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复苏
◎今天也是乘风破浪的小鸟啾~!◎
“……啊?”
“不会吧?”
“真的啊?”
“看不出来哥,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去,真假?!”
“哇哇哇哇!!”
“我的天我的天我的老天爷!”
尽管谢恺尘才是那个讲述者,作为听众, 谢鸣风似乎比他声情并茂多了, 完全沉浸式投入他所描绘的过去。
关于小九, 关于小叽, 那些秘辛他掐头去尾、连省带跳地把事情原委都讲给谢鸣风听。
毕竟,在这个皇宫中,在整个皇室里, 谢鸣风是他最能够信任的人。
眼下谢狄川不在,登基的压力的确小了一半, 但注定日后的路更加孤独泥泞。
无论如何, 他也需要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能够暂时托付凤凰。
在共情这方面,谢鸣风的确比他的俩兄弟都要高明得多,已经全然代入了自己的感情, 就差拉着他哥的手哗哗抹眼泪了。
至于刚刚破壳的小奶啾, 没有如谢恺尘所想的那样立刻回到人形。
他似乎……又从零开始了。
也不完全是「零」, 起码奶啾还是认得出自己的饲主的, 对他的亲近和依赖一点儿也没少。
但是,人类与神禽不能畅通无阻地交谈了。
一开始谢恺尘以为是他们的链接也受到了损伤, 需要重新搭建, 随后检查精神海发现他们那颗灰绿色的链接小星星仍在,状态也还不错, 就是信号接收不良。
谢恺尘能感觉到凤凰的情绪波动, 是开心还是不高兴, 可是具体到在想些什么, 就变得朦胧了许多。
小奶啾对这个“全新”的世界很好奇,这儿飞飞,哪儿看看,也很快与差不多可以算是同类的金刚鹦鹉打成一片。
尤其是,花园里的太阳花花种还是那么好吃,很满意啾~
小毛球玩累
了,就飞过来,很自觉地坐在饲养员怀里,仰头冲他啾啾叫。
谢鸣风一眨不眨盯着纪攸:“哥,这是要干啥?饿了?想睡觉?累了?”
谢恺尘没有忘记,在联结之前是如何通过小鸟的叫声来分辨他情绪和需求,他挠挠小鸟的下巴,奶啾舒服地眯起眼:“啾啾……”
人类道:“是想撒娇了。”
谢鸣风看着看着,想到小凤凰经历了那么多坎坷,越想越心疼,不禁悲从中来:“我苦命的嫂子啊啊啊啊……你可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我还没见过你呢呜呜呜呜……”
谢恺尘:“……”
他把谢鸣风几乎要凑到凤凰跟前的脑袋推开:“保持距离。”
奶啾看着眼前这个对着自己泪汪汪、话都讲不明白的陌生两脚兽,有点儿害怕。
其实他也不太记得和谢恺尘有过怎样的过往,不过这个又帅又有型的男人是他的饲主、链接伴侣兼男朋友,这一点啾啾可不会记错哟!
小奶啾把头埋在谢恺尘怀里,屁屁朝着谢鸣风。
这是个非常明显的拒绝信号。
二皇子好心碎。
很快,乔拣和裴桉也闻讯赶来。
这两人都没有谢鸣风那么擅长语言表达,但也无需质疑,他们对谢恺尘的感情,以及有多么庆幸太子的“地狱归来”。
“不能说是地狱。”谢恺尘说,“算是,去了趟天堂吧。”
想起辽阔的纯白神域,圣洁的神明与各异的神使,那段经历并不算坏。
更重要的是,神域才是凤凰真正的故乡,那些神奇也是凤凰最初的家人。
他感激与纪攸的相遇,就会对神域心存感恩。
奶啾的记忆时断时续,除了谢恺尘,他还能记得裴桉的黑猫谬儿,和乔拣本人。
每一个能被小神禽记住的,都无比骄傲。
裴桉看着自家向来高冷的猫咪心甘情愿给小毛团当垫子,还给纪攸舔毛,抱臂评价道:“当初你让我帮你找那个小美人的踪迹,我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朝。”
无论是谢恺尘真的和那个小美人终成眷属,还是,原来少年就是这只小鸟的化形。
谢恺尘也看着那边玩闹的崽崽们,叹息道:“我又哪里能料得到会如此曲折。”
他们聊得太入神,都没注意到乔少将突然消失了一会儿。
再出现,站在花园门口不进来。
“殿下,还有小家伙,有一个人你们要见见。”他说,“她想你们很久了。”
谢恺尘心念一动,好似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的重逢。
果不其然,少将身后冒出个小脑袋。
黑头发,蓝眼睛,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
幼崽远远望着他们,攥着乔拣的衣摆,很想靠近,又满是怯意。
不仅是纪攸和谢恺尘从与苏跃连的决战中获得了新生,她也从陨落的“天使号角”活了下来。
据乔拣说,由于“天使号角”舰长的提前预判和周全准备,大多数的船员,包括从铜铃-伊塔带回来的那些吉斯特村民,都奇迹般地从这场太空浩劫中得以生还。
谢恺尘冲自己的妹妹招招手,轻声呼唤她的名字:“盐盐,来。”
西盐太久没有见过谢恺尘,有些陌生;毕竟在她小小的世界中,只有啾啾哥哥是清晰的,其他人各有各的模糊。
她犹豫地抬头看向乔拣,少将摸摸她的头发:“这是哥哥,还记得吗?”
哥哥……?
这是个对小孩来说需要思考一会儿的称呼。
就在这时,原本待在谢恺尘衣领里的小毛啾突然钻了出来,拍着小翅膀欢天喜地地飞过去:“啾啾,啾啾!”
幼崽的蓝眼睛里立刻亮了起来,张开小手接住鸟儿:“咻,咻!”
纪攸无意中跟谢恺尘提过,第一次被带去银铃-西格玛时,他在西盐面前一直保持的都是鸟儿模样,所以盐盐比谢恺尘更早地见识到了凤凰的所有形态。
太子清楚吃一个三岁幼崽的醋是很幼稚的。
但他多么想,最先看清凤凰的所有真相的那个人,可以是自己。
看来,在谢恺尘、谬儿和乔拣之后,凤凰仍然保留记忆的名单多了一个,那就是他亲手捡到和饲养的小幼崽。
有些人已经羡慕地画圈圈了。
西盐和眠礼年龄相仿,看着他们和小鸟儿玩耍的身影,谢恺尘想,凤凰真的很招小孩子喜欢。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看,谁又能不喜欢这小家伙呢?
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形态种族,通通拿下。
经历了这么多,谢恺尘早就不似当初不愿意让任何人窥探凤凰那般疯狂和偏执。
小神禽是独立的个体,有完成的人格和神格,可以去过想要的生活,结交更多的朋友。
如果凤凰喜欢,那么谢恺尘就支持他去游历世界。
反正最后,永远会飞回他身边,只在他的掌心酣然入眠。
*
凤凰在那场大战后元气遭到重创,尽管最终平安涅槃,仍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人形;记忆也不是完全的,有许多破碎和丢失之处。
谢恺尘并不着急,面对纪攸,他永远有耐心。
更何况,他最初爱上的也的确是小鸟儿。
不过凤凰不想一直把自己隐藏成小奶啾,也想用真身自由自在地在众人面前翩飞。
这是啾啾的小小心愿。
作为饲养员,总是要有求必应的。
于是,那早就落灰的【小奶瓶直播间】,在一个民众们该吃饭吃饭该加班加班的晚上,默不作声地重新亮了起来。
——我穿越了。
——我靠,什么情况?
——这是哪里……我不认识字……有没有好心人告诉我……
——被盗号了?@管理员
——不可能!皇室的号都是专人负责的,怎么可能出这么大纰漏。一定是本人!
——啊啊啊啊啊!!!
——别搞笑了,深空录像清清楚楚,所有的星舰全部解体。
——我不知道你们还在期待什么,但是,事实就是,帝国已经没有这一号人了。
直到谢恺尘抱着纪攸坐到镜头前,帝国沸腾了。
太子并没有露全脸,只有鼻子以下。
然而光是凭借着嘴唇和下颌,亿万民众们也认得出这位“帝国第一脸”。
更何况,那可是啾宝,可是啾宝啊!
他们有多久没见过这个小宝贝了?
两人(鸟)的重新亮相,让所有关于死亡的疑云、谣言不攻自破。
然而这些都不是今天的重头戏。
镜头中的人类把在手心里蹭蹭撒娇的小毛球放在桌子上,柔声道:“去吧。”
啊殿下的声音好苏……不对,这不是重点。
去吧?去哪?
观众们一头雾水。
啾宝的忠实粉丝们眼睛都舍不得眨,看着小奶团凑过来先是亲了亲镜头,然后浑身开始冒金光。
——宝宝这是咋啦?
——新来的,请问主播以前也会这样吗?
——没记错的话崽崽的毛毛永远看起来都在发光,可能是角度问题吧。
然而那金光越来越明亮,直到淹没了镜头所能拍摄到的所有幅度。
片刻后,光芒潮水般退去。
繁复冠羽。
全身灿烂辉煌的覆羽。
六根又浅至深的渐变金色孔雀眼尾翎。
不仅体型变大了好几圈,美丽程度更是成倍暴涨。
不,那已经不是光用「美丽」就足够形容的了。
那是……神圣!
谁见了都想搓一搓的可爱小雀鸟摇身一变,成了隔着镜头都让人心生崇敬、不允任何不敬的神鸟。
——?!?!????!握草!!
——这是啥?这是啥?你们跟我说这是啥?!!!
——我斗胆猜测一下……这是……凤凰?
——啊?
——九天神物凤凰?
——那个传说中的神禽?不可能吧?
——我们小可爱原来这么牛逼的吗?
——不愧是太子的灵宠!空前绝后!
——我的天你们还有心思讨论他到底是什么,而我已经被美晕了……
至此,太子用这样轻描淡写、又在顷刻间霸占了所有星媒热搜头条的宣布方式,将凤凰的真身公之于众。
从此,他再也无需躲藏,再也不用伪装。
全帝国的注视,都是最好的舞台灯光。
皇宫处处总能见到小神鸟翩翩起舞的金色身影,所到之处,总会远远聚集着围观者,随着凤凰的舞姿人如痴如醉。
而且他们发现,光是看见小神禽的舞蹈,好像心绪就宁静了许多。
更有甚者,因为有幸与凤凰近距离互动过,回去之后的体检发现自己的精神力数值竟然有所上涨。
太子殿下是不是一直在享受这样的强大治愈力?
还,还真是好福气啊TAT
有了这么厉害的神禽坐镇,一时间民心安定,士气大涨。
只要凤凰在,帝国的未来从此再无阴霾,无比光明。
除了凤凰一事,太子归来的消息让帝国也很振奋——要知道,他们差点以为帝国的太阳就此湮灭了。
失去了唯一的对手后,普选也没了意义,谢恺尘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只需挑个良辰吉日举行加冕大典。
起码在民众眼中,一切顺理成章,不会有半点坎坷。
唯有谢恺尘清楚,动荡并非至此终结。
遥远的德尔塔象限,那不见天日的“深渊”中,仍弥留着心腹大患。
雪原上的大火之后,苏跃连是死是活,至今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阿尔法象限对“深渊”现在的处境毫不知情,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
谢恺尘择日动身,去“风暴之眼”一趟。
理由有二,一是彻底解决苏跃连这个巨大的隐患。
另一个,神明告诉他,凤凰有了唤醒苏烈老家主的方法,可以解开他的龙血封印。
要是以前问他想不想长生不老,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人生的苦已经够多了,并不想再延长。
可是如果这样能够陪着凤凰,让他心爱的小鸟儿不孤单迷茫,那么他愿意承受永生之苦。
临出发之际,有一个问题却得不到一致同意。
那就是,是否要带上西盐。
尽管谢鸣风和西盐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但是在谢恺尘消失的这段时间,他早就把西盐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妹。
他非常反对:“这么小的小孩子,去了不是送死吗?她能做什么呀?她话都不会说!”
乔拣对谢鸣风的抗议有不同的看法:“你觉得‘风暴之眼’凶险万分,连呼吸都困难,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小西盐是出生在哪里的——母星和帝国都不是她的家乡,‘深渊’才是。”
谢鸣风被乔拣的话说得一惊。
盐盐的人类特质太过鲜明,的确很难把她同德尔塔象限的怪物们联系在一起。
裴桉看着坐在远处双手捧着小鸟、正在进行幼崽加密通话的小女孩,看起来又乖又可爱。
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小幼崽的身体里流着怪物的血。
……也很难想象,自己从小到大的挚友,竟然也是同样。
那位逆转了他的命运,他终生的恩人苏皇后,居然真实身份是……龙类。
震惊裴桉一整年。
最终,这个决定是由她真正的哥哥,也是现在的正式监护人谢恺尘决定的。
“带她去。”他一锤定音,“她很有可能会是苏氏唯一的继承人。”
就算他决定把西盐放在帝国,放在身边教导和抚养,也不可能改变这个身份。
至于日后是留在阿尔法象限做帝国的公主、乃至未来的女皇,还是回德尔塔象限继承苏氏家主的位置,就等到她成年以后自行决定了。
而这一切不仅是出自谢恺尘的考量,也是纪攸的。
在“天使号角”回程的那几日,每一个等到西盐睡着之后的夜晚,纪攸与谢恺尘都不能放松地做些愉快之事,而是进行很长的谈话。
彼时他们还没有料到会那么快重新遇上苏跃连的追击,然而迟早会来的,总是要有筹谋。
少年抱着膝盖看向舷窗外静默的星海,轻声道,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西盐会成为决定性的关键因素。
谁都不愿让这么小的孩子去面对凶险诡谲的纷争,然而在谢恺尘突破不了封印的如今,西盐就是唯一拥有龙血、且比例高过人血的苏氏后裔,迟早还是会卷入漩涡。
与此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被击溃,不如让监护人陪着她,一起永除后患。
谢恺尘把这些事一五一十都讲给西盐听,没有编造童话,没有搪塞。
年级再小,也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幼崽双手抱着小凤凰,蓝眼睛并不茫然,反倒很安宁,像一隅无云的晴天。
她看着自己和砂粉色小鸟爪重叠的小手,好一会儿才扬起脸,对着大人温吞地吐露出几个断续的词汇。
“Ma……”
“会。”
“……好?”
大人们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从来没有人听过她说话,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表达什么样的情绪,小家伙总是“咻咻”地模仿鸟鸣。
然而在这个问题面前,在久违地见到了思念的啾啾哥哥之后,她竟然说出了可以被称之为句子的语言来。
小奶啾在她怀里仰起脸,也冲她啾啾两声。
其他大人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是谢恺尘可以。
他连同孩子的小手,和小鸟爪爪一起放进自己的宽大掌心,郑重承诺:“会好。”
凤凰会回来的。
尽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确定怎样的触发条件,但是他相信。
他们都相信。
西盐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试图理解他那两个简单的字表达的意思。
半晌,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小凤凰的呆毛,然后做出了一个应当是笑容的表情:“咻!”
如果Mama能回来,那么她愿意。
*
德尔塔象限,“深渊”星域,伴星银铃-西格玛。
苏氏的老管家和女佣苏珊从铁藤螳的背上跳下来,停在一朵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银色类王莲上。
“银色巢穴”的所有植物都是从迷雾带中生长出来的,不分水陆。
它们无根,无壤,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凭空冒出。
也正因为不需要养分,所以才能随心所欲想长多大长多大。
雪原大战后,“昭神”摧毁了整个迷雾带以下的地心,银铃-西格玛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一颗星球了;现在“银色巢穴”基本是漂浮在宇宙中的。
铁藤螳和其他异兽失去了家园,也就格外烦这些不好好待在自己星球上、去别处捣乱的家伙。
好似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曾入侵过其他象限。
王莲上已经停了好几只螳螂在这里了,它们对着不速之客虎视眈眈。
人类。
一个没有被引领和允许进入的,独自找到这里来的人类。
这架机甲若是放在人类帝国,那也是A级的精度,可是没有经过对德尔塔象限气候条件的改装,金属外壳已经被高度腐蚀了。
如果再在里面待下去,或许她会被一同溶解。
老管家走过来,挥了挥手,苏珊举起匕首,手起刀落,切割掉扭曲的机甲外壳。
咣当。
驾驶舱里的人摔了出来。
她戴着简易的氧气面罩,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那应当是非常狼狈的,然而她动作优雅,还有闲情逸致拍一拍衣服上的灰尘,好似身处上流社会的舞会。
老管家看着鹿蔚。
纯人类的身体,哪怕再有高科技的加持,也是受不住“深渊”的。
她能到这里早就伤痕累累,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惊惶,仍然显得平静。
只是从各个伤口处奔涌的血色,为这种平静增添了荒诞的恐惧。
苏珊沉默地收起匕首,回到老管家身后。
老管家看着她:“帝国的王妃阁下,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不知是因为氧气面罩,还是声带已经撕裂,鹿蔚的声音有些失真,像古旧的机器人发出的噪音:“请……让我见苏跃连。”
老管家道:“我以为您来这里,是想看一眼您的儿子。”
鹿蔚环视一圈,这个动作已经耗掉了她大部分体力;无论她看向哪里,周遭永远是银光熠熠。
她扶着氧气面罩,想要做一个顺畅的呼吸,却因为气管里塞满血沫而咳嗽起来。
等到平息,她才重新开口:“我应该见不到他了吧。”
人类的身体死在这里,连腐化都等不到,不消多时就会被分解。
用不了多久,她也会同样。
她知道自己是会死的,再也不可能回到帝国。
但是死之前,总归还有要做的事。
她八岁开机甲,十三岁学国政,十六岁拿下怒岭星系青少年机甲联赛第一,力压一众熊腰虎背的男选手,十八岁以区域前三的成绩考入帝国ZZ学院。
在别的女孩儿们谈论着新装、舞会和暗恋的男生时,她的少女时代淹没在日复一日的繁重训练中。
为了打磨得更锋利,为了成为鹿家最好的剑。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倒是和谢恺尘比较像一类人。
只不过,谢恺尘不会将他人的尸骨垒砌成自己的平步青云的踏板。
如果没有苏槿心珠玉在前,或者谢铮力保她也登上后位,她本该也有一番作为。
哪怕这天下继续姓谢不姓鹿,也不该埋没不至此。
她做了许多,铲除敌手,铺好前路,希望能扶谢狄川上位,之后自己垂帘听政。
终究功亏一篑。
现在想来,就不该把希望押在软弱无能的儿子身上,早在谢铮身体不行的时候,就应该直接自己夺权称帝。
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
她的儿子死了,她的身体也不可能撑到返航。
除非……
与苏跃连的联手,将是她在凛冬中的最后一根燃起的火柴。
然而老管家遗憾地摇了摇头:“抱歉,夫人,我们做不到。”
鹿蔚听见了自己嘶哑而不甘的声音:“为什么?他难道没有受到重创——难道不需要我的一臂之力吗?不仅是鹿家,现在皇室群龙无首,我也可以算作——”
“不是不需要,而是……”老管家叹了口气,“少主已经进入‘茧’态了。”
142 日蚀
◎“是你唤醒我的吗?”◎
龙类在遭受威胁生命的重伤时, 会重新进入卵生态,将自己封闭在龙蛋中,直到做好再度出来的准备。
但巨龙们认为龙蛋是线性生命之始, 不该重复, 因此将这种濒死的保留状态称作“茧”, 有破茧成蝶的意思。
这种状态和凤凰的涅槃有些类似, 不过是主动和被动的区别。
在征得鹿蔚同意后,老管家让苏珊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小臂,喂了一点血给人类。
“龙血能够暂时让您适应‘深渊’, 但请您记住,有效时间很短, 而且结束后会加倍摧毁您的身体。您本来就已经受了重伤, 很有可能撑不住——”
“没关系。”鹿蔚紧皱眉头, 在一阵血液沸腾般的疼痛后,的确整个人都缓过来劲儿,“我知道了。”
她终于能摘掉氧气含量所剩无几的破烂面罩, 做一次顺畅的深呼吸。
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 她低声道:“这要是进行加工后贩卖到帝国……”
老管家问:“您说什么?”
“没什么。”她摇摇头, “带路吧。”
管家吹了声口哨, 三只铁藤螳飞过来,他和苏珊一人选了一只, 然后对鹿蔚道:“没有额外保护措施, 请您注意安全。”
鹿蔚点了点头,利落地爬上铁藤螳的背部。
动作之矫健, 绝对让她的亲儿子都震惊;要知道她平时展现给众人的形态, 永远是弱风扶柳、上下个台阶都需要侍女扶着的。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铁藤螳的背部光滑, 想要稳住还是有难度的。
但鹿蔚做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 看着已经起飞的老管家和苏珊,点了点头:“接下来,就交给命运吧。”
她赌了太多次,也输了太多次。
可是总有一次,命运也该站在她这边。
铁藤螳仅能停留在主星的外围地带,那如同地狱的暴风带只有苏家人能穿过。
苏珊带着鹿蔚进入,尽管有龙血强化,但那仍是鹿蔚今生、乃至来世所能承受的最大痛苦。
等到进入地心,她已经昏死过去。
管家在神庙前回到人形态,看着血迹斑斑的人类,摇了摇头。
真是个奇怪的种族,明明R身已经撑不住了,却能被意识驱使着继续往前走。
“风暴之眼”原本除了苏宅就没有其他建筑,火山灰覆盖了整个星球。
苏氏的龙血是供养这颗死恒星的养分,在苏跃连“茧”化之后,彻底荒芜。
火山不再喷发,那些发光的熔岩也熄灭了。
原本就悄无声息的星球,现在更是死寂。
管家走进主殿,仰头看着玫瑰圣像,行了个礼。
苏珊再度给鹿蔚喂了点血,后者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后醒了过来,双目全是血丝:“已经……到了吗?”
老管家示意苏珊扶她过来:“是的。”
鹿蔚的眼神在看见玫瑰像后有一瞬间的恍惚,显然也是认出了这个母星上有一尊一模一样的雕像:“这是……”
苏珊扶着她坐在地上——她已经没有自行站立的能力了,穿越暴风带对身体的伤害比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老管家再次询问:“鹿夫人,您确定要见少主的‘茧’吗?”
鹿蔚:“当然。”
她声音虚弱,眼神却很坚定。
“无论会有怎样的代价?”
“——无论会有什么代价。”
老管家得到了她的允诺,温和道:“好的,那就如您所愿。”
现在鹿蔚知晓为何女仆要松开自己了。
苏珊从大腿绑带上再次抽出那柄华贵的、仿若镶满宝石的匕首,一阵风似的,轻巧地攀上那尊高大的雕塑。
她的四肢极为有力,在这之前鹿蔚已经见识过了。
少女试图将那柄匕首插进雕像中,鹿蔚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了,但她还是捕捉到了这一动作,并且很是不解。
匕首再锋利,也不可能割开石像——
从刀尖开始,鲜明的裂缝迅速蚕食整座圣像。
半毁的玫瑰花瓣开始凋零,不消两分钟,全部枯萎。
圣像中央,露出一颗高达两米有余的……蛋。
通体漆黑,黑到没有一丝光线的反射。
这就是苏跃连的龙蛋,里面包裹着“茧”化的他。
鹿蔚见到龙蛋后,像是被召唤了一般,瘫软的四肢好像重新有了力量,竟然能够自己站起来,甚至向着“茧”走了几步。
“这是……你们苏少主吗?”她问。
老管家双手交叠:“是的。我把她带来了,如您所愿。”
王妃直觉他这话说得很奇怪,不仅是人称代词的错误,还有,他说的意思是将谁带到了谁的面前,就好像有一方一直等待——
鹿蔚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然而她的身体就像一块无奈的磁铁,根本无法迈动脚步。
她极力想要挣脱,然而身后纯黑色的“茧”裂开一条几乎看不清的缝隙。
竖着倒刺的龙尾从里面伸出来,在人类能够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裹上了她的身躯。
鹿蔚连句呼救都做不到,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了最惊恐的刹那。
她的身体,开始溶解。
字面意义上,毛发,骨骼,皮肤,纤维。
全都像落进湖面的雪那样,静静悄悄消失了。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应当是在想什么的。
可是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最后不见的,是她的眼睛。
倒映着老管家依旧恭谨而谦卑的模样。
但她已经没有了耳朵,所以也不会听见他说,不是您的要求才让我带您来——是“茧”化的少主也需要养分啊。
所以也不会听见他说,鹿夫人,“深渊”之所以名为“深渊”,就是它的有来无回。
非苏氏一族,入风暴者,可就……别想再离开了。
*
远在怒岭星系的鹿老领主得到消息之前,另一群征服深空的人们已经出发了。
除了纪攸、谢恺尘和西盐,“天使号角”的指挥官也带上了原班人马,一定要护送太子顺利进入“深渊”。
他们都是谢恺尘忠实的士兵,无须多言,他也绝不会亏待他们。
不过抵达中心之后,“天使号角”就不能再靠近了。
剩下的路,只有靠他们自己走。
“深渊”主星上空的暴风带有增无减,别说是人类了,就是最先进的星舰也会顷刻间粉身碎骨。
既然不能走正门,那就挖地道。
伴星铜铃-伊塔的地心密道尚未被摧毁,他们可以从叽里咕噜星中转。
这回,谢恺尘没有记错两口井的进入顺序。
然而时空隧道的另一头,等着他们的并非软叽叽的灯笼果冻们,而是成群结队的碧玉蜓。
三人刚出隧道就惊呆了。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不幸的是,隧道已经关闭了。
这场猝不及防的第一站,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通体碧玉色的蜻蜓们倒没有立刻袭击陌生来客,围城一圈,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们,一对对硕大的复眼像年节时满街悬挂的灯笼。
铁藤螳是豆腐的手下,也就是苏氏的武器,这个他们已经知道了;
碧玉蜓与铁藤螳敌对,同样很明显。
但是碧玉蜓大军究竟是谁的势力,仍然是未知数。
它们难道原本就是叽里咕噜星的原住民吗?如果不是,它们把灯笼果冻们怎么了?
虽然那群过分热情的小家伙也让谢恺尘觉得苦恼,可若它们惨遭毒手,谢恺尘对蜻蜓们也不会留情。
男人把小孩和小鸟都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巨型蜻蜓们。
他从生死关头走一遭,好好休养一番,因为和凤凰的重逢精神力处在绝佳稳定的状态,又带上了更多先进的武器,就算现在一个人对付一群异兽也绰绰有余。
他的目标是苏跃连,绝对不会在这里就折损。
碧玉蜓们看起来算不上敌意,也不是友好,要说的话,它们也同样在评估他们。
现在就是最僵持的局面,只要有一方冒出火星,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藏在太子衣领里的小毛球钻了出来,初生牛犊不怕虎,朝着比他大了成千上万倍的异兽群飞去。
谢恺尘心一紧:“小叽!”
纪攸转过头,自信地晃晃呆毛:“啾!”
就交给啾啾吧~
小奶啾在嘭的一声后,从小雀鸟的迷你形态变回了凤凰原身。
不是可以抱在怀里,小的那种。
是谢恺尘只在银铃-西格玛的雪原上见过一次的,那真正华丽高贵的大凤凰。
原本或漫不经心,或摩拳擦掌的碧玉蜓们,见到这金灿灿的鸟儿全都愣住了,继而一个个眼都直了。
让我看看怎么个事——我去!美女!
凤凰悠悠哉哉在异兽面前转了个圈,随便随便舒展一下双翼,晃悠晃悠尾翎。
无数金光随着他起舞的动作簌簌坠下,美不胜收,映亮了本没有多少色彩的叽里咕噜星,连地上的小西盐也跟着蹦蹦跳跳去接那些金色的碎光。
碧玉蜓们根本移不开眼。
凤凰转了几圈之后,换了一种新的尝试。
他向左飞了一点儿。
全体碧玉蜓们齐齐跟着向左,动作整体划一,不知道的还以为搁这儿训练呢。
凤凰又试探着朝右。
果不其然,蜻蜓们也全都跟着向右。
它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脑子和计划,眼里只看得见凤凰。
这是完全臣服于神禽的美貌了。
谢恺尘失笑,竟然还有这种降伏敌人的方法。
美人计,倒是永远好用。
凤凰一出手,不仅化解了被异兽围攻的危机,干脆直接把这群看似无主的碧玉蜓全都收服了。
它们心甘情愿做公主的骑士团,指哪儿打哪儿。
有了异兽的保驾护航,起码不会再出现上一次那种必须有一个人来对付铁藤螳的棘手局面,实在是意外之喜。
谢恺尘松了口气,接住回到奶啾形态的纪攸,揉揉小鸟的呆毛:“你可真厉害。”
小鸟儿很骄傲:“啾~啾!”
那当然啦!
早就说了,是全天下最厉害啾!
由于灯笼果冻们不知去向,他们需要重新寻找能够进入“风暴之眼”的通道。
收服蜻蜓大军的好处,就是它们也有自己的门路。
他们一同进入时空隧道,扭曲的光斑散去后,等待在尽头的,是个白衣白发的男人。
他对他们的到来早有所料,甚至抬起手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伴生兽豆腐竟然没死?
早在他放跑纪攸和谢恺尘时,苏跃连的震怒就已经足以让他碎尸万段,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两只眼睛都瞎了,不仅是失去视力,眼球都被摘除,看起来非常可怖,不过还能活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豆腐的能力是让所有有不止一重形态的生物在他面前强行转换成其他形态,比如刚见到他不久,小西盐已经冒出了龙类特有的犄角、尾巴和翅膀,正在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
按理来说,有人类形态的凤凰应该也在进入他的领域时变回人类,谢恺尘几乎对此有些期待。
可是,小鸟儿抵抗住了领域的冲击力,仅是从小雀鸟变成了小凤凰,没有更进一步。
但他显得很痛苦。
奶啾原本站在谢恺尘的肩膀上,这时候支撑不住自己掉了下来。
谢恺尘赶紧双手接住他,急切地呼唤:“小叽,你怎么样?”
凤凰瞳颤巍巍睁开,蒙上一层水光:“叽啾……”
最难受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永远都是饲主。
那是他的名字,人类没有忘。
谢恺尘一边安抚着小鸟,转头质问豆腐:“你做了什么?”
豆腐看不见他们在什么地方,只能凭声音定位,还算准确地转过来面朝他们:“吾没有做任何事。领域是吾天生就有的能力,吾没有开关。”
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那么,纪攸为什么没有化作人形,还在遭受折磨?
谢恺尘有些心慌,这是完全没有出现在预料中的意外,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缓解凤凰的痛苦。
然而,他们受阻的精神链接似乎被这疼痛的强烈刺激突然打开了,谢恺尘重新听见凤凰清晰的呼唤。
“殿下……”那是熟悉的温软声音,“约阿诺……”
谢恺尘半跪在那里,不断抚摸着鸟儿的羽毛:“我在。我在这里。”
凤凰羽的金光愈发明亮,抱着他的谢恺尘感到一阵清凉的舒缓,明白了凤凰这是在替自己治疗。
神禽的力量终究是压过了伴生兽,半晌,纪攸终于缓了过来,从人类的臂弯晃晃悠悠重新飞起来。
他看见了豆腐残缺的眼眶,连胃都跟着蜷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什么:“小葱……小葱怎么样了?”
豆腐没有说话。
他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然而他也不能被称作「活」,不过是一副空壳傀儡。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苏跃连的伴生兽,对方对他没有心存怜悯,也很正常。
可是小葱与他相伴相生,竟然也毫不留情。
哪怕巨龙诞生于火山熔岩,龙血却那样冰冷。
沉默已经是答案了,凤凰强忍心中的酸涩:“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吾带汝等去找家主大人。”豆腐说,“这不是汝等来主星想要做的事吗?”
*
“深渊”的计时法则和帝国是不同的,站在水银喷泉边,凤凰总觉得距离上一次见到这个沉睡的男人好像也没有过去多久,可是,很多事情都已经地覆天翻了。
上一次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人,现在了解身份之后,看着闭上眼睛的苏老家主,忽然想起了谢恺尘的父亲,老皇帝谢铮。
他曾在谢铮病危之时,以临终关怀的缘由进入对方的精神海,将老人从死亡线上带回。
向来不苟言笑的老皇帝,那样宠爱小鸟,小鸟也很喜欢他的“父亲先生”。
本以为还有许多相见的机会,都来不及了。
谁能想到某一次的见面,就会是人生的最后一眼。
还有他只在幻境中见过一次的苏槿心,那时候他就很喜欢这位温柔美丽的夫人,原来她就是谢恺尘的母亲。
她让他转达的「永远爱你」,是否已经完全告知了谢恺尘呢?
人生原来是那样漫长,又好像仅有一瞬的短暂花火。
谁又能在最后一刻到来时,微笑着说此生绝无遗憾呢?
神明给予了小神禽唤醒巨龙长老的能力,凤凰俯身,将最后一根尾翎完全浸入那剔透荡漾的“水银”上。
浅淡的金光自凤凰羽向外扩散,直到整个池水都晃成同样温柔的淡金色。
池水之中沉睡近百年的人,缓缓睁开眼。
按照苏跃连三百多岁正值青年时期来推算,苏烈起码也有上千岁了。
可是他的外貌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中年人,长相周正,不算多英俊,扔进人群里绝对想不起第二次。
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凡的“人类”,竟然是“深渊”真正的主人。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站在池边的年轻人。
黑发,银瞳,长相中所有清俊柔和的部分,都那么像他那美丽的母亲。
苏烈上一次见到他,还是他刚刚出生的洗礼日。
然而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你是……恺尘?”
谢恺尘张了张嘴,竟然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他想来想去,还是轻声道:“祖父。”
豆腐上前,尽管他已经没有双目,但并不妨碍他准确无误地扶起了苏烈,极力克制的声音微微发抖:“……好久不见了,家主。”
苏烈见到他也是一愣:“你……豆腐?你的眼睛……”
他没有再问,已经从那满是泄愤的伤痕中感觉到了自己儿子的龙息。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谢恺尘把另一个个体太小、够不着喷泉池的幼崽抱起来。
水银池之内,所有领域失效,小姑娘的龙角和翅膀都缩了回去,现在乍一看就是个白白嫩嫩的人类幼崽。
然而苏烈也从她身上嗅到属于苏氏的气味:“那这个呢?”
谢恺尘像举个娃娃一样举着轻飘飘的小女孩:“她叫西盐。”
苏烈有些疑惑:“也是槿心的……”
“不。”谢恺尘说,“她是苏跃连的孩子。”
“小连和怀木?”苏烈惊疑道,“那怀木现在……”
谢恺尘没有回答。
也不需要回答了。苏跃连是怎样心狠手辣之辈,差一点被杀死的父亲最为了解。
男人闭上眼,长叹一声。
等到再次睁开眼,目光柔和了许多:“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能有一天亲眼看见我的孙辈。”
谢恺尘把西盐放回地上,手放在她的小肩膀上,想着,自己也是同样。
苏烈和西盐,还有谢鸣风,竟已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三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豆腐扶着苏烈从池水中站起,无论是他的皮肤还是衣服,都没有丝毫沾染“水银”。
他踏出池外:“恺尘,是你唤醒我的吗?”
谢恺尘摇了摇头,向旁边让了一步。
金灿灿的小鸟儿悬停在半空,正用那双翠绿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苏醒后的男人。
苏烈有些讶异。
“小鸟。你是什么?”在有人回答之前,他已经否定了这个答案,“不,你不是普通的小鸟儿。你是……”
他看起来有些头痛,信息正涌入他的大脑。
“你是……凤凰?”
“啾!”难得有人能在第一眼就认出他的真身,纪攸很高兴。
苏烈惊奇道:“神鸟的确是奇迹,可也不会有这般能力——你为何能够唤醒我?”
小凤凰回答:“是陛下教的啾。”
“‘陛下’?”苏烈的眼神困惑,看向谢恺尘,“是谢铮——你的父亲吗?可是他区区人类,怎么可能……”
谢恺尘摇了摇头,手指向上一指:“是……‘那位’陛下。”
苏烈的目光一颤,继而变得激动,似乎想起了许多叫他震颤的往事:“陛下……是陛下……”
在神域时,蜚蜚曾经告诉过谢恺尘,千万年前神明是怎样降服龙族,而苏烈作为大宇宙时代伊始掌管苏氏的家族,对神非常忠诚。
现在看见苏烈那激动得溢于言表的神情,谢恺尘总算理解了。
苏烈忽然抬起头,慌乱道:“陛下,光临此地了吗?”
谢恺尘不忍心打破他的遐想:“并未。”
“那你们是怎么见到祂——”苏烈的眼神一动,多了些不忍和怅然,“难道……”
除了神明主动下凡,见到祂的途径,就只有蹚过往生的长河。
谢恺尘看了看纪攸:“那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小鸟儿弯起眼睛:“我们都回来啦。”
苏烈注意到自己的孙辈对小鸟儿超乎寻常的眷恋眼神,心中有一些模糊的预感。
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别说谢恺尘爱上一只鸟,就算是爱上一棵树,一块石头,他也会祝福。
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那么,孩子,你们唤醒我总是有所求的。而且我想,大概率是和我那个儿子有关。”他道,“但我话说在前头:我身体不好,哪怕是现在暂时苏醒,可能用不了多久还会睡去,并且再也不会醒来;更何况,他吞噬了太多同族,我已经打不过他了,不可能亲身迎战。”
谢恺尘把来意简单地告知,纪攸时不时也补充一点。
苏烈的眼神自始至终保持着平静,和一种说不上来的怅然。
最后,他的目光成为怀念:“你出生时,槿心让我去参加受洗礼,好像还在昨天。一晃,你都这么大了。”
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从谢铮那里接过帝国的薪火,将人类闪耀的星光代代相传下去。
最终,苏老家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同样玄黑的龙鳞渐渐覆盖了他全身,与此同时,谢恺尘也感受到了自体内波动的龙血共振。
“来吧,我的孩子。”苏烈伸出手,“让我为你卸下枷锁。”
143 鲸落
◎万物生。◎
“他很快就会醒。”苏烈看着在谢恺尘身旁焦急地飞来飞去的小鸟儿, “凤凰,你不需要这么担心。”
解开龙血封印之后,谢恺尘就一直这样昏迷不醒, 纪攸很怕他是出了什么事。
哪怕他是人类和龙类所生的混血之子, 常年使用人类那一半身体, 猛地一下接收龙的基因也是非常艰难的考验。
如果融合得不顺利, 很可能会是无法承受的后果。
苏烈喘气有些费劲,讲一句话需要歇好几下:“……恺尘,很强壮。他比他的母亲更加优秀……他能挺过来的。你要相信他。”
他说完这句话几乎站不住, 还是豆腐扶住了他:“家主大人!”
苏烈按着他的手臂撑住自己:“我没事……我没事。”
心思一直放在谢恺尘身上的小凤凰这才发现,老家主的脸色已经很不对劲了。
他赶紧飞过来, 无须语言, 光是靠近便能感觉到那极速流窜的龙血。
愈是剧烈, 说明身体的主人愈是虚弱。
尽管苏烈才刚刚从长眠中苏醒不久,可看他现在的情况,已经清醒不了多久了。
他究竟原本受了多重的伤, 才会仅是解开一个封印就耗成这样?
凤凰一愣:“苏先生……”
苏烈摆摆手:“没事的, 凤凰, 这是我的宿命——如果不是跃连把我泡在这银色的福尔马林中, 我也早该走了。”
他的语气看得很开,可纪攸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个刚刚帮过他们的人死去。
“苏先生, 我怎样能够帮您?我可以做到很多事啾。”
他可是厉害的小神禽呢。
“谢谢你, 不过没有必要。”苏烈摇了摇头,“我的身体不会好了。”
当年苏跃连想要吞噬他, 又担心在他死后彻底没有纯血的力量供自己汲取, 便让他进入了这样一种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的休眠状态。
苏烈早就想要解脱了。
他示意豆腐扶自己躺下, 哪怕是在光秃秃的地板上, 也比那个讨厌的银色水池要好得多。
他面色平静,甚至是有点儿向往的:“也好,我早就想去陪祂了……那个傻鸟和蠢鱼,哪儿有资格保护得好陛下?”
纪攸:“……?”
他明白过来傻鸟和蠢鱼指的是谁。
也不知道左舵大人和右舵大人知晓他的评价,会作何感想。
苏烈的表情看起来几乎可以说是在微笑了:“一想到以后就得天天听那俩讲相声的嘚啵,还挺烦人的。不过可以长久地伴在陛下身边,也很好。”
小鸟飞到他身边,很难过。
凤凰没有见到谢铮最后一眼,可是苏烈这个样子,让他不停地想起玉台上病危的老皇帝。
现在,他也要送走他吗?
“苏先生……”小鸟的声音有些哽咽。
苏烈用尽力气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凤凰,你可以不用喊我苏先生。”
纪攸眨巴眨巴眼睛。
苏烈笑着咳出一口血沫:“……也叫我祖父吧。凤凰,你和恺尘……你们彼此相爱,是不是?”
纪攸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苏烈闭上眼又睁开:“不是一个种族,也没有关系。我的两个孩子都和人类在一起了。只可惜他们都并不相爱。恺尘是幸运的。”
小凤凰冲那边的小幼崽啾啾两声,西盐走过来,跪坐在祖父身边。
小孩认生,尤其面对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人,还是有点儿畏惧的。
可是她也能从他身上感到熟悉的、属于同类的气息,而这是她很难在别的地方经历的。
“可惜,我不能看见西盐长大了。”苏烈忽然想到什么,“她不姓苏吧?”
凤凰说:“没有姓,就只是西盐。”
苏烈满意道:“也好,她是她自己的。不跟我那个儿子姓,不姓苏,就不会有我们苏家世世代代的诅咒……是好事。”
他低声喃喃:“是我的疏忽,我早该在发现苗头的时候杀了苏跃连,就不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父子自相残杀,如此悚然。
然而每个种族,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外人也说不上什么。
离老家主不远处,昏迷的谢恺尘手指动了动,似乎有转醒的征兆。
苏烈见凤凰很为难的样子,既像陪在自己身边,更想去看谢恺尘的情况,笑了:“去吧,凤凰。去他的身边……去你的真正归宿。”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睛也快睁不开了。
迷蒙中,似乎有金色的光芒包裹住他,温暖,安宁,好像已经去往遥远的彼岸。
“晚安,祖父先生。”那声音甜美轻柔,尽管听起来很难过,“愿您有个好梦。”
这是陛下派来接他的使者吗?
就快要见到祂了……
听起来,已经是他这残破一生最好的结局。
苏烈阖上眼。
*
苏跃连睁开眼。
他饱餐一顿,心满意足从睡梦中醒来,浑身充满了力量,好像随时可以羽化。
其实平时吞噬的一般都是苏家的下人,像人类这样软弱无用的种族,吃了也没什么用。
不过吃惯大鱼大肉的人也总是要吃点儿清淡的换换口味,今天的吞噬体验也还不错。
鹿蔚的精神力等级不低,还是有点儿作用的。
这样苏跃连有些遗憾没能找到谢狄川。
如果没记错,他的这位合作伙伴也是A级。
只可惜,谢狄川没能成为自己的养分,而是成了银色巢穴的。
有点儿浪费。
他悠悠伸了个懒腰,刚准备继续睡,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波动,以某个中心点陡然向外扩散,在几秒钟之内横扫整个“风暴之眼”!
……这是什么?
他警铃大作。
雪原大战时,就算是他也敌不过终极杀器,完全形态的“昭神”,叠加了凤凰之力后当真毁天灭地——不该叫太阳女神,应该更名为毁灭女神比较合适。
苏跃连别无他法,几乎要死在那里,拼劲了最后一丝力气进入“茧”,得以保留性命。
龙蛋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它诞生和孵化于岩浆,无所不敌,哪怕是“昭神”都没能摧毁它。
然而“茧”化也是有代价的,需要在里面度过相当漫长的复苏期——即使对于寿命绵长的龙类来说,也够久了。
需要进入“茧”的唯一原因就是受了重伤,因此,尽管龙蛋坚固,蛋内的他是很孱弱的。
万一需要提前破茧,很难与势均力敌的敌人抗衡。
究竟是什么人,胆敢在他休假时前来搅扰?
苏跃连屏息凝神,整个“风暴之眼”都是他脉动的一部分,只要他放出龙息,便能探查到一切异动。
片刻后,紫眸不可思议地睁开。
……他,和他,那两个本该直接粉碎在雪原上的家伙,竟然回来了?
而且,还带着他的女儿。
不仅如此,他亲爱的外甥还有了龙血的波动——他们竟然唤醒了老头子解开封印!
很明显,他们是冲着自己的项上人头来的。
龙瞳危险地眯起。
如果被他们发现,自己“茧”化是很虚弱的,那他就会处于劣势。
想要扭转劣势的唯一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
尽管还没有完全恢复到曾经鼎盛时期的状态,但是,他有自信,对付这两个家伙也是绰绰有余。
毕竟,那个连他都感到的畏惧的杀戮武器已经没有了。
他不知晓的是,涅槃之后的凤凰,和恢复龙血的谢恺尘,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苏跃连唯一犹豫的是要不要真的就此舍弃“茧”。
龙的“茧”化一生只能有一次,这也是为什么年轻时候已经进入“茧”过一次的苏烈,在被苏跃连追杀时无法再次用这个方式自保。
这是极其珍贵的一次,不仅能够免除所有之前受到的伤害,能够完好无损地“重生”,幸运的话,还能比此前更加强大。
他犹豫,敌人却不给他犹豫的时间,新生的龙血在他的界限感知中格外鲜明,已是近在咫尺。
苏跃连眸色一暗。
纯黑的龙蛋上喀嚓一声,再度出现裂纹,然后裂成几瓣。
他从里面站起来,不急不躁伸了个懒腰。
自然不会有人穿着衣服进到蛋壳里,他盯着自己CL的身体,想了想,感觉还是遮一下比较好。
哪怕是皮肤,暴露在敌人眼前,也是致命的脆弱。
玫瑰圣像的碎片中,有一件黑色的披风。
苏跃连跳下来,拾起披风闻了闻,好像是被他吃掉的那个人的。
披风其实不太方便行动,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他合拢披风,盘腿坐在满地破碎的白色中,那边锋利的边缘划破他的皮肤,冒出一个个细小的伤口,又以非人的速度不断愈合。
有什么挡住了主殿门口的光亮。
苏跃连懒懒散散抬起头,露出个热情好客的笑容:“来啦。”
*
苏烈和豆腐都说过,刚离开“茧”的苏跃连会非常脆弱,趁此机会将他一举歼灭是最合适的。
然而真到面对面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黑龙远比想象中要难缠——强大的敌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小觑。
凤凰领域的镇静效果对他有影响,苏跃连无法直接攻击纪攸,选择了更方便下手的谢恺尘。
有了龙血加持,太子精神力的攻击范围更广,有好几次几乎击中苏跃连的面门,又被黑龙堪堪躲开。
不消多时,最后一块砖瓦也塌下来,恢弘精妙的主殿已经被他们完全拆了。
无数蜡烛倒在地上,燃起火海。
他们看向身周,大地的熔岩已经凝固,也不再发光,好似这颗星球的心跳停止了。
纪攸和谢恺尘联手也感到吃力,但苏跃连的情况没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巨龙合拢双翼再展开,从他怀中掉下来一个黑色的魔方,并且在下降的过程中越变变大,最终成了房子的大小。
凤凰与人类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同样的迷惑和隐约的猜测。
苏跃连这是要……?!
黑魔方根本容纳不下黑龙,他踩在最顶层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龙血在不停修复着身上东一处西一处的伤口,以及蝠翼上被凤凰的神力留下的一道不可愈合的灼伤——那差点报废了他一半的飞行能力。
他喘着喘着,突然大笑起来:“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这一切都是我故意设下的陷阱,目的就是引你们上钩?”
谢恺尘皱着眉,这人在胡言乱语什么东西?
龙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小尘,还记得第一次,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谢恺尘当然记得。
是韦伯斯特发现的,由叽里咕噜星作为中间链的特殊通道。
苏跃连笑起来:“看来你没有忘记。那么,我亲爱的外甥,你猜猜看,要是我关闭了这个通道,你们要怎么离开?”
他抬头看了看万米之外永不停息的暴风:“你们有办法通过那里吗?”
谢恺尘脸色一变。
这的确是被他忽略的问题,他只想着要如何终结苏跃连,甚至忘了考虑离开的事。
巨龙的爪子拨了拨黑魔方的门,展现在人类面前的,是那个熟悉的、斑斓的扭曲通道。
小凤凰已经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冲过去;然而黑龙的尾巴一甩,没有防备的鸟儿直接被摔出几米开外。
铂金色的电流织成一张密密的网,温柔而准确地接住了他。
趁着这边两人分S乏术,苏跃连阴笑了一声,龙爪踩碎了黑魔方!
回到谢恺尘怀里的凤凰怔怔地望着这一幕。
他们……没办法回家了?
黑龙耀武扬威地盘旋在空中:“让我看看,你们还能做到什么?”
他也是学过点儿谋略的,掐灭对方希望的攻心之计,往往比直接对决的几百个回合还要有效。
苏跃连自以为会听见谁的啜泣,谁的求饶,或者谁绝望却不堪一击的怒吼。
然而洋洋得意的他等来的竟然是一声略带惊慌的呼唤。
凤凰飞出人类的臂弯,想要追上突然朝神殿废墟走去的小幼崽:“盐盐!”
谢恺尘也注意到了小孩子的不对劲,她原本被他的精神力画地为牢好好保护着——是什么时候挣脱开的?
幼崽脚步坚定,在赛瑟纳林联邦走路没办法走的她,在这里竟然健步如飞,已经快要跑起来了;而且对哥哥们的呼唤充耳不闻。
凤凰追出去一截,发现了什么,瞳孔一滞,转头看向谢恺尘:“她……!”
谢恺尘也看见了。
小女孩的人类形态已经所剩无几,不仅是犄角和尾巴,越来越多的龙鳞覆盖上她原本柔嫩的皮肤,将本来那个孱弱的小小灵魂包裹在坚硬的盔甲中
——她现在看起来,已经是条龙了。
她和身为纯血的父亲不同,鳞片不是黑色,大多和犄角一样是浅色的蓝,越靠近翅膀的地方蓝色越深,像是泼墨。
她的小翅膀已经足够支撑她飞起来,尽管不熟练,飞得跌跌撞撞,但已经足够带她进入神殿的废墟中。
苏跃连是最先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的,冲过去。
神禽展开凤翼挡在他面前,琉璃瞳冷漠地盯着他:“离她远点。”
苏跃连很少在什么人身上能感受到这种让自己几乎动弹不得的威压,那个温温软软的小神鸟竟然也能有如此令人敬畏的气场。
但他根本无心考虑,现在有远比对付他们更加棘手的事:“滚开……给我滚开!!”
“不可能,我不会让你碰她的。”在面对自己的幼崽被威胁的可能性,凤凰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大保护欲。
圣洁的金光刺痛了黑龙,尽管鸟儿的身形在巨龙面前那样娇小,可是光是没有边界的,金光蔓延之处,都成了邪恶的禁区。
趁着纪攸拦截苏跃连,谢恺尘小心地走向西盐的方向,不敢惊扰幼崽。
淡蓝鳞片的小幼龙扑腾着深蓝色的翅膀,在废墟中找来找去。
最后,在一堆雪白中,发现间杂其中的黑色。
那是苏跃连的「茧」。
龙崽用小爪子一片一片捡起那些黑乎乎的蛋壳碎片,甩甩尾巴,很愉悦的样子。
谢恺尘完全看不明白她这是在做什么。
西盐基本上把能找到的所有碎片都堆在了同一个地方,然后飞下来。
那摞碎片快要比她还高了,她发出欢快的一声,整个人趴了上去。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黑色的碎片齐齐发出蓝光,然后,它们竟然在她的怀中慢慢粘合,直到最后融成了一个比她稍微小一点儿的、完整的蛋。
幼龙很开心的样子,双爪抱住这颗「新生」的龙蛋。
谢恺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是在……?
尽管他并非纯血龙类那样胎生,但是龙血被唤醒后,他看见龙蛋被他人伤害时,还是会感到一阵感同身受的心惊。
那边被凤凰极力阻挡的苏跃连,哪怕龙翼上被神禽的金光烧灼出惨烈的伤口,仍然忍着钻心之痛不顾一切要靠近。
但凤凰绝不会让他靠近自己的幼崽半步。
苏跃连发出了近乎绝望的嘶嚎:“不——!!!”
来不及了。
他眼睁睁看着小幼龙露出尖尖的小牙。
嘎吱。
咬了一口。
小龙眼睛一亮。
香喷喷!
——龙蛋的确是世间上最坚硬的东西,除非,它是被自己的亲生子嗣吞噬。
当年苏跃连这样杀了自己的母亲,也几乎如法炮制将父亲逼死,现在一报还一报。
苏跃连是提前破茧的,还有最重要的「核」尚未转移。
西盐将「茧」重组,就相当于封印起了「核」,不给苏跃连抢夺回来的机会。
幼龙一口一口咬着蛋壳。
也是一口一口,吞噬着苏跃连。
谁能想到,叱咤风云、无恶不作的苏氏少主,最终的结局竟然是被自己的女儿吞噬?
龙蛋几乎和她差不多高,可小家伙的肚子就像无底洞似的,竟然飞快地全吃完了。
苏跃连就像被抽干了一样。
他放弃了,从空中跌落,迫不得已回到了人类的形态,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双手了。
皮肤,肌理,都像是被谁蚕食,露出森森白骨。
无法阻止,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用不了多久,他便只剩一副龙的骨架。
一世英名,最后连躯壳都不留。
然而凤凰无心在意他的变化,他看见把蛋壳吃得干干净净的西盐突然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他紧张地飞过去,担心她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排异反应。
谢恺尘把小龙抱起来,摸了摸她圆滚滚的小肚子。
“……应该没事。”人类说,“估计就是吃撑了。”
凤凰刚要松了口气,更令人心惊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因为苏跃连的“茧”化凝固的熔浆,骤然重新流淌,不远处的火山也喷发出大量新的岩浆。
凤凰贴在地面听着大地的脉动,不可思议地告诉谢恺尘,这颗很久以前就死去的恒星,因为苏氏新旧家主的「交接」完成,似乎正在复苏!
这对星球来说是好事,对黯淡的“深渊”也是。
但是对还在“风暴之眼”上的任何生物都不是!
比起火山爆发,恒星的重生才是致命的威胁,他们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问题是,通往叽里咕噜星的秘道已经被苏跃连摧毁了,要怎么走?
唯一的出口,就是不受任何人管控的遥远天空。
盘旋在头顶的巨型暴风带不仅没有因为恒星复苏而减弱,反而越发狂暴。
这里,真的能走出去吗?
凤凰眼睛明亮地看着谢恺尘:“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是从那里。”
龙群叼着他穿越暴风带,那种挫骨焚心的感受,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但是这也证明了,龙是可以在暴风中活下来的。
西盐本来和谢恺尘一样,是半人半龙的混血儿,但是在她吞噬了纯血生父的「核」之后,她的血统会飞快提升,愈发纯净,直到最后无限接近于纯血。
换言之,现在幼崽比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更适应这里。
她是他们之中最有可能顺利穿过暴风带的。
谢恺尘自己的龙血已经解除封印,或许,他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够激发龙类形态。
谢恺尘抚摸着鸟儿的羽毛:“你相信我吗?”
相信我,能够带你越过无止境的风暴,烈焰,死星,和万丈深渊。
小鸟蹭了蹭他的手心,弯起眼睛,在这样生死存亡的时刻,笑意也一如既往甜美:“约阿诺是无所不能的!”
谢恺尘亲了亲他。
为了你,我可以所向披靡。
他凝神调动血液,这是精神力容易失控的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感觉到四肢百骸如此听从指挥。
接着,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尔后又重新抽长。
他就像被重新组合的拼图,身体逐渐膨胀。
绵软的人类肌理被坚固的龙鳞所取代,长出有力的、可以击碎参天古木或是独栋小屋的龙尾。
最后,是隐天蔽日的双翼。
苏氏的纯血龙类鳞片都是黑色,比如苏烈,苏槿心和苏跃连。
混血的西盐是蓝色的,也点缀着些深得发黑的碎鳞。
至于谢恺尘,缠绕着铂金色花纹的黑龙,腾空出世——
“深渊”各个星球的万物感受到了远胜于苏跃连的龙血威慑,匍匐于地面。
天蓝色的小幼龙高高兴兴地进入巨龙金色双翼的庇护;有了成兽的托举,幼兽会飞得更容易些。
金龙一边护住小龙崽,小心地叼起小凤凰,掀动着龙翼飞起。
他们在进入暴风带之前最后一次回望满目疮痍的大地。
苏氏的神殿看不见了,玫瑰圣像的废墟看不到了,自始至终没有出来阻拦他们离去的苏跃连,也看不见了。
只剩下熊熊流淌的岩浆,如同一场燎原大火,烧光所有腐朽的遗骸,重新点燃这颗星球的生生不息。
一鲸落,而万物生。
144 风月
◎小行星编号GU。◎
一周后。
所有的事情都已尘埃落定后, 日子平静得让人有些不适应。
回顾过去一年接踵而至的动荡与变故,都快忘了,一成不变才是生活真正的底色。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间, 距离老皇帝的薨日就快要一年了。
也就意味着, 普选的结果该揭晓了。
谢狄川死后, 所谓的普选已经形同虚设,哪怕是反对太子的党派也想不出哪儿还能冒出来新的皇帝人选。
这才是真真正在的囊中之物。
结果日同样是谢铮的忌日,谢恺尘谢绝了媒体的记录, 和皇室其他人的陪同,孤身一人去皇家陵园祭拜父亲。
一人是准确的说法, 孤身倒不是, 凤凰也陪着他。
苏槿心葬在她喜爱的花园里, 按照鹿老领主的要求,鹿蔚和谢狄川都在怒岭主星设立墓碑。
谢铮的墓此刻看起来倒是有些孤零零的。
墓碑上有几片枯黄的叶子,谢恺尘抚掉它们, 在父亲的墓前深深地三鞠躬。
凤凰哽咽道:“我没有……见到父亲先生的最后一面。”
“他最后的时光也在想着你。”谢恺尘让小鸟儿站在自己的掌心, “那对他来说, 应当是晚年最好的安慰了吧。”
子妻离心, 重病缠身,所有人都盼着他的弥留之际。
还能有那样一个单纯可爱的小东西逗他开心。
与凤凰的相遇, 是他生命中最后的, 也是最好的慰藉。
结束祭拜后,谢恺尘并未去普选结果揭露仪式的现场, 而是通过星网直播, 像个普通民众一样当个观众。
结果自然是没有任何悬念的, 除了怒岭星系弃权, 全票通过,选举太子谢恺尘成为帝国下一任皇帝,择日举行加冕大典。
既然没有票数相当的对手,也就没有必要启封先帝先后留下的最后一张秘密选票。
星网上众说纷纭,认为这张票面写的是谢恺尘和谢狄川的人数几乎对半。
乔拣特意问了谢恺尘要不要看,他拒绝了。
既然结果已经知晓,那么再去看,也没了意义。
谢恺尘这一整天都很平静,无论是去陵园看望谢铮,还是亲耳听见自己的最终胜利。
在直播结束以后,他关掉PADD,像每一个事不关己的吃瓜群众一样该干嘛干嘛去了。
直到夜晚来临,他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标准时都没能睡着,才发现这些以为不会影响自己心绪的事情,终究还是留下了无形地烙印。
……他失眠了。
小鸟儿在他枕头上睡得正香,谢恺尘不想打扰他,小心地起身,去柜子里翻找摩罗帝国送的那瓶安神熏香。
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得太多,让他只记得这瓶熏香可以安神,忘记了它还有别的附加作用。
于是,等到谢恺尘的意识再次回笼,已经进入了回溯中。
十四岁的男孩儿揉揉眼,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了。
这一次少年太子没有像往常那样,完全忘记了真正的世界中自己多少岁、又在做什么事,朦朦胧胧带着点儿真正的记忆。
他想,好像有什么人,他已经好久没见过了。
在没能见到的这些日子里,他每一天,每一晚,都那么想念。
是谁呢?
他模糊地记得,好像有一双美丽的,翡翠一样的眼睛。
少年看了看周围,自己竟然在教室里。
这很奇怪,就算在以往的回溯他也很少会进入学校一类的场景,毕竟他从小到大在学校里总是独来独往,无论是太子高高在上的地位,还是他本人疏离的性格,都注定了他没有任何亲近的朋友。
学校从来不是美好的记忆场所,为什么他现在会在这里?
门开了。
小太子转过头,整个被钉在原地。
“……妈妈?”
这不对劲,哪怕是回溯中的谢恺尘也记得,母亲已经在一年前病逝了。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皇后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微笑着走进来:“恺尘,快回位子上坐好吧,要开始上课了。”
上课……?
上什么课?
少年怔怔地站在那儿,看见苏槿心打开自己的PADD投放光屏,忽然想起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一件真实的事情。
只不过不该是十四岁,应该是再小一点儿的时候,皇后去他所在的学校上了几次公开课,和慈善、民生有关的,让这些锦衣玉食、出生就在帝国最高点的孩子们也能懂得平民乃至贫民的疾苦。
见谢恺尘一动不动,苏槿心甚至主动走过来,推着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那是个靠窗的位置,天气好的时候他会盯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抽长的枝丫发呆。
他刚一坐下,空荡荡的教室突然坐满了人,学生和前来听课的老师、领导热烈鼓掌,没有任何人对本该仙逝的皇后重新出现感到疑惑。
小太子快糊涂了。
他也准备听听母亲说的话和记忆中的是不是同一堂课,就发现自己旁边的人正趴在桌上睡觉。
少年有点儿不高兴,要知道,这可是苏槿心亲自讲课——哪怕她不是他的母亲,也是他无比敬重之人,授课和演讲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能做睡觉这么不尊重的事情呢?
他轻轻推了推同桌。
“干嘛呀……”那人声音软绵绵的,还有点儿没睡醒的鼻音,揉了揉眼睛看向他,“上课了吗?”
谢恺尘看见他漂亮的、阳光下如同宝石的绿眼睛,愣住了。
这不就是他在寻找的那个人吗?
谢恺尘还没来得及问,听见苏槿心喊他的名字:“现在需要两个同学来帮助我。那,纪攸,谢恺尘,就你们俩吧。”
被点到名的孩子们一愣,继而在全班羡慕的目光和起哄的笑声中一同走上去。
就在他们站到苏槿心旁边时,教室里的其他人再度消失了。
苏槿心一左一右,牵起两个孩子的手,心满意足地微笑:“看到你们健康地长大,我很开心。”
这话简直说得好像他们是一起成长的青梅竹马似的。
谢恺尘还在发愣,苏槿心原本和缓温雅的神情突兀地笼罩上一层悲伤。
那是怎样都无法擦去的阴云。
她握住谢恺尘的手:“对不起,我没能陪你长大。”
谢恺尘张了张嘴:“妈……”
苏槿心把另一个男孩拉到面前来,将他们的双手交握,温柔的、笑着的双眸却好似在流泪:“我没有办法在现世中继续爱你,就让他来代替我爱你。你所拥有的爱人的能力,也不要吝惜,他值得全部。”
她低头在两个孩子的额上分别印下一吻。
“我永远爱你——我也希望,你们能永远相爱。”
梦境至此终结。
谢恺尘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流淌的光的痕迹,心脏浸在温吞的酸涩中。
……好像有什么不对。
原本抱着小凤凰睡觉,应该是毛茸茸的凤羽才对。
可他现在触碰到的却是温热细腻的皮肤。
谢恺尘转过头。
梦中那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少年,C身L体,安睡在臂弯。
万水千山,沉眠与涅槃之后,他的小九又回到了他怀里。
他的生命,是母亲赐予的第一次珍贵的礼物。
而小九的归来,则是又一次。
*
凤凰乘坐星舰的次数不多,每一次都是全新的体验。
这样有谢恺尘在身边,不去打架也不去决斗,纯粹为了散心消遣而去某处游玩,这样安全而笃定的感觉,却是很难得的。
小美人趴在舷窗边往外看,迷人的星海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厌倦。
他看着看着,突然回头:“我们要去哪里?”
坐在沙发看书的男人抬头:“……你到现在才想起来问我这个么?”
小美人一蹦一跳来到沙发边,跳进他怀里,双腿岔开坐在男人身上,霸道地把占据饲主注意力的书籍拿走:“因为跟约阿诺去哪里都很开心嘛。”
谢恺尘捏捏他的鼻子:“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纪攸眼睛弯弯:“你舍不得。”
谢恺尘拿他没办法,自己宠坏的,只能受着。
他拿过PADD,翻到资料页,在灿烂的群星中放大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一颗贝塔象限最新发现的小行星,M级,私人用地,已经注册为第二帝国的辖域星球。
编号……GU。
GU,纪攸。
凤凰眨巴眨巴眼睛,指了指自己:“GU,是啾啾吗?”
谢恺尘的声音多了几分感慨:“这是我很久之前为你准备的礼物……很久以前了。但是,由于众所众知的各种原因,一直没有送出去。”
纪攸又惊又喜,拿过PADD,在三维图上翻来覆去地看这颗淡蓝色的小行星。
他那么爱星星。
现在竟然真的有一颗星星,是他自己的了。
虽然什么都看不懂,这并不妨碍凤凰专心致志研究。
有谁的双手掐上他细细的腰肢,小美人把PADD也放到旁边,低下头,和人类碰碰额头,悄声问:“这颗星星……是给小叽,还是给小九?”
谢恺尘一时没能答上来。
这个想法刚刚成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小九是小叽。
后来正式向星联提交申请这颗小行星归入第二帝国时,已经认识了小九。
GU是「纪攸」这个名字的谐音,他既然打算把星球送出去,当然是给凤凰的。
只不过在做决定的时候,的确时不时想起小美人的身影。
凤凰这个问题,让人类想起了过去那些在自以为“背叛”了小叽的纠结,以及克制不住被小九吸引的矛盾。
他的心是一盏天平,曾经为两边而倾倒。
还好,他们最终合二为一。
他和他的心,总是贴得很紧。
纪攸看他左思右想的苦恼模样,忍不住了:“没关系,都是我呀。”
你爱的那只小鸟,那个少年。
都是我。
而我爱的,自始至终也从来只有你一个。
谢恺尘舒了口气,揉乱他的长发:“现在已经会拿我寻开心了是吧?”
纪攸像小鸟一样拱了拱他的手心:“怎么会嘛。”
这可是太子家心肝宝贝的特权喔~
*
纪攸还记得,在刚刚来到母星时,饲主曾经带着他去过位于栗源湾的度假府邸,那是纪攸记忆中最美丽的一片海。
没想到,GU星比它还要美丽。
它和从太空中看见的模样相差无几,被缱绻的淡蓝色海水包裹着,整颗星球没有第二个人在,所有照料日常起居和维护的全都是机器人。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私人领地。
沙砾是玉石的颜色,他们并排躺在沙滩上,恒星光线并不炙热,暖融融地晒在身上,不间断的海水轻缓地T舐着脚踝。
纪攸躺了一会儿,起来捡贝壳和漂亮的小石头——这是小凤凰无法抗拒的捡东西的快乐。
就像他以前在森林,也是这么捡回了自己的饲养员先生。
凤凰找到一颗翡翠颜色的石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
现在的自己,从某种角度来说是重生的,而过去的那个已经永远留在银铃-西格玛的雪原了。
不仅代表着“昭神”的手镯和绯红藤蔓自此碎裂,藤蔓原本保护着的玲珑球当然也不在了。
那是苏槿心的遗物,本来是根项链,不过谢恺尘并不习惯戴这种繁琐的饰品,把翡翠石改造成了自己的耳坠。
后来遇到小凤凰,又成了小家伙的脚链。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尽管谢恺尘安慰他没关系,苏槿心还留有别的东西可以让他来纪念她,凤凰还是有些愧疚。
那可是人类先生给他的定情信物啊。
谢恺尘还躺在那儿没动,侧过头看他在发呆,就问怎么了。
少年走过来,先是蹲在他旁边,然后干脆趴到他身上去。
小美人轻得很,谢恺尘抱着他就像抱着云。
纪攸牵起他的左手,摩挲着他手指上的戒指,端详着它的纹路。
“人类喜欢戴戒指。”他说,“是因为,算是个标志吗?”
为了防止丢失,小鸟星星戒指谢恺尘当初定做了两枚。
怎么也没想到,备用戒指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戴上的。
当初戒指是用来防止他人催婚,以及为小鸟立誓自己今生不再娶他人,他回到母星之后习惯性地戴上了备用的,却忘了小家伙看到这个也会有想法。
他说:“算是所有权吧。”
凤凰问:“是你拥有我,还是我拥有你?”
哪怕他们刚才都同样躺在沙砾中,小美人的长发却没有沾上半点污渍,总是那么光彩照人。
谢恺尘用手指绕着他垂在自己脸颊上的那缕金发:“有什么不同吗?我们拥有彼此。”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是。
少年嗓音怏怏:“我也想要……”
在他的想象中,这个戒指应当一分为二,自己留着星星那一边,而约阿诺留着小鸟。
这样不是很合理吗?
不过谢恺尘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我有给你定做,还需要时间。”
纪攸眨眨眼:“我的?”
谢恺尘:“嗯。”
纪攸:“和你的一样吗?可以成一对吗?”
谢恺尘问:“你就这么想跟我的戒指匹配?”
纪攸点点头,那当然啦。
谢恺尘问:“那你知道,一样的戒指意味着什么吗?”
纪攸看着他,凤凰瞳太过干净,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嘈杂的尘世,叫谢恺尘有那么一瞬甚至觉得自己产生将他据为己有的想法是种玷污。
但随后他纠正自己的谬误——凤凰也想成为自己的。
这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谢恺尘摸摸他的脸:“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小凤凰不明白,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又要知道什么?
两枚一样戒指的意义吗?
好像是,好像是……
他还没想出答案,被随着海洋跳跃出海面的鱼儿吸引了注意力。
严格来说不是鱼儿,是种像水母一样的动物,身体几乎全透明,可以折射任何光线和色彩。
一群小水母像是在比赛谁能蹦得更高,一个个争先恐后往天空跃去,好像随时会长出翅膀飞向更高的云端。
谢恺尘上一秒还抱着温香软玉你侬我侬,下一秒怀里就空了。
他坐起来,看见转瞬间回到原身的小凤凰扇扇翅膀飞向水母群中央,快乐地加入它们的队形。
小水母们的动作迸溅的水滴沾上凤凰的尾翎,却没有真正沾湿他的羽毛。
鸟儿抖了抖毛,那万千水珠就成了碎金,在平静海面上下了一场浅金色的雨。
他是一群透明无色中唯一的色彩,是浩瀚淡蓝中唯一炽热浓烈的金,是对天空向往中唯一可以触及的真实。
谢恺尘远远看着,有些遗憾,为了不受任何人打扰,也没有带任何电子设备来海边,想把这美妙绝伦的一幕记录下来都不行。
那就用眼睛看,用心记住吧。
水母们就是上来透透气,和小鸟玩了一会潜回水里。
失去了玩伴的小凤凰飞回岸边,落地之后,又回到了人形。
小美人赤着脚踩在细腻的沙滩上,跑向谢恺尘,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来!”
谢恺尘站起来:“做什么?”
纪攸拉着他向海浪奔跑:“试试看吗?试试看吧!”
谢恺尘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顷刻间已经被拉到更深的海水中。
不再是浅浅没过小腿,而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人类对水的恐惧是刻在本能里的,尽管谢恺尘知道凤凰不会害自己,还是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纪攸见他犹豫,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干脆上前抱住他的腰:“没关系的。你可以——我陪着你哦。”
这话是以前人类常对小鸟儿说的,现在也轮到反过来的承诺了。
谢恺尘意识到了什么,回手搂住少年。
又一浪拍过来,淡淡腥咸的海水将两人吞没。
谢恺尘下意识屏住呼吸,随后,真正进入海里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在海中畅通无阻。
日子安稳之后,他都快要忘记了,自己已经不再是纯粹的人类。
身体里的另一半龙血,让他能够不用借助便携氧气面罩或者制氧机也可以在水面之下呼吸。
他已经……算是另一种生物了吧。
小的时候或许还担心过自己是不合群的怪物,会受到别人的眼色和冷落。
现在却会觉得,是怪物也很好。
他们都是不容于世的「非人类」,才能够如此紧密地相贴。
短暂的摸索过后,谢恺尘已经能够适应在海中畅游了。
纪攸拉着他的手,向更深处游去。
人类看着前面的少年,长卷发浮动在海水中,像正在制作中的丝绸。
「七宗罪」的第一重世界,他第一次在实验室看见营养液里的小机器人,好像也是这般模样。
一个看似天真纯粹,又捉摸不定的谜题。
一个需要他用尽长长的一生,来探索的谜题。
两人徜徉在海底,本来以为会怕水的小鸟竟然那么游得如此自如。
凤凰要和见到的每一种植物,每一种动物打招呼,无论是斑斓的海葵与珊瑚,还是悠悠哉哉的鱼群或是别的生物。
奇妙的是,那些看起来完全没有智慧的海底生物,居然也会回应他的问好,摇摇触手摆摆尾巴,好像同纪攸早就是老朋友了。
谢恺尘远远看着,小美人肢体柔软,游动的身姿曼妙,修长白皙的双腿并拢时像漂亮的鱼尾,脸上带着好奇而善意的微笑。
他看起来就像条出生在海底的小人鱼,从小就以海藻为食,与群鱼为伴,哭泣的眼泪会变成珍珠。
是海洋的精灵,造物主的宠儿。
——他也的确是。
凤凰注意到自己“冷落”了饲养员,游过来又一次牵住他的手,带着在跳舞这方面总是很笨拙的太子在水中翩跹。
他们穿过珊瑚礁丛,穿过鱼群风暴,向上游去。
抵达能够透光的浅海区域后,恒星洒下的粼粼波光像是他们的背景灯。
他们是舞台唯一的主角,整个灿烂的海底世界,整个隐秘的星球都是祝福的观众。
人类望着凤凰,后者游向他,低下头,长□□浮,碧眸温润,看起来那样纯洁、动人,宛若梦中降临的天使。
冰凉的海水中,唯一的温暖贴上他的唇瓣。
凤凰亲了亲他。
蜻蜓点水的一下,然后又分开。
这样的浅尝辄止人类并不满足,他睁开眼,对上一双盈满笑意的凤凰瞳。
「……」
凤凰做了个口型,对他说什么。
哪怕他们都能自由呼吸,但有水在中间阻挡,还是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人类的表情很困惑,即使不用言语也看得出来。
凤凰又一次靠近,再亲了亲他。
这一次时间长了一些,有十几秒。
渡气?
不,是接吻。
气泡缓缓上升。
这回不需要语言和声音,人类也听见了。
「……喜欢你。」
凤凰说。
「好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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