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兰因

    ◎为了与你相遇。◎

    半小时前。

    谢恺尘擦了擦腕机表面凝结的水雾, 看见讯息显示定制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本想让小机器人去门口取进来,想了想如此意义重大的东西,还是自己亲自拿显得比较有仪式感。

    没办法, 皇室的孩子们从小就是浸在五花八门的仪式感中长大的。

    谢恺尘关了水浴, 在烘干间简单走了个过场, 今日耐心有限, 还没到头发完全干透就已经换了衣服。

    事实上他留意到衣帽间其中一个衣柜比之前打开的角度要大一些,走到卧室之后也看见床上比自己起床时更凌乱。

    彼时他心里装着别的事儿,并未多想。

    小叽不在屋里, 这让患上“崽崽离家出走PTSD”的太子心脏绷紧了一瞬,转而劝自己不要过度敏感, 否则会让小家伙害怕。

    凤凰回家之后, 他们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谈话, 谢恺尘承诺不会娶别人,会永远陪着他。

    小叽看起来相信了。

    起码谢恺尘认为他是如此。

    太子去会客厅的门口取到包裹妥帖的小盒子,特意回到卧室才拆开。

    快递盒里放着更小的盒子, 四四方方, 烟灰色珠光的包装纸, 上面用天蓝色的丝带系着蝴蝶结。

    那根丝带和最初在森林捡到小凤凰时, 后者自己收藏里的那一根一模一样。

    这是个礼物盒。

    严格来说,是首饰盒。

    他解开丝带, 盒子的顶盖上粘着一枚小灯球, 照得深蓝丝绒垫布上的制品熠熠生辉。

    很精致。

    和他提供的设计图没有分毫出入,完美得将他的想法化作现实。

    谢恺尘试了一下, 尺寸正合适。

    他对成果颇为满意, 整理了下丝绒垫布, 把灯球调成更合适的冷光, 盖上礼物盒,原样系上蝴蝶结,就好像它从来没有被拆开过那样。

    他把首饰盒放在桌上,准备等凤凰回来之后当面再开箱一次,那才是仪式感中最重要的环节。

    太子逼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公文。

    谢鸣风尽量在帮他了,但他用来筹划纪攸成年礼派对、以及去搜寻小崽儿下落的日子里还是累积了不少工作,有一些是二皇子无法替代的。

    若是在平日,工作的时候就算外面天崩地裂也不会影响太子的专注。

    然而今天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忧虑的小火苗炙烤着他的心魂,不断地诱哄他:还是去看看吧。

    确认一下崽崽安好就回来。

    谢恺尘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潜意识,在左等右等、包括几次呼唤都没召唤来小鸟儿之后,还是放下PADD。

    在他办公或者有重要会客的时候,小家伙也会感到无聊,自己一鸟去花园、或者鎏宫别的地方转悠,乃至去找谢鸣风和乔拣玩儿也是常有的事。

    但弟弟与老师都告诉他,纪攸没有来自己这里。

    由于凤凰灵力与人类的精神力或者灵宠能够产生的能量并不兼容,皇宫里的摄像头是无法准确捕捉到小神禽的,这在以前也发生过。

    谢恺尘直觉不对。

    如果科技手段联系不上,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进入精神空间,不出意料地看见小星星又陷入沉睡——这意味着他再次被凤凰屏蔽了。

    人类警铃大作。

    *

    现在。

    谢恺尘不是没有想过和那个被自己救了一命的少年再见面,但皇宫绝不属于猜测中的重逢地点。

    早上还梦境中垂泪、呢喃着“不要丢下我”的小美人此刻真的站在他面前,忐忑地朝他看过来。

    有那没一瞬间,谢恺尘怀疑是不是仍在梦中。

    有负罪感的本应是自己——起码是梦中冷酷拒绝和抛弃对方的自己。

    现实却是那双碧眸中盛着满满的担忧与内疚,欲语还休。

    那人为什么会感到愧疚?

    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他们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他们只有一面之缘,所以他也不应当对少年被握在另一个人的手中这样的场景产生什么不合时宜的微妙情绪,比如胃里被洒了一把裹着硫酸的石子。

    当然,高傲的太子殿下是肯定不会承认自己吃醋的。

    谢恺尘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才发觉对面其实总共有三个人。

    而且三个他都见过。

    那个单膝跪地、拉着小美人的手像是在表白或者求婚的少年,就是那天跟在自称为医生的中年男人后面的小孩儿。

    旁边那个……

    父皇为他挑选的“未婚妻”,谢恺尘反倒是最后才认出来的。

    也不能怪他,毕竟艾丽娅·奥斯汀被老皇帝带着出现在派对现场时,和现在休闲的打扮完全不同;而先是受到“被订婚”震撼、再又被伤心的小鸟儿弄得措手不及的太子,根本没空去注意她。

    这位沉默寡言、出场把自己当空气的奥斯汀小姐,正和这两个街上偶遇的少年站在一块儿,肢体动作表达出他们的熟稔。

    太子的视线在三人之间来回逡巡,眸色沉沉。

    被注视者们同样不好过。

    海登先是站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下意识向前一步把纪攸挡在身后。

    这个动作让太子的脸色更难看了。

    被“抢”走姐姐的小少年对这位尊贵的殿下满腹抱怨,认为自己应该像个成熟的男人一样来承担问责。

    但林小草比他更快。

    她一开口,就不再是会和弟弟互呛打闹的林小草,而是将来某一日有可能继承两个星系之一的艾丽娅·奥斯汀。

    然而在谢恺尘面前,她的那份骄矜不见了,成了一种带着颤栗的谦卑。

    她似乎畏惧与太子有什么目光接触:“殿下,这是我弟弟和他的……朋友,他们是来看我的。”

    她的声音在抖。

    近处的海登听得一清二楚,而这让骄傲的奥斯汀小少爷更觉愤怒。

    他们姐弟俩自小隐姓埋名生活在沃伦主星,是因为母亲们并不希望他们因自己的身份获得的特权而去不平等地看待世人;但在假期回到大岛煌星时,他们依旧是整个星系的掌上明珠。

    可区区星系领主之子又如何,就算是领主本人,在整个帝国的继承人面前,大约也是与平民没什么差别的。

    为了了解未来的“姐夫”,海登搜罗了许多和谢恺尘有关的新闻。

    数据分析将他引向那些负面的、耸人听闻的“黑料”,包括前段时间那个虐待小马驹的论坛帖子,以及跟帖中更多编造出来的传言。

    哪怕发帖人随后进行了道歉,并且因造谣受到了应有的法律惩罚,海登·奥斯汀仍对此坚信不疑,认为太子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是残忍绝情的暴君。

    姐姐若是真的嫁到皇室,迟早会被折磨至死。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计代价要来营救她。

    阿姐向他解释了太子其实是个非常好的人,在海登看来,不过是委曲求全的说辞。

    不然为什么此刻她在畏惧什么呢?

    太子并未询问更多详细信息,姑且相信了她的话,也没有盘问为什么好好的正门不走、也没有进行访客登记,而是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后门仿佛准备逃跑。

    海登看向太子那双深邃的银色眼睛,想着,他明明看起来什么都知道。

    阿姐说的那些漏洞百出的谎言,根本骗不过他。

    他不追问,是因为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

    林小草站在海登的左前方,而那个男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他的右边——也就是那个小美人的身上。

    站台旁英雄救美的一幕,海登目睹了全程,看见了那些如同爱情电影镜头一样浪漫而深刻的画面,也看见了离开以后小美人有多么魂不守舍。

    尽管他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后者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进的皇宫,又是为何跟他们一样要匆匆逃离,显然在场的四个人中,最紧张的不是绞尽脑汁想着解释的阿姐,也不是可能会以私闯皇宫而被判罪的自己。

    是小啾。

    海登很确定这是个假名,毕竟没有谁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奇怪的名字。但这不重要。

    他的余光能看见小啾时而抬头去看几步之遥的太子,时而又低着头,想要逃离那份同样望过来的目光。

    回避之余却又忍不住渴求,盈满了羞涩的心事。

    小美人赤着双脚站在那儿,不声不响,莹白的脚趾比地上的冰晶石更像艺术品。

    整个人娴静而隐秘,宛若夜色里散发着微光的宝石。

    太子也看着他。

    微微蹙着眉,既是审视,也好像有一点不知该拿他怎么办的无奈。

    海登的心口酸酸的,好像有一瓶醋混着气泡水打翻在地,不停咕嘟咕嘟冒着泡。

    他其实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一定要带小啾走,如果后者在太子这里可以获得优待。

    但太子不是要和林小草结婚了吗?为什么在娶他阿姐的同时,眼睛还要看着别的人?

    这位看起来仪表堂堂的殿下难道也会像他那个风流呈现的老父亲一样,违逆帝国的法律,同时拥有不止一位妻子吗?

    那阿姐在这儿的生活岂不是会更苦了?

    小啾呢?在这种道貌岸然的男人身边,小啾就会过得好吗?

    在这一刻,小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天平已经倾倒了——他竟然不能百分之百坚定地站在林小草那一边去考量。

    或许阿姐打趣得没错。

    他似乎真的……

    这时候几名守卫赶了过来,看了看另外几个打扮和皇室威严格格不入的年轻人,问太子:“殿下,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谢恺尘闭上眼再睁开,有了决意:“送小奥斯汀阁下和他的朋友出皇宫。”

    他揉了下眉心,看向唯一的女孩子:“如果你想出去转转的话,也可以和他们一起,不过需要和皇室保持联络。”

    艾丽娅·奥斯汀是老皇帝亲自邀请的贵客,就算是太子也没有办法决定她的去留,哪怕他也看得出来,她一秒钟都不想在这儿待下去。

    谢恺尘说的是“和皇室保持联络”,不是和疾病缠身需要静养的陛下,更不是同一点儿都不想跟这些事情沾边的自己。

    这对本以为会关在皇宫很久的林小草而言,无异于意外之喜。她惊讶地看着殿下,一时忘了道谢。

    守卫们毕竟也在皇室干了不少年了,最懂得看眼色,见太子的态度并不严厉,其中一个连忙道:“几位请跟我来,如果需要飞行车的话……”

    浅金色长发少年还在发愣,待在原地没动弹。

    直到已经往前走了几步的海登回头叫他,才回过神来,脚步踉跄地跟上去。

    他的动作相当生涩,仿佛那双腿是刚刚长出来。

    奥斯汀姐弟俩不得不一左一右搀扶着他。

    谢恺尘看着少年行走艰难的背影,再度拧起眉心。

    其实他刚才想问他的伤有没有好,可众目睽睽好像不太合适。

    上一回见到他时,后者病号服的宽松裤子遮住了双腿,他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哪里受了伤。

    今日倒是披了件外套,只不过这外衣怎么……

    这么像自己的。

    还有上一回那件黑色的,同样眼熟得很。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难不成有人照着自己的衣橱百分百定制同款吗?有一些他根本就没有在公共场合穿过。

    那少年身上的衣服显然也不是本人的尺寸。

    更像是……他的。

    太子唤来守卫,目光冰冷,交代:“去查查长发的那个。”

    “是,殿下。”

    小奥斯汀想得没错,谢恺尘对他究竟是怎么溜进皇宫来的并不感兴趣,因为他不在乎,也不觉得一个小孩儿的能耐会在皇宫里出什么岔子。

    但这位从缥缈幻境中三番两次走入现实、似乎带有目的一般精准地走到他面前的少年,就没那么简单了。

    待所有人都离开以后,谢恺尘抚上左手的无名指,若有所思。

    他错过了刚刚被列为调查对象的小美人有挣扎之色的回眸。

    *

    另一边,飞行车驶离皇宫后,停靠在路边。

    三人都没想到离开森严的阿尔法中心堡垒竟然这样轻易,过程顺利到了有些离谱的地步。

    海登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他该不会是故意放我们走,然后再派杀手来追杀我们吧?”

    林小草被他的话说得一愣,屈起食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这脑袋瓜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殿下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管我们。你不感谢人家就算了,还在这儿乱说话。”

    海登捂着额头怒目而视:“你现在胳膊肘就往外拐了是吧!”

    虽然话说得轻松,实际上姐弟俩还没有完全从那种心惊胆战的恐惧中走出来,需要缓解一下情绪。

    林小草拍了拍耷拉在背后的帽子,不一会儿,橘黄色的毛茸茸冒了出来。

    是只小兔子。

    海登同样从自己不离身的背包里取出一只雪白的、长着翅膀的生物。

    纪攸好奇地看着他们,准确来说是看着他们各自抱在怀里的灵宠。

    尤其是海登的那个。

    鸟类灵宠只有皇室成员才能拥有,这是一条不成文的铁律,然而海登似乎违反了它。

    林小草见他疑惑的目光,主动解释:“不是小鸟哦,这是哺乳动物,是蝙蝠。”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别人见到这只有双翼的灵宠都会有类似的疑问,她已经习惯了帮不爱跟人说话的阿弟解释。

    “雪蝙蝠。”海登纠正道。

    “没差啦。”林小草举起自己的兔子大吸一口,“这两天都没时间把你放出来玩儿,木瓜,是不是憋坏了?”

    小凤凰在森林里见过兔子,也见过蝙蝠,但第一次见到纯白的。

    这只雪蝠通体纯白,没有一根杂色,就像是黑猫谬儿的镜像。

    它的体型介于奶啾形态和金刚鹦鹉之间,比凤凰形态稍小一些,有一排相当锋利的牙齿。

    而它倒挂在海登胳膊上的样子,则让纪攸想起了自己也是这么依偎在饲主手臂上——另一重纬度上的镜像。

    ……为什么不能继续当小鸟呢。

    当小鸟的时候,是没有烦恼的,也不用被迫离开人类先生。

    雪蝠有个很酷炫的名字,“X”,包括它自傲的性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任何人的懒散,都与主人如出一辙。

    纪攸到现在认识的所有灵宠都和主人都很多的相似之处,比如谬儿与裴桉的高冷,比如店小二与谢鸣风的沙雕,比如小叮当与乔拣的淡定,比如尼禄与谢狄川的阴鸷,比如老金与皇帝的威仪。

    有人觉得天真软萌的小凤凰和冷漠疏离的太子没什么相似之处。

    那是他们不知道,纪攸想,他们不知道,约阿诺其实有多么多么温柔。

    纪攸看着X的翅膀,想起了自己的,但它的绒毛与自己的羽毛看起来触感很不同,下意识伸手想摸摸。

    海登神色一变:“别——”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看见X竟然主动低头(以它倒立的角度其实应该说是抬头),讨好般蹭了蹭少年的手指。

    纪攸轻柔地碰了碰它,后者露出陶醉的表情。

    奥斯汀姐弟目瞪口呆。

    海登扬起眉:“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林小草:“我是不是跟你共享幻觉了?”

    纪攸:“?”

    “X对外人的警戒心很高,连我都不给摸的。”

    林小草说着伸出食指,以同样的姿势靠近,却换来雪蝠威慑地龇牙。

    这回讶异的轮到纪攸了。

    海登盯着他:“你有什么特殊能力么?还是说你可以和灵宠沟通?”

    少年茫然地摇摇头。

    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甚至在变成人以后,同灵宠交流的能力大打折扣,只能听懂一些模糊的词句。

    但从以前就是这样了。

    荒星森林也好,母星的人类和其他灵宠也罢,他并不需要有什么刻意的讨好举动,只要往那儿一站,浅浅笑一下,所有人都会喜欢他。

    以前是小鸟儿的时候是这样,现在是人类少年,竟然还是同样。

    谢鸣风曾经感叹过,被动物喜爱是种天赋,不然为什么他和自家鹦鹉相处那么多年还是一天到晚打架。

    但谢恺尘不这么认为。

    他可能是全宇宙唯一一个有幸亲眼见证森林万物朝圣的人类,深知那虔诚的场面有多么震撼。

    或许因为凤凰是亘古灵气化作的强大神禽,灵力能够疗愈生理外伤,抚平精神内耗;

    又或者因为凤凰是温柔善良的小鸟儿,待在他身边就会被那种无瑕的快乐所感染,忘却烦恼。

    所有人、所有生灵,都会爱他。

    没有谁比纪攸更值得这样的爱。

    这些都是小凤凰不知道的探讨。

    他安静地听着姐弟俩对X进行“拷问”,质疑这个养不熟的坏家伙为什么立刻倒戈向外人。

    X扭脸,根本不理他们。

    这再度让纪攸想起谬儿。

    等奥斯汀们放弃对雪蝠的说教回过头,才发现连那只林小草的那只叫木瓜的小兔子都不知何时跳进纪攸怀里了。

    小美人独自一人待在后排,皇家飞行车空间足够宽敞,够他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蜷在座椅上。

    长卷发像淡金色的瀑布散落在肩头、胸前,里外两件衣服穿得歪七扭八,型号风格都不对,但也并不会成为美貌的减分项。

    ——所以说好看的人穿麻袋都好看这话绝对不假。

    少年弯着眼睛,就那么笑微微地抚摸着小兔子,时不时抬起脸看看他们。

    梦幻得像一幅洒满荧光金粉的画。

    “你好像迪士尼公主。”林小草捧脸叹道。

    “迪士尼?”小凤凰的知识盲区出现了。

    “新文明时代的动画片,那里的公主们都有可以和所有小动物沟通的能力,而且它们都喜欢她们。”林小草说,“妈咪以前就想把我培养成迪士尼公主那样淑女的类型,可惜我长歪了。”

    她可不想当什么公主。她要当追风少女。

    纪攸不清楚“公主”和“淑女”都是怎样的评判标准,老皇帝膝下只有三个儿子,他没有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公主。

    但是。

    他仰起精致的小脸:“你很好看呀。”

    想了想,现学现用补充道:“和公主一样好看。”

    奥斯汀家的人对自己的外表都是有认知的,林小草从小到大也被夸过许多次。

    若是换个人赞美,像是别有用心的谄媚。

    然而纪攸的神情专注,语气认真,挑不出一丝作伪。

    他怎么说,就代表心里百分百是这么想的。

    少年看起来已经要成年了,但并没有男孩儿们变声器的嘶哑,嗓音温软。

    讲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叫他们焦躁的心都清凉宁静下来。

    “老天爷,竟然是直球小美人——”林小草夸张地捂住脸歪倒在旁边,“阿弟,我可以理解你。”

    海登:“……关我什么事!”

    林小草把木瓜逮回来,笑眯眯地对纪攸说:“等我疗愈完,我想好好了(八)解(卦)你一下,好吗?”

    小凤凰乖巧地点点头。

    姐弟俩抱着各自的灵宠,看向纪攸:“你不用放松一下吗?”

    少年愣了下。

    他低头看看自己空无一物、使用起来还不是特别熟练的手,惴惴不安地回答没有灵宠。

    (他总不能说,自己就是某个人的灵宠吧。)

    姐弟俩对视后,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灵宠通常意味着本人精神力评级在D级甚至之下,在以精神力等级高低划分一切的帝国中,会不太好过。

    好在纪攸有一张无可挑剔的漂亮脸蛋,很大程度上能够抵消掉精神力匮乏的缺点。

    奥斯汀们调整前排座椅,躺下来,抱着灵宠进入精神空间。

    纪攸看了一会儿他们很快熟睡的脸孔,移开目光。

    他抱着双腿,落寞地看向车窗外,琉璃色的眸子蒙上一层怅惘。

    天空仍旧湛蓝,与他在谢恺尘身边度过的每一日并无差别。

    但那蔚蓝背后,他的生活正在地覆天翻。

    离开皇宫前,他看见谢恺尘抬起手,无名指上有什么在光线下星星一样轻微闪烁。

    那是枚……戒指。

    全新的。

    离得太远,看不清样式,但可以确定的确是枚戒指。

    凤凰不记得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代表什么含义。

    他只记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它。

    *

    傍晚。

    眠宵花区是母星上最神秘的一个区。

    在帝国成立之前,这儿处在混沌的冥山区和强势的梅子岛区交界处,可怜巴巴的,左右被欺负,像个无人问津的孤儿,连个名字都没有。

    谁也想不到荒芜的这里会走出日后统一寰宇、建立制霸整个阿尔法象限的帝国大帝。

    如今的它已是众相追捧的神赐之地,每一桩传闻都带着金莲花和白玫瑰的沁香。

    三人都是头一回来这里,理论上眠宵花区每日进出的流量是有限制的,迎春节这样的节假日前后甚至要提前申请。

    这个时候,皇室飞行车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两翼上流光萦绕、如同真正小行星带的星环纹路就是一柄乘风破浪的箭矢,哪怕没有预约,也没人敢拦。

    由于人数控制严格,假日的尾声街头也并不拥堵。

    他们泊了车,步行去了近处的一座公园。

    这个公园是眠宵花区最著名的景点之一,里面有一方许愿池。

    相传大帝年轻时在此许下愿望,见到神明显灵,才得以护佑元帅在接下来的开国战争骁勇连胜。

    如今这个传说也依旧庇佑着每一个来这里真诚许下愿望的帝国子民。

    林小草中学时期曾来过母星游学一段时间,是他们仨之中唯一对母星了解多一些的人,也担任起了导游的职责。

    海登正值不爱理人的青春期,纪攸又是个在倾听时格外专注和安静的听众,于是林小草成了大部分时候在说话的那个。

    大半天的相处中,凤凰对这个横亘在自己和饲主之间的“威胁”有了许多改观。

    林小草在脱下艾丽娅·奥斯汀的伪装之后,其实也是个活泼话多的年轻姑娘。

    她非常喜欢纪攸,还戏称要不了多久他在她心中就会超过海登的地位。

    海登把这话当耳旁风,而纪攸则腼腆地笑了笑。

    小凤凰喜欢人类,尤其是那些也喜欢他的人类。

    他对善意和恶意有格外细腻敏锐的分辨力,林小草的友好绝不是装出来的。

    尤其是,在从林小草口中听到谢恺尘对这门婚事非常反对、且打算一直反对下去,小凤凰更是放下了最后一道戒备。

    谢恺尘不喜欢林小草,林小草也不喜欢谢恺尘。

    那么,这样的话,约阿诺还是只喜欢自己……对吧?

    “太子殿下看起来是那种除了自家小鸟谁都不感兴趣的类型。”林小草摇头晃脑地感慨,“这叫什么?鸟性恋?”

    当事鸟:“……”

    小美人无辜地眨眨眼:“不知道呀。”

    旁边的海登冷哼一声。

    要不是亲眼看见殿下对小啾那明显不同的态度,以及极为克制、然而仍旧近乎迷恋的眼神,他就信了。

    但这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他们来到喷泉附近,姐弟俩都有想要许的愿望,排队兑换许愿硬币去了。

    据说几百年前人类都是用这种圆圆硬硬闪闪亮的小东西当做货币来交易的。

    奥斯汀们问纪攸去不去,后者摇了摇头。

    在森林的时候,他是万物的小小神灵,是聆听他人祷愿的那一个。

    轮到他自己,反而不晓得要说些什么了。

    他坐在离喷泉不远的长椅上,有白鸽飞掠过夕阳。

    刚化形不久的小神禽望着喷泉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类,一种怪异的恐慌刺向他的脊椎。

    他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那些人明明说着他能听懂的语言,四肢、五官、皮肤、骨骼,也同人形的他别无二致,可他还是截然不同。

    那是生而为人与后天转换之间无法消除的隔阂。

    事实上小神禽能够听见每个人呢喃的祈愿。他听着听着,与世人一起迷茫起来。

    半岁之前,他是荒星的神明,是森林的核心,他的存在是供给,是源泉,是为了普渡众生。

    半岁之后,他存在……好像只是围着饲主打转。

    这并不代表他不满足,相反,在谢恺尘身边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拥有前所未有的巨大幸福。

    只是,在今日,在此刻,他陡然意识到,一旦离开谢恺尘,他就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了。

    这不对。

    少年茫然地攥紧拳头又张开,抓到的只有无形的空气。

    刚刚一岁的小凤凰的认知开始有了改变。

    他想要找到自己生命的存在意义,不仅是与约阿诺相遇,不仅是依附于饲主。

    应当还有别的什么。

    长老告诉他,他会活很久很久,久到时间的尽头。

    那么他……为什么活着?

    这些过于深奥复杂、需要哲学家研究一辈子的缥缈抽象的问题,对于尚未完全脱离幼崽期的小神禽来说实在太沉重了。

    他不是钻死胡同的性格,聪明的小鸟要学会给自己寻找解决途径。

    比如,那个从他还是很小很小的宝宝就一直在问、却从来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他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同族在哪里。

    他从哪里来?

    宇宙之大,数以亿万计的星球,一定有一个存在他的源头。

    在寻找「我从哪里来」谜底的路上,一定就能塑造生命的意义了吧?

    “你看起来好像有很多疑问。”林小草回来,见纪攸眼神放空,提议道,“我听说附近有个教堂,想不想去?”

    海登看她:“你什么时候信教了?”

    “那可是圣帝大教堂——和其他的不一样。”林小草看向总是懵懵懂懂的小美人,像对小朋友一样耐心地问,“你知道什么是教堂吗?”

    几代皇室都不信教,但的确有一部分民众信仰不同的宗教,而它们需要被皇权和帝国所领导。

    纪攸陪着谢恺尘出席过一些场合,知道什么是教堂。

    巨大的十字架。

    明明看起来高不可攀、却又格外逼仄的穹顶。

    唱诗班与颂词。

    悔过的、匍匐在神父脚边的教徒。

    或许是神禽的灵力与那些教徒信仰的体系不同,凤凰有天然的排斥,对它们的印象并不算好。

    但他似乎真的迫切地需要一份寄托。

    所以纪攸点点头,说,好。

    *

    等纪攸到了圣帝大教堂的门口,才明白林小草所言的“不一样”——真的很不一样。

    它的建筑并不是四四方方的墙壁,也没有刺一样的尖顶,反倒看起来温柔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里面不允许带灵宠,他们把木瓜和X暂时寄存在灵宠幼儿园;这让纪攸想起了影城基地。

    他难得庆幸自己现在是人类,不然就得一块儿挤在小笼子里了。

    教堂没有着装要求,让本以为小美人会被拦下的奥斯汀姐弟松了口气。

    少年跟在姐弟俩后面走进去,抬头好奇地打量。

    即便已是黄昏,圣帝大教堂没有丝毫晦暗,敞亮明净。

    据说设计理念是神的光辉让世界得以永昼。

    尽头处摆放的祷告圣物并不是横平竖直的十字架,而是朵巨型玫瑰花。

    一朵……半毁的白玫瑰。

    更精妙的是,这朵看似已然朽坏的玫瑰花瓣中,竟然有一尊小天使的雕像。

    祂有着一头看起来软软的小卷毛,双手交叠枕着小胖脸在花苞里睡得正香,头顶还有个不知用什么技术得以悬浮的天使光环。

    整座雕塑栩栩如生,好像下一秒祂就会睁开眼,为人间洒下福祉的花瓣。

    祂是腐烂里的纯洁,是死亡中的新生。

    自凤凰踏进教堂的第一步起,他就感到了被召唤,或者说与这儿在互相感应。

    尤其在看到那朵白玫瑰和小天使时,更是产生了震撼到不自觉浑身颤栗的共振。

    那不是幻象。

    他与这里……是相连的。

    难道他的诞生之谜,与圣帝大教堂有关吗?

    可凤凰蛋的出现远在光年之外的荒星,怎么会和母星的教堂有所联系?

    神父的到来中断了少年的遐想。

    这里的神职人员也和普世的不太一样,穿着并不以黑色为主调,而是白色,还戴着面具。

    神父在看到这个初来乍到的男孩时,有一瞬间的怔忪。

    他仰头看向教堂穹顶的玻璃。

    玻璃上的彩绘是那位被圣帝大教堂供奉和信仰的神明,祂有着与面前少年相似的淡金色长卷发。

    但祂只有背影。

    除了传闻中的大帝,不曾有人有幸目睹祂的真容。

    神父抹去不够敬业的恍惚,和蔼道:“我的孩子,你有什么想要向神明诉说的吗?”

    纪攸有些迟疑。

    神父左手轻抚右肩:“你不必说出来,在心中向吾主祈颂,祂自然会听见。”

    “什么……都可以被听见吗?”

    “当然。”神父微笑,“祂爱着所有人。”

    神父离开了。

    纪攸坐在那里,好像周围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圣像,以及黄昏盘旋的光影。

    他想……向神明祈求什么呢?

    变回小鸟吗?

    掌握不同形态自如切换的能力吗?

    让约阿诺永远只看着自己、不要喜欢别人吗?

    还是所谓存在的意义,又或是出生的谜题呢?

    纪攸调整了下坐姿,带动脚踝上的铃铛轻轻一响,那微不可闻的音波在他心上漾起涟漪。

    刹那间,所有的喧嚣杂音都不见了。

    小凤凰在这阒寂又圣洁、且为他所独有的时刻,放缓呼吸,静静地想着他的人类先生。

    谢恺尘为他系上脚链。

    谢恺尘为他扎的天蓝色丝带。

    谢恺尘在帝国千千万万观众的镜头前与他联结。

    谢恺尘说,“只喜欢你”。

    谢恺尘将他放在肩上,手里,怀中。

    谢恺尘叫他小叽,崽崽,小家伙。

    谢恺尘为他种的那些太阳花和复刻的圣梧桐。

    谢恺尘每一次都能接住他。

    谢恺尘紧紧抱着他,挡开死神从天而降的镰刀。

    谢恺尘说,“我不能让我的小朋友伤心。”

    谢恺尘说,“请你在我不是我的时候,帮助我找回我。”

    ——那么,他的愿望也是同样。

    纪攸双手交握于胸口,阖上眼,低着头祈祷。

    夕阳走到了尽头,流动的天光透过高高的穹顶洒下,又被彩绘玻璃折射、托举而起,形成缤纷的薄雾在玫瑰圣像周围弥漫开来。

    在那些交错的潋滟光芒中,少年精美的容颜如梦似幻。

    他垂眸时看起来不太像个信徒。

    并非不够虔诚,而是太过神圣。

    比那些带以象征手法的雕塑更似圣子降世。

    凤凰额上的花钿微亮,低低的呢喃旋散进风中。

    神明啊

    若你真的会聆听世人的愿望

    若我也能够被称为你的子民

    请让我

    请允许我

    找到我自己

    然后

    走过每片雪原诞生与漫长的黎明

    穿过每阵晚风雾雨与颤动的大地

    然后

    越过每次枯萎迷途 与重复的呼唤

    跨过每个长夜 焰火与无尽的思念

    然后

    回到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

    卷三完,明天开启卷四,啾宝的各个星球奇幻冒险之旅

    身世之谜会慢慢说~看过旧文的宝们应该已经知道谜底啦

    第四卷:盈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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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   失控

    ◎无名指上的小鸟戒指。◎

    “不得不说, 你在穿搭上的品味真的很糟糕。”海登·奥斯汀一脸冷漠,“承认吧,设计不互通——起码建筑和服装是有壁的。”

    “嘁, 你懂什么, 这叫简单大方。”艾丽娅·奥斯汀撇撇嘴, “再说了, 你们这个年纪不需要额外的花里胡哨的装饰,青春无敌嘛。”

    姐弟俩的例行拌嘴刚刚开了个头,远远没有结束, 试衣间的门有了动静。

    有谁从里面走了出来。

    奥斯汀们同时闭上嘴,朝那边看过去。

    也同时眼前一亮。

    纪攸站在那儿, 目光里半是羞涩半是怯意, 对自己的新装扮有些无所适从。

    里面是件婴儿蓝的针织衫, 外面罩着奶白色的无袖毛呢背心,还搭配了一枚羽毛形状的胸针;

    下面是浅灰色的复古风格水洗牛仔裤,和上衣同色调的白底蓝纹板鞋, 两侧同样画着小翅膀, 好像随时都能蹬着鞋飞起来。

    看起来就是个穿着学院校服的高中生。

    长相出挑, 性格柔软, 成绩优异,最受欢迎的那一种。

    林小草并不知道纪攸的真实身份, 只是小美人给她的感觉就和轻盈的鸟儿一样, 所以她才会在给他挑选衣服时额外留心了这些翅膀相关的元素。

    海登则看得有些发愣。

    从第一次见面时赤○地披着黑色大氅,到后来在诊所时同样不怎么合身的病号服, 再到第二次见面看起来同样宽大的外套, 小美人好像总是在逃跑, 总是穿一些并不是自己的衣服。

    尽管他的美貌并不会被这些仿佛“偷”来的外衣所淹没, 有更合适的衣装总是为人加分。

    穿了新衣服的少年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干净澄澈,好像只要站在那儿,周围的空气都会被他净化。

    也许神明的力量就是这样,让所有的世人都不自觉想要靠近祂。

    “唔……”林小草摸摸下巴,“感觉还差点儿什么。”

    小美人眨巴一下漂亮的大眼睛,不安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凤凰化形到现在一共也没多久,还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地穿合身的、属于自己的衣服。

    虽然小鸟形态也被饲主买了许多搭配的小衣服小裙子,可是小鸟穿衣服和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那种从头到脚的束缚感让凤凰感到有些不适,可身为人的那一部分的他却又渴求着这样被遮蔽的安全感。

    人类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针织衫和毛呢背心都是套头的,他刚才在里面折腾了好久,幸好以前观摩过许多次太子殿下换衣服,不然他都不知道要怎么穿。

    他的头发又长又多,而且卷发本来就没那么好打理,此前还算整齐,换衣服的过程则弄乱了它。

    乱糟糟的长卷发更蓬松了,衬得他脸颊小小的,再加上那懵懵懂懂的眼神,好像刚睡醒。

    林小草从店员那儿借来了梳子,在配饰区找了一条天蓝色的布面蝴蝶结发绳,摁着纪攸的肩膀让他在试衣镜前的椅子坐下。

    “我所有的专业课成绩都是A+,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被这个臭小子说没有审美。”她捧起少年绸缎般的金发一点点梳理,“我明明对设计是很在行的。”

    动作之轻柔连她自己都倍感震惊,要知道她对自己的头发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耐心。

    之前因为赶ddl没空去理发,干脆自己拿着剪刀喀嚓全部剪掉,丑得连舒兰夫人都看不下去了,这次到母星还不得不戴了假发。

    和同龄的女孩儿们不一样,林小草从小到大都不怎么玩娃娃。但给纪攸打扮的全过程让她找回了一点丢失的童心。

    小美人的头发虽然乱蓬蓬的,好在发质一流,并没有打结,很快重新变得柔顺。

    这样坐着的高度让他过于长的长发都快垂到地面上了,林小草拿起发绳,思来想去,没有特意扎什么发型来破坏这样整体流畅的质感,只是在发尾松松地绾了个蝴蝶结。

    她又帮纪攸这儿整理整理褶皱,那儿抚平抚平边角,自言自语着“我当时要是选了造型设计专业,现在应该也是个知名造型师吧”。

    她和纪攸一同看向镜子里的少年,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

    其实整体发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到原本自由散开的末端现在因为蝴蝶结而收拢,却让小美人看起来更加静谧而温柔。

    再加上这一身学院装的打扮,以及本上无可挑剔的精致五官,简直和放在橱窗里的最新一季招牌洋娃娃没有区别。

    林小草冲弟弟抬抬下巴:“你就说吧,你在路上遇到这样一个学弟……不对,对你来说是学长了,难道就不想搭讪、要个他的联络频段?”

    海登一直在旁边直愣愣地看着,这时候听见姐姐的问题,喉结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的反应被林小草尽收眼底,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笑着摇了摇头。

    春心萌动的少年实在是太好懂了。

    纪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平心而论是很可爱……虽然小鸟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自己夸自己。

    但在以前,他的每件新衣服,新蝴蝶结,新配饰,约阿诺都是第一个看到的。

    今天没有这个机会了。

    或许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

    小鸟的第一根丝带是在森林里捡到的,人类先生从天而降把它砸进泥土里,弄得脏兮兮,后来帮他重新找回来赔礼道歉。

    小鸟的第二根和第三根丝带,都是人类先生在集市上亲手帮他挑选的。

    凤凰把束起的长发拢到胸前,看着镜中和以前那些丝绸质感不同的布艺蓝蝴蝶。

    很多事情从成年礼那一天开始就变得不同了。

    纪攸以前迫切地、急不可耐地想要长大,现在却觉得长大好像也没有那么好了,甚至希望时光能倒流回天翻地覆的那一日之前。

    他可以不要长大的。

    不需要集齐所有尾翎,不需要变得更成熟美丽,不需要尝尝看酒和别的需要成年才能碰的东西。

    他宁愿永远当个幼崽,依偎在饲养员怀中。

    在黄昏的教堂里,在玫瑰圣物和小天使塑像的注视中,他的确向看不见的神明许下愿望。

    想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想拥有同族和家人,想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那一切的愿望都指向最终的一个。

    他只想做谢恺尘掌心里的小鸟。

    *

    皇宫,军部会议厅。

    所有人面前的光屏散发着相似的淡蓝色光线,弧形大厅正中央的全息投影播放着残酷的战争画面。

    “……因此,帝国会考虑赛瑟纳林联邦的请求,派第二舰队前去支援,平定接壤边疆动荡,捍卫我帝国领土和居民的安稳。

    “舰队由太子殿下任总指挥,我和凯恩上校会各自带一队精英先锋。

    “暂定下个月第二个周末出征。”

    乔拣环视一圈在座各位高级将领和要臣,每个人的脸上都被光映成了淡淡的蓝。

    他没有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什么反对的意见,点点头。

    “散会。”

    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会议室,只有太子还坐在位子上没有动,紧盯着线路图上的红标。

    乔少将还会议室门口和某个持中立态度的将军低声交谈,他的灵宠驯鹿踱着庞大的身躯走到谢恺尘面前,低头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

    人类拂开光屏,光粒渐渐消散,他碰了碰小叮当的脸颊,动作轻缓,神情依旧紧绷。

    小动物们都是同样的天真温和。

    但并不是所有的小动物都可以是他的凤凰。

    这一切都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

    谢狄川把自己的东西交给凯恩,示意后者先去外面等着。

    他走向谢恺尘,而后者在同一时间起身,准备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乔少将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驯鹿随之离开。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兄弟两人。

    “大哥这几日状态好像不太好啊。”谢狄川轻笑,“是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吗?可以跟我说说的。”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屋子里空荡荡,又把每一个细节传递得清清楚楚。

    太子对此充耳不闻。

    三皇子堵在太子的必经之路,后者就像没看到他似的,准备绕行。

    这样轻蔑的态度实在很叫人恼火,若是换一个暴脾气的可能就已经忍不住了。

    好在,谢狄川是个有耐心的人。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很快又调整好云淡风轻的状态:“大哥和艾丽娅小姐打算什么时候订婚?”

    对于艾丽娅·奥斯汀最终选择了长兄一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不仅是姑娘本人和她背后的三个星系代表的倾向,更重要的是父皇同意了把她许配给谢恺尘。

    这意味着,起码在这件事上,父亲选择了大哥而不是他。

    围在他身边拍马屁的那些人总是会说,老皇帝早就看不惯那个独断专行的大儿子了,迟早会把储君之位让给更加合他老人家心意的三皇子。

    然而谢狄川本人是清楚的,事实并非如此,他在面对长兄时并没有绝对的、不可撼动的优势。

    尤其是谢恺尘家那只小鸟不知施展了什么法术,竟然把那老东西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从那以后,父亲肉眼可见地对小鸟儿宠爱到了其他所有人都没有享受过的地步,连带着他的主人、也就是太子,跟着沾了光。

    以至于“三星之女”都转向了谢恺尘。

    大岛煌和流霜星系两位领主非常低调,艾丽娅·奥斯汀的身份更是个秘密,年轻的姑娘抵达母星和皇宫的事儿并未散播开来。

    但总有人有搞到消息的门路。

    近日,老皇帝再次陷入了昏迷状态,医生给的评估预期很不好。

    事不过三,谢狄川想,就算是神仙来,这次也不可能救得了他了。

    关于下一任帝位究竟花落谁家,现在最多的消息都是传言陛下的遗嘱中将会采取普选制。

    谢狄川衡量过二十二票中自己的占比,乍一看还不错,但大岛煌、流霜和沃伦三票要是进了谢恺尘的口袋,优劣或许会有反转。

    谢恺尘并未回应他的挑衅,谢狄川步步紧逼:“大哥已经见过几位领主夫人了吗?这三票是不是已经稳稳拿在手中?如果是这样的话,真是要恭喜你呀。”

    谢恺尘终于看向他。

    太子的眼瞳是无机质的灰,在某些变幻的光线下泛着银,让人联想到宇宙、深空、星群。

    这样的瞳色是很稀有的,再加上本人的情绪鲜少有波澜,还是个精神能力顶级、肉T上无坚不摧的绝对战士,坊间总有他其实是个机器人之类的谣传。

    谢狄川当然清楚兄长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只不过被这双眼睛盯着的时候,还是会感到一种无法自抑的战栗。

    就好像……

    他不会因为你的任何讨好的话而有所松动,但他会因为你任何一句不合心意的话,直接掐断你的喉咙。

    真的很像个没有感情的机械战士。

    谢恺尘看了他足足有一分钟之久,一个字没说。

    谢狄川没来由地紧张,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终于,比他年长四岁的太子像个真正的、鲜活的人类那样轻巧地叹了口气:“狄川,你要是能早些长大,也好为我和父亲分担。”

    他很少会对三皇子的挑衅做出什么回应。

    但如果有,一定正中痛脚。

    ……谢狄川牙都要咬碎了。

    总是这样。

    总

    他妈的是这样!

    无论他怎样挑衅,无论他怎样冷言冷语讥讽,谢恺尘表现出来的永远都是他只是一个顽劣的孩子,想要用自己哭闹、撒泼、打滚来引起大人的注意力。

    他从来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从来没有把他视为一个合格的、值得用正眼去看的对手!

    谢恺尘愈是风轻云淡,谢狄川也就愈是恼羞成怒。

    他将掌心生生掐出血痕,还是忍住了。

    三皇子重新挂起自己的招牌微笑:“大哥去赛瑟纳林可要保重啊,联邦太乱,不比帝国,可千万别……”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

    聪明人也不必句句点破。

    他本以为太子不会对这句恶意满满的话有所回应,出乎意料的是,谢恺尘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

    谢狄川皱眉。

    这又是什么招数?

    这么多年来长兄都视他为无物,总不会这时候突然好奇起来他长什么样子了吧?

    “总有一天。”谢恺尘说,语气平静得出奇,“总有一天,你会为没能在我从瓦伦丁共和国返程途中杀掉我而后悔。那会是你这一生中最好的机会。”

    他说完这句转身离去,再无半秒停留。

    谢狄川阴沉地盯着他的背影,再度攥紧拳。

    哪里需要总有一天……

    从得知谢恺尘毫发无损再度出现在母星起,他就没有哪一分、一秒不后悔。

    太子原本就是非常谨慎的性格,经历过暗杀后更上一层楼,谢狄川的人已经很难再接近他了。

    如果不能从肉T上摧毁谢恺尘。

    那么,他还有别的办法。

    秃鹫的飞行能力并不好,但尼禄却能翱翔至高空良久,这得益于主人不同寻常的、爆出来绝对会被灵宠保护协会起诉的“特殊”饲养方式。

    尼禄回到主人的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哦?”谢狄川转怒为笑,唇角勾起一丝阴恻恻的玩味,“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大哥的心肝宝贝……真不见了啊。”

    *

    鎏宫。

    “如果殿下状态不行,可以不用去的。”乔拣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影响自己的同时,也会扰乱军心的吧。”

    不仅是太子本人,就连乔少将对于小凤凰几次三番的“离家出走”也十分惊讶。

    毕竟小家伙之前表现出来的对饲主的依赖,已经到了每一秒都难分难舍的地步。

    凤凰和太子之间相互的依恋的确是病态的,然而这样突然抽身更不对劲。

    纵是见多识广的乔少将也想不出解释这种转变的源头,只能搪塞,纪攸毕竟不是专门饲育的灵宠,广袤森林里长大的他更向往自由。

    人们一般而言不会选择同野生动物联结,也正是因为这种“野性”难以驯服。

    别说一只本就要飞的鸟儿,就算是一只小松鼠,一只兔子,习惯了大自然中自由自在的生活,又怎么会愿意在狭小的人类世界过着受拘束的日子。

    再加之,那可是凤凰啊。

    神爱世人,神禽同样是为普度世人而生。

    他,或者说祂的爱是属于万物的,又怎能抛弃所有委身于一人呢?

    最初相识时,纪攸年纪还小,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小幼崽,对从没见过的人类产生好奇和依赖也很正常。

    如今六根尾翎长齐,进入成年期,也就不需要人类了。

    听起来很正常。

    符合所有动物生长的习性,并没有什么特别。

    想要离开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他也好,谢恺尘本人也罢,都想不通为什么小家伙连声招呼都没打、一句话也没留过。

    凤凰灵力的特殊性无法被监控捕捉,还能够屏蔽链接,只要纪攸想,谁都找不到他。

    别说谢恺尘了,连乔拣他们都有些恍惚,这几个月来见过的小鸟儿究竟是否真的存在。

    他像一场所有人共同做过的美梦,醒来之后渺无痕迹。

    若凤凰真心想去过自己的生活,那太子也不会非得强留——

    呃。

    乔拣看了看谢恺尘晦暗不明的神色。

    好像也难说。

    以殿下那极力克制、仍显可怖的占有欲,或许鸟儿真的飞不出他的笼中。

    乔拣暗自叹息。

    总之,有话直言,好聚好散,这是人类喜欢的方式。

    或许小动物们的世界法则更多的是不告而别吧。

    乔拣揉了揉额头,还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学生。

    殿下若是身体受伤,若是在政、在军上受到暗算和打击,他都有办法斡旋和帮忙。

    可这种“失恋”般的痛苦……他人要如何干预呢?

    谢恺尘深吸一口气:“您不必太担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影响到别人的。”他将PADD上的画面投射到大屏幕上,“我在想,如果舰队从冷泉基地出发,那么……”

    用公事来蔴痹自己,真的有用吗?

    乔拣摇了摇头。

    有没有用,殿下做了决定,也不会再更改了。

    他能做的,也就是用这把老骨头为殿下的帝路保驾护航。

    乔拣和谢恺尘探讨着方略,发现后者经常无意识地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戒指是个很常见的装饰,只要不是戴在意味鲜明的无名指上。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太子殿下向来不注重自己的打扮,身上基本没什么多余的装饰。

    如果他突然戴了戒指,那么一定有重大的意义。

    乔拣的视线落在戒指的形状上。

    这是个半开口的戒指,左边的尾端是只小鸟儿,右边则是一颗星星。

    小鸟儿的模样精美无比,栩栩如生,像谁就不必多说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尽管在戒圈的两端,小鸟与星星并非完全分隔开,小脑袋枕在星星上,而双翼则在拥抱它。

    纤长的尾翎垂落,做了镂空,虚虚地连接起戒指的左右两部分。

    戒身由铂金打造,无论是小鸟还是星星都没有别的颜色,除了尾翎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下金光闪闪。

    唯有鸟儿的双眸是两颗极小的翡翠石。

    和……纪攸的一模一样。

    老皇帝为太子选定了未婚妻的事儿并未公开,还是有大把的王公贵族、达官显贵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妹妹捧上太子妃之位。

    太子对这些事儿烦不胜烦,才想出了假婚戒这一招。

    以前每次开会都总有人在散会之后找太子攀谈几句,今天许多人都目睹了这枚无名指上的婚戒,尽管会迎来更多私底下的猜测,倒是没人那么不长眼直接来找谢恺尘了。

    尽管不知道能瞒多久,起码眼下是有效的。

    妙招啊。

    少将暗暗称奇。

    屋里所有的光源都聚集在光屏上,其他都是暗淡的。

    乔拣注意到书房里所有属于小凤凰的东西,比如窝窝,比如秋千,比如他的小玩具和零食们全都没有动过位置。

    他看向年轻的太子冷漠的侧脸,永远因心事而皱起的眉头,和总是抿成一条线、显得有些刻薄的唇。

    外壳像极地万年不化的坚冰,明明内里是有无尽温柔的。

    只不过那些温柔外人无从窥探,全都留给了他的鸟儿。

    简直不敢想象,纪攸要是个人,殿下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啊。

    可小家伙若真是个人类,殿下决不可能再娶别人,顺顺利利修成正果,也就不会出现“未婚妻”的插曲,以至于引发如今的纠葛。

    但话又说回来,以殿下对人类的抗拒程度,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戛然而止,也不会发展出什么后续了。

    乔拣今天叹气的次数已经超过了警戒线。

    他拽回自己的思绪,放在星域地图上。

    “我和凯恩上校会兵分两路。这次并不是需要全力以赴的战事,主要是为了维持赛瑟纳林联邦与帝国的友好关系。殿下您无须亲自出征,等到舰队抵达阿尔法象限边缘,您坐镇后方就好。到时候凯恩会在途经NN-36星系时和褚聿元帅汇合……”

    *

    老师已经离开很久了,谢恺尘仍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望着全息地图。

    红色的,蓝色的光点变换闪动,将他们方才构想的几种线路连起来,光脑快速计算着最佳方案,右半边屏幕被流淌的数据占满。

    谢恺尘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仍然坐在这里为出征联邦而筹谋。

    另一半,随着凤凰去往虚无的未知之地。

    他不断地抚摸着戒指上的小鸟儿,好似这样就能骗自己小家伙并没有离开。

    但冷冰冰的金属是不可能有小生灵的温度的。

    那不是他的小叽。

    小叽不回来了。

    谢恺尘闭上眼,听见自己精神海中一浪高过一浪的咆哮,几乎要把他吞噬。

    异动的精神力实体化成了指尖白金色的电流,他攥成拳,试图不让它们真的钻出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处在失控边缘了。

    ……不行。

    他答应过凤凰,不会再轻易暴走,为了纪攸学着克制自己。

    是不是自己的精神力仍然不够稳定,才让小家伙感到失望,决定抛弃自己这个不合格的、易怒的主人呢?

    谢恺尘双手撑在桌上,捂住眼睛。

    昂贵的臻木桌面被按出一条裂纹。

    无法熄灭的电流越来越多,必须想办法发泄出来,否则整个鎏宫都会被毁掉。

    他去了皇室的训练场,不顾劝阻调出了“S-天羽羽斩”,渐变收缩的光粒子充斥着视野,几分钟后,他进入空茫的模拟界面,将自己关在里面。

    唯有这样,他才能暂时忘却失去的痛楚。

    他的一生在外人看来奢靡而令人艳羡,于他本人却一直在失去。

    但那些没关系。

    他得到了凤凰——起码过去他是这么想的。

    小家伙就是他最重要的全世界,为了这个,他可以放弃任何。无论什么。

    然而现在,连凤凰也没有了。

    比十三岁那年强烈千百倍的苦涩噬咬着他的心脏。

    曾经因为小鸟儿的到来而消融的雪原,再度进入冰封。

    皇室训练场的负责人站在百米开外,看着开启的防护罩和防护罩之内的天摇地动哭丧着脸。

    太子这么一通折腾,又得重新翻修了。

    当然,场地的安危不及太子本人,他们需要时刻监控着机甲内部的情况,以防殿下的身体出什么问题。

    数小时后,等到训练场内惊人的铂金色光芒终于逐渐平静下来,陪同着不眠不休、累得东倒西歪的团队齐齐看向出口。

    其实已经不能成为。

    号称固若金汤的皇室训练场,在名为“太子”的浩劫下已然被夷为平地,只剩下最外面摇摇欲坠的外壳,还时不时扑簌簌往下缀着石砖。

    在已经靠技术手段克服了全球大型地震的母星上,这样的场景也是难得一见了。

    负责人来不及心疼刚装修过没多久的训练场,冲腕机呼喊调度:“快快,急救团队准备,去请首席疗愈师……”

    太子每一次暴走都会把自己耗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皇室甚至有一个专门的应急团队。

    然而今天却不同。

    “队、队长,你看……”

    有谁从那可怖的废墟中慢慢地,慢慢地走出来。

    黑发散落,残余的白金色电流依旧环绕,身上斑斑伤痕,宛若从炼狱爬出的修罗恶鬼。

    “……去找。”

    没有人知道太子在模拟战里都经历了什么。

    都想了些什么。

    但他看起来想通了。

    他抬起血红的双眼,里面没有一丝晴或雨,没有半点疯狂的神色。

    反而这种平静更令人心惊。

    “哪怕挖穿地心,哪怕把母星翻个底朝天。”他声音轻柔,像飘在云端,“也要……找到他。”

    *

    冥山区,玛尔工厂旧址。

    从“神赐之地”眠宵花区,到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的冥山区,从辉煌纯洁、可驱散一切罪孽的圣帝大教堂,到堪比恐怖片现场的玛尔工厂旧址,三人的母星之旅选址可算是过山车般跌宕起伏。

    明明还是大白天,玛尔工厂看起来却格外阴森。

    林小草紧了紧外套,表情有些僵硬:“这样吧,小伙子们你们先玩,要不我还是回皇宫吧,不然陛下会担心……”

    海登·奥斯汀斜着眼看她:“承认吧,你害怕了。”

    林小草振振有词:“这不是害怕,这是不给招待的人添麻烦。阿弟我跟你说,这个礼节问题啊你还是要……”

    阿弟捂住了耳朵。

    林小草:“……”

    她转而向另一个男孩儿寻求支援:“阿啾你也不想去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对吧?”

    她从海登那儿得知小美人的名字叫做小啾,也就按照自己的称呼习惯改成了阿啾。

    听上去有点儿像小小打了个喷嚏时候的“啊湫”声,不过这样反而更可爱、更适合小漂亮了。

    ——by怎么看这个新弟弟怎么满意的林小草同学。

    小凤凰眨巴眨巴琉璃色的眼睛,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人类生活在灯火通明的城市,对于这种没有人工光源的地方有天生的恐惧,那是在进化的长期过程中夜间处于弱势的自我保护本能。

    他则是在森林里长大,尽管生活在终年常亮的圣梧桐领域,但对黑暗也很熟悉。

    毕竟他自己就是恒定的、永不熄灭的光源。

    所以他其实并不害怕。

    林小草不想去,海登显然很想去,他们尊重他的想法,把决定权交到他手上,等于让他在姐弟俩中间选边站。

    不应当,他只是一只小小鸟。

    不想让任何一方为难,所以啾啾自己左右为难。

    “咦……”

    略微耳熟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端水大师小凤凰感激地悄悄松了口气。

    年轻人们转过头,见一个不修边幅、五官细看还不错的大叔,穿着不知是故意做旧还是真的上了年头的夹克衫,插着口袋也看向这边。

    “还真是小甜心和臭小子嘛。”

    那人确认他们的脸后很是惊喜。

    被点到名的男孩儿们对视一眼。

    好眼熟。

    这是……

    中年人看出了他们的迷茫,无奈地走过来:“不是吧,我换个衣服你们就不认识我了?”

    他指指自己:“仔细看看?”

    他做了个拉开衣摆的动作:“想起来没?”

    海登:“……穿裙子?”

    大叔:“……”

    大叔:“白大褂啊!”

    少年们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几日前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

    “是叔叔!”

    “是怪大叔。”

    异口同声。

    “甜心还是这么可爱。”郝郎中冲着纪攸笑眯眯,然后变脸似的对海登怒目而视,“臭小子还是这么不可爱。”

    他也将孩子们上下看了一遍,确认两人都完好无损:“你俩留了个语音消息就走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呢。”

    事实上当日凤凰什么都没说,那句“先回家了”是海登留的。

    海登也没回家,一路追查去了皇宫。

    各自都有秘密,所以谁都没有点破谁。

    林小草狐疑地问:“你们认识他?”

    郝郎中仿佛才注意到她似的:“诶,又多了个小伙子——不对,你是女孩儿吧?”

    没想到被一眼看破的林小草:“。”

    还以为自己的狗啃短发挺具有迷惑性呢。

    为了不被认出来、日后以任何一种可能影响到皇室的声誉,她不仅摘了淑女的假发,陪纪攸买衣服的时候还给自己也弄了套再度被阿弟吐槽审美的卫衣,把自己包裹在雌雄莫辩的衣料里。

    郝郎中哈哈大笑:“你这发型和我有的一拼,我喜欢!”

    林小草和阿弟嘀嘀咕咕:“这是什么怪大叔?”

    海登木着脸:“不知道,不熟。”

    “喂喂喂,我都听到了啊。”郝郎中大咧咧揉乱海登的头发,“咱们熟得很!”

    海登偏过头躲开他的魔爪。

    林小草倒是有些诧异,自己那叛逆的、生人勿近的阿弟,竟然没有炸毛。

    她猜这人跟阿弟刚到母星那一天的经历有关。

    海登至今没有告诉她和阿啾是怎么相识的,这位怪大叔八成也掺和其中。

    有意思。

    小凤凰乖乖任他rua,弯起眼睛:“叔叔。”

    郝郎中再度感到乖女儿撒娇的满足:“还是我们家小甜心好。”

    海登冷冷道:“怎么就你家的了。”

    “随便那么一说嘛,别在意。”郝郎中冲他挤挤眼,“我闻到一股酸味儿,你闻见没有?”

    海登:“……”

    小凤凰天真地问:“什么酸?我没有闻到呀。”

    郝郎中哼笑着睨着海登,笑而不语地rua崽。

    林小草迅速接受了新设定:“大叔来这里干什么?也是去探险?”

    “跟你们一样。”他看向大排长龙的售票处,“难得玛尔工厂开放参观,我当然要来啊。”

    帝国统一阿尔法象限之前,人类的各个势力互相之间曾经有过长达数百年的战争、分裂,足足占据了大宇宙时代的前奏。

    如今,人们普遍把那段沾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历史称作“混沌期”。

    “混沌期”内不仅高层厮杀,没有被卷进统领之争的平民们同样会被地头蛇欺压,旧玛尔工厂正是代表之一。

    这里囚禁着上千名被奴役的工人,超负荷工作,吃不饱穿不暖,稍有忤逆便是一顿鞭刑,就连生病都得不到医治,死伤无数。

    帝国建立以后,工厂所有负责人处以重刑,苦役们终于得到解放。

    然而许多人再也等不来曙光。

    那些冤屈的亡魂永远留在了这里。

    玛尔工厂彻底关闭,曾有建议将其改造成了纪念馆,但随后发生了些灵异事件,所有提议者莫名惨死。

    有传言那是工人的鬼魂施以怒火,这儿一度成为禁区。

    它废弃多年,像个坟墓。

    去年有大胆的开发商承包下来,改造成了商业性质的鬼屋,近日正式开放。

    为了控制人流量取消了线上售票,想来玩儿的只能线下老老实实排队。

    母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偶遇也算是缘分,四人干脆一起。

    等了很久终于轮到他们,和其他八人一起组成了小队,由工作人员兼导游带领。

    导游给每个人发了手电筒,翻来覆去重复很多遍,一定要跟紧他,不能自己乱跑,也不要随便摸这里的东西,否则出事概不负责云云。

    游客们表面上老老实实点头,实际上心早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他们从工厂大门进,古老的手动卷闸门一放下来,立刻同明亮的外界隔绝。

    黑暗与森森阴气一同袭来,林小草抖了一下,不自觉抓着弟弟的胳膊。

    海登嘴上讥笑,倒是把姐姐牢牢护在身后。

    他有意无意地看向小美人,如果对方也表现出害怕的话……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小美人不仅是在场十几人中最淡定的一个(连每天进进出出很多次的导游脸上都有控制不住的惧意),甚至还一副想要打招呼的表情。

    郝郎中清了清嗓子,假装自己没有在害怕:“甜心,看什么呢?”

    小凤凰抬手指了指,欣然道:“那边还有很多人呢,我们可以和他们一起嘛?”

    玛尔工厂的“阴气”太重,考虑到职工的身心健康,并没有设置NPC;

    同时为了防止人吓人,一次只准许两个小队进入,而且走的是两个相距甚远、完全独立的厂房,绝对不会遇到彼此。

    换言之,眼下他们这个厂房,除了十二名游客和一名导游,是不可能有别人在的。

    ——少年手指的方向,是一片混沌的虚无。

    众人:?!?!?

    不要用这么可爱的脸、这么天真的语气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啊!!!

    【作者有话说】

    大家注意看(敲黑板)有人弄丢了未来老婆,开始疯批了

    63   亡魂

    ◎护犊子第一名。◎

    “有话好说, 崽,咱别吓人……”

    林小草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不仅是她被纪攸的话吓到,其他几个游客也傻住了。

    有对年轻情侣中的女孩儿啜泣起来:“要、要不咱们还是出去吧, 我不想玩儿了……”

    导游为难道:“我们这儿设计的都是单向通道, 如果中途想退出, 只能工作人员带你们出去, 这部分服务是要额外缴费的——一部分是辛苦费,另一部分是给其他游客的,用作打断他们沉浸式感受的补偿。游玩协议上说得清清楚楚, 你们也都签过名儿了。”

    她的男朋友皱眉:“还要收费?多少钱啊?”

    “工作人员是50信用点,每个同行游客会获得10信用点。你们是两个人, 那就是给剩下十个游客100信用点, 加起来一共150标准信用点。”

    “这么贵?你咋不去抢呢?”男生看起来并不想出这部分钱, 转头哄女朋友道,“没事儿,那人都是瞎说的, 这里就我们几个。宝贝儿再坚持一下就到了啊, 乖。”

    在物价相对膨胀的今天, 一百五十信用点实在算不得什么, 尤其对一个快要吓破胆的女孩儿来说,堪比救命稻草。

    见男朋友没有要出钱的意思, 她慌张地摸自己的口袋, 却发现忘记带腕机,恳求男友:“咱们就出这个赔偿金吧, 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继续玩下去了, 里面太吓人……这个钱我回去以后会还给你……”

    男友不为所动, 倒是把怒火撒在纪攸身上:“就你乱说话是吧?少特么给我在这哔哔, 闭上你的鸟嘴!”

    小凤凰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吼过。

    不过他没来得及感到委屈,心里全是疑惑。

    鸟嘴……

    这人怎么知道自己是小鸟?

    是哪里暴露了吗=口=

    他不委屈,但有人替他觉得委屈。

    “哎,小子,跟谁俩呢。”郝郎中走上前,拦在男人和纪攸中间,咬着仿烟,再加上他乱糟糟的发型,活像个会不分青红皂白打人的地痞流氓,“我们家小孩不就是说了句话嘛,来鬼屋玩,没点儿恐怖氛围还怎么玩儿啊。”

    尽管小美人的话让他自己也打了个寒战,在外人面前还是得撑撑场面的。

    护犊子第一名。

    郝郎中身材高大,那男的不敢跟他直接起冲突,恶狠狠地剜了纪攸一眼:“你看你把我女朋友吓的!”

    少年看着那边垂泪的姑娘,有些犹疑地小声问:“叔叔,是我的错吗?我要道歉吗?”

    “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有这么一通搅和,刚才对鬼的恐惧烟消云散,林小草也壮着胆子加入护崽行列,“分明是诡计多端的穷男人的错啊。”

    那人被当众、尤其是当着女朋友的面奚落,愤怒地拧起眉毛:“你特么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林小草耸耸肩,“那富哥V老板150赶紧走啊。”

    放狠话在行,真到了要掏钱的地步这人又退缩了,支支吾吾:“你、你说给钱就给钱啊,你算哪根葱?”

    “舍不得那点信用点,还谈什么女朋友啊。”郝郎中夸张地摇了摇头,对着那看着男友和别人吵架慌张的女孩儿苦口婆心道,“闺女,我劝你趁早看清这男人的真面目,忒抠门了,嫁不得呀……”

    眼看着好好一趟行程要变成吵架、乃至打架的征兆,导游赶紧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各位大哥,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咱先不说了,往前走,好吗?”

    他看向那对情侣:“我已经带很多人进来玩过了,大家都是安安全全进,开开心心出,没有一个有问题的。你们要是真不想缴费,就信任我,接着走,咱们早点出去也安心,是不是?”

    男人知道再冲突下去自己也不会有什么优势,顺着台阶下,算是默认他的方案,嘴里仍然骂骂咧咧。

    他的女朋友原本就不敢说什么,这时候更是只能默默地哭。

    纪攸走在最后,看了她好一会儿,有些愧疚。

    要不是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也不会发展成这样子……

    “别自责。”先前一直没有参与骂战的海登走到他身边,“那女孩怕鬼,大概是那男的硬是拉来玩儿的。就算没有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她迟早也会因为崩溃而想要退出,到时候还是会发生同样的事情。这是那男的错,并不是你的错。”

    小少年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他,也没有并肩走,一前一后留出了些距离。

    但凤凰知道他在安慰自己。

    他轻轻地拽住海登的衣角:“谢谢。”

    “……唔。”少年并没有回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整个玛尔工厂都没有任何人造光源,以前为了防止工人逃跑,所有的窗户都被封死了,卷闸门放下来之后外面的光更是一点儿都透不进来,全靠游客和导游的手电筒。

    手电筒能照亮的范围毕竟有限,除了他们的脚下和近旁,大多还是黑暗的,只有空气循环器的声音在远处嗡鸣。

    为了营造效果,鼓风机时不时送来几缕冰冻过的阴风,以及尖锐的、如凄惨尖叫的风声。

    手电筒偶尔晃到的区域矗立着绞刑架般的惩罚刑具,尽管那上面空无一物,沾着血的麻绳却明明白白告知着这儿曾经发生过怎样的酷刑。

    导游有意无意照亮的某些区域有着逼真的血手印,连他的扩音器时不时突然发出电流干扰的噪音,都看不出究竟是精心设计好的环节,还是难以想象的突发事件。

    ……嘶。

    青春期的叛逆男孩是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怕鬼的,只不过稍微确认一下也没什么问题。

    他是在关心小美人。

    嗯,就是这样。

    小凤凰感到很无辜。

    游客前进的路线是有专门的道路的,而道路之外的黑暗处,数十个飘忽的白色身影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他们。

    那些……姑且称作人类吧,没有双脚,双目空洞,有些眼窝里流出的不是泪,而是血。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和玛尔工厂外面贴的鬼屋招贴画上的一模一样。

    每个人瘦削虚弱,看起来曾经经受过很长时间的折磨,无神地盯着来来往往的游客。

    纪攸这下子不敢让别人听见了,小声道:“真的。”

    他指了指在海登看来什么也没有的一个集装箱前:“那里还有一个人类幼崽呢。”

    那是个看不太出来年龄和性别的孩子,苍白而瘦小,脸上带着伤,和其他人一样穿着工人的衣服。

    海登·奥斯汀咽下恐惧和怀疑。

    他曾经听阿妈说过,有一些评级在E之下的人并不是毫无精神能力,而是因为他们的能力和一般人不一样,是所谓的“通灵之力”。

    这种情况出现在十岁之前的孩子比较多。

    越是纯洁的眼睛,就越是有可能看见他人所看不见的一切。

    且不提小美人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在他的描述中,这些其他人看不见的“人”就是那些不愿离去的亡魂。

    如果亡魂中还有孩子,就意味着当年的玛尔工厂惨无人道地使用童工。

    ……禽兽不如。

    海登问:“他们有跟你说话吗?”

    纪攸点点头:“他们说,想离开。”

    帝国成立至今也有两百年了,如果说这些人当年没有等来被解救的曙光,那么他们的魂灵困在这里已经足足两百年、甚至更多。

    生前在这暗无天日的人间炼狱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死后竟然还得不到解脱,继续困在囹圄中。

    他们不是想要害人的厉鬼,他们比如今进来探险的人类更加彷徨无助,那样渴望离去。

    天堂也好,地狱也罢,哪怕就此消散于虚无,也好过永远逃不出的梦魇。

    小美人遥遥与他们对视,长长的睫毛下目光哀伤:“我想……帮帮他们。”

    人类形态的凤凰并不会再像小鸟那样,羽毛无时无刻不在流光,唯有额上泪滴状的花钿永不熄灭。

    海登以为那是什么荧光的涂料,倒也没有起疑。

    只是,小美人站在恐怖片现场,站在可以将人吞没的黑魆魆的影子里,没有一丝一毫为自己的担忧,为他人感到心碎。

    就像是……悲天悯人的神明。

    海登咬了咬牙:“好,我也帮你。”

    不管今天是自己在做梦,还是纪攸的臆想。

    去他的吧。

    大不了当做一场超现实的逼真模拟恐怖游戏。

    海登问:“要怎么做?”

    凤凰走到离那个集装箱最近的地方,蹲下来,表情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

    按照他现在的视线高度,应该是在和那个年纪很小的童工说话。

    大部队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林小草和郝郎中一路上都在吐槽那个抠门男,这时候回过头才发现,竟然把弟弟们落了这么远。

    没人敢在鬼屋里高声喧哗,林小草不得不一路跑回来:“你俩干嘛呢?”

    海登竖起食指:“嘘。”

    大叔也跟了过来,倒没有立刻发问,咬着仿烟的烟嘴观察纪攸:“甜心这是在……跟人说话?”

    林小草:“?”

    海登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小草:“???”

    大为震撼的姑娘用口型问:‘什么情况?’

    海登简单地讲了一遍来龙去脉。

    蹲在地上的少年似乎已经听完了倾诉,伸出手,摸了摸空气。

    严格来说,那是个摸了摸小朋友的头的姿势。

    在纪攸还是小鸟的时候,人类总喜欢这样摸摸头。

    而当他有了人形,大叔也会做同样的动作。

    在凤凰的认知中,摸摸头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安慰,所以他也把这种温情传递给那个扑簌簌掉着眼泪的鬼小孩。

    ‘怕……’

    鬼小孩吐字不清。

    ‘我在。’小凤凰郑重地向他承诺,‘我会帮你。带你们离开。’

    周围的成年们亡魂都看着他们之间的动作,并未阻止,也没参与,只是那样注视着。

    事实上,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有通灵之力的人类,以前也有人说过会帮助解放他们,可是那些人一个都没能做到。

    他们能感觉到这个少年的力量结构和其他人有所不同,轻盈、透彻,又无穷无尽,似是能征服所有黑暗的光明。

    但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让他们实在不敢轻信。

    林小草看着少年的动作和神情,好像真的在和什么人交谈那样,而她自己怎么看,连个除他们四人以外的人影儿都发现不了。

    “阿啾该不会是精神……”

    她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没有把话讲得太清楚。

    “不。”海登抿起嘴,“我相信他是真的能看到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郝郎中像个吟游诗人那样感叹道:“爱情使人蒙蔽双眼。”

    海登没理他。

    纪攸站起来,另外几人凑上去问:“怎么样,你知道怎么办了吗?”

    虽然他们都不大信,不过小美人想做的事儿,他们还是会帮的。

    鬼不鬼魂的不重要,能让他开心就是好的。

    “有一张纸。”鬼小孩讲的话算是古语了,翻译起来有些费力,“上面写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但是被一种……嗯,恶毒而古老的法术镇压,才让他们的灵魂被钉在这里。”

    海登问:“纸在哪里?”

    “办公室。”凤凰抬起头,“在二楼。”

    上二楼的楼梯就在那儿,不过得想办法绕开导游的视线。

    郝郎中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我倒是有办法,但你们几个要注意安全,好吗?”

    他倒是不信鬼神,只不过这儿黑咕隆咚的,几个小孩乱跑很容易碰着摔着。

    孩子们点点头。

    “哦还有,你们要是被当场抓获,大概率是要罚款的。你们有那个钱吗?”郝郎中眉毛一撇,“大叔我最近手头有些紧,可能……”

    海登哼道:“这个不用你操心。”

    他们姐弟俩可是领主的继承人,别的不一定多,有的就是钱。

    郝郎中挥挥手:“行,你们去吧。年轻时候都得叛逆一点儿冒冒险,不然老了以后回忆什么呢?”

    说完他大步赶上前面的队伍,一把搂上导游的肩称兄道弟,把人说得晕晕乎乎。

    中途还有空回头对仨小孩挤挤眼,示意交代的任务包在他身上。

    年轻人们互相看了看:“下一步,上楼?”

    林小草看着黑暗中的红眼睛:“有摄像头。”

    海登拍了拍背包:“这个简单。”

    干扰仪随身携带是个好习惯。

    监控进入暂时性的静止之后,三人打着手电上了二楼。

    鬼小孩也跟了过来,小幽灵飘飘忽忽,不快不慢跟他们隔着几米的距离,也不大像在指路,更像个旁观者。

    凤凰偶尔会跟他说话,轻声细语的。

    明明自己不久前还是个幼崽,也会哄孩子了。

    奥斯汀们依旧看不见鬼小孩,或者任何一个鬼魂,看着纪攸时不时扭头和一团空气说话,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当初买票的时候可没人告诉我还有支线。”林小草搓了搓胳膊,“还真是值回票价。”

    海登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但他不会在小美人面前表现出来。

    楼梯是旧式的铁制,走的每一步都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他们怕引来前面的游客和导游的注意力,纪攸看着“空气”听了一会儿,回头跟他们说,那些人已经走到另一个车间了,听不见这里的动静。

    林小草:“他,呃,那个小朋友不是在这儿吗,怎么能看到其他地方的事情?”

    纪攸:“他们互相之间可以传递信息。”

    海登:“你的意思是,我们周围有很多他们的同……伴?”

    差点说成同类了。

    纪攸:“对的呀。”

    奥斯汀们:“………………”

    好可怕,好可怕。

    他们不自觉往坦然的少年身边站了站。

    在玩鬼屋之前,谁都以为娇气的小美人是最需要保护的那个。

    结果现在,反倒他成了他们的倚仗。

    世事无常啊。

    二楼并不在鬼屋的公共开放区域范围之内,每走一步都能踏出厚厚一层灰,还有种难闻的、说不上来是封存多少年的气味。

    林小草咳嗽了好几声,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面纱:“舒兰夫人要是知道我把面纱当口罩用,一定会生气。”

    海登有一整套防风护具,他犹豫着是给自己蒙上还是给纪攸,毕竟后者一直看起来是更柔弱的那个。

    奇怪的是,小美人行动自如,鼻子都没皱一下,完全没有受到这些灰尘、腐朽气味的影响。

    看起来就像包裹在无形的泡泡中,与尘世间的一切有着膈膜,永远不会受到污浊的侵袭。

    他本来还在和鬼小孩说话,见姐弟俩都看着自己,还都裹得严严实实,有些困惑。

    等了解了原因,他恍然大悟:“我可以帮你们喔。”

    姐弟俩异口同声:“怎么帮?”

    凤凰伸出手,额上淡金色的花钿亮起,依次点了下两人的额头同样的位置。

    奥斯汀们下意识闭上眼。

    溪流一样清凉的能量注入他们的身体,几乎是瞬间感觉到呼吸变得通畅。

    二人惊喜地睁开眼——然后那惊喜变成了惊吓。

    密密麻麻的、成百上千、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鬼魂,正无神地盯着他俩。

    本来就有点儿怕鬼的林小草差点没直接吓晕过去,全靠死死掐着海登才得以清醒。

    弟弟的嗓子也干涩得不得了,幸亏姐姐给的尖锐痛感抑制住他的大叫。

    凤凰在给予他们隔绝尘埃自由呼吸的能力同时,也分享了一部分通灵之力,让他们能看见他所看到的一切。

    “我……敲。”林小草毕竟是姐姐,率先回过神,瞪着眼睛看着眼前只有灵异片中才会出现的景象,喃喃道,“真够震撼的……今天可算是太值回票价了。”

    小美人也没想到竟然会有“副作用”,向被吓到的他们道歉。

    海登摆摆手:“没事,是好事。”

    还真说不上来,能看见所有的鬼,和明知道鬼在身边却看不见,究竟哪种更恐怖。

    姐弟俩毕竟是在三个星系长大、见多识广的奥斯汀们,冷静下来的速度超乎常人。

    他们看向纪攸旁边的那个小幽灵,他或者她比其他亡魂的眼神要稍微清醒一点儿,这也是为什么只有他能够和纪攸交流。

    显然玛尔工厂在建立的时候也没料到会有年纪这么小的工人,他穿的制服是大人的,罩在瘦小的身体上哐里哐当,过长的袖口和裤腿不得不卷起,露出伶仃的四肢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血。

    林小草见了,鼻子一酸。

    她在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母亲们领养了,若不是如此幸运,身为弃儿的自己会不会也遭到同样的待遇呢?

    舒兰学院里的许多学生都是家境贫寒、甚至有着变态的家长,她也同样亲眼见过他们所受的伤。

    她为自己和弟弟的人生感到庆幸,也同样同情他人。

    她蹲下来,冲孩子招招手。

    鬼小孩恐惧地看了她一眼,躲到了纪攸身后。

    纪攸低头,柔声道:“没关系,是很好的姐姐。”

    鬼小孩使劲摇摇头。

    他不信任何人。

    以前——在他还活着、可以被称之为“人”的以前,也有过想要领养他的“好心人”。

    然而那只是把他推入另一个更可怕的火坑。

    他拼命逃回了玛尔工厂,宁愿选择这个地狱,

    林小草知道自己贸然的举动吓到了他,抹抹眼睛温和地笑了笑:“没事,跟着阿啾吧,也很好。”

    她站起来,分明看见小美人在安慰那孩子的时候,指尖亮起一缕淡淡的光芒。

    这光是浅金色的,如同小鸟儿衔起的枝条,绕着小幽灵飞了一圈,最后钻进他的身体。

    鬼小孩很快镇定了下来。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人类的精神力暴走时,灵宠或者疗愈师也是用类似的方式让病人平静。

    但他们都没有少年的能力如此立竿见影。

    林小草有些诧异。

    阿啾不是说没有精神力的吗?

    而且就算有精神力,连鬼魂都能治愈吗?

    她抬头看向纪攸,后者垂下指尖,光不见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还在安抚小幽灵,笑微微的。

    站在一群不散的阴魂之间,站在逼仄的晦暗里,依旧那样纯洁、美丽、纤尘不染,整个人都在发光。

    如果世上真有神灵,林小草想,大概就是此刻的小美人。

    经过治愈,鬼小孩的信任度有所上升,为他们指了路。

    三人顺利找到有名单的办公室。

    门肯定是打不开的,窗户倒还能一试。

    海登试着推了一下,生锈的门框发出惨叫。

    他在背包里翻找有没有可用的小玩意儿,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出去。

    刺耳而凄厉的声音骤然响起。

    “放开……”

    “离我的孩子远点……”

    “是谁允许……谁允许你们在此撒野——!”

    【作者有话说】

    海登的背包就是多啦A梦的百宝袋(确信

    64   吟唱

    ◎沉静、恢弘、不可抗拒。◎

    突如其来的变节让另外两个人愣住了。

    海登被那股大力甩飞出去, 幸运地落在一堆纸箱上,没有受伤,就是冲击力让他瘫在箱子一时动弹不得。

    直到少年咳得撕心裂肺, 林小草和纪攸才回过神来, 赶紧去扶他。

    他们转过头, 看见有什么人拦在办公室门口。

    严格来说, 不是个“人”。

    和其他的鬼魂一样,穿着玛尔工厂不分性别的制服,脏兮兮的、打结的头发遮住了脸。

    从刚才说话的声音能听出来是个女性, 年纪应该很大了。

    鬼魂没有腿脚,移动都是瞬间的事, 一眨眼再度来到他们面前, 长指甲的双手掐住了林小草的脖子。

    “是你……是不是你……?”

    她的声音喑哑得可怖, 在伸手去勒别人的同时,又好像自己的喉咙也被命运的绳索狠狠扼住。

    她的力气大得不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林小草很快就被掐得喘不上气了。

    海登再怎么用力去掰那鬼魂的手, 后者纹丝不动。

    先前鬼小孩一直怯生生地想牵着纪攸的衣角, 然而却做不到, 小手直接穿透了衣料。

    三人对灵魂体的了解也都来源于小幽灵, 以为他们都是无法被触碰、也无法触碰的。

    显然,眼前这个附着了仇恨的厉鬼和他们不一样。

    姑娘脸色越来越难看, 眼看就要很窒息, 稚嫩的声线阻止了悲剧的发生。

    “奶奶,不要——!”

    是那个一直跟着他们的鬼小孩。

    老妇人听见这声呼唤, 手抖了一下, 海登趁机将林小草往后一拽, 挡在她身前。

    老妇人双手愈发颤抖, 动作迟缓地转身:“囡囡……是不是囡囡……?”

    “奶奶……”

    一直躲在纪攸身后的小幽灵缓缓飘到所有人面前。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她是个小女孩儿。

    “他们不是坏人。”鬼小孩看向她的表情有些畏惧,“奶奶,不要伤害他们。”

    老妇人直愣愣地盯着她,似乎辨别身份于她而言是个难题。

    过了一会嘴唇动了动,声线柔和些许:“不要信。乖囡,他们想要带走你。带你去受苦。来,到奶奶这里来,我会保护你……”

    “不是的,奶奶,他们是好人。”鬼小孩哭了起来,“他们会救我们。”

    “不可能,不可能。没有人会救我们。”老妇人的神色重新变得癫狂,“不会的,他们都要我们的命——我可以保护你,保护你们。”

    小幽灵抬起衣袖抹眼泪,她的眼泪不是液体,像小人鱼那样坠下一颗颗光点,很快消散在发霉的阴暗空气中。

    “奶奶,放大家离开吧。你也跟我们走,好不好?”

    越来越多的幽灵聚了过来,静静地站在周围。

    小女孩啜泣着,断断续续讲述这个罪恶工厂的过去。

    玛尔工厂的大部分工人曾经都是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乡亲,老妇人算得上村长或者长老的地位,是她发现了这个商机,带领着全村人一起来到工厂。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自己踏入了一个怎样万劫不复的陷阱,人人都以为只要辛勤工作,就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创造出光辉的未来。

    没过多久,当初对他们笑脸相迎的厂长就想尽各种办法克扣他们的薪资,三番五次找借口不让他们离开。

    起初有人反对过,提出质疑的人被冠上“破坏团结”的罪名,遭到了体罚。

    再后来,百家相争的时代越来越混乱,星际战争一触即发。

    旧的朝代被彻底推翻,那时候流传下来的法律也从此形同虚设。

    占山为王的厂主仗着再无人监管,干脆把外面的门封死,砌起无法翻越的高墙,把数千名工人圈养成了自己的奴隶。

    老妇人始终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如果当初不是她介绍乡亲们来到玛尔工厂,后面的惨剧都不会发生。

    小女孩是她唯一的亲人,年纪还那么小,却不得不和其他工人一样每天做着超负荷的苦役。

    老妇人曾经有过一个把这孩子送出去的机会,没想到那对要收养她的好心人其实是以折辱幼童为乐的魔鬼。

    还好其他工人发现得及时,帮助小孩逃了出来,否则她在那两人家里会比在玛尔工厂更加生不如死。

    老妇人因为常年的内疚和自责,在去世之前精神状态就已经出了问题,孙女的经历更是雪上加霜。

    在她错乱的认知里,孩子就是因为离开了自己,离开了玛尔工厂,才受到了变本加厉的虐待。

    玛尔工厂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外面的世界张着深渊巨口,会吃掉所有逃离这里的人。

    老人信仰鬼神,也的确有些巫力,写下一张名单,试图用自己已然扭曲的力量保护他们。

    她没能等来新帝国的拯救,就病死在潮湿的角落里。

    死后化作鬼魂,怨气则成了诅咒,以至于那张名单上所有名字代表的魂魄怎么都无法逃脱工厂。

    工人的亡魂们有过反抗,有过暴怒,有尝试过各种各样逃跑的办法,甚至伤害了活着的人类,却丝毫撼动不了老妇人的封印。

    几百年后的今天,他们依旧在那里。

    鬼小孩的声音越来越轻,到后来只剩下时断时续的哭泣声,像一条微弱的小溪。

    女孩生前的年龄接近九岁,却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发育欠缺,还看着像五岁的小孩子。

    她的狗啃发型比林小草的看起来还要杂乱,然而区别于主动想要遮盖自己外貌的奥斯汀小姐不同,她并不是自愿的。

    她根本没有选择权。

    她还这么小,正是爱美之心萌芽的年纪。

    要是有的选,她也想留长长的头发,像那个金发的漂亮哥哥一样。

    她也想穿小裙子和小靴子,有自己的娃娃屋,认识很多好朋友。

    她听过工厂里年纪大些的工人说,外面的世界小朋友到了六七岁是要去上学的。

    可是她这短暂的一辈子都没见过一本书。

    她本该与其他孩子一样,拥有灿烂的、无限可能的一生。

    然而她直到死,都没能离开玛尔工厂半步。

    唯一一次见到灿烂的日光,却是在从另一个魔窟逃亡的路上。

    直到几百年后之后的现在,她仍然记得那时的阳光有多么刺眼。

    这是她人生仅此一回的,因为美好而流泪。

    林小草听着听着,潸然泪下。

    若她没有被母亲们收养,自己的命运会不会和他们同样崎岖?

    那些应当处以极刑的人,还能有块墓地,有一块刻着生卒年岁的碑,而这些无辜的、勤劳的人们竟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于世人而言不是一个个清晰的名字,不是一个个曾经活生生的、有自己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的人。

    他们只有一张模糊空洞的面容,一个集体的代号:“玛尔工厂的受害者”。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老妇人与他们对峙时,手脚轻得像只猫儿一样的海登已经翻进办公室,找到了那张被符咒所镇压的名单。

    这些名字并不是由一个人统一写的,很有可能是他们所有人各自写上来的。

    显然有一些并不识字,照抄笔画,像在画画儿一样。但笔触都很认真、深刻。

    当初在他们写下名字的时候,也是真的盼望有神明存在,有渡世之力可以从无尽的苦难中庇佑他们。

    每一个名字旁边都按着红色的手印,哪怕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在纸张已然枯黄的现在,那种红依旧没有褪色。

    如果不是什么名贵的颜料,那就只能是……血。

    海登偶尔也会看看灵异类的小说电影,知晓血咒不同于一般的咒语,是附着的力量最为庞大的一种。

    无论究竟当初立咒时是因爱还是恨,时间会让它的怨怼愈发强大,叫施咒者看不清初心,直到变成差别攻击的疯狂。

    他无从知晓这份名单最初究竟有没有起到过效果,但它现在困住了所有求生不得、求死无能的灵魂。

    有咒力保护,这张纸根本撕不动,海登用上不同功能的小机器人,都失败了。

    现世的东西无法对鬼魂之物造成损伤,似乎很符合鬼片里的认知。

    这下可麻烦了。

    更麻烦的是,方才还在倾听孙女哭诉的老妇人感到自己的咒力在被强行突破,恶狠狠地冲出其他鬼魂的包围圈,瞬移来到办公室里。

    对于鬼魂最重要的是被守护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已经不再是亲情和感情了。

    那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比真正的、有着哭泣和情感的人们还要重要。

    “你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她一挥手,再度把海登扫到地上,“你想伤害他们?你是那个罪人吗?”

    随着瞪视,她的眼球愈发充血凸起,到了眼眶快要撑不住的畸形形态。

    少年被摔在墙根,因剧痛而蜷缩,手里紧攥着什么。

    桌面上还放着另外一张纸,老妇人急忙上前查看,却发现那张纸一片空白。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原件已经被“偷”走了。

    厉鬼在转动身体和视线时极为僵硬,但真正出手快如闪电。

    两行红得发黑的血顺着眼角淌下,她轻轻一抬手,举起了背后那张看起来就很沉的实木桌,掷向海登。

    少年狼狈地堪堪躲过,然而他的速度哪里能比得上鬼。

    眼看着那一排柜子也被老人举起,奥斯汀闭上眼,放弃了挣扎。

    刚才那一摔伤到了要害,他已经没力气再跑了。

    就算这一次跑得掉,还是躲不过她的下一击。

    少年有些后悔。

    要是自己没提议来这个鬼屋玩儿就好了。

    “不要——”

    尖叫声在他面前炸开,海登一颤,睁开眼发现鬼小孩挡在自己面前。

    女孩半透明的身体瘦弱又缥缈,像是信号不好时断续的影像。

    她张开双手,视死如归地拦在人类身前。

    哐当一声巨响,柜子被扔下了,玻璃碎了一地。

    老妇人难以置信:“囡囡,你为什么要帮这些坏人?”

    “他们不是坏人,他们不是那些人。”小幽灵因恐惧而颤抖,但并无半步退缩,“奶奶,你看看,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我们去天堂吧,别在这里了,好不好?”

    “天堂?”老妇人神情怔忪,低声喃喃,“天堂……在哪里?”

    “只要离开这里,就能看见了。”孩子说。

    “不可能。”像是被触发了关键词,厉鬼脸色骤变,“外面是地狱——不能离开——你们谁都不许走!!”

    她重新用怨力抬起只剩框架的柜子,这回连孙女还在那儿都不顾了,朝着海登狠狠砸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更多的鬼魂来到了海登前面。

    透明的他们组成了坚实、无法穿透的墙,生生抗住了老妇人的怒火。

    厉鬼的怨力既能伤到实体,也能伤到身为鬼魂的同类,海登亲眼看着有几个鬼的手臂直接被砸断了,有一个半边身体都快要断裂。

    这一幕会让他做很多个噩梦。

    可他也清楚,他们是为了保护他。

    她的孩子,她曾经照顾的、庇护的人们,如今反倒站到了对立面。

    保护那个人类不是最终目的,他们是想要离开。

    这个认知让失去的理智的老妇人愈发愤怒。

    她的怨怼化作黑色的火苗,刹那在整个办公室熊熊燃烧。

    痛……吗?

    汗水打湿了海登的睫毛,眼前的景象裂成无数看不清边界和形状的碎片。

    耳边不断回荡着亡魂被烫伤后的惨厉尖叫,他甚至庆幸自己现在看不清,才不用直面地狱之境。

    房间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海登痛苦地喘着气,连呼吸都是煎熬,感觉自己随时会融化。

    忽然,一缕清凉的风包裹住了他。

    他费力地睁开眼,发现那并不是风,而是光。

    淡淡的金色,像小鸟的羽毛,在他身周悠悠地绕了一圈,拍拍翅膀又飞向了别的地方。

    被黑色怨气反复鞭笞的鬼魂们逐渐安静下来,惊讶地看着自由自在翱翔的、小鸟儿形状的光影。

    它撕破了浓郁的黑暗。

    然后,海登看见他们和老妇人之间,站着明媚清丽的漂亮少年。

    凤凰的身上并不是穿着林小草为他挑的学院风新衣服,而是一袭纯白长袍,丝绸袖口绣着金色的图腾,和他花钿三片羽毛的形状一致,循环往复。

    发尾原本系着的布艺蝴蝶结变成了真的蝴蝶,缀在发间,轻轻掀动荧蓝的双翼。

    失去了束缚的长发披散开来,额上的花钿熠熠生辉。

    长袍的后摆迤逦,但并未沾染地面上的灰尘,悬浮在半空拖曳出大片浅色的光晕。

    前摆短了许多,刚刚过膝,右脚脚腕的红绳成了雪白肌肤上唯一的异色。

    崭新的鞋子也不见了,他仍然像刚诞生那样赤着双足。

    随着走的每一步,铃铛都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心尖上叮咛。

    方才还不管不顾要焚烧所有人的厉鬼竟然动都不能动,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凤凰缓缓走向老妇人,抬起手,像先前对奥斯汀姐弟那样,轻抚上她的额头。

    指尖柔柔一点,光晕中的小鸟儿衔起淡金的藤条,扑朔着融入她虚无的身体。

    凤凰灵力排山倒海灌入厉鬼腾腾的怒意,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力量,沉静、恢弘、不可抗拒。

    少年的治愈力也受到过抵御,但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化解。

    很快,安抚了亡魂积攒了百年的怨怼。

    “名单给我。”

    凤凰转头对海登说。

    人类少年怔在原地,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连忙从上衣的口袋中掏出那张被握得皱巴巴的纸。

    小美人依旧是那个小美人,可整个人的气场都不一样了。

    不再是那个乖巧软萌的男孩儿,不再笑眯眯听他们拌嘴,对很多东西都很生疏,像个需要照顾的小孩。

    简直……简直就像应众生祈祷而降世的神明。

    凤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手心里亮起一团光,覆盖上去。

    那些海登想了各种办法都去除不了的血手印,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痕般轻松溶解。

    而那些名字,凤凰没有亲自动手,递给了老妇人。

    平静下来的老人眼中蓄满了泪。

    她双手颤栗着拿过纸张,无声地落泪,把名单一点点撕碎。

    随着她粉碎每一个名字,都有一道横跨百年的诅咒封印被解除。

    海登面前那些魂灵,也随之化作淡蓝色的光,带着他们一生苦痛不堪的记忆,从此隐没于这无趣的人间。

    写着名单的纸越撕越小,亡魂们也一个个消失。

    到最后,只剩下了祖孙俩。

    鬼小孩眼眸中点点泪光闪烁,她跑向凤凰,终于在这漫天碎光中借灵力的搭界得以完成一个拥抱。

    小孩子脏兮兮的小手在凤凰的白袍上留下灰色的印记,像两朵卑微而挣扎着盛开的小花。

    凤凰蹲下来,像别人安慰幼崽时期的自己那样,温柔地摸摸她的头。

    一道潋滟的光洒在她身上。

    等他松开手之后,那不忍直视的发型变了,变成了和凤凰同样好看的长发。

    破破烂烂、不成形的工厂制服,也成了精致的蓬蓬公主裙。

    在彻底消亡之前,孩子得以实现了愿望。

    她惊喜地拎起裙角在原地一圈圈旋转,哼起不知名的歌谣,扬起的裙摆开出真正灿烂的花朵来。

    老妇人看着这只在梦中出现过的画面,早已泣不成声:“谢谢……谢谢你们。”

    小女孩回到奶奶身边,牵着她的手。

    初见时麻木无神的目光,变得活泼生动。

    在这一瞬,哪怕仅有短暂的一瞬,她真正地「活」着。

    “再见。”

    她们冲年轻人们摆摆手,微笑着闭上眼,身躯化作齑粉,照亮了阴森昏暗的厂房。

    他们不知道玛尔工厂里的冤魂究竟有多少,每一个都姓甚名谁。

    只希望,他们离开后,可以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凤凰站在原地,仍然望着他们消散的地方。

    一滴泪自少年无瑕的脸庞缓缓滑落。

    那滴眼泪是有形的。

    光纹水波一样惊起满室涟漪。

    霎时间,所有遗留的污秽被洗濯,所有剩余的罪孽被净化,所有停滞的哀伤被抚慰,所有残存的忏悔被宽宥。

    奥斯汀姐弟看着眼前一幕,久久不能言语。

    不仅是玛尔工厂鬼魂们血泪交织的过去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更是因为,这个一直以来他们当做小弟弟一样悉心呵护的少年,竟然有着如此不同的、堪称震撼的一面。

    早在郝郎中家,海登发现纪攸不翼而飞时就有所怀疑,皇宫再遇后的一路上更是疑点重重。

    但就是再接他十个编剧的想象力,也猜不到纪攸的谜底不是人类。

    ……这上哪猜去啊!

    相比之下,喜爱幻想类作品的姐姐接受能力强得多,她抓着纪攸的手热泪盈眶:“你好棒,答应那个小朋友的事情真的做到了——好几次我都以为我们今天肯定会死在这里了呢。”

    小美人的衣服已经变回来了,还是那套衬得他软乎乎的制服。

    他的脸上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我……做到了?”

    他的声音全是惊奇,好像刚才那个圣洁的、扫荡黑暗化身不是自己一样。

    “是呀!”林小草用力点点头,“你做到的,太厉害啦!”

    蓝蝴蝶飞走了。

    纪攸怔怔地看着衣摆,尽管不再是白袍,两朵灰扑扑的小手印居然还在。

    它们告诉他那一切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一个小孩子带着感激和不舍抱过他。

    明明没有温度,可他记得是暖的。

    离开谢恺尘以后,凤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人类社会如此陌生,他没有来处,也没了去处,像是波流里无助的浮萍。

    他想要找寻存在的意义,找到自己对这个世界而言有什么不可或缺的特殊。

    除了谢恺尘的心中,他还能在哪里「独一无二」。

    此刻纪攸终于知晓。

    他是神禽,是普照万物的神明,为抚平众生苦痛而生,为引渡世人劫难而来。

    世间修修补补身体的医者万千,然而能够治愈心灵的寥寥无几。

    疗愈师和灵宠能做的大多只是缓解精神力的起伏,再多的也只有靠患者本人去抗争。

    ——抚平一个灵魂的困苦,是唯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情。

    这就是最好的意义。

    小凤凰的眼睛被满足和惊喜所点亮,他因使用了大量灵力而孱弱,轻轻抓着林小草的手腕:“我想……”

    奥斯汀们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屏息等待聆听小神明的愿望。

    但没等到。

    下一秒,消耗过度的小美人直直栽下,幸好姐弟俩及时接住才没倒在地上。他没有任何反应,在两人的臂弯里睡得不省人事。

    啊哦。

    没电了。

    【作者有话说】

    啾宝解锁新技能:超度(?

    65   秘密

    ◎小美人长出了……翅膀?◎

    首都区, 警署。

    老仲看着面前光屏上看守所提交的报告,眉头皱出的沟壑深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不久前盛大的迎春节当天,首都区警署没捞到清闲的节假日, 根据群众举报的线索抓获了两名犯罪嫌疑人, 初步认定跟一起绑架未成年人的案件有关。

    这两个人在警力赶到时就已经受了不轻的伤陷入昏迷, 旁边有一些残留的微型弹壳。

    据目击者称, 是他们绑架的那个孩子的同伴赶来时自救的手段。

    能够随身携带逃避安检的微型武器,那么干扰摄像头也不在话下,他们排查了附近的所有街道监控, 一直没能追查到受害者的行迹。

    警署只能先把这一矮胖一瘦高的男人送去医院进行治疗,待他们苏醒以后再进行询问。

    昨天夜里医院传来消息, 说是矮胖的那个已经醒了。

    但是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而且是受到警方监控的特殊病房时, 毫不犹豫选择了自杀。

    没有人会轻而易举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除非他会遭到比死更痛苦的折磨。

    或者还有另一个可能,他的“生”会对家人构成威胁。

    看来这个犯罪组织的保密条例相当严格, 很有可能是控制了这些成员的家人。

    老仲看着尸检报告, 头都要大了。

    他仿佛站在悬崖边, 底下就是看不清的黑洞洞的深渊, 可他甚至不知从哪儿开始下手。

    更要命的是,当天他的老同学裴桉过来问询了几句, 而那很明显代表着太子殿下的意思。

    上面的人施压可轻可重, 他和太子没有多少打交道的机会,大部分的了解都是听别人的风言风语, 摸不清这位冷酷的殿下究竟是什么意图, 或者说如果自己侦破不出来案件又会有怎样的后果。

    虽然和年轻有为的裴导是“晨星计划”里同一届的同学, 不过他们的年纪并不一样, 他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能在人才济济的首都区警署做到警司的位置实在不容易,大好前景正要开始,他可不想那么快被捋下来。

    他调出光屏上另一些文件,杂七杂八的线索都指向同样的结果:这两个男人和那伙星际海盗有着千丝万缕。

    当日他曾和裴桉提及。那个组织有着自己的代号,“血弥撒”。

    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官方的正式的称呼,毕竟那群人总是用一些古老的图腾来代表自己。

    就连“弥撒”一词,还是他们局专门请的古语言学家尝试着翻译出来的。

    也不知道这伙人的头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这种装神弄鬼的东西感兴趣。

    今时不同以往,帝国的强大让绝大多数星际海盗不敢兴风作浪,离阿尔法相远远的。

    反正宇宙那么大,他们有的是地方可以掠夺。

    但仍然会有一些苍蝇围着母象限打转,倒不会轻举妄动,反倒步步斟酌,谨慎的程度叫人更难琢磨。

    “血弥撒”就是其中之一。

    像这样的星盗不会直接扛起宇宙级的重炮攻击帝国的宇域空防系统,那样太傻了,可能连第二枚炮弹都还没装载上,就已经被反击装置轰得连渣都不剩。

    他们转而做一些肮脏的地下交易,比如买卖人口,比如走私武器和其他帝国的违禁品,甚至做些和“海盗”这样霸气名称完全不符的小偷小摸生意。

    说到底叫做海盗也好,叫别的组织名称也罢,他们都是一伙穷凶恶极的犯罪集团,会危害到帝国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也是必须要被铲除的恶瘤。

    问题是光会喊口号可没用。得从蛛丝马迹找到线索才行。

    上回他托裴桉向太子殿下转达星际海盗的状况后,确有军部的人和他联系。但在正式确定那伙人的身份之前,帝国军是不能贸然出手的,只能以普通的治安事件来处理。

    要是有办法能够提前锁定下一个受害者的画像,兴许就能够在犯罪实施之前进行阻拦和抓捕。

    他放大光屏上几例上报的失踪案件,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少男少女,年纪稍有不同,总归在成年线左右。

    照片上的孩子们一个个笑颜如花,他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被星盗掳走会有怎样的下场。

    这些少年有一个共同点,平时性格孤僻,在学校没什么朋友,家庭背景也都很复杂,有一个父母都没有发现他失踪,还是学校在他缺课一周后报的案。

    如果是这样,星盗根本用不着使用什么强制性的手段,光是以爱为名套套近乎,就能轻而易举骗走这些缺爱的孩子们的信任。

    那么……

    “仲Sir!紧急情况!”

    突然闯进来的小警员吓了他一跳,老仲还没来得及骂他两句,见这个总是容易慌张的小年轻一脸比从前更甚的慌张,暗自叹了口气:“说,什么事?”

    “那、那个……”小警员突然意识到接下来自己的话可能会引起怎样的海啸,声音蓦地低了下去,“犯人……逃跑了。”

    “你说什么?”老仲拍案而起,“哪个犯人,怎么会逃跑?”

    看吧,果然是海啸。

    小警员低下头,嚅嗫道:“医院的……瘦高个那个。两个小时前他醒了,说是要去上厕所,我们的人在外面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出来,等敲门进去他已经不见了……”

    老仲差点没气晕过去:“两个小时前?两个小时前醒的?你到现在才告诉我!我怎么说的来着,醒了立刻就要报告,我说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吗?”

    小年轻头越来越低,耳膜被老仲的大嗓门震得嗡嗡的。

    “那可不是什么打架偷东西进来关几天就走的人,那是星盗!高危犯罪分子!一辈子也遇不到几回!你们就让他这么跑了?”老仲一拳捶在桌子上,破口大骂,“废物……一群饭桶!警署养你们是为了天天来喝茶聊天的吗?”

    小警员哭丧着脸:“我知道错了师父,现在怎么办?”

    “你还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种师父!”老仲的脸本来就黑,意识到自己嘴瓢了之后更是黑得像锅底,“你还敢笑?!这事儿完了给我滚回警校重新上学!”

    他叉着腰,在办公室里愤怒地踱步:“他跑的时候应该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吧?病人在大街上乱窜还是很显眼的,赶紧找监控定位!”

    “呃……”

    “呃什么呃?”

    “Sir,我是想说……”小警员咽了口口水,“刚才有分局的弟兄说有探头拍到他了。”

    “哪里?”

    “冥山区的空轨站台。”

    “冥山区?”老仲愕然,“从首都区过去穿梭机最快也要好几个小时吧,他怎么可能现在就到了,长翅膀飞过去的?”

    小警员想了想:“如果是专线特快飞船,可以缩短到一个半小时。”

    这种飞船是超高速的,公共票价高昂,一般人坐不起,反正以他卑微的工资不配。

    倒是也批准私人飞船,但无论是驾驶员还是乘客都必须有资格证,而且要处在健康状态。

    老仲摆摆手:“不可能不可能,他还受了伤呢,眼睛都瞎了吧。再说了,他一个刚从看守所里跑出来的上哪儿弄飞船去……”

    师徒二人同时想到了什么,神情凝重地看向对方,异口同声:“有、同、伙。”

    *

    冥山区,玛尔工厂。

    “其实我以为你会背着他。”林小草看了眼被几个小机器人抬着走的纪攸,“你说你们认识的时候他也是昏迷不醒,那时候你也是这样把他送去诊所的吗?就是怪大叔的那个?”

    海登也下意识看过去。

    六七个小机器人们直愣愣地高举双手,把沉睡的少年托举起来,一个个小短腿迈得飞快,跟在主人身边。

    它们已经尽量走得平稳了,可鬼屋毕竟不是外面平坦的道路,还是会有些颠簸。

    小美人像奶啾那样试图把自己卷成一小团,自始至终没有醒,应该是累坏了。

    海登很快从那娴静的睡颜上移开视线,敷衍道:“差不多吧。”

    “你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林小草不依不饶地八卦阿弟,“怎么不背他?你知道这种机会不多的。”

    “……”海登失去了和她拌嘴的兴致,“我觉得,他应该不想被外人碰。”

    尤其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

    这个答案在林小草的意料之外。

    她简单地回忆了下,无论是被怪大叔摸头,还是和他们姐弟俩平日里有意无意的肢体接触,小美人从来没有表现出抗拒,甚至看起来还是很喜欢贴贴的那种。虽然他们之间也没到贴贴的程度。

    阿弟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海登的答案其实很简单,没有确实的证据,就是直觉。

    这一路上纪攸看起来人倒是好好地跟着他们,但好像把心放在距离这儿很遥远的某个地方。

    无论去往哪里,他的心都停留在那里。

    海登看着他,就像看见一颗璀璨的宝石,近在咫尺,却不属于自己。

    少年不想让那上面沾上自己的指纹——姑且称为古老而无用的骑士精神吧。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姐姐看得出来弟弟情绪不太好,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方才那些坎坷的亡魂,干脆换了话题:“说起来,你看见没有?”

    “什么?”

    “我觉得我应该是眼花了。”林小草嘀咕,“我刚才好像看见阿啾长出了翅膀。”

    在小美人安抚那些痛楚的灵魂时,她看见了一双翅膀。

    倒不是从他后背直接长出来的,更像种投射。

    不是有形的血肉,而是光影勾勒。

    彼时眼花的林小草还以为是天使下凡了,差点从此改变宗教信仰。

    不过和幻想作品中天使的雪白羽翼不同,纪攸的是金色的,像某种只流存于上古传说中的神鸟。

    祂载着祥瑞,载着福祉,于水火中拯救荒诞的人间。

    每一片翎羽都会化作神赐的祝福,用那辉煌的双翼拥抱所有未愈合的伤口。

    能够飞翔的鸟儿是自由的代名词,也是追赶自由的少女林小草最向往的生物。

    她一直很喜欢研究各种神鸟的传说,现世的可爱小鸟也很喜欢,是太子直播间小奶瓶啾宝的忠实观众。

    如今在她眼里,小美人就和那些神鸟的化身差不多,需要双手合十、抬头景仰的那种。

    (此刻的她自然料不到自己是怎样阴差阳错勘破了真相。)

    两人带着身后一排小机器人加快速度,试图赶上早就走散的大部队。

    他们在这儿耽搁到现在,大叔为他们争取来的时间也不多了,很快导游就会返回过来寻找他们。

    说不定还要因此背上什么罚款,不过能拯救一群灵魂花点钱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们心照不宣,谁都不打算把这件事说给别人听,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玛尔工厂的鬼屋探险顺序是第一、第二、第三三个车间,以及宿舍区,他们仍然滞留在第一车间。

    工厂里光线极差,出发之前倒是发了地图,但也没多大用处,还是得靠熟门熟路的导游带路;现在不仅没了引路人,释放亡魂们之前也忘了问路,全靠自己摸索。

    为了防止当年的工人们逃跑,玛尔工厂的线路十分复杂,曲里拐弯的。

    奥斯汀们在好几个岔路来回折返,已经把自己绕晕了。

    “怎么办?紧急呼叫一下?”林小草叉着腰,累得口干舌燥,还忘记带水了。

    海登看着暗淡的屏幕皱起眉:“不行,这里没信号。”

    “我现在真的怀疑开发这里的人其实是想要策划什么谋杀案了……”

    小机器人们突然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挥动着短短胖胖的机械手臂把他们搬运的“货物”平稳地放在地上。

    少年醒了。

    姐弟俩急忙走过去:“嗨,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纪攸在他们的帮助下坐起来,揉着额角,晕晕乎乎的:“我在哪儿……”

    “发生的那些事情你还记得吗?小朋友,老奶奶,名单……”

    林小草讲得模棱两可,生怕触发了什么不该有的记忆禁区。

    好在凤凰只是刚醒来,有点头晕,并没有失忆。

    他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点了点头:“姐姐我记得的。”

    小美人说过自己刚成年,那就是比她小两岁了,喊姐姐非常合理。

    林小草呆了下,在心中疯狂呐喊“他叫我姐姐”“他叫我姐姐诶!”“海登那个臭小子都没正儿八经喊过姐姐”“有这么一个甜甜的弟弟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没想到今天突然实现了呜呜呜呜”。

    表面上温婉淡定:“来我们起来慢慢说。”

    心中仍然:啊啊啊啊啊——!!!

    真正的弟弟对此不忍直视。

    奥斯汀们简单的跟他说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得想办法找回正确的路线才行。

    他们对显现出强大力量的少年抱有期待:“你要不要再施展一下刚才那些魔法之类的,说不定就能帮我们找出去了。”

    小凤凰迟疑片刻,咬着下唇失落地摇摇头:“我做不到。”

    他为亡魂们做的那些,他对老妇人做的那些,算得上是危急关头突然爆发出的力量。

    荒星上的山魈长老和其他动物能做的只有照料他的起居生活,母星上的饲养员更是对他的能力知之甚少。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熟练地调动和运用灵力,也因此无法复刻。

    “没事儿,我们还在找别的办法,总是能出去的,别急。”

    林小草见不得小美人伤心的神情,连忙安慰。

    海登看她一副俨然已经将纪攸当做亲弟弟的表现,很想扶额。

    ……合理怀疑奥斯汀家被蛊惑了。

    海登收起辛勤的小机器人们,他们走入一段狭长的通道,无法容纳两人并肩,不得不竖着一字排开。

    尽管知晓这里的鬼魂都已经被释放了,但回荡着几人脚步声的空荡空间却仍然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怖氛围,好似仍然有什么人在暗处盯着他们。

    林小草讲了些舒兰学院的事儿,还强行拉着弟弟追忆了下童年,努力活跃气氛。

    “没错,这臭小子从小就是这样,爱装酷,不理人,有个性得很咧。”

    “你别乱说。”

    “我哪里乱说了?你自己说说,你八岁那年的年夜饭是不是自己一个人跑到雪地里去的?妈咪找了好久才找到你,你都快被冻成冰棍儿了,还嘴硬不肯回家呢;也确实,冻成那样是挺硬的。”

    “……”

    纪攸并不会主动说些什么,但对他们俩讲的话都很捧场,是个绝对优秀的气氛组。

    海登本来不情愿自己被阿姐揭老底,可是能把小美人逗得咯咯笑,好像也不是不值。

    林小草见他没有强烈反对,于是变本加厉讲了更多。

    海登自己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多童年糗事呢,质疑林小草是不是编造。

    可是桩桩件件阿姐都把细节记得特别清楚,绘声绘色身临其境,还说他要是有什么不满,可以等出去有了信号以后跟妈咪们对质。

    海登·奥斯汀选择闭嘴。

    屈辱啊。

    那条极为狭窄的通道总算是走完了,他们再次并肩前行。

    此时,三人并不知晓这条岔路通往划定导览区域之外,来到了“闲人免进”的禁行区。

    ——玛尔工厂的旧仓库。

    凤凰停了下来,活动了下脚腕,小腿有点儿发酸。

    原来人类走路是这么累的一件事。

    原来……他已经自己独立走了这么长时间啦?

    自己好厉害呀!

    几天之前他还是走两步都会摔倒的笨蛋小鸟,跟着奥斯汀姐弟东奔西跑环游母星,让纪攸使用这具新鲜的人类身体明显愈发熟练。

    这样下次要是再见到谢恺尘,也不会太过狼狈了。

    想到饲主,他被奥斯汀们的童年趣事逗得还算明快的心情,又一次黯淡下来。

    或者说并不是现在突然想到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谢恺尘。

    海登的猜测没错。

    他走得再远,心都留在了约阿诺身边。

    同人类先生之间建立的链接,就像是一条困住了鸟儿双翼的锁链,叫他再也没有办法无牵无挂地飞翔。

    他很想知道谢恺尘现在在做什么,甚至想看一看他们的小星星。

    可是又怕自己触发了共享精神空间之后,谢恺尘会发现他的位,继而发现自己那只心爱的小鸟已经变成了最叫他讨厌的人类。

    光是想一想约阿诺对他投来厌恶的眼神,凤凰心都要碎了。

    不行,绝对要保密。

    等他什么时候可以再度变回小鸟,最好是能够稳定地在两种状态切换之后,他才会再去找他。

    在那之前,要躲得远远的。

    海登注意到纪攸放慢了脚步,叫住林小草。

    “怎么了?不舒服还是?”

    凤凰摇摇头:“有一点点累。”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连两个纯正的人类都觉得走得有些脚疼了。

    旁边有几级台阶,年龄最大的姑娘做出部署:“暂时休息一会儿吧,反正已经落下了这么多,再慢点也没有关系。”

    男孩儿们一致同意。

    三人开着手电,三个光圈交叠在地面,映照出神秘的图案。

    纪攸双手捧着脸,这是小凤凰的习惯性动作,每次都让那张漂亮的小脸像叶子衬托的花儿:“天堂,是什么样子的?”

    林小草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刚才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有问大家想要去哪里,有人说,想去天堂。”

    先前去教堂的时候林小草就知道了,小美人并未信仰任何教派。

    现在看来,恐怕他就是那教义原旨中的组成部分。

    其实奥斯汀家也不信教,不过海登正好上学期选修了宗教相关的课程,简单地给他解释了一下。

    “会开很多五颜六色的小花吗?”纪攸听着听着,一脸向往。

    “应该是吧。”海登说,“按照那些书籍的描述,上帝的确有自己的花园。”

    “是什么品种的花?”森林长大的小鸟儿很擅长这个。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小奥斯汀就是为了选修课的学分,哪里会记得那么详细。

    凤凰倒也不失望,托腮遐想。

    想着想着,幻象越来越详实,花园好似触手可及,开着大片大片朦胧而亮晶晶的花儿。

    有人告诉他,它们叫做“星尘花”。

    白天要睡觉的,晚上开放,就成了人世间高悬的群星。

    这是……谁告诉他的?

    连那声音都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小凤凰愣了一下。

    是太子吗?

    不。

    太子的花园里种的全是他爱吃的太阳花。

    是老皇帝吗?

    可是老皇帝的御花园姹紫嫣红,也算是富贵的彰显,不会仅有那一种柔弱的、在入眠时变成半透明的小花朵。

    纪攸甚至在这格外逼真的幻象中看见了一只粉蓝色的小象水壶。

    奥斯汀姐弟注意到他在发呆,张开五指挥了挥:“怎么了?”

    小凤凰犹疑着问:“神明……真的存在吗?”

    他“看”到的那些,是神明赋予的某种回忆吗?

    是不是跟他的诞生之谜有关?

    林小草想了想:“看你说的是哪种神明了吧。如果是信仰上帝的,那上帝就是种……信仰。如果是眠宵花区和圣帝大教堂供奉的,尽管没有任何官方承认,但其实那就是对大帝的追思。他们憧憬的,怀念的,都是大帝。”

    凤凰还记得圣帝大教堂里的神父左手抚上右肩,虔诚道,吾主与世人同在。

    也许神明是微茫的意象,真正的守护者是那些忧国忧民的存在。

    比如开国大帝,也比如……

    谢恺尘。

    小凤凰无奈地捂住脸。

    好吧,想来想去,还是又在想饲主先生。

    根本忘不掉的呀。

    想到人类先生,他的心跳就失了频率。

    也正因此,让感官敏锐的小神禽忽略了黑暗中不属于他们三人的呼吸声。

    海登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继续走吧?”

    纪攸倒没什么意见,林小草哼哼唧唧:“好累啊不想走了,阿弟你背我吧。”

    海登:“……”

    纪攸原本都要起身了,这时候又坐回去看热闹。

    两人以相同的仰角和不同的眼神看着海登,小少年无可奈何地同时朝两个人都伸出手:“行了懒鬼,我拉你们起来。”

    林小草笑嘻嘻地抓住他的手,用力把自己拽起来。

    纪攸效仿她的动作。

    却没能成功。

    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抓住了他。

    “别动。”

    喑哑的声音传来。

    同时,坚硬而冰冷的东西抵住他的后腰。

    小凤凰并不认识那是什么,但家里有射击场的奥斯汀们借着昏聩的光线认了出来。

    那是把……枪。

    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里还有别人在的年轻人们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不是鬼。

    是比鬼更可怕的,为达私欲无恶不作的,人类。

    66   漂流

    ◎太子的梦中情人。◎

    沃伦星系, 主星,舒兰学院。

    “夫人。”

    “夫人好。”

    “教授再见。”

    学生们像往常那样和他们的院长打招呼,在得到对方匆匆的应答之后, 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劲儿。

    要知道平日里舒兰夫人永远平心静气, 从容淡定, 连走路都没有加快过脚步。

    然而今天的她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甚至提起裙摆尽量让双腿迈动幅度受到的限制小一些。

    这样子的举动若是放在往常,出现在别人身上,一定会被夫人教导:做事儿不要着急, 越是急越是做不好。

    然而今天着急上火的却是她了。

    学生们都很好奇,究竟有什么事情能让舒兰夫人焦躁成这样, 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 对着院长离去的背影交头接耳。

    从教学区到办公区的长廊上挂着许多沃伦传统的绘画, 它们都是舒兰夫人亲手挑选的。

    有一些是她的先生,也就是沃伦星系的领主,在慈善拍卖会上重金拿下的, 另一些则是画者知晓舒兰学院的建立初衷后, 主动进行捐赠。

    往常舒兰夫人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停下脚步慢慢欣赏, 去感受着恒星射线下这些不会衰退的美。

    然而今天她像一阵风一样路过。

    远处的沙漠掀起波纹, 如同金色的海洋。

    舒兰夫人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上一次见到真正的海水是什么时候了?

    或许还是没有成为领主夫人之前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吧。

    不必思考学生、教案, 不用思考政治上的往来, 贵族间的斡旋,以及肩负起一个星期孩子们的未来这样的重担。

    和两个志同道合的友人踏上旅程, 一路上只要尽情享受风光、美食和欢声笑语就够了。

    这样想着, 她踏进办公室, 在骤然凉爽下的气温里摘掉遮阳帽和面纱, 向那两位曾经少女时代志同道合的友人道歉:“抱歉抱歉,我来迟了。”

    舒兰学院的学生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院长办公室此时正坐着另外两位星系的领主。

    有时候舒兰夫人看着这两位友人也会懊恼,自己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她俩情投意合呢?

    大岛煌领主给她递了杯茶:“别着急,你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我看你过来急得都要冒烟儿了。”

    舒兰夫人笑了笑,坐下来:“好久没来过沃伦了吧,怎么样,这边的气温还习惯吗?”

    “还行,就是有点儿冷。”

    “还行,就是有点儿热。”

    两人异口同声回答,只不过回答的答案倒是完全相反。

    林夫人所在的流霜星系远离恒星,终年冰雪,温度极低;

    奥斯汀夫人所在的大岛煌星系则正相反,是比沃伦星系还要炎热干燥的极端沙漠气候。

    习惯了鸟语花香、温和湿润气候的母星人民看来,沃伦主星的生活实在是一种酷刑。

    可是在这两位领主夫人眼中,倒是种奇妙的平衡。

    林夫人摇了摇头:“你这儿还是比奥斯汀那里要舒服得多,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决定把孩子们送到这里来长大。”

    舒兰夫人打趣道:“我还以为是因为你们相信我的教育理念和方式呢。”

    她们都想要语气再轻松些,可是做不到,毕竟林和奥斯汀今天来访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话家常。

    舒兰夫人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无忧无虑、谈天说地的少女时代,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往后靠了靠,双手交叠:“怎么样,孩子们有消息吗?”

    林和奥斯汀对视一眼,前者开口:“海登偷偷跟着艾丽娅去了母星。而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究竟是用什么办法蒙混过关的。”

    舒兰夫人轻轻吸了口气:“这小子要是把精力都放在正道上,前途不可限量。”

    奥斯汀夫人则重重地叹了口气:“是啊,他太聪明了。所以我们也很怕他走歪路。”

    舒兰夫人说:“能跟着小草一起生活,还是对他有好的影响的,这孩子就太寂寞了,恐怕是接受不了从此见不到姐姐。”

    林夫人道:“我们也是这样觉得,可是陛下的请求又不可能置之不理。他甚至没有用皇帝的身份来要挟我们,是作为一个父亲的恳求。”

    奥斯汀接过话茬:“陛下已经病了很多年了,两次从鬼门关闯出来,很难说还能不能有第三次。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想看着太子成婚。”

    “他们在说的那个……‘普选’,是真的吗?”

    “大概率是了。陛下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字里行间都在暗示。我们把小草嫁给太子,那太子就会稳拿至少我们两个星系的票数,沃伦这边应该也没有问题。我总觉得陛下看起来还是对太子抱有希望的,否则也不会以这样崎岖的方式为他拉票。”

    “可是往日里他不是总打压太子、力保三皇子吗?怎么现在局势又变了?”

    “或许他也不想看到三皇子一家独大吧,毕竟,太子登基可能不会对三皇子做出什么,但三殿下要是成了皇帝,一定会对太子赶尽杀绝。陛下也不想看见自己的亲骨肉反目成仇吧。”

    奥斯汀手指轻轻点着扶手,声音冷漠:“要是真有那种想法,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表现得太偏心。”

    林拽了拽她的袖子:“别乱说话。”

    舒兰夫人摇摇头:“放心,我办公室里没有监控,你们可以畅所欲言。其实我觉得奥斯汀说的对,这些年陛下对太子殿下的态度,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奥斯汀哼了一声:“怒岭星系跟着王妃鸡犬升天,话语权越来越大,我们和他们接壤,最近已经有两颗新发现的小行星都被划到他们星系里去了。”

    谢狄川的母亲,也就是现在皇室唯一的王妃,是怒岭星系领主之女。

    大岛煌星系和怒岭星系因为千百年来的星球之争,称得上世仇。

    这也是为什么奥斯汀夫人坚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谢狄川。

    舒兰夫人有些惊讶:“三殿下也伸了橄榄枝?”

    林夫人神色黯然:“是的,还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我简直无法想象他知道陛下把草儿许配给太子殿下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听你说太子殿下拒绝了联姻。”

    说到这个,先前一直很拥护太子殿下的奥斯汀有些忿忿地捏紧了拳头:“怎么,我的女儿是配不上他吗?竟然还拒绝!”

    舒兰夫人噗嗤笑了出来:“你啊,你从小到大,角度一直那么清奇。”

    奥斯汀夫人道:“我认真的。你是艾丽娅的老师,和她待在一块儿的时间比我们还多,她是怎样完美的作品,你比我们更清楚。”

    舒兰夫人点点头:“的确,小草是我最好的学生,没有之一。”

    “就是嘛!我们家这两个孩子一般人是配不上的,上回海登的老师跟我说他的班级里有……”

    林夫人把话题拽回正题:“——太子殿下的确是主动提出拒绝的。按照他本人的说法,并没有结婚的打算。”

    “哪怕是以后……?”

    “哪怕是那种以后。”林夫人说,“我想他心中应该有一个深爱却不能在一起的人吧,才会为其放弃其他所有人。”

    奥斯汀夫人撇撇嘴:“我还真是猜不到,连帝国尊贵的太子殿下都得不到的人,会是怎样的存在。”

    谢恺尘虽然不像谢狄川那样嚣张跋扈,在外人看来冷淡到了无欲无求的地步。

    可毕竟也是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高位。

    他想要的,除了皇位,还有什么得不到?

    还有什么是要遮遮掩掩的奢求?

    舒兰夫人轻叹:“应当很特别吧。”

    特别到,让他既想炫耀给全宇宙看这份独家享有的宝藏。

    又不愿被任何人所窥视,只做藏在手心里的柔软秘密。

    “真想见见啊……”

    林夫人喃喃。

    见一见,太子殿下的梦中情人。

    *

    母星,鎏宫。

    谢恺尘看着窗外发呆。

    花园里太阳花长势喜人,各个花盘饱满,明媚地张开双臂,拥抱扑面而来的阳光。

    这些在冬天种下时谁都以为会活不过严寒的异星来客,竟然突破了重重阻拦于春日盛放,不得不说是一场小小的奇迹。

    至于带来这个奇迹的……

    太子无意识地抚摸着手心里的小鸟儿。

    或者说,是那枚戒指上的小鸟装饰。

    他把戒指重新套上无名指,慢慢地舒了口气。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他撒出去的消息网至今没有捕捉到凤凰的一根羽毛,好像那个小家伙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似的。

    若不是老师、Ann、谢鸣风,以及直播间千千万万催促他怎么还不播崽崽的观众们证明凤凰是存在的,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疯了,出现了幻觉。

    他好几次濒临失控,都是靠着回忆中小家伙担忧的眼神扛过去的。

    他想,若是小叽将来回来,一定不希望自己在他不在的时候又暴走。

    那样就辜负了小神禽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小叽会难过的。

    太子手里面能运用的关系网绝不仅仅是在明面上的监控和挨家挨户问询的排查,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不允许在法律上出现的那些。

    为了凤凰,他什么都可以做。

    谢恺尘已经好些天没有正正经经睡过哪怕一个完整的标准时了。

    他不停地在梦中惊醒,然后不得不承认,或许醒着会比做那些梦还要轻松一些。

    医生给他开过一些安眠的药物,但都没有用,S级的精神力能够将那些药效全都抵御在心门外。他小的时候受伤,连麻醉药都不能起效,

    说白了,现在是他的意志在支撑他,一秒钟都不敢放松,生怕因为睡着而错过了凤凰的消息。

    距离出征赛瑟纳林联邦的日期越来越近,乔拣一遍又一遍劝他放弃——无论是因为担忧凤凰而过度消耗生命的现状,还是用这具身心都不在原位的身体,领导庞大的帝国军深入战争腹地。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左手边PADD忽然跳出来视讯通话请求。

    是裴桉。

    裴大导演在他接通视讯之后,开口之前,先因为他颓丧的样子深深皱起了眉:“殿下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是准备去参演我下一部苦情剧吗?哦,真是不好意思,我下一步准备拍个喜剧来着,您还得再排一排。”

    “你知道你阴阳怪气我也是没有用的吧。”谢恺尘叹了口气,“找我什么事儿?”

    裴桉看了一眼他无名指上的戒指,语调干巴巴的像个机器人:“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殿下要先听哪一个?”

    谢恺尘视线重新移向窗外。

    都到这种时候了,怎么还有心思玩这一套?

    “好消息。”他说。不咸不淡。

    “好消息是,有消息了。”

    谢恺尘因为这句话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是小叽的消息吗?”

    裴桉颇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坏消息就是,不是小不点的消息。”

    谢恺尘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眼神中闪动过一丝厌倦。

    如果不是凤凰的消息,其他的消息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感兴趣。

    裴桉同样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也不打算继续卖关子:“是你要找的那个小孩。”他做了个模糊的手势,“长得特别漂亮的那个。”

    Ann导纵横娱乐圈这么多年,这个圈子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他每天见的长得好看的人简直比吃的饭都要多。

    能让Ann夸奖一句漂亮,绝对难得一遇。

    但就算是手下集齐了各大影帝视后的Ann导也不得不承认,那样一张脸,实在是很难忘。

    他们起初把小美人的资料放进数据库中进行比对,想要找出究竟是姓甚名谁,怎么能闯到皇宫里;两次和太子殿下惊心动魄的相遇,究竟是不是提前谋划。

    这种事儿不是没有过,毕竟那可是帝国的太子,得到谢恺尘的心就是得到了天下。

    但奇怪的是,数据库中的所有面孔和他都无法匹配。

    要知道帝国数据库里容纳的不仅仅是母星上的居民,更是整个象限登记在册的人口。

    如此庞大的海洋里,竟然找不到一滴重合的海水。

    这很不寻常。

    根据太子所言,那个小美人怎么也得有十几岁,成年了也说不定;一个人再怎么小心,在世上生活了十几年总是要留下痕迹的,不可能干干净净一丁点儿过去都找不到。

    然而这个少年……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没有前因,没有来路。

    裴桉对这个小美人很感兴趣,不是因为长得如何(当然确实很好看),而是能让太子记在心上的人,还是破天荒头一个。

    才有过两面之缘,都已经让太子能费心到加入和小鸟儿同等级的搜索名单中。

    一定有什么地方很特别。

    石像也能坠入爱河吗?

    裴桉非常期待。

    果不其然,太子在听到这个人时神色有轻微的变化。

    裴桉不动声色说下去:“有个剧组在冥山区的玛尔工厂附近取景,这个工厂你听说过吗?现在已经改造成鬼屋了。他们剧组的员工下班之后在鬼屋门口自拍,发了些照片到群里。你猜,我从背景看到了谁?”

    见太子丝毫没有要“猜”的意思,裴桉也不觉得自讨没趣,把照片传到他的PADD。

    那是个不知道什么廉价款式的腕机,拍照像素很差,模糊得像旧时代的质量。

    即便如此,也没有影响画面中人的美貌。

    少年侧脸线条优美,长卷发用蝴蝶结绾起,换了身学生气的衣服,衬得他清纯又甜美。

    他微微仰着脸,似乎正在听人说什么。

    和小美人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人,谢恺尘认出来,是被允许离开皇宫游玩母星的艾丽娅·奥斯汀,以及她的弟弟。

    那位更年轻的奥斯汀就站在少年旁边,挨得很近,胳膊抬起。

    由于画质太模糊,也看不清究竟是错位还是真的搂着小美人的肩膀,总之看起来颇为亲密。

    谢恺尘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划过PADD,熄灭屏幕。

    “地址给我。”

    *

    冥山区,玛尔工厂,旧仓库。

    藏匿在黑暗深处的人终于缓缓现身。

    一手箍着少年,另一手用枪指着对面的姐弟俩,后者不得不举起双手,随着他逼近的动作而向后退。

    蒙着面,从身形和声音能判定是个中年男人。

    被钳制住的小鸟动弹不得,纪攸甚至不认识那个可以要命的东西叫做枪,只是对危险的直觉让他束缚住自己不要乱动。

    林小草艰难地试图沟通:“先生,请不要这样,放我们走吧,我们出去以后绝对不会……”

    “出去?”男人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对吧?”

    不就是玛尔工厂吗,还有什么特殊的?

    奥斯汀姐弟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的疑惑。

    “没关系,不知道也很好,哈哈哈哈,不知道才有惊喜嘛。”

    他挟持着纪攸换了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光冲着自己,不要打到我身上。否则……相应的,光炮也会打到你们朋友身上。”

    他晃了晃手中的相位枪,语带炫耀:“这可是Ⅱ型。”

    新式Ⅱ型相位枪火力最高可调整到20级,对没有防护的普通人来说一击毙命,只有警署和跨象限舰队外勤才能配备,禁止私人场合使用。

    不过都能做到持枪挟持这一步了,必然是个亡命之徒,思考枪从哪儿来也没什么必要。

    姐弟俩不得不按照他的话做,手电筒对准自己的下颌。

    光刺得他们下意识闭上眼。

    劫匪好像愣住了似的。

    片刻后,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今天运气还真够好的。就是你俩,对不对?把我的兄弟们弄残了送进监狱,还真够有本事。以他们背上的罪名,不是流放就是死刑——这俩我都说不上来哪一个更惨。”

    这话说得几个小年轻一脸莫名其妙。

    海登最先反应过来:“你们是那个……”

    想掳走纪攸的变态。

    “没错,正是我们。”

    说出去就叫人闻风丧胆的犯罪组织。

    “……”

    尽管两人想表达的意思完全不同,但反正是都默认了。

    “胖子已经自杀了,瘦子据说逃了出去……唔,反正会有人收拾烂摊子的。”他阴恻恻地笑了,“你们倒是都有张不错的脸蛋,可惜了,规矩就是不能留活口。”

    他低头看了看被自己箍在怀里的小美人:“唔,这个长得是真漂亮。我看要不然就先……”

    恶心的想法没能说出来,绑匪忽然不动了。

    紧接着发出杀猪般的尖叫,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

    孩子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全凭本能反应,趁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空隙一把拉住纪攸,拽回到他们身边。

    林小草抱住不停发抖的纪攸,海登则将他们挡在身后。

    有人打倒了坏人。

    究竟是英雄,还是更坏的人呢?

    三人犹疑地看向在地上嚎啕的蒙面绑匪,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才发现他的腿上有一把尖刀。

    它像飞镖一样扔过来,却扎得极深,直接将腿骨捅了个对穿。

    掷飞镖,啊不,是掷刀子的人,该有多大的力气、多强悍的技巧和精确度?

    悠悠哉哉的脚步声踏在每个人颤栗的心头。

    他们带着等量的敬佩、赞叹和恐惧,看向来人。

    “……咦?”

    小凤凰最先认了出来。

    “叔叔?”

    郝郎中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笑着看向瑟瑟发抖挤成一团的三只小鹌鹑:“你看看你们那灰头土脸的样儿——以后可不能再脱离大部队自己单独去玩了。”

    他如此轻描淡写,好像他们不是遭遇了持枪劫匪,而是一只窜出去的野猫。

    地上的劫匪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相位枪对准郝郎中,林小草惊叫:“大叔小心——!”

    郝郎中那对着孩子们散漫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凌厉,动作快得叫人看不清,踩在绑匪的手腕上,逼迫他松开手。

    郝郎中弯腰捡起相位枪,转了转,火力充足的武器在他指尖像个玩具。

    他没有挪开脚,又下了点力,几乎能听见底下那人骨骼错位的动听。

    倒霉匪徒已经痛到发不出声了。

    “可别小看医生啊。”大叔撇撇嘴,从他小腿上毫不留情拔出刀,嫌弃地在他衣服上蹭了蹭血,“这可是我用着最顺手的一把。”

    他左手枪,右手刀,关切地回过头:“小崽子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那模样就跟问“是想先交出左边的肾还是右边的肾?没关系反正都是要交的”差不多。

    小鹌鹑们惶恐地摇摇头,总觉得自己又掉进了狼窝。

    郝郎中啧了一声:“别用那种‘看起来不是好人’的眼神看我好吗,大叔可是刚刚救了你们,怎么会是坏人呢?”

    ……你看起来更不像个好人啊!!

    见过世面的奥斯汀姐弟俩还在评估,心大的小凤凰完全信了他,跑到他身边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地:“谢谢叔叔,叔叔刚才好厉害呀!”

    还是直球的小朋友讨人喜欢。

    郝郎中用上和刚才对劫匪的狠戾完全不同的慈爱,rua了rua崽乱翘的呆毛:“没白疼我们家甜心。”

    见怪大叔对小美人还是很温和的,姐弟俩松了口气,起码不会把他们一起抓去吃掉。

    “好了,走吧,别耽误时间了,不然还要扣……”

    “钱”字没能说出来。

    被周遭剧烈的晃动,以及从脚底盘旋而起的嗡鸣声完全盖住了。

    失重感让几人摔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重新爬起来,原本黑漆漆的仓库竟然依次亮起了灯。

    照亮了脚边疼得昏死过去的劫匪,照亮了本以为堆积着陈年旧物的室内,也照亮了所有人眼中清晰的诧异和惊恐。

    ……不。

    这根本不是什么旧仓库。

    ——是一艘未知航线,未知去向的星舰!

    【作者有话说】

    不记得前面作话有没有提过了,四象限、PADD及相位枪的概念引自星际迷航

    67   群芳

    ◎他靠近他,就好像靠近凤凰。◎

    仙逢霞区, 明彰大厦。

    母星六大区中,皇宫所在的首都区顾名思义,自然是全球、乃至全帝国和象限的政治中心;

    为纪念大帝所设立的眠宵花区是神秘的朝拜之所, “神赐之地”;

    兰卡姆多湾区和梅子岛区山清水秀, 都是旅游度假胜地;

    冥山区拥有全球最为密集的港口、船坞、空轨, 一方面是重要的物流集散中心, 另一方面也比母星的其他地方都要混乱;

    至于皇后长大的仙逢霞区,和她本人一样,是个浪漫而多情的地方, 也是母星上的文化中心。

    裴桉导演常驻的第一影视基地,驻扎着众多名流的明彰大厦, 都位于此。

    明彰大厦高达一千四百米, 由著名慈善家、艺术家李明彰老先生投资建成。

    楼顶的设计收拢成郁金香的形状, 也被仙逢霞区的人们称为郁金香楼。

    这儿终年灯火通明,幕墙由智能玻璃板构成,既显得通透明亮, 容天纳地, 又不会暴露其中办公者的隐私。

    201层, “银河芬芳”工作室。

    “银河芬芳”是母星最知名的模特公司, 横跨从走秀、到封面、到广告各种业务,旗下模特风格多样, 业务能力一流。

    它的金字招牌, 正是帝国知名的顶级超模,达茜·肯。

    这位有着“Teenager Dream”之称的达茜小姐刚刚在197层的摄影棚结束工作, 明艳动人的脸庞没有一丝倦色, 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 尚未敛去拍摄时的气场, 回办公室的路仍像在走T台。

    她本身就高挑,再加上高跟鞋,个子娇小的助理不得不踮起脚才能为她披上外套。

    达茜低头查看PADD的消息,助理抱着她的东西飞快地动着嘴皮,说着今天接下来的安排。

    经过悬浮着的“银河芬芳”几个字招牌时,达茜突然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转头问助理:“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即便已经为她工作好几年了,助理在如此近距离看见达茜的脸庞时,仍然会为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丽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很好啊……怎么了?”

    很少有人知道,达茜不仅是“银河芬芳”的王牌员工,同时也是它真正的幕后老板。

    在人类迈入大宇宙时代之前,银河系便是他们所能够探知的全部疆域,也代表着古时候的人类对群星的无限向往。

    直至今日,在人类的脚印已经踏上其他象限乃至深空的同时,“银河”一词依然是想到就令人心旷神怡的温柔乡。

    助理下意识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想改名吗?”

    达茜抿起带着妆容的、鲜红的唇。

    这位帝国顶流女明星笑起来眼眸中凝聚整个宇宙的璀璨星光,然而她不笑的时候,那种美丽则透出一种冰刃般的锋利来。

    助理大气都不敢喘,直至几秒钟后,达茜冲她笑了笑:“没什么,走吧。”

    办公室的门在验证了达茜的身份后自动滑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捧粉色玫瑰。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玫瑰,每一朵上都闪烁着淡淡金光,而这些细小的光芒都是洒下的真正金箔。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价格不菲,但它们加在一起恐怕也比不上那些昂贵的金箔。

    “哇……”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小助理还是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声音。

    大门在她们身后闭合,达茜甩掉高跟鞋,涂着淡紫色指甲油的双脚踩在柔软的羊绒地毯上,走到办公桌前。

    她低头轻轻嗅了嗅粉玫瑰,因那额外添加的香水而非花朵本身的香味不易察觉地皱起眉。

    达茜撩起垂下的发丝别在耳后,珍珠耳坠因手指的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美人配玫瑰,这绝对是一幅诸多摄影师打破了头也要抢着以最佳机位记录下来的时刻。

    达茜快速拨开娇嫩的花瓣,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动作让她的手上沾满了金粉。

    很快,她在玫瑰深处发现了一张卡片。

    正面有一行字:

    「致我辛苦工作的美人。」

    背面是龙飞凤舞的落款:

    ——谢狄川。

    她走到落地窗旁,窗外是一览无余的城市,白昼霓虹不减,川流不息的行人车辆渺小如蚁群。

    她打开腕机,拨通一个没有备注的通讯频段。

    那边像是正在等她的通话似的,响了两秒钟就接了。

    达茜绽开比拍摄时更生动的笑靥:“殿下。”

    谢狄川的声音从腕机另一头传来:“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上午的刚结束,下午还有一场慈善拍卖会。”她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带有香味的小纸片,“殿下怎么突然有兴致送花?”

    “说的好像我以前没送过似的。”谢狄川佯怒,“当然是为了犒劳一下我的美人儿。怎么样,这个颜色喜欢吗?可是从克罗诺斯星系特意订来的。”

    “当然。”她弯起眼睛,“很美,谢谢殿下。”

    “再美,也美不过你啊。”

    “殿下还是那么会说话。”

    “拍卖会结束还有其他的安排吗?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餐?”

    一条文字消息出现在腕机上。

    达茜点开,细长的眉蹙起:“抱歉,殿下,今天不行,晚上要出发去NN-36星系参加一个模特节。”

    谢狄川的声音有些失望:“这样啊。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达茜带上了些哄孩子的口吻,“到时候我一回来,就立刻去见殿下,好不好?”

    “行吧,那你可要给我带伴手礼回来。”

    达茜答非所问:“殿下会为我们的见面准备什么惊喜吗?”

    “当然。”谢狄川低低地笑了笑:“那可是……你想象不到的惊喜。”

    达茜也低头笑了,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俏和羞涩,比桌上沾着露水的金光的玫瑰还要动人。

    然而那笑意仅仅流于表面,她的眼底一片冰冷。

    她松开手,卡片掉在了脚边。

    *

    首都区,皇宫。

    谢狄川挂断通讯,向后靠在椅背上,满足地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

    过了会儿叹了口气,还有一个星期呢。

    他晃了晃头,清空乱七八糟的想法。

    从自己的府邸到母亲的住所要经过太子的鎏宫,谢狄川从飞行车的窗户朝外远远看了一眼。

    和他、其他王公贵族富丽堂皇的宅第不同,兄长这儿永远冷冷清清,没有一丝亮眼的色彩,实在不像个该被前呼后拥的皇子的居处。

    三皇子派系的蔡沛白曾讽刺道,简直像个陵园。

    话虽然难听,但谢狄川在笑骂过后,觉得说得很有道理。

    毕竟他大哥一直都是这么死气沉沉的,比父皇更像暮年。

    他自然不会有去顺路拜访一下谢恺尘的打算,只是忽然想起,以前的眼线说,太子在这儿养着灵宠的时候,经常会传来小家伙清脆的鸣叫声,连鎏宫外面都听得到,仿佛把这座“坟墓”都变活了。

    那只漂亮的金色鸟儿他也见过,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瑰宝。

    若不是兄长看得太紧,对所有觊觎者一视同仁得虎视眈眈,他都想弄来玩一玩儿。

    但现在小鸟不见了。

    于是鎏宫和太子重又变得死寂。

    多年来,太子和三皇子的势力一直此消彼长。

    半年前谢恺尘的失踪,对太子势力造成了毁灭性打击,谢狄川的民调一度高达九成。

    谁也没想到谢恺尘能在那种毁灭性的境地起死回生。

    他毫发无损归来,带着一只爆红帝国的小奶啾,不仅获得了皇帝的信任,更是让千千万万曾经质疑他精神力稳定性的民众消除了疑虑。

    无论是太子的名头,还是全宇宙唯一的S级,都是谢狄川无法撼动的优势。

    同时,那只天真可爱的小鸟儿大大拉高了谢恺尘的国民好感度,这些都让三皇子的派系开始动摇。

    如今太子因丢失的灵宠失魂落魄,前几日又一次精神力暴走摧毁了训练场,皇宫里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这对于谢狄川而言不可不谓天赐良机。

    他从小就是个擅长抓住机会的人,不然也不会在皇帝对幼年丧母的太子充满愧疚的童年,攀上任何可能迅速出头。

    总有一天,他会让冷寂的鎏宫,彻底变为墓地。

    谢狄川收回目光,操纵飞行车的面板驶向前方。

    自去年老皇帝的病情加重之后,王妃便搬离了帝寝,住进了别院。

    谢狄川在湖畔找到母亲时,后者正在阳伞下同几位贵族夫人喝下午茶。

    夫人们见三皇子到来,客套地夸了几句殿下一表人才势不可挡,很有眼力见地离开。

    谢狄川微笑着目送她们离去,听见母亲放下白瓷的茶具,语气淡淡:“以后,别再那么大张旗鼓地给那个艳星送花了。”

    谢狄川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对达茜·肯的喜爱虽然也没刻意遮掩,但也不至于上午心血来潮送个花,下午就被母亲知道了。

    身边有“眼睛”,这是他早就清楚的事;但“眼睛”的速度仍让他始料未及。

    他转过头,捏了捏拳:“她不是艳星,是正经的——”

    “坐吧。”王妃并没有兴趣了解达茜·肯是个怎样的人,也没看向自己的儿子,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你还小,喜欢玩也正常。不过,得明白什么才是正事。”

    谢狄川在她旁边坐下,规矩得像个小学生。

    他没说话,等着她的下一句。

    当然会有下一句。

    “今天晚上我为你约见了卡洛斯上将的孙女。”王妃说。

    谢狄川一愣。

    这可不是简单见个面,显然代表了联姻之意。

    他见过卡洛斯上将的孙女,那个木偶一样的女孩儿没给他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他皱起眉:“我以为我们在军部还是稳操胜券的,毕竟有褚聿元帅,有凯恩,还有……”

    母亲第二次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乔拣这次复职给军部带来多大震动吗?你知道他在军部的威信有多高吗?你知道名义上的军衔任然是少将,但实权呢?”

    清雅淡然的王妃鲜少会发出如此连珠炮式的质问。

    谢狄川乖乖闭嘴。

    王妃的视线落回瓷碟里的精致甜点:“我们已经错过了艾丽娅·奥斯汀这枚棋子,你还想再错过一个吗?”

    “我……”

    “你应该感谢凯恩,是他跟我提起卡洛斯有意向介绍孙女和二皇子认识。”

    谢狄川讶异地挑起眉,语气充满不屑:“上将想把孙女嫁给谢鸣风那个没用的残废?”

    王妃不咸不淡瞟了他一眼:“不要以为你二哥真的像看起来那样没有任何威胁性。”

    谢狄川想起近来大哥状态不好,的确分了许多工作给老二。

    谢鸣风以前没怎么接触过这些核心的Z务,没想到处理得都还不错,得到内阁的夸奖。

    有些人韬光养晦二十年,在这种时候不声不响冒出了尖儿。

    “但凡他是皇子,但凡他是陛下的孩子,就永远不会‘没用’。”王妃道,“你也长大了,该到了权衡利弊的年纪,别使小孩子性子。”

    这语气和谢恺尘教育他时简直一模一样。

    谢狄川咬了咬牙:“……我知道了,妈妈。”

    “晚上赴约不要迟到,给卡洛斯小姐留个好印象。”王妃不再看他,“还有,有空去看看你父亲,他状态不太好。”

    这是个相当轻描淡写的说法。

    老皇帝何止“不太好”,已经昏迷数日了。

    又一次。

    这一次,不会再有神迹光临。

    十年前皇后病逝,由于她德高望重,在帝国子民心中有很高的地位,皇帝力排众议娶了年轻的新妻子,却只以王妃相称,不敢再触碰皇后的圣名。

    王妃是如今皇帝唯一的枕边人(起码是明面上的),怒岭星系领主之女,帝国元帅的义妹。

    她出身高贵,十年来却仅能屈居于王妃这一不痒不痛的头衔,无法登顶。

    但她从来没有显出丝毫不快,始终低调温婉地伴在皇帝身边,从不以王妃的名义做什么,似乎没有任何争名夺利的念头,更不参与儿子的储君之争。

    皇帝非常喜欢她这份谦逊。

    然而静水之下,暗流汹涌。

    今日她穿了一身肃穆的黑,连蕾丝礼帽和曼缇亚面纱都是黑的。

    丈夫还没死,她却已经换上了未亡人守灵的装扮。

    像一朵盛开的,靡丽的,黑色大丽花。

    *

    驶入冥山区后,空轨速度激增,错综的穿梭机和交通信号让特快飞船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

    这种飞船数量稀少,尽管名为“专线”,但交通管理局并未批专门的线路,它不得不混杂在穿梭机和飞行车中,遵循它们的规则。

    等红灯时飞船正对着摩天大楼,悬浮的光屏播放着化妆品广告。

    美艳的模特红唇如火,微微垂眸,伴随着流光吹散手臂上的花瓣。

    她转而抬眼盯着镜头,唇边没有明显的弧度,但眉目含情,眼波流转,勾人极了。

    这块超大光屏是全息的,达茜·肯仿佛要从梦中走出来一般,吸引了所有来往行人的目光。

    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不过谢恺尘倒没在欣赏达茜小姐的美貌,他只是看着舷窗外走神罢了,一如整个航程。

    广告里出镜的是惊天动地的大美人也好,还是一只黑熊,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不过是浮动的光影。

    另一边的裴桉放下咖啡杯:“巧了,这支广告是我拍的,殿下觉得怎么样?”

    安静。

    “……殿下?”

    还是安静。

    直到喊了第三遍,殿下才回过神:“什么?”

    达茜·肯的梦幻时间已经结束了,现在光屏上是几个小孩子的童装广告,绿灯同时亮起,带着许多人意犹未尽的叹息。

    裴桉扶额:“这可是我去年最满意的成品之一。”

    谢恺尘:“……抱歉,我刚才没注意。”

    “您哪儿是刚才没注意,您一直都在发呆。”裴桉不留情面,“工厂就在那儿,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唔。”太子敷衍地带过好友对自己的关心,“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我说达茜的那个广告。”

    “达茜?”

    “您不记得她了?”

    谢恺尘没能成功地把这个名字和记忆关联在一起,摇摇头。

    “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裴桉夸张地叹了口气。

    达茜·肯是太子殿下大胆的爱慕者之一,曾经在和太子一同出席的公开场合中当众表白,当然遭到了和其他人没有差别的冷淡拒绝。

    后来某个综艺访谈节目中,她有意无意提及此事儿,一笑而过,从此太子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的调侃传遍了母星。

    要知道,这可是达茜小姐——全帝国多少人魂牵梦萦的女神啊!

    就连一向挑剔的Ann导都很肯定她的专业水平,把她当做拍摄一些高端奢侈品的御用模特。

    谢恺尘显然不打算继续讨论达茜·肯:“换个话题吧。”

    裴桉腹诽,虽然对这位明丽大美人不感兴趣,太子倒是为那个仅有两面之缘的金发小美人着迷得很。

    得知对方在玛尔工厂之后,竟然放下手边所有工作,立刻乘飞船前去。

    这心急如焚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找到了小纪攸呢。

    不过那个漂亮少年的确不输达茜,哪怕不是一个风格,哪怕他本人只在监控上模糊地惊鸿一瞥,也叫人久久难以忘怀。

    裴桉明智地没有说出来。

    他起身接了两杯咖啡,递给谢恺尘一杯:“殿下就不好奇,当初从瓦伦丁共和国返程途中,究竟是谁下的药吗?”

    “……你这话题跨度会不会太大了?”

    裴桉耸耸肩:“你让我换话题的。”

    滚烫的咖啡蒸出白雾,谢恺尘吹了吹:“谢狄川坦荡得很。”

    从头到尾,甚至没有试图掩盖过。

    “幕后黑手谁都知道,可是实际操作呢?怎么能在你的酒里下药,究竟是你的哪个部下被策反……”

    “知道这些也没有意义了。”谢恺尘叹了口气,“我的机甲坠毁后,父亲流放了整艘星舰,而且是永久的。”

    “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太心善,还是……”

    “……这不是心善。没必要重复刑罚。”

    永久流放矿星是帝国最深重的刑罚,那些偏远星球和外界完全断联,没有任何法律、规则、人权可言。

    人到那里不是人,比牲畜还不如,累死、病死、冻死得比比皆是。

    人们都说,流放比死刑还可怕。

    除了这一点,他之没有翻出谢狄川暗算他的所有事件相关人员是的另一重原因,是在自己登基之前,一切都是不稳的。

    若将来上位的人是谢狄川,他会再次死去,现在的追究都是徒劳。

    而下一次,谢狄川会确保他再无复活节。

    前路半是黑暗,半是迷雾。

    “你有时候真的太过冷漠了,连自己的安危都不在意。”裴桉看着他,“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其实是有的,但裴桉明智地没有提及那个名字。

    谢恺尘看向冥山区奇诡的建筑群:“我只是不去想那么多。”

    太子说完这句之后,靠着椅背,闭上眼。

    这是个谈话结束的标志。

    裴桉摇摇头,打开PADD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谢恺尘清楚好友是关心自己,这世上真正关心他的人也没几个。

    但他是帝国的太子,是儿子,是兄长,是储君。做该做的事就好了。

    他对于阿尔法象限的亿万子民来说,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未来领袖的符号,一个继承皇权的标志。

    至于他的心是怎样无人问津的苦寒之地,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桉一直绕着话题打转,小心地不去提起纪攸,但谢恺尘也不是真的能忘记。

    关于小鸟儿的念头,是个时刻停歇于他肩上的幻影。

    凤凰用星星来称呼他,其实小家伙才是照亮他黯淡世界的第一缕光,如同高悬天际的恒星。

    他曾以为星辰永不熄灭。

    至于现在要去玛尔工厂找的那个少年,谢恺尘也说不上来究竟为什么对他如此感兴趣。

    精神力暴走时进入的回溯,在醒来之后会迅速于记忆中消退。他不记得幻境中的十几岁的自己曾和小美人有过怎样的情节,只记得一双琉璃色的眼睛。

    和凤凰一样,和那个少年……也一样。

    两次见到少年都是在小叽失踪之后,他有种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错觉,好像鸟儿和那个小美人之间存在某种特殊关联。

    他靠近他,就好像靠近凤凰,恍惚间能从少年的身上看出小叽的影子来。

    甚至想过,那万一是纪攸变的——

    ……太荒谬了。

    小鸟就是小鸟。

    怎么可能变成人呢。

    正自嘲地截断念头,有什么熟悉的触感倏然落入掌心。

    暖乎乎,软绵绵,毛茸茸。

    带着浆果、晨雾和雨后新芽的香气。

    娇嫩的鸣叫在耳边响起。

    “叽啾~?”

    他猛然睁开眼。

    【作者有话说】

    谢恺尘,一个写对了答案又擦掉的男人。

    众所周叽,小鸟是不会变成人的,嗯嗯。

    68   镜像

    ◎花蕊中苏醒的小精灵。◎

    谢恺尘低下头, 玲珑皎洁的碧眸正专注地望着他。

    小奶啾在他掌心里抖了抖毛,又欢快地抬起头冲他叫:“啾!啾啾~~”

    似乎在说好久不见。

    谢恺尘的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碎这月光一样的梦。

    他声音发颤, 抚摸小鸟儿羽毛的手指也在抖:“……嗨。”

    小毛球的绒羽颜色是最清甜的淡金, 娇小绵软的身体在他手心里很温暖。

    幼雏用柔嫩的小翅膀抱住他的手指, 先蹭了蹭, 又用喙啄了啄,像个亲亲:“叽啾!啾啾,啾!”

    谢恺尘怔了怔。

    他怎么又听不懂小叽说话了?

    明明在联结之后, 他们能够通过链接顺畅地交流。

    现在怎么又倒退回去了?

    还有……

    他没有看错,凤凰变小了。

    虽然都是伪装的小雀鸟形态, 可纪攸的样子分明是他们在荒星初识时的小幼崽, 而不是他所陪伴的、慢慢长大的模样。

    就像小鸟儿不可能长着长着变成人一样, 哪怕是神禽,也不应当逆生长。

    谢恺尘开始怀疑,自己所见的一切是不是幻觉。

    ——手中这只归来的鸟儿, 是不是幻觉。

    在他看来, 他和小纪攸的相处一直很愉快, 除了……凤凰成年礼上的插曲。

    他打心底不愿相信凤凰会主动离开, 上一次纪攸突然回来更是验证了这一想法。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凤凰还会第二次离开,更加杳无音讯。

    看来未婚妻一事是真的伤到了小家伙的心。

    他再怎么承诺好像也没有用了。

    不过……

    他抬起左手想给凤凰看看手上那枚小鸟星星戒指, 却蓦地发现它不翼而飞。

    不可能。

    戒指他从来不离身, 怎么可能消失不见?

    除非这不是真实。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不断有碎片坠落, 脚下的大地同样猛烈地震颤起来。

    奶啾惊恐地抱着他的手指:“啾, 啾——”

    “没事。”他把小凤凰放在自己肩上, “别怕, 有我在。”

    他试图寻找一个可以离开这里的方向,但是无论看向哪里,全都是破碎的镜子中折射出的千万个自己。

    然而那些镜子中并没有凤凰。

    谢恺尘瞳孔缩了缩,手指摸索着肩膀上放奶啾的位置,只摸到了一团空气。

    他急切地转过身:“纪攸!”

    镜子中的千万个他也一同转过身。

    被重叠世界包裹的谢恺尘突然在某片碎光中看见一闪而过的浅金色尾翎。

    他不顾那锋利的边缘会割伤手指,夺过那枚镜子碎片:“小叽!”

    小凤凰听见了他的呼唤,懵懵懂懂地回过头。

    在看见他的一瞬,却往后退了退。

    「谢恺尘。」

    这是他的小神禽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

    那双比琉璃更美丽的凤凰瞳掉了眼泪。

    「为什么不来找我?」

    谢恺尘终于再一次听懂他。

    然而下一秒,凤凰和成千上万仍在向心旋转的镜像一同消失了。

    人类至此陷入孤绝的黑暗。

    “谢恺尘。”

    呼唤声再次响起,但这个声音不是他的小叽。

    “殿下,醒醒。”

    “……殿下,我们到站了。”

    黑暗潮水般退去,真实的世界与记忆随着飞船的灯光依次被点亮。

    谢恺尘再度睁开眼,恍惚意识到,刚才是个梦。

    他看向掌心,空空如也。

    没有小毛球。

    但另一边,戒指仍然妥贴地包裹着他的无名指,铂金的小鸟枕在星星上酣睡。

    他抬起头,对上裴桉关切的目光:“你还好吗?”

    多日来的身心损耗让谢恺尘的疲倦超出了符合,连□□都无法保持清醒,竟然在距离目的地只剩下半小时的路途上靠着椅子睡着了。

    大脑因为激烈的梦境而昏昏沉沉,凤凰落下的那滴泪似乎仍然悬浮在眼前。

    他倦怠地揉了揉太阳穴:“……没事。”

    那一脸怅然若失怎么看都不太像没事的样子。

    裴桉调侃道:“虽然我知道你醒来见到的第一张脸是我的,会很失望,但如果你稍微假装一下的话,我会更开心的。”

    谢恺尘试图扯扯嘴角,可惜脸部肌肉僵硬得仿佛不受自己控制。

    “——打住,还是别了,你现在笑得比哭还难看。”

    谢恺尘别开脸,恢复了面无表情。

    “你刚才是跟我说已经到目的地了吗?”

    裴桉听起来犹豫不决:“只能说,50%。”

    “什么?”

    “我是说,我的话里只有50%是对的。”裴桉走到舷窗前,手心贴在玻璃上,语调里仍有不可思议,“我们的确到了目的地,但是问题是……”

    他转过身,向旁边侧了侧,好让站起来的谢恺尘能看见窗户外面。

    “——目的地不见了。”

    瞥见外面景象的谢恺尘同样愕然。

    玛尔工厂占地面积很大,光是三个车间就有几十亩,这也是为什么开发商没有把整个园区全部都改造成供游客游览的鬼屋,那样成本太高了。

    然而现在,整个玛尔工厂不翼而飞,连地基都没了,徒留一个堪比火山口的大洞。

    母星拥有宇宙顶尖的星球气候控制系统,能够将大地撕裂的恶性地震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发生过了。

    眼前的景象显然比地震还要恐怖。

    或者说,离谱。

    来时路上裴桉安慰谢恺尘的话一语成谶,玛尔工厂还真的长翅膀了飞走了。

    ……这特么谁能想到啊!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还没有在星网上传播开来,但是已经有很多附近听到消息的居民前来围观。

    现场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警署和安保忙得焦头烂额,不让大家往里走就已经很艰难了,已经放弃了阻止众人拍照的打算;太多了,根本拦不住。

    谢恺尘和裴桉稍微伪装了下自己,也下了飞船。

    裴桉打听情况回来:“有目击者说整个工厂突然飞了起来,其他人也说听见了类似于星舰离开停泊港的声音。警方那边怀疑这个工厂下面潜伏着未知来源的星舰。殿下您觉得……殿下?殿下?”

    谢恺尘站在碎砖瓦砾中,一动不动。

    好像一尊已经从内部风化、碰一下便会碎成粉末的石像。

    一片沾血的羽毛从他手中滑落。

    飘啊飘,飘进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

    人类帝国的实力放眼全宇宙都排得上顶尖,以其为主体的阿尔法象限在帝国的铁腕治理下,实现了总体而言的稳定与和平。

    母星作为帝国的核心区域,基本扫除了贫困,对于各种犯罪的打击力度也远远超乎外星种族的想象。

    然而人的劣根性毕竟是不可能被完全消除的,哪怕是母星,也会有相对混乱的地方。

    冥山区就是这其中的代表。

    旧时代里,它便常年处在无监管的混沌状态。

    在别的区域被各种组织打破了头争抢的时候,它却是母星没人要的野孩子,这才诞生了诸如玛尔工厂等一众罪恶。

    帝国成立后,原有的大宗运输网络保存了下来,这里成了各路贸易集散中心,每日在这个区域来往的人流量极大,更是增加了监管难度。

    哪怕和那些破旧落后的星球、国度相比,冥山区几乎算得上乌托邦了,它仍然是皇室眼中的治理污点。

    冥山区藏污纳垢是母星众所皆知的事情,附近的居民也习惯了在危险的刺激中生活。

    即便如此,玛尔工厂底下竟然藏着一艘甲级星舰,还是叫人始料未及。

    爆炸性的消息跑得飞快,没多久就已经传遍了星网各大媒体,种种猜测的帖子、评论层出不穷。

    最多的两个问题:

    这艘星舰究竟是什么时候驻扎在玛尔工厂的?

    以及,它是怎么冲破母星的宇域空防系统?

    ——这个号称可以抵御所有敌人的系统,真的还安全吗?

    当地上的人还在为母星的将来提前恐慌时,天上的人危机已然近在咫尺。

    纪攸一行人所在的仓库是这艘星舰的引擎舱,那个蒙面劫匪虽然还没有恢复过来,星舰升空之后,他的几个同伙很快赶到。

    为首的是戴单边眼罩的小个子单人,还有顶夸张的帽子,还真像古时候大海上的海盗。

    他指挥另外两个小弟去把这几人绑起来,每个人手里都抱着相位枪,看起来都是能够击杀的Ⅱ级。

    虽然孩子们略带期待地看向郝郎中,可武力值再高也是敌不过热武器的,就算是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摇了摇头,孩子们尽管有些失望,也没说什么,小纪攸甚至反过来劝他:“没事的,叔叔。”

    郝郎中苦笑。

    自己怎么沦落到了要小孩儿安慰的地步。

    那几个劫匪走过来,看见地上躺着的蒙面很嫌弃。

    “垃圾玩意儿。”

    “丢人。”

    “就这?”

    “就这?就这?就这?”

    “你特么复读机啊?”

    一人给了他一脚,十分怀疑有泄私愤的意思。

    不过最后一个还是把他拽了起来。

    其实只拽了领子。

    像拖麻袋一样把人拖走了。

    他们拿出了手铐,把几人的手背在后面捆上。

    眼罩用旁边小弟的衣服擦了擦相位枪,冲着他们做了个瞄准的动作,这让几人心里一抖。

    但他并没有做什么,移开枪口:“都老实点,跟我走。别想着逃跑,我们很快就会进入太空了,出去就是死。也别想着反抗,这家伙可不是玩具。”

    或许是这其中唯一一个靠谱的成年人,年轻的三人都看向郝郎中。

    大叔叹了口气,要是这种依赖仰仗的目光不是发生在这种场合就好了。

    他轻声道:“听他的,小命要紧。后面我们再想办法。”

    眼罩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我都听到了啊。”

    劫匪们只是铐住了他们的手,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措施。

    他们并不怕人质们有什么动作。

    就像他说的,星舰一旦升空,跑,又能去哪里呢?

    眼罩转身就走。

    郝郎中跟了上去,然后是林小草和纪攸,海登在最后。

    他们不约而同想把纪攸保护在最里面。

    眼罩的小弟们,以及被拖着的蒙面都紧随其后。

    小凤凰在还是只小鸟儿时,都没有过自由被束缚,这时候看着手上的镣铐,有些心慌。

    人类讲的话他总是听得一知半解,刚才那些话是意味着他们会离开地面、然后回不来了吗?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

    他本来是打算暂时找个地方待一待,等到自己能控制鸟形和人形之后就回到太子身边。

    但如果被星舰带走,是不是想回来也没办法了?

    绑架、劫持这些字眼对于小鸟儿来说都太陌生了,他不是很懂。

    可是从此见不到谢恺尘,这种恐惧无比真实。

    但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关于太子的事情。

    他本来走路就不是特别顺畅,经常摇摇晃晃得像个小企鹅,不得不伸开手才能保持平衡。

    手被绑住再走路,对于小鸟来说也太困难了。

    纪攸踉跄地跟随人类的步伐频率,好几次不是撞到林小草就是踩到海登。

    朋友们并不在意,但他还是有些内疚。

    和真正的、频繁往来不同星球的人类们不同,凤凰对星舰的全部认知都是裴桉的那艘“黑缪斯”。

    私人星舰要小得多,有钱的裴导也装饰得华丽得多。

    他乘坐它的几次,也就去过客舱、吧台和观景台,从来没想过“人类会飞的大铁皮子”还有别的地方。

    相比之下,现在他们排队走过引擎舱的星舰构造对于小凤凰来说是个全新的天地。

    可能是跟星舰主人的品味有关,照明灯源并不明亮,反而有些刻意压抑的昏暗。

    动力室的红光警灯一样闪烁,在没被照亮的黑暗角落投下诡谲的影子,气体、液体膨胀的声响混杂在一块,像一个个潜伏在阴影里的怪物。

    涡轮电梯不够大,他们不得不被分成两批,各有两个劫匪看着。

    纪攸一退再退,后背完全贴在厢壁上,仍然抵挡不了兜头而下的惧意。

    海登冷眼看着前面的两个匪盗,他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那一个,也是唯一的未成年,但气场却最为冷静,目光似乎有实质。

    盗匪们总觉得背后一凉,把相位枪攥得更紧。

    海登忽然感觉到衣服被往后扯了一下。

    那力道极轻,但他感知敏锐。

    他低头一看,小美人的手指小心地攥着他下摆的一角。

    少年的心中划过隐秘而不合适的喜悦,转瞬即逝。

    他没有跟纪攸说什么,就那样任后者拽着,目光直视前方,很平静的样子。

    就是背挺得更直了。

    也因此错过了小美人指尖氤氲的淡淡流光。

    电梯门打开后,那两个先前还黑着脸凶神恶煞的绑匪眉头竟然舒展开了,在俩小孩出门时还提醒了句:“有坎儿,别被绊着了。”

    海登:“?”

    他刚才是不是掉线了?

    纪攸还抓着他的衣角,像个怕被丢掉的小孩子。

    “怕啥啊,叔叔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绑匪冲少年们笑,满脸横肉直颤。

    且不说这笑容会不会起到安抚的负作用,这话感觉哪里不对。

    绑匪相视一眼,修正道:“哦,说错了,叔叔们也不是什么坏人。”

    ……更不对劲了好吗!

    单纯的小神禽尚未明了人类的说话艺术,不知道有些人话里有话里有话里有话,懵懵懂懂地信了他们语气温柔就是善意,先前紧张的状态缓解了很多,悄悄松了口气,也放下了拽着海登的手。

    衣角上那点轻飘飘的重量消失了,小奥斯汀在感到失望之前,先察觉到了什么。

    他低声道:“是你……”

    小美人冲他眨巴一下眼睛:“什么呀?”

    “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他用口型说了三个字,‘精神力。’

    他可是亲眼见证小美人安抚了那个厉鬼老太太的。

    纪攸茫然地摇摇头。

    他一直站在海登的身后,什么也没干呀。

    至于凤凰灵力感应到了主人的怯意、进而主动进入威胁者的精神空间进行安抚,施展神禽的治愈力,那些都是纪攸无意识中完成的。

    也不能算是他做的啦。

    那张小脸实在很无辜,海登虽然仍狐疑,也没有再多问。

    不管是小啾那“不存在”的精神力,还是绑匪突发善心,总归是好的。

    等到了一层甲板和林小草、郝郎中汇合后,他们才发现,被抓来的不仅他们四个,还有其他所有正在玛尔工厂游玩的倒霉蛋。

    包括他们这支队伍的导游,以及那对稍有摩擦的情侣。

    加起来二三十个莫名其妙就被绑架的人类一个比一个惊恐、慌乱,但没有人敢大声尖叫和哭泣。

    有两个人的脸上有很明显的印子,估计已经被教训过了。

    纪攸他们几个也被推搡着走到那群人中间。

    众人全被捆着,毕竟是出来游玩的,谁也不可能带什么防身的武器,个个手无寸铁,落入本不该为自己设计的陷阱。

    眼罩走了过来,看押其他人的劫匪都冲他点头。

    看来,他是这伙人的头头。

    眼罩用唯一露出来的那只眼睛环视一圈,清清嗓子:“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乘坐本次航班。终点站,暂时保密。航行时间,暂时保密。如果你们有任何需要,很抱歉,我们不提供任何服务。”

    小弟们被他的幽默感染,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但被劫持的人质们实在笑不出来。

    那个先前嘱咐纪攸和海登不要被门槛绊着的绑匪也加入演讲:“其实我们一般是不会要你们这种年龄和长相的——”他的视线扫过纪攸和奥斯汀姐弟,“唔,好像也有几个。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其实我们真没打算带你们一块儿,事发突然,也请各位谅解。”

    讲得倒是挺礼貌。

    那个曾冲纪攸大声逼逼的情侣中的男生说:“那、那你就把我们都放了吧。”

    “放?”绑匪们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趣,“你见过绑架犯,什么都没拿到,就放人的吗?”

    “那岂不是显得我们像正义的伙伴?”

    “哈哈哈哈哈……”

    男生还想再说什么,被旁边一个劫匪朝着膝窝踹了一脚,以一个很难看的姿势跪在地上。

    他的女友惊叫一声,原本就泪流满面,这时候更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吵死了。”眼罩不悦地皱起眉,“拿个胶带把她的嘴贴上。”

    小弟挠了挠头:“那个,哥,我们的存货好像不太够了……”

    眼罩瞪了他一眼:“干我们这行连基本工具都不知道补货,我看你当好人算了。”

    小弟嘿嘿嘿讪笑。

    被他们这一通话搞得女孩子也不敢再发出声音,狼狈地捂住嘴。

    谁知道这群神经病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来。

    眼罩又看向众人:“不过各位放心,我们不会一直带着你们的,养不起。”

    人质们眼中的希望很快被他下一句浇灭。

    “等到了‘魔鬼礁’停靠补给的时候,我会帮你们找到各自合适的买家。当然,你们家里人准备足够的信用点,也可以把你们赎回去。这个你们就各凭本事了。”

    众人哗然。

    人口贩卖一直是帝国重拳打击的犯罪行为,抓到少说要流放;然而这人不仅没有任何遮掩,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法外狂徒不过如此。

    小凤凰则和人类的重点都不太一样,他问:“什么是‘魔鬼礁’?”

    奥斯汀姐弟也没听说过:“是个……星球吧?”

    阿尔法象限内共计十个星系,每个星系都有大大小小数千个星球,就算是适合人类居住的M级行星也数不胜数。不知道其中一个很正常。

    “不,不是单独某个星球。”总是没个正经的郝郎中脸色前所未有得沉重,“是NN-36星系附近的一片独立星云。因为地形复杂,易进难出,而且有很特殊的磁场,会让误入的舰船导航失灵,所以才有‘魔鬼礁’这个名字。那一带处在阿尔法象限和德尔塔象限的交界处,不属于帝国的领域,所以也不受帝国的直接管辖。里面什么交易和犯罪都有,军火,走私……总之是个很不好的地方。”

    孩子们听得一愣一愣。

    这种只存在于小朋友睡前童话中大坏蛋居住的魔窟,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吗?

    海登皱着眉:“大叔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不会去过吧?”

    “怎么可能?”郝郎中道,“第一,想从帝国去‘魔鬼礁’并不容易,你会在边防被拦下来;第二,就算进去了,想再出来?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他想像平时那样捏捏少年的脸蛋,遗憾地意识到自己双手被铐住了:“像你这种稚嫩的小鸡仔,进去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海登条件反射往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郝郎中无辜地侧身晃了晃手,金属链子叮当哗啦作响。

    海登:“可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星网上啥都有。”郝郎中随口胡诌,“啊对了,我忘了,你这臭小子看着想法成熟,其实还没成年呢,现在上网还是保护未成年人的限制级页面吧?大人的东西都是不显示的。”

    海登:“……”

    侮辱性极强。

    海登·奥斯汀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性格,但牙尖齿利毒舌得很,大多数时候都是直击别人的要害。

    居然能让这家伙能句句被噎住,郝郎中真是个神人。

    林小草冲纪攸无奈地摇了摇头,做了个‘幼稚’的口型。

    纪攸忍不住笑了。

    虽然接下来的情况都是未知,虽然所谓的绑匪、“魔鬼礁”都很吓人,但能和朋友们在一起,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郝郎中也注意到了少年的笑容,心里直叹气。

    还真是个心大的小孩。

    这么不警惕,要怎么保护自己呢?

    ——或者说,究竟是怎样的抚育方式,能让他对人如此没有戒心?

    真想见见他家长。

    那个被郝郎中打昏的蒙面终于醒了,同伴们为他包扎了伤处,他一瘸一拐走过来,先是狠狠剜了郝郎中一眼,接着对其他人说:“所有人,把灵宠交出来。”

    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灵宠都是为了安抚主人精神力而存在的,是温顺的陪伴型动物,但有一些天赋极强的人能够操纵他们的灵宠进行攻击。

    比如皇帝陛下的金雕,就是个战斗力十分强悍的猛禽;三皇子谢狄川的秃鹫也看起来不止是食腐那么简单。

    就算是裴桉的谬儿,狠狠挠几爪子也不是开玩笑的;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人质们没有别的选择,只好从包、帽子、口袋、衣服底下唤出各自的灵宠。

    这群人的灵宠都是些小型动物,蒙面指挥其他人搬来一个大箱子,让他们把灵宠们放进去。

    有个女孩的灵宠是只仓鼠,她拿着小小的它,看着已经放在箱子里的白猫:“万一被吃掉,怎么办?”

    她的声音直抖,明明自己也害怕得不行,也要保护自己的崽崽。

    劫匪粗暴地从她手中夺走仓鼠,随手扔进去,骂骂咧咧:“还担心个老鼠,你先担心自己有没有命活到‘魔鬼礁’吧!”

    她的哭泣声伴随着小动物们惊恐地吱吱叫,格外可怜。

    已经被扔到箱子里的大多数小动物,从被主人认定的那一天起,长这么大就没有离开过人类身边。

    现在在里面吓得瑟瑟发抖,哪里还记得去捕猎。

    女孩的仓鼠和那只它担心的白猫此刻挤成一团。

    纪攸他们站在最边上,也是最后才上交小动物的。

    林小草不舍地把自己的小兔子放进去,海登也从手臂上摘下倒挂的雪蝠。

    至于郝郎中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是条响尾蛇。

    这条蛇一出现,从人质到灵宠的目光都变得惊恐了起来。

    郝郎中冲它吹了几声口哨,刚才还在嘶哑着吐着蛇信的响尾蛇把自己盘成一条又一条,陷入了沉眠状态。

    大叔对众人点点头:“放心,没有我的口令它不会醒的。”

    蒙面看见那条响尾蛇,眼神变了。

    不知道究竟是怕蛇,还是因为想起了什么。

    但他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扬扬下巴,让手下去收最后一个灵宠,也就是纪攸的。

    小凤凰为难地左右看看,摇了摇头。

    手下粗声粗气:“就差你了,掖着藏着有什么用?其他人都交出来了,搞快点,别耽误我吃晚饭。”

    林小草帮他解释:“那个,大哥,我弟弟没有灵宠。”

    男人们因“弟弟”这个称呼愣了一下,海登和郝郎中很快反应过来:“是的,我们认识这些年了,他连D级都没有。”

    手下也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转头请示蒙面。

    蒙面咂嘴:“没有精神力还真是可惜了,这么张漂亮脸蛋。”

    至于他的好兄弟,胖子和瘦子是怎样被凤凰灵力烧穿了手掌,他没看到,当然就代表不存在。

    海登想,只是没有灵宠罢了。

    精神力绝对碾压。

    如果机器测不出来,那就说明他的等级超过了机器的上限。

    很有可能……就像当年的太子。

    林小草和郝郎中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们默契地没有说出来。

    小美人自己好像没有意识到这种强大特殊的能力,还没有学会控制和使用,但在危急关头,它可以救命。

    能当绑匪,能在“魔鬼礁”活动,能过这种刀尖舔血的日子,绝不会是些无能之辈,这伙人恐怕至今没有见过无精神力的人类存在。

    绑匪中有人提出了质疑,蒙面道:“去把那个便携测定仪器拿过来。”

    郝郎中:“你们还有测精神力的仪器,这不是只有B级以上疗愈池才能够批准私人进货的吗?”

    小弟翻了个白眼:“拜托,我们是坏人诶,想要什么东西难道还会走普通购买渠道吗?再说了,‘魔鬼礁’的市场,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

    连林小草都忍不住问:“可是你们干这种行当,要测精神力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给货评级啊。”小弟冲她笑,“你虽然打扮审美差了点,但脸不错,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林小草:“???”

    好过分的“虽然”。

    那人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纪攸和海登:“你,你,你们仨,都是我们以前进货的风格。我会遵守职业操守,为你们谈个好买家的。”

    林小草恨恨地看着他。

    人贩子要什么职业操守,这操守不要也罢!

    眼看着小弟已经去取仪器了,海登大脑飞速思考,必须想什么办法打断这件事,不能让他们测出来小美人的真实精神力强度。

    否则他们还不知道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他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嗓子也压到微微发颤:“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诶,你要问这个,我可不困了。”蒙面洋洋得意,“嗯哼,我们就是传说中的——听好了,可不要被吓到尿裤子——‘血弥撒’。”

    奥斯汀姐弟的神情骤变。

    如果说“魔鬼礁”这个特殊的地域还不算特别出名,“血弥撒”这个名字简直如雷贯耳。

    虽然听起来像个□□,实际上是一伙无法无天的星际海盗。

    他们和传统的星盗不同,并非乘着星舰在茫茫宇宙中打劫来往的商船,而是一个非常有组织、有计划的犯罪团伙。

    “血弥撒”的势力深入帝国的血管,枝蔓绵延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许多荧幕上光鲜亮丽的名流都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是“血弥撒”,那么花费多年筹谋将自己的星舰埋藏在玛尔工厂底下,以及毫发无伤地冲破了母星上空的宇域空防系统,那么也没那么奇怪了。

    ——他们就是这样一个无恶不作,无所不能的存在。

    甚至于,这艘甲级星舰可能都不是他们的总基地,不过分舵之一。

    大叔表情没什么变化,反而有点儿“不出所料”的意味。

    他懒洋洋地往那儿一站,虽然双手还是铐着,却好像沙滩晒太阳似的悠闲,评价道:“不是我说,兄弟们,这名字可真没创意。”

    蒙面:“你说谁是你兄弟?套什么近乎?”

    蒙面的小弟咕哝道:“其实,那什么,我也觉得没创意,还是之前叫的号。”

    郝郎中饶有兴致:“之前叫什么?”

    小弟:“‘弥血撒’——虽然只是换了一个字的位置,但是这样听起来有逼格多了。”

    蒙面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有你这么长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的吗?”

    小弟委屈地捂着自己的头:“我也没有长别人威风呀,我只是赞同一下他——不对,我也没赞同他。”

    蒙面至今还没有从被一个医生用手术刀制服的屈辱中走出来,但他现在没有得到眼罩的命令,不能随意虐待俘虏,只能拐弯抹角地撒气。

    小弟就成了那个受气筒。

    蒙面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来,你说,既然你对老大改的名字不满意,那你说说看我们应该叫什么好?”

    小弟叫冤:“我没不满意啊,这名字多好呀,又威严又神秘又邪恶——嗷嗷——我错了我错了……”

    一众星盗看着他被蒙面踹得在地上翻来滚去,没有一个出来求情,都跟看好戏似的哈哈大笑,有的还鼓起了掌,叫嚣着:“再重一点!”

    抱头鼠窜的小弟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倒不是因为蒙面使的劲儿有多大,主要是他堂堂一个海盗在一群人质面前这么丢脸,以后传出去还要不要面子了?

    这时候,角落里传来一个轻柔好听的声音:“我也觉得,‘弥血撒’不好听。”

    蒙面住脚,连星盗带人质一同望向声源,看看到底是哪个胆大的竟然敢在这种时候打断。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长发迤逦,肤白胜雪,五官比画出来的还要好看,漂亮得不像个真人。

    在一众愁眉苦脸也灰头土脸的人质中,仍然纯净得闪闪发光,像是刚从森林最绮丽的花蕊中苏醒的小精灵。

    连头顶上乱翘的那撮发丝也显得格外灵动可爱。

    极致的美丽是没有界限的,超越了性别、年龄、种族,超越了所有审美和偏好的差异。

    先前没有注意到他的人,一时间都看呆了。

    少年慢慢眨了下琉璃色的眸子,似乎没有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引来这么多人注意。

    也正是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才让众人回过神来,这不是个摆在玻璃橱窗仅供观赏的大号洋娃娃,真的是个活生生的会动的人。

    这时候眼罩回来了,其他人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纪攸面前:“哦?那你说说看,你觉得什么名字好?”

    奥斯汀们和郝郎中不免紧张起来,这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星盗,谁知道会不会说错一句话就招来杀身之祸。

    然而他们试图阻止纪攸说更多错话的尝试被眼罩一个动作拦截。

    眼罩抬抬下巴:“说吧,畅所欲言,我保证不会因为你的回答对你做什么——你觉得我们改叫什么比较好?”

    “别叫弥血撒啦。”小凤凰乖乖按照他的要求回答,“叫毛血旺吧。”

    他的表情很认真,没有一丝开玩笑调侃的意思,甚至说完后像个期待被老师表扬的幼儿园小朋友那样,眼睛亮亮的。

    众人:“……”

    “噗。”

    有星盗笑出声。

    他们是经受过专业训练的,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噗。

    那短促的笑声就像导火索一样。一下子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不仅是那些绑匪,就连一直紧绷着的人质们也忍不住背过脸咧开嘴。

    这下小丑就是提问的眼罩了。

    他的脸被憋成了猪肝色,额角青筋直跳。

    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他就算有枪有炮也收不回来了。

    能不能把所有过的人都杀了吧。

    郝郎中扶额:“抱歉,我们家孩子思维有时候比较脱线,你们不要见怪,他还小。”

    “有你什么事儿啊?让你说话了吗?”蒙面是见过他手上功夫的,不敢轻举妄动,也只能见缝插针地讥讽两句。

    众人的反应也超乎了纪攸的预料,少年咬着嘴唇,迟疑地小声问:“‘毛血旺’不好听吗?可是很好吃的呀……”

    郝郎中宠溺而无奈:“甜心,很好听,不是你的问题。”

    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眼罩淡淡地看了圈人群,所有人不约而同感觉到了精神力的镇压。

    尽管脸上的表情还因残留的笑意而扭曲,但都知趣地闭了嘴。

    眼罩收拢了精神力:“行了,都干活吧,把这些人关到牢房里。都给我看好了,跑掉一个,惩罚你们的可就不是我了。”

    星盗们恢复严肃,行动起来。

    问题是,真的很好笑。

    可是他们现在不敢再在眼罩面前笑了。

    待会等干完活了再笑吧。

    ……噗。

    一个又一个人质被粗暴地拽走。

    轮到纪攸时,眼罩拦住了手下:“等等。”

    他捏住少年的下巴,独眼因那光滑柔软的皮肤触感迸射出贪婪的光:“把这个小美人儿关——不,是请到我的房间去。”

    69   弥撒

    ◎纯洁而诱惑。◎

    小凤凰坐在床边晃着双腿发呆。

    眼罩的小弟把他送到一个房间后, 掏出钥匙打开了他的手铐,又拿出一条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

    凤凰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没敢乱动, 感觉到男人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头发, 小心地问:“会系成蝴蝶结吗?”

    男人一愣:“什么?”

    他是专门负责运“货”的, 见过的这个年龄段俏丽的男孩儿女孩儿没有一千也有上百, 什么样儿的都有。

    哀求他放过自己的,大哭大闹不肯接受被绑架和拐卖的现实的,威胁他自己家里有钱有势一定会把他们全都弄死的, 发狠想要找到逃跑机会的,甚至还有熟悉这些事情主动勾引的。

    ……但这么奇怪的要求还是头一回见。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问了一遍。

    但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蝴蝶结。”少年说, 用一种天真到让人不忍心做什么的语气问, “您知道蝴蝶结吗?就是像小蝴蝶的翅膀……”

    甚至用上了敬语。

    “我知道什么是蝴蝶结。”男人粗声粗气地打断他。

    再任这小孩胡言乱语下去,他的心都变软了。

    这对于当星盗绝对不是好事。

    少年似乎被他粗暴的语气吓到了,不再说话, 低着头。

    小美人的长卷发垂在两侧, 浅金色的发丝间见隐约看得见雪白的脖颈。

    纤细得很。一掌就能捏碎。

    像只鸟儿。

    让人想要剪断他的双翼、再也不能逃离身边。

    又叫人……只想放在手心里轻轻一吻, 然后予他自由。

    男人感觉到他的低落, 不自觉因他的低落而焦躁起来。

    ……真是莫名其妙。

    他见过那么多楚楚可怜的美人儿,可他眼里只有钱, 心硬如铁, 从不会为谁的哀求而动摇。

    所以,眼前这个少年究竟有什么魔力, 不声不响, 连滴眼泪都没掉, 就叫他为之动摇?

    星盗烦躁地捋了把硬硬的短发, 反复安慰自己,这并不违反规定,然后生硬道:“我会帮你系蝴蝶结,行了吧。不要再提要求。”

    男孩仰起脸,尽管黑布遮住了眼睛,却好像还是能看见那双弯起的冰绿色眼瞳,以及长而卷翘的睫毛。

    “谢谢您。”他欣喜道。

    男人一时无言。

    他干这行好几年了,经手的“货”不计其数,听到的咒骂、恳求、引诱也数不胜数。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感谢。

    太奇怪了。

    他庆幸自己第一时间挡住了小美人的眼睛,否则这样甜而软的语调,加上那双波光粼粼的漂亮眸子,还不知道杀伤力要翻几倍呢。

    明明没有精神力,怎么比A级还要恐怖。

    一不小心就会落入被蛊惑的陷阱里。

    男人确信自己不能再多留,不然迟早被策反。

    他加快脚步走到门边,却被叫住了。

    “先生。”

    一种怪异的、叫人不自觉想要沉溺的颤栗沿着他的脊椎一路往上飙。

    男人头也不回:“又怎么了?”

    少年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很娇气的样子:“我有点怕……您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

    他不想回头的。

    可是好像有无形的力量掰着他转过身去。

    然后,看见双眼蒙着黑布的小美人坐在床边,有些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肩上,那曾让他联想到鸟儿的修长脖颈因为侧身的动作绷紧了线条。

    那样纯洁,又那样……诱惑。

    男人落荒而逃。

    星盗离开后,屋里陷入寂静和黑暗。

    纪攸并没有试图去解开那个被绑了死结的带子,尽管他确定那是个不怎么好看的蝴蝶结。

    他有些困惑。

    小神禽并没有意识到,诞生于世的这一年里,他遇到的所有动物、所有人类,都会不自觉对他好。

    对他充满了保护欲和疼惜,或是朝圣般的顶礼膜拜。

    他见过的世界全是善意,偶尔遇到一两次危险也总有办法化险为夷。

    这是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强大治愈力带来的引力,是神灵的祝福。

    纪攸对这些无知无觉。

    他知道他喜欢人类,而人类们也都喜欢他。

    ……所以,刚才那个人为什么要逃跑呢?

    难道是他变得很吓人么?

    不、不会是变得不可爱了吧?

    差点都要忘记了,凤凰想,自己最初的目标可是要变得可爱、被所有人都喜欢才行。

    诶。

    ……这个目标,是为了什么来着?

    小鸟儿认真地回想。

    森林。

    遇袭。

    受伤的人类先生。

    施展治愈力的受挫。

    想起来了。

    是因为想要变得很厉害,能够治愈约阿诺受的伤,才要超级可爱、被所有人喜欢,拥有充足的灵力。

    在混乱的一天之后,在所有危险都暂时被隔绝在房间之外的短暂安全中,在仍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未知里,纪攸又想起了谢恺尘。

    如果约阿诺在这里的话,一定能系很好看的蝴蝶结的。

    约阿诺最厉害了。

    上一次见到约阿诺……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人类先生去洗澡,然后他躲回床上,突然变成人形,就逃跑了。

    星盗们各个会享受,睡觉的床也要选最好的材料。

    身下的床软得很,让纪攸想起谢恺尘的那张。

    在他还是一团小毛啾的时候,总喜欢钻到被子里和人类先生捉迷藏,玩累了就窝在谢恺尘怀里睡着。

    谢恺尘的怀抱。

    那是全天下最最好、最最温暖、也最最叫他眷恋的地方。

    小凤凰摸了摸自己和鸟儿的羽毛完全不同的光滑皮肤,思考起一个问题。

    要是自己是现在这样的人形,也可以被太子殿下抱抱吗?

    还能和约阿诺一起……躺在暖呼呼的被窝里,叽叽啾啾,然后还有晚安亲亲吗?

    他的手指不自觉摸上嘴唇。

    也是软的。

    和小鸟的喙好不一样。

    用这样的嘴唇去亲吻人类先生,会是什么感觉呢?

    人类先生也会一样亲自己吗?

    软软的、软软的嘴唇……

    想着想着,他的体温开始升高,越来越热,像是被包裹在并不伤人的焰火里。

    纪攸在无边的黑暗中张大眼睛。

    这个感觉是……

    *

    舰桥。

    上班时间摸鱼很容易被当场抓获,就算是星际海盗也不例外。

    眼罩窝在舰长椅里打游戏,头目形象全无,时不时为光年之外的猪队友骚操作而骂骂咧咧。

    视讯通话窗口弹出的瞬间,他吓得手一抖,PADD啪叽摔地上。

    一般而言,通讯只有在被呼叫者选择接通之后才能成立。

    除非,拥有强势的越级权限。

    眼罩心疼地捡起才买没多久的陨星限定版PADD,见舰桥所有人都因为那特殊的铃声看向自己,皱着眉想骂什么,最后还是挥了挥手。

    于是,信号转移,视讯画面被接通到舷窗的全幅光屏上。

    出现在画面中的人形放大了许多,像个巨人。

    光是对上视线,气势就不自觉矮了一截。

    “指挥官。”眼罩讨好地问候。

    画面中的男人晃动着面前的酒杯,酒液猩红如血,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又在玩你那破游戏。”

    眼罩嘿嘿赔笑,没说话。

    画面之外的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吱声了,雷就劈在自己身上。

    男人哼笑一声,没继续深究:“还有多长时间?”

    眼罩恭敬地回答:“十分钟后准备跃迁,预计8.5个标准时后抵达‘魔鬼礁’边界地带。”

    “比预计提前了一点嘛。”

    “这不是怕您等得着急……”

    “打住,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男人抬眼,“我听说,你把一群游客带上来了?”

    果然还是来兴师问罪了。

    眼罩为难道:“事出突然,必须在那个时间启动,来不及把他们赶出去了。”

    “有什么事要急成这样?”

    “还不是那两个被条子抓住的蠢货。”

    想到这个眼罩就恨得牙痒痒,本来所有交易都是在水面之下悄无声息进行的,这么多年来也没出过纰漏,结果这两个傻○非得捅到明面上来。

    “不仅后面的‘货’没拿到,还惊动了首都区的警署。我们在首都区安插的人手级别不够,他俩的案子是最高警司直接负责的……”

    “不用跟我说过程。”男人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结果。”

    “一个死在医院里,另外一个跑了出来,不过我们已经处理干净了。”眼罩小心地观察着男人的脸色,“不会再闹大了。”

    “我以为你不是这种废物。”男人点到即止,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潜台词是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眼罩冷汗都要下来了。

    男人的腕机有新消息进来,没心思再跟他多说什么:“不要再出纰漏了。”

    眼罩啪的一声敬了个不标准但很用力的礼,几乎是喊出来的:“是,指挥官。”

    对面人结束了视讯,信号消失前,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他的酒杯上。

    鲜艳的,血一样的红色。

    待屏幕恢复成透明玻璃,眼罩大大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听见周围的窃笑声。

    他不耐烦地看过去:“有什么好笑的?”

    其实挺好笑的。

    关于眼罩哥平日里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但见了指挥官比孙子还孙子这回事。

    真的挺好笑的……咳咳。

    但大家还是赶紧噤声。

    眼罩在指挥官那儿受了气,自然是不敢当面说什么的,但是完全可以把气撒他们身上。

    谁都不想成为那个倒霉蛋,纷纷转回自己的工作台,眼观鼻鼻观心,大幅降低存在感。

    眼罩自觉威严形象受损,很不痛快,小弟们又知趣地不来触他霉头,想发火都没地方……

    不对。

    也不是完全没地方发泄。

    他差点忘了,还有份“大礼”在房间等着自己呢。

    想起这个,眼罩舔了舔嘴唇,难掩兴奋。

    他低头看着手里PADD失败的结算画面,发觉自己连骂人的心情都没了,只剩下期待与愉快。

    破游戏有什么好玩的。

    温香软玉在怀,那才是他辛辛苦苦打工的最好奖励啊。

    眼罩把先前当做宝贝似的金PADD随意地往旁边一搁,又随意地找了个副官过来代行舰长之责,马不停蹄回自己房间去了,美其名曰需要“休息”。

    清点人质的时候舰桥机组都在坚守岗位,没有亲眼目睹全过程;好在这是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星舰,有任何八卦,尤其是管理层的八卦,基本都是以曲速传遍所有人的。

    众人挤眉弄眼,表情一个比一个贱兮兮。

    啥休息啊。

    这哪儿能捞得着休息啊。

    等到眼罩看向他们,又赶紧绷起脸当做无事发生。

    眼罩其实知道他们都在干什么,但无心去管。

    一想到回去就有小美人可以抱,嘴都要笑歪了。

    那双清清灵灵的琉璃色眼瞳,那浅淡而迷人的香气……

    他火急火燎往套房赶,连发现小弟偷偷乘高级军官专用涡轮电梯都没骂人。

    “血弥撒”虽然是个明面上并不好听的星际海盗,但内部却是按照战斗舰队的模式来管理的。

    包括三把手及以上的房间都称作“高级军官宿舍”。

    就好像用了这样伟大又正直的名号,他们就能同样从宇宙的阴面走出来,变得光明似的。

    “高级军官宿舍区”拥有全星舰最好的隔音材质,要的就是防止“长官们”的意思被来往的小弟偷听去;哪怕没有授权码他们根本无法进入这一层。

    涡轮电梯门开,眼罩正巧看见先前自己指派送小美人过来的那个手下。

    后者跟他打了招呼之后,急急忙忙往电梯挤,好像这尊贵的高级军官宿舍区一秒都待不下去了似的。

    “哎你急什么?”眼罩拦下他,“火烧屁股了?”

    “没、没有啊……”

    支支吾吾的,更不正常了。

    他之所以让这个手下而不是其他人负责这件事,就是因为这人向来对美色无动于衷,仿佛天生冷淡。

    不然要是换其他人来,少不了揩个油什么的。

    这手下的淡定是出了名的,被“血弥撒”招揽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他急匆匆的。

    很不对劲。

    眼罩毕竟也当了这么久的领头人,洞察力还是胜过其他人的:“里面出什么事了吗?”

    手下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僵:“没有啊。”

    “那你这着急忙慌地干什么去?”

    手下挠了挠头发:“我、我内急。”

    ……这么文雅的词适合星盗说么?

    手下脸涨得通红,还捂住裆,一脸痛苦:“哥,再不让我去真得尿这了。”

    他们脚下就是从克巴星系重金购买的整块熟金地毯,清洁机器人每天要来回打扫三遍,眼罩没法想象它被什么味道玷污,赶紧挥挥手:“快滚快滚。”

    “谢谢大哥!”

    小弟一溜烟跑没影了。

    眼罩看着他头也不回地钻进电梯里,摸着下巴,一脸狐疑。

    难道真是小美人出什么事儿了?

    可要真是那样,这小子应该也不敢瞒着自己才是。

    星舰是密闭的,升入宇宙后更是无处可逃,瞒着自己有用么?

    还不如早点认错早点超度。

    他带着满腹怀疑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虹膜认证的自动开门会发出声音,眼罩想了想,还是手动开了门。

    这种年代能记得随身携带门钥匙可不容易。

    他放轻脚步穿过客厅,尽量不发出声音惊扰到里面——无论里面有什么。

    卧室门虚掩着那张装饰得像个○趣酒店、充满了恶趣味的大床,已经蒙上了一层更加恶趣味的粉红色的纱帘。

    灯光调暗到40%,映得帘布之后影影绰绰,从门口的角度看不大清。

    他自己常年戴着眼罩,一方面是医疗用途,另一方面也的确是致敬古时候那些真正拥有“海盗”之名的经典装扮。

    肯定会有不方便的地方,不过他也习惯了。

    然而他因此衍生出了一重趣味,那就是看别人被蒙住眼睛会更加兴奋。

    这也是为什么他特意叮嘱手下,一定要把小美人的眼睛蒙上,在这里等自己。

    他走向床边,粉纱帘之后应当是有什么在的。

    一想到那凝脂般雪白滑嫩的肌肤上面绑着一道色差分明的纯黑丝带,眼罩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哪里还能记住之前的提防。

    眼罩错了措手,嗓音也变态起来:“嘿嘿嘿,漂亮宝贝儿,叔叔来啦……”

    他猛地掀开帘布。

    后面空无一人。

    他见到的“影子”,是一堆垒起来的被子。

    那同样红红粉粉的被子上,一根黑布飘飘荡荡,滑落下来。

    眼罩的兴奋劲被泼了捧凉水,他拿起那根黑布,忆及手下那怎么看怎么反常的模样,一切都串联在了一块儿。

    他咬牙切齿:“好小子,翅膀长硬了,敢自己藏‘货’了是吧……”

    手下既没有直接把少年带走,这里其他房间他也没有授权码可以进,眼罩猜测他可能是把小美人藏在房间哪个容易被忽视的角落,等自己离开以后才返回叫他出来。

    短短几秒钟,已经脑补了一场大戏。

    他手里攥着那条黑布,勒出深深的褶皱,慢慢巡视起了自己的房间。

    虽然他们的房间叫做“高级军官宿舍”,但不可能真的像帝国军的舰队房间那样简朴,实际上是个套间,近两百平米,衣帽间、会客厅、健身房、影音室一应俱全,许多陆地上人们的家都不见得有这样奢华。

    不仅是必备家具,他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了许多奇珍异宝,数量堆到需要大号的箱子、甚至房间来装。

    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隔间、柜子,若藏个有心不发出声音来的娇小少年,还真没那么好找。

    眼罩脸色阴沉,但声音却反倒轻柔了起来:“小宝贝儿,自己主动出来吧。”

    哪怕那个小美人看起来柔弱毫无反抗能力,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是摸出相位枪,设成击晕档拿在手里,另一手抄了个名贵的冷晶石球棍,挑开小房间的隔断。

    ……什么都没有。

    他诱哄道:“你现在出来,叔叔不会怪你的。”

    安静。

    他猛地踢开没上锁的柜子。

    “我们只是玩个游戏,别怕,啊。”

    不管他怎么说,都没有任何回应。

    房间里只反射着他那自己听了都觉得矫揉造作的声线。

    不对劲,很不对劲。

    难道小弟已经趁他不在的时候,把人带出了自己的套间?

    可是这么大一活人又不能塞口袋里,其他人看不见么?

    难道其他人也联合起来,一起背叛他?

    该不会已经密谋要怎么除掉自己了吧……

    眼罩生性多疑,见到一粒米,能臆想出整个谷仓被盗。

    一想到可能整艘星舰都在随时等待着干掉自己,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上的衣服。

    他调控全套间照明90%,亮起来的四周稍稍增加了安全感。

    忽然,他捕捉到来自身后的一丝窸窸窣窣。

    轻微的像蝴蝶翅膀扇动的声音。

    眼罩心里一喜。

    还是露出马脚了吧。

    他抄起相位枪转头瞄准,面前却糊上一团灿烂的……金。

    那光其实是温柔的,只不过离得太近了还是会太晃眼。

    眼罩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唯一的眼睛,结果金光围绕着他开始旋转,还越来越快,陀螺似的没有半秒停歇。

    眼花连带着头晕,让他一时间失去了方向感。

    然后。

    嗙——

    心狠手辣的星盗头子,被一平底锅拍晕了。

    *

    小凤凰不知道平底锅是哪儿来的。

    小凤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力气衔起平底锅的。

    的确是“衔”,而不是“拿”。

    因为他又变回最最熟悉的小鸟儿形态了。

    小凤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来变去的。

    总之,啾啾什么都不知道喔OvO

    小凤凰在一平底锅拍晕大坏蛋之后,飞速逃离“犯罪”现场。

    多亏了眼罩进门时太过迫切忘了关,不然鸟儿形态的纪攸还真没法出去。

    迷你的小毛球从快要自动关闭的大门最后一道缝隙中钻了出去。

    小身体其实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圆滚滚,起码门缝是足够通行的。

    嗯,他只是毛茸茸,不是胖乎乎。

    高级军官宿舍区的走廊空空荡荡,除了几个转来转去、捕捉不到凤凰身影的摄像头。

    他没有授权码,用不了电梯。

    纪攸来回穿梭了几遍,找到了逃生梯的位置,离开了这一奢靡却压抑的区域。

    顺利逃脱——!

    小奶啾欢欣雀跃地转了好几圈,跳一支庆贺的舞蹈。

    小神禽对来自他人的善意和恶意有无比敏锐的分辨能力,比如那个他请求帮忙系蝴蝶结的男人,他能感受到对方并不想伤害自己。

    那人慌不择路跑了以后,在门口杵了几分钟,平定呼吸心跳之后重新进来。

    不过这一次没进卧室,停在客厅对他说话。

    已经变成鸟儿的纪攸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对方发现了自己已经不是人了。

    那人咬着牙,似乎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委婉地转达了眼罩可能对他做不好的事情、要是自己能跑得掉就赶紧走之类的话。

    小鸟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听进去了。

    等到眼罩重新开门,那精神力中扑面而来的恶劣心思被小凤凰全数感知到。

    于是,才有了接下来的“反击战”。

    现在他幸运地逃出魔爪,接下来,得帮助他的朋友们才行。

    那个手下帮他蒙住眼睛时,凤凰从他的思想中读取到了星舰的大致地图,以及关押其他人质的地方。

    这是又一个才挖掘出来的新能力:读心。

    无须刻意做些什么,只要别人和他有皮肤上的接触,他就能从那些细小波动的精神力中溯游而上,感知一切。

    暂时还不能隔空读心,不过对于动动念头就能获取的小凤凰来说,这些技能很快就会变得越来越熟练。

    随着小神禽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多独一无二的能力也逐渐涌现。

    他希望能用它们帮助他人,帮助谢恺尘。

    人类先生曾经说过,如果三皇子谢狄川登基,帝国会是怎样的民不聊生,那是比噩梦童话还要可怖的事情。

    那么,等他重新回到谢恺尘身边,就要努力帮他实现夙愿,也是让帝国和帝国的亿万子民拥有最好的皇帝,让福祉传承万代千秋。

    曾经懵懵懂懂的小幼崽,也到了可以忧国忧民的年纪了呢。

    纪攸想,自己不要再是那个只会缠着太子撒娇的小笨蛋了。

    他想成为太子的助力与左膀右臂——想成为让谢恺尘也骄傲的存在。

    让谢恺尘不需要别人。

    未婚妻、领主、票选……

    不要看别人。

    他会名正言顺、令人信服地并肩于殿下的身侧。

    到那时候,他的星星只要看着他就好了。

    小鸟儿想象着人类先生也会怎样痴迷地看向自己,忍不住露出了着迷的微笑。

    然后晃了晃脑袋。

    不对不对。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得先把朋友们救出来——得离开星舰、返回母星,才有和约阿诺重逢的机会。

    看押人质的仓储点在B3-3层,而他眼下还在B2-4打转。

    多亏了当初谢恺尘带他去疗养星拜访的期间,乔拣不厌其烦地教一只小鸟认字,纪攸才能看出这些数字和字母有什么不同。

    他正要找逃生梯的方向,倏然被巨大的能量场捕获了。

    那是……

    凤凰转身,看向这扇本以为是墙壁的顶天立地黑色铁门。

    乍一看是铁制,小凤凰凑近了点儿,感觉到自己的灵力竟然被吸收了一部分。

    这扇门覆了层特殊的材料,像个吸尘器,能把传递到门边的精神力通通隔绝掉。

    如果不是神禽的灵力与普通精神力构成不同,恐怕完全无法感知。

    这里面……关着什么?

    小凤凰又靠近了些,虽然门板在吸收他的灵力,不过很有限,对于灵力充沛的神禽而言这点儿损耗根本不痛不痒。

    他把翅膀贴在门上:“啾……”

    里面有谁在吗?

    有人可以回答我一下吗?

    一门之隔先是没有丝毫反应,几秒钟后,那深海般的能量场陡然涌起大大小小的波动,一浪接一浪扑向门这边。

    小凤凰因这突如其来的回应怔了怔,很快,他搭上另一侧的翅膀,再次着急的呼唤:“啾啾!”

    是不是,是不是有谁在?

    铁门再怎样顶天立地,总会有缝隙。

    细嫩的啁啾声穿过那些狭窄的空隙传递到彼端,随着声音一起潜入的,还有淡淡的金色光芒。

    它们氤氲弥漫,让因惧意而沉寂的生灵再次焕发求生的希冀。

    沙啦。

    沙啦。

    溪流般的声响。

    纪攸没有错过这微弱的异动。

    他顺着溪水声找到源头,竟然看见一小截层层叠叠一圈圈垒起的……塑料环,从门缝中钻了出来,正探头探脑吸引他的注意力。

    咦?

    这是什么小玩具吗?

    小鸟好奇地靠近了些,刚想用喙碰一碰,那截响环猛地缩了起来。

    片刻后,再次警惕地伸出,还冲他充满警告地挥了挥,好像在说,‘不要碰我!’

    啊呀,纪攸认出来了。

    那可不是什么玩具圆环,这是一节尾巴——是响尾蛇,也就是怪大叔的灵宠。

    先前他们刚被掳到飞船上来的时候,星盗们要求人类和各自的灵宠分开。

    那个帮他绑蝴蝶结的星盗不负责看押灵宠,所以脑海中也没有关于这部分的信息,这算是小凤凰的意外收获。

    看来铁门之后五花八门的能量,就是由那些灵宠们发出来的。

    能被培育出来作为灵宠的小动物们从出生之前就已经做过了筛选,每一只都是温顺,精神力稳定,这样他们才能为人类排忧解难。

    人类或许还有不同等级的精神力、有强有弱,但灵宠们大多相差无几。

    而且它们对主人有相当深刻的依赖,一旦离开了主人身边,就没有办法很好地保持平和,尤其在应激状态中容易有攻击性。

    这就是为什么星盗关它们的地方要设置一道隔绝的大门。

    集齐暴走的灵宠,可比一群哭天抢地的人类难搞多了。

    “啾啾,啾。”

    小凤凰对着响尾蛇的尾巴念叨了几句,告诉它,我已经知道你们在里面了,但是我还得想办法看看怎么能把这个门打开。

    铁门的右上角有一个密码锁。

    且不说他现在不是人类,没有手指;就算现在是人形,他也不知道密码呀。

    怎么才能打开这道上了锁的大门呢?

    通常来说,这样的仓储地点从外面想进去里面需要输入密码,或者被授权,不过已经在里面想出来,基本上都会有一键打开大门的设置。

    灵宠们和普通的野生动物不同,大多都是有灵智的,只不过它们突然被剥离开主人的身边,又和这么多从未见过面的陌生动物们挤在一块儿,许多崽崽已经慌乱到没有思考能力,还有可能互相感染应激状态。

    如果想让它们从里面把门打开,那么就需要有一个相对淡定、还能保持基本的行动和理解能力的“内应”。

    小凤凰的目光移到那节尾巴上。

    帝国公民在六岁这一年接受精神力测定和评级,并且找寻相应的绑定灵宠;幸运的话,这些小动物们会伴随着主人同童年时代开始,密不可分,直到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多年如一日的朝夕相对,使得灵宠们的性格基本会和主人趋于一致。

    郝郎中是个相当深不可测的人。

    即便单纯的纪攸已经认定了他是个好人,也能感觉到在那嬉笑怒骂的表象背后,埋藏着许多无法探知的秘密。

    话又说回来,既然他是这样的人,那么他的灵宠也一定有着成熟可靠的一面。

    不然也不会在其他动物们恐慌蔓延之时,最先感应到门外凤凰的呼唤,还找到了空隙伸出尾巴示意。

    好——就决定是你了!

    先前在星盗的房间里他已经试验过了,只要有肢体上的接触,他便可以读取对方的思想;那么反过来,是不是也可以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他人呢?

    小凤凰落在地上,一蹦一跳地来到响尾蛇旁边,不顾那节尾巴张牙舞爪的威胁,用小翅膀抱住了它。

    响尾蛇整个蛇都傻了。

    它和那些从生下来就时刻准备着成为人类的灵宠的动物们不同,事实上它是从野生状态下被郝郎中俘获的。

    换言之,它并不是那种从小就饭来张嘴的废物,曾经也是个猎食好手。

    响尾蛇顾名思义,在捕猎之前会竖起尾巴摇晃,模仿溪流的声音吸引动物们靠近,等到他们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轻轻松松用毒素损坏那些无力的身体。

    它现在并没有心思进食,只是想得到门外那个听起来像小鸟一样的小东西的注意力,还在对方靠近自己尾巴的时候特意提醒离远点儿。

    好家伙,这就直接扑上来了?

    这合理吗?

    蛇蛇懵逼。

    蛇蛇不理解。

    蛇蛇不喜欢跟别人抱抱好吗——

    在短暂的剧烈挣扎后,它蓦地安静了下来。

    清凉柔软的浅金光芒渗入它不怎么大的蛇脑。

    细长的蛇瞳发出翡翠色的光芒。

    尔后,「借用」响尾蛇的双眼,门外的凤凰看见了门内世界。

    *

    在星盗们看来,灵宠再怎么有个「灵」字,终究是动物,是不可能有那个智力从里面打开铁门的,所以也放心到没有留任何看守,全都去了别的地方。

    此刻仿佛动物大迁徙般的壮观景象,也就没有任何观众。

    小凤凰一开始还飞在最高处数一数有多少只灵宠,生怕会漏了谁忘记出来;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间储藏室看起来不算多宽敞,竟然足足塞了有一百多只大大小小的灵宠。

    玛尔工厂飞起来时,除了已经进入的两队游客和各自的导游,也就一些工作人员,以及售票口排队的一部人,加起来不会超过四十个。

    灵宠是一对一绑定的,这些蜂拥而出的灵宠绝对不止那些人质的。

    有一些长得奇形怪状,在森林里长大、已经算是见多识广的小凤凰也完全认不出来,可能根本就不是阿尔法象限的生物。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铁门上会有隔绝精神力的专门涂层:

    “血弥撒”除了拐卖人口,还做稀有灵宠的走私行当。

    很多动物已经不知道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有多久了,看到门开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差点踩到其他动物;那些小体型很容易就成为踩踏事件的受害者。

    凤凰在人形的时候不能完全和灵宠们无障碍交流,回到鸟儿形态则可以顺利沟通了;和主人声音几乎一模一样的响尾蛇名叫阿双,它本想第一批离开,却发现纪攸还盘旋在上空没动。

    “你怎么还不走?”

    小凤凰挥着翅膀冲进混乱的动物群,从一匹马的铁蹄下救起一只命悬一线的小仓鼠,放到安全地带。

    他回到阿双旁边,担忧道:“我想帮大家。”

    “你不是已经帮我们跑出来了吗?”阿双说,“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们,不过,谢谢。”

    纪攸愣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小鸟,阿双没认出来自己是谁也正常。

    “这样不行。”那双翠眸澄澈又干净,目光盛满了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关心,“大家乱跑的话,还是都会被抓住的;被抓到之前,也可能会弄伤自己。”

    响尾蛇看了看那几乎踏出尘烟来的大门。

    凤凰说得没错,它们不是在自由的陆地,是在完全不熟悉的密闭空间;如果不能顺利找到主人,迟早会再被抓回去。

    到那时候,可能就不只是关起来那么简单了。

    阿双问:“可是大家根本不听指挥。你能怎么办?”

    轻软温凉的羽毛碰了碰它的鳞片。

    阿双警惕地眯起眼,从小鸟严重看见了……期待?

    “也许你可以帮我。”小凤凰修改了下自己的措辞,“请问,你可以帮我吗?”

    响尾蛇:“?”

    它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它就被抓着升天了。

    要知道在野外的响尾蛇偶尔还会猎食鸟类来吃,怎么到它这儿了,被一只还没自己大的鸟儿直接抓了起来——简直是蛇生奇耻大辱!

    没想到更加侮辱的还在后面。

    阿双有点儿恐高,平时待在郝郎中的帽子里都在睡觉;这时候突然被奶啾带到半空,紧张得全身紧紧虬在一块儿。

    它动都不敢动,结果尾巴竟然自个儿直挺挺翘起来了!

    还晃了晃!

    环状空腔有节奏地振荡着空气。

    沙啦。

    沙啦。

    我敲……

    它的蛇眼已经成了一条笔直的竖缝,怎么也想不通。

    摇尾巴发出频率固定的响声是它在主人精神力躁动不安时的疗愈方法,很私密。

    怎么会被这只小鸟知道?

    但它来不及细想。

    沙啦。

    沙啦。

    音波每一次向外扩散都闪耀着点点星芒,那是附着其上的凤凰灵力,荡漾出一圈圈涟漪,像个塔台发射器。

    抱头鼠窜的动物们在听见沙沙作响的声音之后,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静止下来。

    越来越多的动物转过头,看向信号源。

    不远处,半空中,从中心点的一小团盛放出辉煌的金色,直到无边无际蔓延开来。

    神明……降世了。

    70   朝拜

    ◎就交给啾啾吧~!◎

    “……这是真是存在的吗?”

    响尾蛇跟着主人走南闯北、穿梭于各大星系这么多年, 自诩也算是见多识广的蛇了。

    然而看着眼前的一幕,仍觉不可思议。

    百来只动物在通过音波发射的灵力召唤下,停下了仓皇奔逃的脚步, 慢慢聚集在一块儿。

    它们同时看向半空, 看向吸引到足够的注意力后缓缓落下的凤凰。

    动物们一个接一个抬起前爪, 屈身伏地, 做出朝拜般的动作来。

    响尾蛇早就忘记了什么恐高不恐高的,语调颇为惊愕:“这都是因为我吗?我有这么大魅力……哦不,能力?”

    纪攸发现了阿双和郝郎中的不同。

    怪大叔是那种明明什么都懂, 表面上却装作都不知道的人,扮猪吃老虎的绝对好手。

    但阿双跟他相反。

    阿双倒是想装得自己很老道。

    但其实它就只是一条离开主人啥也不会的小蛇罢了QAQ

    小凤凰没有告诉阿双真相, 或许就让它认为是自己很厉害也不错呢。

    它松开爪爪, 让比自己大几圈的胖蛇落地。

    阿双在众动物崇拜的目光(其实不是对它)中, 叽扭叽扭爬开了。

    灵宠们虽然安静了下来,但还没到可以统一行动的程度。

    因此,纪攸还有第二步要做。

    他掀了掀翅膀, 重新飞起来, 所有动物的眼睛都跟着他轻灵的身形转。

    一束流光攀缠而上, 将原本圆滚滚毛蓬蓬的小身体遮蔽在越来越明亮的金光中。

    动物们下意识闭上眼。

    等到再睁开, 奶金色的可爱小毛球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丰盈的羽翼, 灿烂的冠羽, 和夺目的尾翎。

    愈发华美的神禽从天而降,金光铺天盖地倾洒而下。

    「祂」缓缓睁开琉璃色的眼眸, 凤凰瞳中漾出剔透的光泽, 浅淡的冰绿色如同冬日湖面漫开的晨雾。

    神灵现世, 众生低语。

    “这是……”

    “这是什么?”

    “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好像是……”

    “难不成……”

    “是的, 传说。”

    “怎么可能?”

    刚才还在抱怨鸟儿没大没小的响尾蛇,则彻底傻了。

    啊?

    啊???

    怎么回事,怎么从幼稚的小朋友摇身一变成这样了?

    它到底错过了什么啊!

    所以,动物们通通信服和膜拜,并不是被自己的尾巴所抚慰,而是因为“祂”吗?

    就是现在。

    小神禽俯瞰下方,确定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之后,屏息凝神,舒展开双翼,垂下尾翎。

    祈愿舞。

    他在森林里跳过许多许多次了。

    治愈受伤的动物,安抚焦躁的动物。

    那是他身为森林神明的职责,是天生就会做的事情。

    所以即便被注视着有点儿害羞,即便太久没有跳过这支舞蹈,他还是在稍显生涩的动作中慢慢找回了熟悉的节奏。

    每一次挥舞,每一次跃动,金光都如雨幕般坠下,如梦似幻。

    那舞蹈温柔而圣洁,叫动物们根本移不开眼。

    同时,脑海中也不断回响着一句轻柔的、略显稚嫩的话语。

    「不要怕,我会保护大家。」

    是谁?

    是神明在说话吗?

    无需赘言,它们在虔诚朝拜之后,自动自发按照体型大小分成不同的队伍。

    在凤凰的领域中,没有弱肉强食,没有互相厮杀。

    它们面对绝境,面对凶恶的人类,必须要拧成相同的力量。

    神禽正是这股力量的中心点。

    它们将在祂的庇佑下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成为祂的盾,也成为祂的矛。

    至于凤凰自己,神明的力量总是来源于信徒,信徒们对神的信仰越是浓烈、纯粹,祂也随之越发强大。

    他在治愈和引领动物们的同时,收获了大量来自它们的爱与敬,由此源源不断补充灵力,再反哺于疗愈过程中。

    这是最好的共生关系。

    一曲舞毕,灵宠们还在那美不胜收的场景中回不过神来。

    纪攸看见了它们眼神中深深的敬爱与崇拜,和荒星的居民们一模一样。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众目睽睽之下“嘭”的一声变回小奶啾。

    在信徒眼中,就算是奶黄流心小汤圆也不会有损神明的圣威。

    反而变得更可爱了(心)

    好想跟小神明贴贴——

    走路对于纪攸一直是个难事儿,无论是鸟形还是人形。

    他摇摇摆摆来到阿双面前,后者的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或者鸵鸟蛋:“你……你……你你你……”

    奶啾礼貌地请求:“可以麻烦你带它们在这里等我吗?”

    为了尽可能吞食大体型的食物,蛇类的下巴活动的幅度非常之大。

    即便如此,阿双还是觉得自己的下巴快脱臼了。

    好半天才合拢嘴:“你要做什么?”

    小凤凰看了眼黑洞洞的仓库里:“我想去看看,还有没有谁没有跑出来。”

    动物们的应激方式不同,说不定有的还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四肢瘫软动不了。

    里面那样黑,他不能把任何一只留在里面。

    先前一直待在里面还好一些,此刻终于重见光明,再看向那深不见底的深渊,更觉恐怖。

    阿双只瞄了一眼再也不肯往里看:“那好吧……不过你要小心点儿啊。”

    小凤凰点点头,拍拍翅膀向着铁门飞去。

    那道黑色的门对于被囚禁的灵宠们来说无异于梦魇的开端,可是当它们发觉神明仿佛有要进去的意思,还是克服了惊恐挺身而出。

    “我去吧,请您留在这里。”

    “请务必让我陪您一起!”

    “我也……”

    “是我,是我先来的!”

    “胡说,明明是我先!”

    小奶啾面对潮水般奔涌而来的喜爱、守护和依依不舍,害羞地笑了笑:“没关系的呀,我不害怕,大家就在这里等我吧。”

    不是他不想带其他灵宠进去,只是里面的环境可能会重新触发它们的PTSD,那样就麻烦了。

    一次性安抚所有动物还好些,要是一个一个治愈,就算对于小神禽来说还是很累的。

    所以,如此艰巨的任务就交给啾啾吧~!

    里面虽然没有灯,好在凤凰羽流光不灭,足够映亮视野所及之处。

    这个储存间实在是很小,他巡航了没一会儿就到了头,最终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小兔子。

    在其他灵宠都争先恐后向外跑的时候,唯有它待在原地不敢动。

    对它来说,未知的外面,比这儿更可怕。

    此时,小兔子那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

    纪攸认出来,这是林小草的灵宠,那只名叫木瓜的橘色垂耳兔。

    也和林小草一样是个女孩。

    小凤凰吃过那种甜滋滋的水果,小兔子皮毛的颜色的确很符合这个名字。

    纪攸慢慢地落在离它还有几米的地方,每一个动作都轻柔缓慢,生怕吓着对方。

    他歪过小脑袋:“你好呀。你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走呢?”

    “姆咕。”垂耳兔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讲话的音量也很小很小,的确是个怕生的小兔子,“跟大家……去哪里?”

    “离开这里。”小鸟说,“去找你的主人呀。你的主人是不是小草姐姐?”

    “姆咕。”木瓜瞪大眼睛,“你怎么会认识我的主人?”

    纪攸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难道要说其实他就是跟奥斯汀姐弟从皇宫一路同行至此的那个人类少年吗?

    说出来连自己都不会信。

    好在木瓜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黑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看着那金光明灭的凤凰羽:“姆咕。你是一只小鸟吗?”

    “啾。”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

    “姆咕。”小兔子用双爪抱着自己的耳朵,“可你不太像。我能感觉到。你不只是一只小鸟。姆咕。”

    小凤凰为难道:“可是我真的是一只小鸟啾。”

    如假包换!

    “姆咕。”木瓜一边耳朵翘起一点儿,“你好像的确是一只小鸟。可是你又不只是一只小鸟。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样子?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姆咕。”

    在纪攸是小鸟形态的时候,跟着太子见其他人类,最先观察的就是对方的灵宠;

    但是等到他变成了人形,对他人携带的灵宠感知度大大下降。

    这些天相处下来,在他印象中木瓜就是一只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小兔子,没有多少特别之处。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它好像不太像它那个风风火火的主人,或许是总是试图掩饰自己的艾丽娅·奥斯汀心中最少女的那一部分也说不定。

    然而,小兔子却一眼看出了自己的特殊。

    每只灵宠都有自己的特别之处,或许木瓜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这种近乎直觉的敏锐洞察力。

    凤凰没说话,等着它的下一句。

    “姆咕。也许其他崽崽看不出来,但是我可以。我觉得你就是……”木瓜欲言又止,有点儿怕、但又抱着期待,“如果你真的是,那,那你可以帮我吗,姆咕?”

    小奶啾差点被它的话绕晕了,索性直接跳过关于自己身份的验证部分,把注意力放在最后一句:“帮你?”

    这时候海登的那只雪蝙蝠也回来了。

    X和主人的性格如出一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散而淡漠。

    林小草和海登是姐弟,他们一起长大,他们的灵宠同样很熟悉,只不过木瓜和X的相处更像兄妹。

    被关在仓储室的几个小时里,一直是X在照顾和安慰木瓜。

    雪蝠随便找了个地方倒挂金钩,催促道:“你怎么还没走?姐弟俩还在等着我们呢。”

    木瓜不安地动了下耳朵,它也很担心自己的主人,可是……

    它再次看向纪攸,乞求道:“姆咕。你可以……帮帮‘它’吗?只有你能了。”

    “‘它’?”小凤凰眨了眨眼。

    除了木瓜和X,其他灵宠都已经出去了。

    还有谁在这里呢?

    垂耳兔趴下来,让两边的长耳朵都贴在地上。

    那并不是一个表达情绪的动作,而是……方向指示。

    小凤凰跟着它做出同样的姿势,他没有那么长的耳朵,以翅膀作为替代张开贴地,顺便压扁了小肚肚。

    啊。

    他感觉到了!

    羽翼上的流光急速变换,有那么几个瞬间爆发出烟花般的赤金色来。

    这是来自他人的精神力在凤凰身上反馈的表现。倒不会对他本身造成什么伤害,更像个足以原原本本映射的镜子。

    地板之下,有个巨大的——比之前关押起来的所有灵宠们加起来都要庞大的——能量源!

    这间仓储室如果真的是专门囚禁搜刮来的灵宠,那么不仅大门,连地板都做了防精神力的隔断。

    显然,下面这一层还有个未知的受害者。

    究竟是什么样的灵宠,会被单独关起来,还用上如此强力的保护层?

    小凤凰还维持着那个翅膀贴地的姿势,歪过小脑袋,眼睛睁得圆圆的:“是什么?”

    小兔子爬起来,抱住自己的耳朵:“是‘它’。‘它’一直在哀嚎,很痛苦……可是它们都听不见。只有我能听见。”

    每个灵宠都有自己的能力,就像郝郎中的响尾蛇能够通过蛇尾的响动召集其他灵宠的注意力,林小草的垂耳兔能够接收到隐秘的能量信息。

    一百来只灵宠在囚牢里惊恐地奔逃、尖叫,把木瓜的脑仁都搅成浆糊了。

    然而在这毁天灭地的喧嚣中,它竟然仍能无比清晰地捕捉到来自脚下的异动。

    那种似乎永受地狱之火煎熬的剧痛,点点滴滴传递到它的心里,让一直被林小草宠大、从来没吃过苦的小兔子疼痛异常,几度濒临崩溃。

    还好X在旁边鼓励它,还好它还有强烈的、要再见到主人的愿望,否则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现在终于迎来希望的曙光,它却没有立刻逃走,担心起了那个哀嚎的大家伙。

    究竟是什么样的折磨,可以让一个生命发出这般惨烈的动静?

    纪攸虽然听不见“它”的声音,但那不断挣扎的精神力如同海啸,在他的灵力感应领域中反复扭曲、咆哮。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它让他想起了阿怪,那只在疗养星无名湖里的水怪。

    他们并没有把阿怪带回对它而言小得可怜的皇宫,而是在去荒星探望老夫妇及森林的小伙伴们时,把它放回了真正属于它的家园。

    这是个相当完满的结局,小凤凰满意到想起此事都要为自己鼓鼓掌。

    难道地下室的这一只,也和阿怪一个体型吗?

    可阿怪是认得他的,所以他当初才能顺利地帮助它。

    这样的好运,还会再一次眷顾自己吗?

    雪蝙蝠拍了拍翅膀,用一种严肃又无奈、像监护者对幼崽的语气问垂耳兔:“你确定要去救它吗?万一它不仅没接受你的好意,还反过来伤到我们,怎么办?”

    木瓜似乎没想过这一层,犹豫了下,黑眼睛被凤凰羽的微光映得很亮:“不会的。它只是想离开这里。”

    “好吧,听你的。”X和它的主人海登·奥斯汀一样,总是小大人似的口吻,“但说好了,一旦它有发狂、攻击的倾向,我会立刻把你带走。”

    木瓜听话地点点头。

    X看向纪攸:“那就麻烦你了。你很……厉害。这件事,恐怕只有你能做得到。”

    小凤凰弯了弯眼睛。

    他是神禽,他的神力为拯救众生而存在,他当然会尽可能疗愈万物。

    这是能力赋予的责任。

    更何况,海登将他从那个小巷子里救出来,是他的恩人,林小草也帮助他逃脱人形尴尬时刻面对谢恺尘的“围追堵截”。

    奥斯汀姐弟一路上都很照顾他,他还没来得及回报。

    也许现在能做一点,能帮助他们的灵宠完成小心愿,也是好的。

    雪蝠抓着垂耳兔飞起来:“你知道怎么能下去吗?”

    小兔子比响尾蛇还要怕高,僵硬得耳朵都快要竖起来了,讲话直磕巴:“我、我……我能听见哪里的声音弱一些。可、可能,那里就是下去的路……路吧。”

    在木瓜和X通过声音来定位的同时,纪攸阖眼,将自己的灵力领域扩展至整个舱室,试图捕获更多那个大家伙焦躁的精神力,以构建地图。

    很快,他找到了那个网中的弱点。

    *

    即便在进入地窖前已经对这个大家伙做出了诸多想象,什么狮子老虎熊瞎子都猜过了。

    可真的见到真面目,还是超出了崽崽们的认知。

    这是个……怎样的庞然大物啊!

    地窖比想象中要大,天花板有三四米高,正中间有个基本等同于房间大小的铁笼,而里面的兽也基本等同于牢笼的体积。

    牢笼的正上方悬着一盏刺眼到和整个阴暗地窖格格不入的灯,它的光束很窄,只能找到兽的脸部;换句话说,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不让它好好休息。

    借着这束光,崽崽们看见兽的四肢上缠着的骇人铁链,以及它身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铁笼、地上、兽的身上……纵横交错的血迹和污秽几乎看不出兽本来皮毛的颜色。

    那些粗铁链深深勒进它的肉里,活动空间就这么一点儿,根本无处可躲。

    它狂躁地撞着笼子,但笼子是特制的,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反而在它使用的力气超过一定范围之后,会放出高压电流狠狠鞭笞。

    木瓜听到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呼,正是遭受电击之后的惨叫,

    小兔子看见这一幕就被吓晕过去了,连一向淡定的雪蝠都抓着同伴尽可能地往角落里缩。

    它们毕竟跟着星系领主的子女长大,过的都是安逸的生活,哪里见得了这样的惨剧。

    唯有凤凰,不仅半步都没有畏怯地后退,反而掀了掀翅膀靠近铁笼,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和痛惜。

    “你不要命了?”雪蝠低喝,试图阻止。

    然而纪攸就像没听到似的,慢慢绕到兽的面前,声音发抖:“是不是……很疼?”

    那兽原先紧紧闭着双眼,似乎是不想看见虐待自己的混蛋人类。

    它没想到,自己听到的竟然是清脆的小鸟啾啾声。

    ……是幻听吗?

    它经常幻听。

    幻想主人来救自己了。

    幻想已经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家乡。

    “我帮你,好不好?”

    小鸟儿又开口了。

    这听起来不太像幻觉,兽想。

    毕竟它不会幻想一只柔弱的、还没自己爪子大的小东西来营救自己。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一只小鸟呢?

    它将信将疑睁开眼,看见一团柔和的金色毛团团,和一双担忧地望向自己的碧眸。

    「……」

    恐怕是楼上哪只灵宠掉下来了吧。

    好看、好用点儿的,会被星盗拿去卖个高价;

    剩下的,可能就扔在仓库不管,直到饿死。

    屡见不鲜了。

    它没有多余的情绪去同情其他灵宠,疲惫地闭上眼。

    然而有金光缓缓漂浮、流淌,覆上它那些早就腐烂的伤口。

    那感觉温柔得不可思议。

    长期摧毁着它的种种苦痛如同烙在骨骼上的锁链,叫它麻木到几乎无法辨别。

    和缓反而成了怪异的事。

    兽重又睁开眼,看见铁笼之外,美丽的鸟儿绵长的尾翎如绫罗,淋下一层又一层深浅不一的金光。

    那只小鸟……竟然在治疗自己吗?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结束的剧痛,居然真的在一点点减轻。

    连伤口都开始结痂。

    如果世上真的有奇迹,大约就是此刻吧。

    兽恍惚地望向鸟儿。

    这是自己祈祷、呼唤了千千万万遍,前来拯救自己的神明吗?

    神的光芒如此耀眼、纯净,比想象中更……

    ……诶,神怎么不亮了?!

    小凤凰最擅长的是安抚心理上的病症,他的灵力自带平和之力;偶尔修复一下生理上的倒也不在话下,但那毕竟不是他最专业的领域。

    他还从来没有一口气治疗这么多、这么深、这么难以挽回的伤,对于前不久还是幼崽的纪攸来说,实在太累太累了。

    灵力消耗过多,连凤凰原身形态都维持不下去了,带着减弱的淡淡金光坠下,噗噜变成小小一只奶团子。

    就在他即将栽在地上时,一只大爪子艰难地从笼中罅隙挤了出来,稳稳地接住了它。

    铁链被兽的动作挣得发出哗啦一声,把已经闭上眼几近沉睡的鸟儿重新惊醒。

    兽小心地,像对一件易碎的珍宝那样,将纪攸放在地上。

    他懒得自己动了,翻了个身,浅金色的小毛球从大爪上骨碌碌滚下来。

    兽低头看着他。

    奶啾蹭了蹭它的大爪子,明明疲倦到了极点,却还是冲它甜甜一笑:“还疼吗?”

    巨大的兽瞳一眨不眨盯着他:「汝是……何人?」

    太久没有开过口,声音像海水冲刷过的沙砾,需要费点劲才能辨认出每个吐字。

    奶啾想了想。

    这是个经常被问到的问题。

    他会告诉谢恺尘判定的可信任人选,自己叫做纪攸;

    而那些不可信的,他就是“风中的小山雀”。

    此刻他仰视着小山一样的兽,看见它背后扑洒而下的灯光。

    细碎的,星芒一样。

    “啾啾我呀……”他久违地,骄傲地翘起呆毛,“是约阿诺的心肝宝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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