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替罪
◎花遥在地牢里待了多少天,殷千阳就在太和真人门外跪了多少天。◎
在看到殷千阳有倒下趋势时, 花遥便冲了出去,赶在他落地之前,险险接住了他。
他半跪在地上, 抱着怀里昏迷的剑修:“师……师父?”
赵瑜也飞奔了过来,紧张唤道:“师兄, 师兄?”
花遥看了他一眼,眉头紧皱:“先回屋里,请缥缈先生过来看看。”
他抱着殷千阳起身, 赵瑜下意识伸手,想把殷千阳接过来, 被花遥避开。
“师叔你速度比我快, 你去请缥缈先生,我带师父回去。”
赵瑜一听也对,也不废话,立即转身去药堂。
将殷千阳抱回苍海轩, 放在床上,花遥皱眉看着昏迷中的剑修。
他们到底谈了什么, 怎么殷千阳的脸色比在黑渊底下还要差?
在雨里待了一会儿,剑修浑身淋了个半透, 花遥熟门熟路地从他的衣柜里找出一套衣服,给他换上, 盖上被子,又摘掉发冠,擦干头发。
等做完这一切,赵瑜也带着张飘渺过来了, 莲华夫人听说殷千阳晕倒, 也一起跟来了。
切了会儿脉, 张飘渺放下手,脸色青黑:“不是说了不要让他动灵力费心神?!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赵瑜低头认错:“是我的错。”
“你干了什么?”
赵瑜抿抿嘴:“说了些……事情。”
“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说?”张飘渺怒道,“他本来就重伤未愈,身体亏空,这下又心神动荡,若不是修为高底子好,这会儿你们就只能看着他死了!”
花遥眼神一闪,这么严重?
赵瑜神色也有些慌:“先生,我师兄他还能治吗?”
张飘渺冷冷道:“你先说,你都对他说了什么?”
赵瑜迟疑了一下,这件事毕竟有关太和真人的声誉。
张飘渺火一下就上来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犹豫些什么,真想看着他死是不是?!”
“夫君,消消气。”莲华夫人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将脸转过去,无神的眼睛对着赵瑜,轻声道:
“赵真人不愿说,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我夫君需得知道病因,才好对症下药。赵真人若不放心,我夫妇二人可在此立誓,绝不将此事说出去。”
唐尧是重华自己人,不算在内。
“夫人言重了,无需如此。”赵瑜叹了口气,道,“不知二位可否知道,我原本还有一位二师兄,名为花遥。”
缥缈夫妇点点头。
花遥暗暗挑眉,怎么,还跟他有关系?
赵瑜继续道:“花遥误入魔道,被家师逐出师门,后为我师兄所杀,我师兄很在乎他,在他死后,我师兄原本寻了个地方,将他的尸骨安葬,但家师深恨魔修,仙逝前曾让我许下誓言,不得让花遥好死,我便在那之后……又把他放回了落雁坡。”
他抿抿嘴,把太和真人的命令说了出来。
花遥微微眯眼,不得好死?呵,是担心他夺舍重生吧。
他那位好师父对魔修一向恨之入骨,百年前的袁也就被他联合其他人镇压在山崖下,一辈子不得脱出,他自己又是个凶名不逊于袁也的大魔头,也难怪他会担心自己找机会借尸还魂,卷土重来了。
太和真人的确成功了。
借尸还魂只存在于上古时期,实施起来极为困难,材料也极为苛刻。除了需要献祭者之外,还得保证复活的人尸骸尽可能完整。他的尸身被破坏,也就没了被施法的可能。
但万事都难逃一个巧字。
连花遥自己都没有想过,会那么巧。
那么巧,那个蛊师以炼蛊的方式召唤尸骸,使得他以“蛊”的形式存在。
那么巧,召出的是最擅长反制他人蛊术的他花遥,使自己脱离了蛊师的控制,恢复自由身。
那么巧,他尸骸之内,恰恰有一根剑骨,定住了他的魂魄,让他这些年来没被煞气磨损,也没被这具身体排斥。
种种巧合之下,最终让花遥站在了这里。
这其中,若说哪一项最为重要,那么非那根剑骨不可,若是没有剑骨,他早就魂灵消泯了,哪能等到被人当做尸蛊王召唤出来。
这么算来,殷千阳又救了他一次。
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剑修,花遥垂下眼帘。
而且,他也没有骗他,他的确埋葬过自己。
莲华夫人叹了一声:“太和真人啊……”
太和真人的时代在数百年前,与莲华夫人相差甚远,但莲华夫人是一位阵法大家,丈夫又是举世闻名的医仙,交友甚广,故而也听说过一些太和真人的过去。
太和真人年轻时曾有一个妹妹。
他父母早逝,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待妹妹如珠如宝,要星星不给月亮,几乎把妹妹宠上了天。
但就是这么捧在手心里的妹妹,却爱上了一个魔修。
那时的太和真人对魔修没有偏见,他不相信正魔之分,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魔修相貌俊逸,待妹妹也极好,不比他自己差,太和真人便放心地把妹妹交给了他。
他满以为妹妹能夫妻恩爱、一生幸福,谁知游历一年归来后,却发现妹妹家里人去楼空。
他以为是妹妹一家遭遇了不测,四处打听消息,找到之时,却看见他视若珠宝的妹妹躺在地上,挺着大肚子,身下流着血,被妹夫和其他几个魔修yin笑着亵玩。
太和真人目眦欲裂,疯了一样冲上去杀了那几个魔修,将形销骨立的妹妹救了下来。
妹妹却早已在长久的折磨中崩溃,被他抱进怀里,也只是拿空洞的眼睛望着他,静静说了一声“哥哥,我好脏”,便香消玉殒了。
从那以后,太和真人便成了那副偏激的样子,再也不信魔修之中也有好人,他见魔修就杀,认为只要是魔修,那就都该死。
这些事,张飘渺也大概知道,等莲华夫人说完,他看了一眼赵瑜,沉声道:“这件事,你不该告诉他。”
赵瑜一怔。
张飘渺面沉如水:“他身体本就亏损严重,全靠一口气撑着,你说了这事,他心气散了,自然就撑不下去了。”
赵瑜抿嘴,他也不想说,但大师兄已经察觉到不对,那种情形下,他要如何隐瞒下去?
沉默了会儿,赵瑜开口:“先生,我师兄他要如何治?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先生尽管说。”
张飘渺看了看殷千阳:“他这会儿情绪不稳,体内灵力冲突,才会吐血昏迷,等我回去开个方子,给他调理一下,过几日应该就能醒了,至于其他伤,只能慢慢养了。”
他又望向花遥和赵瑜,再次叮嘱:“记住,切不可再让他运功了。”
缥缈夫妇离开了。
花遥和赵瑜还待在房间里,谁都没有说话。
花遥是无话可说,太和真人以前是他师父,对他有教养之恩,后来对他处处针对,又结了仇。
但他早就死了,人死如灯灭,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恩恩怨怨的,花遥如今也懒得计较。
再者说,他现在只是一个“小辈”,在这种事情上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赵瑜则是在想莲华夫人的话。
他心想,难怪师父当年要杀了花遥。
太和真人是想杀了花遥的。
比武场上,一见到花遥使出的魔功,太和真人就震怒不已,花遥被关进地牢之后,他立即便下令,要将花遥处死。
是殷千阳跪下来求他。
花遥在地牢里待了多少天,殷千阳就在太和真人门外跪了多少天。
直到那扇门打开,太和真人从里面出来。
“你要为他求情?”
“好,我可以不杀他。但我要你断了他的剑骨,废了他的修为。一个魔修,绝不能是我重华弟子!”
太和真人阴沉地看着殷千阳,“他既入魔道,便是重华的叛徒,除了逐出师门,我还要请出祖宗之法,鞭他九九之数,以儆效尤!”
殷千阳霍然抬头,嘴唇颤抖:“师父,没了剑骨,再受鞭刑,遥儿他……撑不过去的。”
太和真人冷笑:“怎么,你舍不得?”
殷千阳慢慢俯身,深深拜了下去:“求师父……手下留情。”
太和真人眼里蕴着浓浓的怒火:“好,很好。”
他冷声道:“既然如此,那便你来替他受刑!”
他甩袖而去,临走前,道了一句,“但是,从今往后,绝不允许他再踏入重华一步,否则,别怪我不念师徒之情!”
赵瑜一直在旁边,将这一幕看进了眼里。
他看着殷千阳进入地牢,看着殷千阳抱着花遥出来,看着殷千阳默默守在花遥身边,在他醒来之时,悄无声息地离开。
花遥下山的那一天,也是殷千阳进入祠堂,代他受刑的日子。
雷声阵阵,大雨倾盆。
殷千阳站在山巅,看着山门前那道跪着的身影。
赵瑜撑着伞,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大师兄,到时候了。”
殷千阳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开口道:“三师弟,替我去劝劝他吧。”雁衫婷
赵瑜看向山门外的花遥,点点头:“好。”
“别告诉他。”
赵瑜抿了抿唇,“……好。”
他明白殷千阳的意思。
赵瑜和花遥当了这么多年的师兄弟,多多少少了解他一点,要是让花遥知道,大师兄为了救他向师父下跪,还要替他受刑,他大概会直接冲进来,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大师兄代他受过。
但是师父已经在暴怒的边缘,若是花遥冲动之下做出了什么,师父真的会杀了他。
到时候,大师兄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赵瑜劝走了花遥,回过头时,山巅上的那道身影也不见了。
再见到殷千阳时,他就已经脸色苍白的躺在了床上,因神魂不稳,陷入了沉睡。
打神鞭专打神魂,太和真人暴怒之下,下手也失了分寸。
但毕竟殷千阳修为高深,原本沉睡一年,神魂便能自我修复,可是半年之后的某一日,殷千阳却忽然醒了过来。
赵瑜那日正好前去探望,一进门便见他掀开被子要下床,急忙拦住了他。
“大师兄,你怎么起来了?你身体还没好,不能下床!”
殷千阳一把抓住他的手,闭了闭眼:“寻灵符……遥儿,在叫我……我得去……找……”
话还没说完,他便因神魂动荡,再次陷入昏迷。
只是昏睡之中,他也并不安稳,一直想要挣扎着醒来,伤势反反复复,始终好不了。
太和真人便去寻了莲华夫人,为殷千阳刻下红莲印,这才稳住了他的神魂,让他彻底安静下去。
等殷千阳再次醒来,已是又过了半年。
醒来之后,他便频繁下山,去寻找花遥的踪迹。
在殷千阳那次醒来之后,赵瑜其实也下山找过花遥,但他不知道寻灵符的指向,也打听不到花遥的行踪,找了一个多月,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赵瑜知道他二师兄是个什么脾气,能让他撕下寻灵符向大师兄求助,必然是在生死关头,他又已经失去了修为,这么久过去,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但殷千阳不信,又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他找了整整两年,没有一日停歇,赵瑜看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直到花遥活着的消息传来,殷千阳的眼睛才又亮了起来。
那时赵瑜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变好,可谁能想到,到头来,却变成了这样。
望着殷千阳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赵瑜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花遥:“师侄,师兄这里就先交给你了,我先回去,待会儿让他们把药送来。”
他家大师兄如今昏迷不醒,那个一直跟着他的魔修还隐藏在暗处,他得去交代一下,加强守卫,绝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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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 誓言
◎你发誓,即便他恨你,怨你,视你如仇敌,你也绝不能告诉他,你就是姬月!◎
赵瑜匆匆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了花遥。
他站在床边,看着剑修苍白的脸,烛火摇曳, 闪烁不定,将他的面容也照得晦暗不定。
【我师兄很在乎他。】
【他心气散了, 自然就撑不下去了。】
窗外风声呜咽,细雨不停。
半晌,花遥垂下眼帘, 轻轻嗤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药堂的人送来了药, 一同来的, 还有赵瑜派来照顾殷千阳的两个弟子。
这两个弟子是赵瑜精心挑选的,手脚麻利,动作也细致。
一个在床头堆起褥子,另一个扶起殷千阳, 让他稳稳地靠在上面,然后端着碗, 一点点给他喂药。
看着两人眼中掩藏不住的担忧和崇拜,花遥转身离开。
殷千阳这里已经有人照顾了, 他没有必要还留在这里,不如回去想想该怎么报仇。
回到瑶樾轩, 花遥却在门前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袁秋?”
穿着重华弟子服的女子原本背对着他,听到声音,转头看来,露出笑容:“果然是你。”
紫羲仙君带了个徒弟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虽然传言里并没有明确说那个徒弟叫什么, 但袁秋一听就猜到是花遥, 所以就连忙打听了一番,找了过来。
花遥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这会儿已经快到深夜了,什么事情这么急,一定要今天来找他?
袁秋伸出手:“这个。”
她把手摊开,掌心放着一颗圆润的玉珠。
“浮生珠?”花遥看了看她。
袁秋点点头:“是,上次韩烈自爆,导致幻境紊乱,小青也陷在了里面,后来我请了人帮忙,把小青从宝珠里放了出来,现在宝珠已经没有制造幻境的能力了,但还可以看殷仙君的记忆。”
花遥看了眼略显黯淡的玉珠。
“你要把它给我?”
“嗯,你不是想看殷仙君的记忆吗?你对我有恩,我也想报答你一二,这颗宝珠就送给你吧。”袁秋把手伸到他面前。
花遥没有接。
袁秋有些不解:“花遥?”
花遥收回目光,看向旁边的水榭:“我不需要。”
“为什么?”袁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她以为花遥是不想夺了她的宝物,便解释道,“我如今在重华修行,有重华庇护,小青也已经出来,宝珠对我已经没用了。”
“我也不用。”花遥回头看了她一眼,“在连家时,我就已说过,只是一段记忆罢了,看与不看,都一样。”
看了如何,不看又如何?
无非是殷千阳又为他做了些事,但那又能怎样?
他总要为姬月报仇,多一件事,少一件事,又有什么区别?
他越过袁秋,推开院门:“回去吧。”
“等等,花……”
院门被关上,袁秋抬了抬手。
怎么会这样……
直觉告诉她,只要能修好浮生宝珠,花遥和殷千阳之间的死局就能解开,但她从来没想过,花遥会拒绝看殷千阳的记忆。
花遥不看,就解不开误会,他和殷千阳之间必死的局面就无法改变。
到那时,她既阻止不了花遥,也救不了殷千阳。
袁秋咬了咬嘴唇。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可她又不能强迫花遥去看。
望着眼前紧闭的院门,袁秋有些沮丧,她收回手,握住脖子上的琥珀吊坠,喃喃:“小青,你说,我该怎么办?”
琥珀中的蛇影缓缓游动了一下,似是无声安慰。
……
雨渐渐大了。
苍海轩内,赵瑜派来的两个弟子已经在偏房睡下。
寒风呼啸,吹得房门发出轻轻的“吱呀”声,躺在床上的人似乎也被风声带入了梦魇,眉心紧蹙,额上遍布冷汗,睡得很不安稳。
“啪!”
响亮的耳光声回荡在祠堂内。
殷千阳跪在祠堂正中,头歪到一侧,嘴角带了一缕血迹。
太和真人站在他面前,眼中尽是怒火。
“姬月?姬月!借用人偶变成女子,就是为了和一个魔修搅合在一起?!你简直……不知廉耻!”
“你的礼法呢?你的道义呢?!我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殷千阳低着头:“……弟子知错。”
“知错?”太和真人怒意森森,“你若是知错,就不会做出这种寡廉鲜耻的事来!”
他胸口起伏了几下,勉强压住怒火:“好,既然你已经知错,那就去杀了那个魔修!”
殷千阳蓦然抬起眼,张了张嘴:“师父,他是……二师弟啊……”
“住口!”太和真人勃然大怒,“我没有一个当魔修的徒弟!”言姗艇
他阴森森地盯着殷千阳:“千阳,你可还认我这个师父?”
殷千阳眼睫颤了颤:“……认。”
“那你就记住,他不是你的师弟。”太和真人一字一顿,“他既已自甘堕落,入了魔道,那就不再是重华弟子,也不配当我的徒弟!”
“去,杀了他,杀了花遥!”
殷千阳张了张口,嗓音微颤:“师父,你答应过我,要留他一命的……”
“那是以前。”太和真人冷声道,“你去不去?”
殷千阳慢慢低下头:“弟子……做不到……”
“做不到?”太和真人怒极反笑,“千阳,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殷千阳无声沉默。
太和真人深深吸了口气,“行,你长大了,为师管不了你。”
他闭上眼,又睁开:“既然你不愿意杀他,为师也不逼你。但是,为师要你毁掉那个人偶……”
他弯下腰,紧紧盯着殷千阳的眼睛:“……就在花遥面前。”
殷千阳瞳孔一缩。
太和真人森冷道:“现在外面都在传,重华出了个魔修,重华门内,也有许多弟子心思浮动,看不清正魔之别,甚至与魔修交好。我要你杀了‘姬月’,告诉花遥,也告诉所有人——重华,容不得如此叛逆!”
殷千阳嗓音干涩:“……可是,‘姬月’并不是重华弟子。”
“无妨,从今日起,她就是了。”
“千阳,你若还认我这个师父,就去杀了她,清理门户。”太和真人语气森寒,“别逼为师亲自动手,否则,到时候,死的就未必是‘姬月’了。”
殷千阳慢慢闭上眼:“……是。”
“很好。”
太和真人露出阴冷的笑容,拍拍他的肩膀:“你知道该怎么做,千阳,别再让为师失望。”
你知道该怎么做,千阳,别再让为师失望……
睡梦中的人眼皮颤动,似乎要挣扎着醒来,却一转眼,又被卷入了更深的梦境。
问心殿。
太和真人须发灰白,已是弥留之际。
他半卧在塌上,眼睛半睁半闭,气息微弱。
“千阳,为师就要死了。”
四周空无一人,殷千阳跪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眼眶微红:“不会的,师父你会好起来的。”
太和真人缓缓摇了摇头,眼神恍惚,似乎是在怀念过去:“从你三岁之时,为师就把你带在身边,教你练剑。为师要求的所有修行,不管再难,你都一丝不苟地完成。风晴雨雪,从不停歇。”
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太和真人的脸上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温和:“你重情,所以为师要你做的事,再苦再难,你也会办到。为师说要把重华交给你,你没了修为,便去闯剑冢,拼了命,也不想辜负为师的养育之恩,这些,为师都知道。
“为师也知道,你下不了手杀花遥……你心慕他,对不对?”
“师父……”殷千阳鼻尖发酸,喉头哽咽,“……千阳无父无母,是师父抚养我长大,师父的恩情,千阳一直记着,只是千阳不孝,这些年来,一直劳师父烦忧……”
太和真人拍拍他的手,闭上眼,一向严苛的面容,在这一刻,竟有了一丝慈悲。
“男欢女爱,人之天性,为师不怪你。只是,你要知道,他是魔修,正邪不两立,你与他,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为师亲手把你养大,看你长大成人,为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所以,我要你发誓……”太和真人慢慢睁开眼,“你发誓,永远不许告诉花遥,你就是姬月,否则,就让为师陷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师父?!”殷千阳瞳孔一震。
太和真人眼睛睁大,那只苍老的手如鹰爪般扣住他的手腕,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你发誓,即便他恨你,怨你,视你如仇敌,你也绝不能告诉他,你就是姬月!”
“你发誓!”
殷千阳脸色煞白:“……我……”
“千阳,难道你要让为师死都不能心安?!”太和真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师父!”殷千阳慌忙起身,想给他顺气,太和真人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几欲捏碎他的腕骨,“你快发誓……”
殷千阳双手一颤。
“快说!”太和真人胸口剧烈起伏,“难道你真要让为师死不瞑目?千阳!”
他苍老的脸上泛起青灰之色,却仍然死死抓着殷千阳的手,不肯松开。
殷千阳胸口发闷,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他低下头,慢慢跪下:“……是。”
“……弟子发誓,永远不告诉花遥‘姬月’的身份,即便……”
他顿了顿,嗓音涩然。
“即便他恨我,怨我,视我如……仇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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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 第 53 章
◎好像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是这样,一转眼,就长大了◎
接下来的两天, 除了早晚去探望一下殷千阳,扮演一个好徒弟,其他时间, 花遥都在自己的房间里修炼。
剑骨上的“锁”已被他解开了大半,随着修为慢慢提升, 他吸收灵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不过数日,便已晋升一流高手之列。
境界提升快到这种程度, 已经不仅仅是妖孽一词所能形容的了,是个对修真有所了解的人, 都会对他产生怀疑。
好在修为高了之后, 花遥能主动收敛气息,这才没有被旁人察觉出异常。
不过,随着灵神慢慢融合,这具身体也越来越像他, 几乎每一次照镜子,花遥都能看见少年的改变, 一点一点,从面容到身形, 都在朝本体靠拢。
身形靠穿宽大的衣服解决,至于面容, 花遥抽空去找了袁秋一趟,跟她借了些石黛,在脸上稍作涂抹,简单遮掩了一番。
身在重华, 他弄不到面具, 也不想麻烦。左右也没有几天了, 等张飘渺配出解药,解掉他身上的蛊毒,就是他杀了殷千阳,离开重华的时候。
到第四天,殷千阳醒了。
那时花遥刚刚结束修炼,正盘腿坐在床上,思考着如何完成黑龙的嘱托,就听外面传来敲门声。
他打开门,一个照顾殷千阳的弟子站在外面,高兴地对他说:“小师叔,掌门他醒了。”
唐尧是殷千阳的徒弟,虽然年纪小、入门晚,但辈分高,是这两个弟子的师父辈。
这几日,他为了符合唐尧的人设,天天过去看望殷千阳,这两个弟子便以为他对殷千阳十分关心,殷千阳一醒,就连忙跑过来通知他。
花遥一顿,做出惊喜的表情:“真的吗,师父他醒了?”
他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快步来到了苍海轩。
一进门,殷千阳果然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头喝药。
等他喝完药,伺候的弟子接过碗,花遥便一脸关心地上前,松了口气似的:“师父,你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难受吗?”
说完,他暗暗扯了下嘴角,好像最近这段时间,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你醒了”。
殷千阳靠在被褥上,闻言只是轻轻摇了下头,什么都没说。
那双眼睛在他身上蜻蜓点水般沾了一下,便移了开去,望向窗外,像是在眺望远处的山脉,又像是盯着某个虚无的点。
花遥微微皱眉,看了眼剑修依旧苍白的脸色,又把眉头松开。
算了,关他什么事。
很快,赵瑜和张飘渺也接到消息,先后赶来。
张飘渺诊脉之后,脸色依旧不好,但看了看殷千阳淡漠的表情,又什么都没说,只说让他好好养伤,别的不要多想。
之后,他走出房间,对等在外面的赵瑜说:“还是那句话,这是心病,我治不了,只能等他自己想开,药也别停,再喝个几天。”
赵瑜有些紧张:“要是想不开……”
张飘渺瞥了他一眼:“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差这么一次?不过是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神来,过段时间就好了。”
赵瑜闻言松了口气,也对,是他想多了。
张飘渺又对旁边的花遥道:“你这几日多来陪陪你师父,多让他出去走走,说说话,散散心,能好得快些。”
碍于唐尧的人设,花遥不好推辞,只能点头答应。
等张飘渺走了,两人对望一眼,赵瑜犹豫了一下,道:“师侄,你去陪你师父吧,我就先不进去了。”
他家大师兄如今心情不好,看见他估计心情更不好,他还是等等再露面吧。
花遥瞟了他一眼,懒得多说什么,点点头就进屋了。
张飘渺的药还是很管用的,殷千阳的神魂一天天变得稳定,脸色也一日日好看起来,似乎就像张飘渺说的那样,缓过来了。
只是偶尔,花遥会发现殷千阳在出神。
眼神虚虚落在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叫他几声,他才能听见。
就这么过了几天,院子里忽然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这一日,花遥陪着殷千阳在院中散步。
剑修最近一直闷在屋里,今日阳光明媚,花遥想着张飘渺的交代,便劝他出门走走,好不容易将他哄出了门。
这会儿,他跟在剑修旁边,和他说话。
殷千阳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回个一两句,话语十分简短,让花遥想起他化名唐尧,刚刚在北境遇见他时,那时的殷千阳也是这样,冷冷淡淡的样子。
路过一角凉亭时,殷千阳停了下来。
花遥抬眼望去,凉亭旁边,是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枝繁叶茂,在深冬时节依然郁郁葱葱。
花遥声音顿了顿,有些沉默。
这棵桂花树是他小时候拉着殷千阳种下的。
他刚被殷千阳带回来时,年纪还小,太和真人把他收入门中之后便闭关了,殷千阳不放心他,就让他和自己一起住。
两人同吃同睡,同起同卧,一直等到两年之后,太和真人出关,把瑶樾轩划给了他,他才搬了出去。
那时他已经九岁,不舍得跟师兄分开,又拉不下脸说出来,就缠着殷千阳,要在他院子里栽棵桂花树,还要栽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好让师兄每天都能想起他。
殷千阳哭笑不得,但也由了他去,于是就有了这棵桂花树。
此时殷千阳便在看这棵桂花树。
他微仰着头,望着眼前的桂花树,神色怔然。
花遥的目光落在剑修脸上。
他在想什么?
想事?还是……在想人?
一阵清风吹来,树叶轻轻摇晃,殷千阳掩着唇,低低咳了两声。
花遥眉头微皱,返回屋里,拿了一件大氅出来,从身后给他披上,又绕到殷千阳面前,低着头,把系带系上。
几根头发被风吹动,轻轻触到剑修的鼻尖,殷千阳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头。
唐尧好像……长高了?
似乎不久之前,少年还只到他的胸口,眼下却已经比他的肩膀还要高了,行动之间也多了几分沉稳,不再和之前那样,一团孩气。
好像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是这样,一转眼,就长大了,遥儿是,唐尧也是。
胸口传来微微的刺痛,殷千阳盯着少年的发顶,在他抬起头时,移开了目光。
“唳——”
忽然,一声清越的啼鸣从远处传来,两人转头看去,便见一只青色的鸾鸟从对面的山峰上直直飞了过来,在院内的空地上落下。
细长的脖颈高高扬起,青黛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两只乌黑的眼睛水润润地望向花遥,眸中满是亲近。
后方,一道碧光紧追而来,落地化作赵瑜和连情二人。
连情神色本来有些焦急,看到青色鸾鸟终于停下来之后,松了口气。
年节将至,连家给重华备了些贺礼,作为连家老夫人寿诞时的回礼,连情正好要来找赵瑜,就一起送来了。
谁知刚在山门前落下,青鸾就像感觉到了什么,频频向这边张望,还没等连情和赵瑜说上几句话,就迫不及待地抛下她,飞了过来。
连情能感知到青鸾似乎十分激动,但不知道它为何如此,怕它跑远了遇上什么危险,便催着到山门外迎她的赵瑜赶紧追了过来。
从山门一直追到了这里,可算是停了。
看着院中的两人,连情一愣,抱拳行礼:“仙君。”
殷千阳点点头。
又跟花遥打了个招呼,连情看了看自家驭兽,又看向花遥,笑道:“我说青鸾怎么着急忙慌的,原来是为了找你。”
望着一脸茫然的少年,连情心中有些惊奇。
上次见面时,青鸾还没对唐尧有什么特殊的,这次怎么这么亲近?甚至大老远就跑了过来。
花遥也有些惊讶,因为就在青鸾落下之时,他手腕上被袖子盖住的龙须手串忽然微微发热,紧接着脑海中就响起一道细细嫩嫩的声音:【伯伯!】
他看着青色鸾鸟的眼睛,那眼睛里,除了亲切,还有一些激动。
花遥试探着默念道:【青鸾?】
院外的青鸾啼了一声,与此同时,花遥脑中的声音也一同响了起来:【是我是我~!】
青鸾歪了歪头,那声音也道:【不过,伯伯你好像变小了。】
花遥意识到,青鸾口中的伯伯,指的应该是那条黑龙,只是龙须手串上有黑龙的气息,青鸾便将他当成了黑龙。
他正要解释,一旁的赵瑜却开口了,有些高兴地道:“师兄,你今日好些了?”
他的眼中露出些喜色。
这几日,赵瑜偶尔也会过来看看,和殷千阳说说话。
虽然殷千阳时不时也会回应,但赵瑜心头始终吊着一根弦。
十年前那时也是如此,在埋葬了花遥之后,殷千阳便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三个月后才出来。
出来之后,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人还在世间,灵魂却仿佛游离在世间之外,再没有什么能牵动他的情绪。
几天来,赵瑜一直悬着心,生怕他一夕之间又回到了收徒之前的样子。
好在,并没有。
看着冲自己点头的殷千阳,赵瑜露出笑容,他望了一眼殷千阳身边的少年,眼神温和极了。
十年前大师兄花了三个月才走出来,这次却短短几日就肯出门了,该归功于谁,不做他想。
一旁的连情听出了些许不对,看看殷千阳的脸色,发现是比上次见面苍白许多,不由露出一丝歉意。
“抱歉,是我管教不严,让青鸾扰了仙君清净,我这便带她走。”
她想带青鸾离开,青鸾轻轻啼了一声,颇有些不情不愿。
殷千阳咳了两声,道:“无妨。”
像是听懂了,青鸾轻快地叫了一声,又把头往前伸了伸,几乎要贴到花遥身上:【伯伯~!】
花遥在心中道:【我不是你伯伯。】
青鸾的眼睛微微睁大,不可置信似的:【可你就是啊!】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花遥便摸了摸青鸾脸颊边的羽毛,面向殷千阳,露出期待的表情:“师父,我想去和青鸾玩一会儿。”
正好把黑龙拜托他的事解决一下。
殷千阳微微颔首。
花遥便带着青鸾往院外走去。
看着一人一鸟离开的背影,殷千阳对赵瑜道:“三师弟,连小姐远道而来,你陪她在门中走走,我一个人待着便是。”
赵瑜犹豫了一下,连情这次来,是有件关于重华的事要告诉他,刚刚在山门外说了个开头,就被青鸾打断了。
眼下殷千阳身体尚未痊愈,赵瑜不想让他多费心神,便点点头:“好。”
走出苍海轩,连情问道:“仙君这是怎么了?”
连情不是外人,赵瑜便将前几日的事告诉了她,说法和对缥缈夫妇说的一样。
连情听后默然无言,她不赞同太和真人的做法,但毕竟她是小辈,也无法多说什么,见赵瑜心情不佳,便默默陪他走了一段。
心上人陪伴在侧,赵瑜很快就调整过来,问道:“对了,你方才说,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连情:“我此次来,只为告诉你一声,接下来一段时间,重华恐怕不会太平。”
自从上次殷千阳在连家门口揭穿生死蛊的阴谋后,这一个月间,望江来了许多人。
诸如九龙派、沙州堡这些有名有姓的门派,不约而同,都有人来到望江。
连家在望江扎根数百年,对望江了如指掌,这么多人进入望江,自然不会发现不了。
为防这些人在望江作乱,连家便派人暗中关注,随后便发现这些人或明或暗,都在打听生死蛊的消息。
殷千阳已经公开说过生死蛊并不存在,这些人却依然四处打听,显然侥幸之心不死,不相信紫羲仙君所说。
这些人在望江待了几日便离开了,连情派人一直跟着他们,出了望江,那些人一直往东,连情便猜测他们是追着殷千阳师徒去了东海。
出于对殷千阳实力的信任,连情便没再让人继续跟下去,只派人在东海到重华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果然,前两天有人来报,又看到了那些人的踪影。
身为修真界第一仙门,倘若正面对战,重华自然不会畏惧,但这些人行踪鬼祟,藏在暗中,重华若是猝不及防,难免有所疏漏。
故而连情才会特意来此,知会一声。
听她说完,赵瑜点点头:“好,我知道了,稍后我便让人加强巡逻。”
其实殷千阳昏迷那晚就已经加强过了,但眼下外敌重重,防守得再严密些也不是坏事。
他看向连情,问道:“你准备何时回去?”
连情秀眉一扬:“怎么,不想让我久待?”
赵瑜苦笑:“我哪敢呐。”
连情笑了一下:“待会儿就走。”
赵瑜反倒有些惊讶了:“这么快?”
“我爹准备让我年后接手家里,我可是特意抽了空才过来的。”
她斜斜瞟了一眼赵瑜,张扬的眉眼里波光流转,赵瑜不禁莞尔:“多谢连大小姐垂青,赵某感激不尽。”
“知道就好。”
两人说说笑笑,那一边,花遥把青鸾带走,找了一处开阔的地方,停了下来。
青鸾歪了歪头:【伯伯?】
花遥做出给它梳毛的姿态,心中道:【我不是你伯伯。】
他将黑渊下的黑龙和它的交代一一告知青鸾。
青鸾开始不信,但随着他的讲述,又看了他露出来的龙须手串之后,慢慢安静了下来,声音有些低落:【原来你真的不是龙伯伯。】
花遥抚摸着它柔软的羽毛,问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青鸾:【跟你走,是不是就要离开情情了?】
花遥:【是。】
青鸾:【那我不要,情情看不见我,要哭哭的。】
花遥:【哪怕是你龙伯伯让你离开?】
青鸾:【不离开。】
花遥:【确定了?】
青鸾:【确定了。】
花遥便没再说什么,只道:【若是以后你想离开了,便来找我,我再带你离开。】
青鸾:【才不会呢,情情对我可好了!】
它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说到高兴的地方,还要扇起翅膀,蹦跶两下。
等它高高兴兴地说累了,花遥道:【这些话不要告诉连情。】
青鸾晃了晃脑袋:【我知道,这是约定。】
花遥微微露出笑容:【对,这是约定。】
看了一眼从苍海轩里走出的两人,花遥问:【青鸾,能告诉我,连情为什么要来重华吗?】
青鸾想了想:【情情是来找玉玉的,好像重华有麻烦。】
玉玉?
花遥反应了一下,把这两个字和赵瑜对上,问道:【什么麻烦?】
青鸾:【好像有人要找什么……什么蛊。】
花遥:【生死蛊?】
青鸾:【对对,就是生死蛊。】
花遥:【知道是谁在找吗?】
青鸾:【不知道,不认识。】
花遥微微沉吟,果然有不死心的找上来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能在紫羲仙君威名笼罩下依然铤而走险的,都是一群亡命之徒,这些人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殷千阳身为重华掌门,修为高,威望重,这些人没法光明正大抢夺,那么很有可能暗中潜上山来,偷偷动手。
只是,连情既然已经上门告知,赵瑜便不可能不防,这么一来,那些人成功潜入的可能性便微乎其微。
既然如此,他何不帮他们一把?也好把借他们的口把生死蛊的消息再次宣扬出去。
细细嫩嫩的声音忽然在心中响起:【遥遥,生死蛊是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找它,它好吃吗?】
花遥:【它不好吃,也不好玩,只是一个名字。】
【那不就什么也不是?】
看着眼前歪着头的青色鸾鸟,花遥愣了一下,然后摸摸它的脑袋,笑了笑。
【对,它什么也不是。】
青鸾不解:【你们人可真奇怪,什么都不是的东西,也要抢来抢去。】
花遥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青鸾……”不远处,连情呼唤了一声。
【哎呀,情情叫我了,我要走了,下次再来找你玩。】
站在赵瑜身边,花遥和青鸾挥手告别,望着飞上高空的青色鸾鸟,他嘴角微勾,眼中闪过一丝讥嘲。
【你们人可真奇怪,什么都不是的东西,也要抢来抢去。】
谁说不是呢?
作者有话说:
五千字,勉强算是加了一点点更吧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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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当年2
◎但这些幻觉里,假如有一个,是真正的殷千阳呢?◎
和青鸾交流之后, 花遥就一改之前的作风,不再苍海轩、瑶樾轩两头跑,而是每天上午陪殷千阳待一会儿, 然后就打着认路的幌子,在重华各处闲逛。
偶尔遇上巡逻的弟子, 就凭着一幅好皮相,露出笑脸插科打诨,不着痕迹地套话。
几天下来, 花遥便摸清了执事堂巡逻的路线。
当初花遥还是重华二师兄时,就喜欢在重华各处乱窜, 山上山下有哪些隐蔽的小路, 没人比他更熟。
他在路上做了些记号,又给记号加上伪装,让这些记号看起来像是许久之前留下的。
做记号的地方都不起眼,平时走过不会发现, 只有压低身形,把视角放得极低的人才能发现。
顺着记号走, 便能避开巡逻的路线,进入重华门内。
做这些事的时候, 花遥也没停止过修炼,每晚都打坐吸收灵气, 直到天明。
几日下来,剑骨上的“锁”已经摇摇欲坠,只差最后一步,便可彻底解封。
到了这一步, 花遥反倒要倒过头来压制它, 现在还好, 他还勉强能维持唐尧的身形,但要是彻底解封,身灵彻底融合,这具身体就会直接被剑骨重塑,变成他自己的样子。
为了不暴露,花遥便停下了对灵气的吸收,默默算着时间。
很快,便到了唐尧解毒的日子。
这一天,张飘渺派人让花遥过去。
花遥那时正在殷千阳跟前扮演好徒弟,听到话后微微挑眉,解药出来了?还挺快的。
他正要过去,就见殷千阳也站了起来,一幅要一起去的样子。
花遥愣了一下:“师父,你也要去?”
殷千阳“嗯”了一声。
花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剑修神色平静,气息平稳,像是已经从打击中走了出来,又变回了以往的样子。
他还以为殷千阳要再消沉几天,没想到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
也是,毕竟“花遥”已经死了十年了,又能有多大分量?
他收回目光,和殷千阳来到药堂。
张飘渺已经在等着了,见到殷千阳,皱眉道:“你怎么也过来了?伤还没好全,乱跑什么?手伸出来我看看。”
他给殷千阳把了把脉,脸色略微缓和:“还行,再养几日就好了。不过你神魂还没稳定下来,灵力还是能不动就不动。”
叮嘱完不省心的大的,张飘渺又看向小的:“坐蒲团上去。”
他将药碗端给花遥:“待会儿你把药服下,然后开始打坐调息,过程可能会有点疼,但要忍住,知道吗?”
花遥应了一声。
盘膝坐好,把药喝了,然后闭目调息。
药效很快挥发出来,一股暖流从腹部涌入丹田,又顺着灵力的走向,流遍四肢百骸。
沉寂已久的蛊毒在这一刻仿佛受到了刺激,猛地爆发出来,剧烈的刺痛一经出现,便立即沸腾,从右手迅速向上蔓延,很快冲到胸口,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挡了回去。
蛊毒再次冲击,却仍是无法突破防线,便转道向下,往丹田而去。
药物却一改之前温吞的态势,忽然激烈起来,追上去将蛊毒扑杀,蛊毒也不甘示弱,奋起反击。
二者便以花遥的身体为战场厮杀了起来。
冷汗很快打湿了后背,花遥咬紧牙关,呼吸粗重,额头都迸出了几道青筋,在剧烈的痛苦中,强行守住心神,让灵力在体内稳定运转。
汗水从毛孔里冒出来,又被灵力蒸腾成袅袅热气,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内,连面容都模糊了些许。
更像了。
殷千阳的目光落在少年脸上。
从昏迷中醒来后,殷千阳便有意识地不去看唐尧。
明明已经知道,唐尧与花遥毫无关系,那晚他大恸之下,也将少年与花遥彻底分开。
但醒来之后,他却发现,少年似乎更像记忆中的花遥了。
不是面容,也不是身形,而是行走坐卧,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总能让他想起曾经的记忆。
即便是此刻忍耐着痛苦的模样,也让他想起当初的每个月圆之夜,那人默默忍受蛊毒发作的样子。
都是咬紧了牙,再怎么痛苦,也一声不吭,半点不肯示弱。
只是再怎么像,他们也不是一个人。
殷千阳垂下眼眸。
“咦,已经开始了吗?”赵瑜走了进来。
看到殷千阳,赵瑜有些惊讶:“师兄,你也来了?”
他看了眼少年,眼神更加温和。
看来师兄真的很在乎唐尧,这样也好,起码在这世间又有个牵挂了。
殷千阳微微点头,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他来的路上注意到,宗门的防守比平时严密了许多。
“果然瞒不过师兄。”赵瑜笑了笑,解释道,“年节将至,有些人按捺不住小心思,想要上山罢了,师兄别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让人进来的。”
殷千阳便没再问。
虽说是一派之掌,但真正要他过问的事其实不多。
重华门内设有各堂,分管门中事务,能放到他面前的事很少,那些事又经执事堂,在赵瑜那里过了一遍,需要他亲自定夺的就更少。
赵瑜幼时长在侯府,耳濡目染之下,处理起某些事来,比一心练剑的殷千阳更加得心应手,是以慢慢的,殷千阳就把事情都交给了他,赵瑜也乐得替他分担,只在拿不准的事情上才来问他意见。
眼下赵瑜既然已经安排好了,殷千阳自然不会多问。
那一边,花遥体内的厮杀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张飘渺不愧医仙之名,制作出来的解药效力极强,一波一波宛如无穷无尽,几乎将蛊毒绞杀殆尽。
残余的蛊毒汇聚在胸口,负隅顽抗了一会儿,见实在无路可逃,只能被迫上涌。
花遥喉头一动,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动静吸引了几人的注意,张飘渺走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腕,把了会儿脉,在几人有些紧张的目光下,露出一丝笑意:“好了,蛊毒已解,再吃两副药调养一下气血就行。”
吐出毒血,花遥咳了两声,只觉浑身都轻松了起来,他站起身,对张飘渺拱手作揖:“多谢先生。”
张飘渺捋了捋新长出来的几根胡须:“你该谢谢你师父才是,没有他舍生忘死取来的药,我也配不出解药。”
花遥笑了笑,又面向殷千阳,俯身一礼,做足了恭顺温良的姿态:“多谢师父为我取药,师父大恩,唐尧必谨记在心,永不忘怀。”
殷千阳:“你是我徒弟,我救你,理所应当,无需过多在意。”
解完毒,没什么事,张飘渺就把几人赶走了,他要继续去研究剑典。
出了门,有个执事堂的弟子等在门口,见到赵瑜便凑过来低声说了两句,赵瑜点点头,对殷千阳道:“师兄,执事堂那边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花遥眼神闪了闪。
这两日,重华表面看上去依然风平浪静,但花遥很清楚,已经有人偷偷上山了。
不起眼的地方多了阵法,暗中巡守的弟子又加了一倍,时不时便有执事堂的弟子来找赵瑜,悄悄耳语……如此种种,都能透露出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波涛。
他留在山中记号上的小印记,也有许多被人触发了。
若是所料不错,至多明晚,那些人就会潜入重华。
……
夜凉如水。
花遥半卧在瑶樾轩的胡床上,看着窗外的月色,想着之后的计划。
他给出的那些记号,最终通向的,是重华的后山,而从后山出来,第一个会遇见的,便是苍海轩。
换句话说,花遥直接把人带进了殷千阳的居所。
这一点,只怕赵瑜也不会想到。
他费尽心思想要将外敌扼杀在重华门外,又哪里知道,真正能对殷千阳产生威胁的人,就在殷千阳的身边。
但花遥也不是要他们杀了殷千阳,先不说他们能不能杀得了,就算他们能杀,花遥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殷千阳如今对他毫无防备,他动动手就能杀了他,能亲自手刃仇敌,又何必要借他人之手?
他要的,是通过这些潜进来的人,把生死蛊存在的消息传出去,把修真界的水搅浑,把那些深居简出的、隐在深山老林里的仇人都翻出来,然后,他再一个一个,送他们上路。
脑子里转着念头,花遥忽然听见一阵埙声。
低低的埙声悠悠扬扬,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回荡。
熟悉的曲调轻轻浅浅地响在耳边,花遥心头一动,起身出门,顺着埙声,一路来到了苍海轩。
凉亭中站着一个人。
皎洁的月光下,那人握着手中的玉埙,眼帘低垂,静静吹奏。
月光洒在亭外的水面上,也洒在亭中的人上,如霜如雪。
那吹奏着玉埙的人,也同寒宫里的谪仙一般,恍如踏月而来,又仿佛随时会飘然远去。
花遥恍惚了一瞬,清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凉亭中,亭中的人背对着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花遥闻到了一丝酒气。
他看向亭中的桌案,上面摆着一壶酒,旁边是一只玉杯,玉杯内,还残留了一些清透的酒液。
殷千阳喝酒了?
“师父?”他喊了一声。
埙声顿了顿,慢慢停了下来,白衣剑修放下手,慢慢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他脸上带着薄红,黑眸中水光潋滟,眼尾微微湿润,带着些许潮意,眼神在他脸上落了一下,然后就又转了回去,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玉埙发呆。
真喝酒了?
花遥动了动鼻尖,是熟悉的酒香。
他拿起杯子,抿了一点。
果然是杜康。
美酒之中,花遥最喜欢的便是杜康。
不是因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名头,只是单纯因为这酒喝起来足够痛快,拿来泡千日醉效力也足够强。
但殷千阳又为什么?
他一个从来不喜饮酒的人,有什么痛苦,要用酒来麻痹自己?又有什么忧愁,要用杜康来解?
看着剑修手中的玉埙,花遥忽然想知道殷千阳到底有没有骗他。
他以为殷千阳深恨他,殷千阳却甘愿舍了剑骨,也要救他性命。
他以为殷千阳给他收尸只是谎言,殷千阳却真的曾将他埋葬。
那这埙呢?
花遥问:“师父,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埙?”
殷千阳一动不动。
“师父?”
殷千阳慢慢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安安静静地看着埙发呆,仍是不语。
花遥吸了口气,有些想笑,为眼前这个可笑的自己。
有必要吗?你不是马上就要杀了他?还有什么必要再问?
但心底的一丝不甘终究翻涌了上来。
他再次开口,以花遥的声音:“师兄。”
殷千阳怔了怔,慢慢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遥儿?”
花遥看着他的眼睛,问:“这埙,你是什么时候会的?”
殷千阳呆了片刻,慢慢低头,看着手里的埙,道:“是你要学的。”
……什么?
殷千阳静静道:“你让我教你,我不会,后来我学会了,你也不在了。”
花遥愣住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的生辰快到了,我想给你个惊喜。”殷千阳轻轻道。
生辰?花遥一怔。
是了,他学会白骨诀回山之后,不久就是他的十六岁生辰,只是在那之前,他就被逐出了重华。
原来那个时候,殷千阳就已经学会了……他是为了自己去学的。
看着面前低着头的剑修,花遥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当年,你为什么避着我?”
剑修呆了呆,握着玉埙的手指慢慢收紧,眼神黯淡了些:“是你说,再也不想看见我。”
花遥眉头一皱。
他什么时候说过……等等!
花遥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
当年沈千秋给他下过多少种蛊,连花遥自己都记不清,其中有几种发作之时,会让他产生幻觉。
幻觉千奇百种,变化不一。
有时他仿佛置身冰川,身体灵魂都一起僵硬麻木,有时他又像是落进岩浆,骨血皮肉一起焚烧殆尽。
有时是别的东西,他看见过赵瑜,看见过太和真人,看见过阳生,看见过老桃树,但最多的,是殷千阳。
他会站在他面前,用冷漠的脸,冷漠的眼神,冷漠的语气对着他,说,重华没有你这样的弟子,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师弟,你是魔修,是重华的耻辱,你不配当我的师弟。
从一开始的不愿听,不愿看,到后来的反唇相讥,嘲讽喝骂,并没有用太久。
这些幻觉都是假的。
花遥告诉自己,这些幻觉只是为了动摇他的心志,师兄不可能这么对他。
在离开蛊林之后,幻觉出现的次数一度达到了顶峰。
那时他被蛊毒折磨,又被许家追杀,一刻不得安歇,满心都是戾气。
蛊毒发作,他借着酒意,对每一个出现的“殷千阳”讥讽怒骂。
但这些幻觉里,假如有一个,是真正的殷千阳呢?
花遥张了张嘴,像被人掐住了嗓子,只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什么……时候?”
殷千阳低低道:“十五年前,许家发出追杀令之后。”
许家发出追杀令,是在他刚刚离开蛊林之时,而他解开蛊毒,让幻觉彻底消失,是在半年之后。
也就是说……
花遥的手颤了一下。
那些尖酸刻薄的话,有多少,是被真正的殷千阳听见的?
殷千阳对他屡屡躲避,只是因为,他对他说过滚,说过让他永远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脑中嗡嗡作响,花遥扯了扯嘴角,想要扯出一个不在乎的表情,却只觉得喉咙发涩,舌根发苦。
他开口,嗓音微哑:“那天……”
他想问,那天,为什么他在外面喊了那么久,殷千阳都置之不理,但只说了两个字,他就闭上了嘴。
殷千阳从不曾厌恶他,也从不曾避开他,不理会的理由,无非就那么几个。
他还想问殷千阳那三年里有没有找过自己,想问殷千阳是不是真的没有管那张寻灵符,想问殷千阳是不是真的眼睁睁看着他被逐出重华。
但他都没有问。
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也……不该再问。
55 ☪ 掉马x1
◎“师兄,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天光熹微。
一缕霞光刺破天际, 落在凉亭之中。
趴在石桌上的人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
脸颊边传来毛茸茸的触感,殷千阳侧过脸, 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愣了一下。
他坐起身, 披风也顺势下滑,暖融融的,将他包裹在内。
谁给他盖的披风?
唐尧吗?
他醒来之后, 便让那两个伺候的弟子回去了,如今这一片地界, 只有他和唐尧两人, 若说有谁会在半夜里过来,恐怕也只有那个少年了。
脑中传来一阵阵的钝痛,殷千阳捂着额头,微微蹙眉。
他酒量差, 自己也知道,平时沾了一点都要睡上一夜, 昨晚喝了整整一壶,现在虽然清醒了, 但头还很疼。
动作间,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殷千阳俯身捡了起来,看着手里雪白的玉埙,微愣。
埙……他喝醉之后,吹埙了吗?
醉酒后的记忆一如既往的空白, 殷千阳没想起任何事情。
他坐着发了会儿呆, 然后慢慢站起, 把埙缩小,挂回腰间。
这么会儿功夫,天色已经大亮了。
院门被人敲了敲,然后推开,唐尧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他往凉亭中望来了一眼,似是没想到殷千阳已经醒了,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然后冲他笑了一下,走了过来。
把食盒放到桌上,收拾掉桌上的酒壶、空杯,唐尧打开食盒,端出了几样小菜,还有一碗热乎乎的米粥。严善廷
把米粥放在他面前,唐尧道:“师父,你昨晚喝醉了酒,今日空着肚子不好,我拿了些小食来,你吃一点吧。”
弟子一番好意,殷千阳也不好推辞,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端起碗,喝了两口。
待殷千阳放下碗,唐尧似是好奇,问道:“师父,你昨晚怎么想喝酒了?”
殷千阳看着亭外的池塘,淡淡道:“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少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不再吱声,安安静静地给他布菜。
今早注定热闹。
花遥刚夹了两筷子,赵瑜就来了,他是御剑过来的,一落地就匆匆闯了进来。
“师……!”
他像是想喊,一抬眼看见亭中的师徒二人,嘴里的话就卡了一下,眼睛在少年身上扫了扫,把话咽了回去。?
花遥微微眯眼。
殷千阳眉头微皱:“三师弟,怎么了?”
赵瑜干笑了一下:“没什么,本来有件事想让师兄处理,但是刚刚突然想起来,那件事已经解决了,昨晚没睡好,有点不清醒。”
他来到凉亭中,看着桌上的菜肴,似是不经意般问道:“师兄今日怎么想吃早膳了?”
花遥看了他一眼,代替殷千阳回答:“师父昨晚喝了酒,我怕他今日空腹不舒服,就拿了点膳食过来。”
赵瑜惊讶道:“师兄你喝酒了?”
望见殷千阳身上的披风,又问:“这披风是……”
从他的话语中嗅到一丝试探的意味,花遥不动声色:“昨晚我发现师父喝醉,想劝他回屋,但劝不动,就拿了件披风给他盖上了。”
赵瑜沉默下来,看了看他,眼里闪过一抹深思。
昨晚执事堂抓到了两个人,这种事在这几天其实并不少见,从连情离开后,基本每一天,巡逻的弟子都能抓到几个意图潜入重华的人。
对这些不怀好意的人,赵瑜自然不会客气,多半是让弟子们直接杀了。
但这两个人,却特意被带到了他面前,原因是,这二人只差一步,便可进入重华,只是不巧遇见了山中猛兽,发出了声音,这才被巡逻弟子发现。
奇怪的是,这二人的身法并不高明,巡守的弟子都是赵瑜精心挑选出来的,个个实力不俗,按理来说,不应该察觉不到这两人,但偏偏就是没有发现。
赵瑜从中感觉到了不对,让戒律堂连夜审问,这才得知,原来他们是跟着山里的记号来的。
那些记号赵瑜去看了,大概因为时间太久,有些记号已经模糊,一眼看过去,只以为是山石林木上陈旧的刻痕,十分隐蔽,标记的也是不起眼的小路,就算是跟着记号来的两人,回过头再去找,也只能找到几个。
但就是这么几个,也让赵瑜意识到大事不妙。
离连情过来报信,已经过去不短时间,这段时间内,意图上山的人数不胜数,这两人是被抓到了,可又有多少人,已经进入了重华?
并且,赵瑜并不知道这些小路通向哪里,也就意味着,偌大的重华之内,那些人可以从任意一个地方出来。
这些记号是谁留下的,赵瑜不知道,他只能让人先把所有找到的记号都毁掉,然后命令所有执事堂弟子加强戒备。
等把一切安排好之后,天色已经将亮。
回顾昨晚的所有安排,赵瑜忽然发现,他把一个地方漏掉了——后山。
后山是掌门居所,因为历代掌门都是门中修为最高深者,若真有贼人敢从后山潜入,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相对松懈,防守时也很少会注意到。
但如今他家大师兄神魂未愈,若是有人抓住这个空当,他家大师兄岂不危险?
而在这时,又有个纠察异常的弟子向他汇报,前几日巡逻时,数个巡守弟子都遇见了掌门的徒弟,还跟他打了招呼。
那弟子不是觉得唐尧有什么,只是单纯将遇见的人员名单整理出来,上报而已。
赵瑜本来也没当回事,唐尧本就新入门,四处走走也合理,而且他太光明正大了,一点没有遮掩的意思,反倒撇清了嫌疑。
就在他想把这件事放下的时候,一点灵感忽然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在他脑中闪烁了一下。
他想起了殷千阳曾经也想过的问题。
他们都以为,那个魔修有什么隐蔽的法门,故而才能一直跟在殷千阳身后,不被发现,但要是,这个人不是跟在身后,而是就在他旁边呢?
毕竟,以他家大师兄的修为,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能瞒得过他?
一想到这里,赵瑜就坐不住了。
因为他发现,之前他纠结的那个魔修的图谋,在这个想法下也可以解释。
为什么不彻底杀了殷千阳?因为他要通过殷千阳联系张飘渺,给自己解蛊毒!
照着这个想法,昨日唐尧已经解了蛊毒,那昨晚……
赵瑜急忙赶了过来,但到了之后,又有点不确定了。
如果唐尧真是那个魔修,那昨晚他家大师兄喝醉以后,岂不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赵瑜有些迟疑。
花遥倒是看出了点意思,这赵木头,莫不是在怀疑他?
心中冷笑一声,怀疑又如何,只要他彻底解封剑骨,赵瑜就奈何不了他。
池塘的水面忽然微微波动了一下。
这一瞬间,赵瑜还在纠结唐尧的身份,花遥似有所感,微微侧目,他们的动作都没有殷千阳快。
殷千阳眼神一冷,手中筷子蓦然射出,利箭一般狠狠扎进了水面!
一声惨叫忽然响起。
与此同时,水面突然炸开巨大的水花,数个身影从中飞了出来,手中的武器齐齐对准了凉亭中的三人。
殷千阳一把掀翻了石桌,抓起桌面扔了过去,沉重的桌面犹如厚重的盾牌,带着迅猛的风声砸向几人,挡住兵器的同时,也逼得几人不得不躲闪。
趁此时机,殷千阳袖袍一伸,将少年揽在怀里,脚尖一点,退出逼仄的凉亭,在开阔的院中站定,雪魄剑应召而来,从屋内急速冲出,落在他的手中。
赵瑜动作也不慢,他在水里的人出来之时便已经反应过来,见着几人被石桌阻挡了视线,立即抓住机会冲了上去!
剑光数闪,那几个偷袭的人转瞬就废了两个,剩下的人猛地撤身,在池塘另一边落下。
兔起鹘落之间,场面就冷凝了下来。
九个偷袭的人,一个被筷子洞穿了大腿和手臂,三个躲闪不及被石桌迎面拍个正着,三个被赵瑜的翡剑刺穿肺腑,只剩最后两个完好无损,站在池塘对面,姿态紧绷。
赵瑜扫了一眼地上哀哀叫着的七人,将目光对准对面二人,脸色冷冽:“你们是何人?为何要擅闯我重华?”
那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向后疾退,在赵瑜准备追上去时,将两颗□□射进了池塘。
水面再次炸开,又有数道身影从中飞身而出,其中有人破口大骂:“九龙寨的!你们自己暴露了还要把我们也带出来,卑鄙无耻!等出去看我不把你们寨子给掀了!”
那两人已经离得远了,阴冷笑道:“这水道是咱们一起发现的,我们兄弟打头阵已经很够意思了,如今不巧摸到紫羲仙君面前,诸位可不能作壁上观啊!”
池塘中的水动荡了起来,数十道身影从中飞出,落在房檐、墙角、树梢、亭尖,只这么一会儿,便将整个苍海轩都围了起来。
赵瑜眼神扫过周围的人,看到不少有名有姓的人物,正道魔道都在其中,心中不由紧铃大作。
这么些个人,加起来都够覆灭一个中大型宗门了。
若是以往,赵瑜自然不会担心,这些人虽然都是修真界的好手,但在他家大师兄面前还不够看。
可眼下他家大师兄神魂未愈,不能妄动灵力,仅他一人,怕是难以抵挡。
想是这么想,赵瑜口中却道:“师兄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
殷千阳微微皱眉,他知道赵瑜的实力,以一敌众有些困难,刚想说什么,却忽然低低咳了两声,面容泛上一抹病态的嫣红。
“想走?赵真人真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对面,一个粉衣女子忽然娇笑了几声,秀目在殷千阳面上停了停,掩唇道,“哎呀,仙君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不大好?”
一句话,牵动了所有人的目光,和九龙寨吵架的壮汉也看了过来,望着殷千阳的脸色,哈哈大笑:“五毒妹子果真慧眼,在东海时就猜到他身上有伤,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粉衣女子咯咯笑了两声:“朱大哥谬赞,奴家只是瞧得多了,有些经验罢了。”
赵瑜脸色更加严肃。
花遥被殷千阳护在身后,闻言也有些恍然。
难怪这些人敢铤而走险,原来是发现了殷千阳身上有伤,他就说,就算是亡命之徒,也没有把命乱丢的道理。
不过,他只需要有人散布消息,有四五个活口也就够了,至于其他人……还是留在这的好。
视线扫过人群中数个眼熟的面孔,花遥眸光暗了下去。
场面并没有僵持太久,赵瑜已经暗中发出了信号,但后山偏远,执事堂的弟子赶过来也需要一段时间。
他有心拖延,但能摸上来的人又怎么会是蠢货?在别人的地盘,还不抓紧时间动手,那是找死。
只听一声暴喝,壮汉率先出手,攒拳撞出,拳劲化作猛虎,咆哮着冲殷千阳扑了过去!
赵瑜眼神一厉,猛地挥出一道剑气,将猛虎撕裂,又连连出剑,将其他人阻挡在外,不让靠近。
他一人对敌,难免有所疏漏,一时不察,便让几个人越过他,冲向了殷千阳。
两把刀砍向他的胸腹,一根棍砸向他的头顶,还有一支铁索从暗中射出,缠向他的下盘。
殷千阳面色不变,手腕翻转,雪魄剑接连撞在刀棍之上,将其震开,与此同时,铁索也已缠上他的小腿,另一端握在一个黑袍人的手中,狠狠一拽!
殷千阳动也不动,剑尖平平递出,如同白鹭饮水,轻轻沾过几人的咽喉,待收回之时,剑尖已染上一丝血光。
前面的人捂着喉咙倒了下去,黑袍人却还活着,他没想到殷千阳的下盘如此之稳,见殷千阳冷冷看来,心中一个激灵,转身就逃!
身后的人却不会给他机会,星银长剑寒光一闪,下一秒,黑袍人便胸口一痛,睁大眼睛,轰然倒地!
雪魄重新回到手上,殷千阳捂着嘴咳了两声,指缝里渗出些许殷红的血迹。
赵瑜看到他手上的血,心中愈发急切。
“赵真人,别分心呀,奴家可要生气了。”五毒娘子娇嗔一声,腕上绑着的纱带轻动,细小的粉末随之飘出,笼向赵瑜。
她身边的人一时不察,被粉末落在身上,顿时身形一僵,面色青白地倒了下去,直接没了气息。
旁边的人一看,急忙推开,怒骂道:“臭表子,你在干什么?!”
五毒娘子眼中寒光一闪,毒粉顿时朝那人飘了过去,掩唇娇笑:“哎呀,一不小心误伤了。”
那人连忙避开,毒粉却落入人群,引起一阵骂声。
“五毒娘子!你想做什么?如今生死蛊还没到手,你就想内讧了吗?!”
五毒娘子娇嗔:“奴家也是好意,生死蛊只有一个,咱们这么多人,可不够分呐。”
众人齐齐一滞,骂声虽然不停,互相之间却多了几分戒备。
花遥露出一丝冷笑。
他早知道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但也没有想到,他们能废物成这样,东西还没到手,就要开始对付自己人了。
看着一眼挡在自己身前的剑修,花遥垂下眼。
也罢,他也是时候离开了。
众人心中有了防备,打起来也变得有些束手束脚,反倒给了赵瑜一丝喘息之机。
他趁机杀了几个人,握紧了翡剑,余光扫过不远处的殷千阳二人,忽然面色大变,失声道:“师兄小心!”
黑雾弥漫。
殷千阳僵在了原地。
一把匕首从他的身后刺入,穿透整个胸膛,在前方破出,锋利的匕尖染着鲜血,冷光闪烁,让人通体生寒。
血色迅速在白衣上蔓延,殷千阳慢慢回头,看着身后低着头的少年。
“……唐尧?”
“唐尧?”
身后的人低低笑了一声,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殷千阳永远忘不掉的脸。
“师兄,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下章应该就是师兄掉马了,不过中间过度还没捋顺,有点卡,更新暂缓两天,等我写完了再发出来【诚恳道歉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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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 不死不休
◎这是……姬月的记忆?◎
黑雾缭绕。
男人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那一张熟悉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眼中却是一片冰冷。
殷千阳慢慢睁大了眼,薄唇微张, 吐出两个低不可闻的字眼:“遥……儿?”
“认出来了?”花遥冷笑一声。
殷千阳愣愣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梦, 但胸口的疼痛是如此分明,眼前这张脸上的表情也如此鲜活,他张了张嘴, 嗓音带上了一丝微颤:“你还……活着?”
周围的人被这一幕惊动,不约而同地停手, 看了过来。
“师兄!”赵瑜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他悲愤地吼了一声,就想扑上来,却见金光一闪,一条细细的金索从花遥腕上冲出, 撞在他身上,将他连同手中的翡剑一起, 牢牢束缚。
龙须手环。
赵瑜认出了金索,他怎么也没有想过, 这条由他自己亲自赠予的法器,最终会落在他自己身上。
金光从龙须手环上不断散发, 灵力在光芒下偃旗息鼓,连一丝都无法调动。
他挣扎了几下,怎么也挣脱不掉,只能红着眼睛, 不敢置信地看着花遥, “花遥,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潜入的人也有不少经历过正魔大战,自然认识花遥这一张脸,即便不认识,被赵瑜这么一嗓子吼出来,也知道了场中这个黑衣男子的身份,纷纷惊骇莫名。
“魔尊花遥?!”
“他不是十年前就死了吗?!”
“难道他是假死?!”
听着四周传来的惊疑声音,花遥开口道:“十年前,我的确死了,至于我现在为什么又活了……”
他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挑眉:“难道你们猜不到?”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在场众人一个个眼神都火热了起来,呼吸变得粗重。
猜不到?怎么会猜不到!他们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五毒娘子娇笑一声,娇媚的嗓音多出几分尖利:“依奴家来看,魔尊大人您的身子瞧着也不大好,与其被咱们这么多人围攻,不如还是把生死蛊交出来,也省得再吃苦头。”
花遥露出一丝冷笑,他刚刚解封剑骨,身灵彻底融合,少年的身形直接转变成原来的自己,一夕之间变化太快,本源有些匮乏,面上看着是不太好,但那可不代表,他杀不了人。
他抽出匕首,殷千阳身躯一震,雪魄剑“当啷”一声,跌落在地。
剑修晃了晃,捂着心口,勉强站住身形。
花遥绕过他,走到前方,将匕首上下抛了两下,冷笑道:“想要生死蛊?有本事,就自己来拿。”
犹如冷水落进滚烫的油锅,杀气瞬间沸腾!
所有人都冲向了花遥,无数把刀砍向了他,无数把剑对准了他。
花遥一动不动,冷眼看着袭来的人群,在某一瞬间,黑雾瞬间暴涨!排山倒海般冲向人群,将所有人都淹没在内!
惨叫声几乎同一时刻响了起来。
“啊!我的手!”
“这是什么鬼东西?!”
黑雾如有实质,像一缕缕灵活的根须,深深扎入所有人的体内,吸食着他们的血液、灵力、根源。
浓郁的血气渐渐渗入黑雾之中,丝丝缕缕的雾气慢慢褪去黑朦的外表,变得一片鲜红,收缩、聚拢,最后凝实成一颗晶莹剔透的血珠,回到花遥手中。
“是什么?”
将血珠捏在指尖,花遥嗤笑一声:“当然是蛊。”
这从他醒来的那一天便开始祭炼的蛊,以他自身精血为引,吸食了如此多的灵力道基,终于被他炼成了。
珠圆玉润,艳红若血,吸灵吮血,触之即死。
这,才是真正的血蛊,那个被称为十大凶蛊之首的蛊中之王。
修真界人更常见的血蛊,是用灵虫炼制而成,受限于虫体,容易被人提防。
但以精血炼制出的血蛊,却可以随意化形,可如水,可如烟,可如雾。
人要如何防备一滴掺杂雨中的水,一缕飘在空气中的雾?
十年前,花遥就想炼出这种血蛊,但此种血蛊需要蛊主自身精血为引,他那时身体太差,若要炼制,怕是还没炼成,自己就被耗死了。
十年之后,借着少年的身体,他终于把这蛊炼了出来。
血蛊炼成以后,只需要那些人露出头来,与他打个照面,便会在血蛊中留下气息,此后,不论他们躲得多远,藏得多深,都逃不过血蛊的追踪。
五毒娘子还没有死,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放出了毒蛾,用毒蛾挡住了黑雾,活了下来。
除了她,还有几个人也活着。
看着几人惊魂未定的模样,花遥冷笑:“看来,你们的本事还不够。”
六七十个一流高手,只是一瞬间就都死了。
五毒娘子一张粉面早已失了血色,望着花遥像是望着恶鬼,不敢后退,更不敢向前,僵硬地站在原地,牙齿都在打颤:“……是、是奴家太高看自己,求魔尊大人慈悲,放奴家一条性命。”
花遥打量了她一眼,这几人是他故意留下来的。
眼下生死蛊的存在已由他自己“证实”,那些看不顺眼的人也都已经除掉,剩下的,便是放这几人下山,钓一钓那些不肯露头的人。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混乱的脚步声,还有几道高声呼喝,花遥眸光微动,似是被吸引了注意,转过头去。
五毒娘子只当他是真的走神,纱带猛地一扬,丢出一道绿光,随后看也不看,扭头就跳进了池塘,腰身一扭就不见了踪影。
其他几人反应也极其迅速,紧随其后,也纷纷掷出兵器,跳了进去。
只听几道“扑通”声接连响起,花遥看也不看,匕首随意挥了几下,便将绿光暗器通通打落。
池中荡起巨大的水花,花遥没有再管,而是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剑修。
剑修已经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身上被鲜血染红了大半,因大量失血,脸色惨白如纸,却依然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像是察觉到他的意图,那双沉静的眼睛忽地波动起来,浮现出一抹堪称惊慌的色彩,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等等,遥儿……”
金光一闪,金索变回手环,套进手腕,花遥向后退去,衣袖上传来一股阻力,剑修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
但当他转过身,毫不留情地一挣,那手终究还是落了下去。
轻身提气,花遥跃上屋檐,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在山林之中。
“别走……咳咳……”
殷千阳想要追,起身到一半就再次跌了下去,胸口传来剧痛,他咳了两声,口中不住溢出鲜血。
赵瑜扑过来扶住了他:“师兄,你怎么样?”
赵瑜眼圈通红,语中尽是悲意。他亲眼看见的,那把匕首洞穿了大师兄的胸膛,心脉俱断,他家大师兄安能活下来?这会儿还没断气,恐怕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师兄你先别说话了,我这就去把缥缈先生带来!”赵瑜哽咽道,哪怕是回光返照,他也要试一试!
殷千阳却拉住了他。
“等等……”
殷千阳喘了口气:“我没事,那把匕首,并没有伤到我的心脉……”
赵瑜愣住。
怎么可能?!大师兄那时毫无防备,又是那么近的距离,以他那个二师兄的身手,怎么会刺不中?!除非……
“他没想杀我。”
殷千阳轻声道。
他闭了闭眼,紧紧抓住赵瑜的手,道:“三师弟,扶我去药堂。”
赵瑜连忙把他搀扶起来,御剑赶往药堂。
见到剑修这幅凄凄惨惨的模样,张飘渺一惊,连忙让赵瑜把人扶到床上,然后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赵瑜本以为张飘渺是要给大师兄疗伤,谁料过了一会儿,里面却传出张飘渺的发火声。
赵瑜想听又听不清,等得心焦,好不容易等到张飘渺出来,张飘渺却只是脸色难看地说了一句:“一月之内,不要让人打扰他。”
赵瑜一愣,转头看去,却见无形的灵气从屋内涌出,如同层层缠绕的蚕茧,将整个屋子包裹起来,阻止任何人进入。
……大师兄闭关了?
赵瑜犹豫道:“先生,我师兄神魂未愈,却闭关疗伤,这……”
张飘渺沉着脸:“他自己要这么做。”
赵瑜抿了抿嘴,看着浑圆一体的灵气茧,神色中止不住的担忧。
闭关之时,灵识沉寂,周天自然运转,于修士而言,可快速疗愈伤势,但对神魂有伤的殷千阳来说,却不啻于一种酷刑。
赵瑜不知道殷千阳为何要如此急切,宁可忍受痛苦,也要尽快恢复伤势。
张飘渺也没有回答他,只丢下这一句,便匆匆前往藏书阁,埋首于剑典之中。
赵瑜没有久待,这次虽有外敌来犯,却出乎意料的并没有造成太多损失,大部分潜入的人都被花遥拿来练蛊,只有一些杂鱼还零星散布在山中。
几个长老也被惊动,纷纷前来询问掌门可否无恙。
赵瑜先是下令让执事堂的弟子搜山,又一一将上门的长老安抚下来,等一天的事务结束之后,走出执事堂,天色已经黑了。
不远处,一道纤细的倩影正站在那里。
赵瑜愣了一下:“袁姑娘?”
袁秋走上前来,以弟子礼见过,道:“赵长老,仙君他可还安好?”
对这个大师兄亲自交代的女子,赵瑜印象颇深,因她本身既有天赋,又刻苦勤奋,观感也不错,便道:“受了点伤,并未危及性命。”
袁秋先是松了口气,很快又变得有些纠结。
苍海轩的信号一发出,整个重华都戒备了起来,稍有点眼色的人都能看出气氛不同寻常,袁秋也不例外。
那时她就觉得不好,但因有外人作祟,教导他们的大师父严令他们待在房中,不许外出,否则一律当叛徒处理,她也只能忐忑不安地待在弟子房内,等一切事情结束了才出来。
殷千阳受伤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但具体多重没人知道。他闭关的房间外有弟子把守,袁秋进不去,也找不到花遥,向人询问关于掌门弟子唐尧的消息,却也无人知晓。
最终,她只好来找赵瑜。
袁秋知道花遥一心想杀了殷千阳报仇,也知道殷千阳曾经不留情面地杀了同门师妹,只因为她和花遥相爱,两者相斗起来,恐怕都不会留手。
如今殷千阳没死,花遥却不见踪影……
袁秋捏紧了袖子:“那……唐尧呢?”
赵瑜一愣,心中升起几分怀疑,想起她也是和唐尧有过交集的,未必不会知道唐尧的真实身份,但想想自家那位二师兄的性格,又觉得他不会无缘无故将身份告诉别人,便稍稍放下了心,只眼里还带着一丝审视,慢慢道:“他……伤了我大师兄,逃走了。”
随后便见眼前的女子露出几分不似作伪的惊讶之色,这点便又成了不知情的佐证,将他心中的怀疑又打消了一些。
袁秋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在惊讶,花遥也还活着?
悬着的心松了下来,袁秋掩饰道:“他、他怎么会伤了仙君呢?”
赵瑜三两句解释了一下:“唐尧这个身份其实是个伪装,他真正身份是我的一位师兄,因与大师兄有些宿怨,便潜伏在大师兄身边,伺机报复。”
袁秋看过花遥的记忆,对这些自然知道,又与他说了几句之后,便告辞离去。
回到弟子房,袁秋在房中坐了一会儿,随后起身,安静地收拾行李。
胸口的吊坠里,蛇影缓缓游动:【你要走?】
袁秋:“是。”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这里吗?现在不喜欢了?】
袁秋叠衣服的手顿了一下:“没有,重华很好,我很喜欢。”
虽然仅仅只待了半个多月,但重华却让她感到了久违的安心,这种感觉,自从爹娘死后,她就再也没有过了,若是可以,她情愿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哪怕只是一个外门弟子。
“只是,我无颜再留在这里了。”
花遥杀了韩烈,帮她报了杀母之仇,殷千阳将她收入重华,给了她容身之所,二者皆于她有恩。
可她既无法帮花遥报仇,也做不到救下殷千阳,她又怎么有脸面,继续在重华待下去?
蛇影沉默下去。
过了一会儿,袁秋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完毕,又抚摸了下自己的佩剑,将其放在桌上,提起包袱,环顾室内,神色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留恋。
蛇影忽然叹了口气,哼哼道:【本来不想管那两个人类的事的,谁让他们那么欺负蛇,但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原谅他们一回。】严擅町
袁秋一愣:“小青?”
【你不是想让那个叫花遥的人类看宝珠里的记忆吗?或许,我有一个办法。】
看着袁秋脸上慢慢露出的惊喜之色,蛇影道:【不过我只能告诉你办法,具体成与不成,还得看你自己。】
袁秋正色:“小青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不管多难,我都会去做。”
【难倒也不是很难,浮生宝珠归根结底只是一件法器,只要你能掌握它,自然能把其中的幻境放给人看,不过浮生宝珠内里已经残破,这个办法只能用一次。】
袁秋:“我要如何掌握它?”
【修炼。】
袁秋一愣。
【要想掌握浮生珠,你需要有足够的灵力,若你能定下心来,潜心修炼,大概一个月便可。】
“一个月……”袁秋喃喃了一句,秀美的面庞逐渐坚定,“我会做到的。”
……
一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
这一个月来,修真界可谓热闹非凡。
起先是“生死蛊真实存在”、“魔尊花遥借生死蛊复活”、“紫羲仙君惨遭暗算、生死未卜”等等一连串消息把人砸晕了头。
年节时期传出这等荒诞不经的消息,多少人都只当乐子看,但奇怪的是,面对其他宗门的询问,重华一方却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闭门谢客,一幅讳莫如深的样子。
有心人便察觉出了不对。
正当所有人都将信将疑的时候,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人不得不信。
九龙寨的二当家、沙州堡的堡主、金鹰教的四大法王、万山府的狂刀王曲飞、张家岭的毒姥姥……一个个参与过十三年前那场追杀的人纷纷遭了毒手,或死于非命,或不知所踪。
最重要的是,有人亲眼看见了花遥。
这下可就引爆了整个修真界,被紫羲仙君亲自否定压下去的风波再次掀起,甚至比上次还要大。
眼中闪烁着贪欲的人们聚在一处,痛斥着魔头花遥丧心病狂,罪不容诛,上下串联,打起了“讨伐魔头”的旗号。
正道盟发下追杀令,屠魔大势如浪潮一般,席卷了整个修真界,正魔两道都参与其中,如此浩然声势下,即便是一些只想安分过日子的门派世家,也不得不加入进来。
浩浩荡荡的队伍最终来到了落骨山。
落骨山上,花遥坐在山巅,正在喝酒。
他看着远处的悬崖峭壁,云雾缭绕,听着山下传来的喊杀之声,手中拿着酒葫芦,一口一口地灌着酒。
酒喝完了。
他站起身,把酒葫芦扔下山崖。
与之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只晶莹剔透的血蛊。
他的仇已经报完了,这世上,再无他所留恋之物。
划破掌心,汩汩鲜血落入云间,风云忽动,狂风卷动着乌云倒悬而下,黑压压的天空仿佛坠了下来。
峭壁间的云雾慢慢染上不详的血色,如同一只庞然凶兽,逐渐苏醒。
血液不断流失,花遥脸色逐渐苍白,黑瞳之中却燃烧着疯狂。
他迎着狂风,大笑起来。
不是都想要生死蛊,都想要他的命吗?
那就来吧!
此为——不死不休!
血色云雾蔓延,落骨山中,惨叫声开始响起……
……
“诸位请回吧。”
重华待客厅,赵瑜看着眼前的几人,道:“我师兄还未出关,不会来见各位的。”
厅内几人面色俱是沉重,崇明派的掌门开口道:“魔头花遥倚落骨山天堑为屏障,放出血雾,大肆屠杀我正道才俊,如今已有数千人死在血雾之中,若是放任下去,恐怕我正道新一辈就要因此断代。如今危急存亡之刻,赵真人,当真不能请仙君出来吗?”
赵瑜面色冷淡:“我大师兄闭关是为疗伤,伤势未愈之前,灵识沉寂,心神闭锁,我如何请他出来?”
他冷冷道:“再者说,此次屠魔因何而起,在座各位都一清二楚。我师兄此前已将生死蛊的谎言公之于众,是他们不信,贪欲迷眼,由不得人。这一次要我师兄救,下一次,莫非还要我师兄救?我师兄只是剑修,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待客厅内沉寂了一会儿,天刀门门主叹了一声:“赵真人所言极是,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该为其而死。人之一生,谁能保证完全无错?如今那血雾封锁山脉,许进不许出,便是已经悔悟的人,也不能离开。若只是一时迷了眼,便要用生命来偿还,未免过于残酷。”
“那也与我师兄无关。”赵瑜冷淡道,“莫说我师兄受了伤,就是没受伤,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难道要让我师兄来承担后果?”
看着他一脸冷漠的模样,厅中几人都有些头疼。
血雾出现后,几人都想过办法救人,但都没有结果,若非如此,也不会来请紫羲仙君出手。
只是赵瑜比传闻中还要难对付,不管他们怎么劝说,都不同意让他们见殷千阳一面,属实是油盐不进,铁石心肠。
赵瑜才不管他们怎么想,他站了起来,冷声道:“各位还是回吧,屠魔一事,重华不会参与,我师兄也不会……”
“我去。”一道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
赵瑜一愣,转头看去,只见门外走来一人,白衣乌发,面容沉静,腰间一把星银长剑熠熠生辉,不是殷千阳又是谁?
见到自家大师兄终于出关,赵瑜心中却不喜反惊:“师兄,你要下山?”
殷千阳平静道:“我要去阻止他。”
“不行!”赵瑜断然道,“师兄,你不能去!”
赵瑜虽一直待在重华,但始终都在关注着花遥的消息,连情也给他送过情报,那血雾有多危险,赵瑜很清楚。
殷千阳既已出关,便说明他身上的伤势已经好全了,但他神魂上的伤还没有,就这么去阻止花遥,实在太过危险。
一个月前花遥没对他下杀手,但谁能保证这次不会?
他想要阻拦,厅中其他几人却已露出喜色,齐齐站起,拱手道:“紫羲仙君果真深明大义,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出发吧。”
赵瑜神色微怒,正要开口,殷千阳却朝他望来了一眼,不容置疑的目光,将赵瑜钉在了原地。
殷千阳道:“山下的事,我都已听说了,大势所迫,总有无辜之人卷入其中,何况……”
他停顿片刻,眼帘微微垂了一下,随后又抬了起来,看着赵瑜,平静道:“我必须去。”
赵瑜沉默一会儿:“既然如此,师兄,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殷千阳微微露出笑容,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随几人一同离去。雁膳廷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赵瑜莫名觉得怅然,仿佛这一次再见,就是永别。
他摇摇头,挥散心里的不安。
怎么会呢,大师兄修为那么高,就算神魂有伤,也不会轻易落败。
更何况无论是崇明派掌门,还是天刀门门主,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有他们在一旁助阵,大师兄怎么会输?他现在应该考虑的,是血雾破了之后,要怎么样把花遥的命给保下来。
不过,大师兄一个月前直接闭关,宁愿忍受那样的痛苦,也要尽快恢复伤势,难道就是因为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才会那么着急……
即便已经克制自己不再去想,但赵瑜心里始终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在盘旋。
他看了一眼消失在天际的身影,神色担忧。
大师兄,你可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
为了尽快赶到落骨山,崇明派掌门拿出了自家的镇派之宝飞流梭,等几人都站了上去后,驱动法器,四周景物顿时化作流光飞逝,仅两炷香的功夫,便已来到落骨山下。
数日之前只在山间弥漫的血雾,如今已将整座落骨山都囊括在内,一下飞流梭,众人面色俱都严肃了起来。
山中的血气越来越浓,说明血雾中死的人越来越多。
崇明派掌门脸色沉凝:“仙君,我等这些日子已经试过许多方法,皆无法除去这些雾气,即便是召来强风,亦不能吹散,故此我等怀疑,这也许并不是雾。”
“这的确不是雾。”殷千阳道,“这是蛊,血蛊。”
“血蛊?!”几人面露惊愕,“血蛊竟有如此威能?”
看着眼前漫山遍野的血色雾气,殷千阳淡淡道:“这是真正的血蛊,以蛊主自身精血为引,吸食灵力道基而成,形态万千,这血雾,便是由血蛊变幻而成,进入其中之人,会被一刻不停地吸食灵力、血肉、修为,直到被其彻底吞噬,尸骨无存。”
分明没什么情绪的话语,却教听者心底发寒,灵力、血肉、修为,通通都要吞噬,连尸骨都不能留下,何其凶残?
崇明派掌门忍不住道:“那,这血蛊该如何破解?”
殷千阳道:“找到蛊主。”
“找到花遥,然后杀了他吗?”崇明派掌门恍然:“也是,无论蛊虫有多厉害,没有蛊主催动,便会平息下来,这血蛊定然也是如此。”
天刀门门主沉吟:“那花遥既能炼出血雾,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此刻恐怕就藏在血雾之中,既然如此,咱们一同进去,分开搜寻,应当很快便能找到……”
殷千阳:“我一个人去。”
天刀门门主话到一半便被打断,诧异道:“仙君你要一个人去?”
其他人也纷纷看了过来,“仙君你一个人去,怕是不太妥当,我等请仙君过来,固然是想解决这场血雾,但若是将一切都压在仙君身上,未免显得我等太过无能。”
“是极,我等虽修为不如仙君,但或许也能帮上些忙。”
殷千阳却道:“我知道花遥在哪里。”
其他人劝说的话语顿时卡住,喜道:“真的?那可太好了,既是如此,仙君,我等更应该去帮你才是!”
“不必,解决血蛊,我一人足够。”
殷千阳平静道:“血雾已出现五日,其中的人即便还活着,怕也不会很好,诸位还是留在此处,等血雾消散之后,尽快将人送去杏楼为妙。”
此话说的很是在理,众人便也不再坚持,抱拳道:“那我等便在杏楼恭候仙君归来。”
殷千阳踏入血雾中。
浓郁的血气挤压过来,贴着皮肤,似要钻入体内。
雪魄剑嗡鸣一声,淡淡的星芒在表面流淌,将所有靠近的血雾都绞散零落。
越往上,血雾反而逐渐淡薄,直到彻底消退。
越过一棵古松,殷千阳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悬崖边,一腿垂了下去,另一条腿屈起,手肘搭在膝盖上,静静地望着远方。
也许是察觉到动静,那人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殷千阳:“我来阻止你。”
“阻止我?”那人嗤笑一声,“阻止我杀底下的那些人?许他们追杀我,不许我反杀他们吗?”
殷千阳微微抿唇:“遥儿,你已经杀了太多人,该收手了。”
“若我不愿呢?”
剑修重复道:“我会阻止你。”
“殷千阳,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剑修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拔出了剑。
花遥沉默片刻,站了起来,转过身,露出苍白的脸孔和手腕上的一条红线。
“在重华,我不杀你,只是为了还你往日的恩情,如今恩怨已了,你若执意与我刀兵相向,我也不会再留情。”
殷千阳抬起了剑。
花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似的笑容:“既然如此,那便来吧。”
……
在山巅响起刀剑相撞声时,遥远的重华弟子房内。
袁秋吐出一口浊气,睁开了眼睛,露出欣喜的神色:“小青!我成功了!”
她握着手中晶莹的玉珠,能感受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牵系,连在她与浮生宝珠之间,只要她心念一动,便能将人的意识投入宝珠中。
蛇影游动了一下:【恭喜,不过,你最好快一点……】
它慢吞吞道:【这些天你一直修炼,大概不知道,那个叫花遥的人类正在被很多人追杀,但他反过来杀了很多人,现在那个叫殷千阳的人类也去找他了,似乎要和那个花遥决一死战。】
袁秋脸色一下变了,急忙收势起身:“怎么会这样,小青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反而还会让你分心,不过你也别急,我是听外面练剑的那些人说的,有几分真假也不知道。】
弟子房外面是一片坪地,时常有人在上面练剑,练得累了便聊些八卦,正好被无聊的蛇影记了下来。
袁秋脚步顿了一下,她知道花遥的身份,也知道花遥一旦暴露,必然会引来追杀,这些传言很大可能都是真的。
她想要立刻赶过去,却又有些犹豫。
她刚刚才与浮生宝珠建立起联系,使用还不甚熟练,若是一不小心让花遥分心,岂不是害了他?
她修为不高,可也知道高手过招容不得一丝差错,若真因她之故,使得花遥败在殷千阳手中,被他所杀,那就不是报恩,而是报仇了。
心思紊乱之下,她不知不觉握紧了手中的浮生珠,让其内的幻境都显露了一些出来。
一道纤细的白衣身影忽然掠过眼前。
袁秋一愣,这……不是花遥的道侣姬月吗?宝珠内怎么会有她的记忆?
她下意识将心神沉入幻境。
坪地上,几个弟子正在练剑,忽然听到弟子房中传出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人撞翻了桌子,紧接着一扇门猛地打开,一个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在一众弟子愣愣的目光下,飞快跑远。
作者有话说:
预估错误,只掉了一半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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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 记忆
◎“师兄,别丢下我……”◎
【真正的血蛊可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幅模样, 它形态不定,可如烟,可如雨, 可如雾,全看我怎么想。】
重华门内, 袁秋飞快地跑着,胸膛几乎要撕裂一般,喉咙里也泛上了血腥气, 她也全然顾不上,冲进执事堂, 抓着一个弟子:“赵长老呢?!”
【但也有利有弊, 真正的血蛊能刻印遇见之人的气息,将人吞噬殆尽,但若是吞噬太多,则会脱离掌控, 反过来将蛊主也一同吞噬。】
赵瑜听到动静,走出来:“袁秋?”
袁秋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 急促地喘着气:“快!带我去找花遥!他不能杀了殷千阳!”
【若是某一天我不想活了,就去找个山顶, 把血蛊扔下去,让那些追杀我的人通通给我陪葬。】
落骨山下, 崇明派掌门等人听着血雾中若有似无的动静,焦急地等待。
【哈哈,我开玩笑的,有月儿你在我身边, 我怎么会去炼那劳什子血蛊, 你放心便是。】
山巅之上, 交战的二人身上已都带了血。
雪魄剑跌落一旁,剑身上缚着金索。
殷千阳脸色苍白,神魂动荡,灵力不稳。
对面的花遥虽持着匕首,状态却比他更差。
他面白如纸,嘴唇一点血色都无,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吸取他的血液。
只是脸色越白,腕上的那一条血线就越红。
崖下的血雾不知不觉漫了上来,蛰伏着,躁动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时机。
【嗯?血蛊失控该怎么解决?月儿你关心这个作甚?】
身影交错,一蓬鲜血挥洒,血中可见无形的线,自雾中伸出,缠绕着死而复生之人的四肢。
拉扯感从山崖下传来,花遥擦掉嘴角的血,再次猱身攻上。严单汀
剑修白衣染血,冷汗涔涔。
雪魄剑震颤不休,金索忽闪忽暗。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其实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
“雪魄!”
星银长剑铮然剑鸣,湛然生辉!
金索猝然断裂,花遥喷出一口鲜血,无形的线化作实质,猛然缚紧,向下急收!
对面,剑修执剑而立,白衣翩翩,灼灼耀眼,一如最初所见。
花遥弯了弯嘴角,任由自己被扯了下去。
天空越来越远,他闭上了眼睛,在狂风中下落。
一只手忽然拽住了他,狠狠地,将他向上一抛!
【那就是——找个替代者。】
花遥猛地睁眼,银白剑光充斥了他的视野,将显露出来的丝线全数斩断!
他从束缚中挣脱了出来,而另一个人,坠向深渊。
“扑通。”
花遥落在了崖顶,他愣愣地看着崖下的云雾,那一道被红丝缚住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殷千阳斩断了血蛊的线,代替他成了血蛊失控的祭品,但是他怎么会知道解法,明明他只告诉过——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出来,紧接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惶恐。
不,不可能的,他怎么会是……
尖啸的破空声由远而近,是御剑飞行到了极致的声音,有人冲了上来,急切大喊:“花遥!你不能杀他!他就是姬月!”
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响在花遥耳边,炸得他脑子嗡嗡直响。
他霍然转头,死死盯着袁秋,嗓音嘶哑干涩:“你说……什么?”
来不及解释,袁秋猛地抬手,往下一摔,玉珠迸裂,白雾笼罩了花遥。
花遥看见了殷千阳的记忆——
他看见殷千阳在重华练剑,寒来暑往,日夜不辍。
他看见殷千阳路过扬州,在桂花树下耳尖绯红。
他看见殷千阳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磕磕绊绊学着吹埙。
他看见殷千阳日日在山门外等他归来,雕刻着他十六岁的生辰礼物。
他看见殷千阳跪在太和真人门前,求太和真人手下留情。
他看见他在暴雨中下山,而殷千阳在祠堂内替他受刑。
他看见寻灵符没有回应,只是因为殷千阳昏迷不醒。
他看见殷千阳找了他两年,找到之后,迎来的却是他仇恨刻薄的话语。
他看见殷千阳误以为自己恨他,每每遇见,怕惹他不快,便主动退避。
他看见殷千阳在东海寻找灵植,清早外出,夜晚才会归来。
他看见殷千阳落入黑渊秘境,血迹沾染人偶,幻化出一个女子的外形。
他看见殷千阳帮他纾解药性,在他醒来之时,躲避不及,只好寄身人偶体内,告诉他,自己名叫姬月。
他看见殷千阳借姬月身形,陪他度过一个个蛊毒发作之夜,在他二十岁生辰时,将十六岁那年便准备好的礼物,交到他手里。
他看见殷千阳被太和真人逼迫,在他面前亲手杀死姬月。
他看见殷千阳为救他剥出自己的剑骨,历经艰辛,花了半年时间,才回到了重华。
他看见殷千阳为了报答养育之恩,进入剑冢,以求恢复修为。
他看见殷千阳在剑冢之中数度濒死,神魂震荡,青鸿剑护主而碎,血与不屈的信念染红剑的残片,从中诞生出了雪魄。
他看见殷千阳因雪魄的出现重回巅峰,看见殷千阳离开剑冢下山参战,看见殷千阳在太和真人病床前立誓,看见殷千阳失手将他误杀,看见殷千阳带着他的尸身走到桃山埋葬,看见……
浮生一梦,一梦浮生。
他看见了殷千阳的一生。
白雾散去,浮生珠碎裂数瓣,黯淡无光。
花遥退了一步,他面上空白一片,瞳孔不自觉地震颤,低声喃喃:
“殷千阳……”
“殷千阳……”
“殷千阳!”
他霍然转身,跳了下去!
“花遥?!”袁秋震惊地向前一步,却没能抓到人。
赵瑜也冲了过来,先是惊愕,电光火石间想明白花遥跳下去的原因,脸色一变:“大师兄在下面!”
他一把将袁秋拉回安全地带,道了一句,“你在这待着,我下去帮忙!”随即御剑冲了下去。
他一路上都在注意着花遥的身影,却根本没有看到,到了下方才发现,花遥竟然比他御剑的速度还要快,已经到了崖底。
血雾浓郁,红线层层交叠,布满了整个空间,如同罗网。
他看见花遥在血雾中寻找,红线缠绕住他的手腕,被他硬生生扯开。
“殷千阳!”
“你在哪?!”
“殷千阳——!”
一声声呼喊,响彻崖底,却没有一句回应。
赵瑜挥剑斩断伸出来的红线,奔到他身边,焦急道:“这不是你的蛊虫吗,你不能让它停下?”
“它失控了。”花遥眼睛快速扫视四周,试图找到那一抹熟悉的白色。
赵瑜心中更急,但红线布满了天空,御剑飞不起来,他也只能跟着花遥一起找。
血雾肆无忌惮地蔓延,将空间也一并吞噬,让人辨不清方向,也辨不清距离,似乎已经找了很远,又似乎只是在原地打转。
这样下去不行……花遥咬了咬牙,忽然一把推开赵瑜:“离我远点!”
赵瑜不妨被他推开几步,还没站稳,便见他反握匕首,割开自己的手心。
腥甜的血液泼洒下去,周围的红线像是嗅到了什么美味,疯狂地涌了上来,将花遥紧紧缠住。
“你疯了?!”赵瑜面露惊骇。
这些红线有多危险赵瑜已经领教过了,一缠上人体就会向皮肉里钻,吸取血液、灵力,躲都快赶不及,花遥居然还往身上引?
他提剑想帮他斩断缠绕上来的红线,花遥却厉声道:“别动手!”
“如果你还想找到殷千阳,就离远一点!”
赵瑜咬咬牙,往后退了退,身边的红线像是发觉了更美味的猎物,纷纷绕过了他,朝花遥涌去。
红线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几乎将花遥整个人都掩埋在内,赵瑜看着他越来越白的脸色,忍不住握紧了翡剑。
终于,花遥猛地抬眼:“找到了!”
他飞快地挣出一只手,抓住其中一束红线,那红线像被刺激了一般,骤然回收,将他也一同带了过去。
“花遥?!”赵瑜连忙追了上去。
红线急速收回,身上的其他丝线被硬生生扯开,钻心剜骨一样疼,花遥却全然没有在意,只抓紧了手中红线,任它将自己带入一片浓郁的血雾中。
红线停住了,花遥用匕首将它斩断,凭着感觉往前跑。
越往前,血雾越浓,像是来到了血蛊的核心。
越来越多的红线从血雾中幻化出来,拖延他前进的脚步,连斩断都来不及。
花遥的匕首已经断裂,身上布满道道血痕,四肢都被红线缚住。
殷千阳……
他挣断红线,步履艰难地前进。
直到某一刻,终于看见了那抹白影。
同一时刻,剑光大亮!
红线寸寸断裂。
血雾开始消散。
花遥睁大眼睛,看清了那个人。
剑修站在不远处,长身而立,手持长剑,浑身浴血。
那身影倒映在花遥眼中。他看着殷千阳回过头,望了他一眼,看着雪魄剑失去星芒,黯淡无光,看着那被血染红的身体一点一点,倒了下去。
“殷千阳!”
那一截短短的距离,事后想来,花遥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只记得自己终于冲到那人身边,将他抱进怀里,喊着他的名字:“殷千阳……”
剑修气息微弱,涣散的瞳孔勉强聚起了一些,张了张口:“遥儿,你怎么……下来了?”
花遥嗓音微颤:“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剑修慢慢地笑了一下:“是吗?我的遥儿,果然很聪明……”
他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摸摸花遥的脸,花遥握住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眼眶发热:“不,我一点也不聪明。”
红莲印、玉埙、桃花村、生死蛊……明明那么多线索都摆在他面前,他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把他认出来过。
殷千阳微微摇了下头,低低道:“遥儿……别再想着……报仇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就算报了仇……你也……不会高兴……”
花遥喉头微哽:“好,我不报仇了,我都听你的。”
殷千阳笑了一下,那双沉静的黑眸注视着他的面孔,细细描摹,声音轻飘飘的,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在风里。
“再叫我一声……师兄吧……”
花遥咬紧牙关,出口的声音却还是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师兄……”
剑修微微露出笑容,指尖轻轻擦过他的眼角。
他慢慢闭上了眼,似是叹息般道:“遥儿……莫哭……”
尾音飘散,冰冷的手指仍然贴在脸上,却已经失去了力气,那一双熟悉的黑眸轻轻阖上,面容一如以往,平静安然,仿佛只是睡着了。
“师兄……”
“师兄……”
“师兄……”
怀里的身体一点一点失去温度,花遥慢慢收紧了手臂,温热的液体滑落眼眶,他嗓音嘶哑:“师兄,别丢下我……”
作者有话说:
别急,能救
感谢在2024-02-03 10:28:49~2024-02-03 22:3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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