印。

    殷红的莲花映在苍白的皮肤上,愈发显得妖艳灼目,花遥伸出手,轻轻碰了碰。

    刚长好的新肉十分敏感,殷千阳微微颤了一下,他皱了皱眉,想要回头,却被身后的人按住。

    “……唐尧?”

    花遥轻轻按着他的发顶,脸上没什么表情,口中轻快道:“师父等等,你肩膀上还有血,我给你擦一擦。”

    解开水囊,打湿手帕,冰冷的手帕接触到皮肤,手下的身体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花遥细细擦拭着手下的红莲,直到将周边的皮肤擦得微微泛红,那朵艳丽的红莲也依然还在那里,丝毫没有淡化的迹象。

    他慢慢开口:“师父,你肩膀上的这个是怎么来的?”

    殷千阳微怔:“什么?”

    花遥碰了碰那朵红莲:“这个,莲华夫人跟我说,这叫红莲印,只有神魂受损的人才会有。师父,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不知为何,殷千阳隐约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晦涩,他微微侧头,想要看一看少年的表情,却碍于角度,没法看到,只好放弃,回答道:“很久以前了。”

    “多久以前?”

    殷千阳心里又升起一丝古怪,似乎从他醒来起,唐尧就有些不太对劲,他不动声色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背后的手停了下来,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道:“莲华夫人说,神魂上的伤最难痊愈,师父,你是不是……好不起来了?”

    听着身后低低的声音,殷千阳怔了怔,随即有些释然。

    怪不得少年表现得这么奇怪,原来是被吓到了。

    这也难怪,少年往日在北境流浪,几度徘徊在生死间,一直惶惶不定,好不容易有了个能庇护自己的人,结果还没多久,就看到他重伤昏迷的样子,心有不安也是正常。

    殷千阳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必担心,虽说难以痊愈,但慢慢养,总能好起来的。”

    他顿了顿,道:“这伤是十二年前有的,这么多年我也已习惯了,碍不着什么。”

    十二年前……

    花遥垂下了眼。

    他跟姬月是十三年前认识的,那时,姬月身上就已经有红莲印了。

    脑子里仿佛有道声音冷冷笑了一声,讥诮道:【你在痴心妄想什么?你对得起月儿吗?】

    花遥慢慢低头,眉眼被阴影覆盖,忽然无声笑了一下。

    “好了。”他放下手帕,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宛如重新划出了一道界限,远远的,把他和眼前的人隔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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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 酒醉

    ◎态度一如既往,但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终究不是往日的他。◎

    “师父, 你的伤怎么样了?”待殷千阳穿好衣服,花遥问道。

    殷千阳站起身:“好了大半,剩下的慢慢修养便可。”

    花遥垂下眼。

    那么重的伤, 凭殷千阳身体的破烂程度,能在三个月之内恢复就不错了, 这才过去一个多月,他就好了大半了?真当他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殷千阳面向他,道:“我再去一趟黑渊, 你还是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走。”

    他不知道那人隐藏在哪里,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次出现, 唐尧一个人留在这里,固然有几分危险,但显然比跟在他身边安全。

    交代了一句之后,殷千阳便提着剑, 踏入了通往黑渊的大门。

    花遥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闪了闪。

    这具身体在逐渐向过去的他靠拢, 眉眼间已经隐约能看出一点“花遥”的影子。

    花遥曾经以为,那是他的灵神顺利地融入了这具身体, 身灵逐渐合一所带来的改变。

    直至如今,他得知了剑骨的存在, 才恍然惊觉,原来这其中还有剑骨的作用。

    他只有几根骸骨留存,少年的身体又十分虚弱,二者本应经历一段漫长的磨合之后, 才能逐步稳定, 这段时间, 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

    但剑骨却充当了这个粘合剂。

    剑骨中蕴含殷千阳的全部修为,这些修为从他在这具身体内醒来的那一刻,便开始发挥作用,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点点改变着少年的身体,把他的魂魄牢牢固定在了这具身体之内,将这段磨合的时间无限缩短。

    但因为这具身体实在羸弱,未免过犹不及,直接把根基冲垮,剑骨便自动上了一把“锁”。

    明白这一点之后,花遥便开始有目的地吸收灵力,锤炼经脉,想要把“锁”打开。

    当“锁”完全打开的时候,也就是他的灵神完全与这具身体融合的时候。

    到那时,就再没有什么本体不本体的了,唐尧就是他,他就是唐尧。

    身灵合一带来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他吸收灵力的速度又快了一些,到如今,明面上来看,他的灵力不算多,只是修真界的二流水平,但真正打起来,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能是他的对手。

    与之相反,殷千阳却每况愈下。

    按照时间来算,殷千阳身体上的伤也许已经好了,但神魂上的伤绝对一点没好,反而还可能加重了。

    强行让残破的经脉容纳大量的灵力疗伤,本身就是一种损伤。

    伤上加伤,如今就算没了镇魂铃钳制雪魄剑,花遥想杀殷千阳,也是易如反掌。

    到了这时,他反倒不着急了。

    殷千阳什么时候都能杀,但这具身体的蛊毒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解。

    等解了蛊毒,他从此无事一身轻,找谁报仇都方便。

    没有他的干扰,殷千阳这次的采药过程十分顺利,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带着一捧浮光伞回来了,身上干干净净,脸上也没什么疲累之色。

    赤血花、浮光伞都已到手,便可启程回重华了。

    收拾收拾东西,二人原路返回。

    从水潭出来,殷千阳像之前一样,运转灵力,蒸干两人的衣服,放下手之后,咳了两声。

    花遥默默看着这一幕,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他的脸,又移开目光,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现。

    等出了岩洞,殷千阳召出雪魄,想要御剑带着二人飞起时,花遥开口道:“师父,我饿了,能不能去镇上吃顿饭再走?”

    殷千阳怔了怔:“……好。”

    把剑收了起来。

    走在殷千阳身后,花遥瞥了眼前方的人。

    脸白成那个鬼样,还想御剑飞行?想从天上掉下来摔死,可别拉着他一起。

    到了镇上,找了家客栈,点了两道菜,花遥拿起水囊,对坐在桌边的殷千阳道:“师父,我去跟店家讨点水,留着路上喝。”

    殷千阳点点头。

    花遥拿着水囊进了后厨,灌满水囊之后,却并未马上离开,而是要了碗酒酿圆子,圆子吃掉,汤水倒进杯子里,端回去,放在了殷千阳面前。

    对上殷千阳投来的疑问目光,花遥露出少年专属的腼腆笑容,道:“师父带着我求医问药,一路上十分辛苦,这是徒儿特意给师父点的,师父你尝尝?”

    殷千阳看了看眼前米白色的汤水。

    去掉了圆子的酒酿被装在茶盏里,乍一看像是什么新品种的茶汤,十分具有迷惑性。

    殷千阳不疑有他,眼神柔和下来:“你有心了。”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甜润的滋味在味蕾弥漫,滑入咽喉。

    花遥盯着他滑动的喉结,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

    “嗒。”

    杯盏被轻轻搁到桌上,殷千阳慢慢抬起手,撑住额头,脸色微红,目光迷离。

    “师父?”花遥叫了一声。

    剑修没有反应。

    花遥又叫了一声。

    这下,他好像才听到了似的,慢慢抬起眼,看着他,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鼻音:“……嗯?”

    果然还是这样,沾酒就醉。

    花遥扯了扯嘴角,招招手,找小二要了间房。

    房间在楼上,等小二送来钥匙,花遥站在殷千阳身边,轻轻拍了拍他:“师父,你醉了,去楼上休息吧。”

    殷千阳慢慢眨了下眼:“……休息?”

    “对,你喝醉了,得去休息了。”

    殷千阳看着他,慢慢道:“……徒儿?”

    “是我。”花遥道,“走吧,跟我上楼,睡一觉再走。”

    殷千阳缓缓站了起来。

    花遥带他上楼,走了两步,却发现身后没有脚步声。

    他一扭头,就发现殷千阳还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花遥皱了皱眉:“师父?”

    殷千阳看着他,慢吞吞道:“不能……休息,要……回去,解毒。”

    花遥耐着性子道:“眼下时间还早,晚一两日也不碍事。”

    殷千阳却十分坚持:“……不行,要……回去。”

    花遥简直要气笑了,就殷千阳这破烂身体,还天天想着救别人呢?

    他想着要不干脆把这人打晕了扛上去算了,但周围人多,他也不好动手。

    僵持了一会儿,花遥眼睛转了转,凑到他耳边,换成自己本来的音色,低声道:“师兄,跟我去休息吧。”

    殷千阳呆了呆,慢慢转过头来,盯着他,声音有些迟疑:“……遥儿?”

    “是我。”花遥拉了拉他的胳膊,“走吧。”

    这下,剑修没再坚持,乖乖地被他拉上了楼。

    关上门,看着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剑修,花遥眼神有些复杂。

    他本来只是鬼使神差地想试一试,没想到殷千阳还真的被他骗上来了。

    花遥不担心会暴露身份,殷千阳喝醉之后从来记不住事。

    当初还在重华时,每次逢年过节,他们师兄弟三个就会聚到一起,小小庆祝一番。

    那时就是这样,无论多淡的酒,哪怕花遥喝起来感觉像水似的,殷千阳都是沾唇即醉。

    他醉了也不闹,就是呆呆的,反应很慢,谁跟他说话都不理,只有花遥能哄得动他。

    那么多年都没变过,到了现在,还是这样。

    花遥走到床边,殷千阳还没有睡,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态度一如既往,但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终究不是往日的他。

    花遥拿出一朵赤血花,托起殷千阳的头,把撕下来的花瓣放在他唇边,哄道:“把这个吃了。”

    殷千阳温顺地张开嘴,一点也没有犹豫。

    花瓣很快喂完,其次是茎、叶、根……

    喂下一整株赤血花,花遥把殷千阳放回去,伸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睡吧。”

    掌心被睫毛轻轻搔刮了两下,随后,便没了动静。

    剑修的呼吸逐渐平缓,花遥放下手,回到椅子上坐下。

    他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看了看剑修安详的睡颜。

    赤血花是天生灵宝,若想完全发挥药效,整个服下才是最好的,但以殷千阳此时的身体,大概难以完全吸收,残余的药力留在体内,夜里怕是会有点难受。

    不过殷千阳已经睡着,难受起来估计也感觉不到,等熬过这一夜,明日醒来,就能恢复些了。

    日光渐渐下沉,窗纸上投射进来的光线变得逐渐暗淡。

    花遥没有点灯,于是房间里也暗了下来。

    安睡中的剑修额头慢慢渗出了热汗,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花遥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张一向平静的脸此时染上了淡淡的红霞,眉心微微蹙着,透出些许难耐,鼻翼轻轻翕动,薄唇微张,吐出带着几分灼热的气息。

    花遥没有动。

    睡梦中的人似乎热极了,他动弹了两下,从被子里挣扎了出来,抓住胸口的衣服,身体微微蜷起,面上难耐之色更重,却又不知如何排解,只好蹙紧了眉,咬住下唇,呼吸愈发急促。

    连自己弄也不会吗?

    花遥垂下眼。

    似乎也是,重华的大师兄一向清心寡欲,花遥幼时跟他同住同睡的那两年,就没见过他有什么狼狈的时候。

    哪怕是花遥自己,在年少气盛的那段时间,也时不时就要天不亮爬起来洗衣服,但殷千阳却好像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永远都是冷冷静静,淡淡然然。

    那素来端庄平淡的人,如今却咬紧了嘴唇,忍耐着难以压制的燥意,以至于唇齿间都渗出了血色。

    花遥闭了闭眼。

    这是最后一次。

    他睁开眼,起身走到床边,伸出手,救出了那片被不断折磨的唇瓣,手指却也因此陷了进去,被两片淡色的薄唇轻轻含住,无意识地吮了一下。

    花遥动作微顿,面孔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他收回手,解开两边的床幔。

    暗红色的床幔静静垂下,将一切遮掩在内。

    昏暗的室内,渐渐响起了轻微的水声。

    一只手从床边的缝隙里落了下来,修长好看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抓住了厚重的床幔,指尖时松时紧,带着暗红色的布料轻轻摇晃。

    直到一声带着鼻音的轻哼响起,那手蓦然收紧,指节紧紧绷住,随后慢慢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

    窸窸窣窣的动静响了一阵,随后床幔掀开,花遥擦了擦手,打开窗户透气,又去打了盆水,把屋里收拾干净。

    等把一切痕迹都处理好,花遥回到椅子上坐下,抱起手臂,阖上了眼。

    冷冽的风轻轻吹进室内,带走了一切暧昧的气息,也带走了一切不该起、不该念的情愫。

    再次睁眼,看着剑修重新变得安宁的睡脸,花遥眼中再无波动。

    这是最后一次。

    殷千阳杀了姬月。

    他亲手所为。

    他亲眼所见。

    无论如何,这件事,永远也越不过去。

    49  ☪ 重华

    ◎殷千阳没有说话,目光注视着少年的脸,细细描摹着他的面容,看那隐约透着一丝熟悉的眉眼。◎

    清晨, 日光透过窗纸,落入房间。

    床上的人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

    看着眼前陌生的床幔, 殷千阳有些怔然。

    他慢慢坐了起来,散乱的发丝从肩上滑落, 披散在身前。

    看了看屋内明显属于客栈的摆设,剑修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怎么会睡在这里?

    脑中闪过仅存的记忆。

    似乎是他带唐尧去了一家客栈,唐尧给他端了一杯茶, 他喝了一口,然后就再也没印象了。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那杯茶里有酒?

    殷千阳微微皱眉, 掀开被子下床。

    这时, 房门被打开,唐尧端着盆水踏入门内,一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惊喜道:“师父,你醒啦?”

    不等殷千阳做出什么反应, 少年就歉意道:“对不起师父,我不知道你不能喝酒, 不然我就不给你那杯酒酿了。”

    少年表情诚恳,看着十分愧疚, 殷千阳本来也没生气,便道:“无妨,往后注意便是。”

    少年乖乖点头,把盆放在桌上, 盆边还搭了一块干净的布巾。嬿单廷

    “师父, 你洗漱一下, 我先下去把房间退了。”

    做足了一幅好徒弟的模样,花遥转身出门,把门带上,下楼去了。

    殷千阳走到桌边,打湿布巾,擦了擦脸和手,然后将披散的头发梳理整齐,重新束起,又将被压乱的衣角一一捋顺。

    手指落到腰间时,他忽然一顿。

    银白的腰带束在腰上,却比往日松垮了一些,仿佛有人解开过,又重新系上。

    殷千阳慢慢拧起眉头,想要回想起醉酒之后的记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看了看身上,除了腰带松了些以外,其他都很正常,身体也没什么异样。

    不,或者说,有点好过了头。

    灵力没那么匮乏了,一直积聚在体内的沉疴减轻了许多,就连神魂都稳固了些。

    有人帮他疗伤?

    眼前不期然闪过一道裹着黑雾的身影,殷千阳微微抿唇。不,那人恨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为他疗伤?

    但伤势的好转做不得假……昨晚只有唐尧在他身边,也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把腰带解开,重新系了一遍,殷千阳拿起剑,下楼来到大堂。

    唐尧已经退好房了,此时正站在柜台边等他,见他下来,便笑着冲他挥挥手。

    今日阳光正好,暖融融的阳关从门外照进来,正好落在少年身上。

    他微微仰着头,朝他望来,笑眼微眯,笼罩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冲他招手:“师父,快来。”

    【师兄,快来。】

    熟悉感扑面而来,殷千阳蓦然停住,一道灵感如电流般窜过他的脑海。

    他在北境遇见了唐尧,那人便在雁荡山引他入局,他带唐尧到了蝴蝶谷,那人便在外面放出驭蛇群,他和唐尧进入黑渊,那人便也在黑渊出现,唐尧数次被那人抓走折磨,却总是险死还生,唐尧在哪里,那人就出现在哪里,他看见唐尧的时候,那人从未出现过,那人出现时,唐尧也从不在场,他不能喝酒,唐尧却偏偏端来了酒…公-众号梦-白*推文*台,…

    许多细节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殷千阳的心脏加速跳动了两下。

    不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让自己冷静下来,理智思考。

    还有不对的地方。

    那人不知道他就是姬月,在那人眼里,他是杀了姬月的凶手,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唐尧真的是他,不想着杀他就不错了,又怎么会故意把他灌醉,只为了给他疗伤?而且这一路上,唐尧在他身边,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杀他,但事实却是,他到现在还活着,还有……

    似乎是发现他表情不对,唐尧露出些许担忧之色:“师父,你怎么了?”

    殷千阳看着他,忽然道:“我的伤似乎好了一些。”

    少年一愣:“哦,我昨晚看师父你的脸色不太好,就拿了一朵赤血花给你吃掉了。”

    殷千阳观察着他的表情:“还有,我的腰带,也被解开过。”

    少年挠了挠脸,瞟了他一眼,有些赧然地说:“那个……师父你昨晚好像很热,我就帮你把衣服脱掉了,然后,然后……”

    他脸色微红,眼神胡乱飘,就是不再看他。

    很合理。

    殷千阳盯着少年。

    赤血花药性强,他身体有损,不能完全吸收,失态很正常。

    不管是他自己本能之下解决了,还是有人帮……总之,腰带解开也很正常。

    和之前的所有事一样,一切都有最合理的解释,仿佛心中的那个想法只是他不着实际的臆测。

    一切都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殷千阳没有说话,目光注视着少年的脸,细细描摹着他的面容,看那隐约透着一丝熟悉的眉眼。

    真的只是错觉吗?

    殷千阳没有再问下去,他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原来是这样,走吧。”

    剑修当先朝前走去,日光落在他沉静的黑眸中,仿佛将这双眼睛,也一同点亮。

    离开客栈,在镇外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殷千阳御起雪魄剑,带着唐尧飞上天空。

    两天后,他们来到了重华。

    “到了。”

    在山门外的平台上落下,殷千阳收起雪魄剑,看着仰望山门的少年,轻声道:“以后,这便是你的师门了。”

    唐尧冲他笑了笑。

    殷千阳眼神柔软,想摸摸他的头,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对上少年疑惑的眼神,轻咳一声,道:“走吧。”

    没有解释。

    花遥微微眯眼。

    殷千阳好像有点不对。

    似乎离开那间客栈以后,剑修就变得有些束手束脚,每每想对他做些什么,手抬到一半,却总是放下。

    在天上飞行的时候,花遥还时不时感到一股隐晦的注视,但每次看过去,剑修都在望着前方,脸色也一如既往地平淡,没有什么异样。

    花遥敛眉沉思。

    殷千阳难道发现了什么?

    可他应该没有暴露什么才对。

    还是只是单纯意识到,不该再把少年当个小孩子对待?

    他皱起眉头,盯着剑修的背影,神色晦暗不定。

    “唐尧。”殷千阳在前面唤了一声。

    花遥收起思绪,应了一声:“来了。”

    得找个机会试探一下。

    殷千阳对他有情不假,但已经过去十年了,殷千阳对他的情谊还剩几分,谁也不知道。

    当初他能为了门派声誉杀了姬月,如今说不定也会为了正道大义杀了他花遥。

    要是殷千阳真的发现了什么,那他也顾不上什么解毒药了,只能先下手为强,先把姬月的仇报了再说。

    入了山门,又走了一段路,便到了重华门内。

    不远处是重华的演武场,这会儿正是清晨,许多重华弟子都在这练剑,身形肃肃,剑鸣铮铮,透出一股蓬勃的朝气。

    几个教导剑术的高阶弟子看见了殷千阳,眼睛一亮,上前行礼:“见过掌门!”

    殷千阳微微颔首:“无需多礼,练剑去吧。”

    几个弟子立即站直了身体,声音洪亮:“是!”

    这几个弟子回去了,却又有更多的目光投了过来,瞻仰殷千阳的同时,也将跟在后面的花遥看在了眼里。

    当着殷千阳的面,这些弟子不敢沟通,等他们走过去之后,便开始窃窃私语,羡慕、嫉妒的目光直直戳着花遥的后背,若是视线可以化为实质,只怕花遥背上已经扎满了刀剑。

    花遥对此适应良好。

    当初他还是殷千阳的师弟时,每每和殷千阳一起走在路上,也都是这样的待遇,早就习惯了。

    还没走出多远,收到弟子通报的赵瑜就赶了过来,见到两人都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师兄,你们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要去找你们了。”

    殷千阳微微笑道:“有劳三师弟担心。缥缈先生可是在药堂?我已把两种灵药带了回来,若无差错,便可准备配药了。”

    “先生在藏书阁。”赵瑜回答。

    “藏书阁?”殷千阳一怔。

    重华的药堂有近百亩药田,灵珍异植数之不尽,张飘渺向来喜欢倒腾灵植,他以为张飘渺会更愿意待在药堂?

    赵瑜有些无奈:“本来是在药堂的,但缥缈先生最近不知怎的,喜欢上了研究剑典,嫌来回麻烦,就干脆在藏书阁住下了,到如今,已经有半个月了。”

    殷千阳微微皱眉:“可有派人看着?”

    他倒不是担心张飘渺会损坏典籍,而是因为藏书阁内收录的剑典,许多都带有书写者自身的剑气,怕张飘渺不小心被伤到。

    “没有,先生不让。”赵瑜道,“不过莲华夫人在他衣服上刻了防御阵法,那些剑典也伤不了他。”

    殷千阳点点头,放下心来,又问:“韩家的鹿王茸可拿到了?”

    赵瑜:“十多日前便送来了,哦,还有那个姓袁的姑娘,我也已安排好了。她的天赋不错,心性也坚定,是个练剑的好苗子,这两日已经引气入体,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就能成为内门弟子了。”

    花遥微微挑眉。

    袁秋今年已经十九,虽然不大,但也已过了修炼的最佳年岁,即便如此,也能在半个多月内引气入体,看来,她还挺有当剑修的天分。

    三人边走边说,不久之后,来到了藏书阁。

    问过了守门的长老后,三人进入阁内,在四楼的角落里,找到了把自己埋在书堆里的张飘渺。

    扫了一眼地上散乱的典籍,花遥眉毛扬了扬。

    藏书阁足有七层,收纳的典籍浩如烟海,花遥还在重华时,没少往这里面跑。

    他一眼就看了出来,张飘渺身边的这些书,全部都是关于剑灵的。

    张飘渺一个医修,研究这些做什么?

    直到三人走到跟前,张飘渺依然埋首在书堆里,根本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缥缈先生。”殷千阳唤了一声。

    张飘渺一愣,抬起头,看到殷千阳,眼前一亮:“回来得正好,我这些天研究剑典,发现一点东西,说不定可以帮你稳固神……”

    他说到一半,忽然发现旁边还有别人,声音一下卡住。

    赵瑜却已经听出了不对,霍然转头看向殷千阳:“稳固什么?神魂?!师兄你神魂又受伤了?!”

    又?

    花遥微微眯眼,赵瑜不知道殷千阳的神魂一直没好?

    莲华夫人曾说,殷千阳神魂受损之后,原本已经快恢复了,却又因为某些事情,二度受损,所以才变成如今这样。但她只知道十二年前的那次经过,不知道第二次发生了什么。

    如今看来,赵瑜也不知道?

    他打量着眼前几人。

    殷千阳面色平静,赵瑜一脸紧张,张飘渺则张了张嘴:“呃,不是……”

    他想要解释,想了半天,却发现解释不出来,赵瑜也根本没看他,便只好闭上了嘴。

    殷千阳平静道:“没有,是以前的旧伤。”

    赵瑜夹紧眉头:“可那都多少年了,怎么会到现在都没好?”

    他见问不出来殷千阳,便一扭头,看向张飘渺:“先生,我师兄他到底怎么了?”

    张飘渺干巴巴道:“……没什么。”

    赵瑜信他才有鬼:“先生!”

    张飘渺气性也上来了:“哎呀,说没什么就没什么,别问我,我不知道!”

    一挥袖子,越过众人:“我回药堂准备解药配伍了,你们自己解决,解决完了就把药给我送来!”

    他气咻咻地走了。

    赵瑜哑然,收回挽留的手,默默转头,看着殷千阳。

    盯——

    殷千阳沉默片刻,扫了眼旁边的唐尧,微微抿唇,抬眸望向他:“先去送药,晚间我再与你说。”

    赵瑜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一旁的少年,以为他不想在小辈面前说这些,便点点头:“那好。”

    花遥却不这么认为,殷千阳神魂的伤,他们在秘境里便讨论过了,不存在什么不想让他担心之类的问题。

    既然不会产生无谓的担心,殷千阳为什么还要避开他?

    他要说别的事?

    那么问题来了,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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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 我要去找他

    ◎他的遥儿,早就不在了。◎

    待到药堂, 张飘渺看了看殷千阳带回来的金红色灵植,确定这就是赤血花后,便开始准备配药。

    他需要处理药材, 调和药性,整个过程约莫要十来天。

    听张飘渺说完, 殷千阳松了口气。

    如今距离蛊毒发作还有两个月,时间足够了。

    心头放下一件大事,殷千阳眼前忽然有些发黑, 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花遥第一个发现,抬手扶住了他:“师父?”

    赵瑜和张飘渺也看了过来, 赵瑜紧张道:“师兄?”

    殷千阳闭了闭眼, 稳住身体:“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张飘渺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腕,听了会儿脉。

    片刻后, 他放开手,脸色发黑, 看着旁边的花遥和赵瑜,到底没有发火, 忍着怒气指挥两人:“先扶他坐下。”

    赵瑜连忙去搬椅子过来,花遥扶着殷千阳, 看了看张飘渺铁青的脸色,心中倒也不意外。

    客栈的那一晚,他帮殷千阳纾解了多余的药性,剩下那些被他吸收, 勉强恢复了些, 但之后连续两日御剑飞行, 那些好起来的地方,恐怕又倒回去了。

    等赵瑜搬来椅子,让殷千阳坐下,张飘渺就将两人统统赶了出去。

    “砰——!”

    厚重的大门重重关上,前师兄弟、现师叔侄二人站在门口,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怒斥声,面面相觑。

    赵瑜脸色不太好看,他不懂医术,但他看得懂张飘渺的脸色,能让他气成那样,他师兄的伤势怕是只重不轻。

    “师侄,你们……”

    赵瑜想问问唐尧,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但又想到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殷千阳肯定不会让他知道多少,便又闭上了嘴,准备等晚上一起问殷千阳。

    正好有个弟子找了过来,说有些事务要他处理,赵瑜便对少年道:“师侄,你先在这候着,我去去就来。”

    花遥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殷千阳从里面走出来,身上多了一股药味,脸色却好看了些。

    张飘渺臭着脸,跟在他后面,看见门口只有花遥一个人,问:“赵瑜呢?”

    “有事要办,先走了。”

    张飘渺皱了皱眉:“算了,告诉你也一样,你记得转告赵瑜,让他看好你师父,起码一个月内,别再擅动灵力了,也别多费心神,能休息就休息。”

    殷千阳有些无奈:“先生……”

    “你闭嘴。”张飘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面向花遥,严肃交代,“记住,一定不能让他动用灵力了。”

    花遥眼神闪了闪,点头。

    “还有你,不想死,就少给我折腾!”张飘渺又瞪了殷千阳一眼,冷哼一声,气冲冲地配药去了。

    等他走后,师徒两个互相看了看,殷千阳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道:“走吧,我带你去住处。”

    花遥自无异议。

    他本以为殷千阳会把他带到弟子房,谁知道,最终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熟悉的院子。

    瑶樾轩。

    曾经的“花遥”住的院子。

    这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两天殷千阳表现出的异常,花遥眸光微暗。

    进入院子,推开主屋的门,他抬眼看去。

    房间里的布置、摆设,都跟以前一模一样,也看不见什么灰尘,就好像这里的主人只是离开了一会儿,随时都会回来。

    背对着殷千阳,花遥让声音显得更加自然:“师父,我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剑修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里是掌门一脉的住处,平时少有人来,收拾出来的暂时只有这里,你若不喜欢,我便叫人给你换一个。”

    语气平静,一如既往,理由也合情合理。

    花遥扯了扯嘴角。

    原来如此,不是试探,只是单纯多出来了一间房子,有人需要,便顺手送出来了。

    他回过头,笑着摆摆手:“不用,这里就很好。”

    又佯装好奇:“师父你住在哪?”

    “东边的苍海轩。”

    花遥眼神微闪,苍海轩离这里不远,就在东边一两百步的地方,中间只隔了一条游廊,花遥以前去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走到。

    他还以为殷千阳当上掌门之后,会搬进太和真人的问心殿,没想到,还是住在苍海轩。

    这一片还有几个庭院,殷千阳一一示意。

    最高大最威严的是前任掌门太和真人的故居问心殿,太和真人仙逝后,问心殿便空了下来。

    往西边一点是赵瑜的翠竹轩,不过他现在是执事堂长老,通常住在那边,很少回来。

    其他地方都空着。

    刚刚介绍完,赵瑜就过来了。

    他来找殷千阳说神魂受伤的事。

    知道这两人不会带上自己,花遥把张飘渺说的话转告给赵瑜后,就识趣地表示自己想一个人在附近转转,不需要人陪。

    目送两人离开,花遥收回目光,往外走去。

    做戏做到底,他说了要转转,自然得真的去转两圈。

    重华虽在山上,气候却并不寒冷,眼下已经入冬,周边也不显得萧瑟,近处亭台楼阁,远处青山悠悠,灵气充盈山间,生机盎然,自有一股仙气。

    走在游廊上,花遥看着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建筑,眼中毫无波动。

    故地重游,他的确有些感慨,但不多。

    重华已将他逐出师门,唐尧也只是一个虚构的人,不论是哪个身份,重华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不属于这里。

    这里也不属于他。

    一丝凉凉的水滴随着轻风吹到他脸上,花遥抬头看去。

    下雨了。

    ……

    苍海轩内。

    赵瑜点起了灯。

    烛火跳动了一下,将昏暗的室内照亮。

    他放下火折子,看向负手立在窗前的殷千阳。

    “师兄,你神魂上的旧伤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是打神鞭的伤?可这都多少年了,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好?”

    殷千阳已经答应要告诉他,这会儿自然不会再隐瞒,他道:“不是那次,是十二年前留下的。”

    “十二年前?”赵瑜眉头一皱,“是……剑冢?”

    见殷千阳默认,赵瑜握了握拳,掐住手心:“我就说,自古以来,进入剑冢的人都是十死无生,你又怎么会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师父,他可真够心狠的。”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太和真人也早已不在人间,说了也没用。

    平复了一下心情,赵瑜便再次开口,询问这次的事。

    “师兄,缥缈先生说你不能再妄动灵力,你们路上遇见了什么,怎会让你受如此重的伤?”

    殷千阳沉默了片刻,道:“三师弟,你可还记得雁荡山?”

    赵瑜回答:“自然记得,师兄你曾说过,雁荡山是那个叫沈旭的魔修设下的局,可他不是已经被雪魄杀了?”

    殷千阳:“不是他。”

    赵瑜一愣:“不是?”

    “沈旭的确已死,但设下那一局的,并不是沈旭。”

    看着窗外的雨丝,殷千阳将一切淡淡道来。

    雁荡山的局,柳城外的雾,蝴蝶谷的蛇群,韩家的幻境,袁秋的来历,以及黑渊下的镇魂铃。

    听完这一切事情,赵瑜眉头夹得死紧:“原来如此,那场雾居然是袁秋放的,她竟有如此经历,那韩行远可真是禽兽不如。”

    感叹了一声后,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师兄,那魔修一直尾随在你身后,说是与你有仇,却又不下死手,遮遮掩掩,怕是所图甚大。如今师兄你回到重华,虽是咱们自己的地盘,但也不得不防,我这就去通知各堂主加强警戒。”

    “三师弟。”

    赵瑜停下脚步:“嗯?师兄还有什么吩咐?”

    殷千阳望着窗外,语气轻轻淡淡,眼底却仿佛亮起了星火:“我觉得,他回来了。”

    赵瑜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坐在游廊上观雨的少年。

    少年恰好转了个身,侧对着这边,面部的轮廓在烟雨下有些朦胧,一刹那间,几乎与印象里的某个人重叠。

    赵瑜忽然瞪大了眼,脱口而出:“不可能!”

    殷千阳一怔,看向他,眼神有些疑惑:“师弟?”

    赵瑜蓦然回神,目光有些闪躲,但看了一眼游廊上的少年,又咬了咬牙,道:“我知道师兄你想说他像花、二师兄,但不可能,他绝对不是。”

    殷千阳慢慢皱起眉,盯着他:“……三师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赵瑜眼神闪烁:“……没有。”

    “那为何如此肯定?”殷千阳紧紧盯着他,上前一步,“告诉我。”

    那双眼睛里的压迫感太强,赵瑜下意识往后一退,反应过来后心道不好,果然,殷千阳脸上闪过一丝明悟,继而神色冷了下来。

    “你果然有事瞒着我。”

    赵瑜咬了咬牙:“师兄,你别问了。”

    殷千阳的声音轻轻的,“这件事,跟他有关,是不是?”

    赵瑜别过脸,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这世上,借尸还魂之术就那么几个,无一例外,都需要死者尸骨。你不敢告诉我,又如此肯定唐尧不是他……”

    殷千阳闭了闭眼,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你动了他的身体,是不是?”

    赵瑜沉默。

    殷千阳哑声道:“你不肯告诉我……好,我亲自去查。”

    他拿起剑就要往外走。

    赵瑜急忙上前拦住:“等等,师兄,你不能再动灵力了。”

    “让开。”殷千阳下颌收紧,绷出一道锋利的线条,“别逼我对你动手。”

    看着他冰冷的眼神,赵瑜咬了咬牙:“……好,我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不能离开重华。”

    殷千阳冷冷看着他。

    赵瑜握了握拳,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是,我是动了他的身体。”

    即便已经有了预感,但听到他亲口承认,殷千阳还是脸色一白,身体晃了晃。

    “师兄!”赵瑜急忙扶住他。

    殷千阳挥开他的手,扶着窗户站稳,手中紧紧抓着窗沿,指尖发白,几乎要将窗框捏碎。

    他闭了闭眼:“三师弟,你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水汽伴着微风扑入室内,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晃动的烛火中,赵瑜慢慢低下头:“……是师父让我这么做的。”

    殷千阳瞳孔微缩:“……师父?”

    赵瑜低声道:“师父去世前,曾要我立下誓言,若是有朝一日,你杀了花遥,那么,绝不能看着你埋葬他。他说,花遥是魔修,魔修……就该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殷千阳慢慢放下手,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气,把自己靠在了墙上。

    半晌,他哑声道:“你把他带去哪了?”

    赵瑜抿了抿嘴:“……落雁坡。”

    “落雁坡……”殷千阳喃喃着,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黯了下去。

    借尸还魂也好,投胎转世也罢,前者需要尸骸完整,后者需要魂魄完全,而这两个,在落雁坡,都不可能留下。

    尸骨会被野兽啃食,魂魄会被煞气浸润。

    他的遥儿,可能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又何来死而复生一说?

    他慢慢站直身体,拿着剑,朝外走去。颜膳听

    赵瑜急忙抬头:“师兄,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他。”

    “不行,师兄,你不能去!”

    赵瑜伸手想要拦住他,刚一靠近,便“嘶”了一声,急忙收回手,只这么一瞬间,手上便多了数道锋利的血痕。

    殷千阳白衣翻飞,长发无风自动,周身剑气纵横,声音轻不可闻:“我要……去找他。”

    赵瑜眼见拦不住他,又气又急,猛然握紧了手,口不择言道:“你去了又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他早就被野狗啃完了!你到哪找他!”

    殷千阳身躯一震。

    剑气慢慢平息,他垂着眼,看着屋外的青石板,忽地惨然一笑。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低低道,“是我……没能保护好他。”

    “当啷——”

    雪魄剑摔落在地,殷千阳慢慢向前,出了门,走进游廊。

    花遥正在游廊里坐着,表面看雨,实则一直注意着苍海轩,窗户开着,他能看见里面的殷千阳和赵瑜,只是雨丝阻挡了视线,看不清两人的表情。

    他看到殷千阳和赵瑜在谈话,过了一会儿,两人却好像起了争执,没过多久,殷千阳便走了出来。

    离得近了,花遥才发现他的状态有些不对,下午刚刚好看些的脸色又白了回去,表情空茫,眼神也空空荡荡的,落不着实处。

    花遥皱了皱眉,迎上前去:“师父,你怎么了?”

    殷千阳慢慢转动眼珠,看了过来。

    少年关切的脸映入眼中,眉眼间的那一丝熟悉感,突然变成了一缕水汽,被风一吹,就不见了。

    一切都只是他自以为是的臆想。

    唐尧不是他。

    唐尧怎么会是他?

    他的遥儿,早就不在了。

    早已麻木的胸口又泛上细细密密的刺痛,殷千阳垂落视线,轻轻开口,声音几近于无:“……没什么。”

    他慢慢越过少年,走入雨中。

    冰冷的雨丝无声落下,看着殷千阳的背影,花遥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堆早已燃尽的柴火,死灰复燃一般,亮起了一点火星,但当殷千阳走进了雨里,那一点火星也就被雨一浇,倏忽间熄灭了。

    花遥看了看苍海轩,赵瑜正站在门口,望着这边,像是做错了事一般,动作间颇有几分踌躇,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跟上来。

    他们俩刚刚谈了什么?殷千阳怎么跟丢了魂一样?

    一阵闷闷的低咳突然传来,花遥回过头,便见雨中的那道白衣身影吐出一口血,蓦然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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