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神禽

    ◎啾啾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凤凰哭了很久, 要把长这么大的委屈全都宣泄出来。

    小幽灵身体半透明,眼泪更是透明,像一串水晶珠链, 哭着哭着就在空气中消散不见。

    卡布卡从眠礼头上飞下来, 和幼神一左一右陪着他。

    他们都不说话。

    在这种时候, 没有什么比无声的陪伴更好。

    到后来, 哭声愈发细弱,像一条快要流尽的小溪。

    小美人眼睛红红,鼻子也红红。

    这样非但没有影响他的美貌程度, 反而让他更加我见犹怜。

    在场的几位都是把他当孩子的(包括只有三岁的眠小礼小朋友),看着很是心疼。

    孩子们在长大的过程中, 总是要遇见疼痛, 从不可能有哪一条路全是坦途。

    负面的情绪, 通过眼泪发泄出来就好了。

    纪攸终于止住了哽咽,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对不起,让你们见笑了。”

    卡布卡抖了抖脖子上的毛:“哎, 小朋友就是要在家长面前撒娇才对嘛。而且你这跟小殿下比起来可差得远了呢。”

    小幼神也是有自尊心的:“布布……!”

    “好好好, 我不说了, 小殿下是最——最勇敢的大孩子。从来不哭。勇敢礼礼, 不怕困难,对不对?”

    “嗯哼!礼礼是最厉害的小神仙喔!”

    卡布卡看来在带孩子方面很有一手, 三两句话就能把幼神绕晕了, 完全跟着它的步调走。

    少年看着他们,尽管眼角才残留着淡淡泪痕, 却已经微笑了。

    光是这样听着吵吵闹闹, 都觉得心里被撞得满满的, 很温暖。

    这就是有家人、有家的感觉吗?

    他看向神明, 后者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依旧像永不融化的冰川。

    但祂的蓝眼睛里没有下雪。

    小凤凰自诩见过不少好看的人了,他的约阿诺当然是排在第一的,达茜姐姐,奥斯汀姐弟,连好好收拾过自己的郝郎中,也就是倾城里意气风发的吝天倾,岑寻枝,尚且年幼的西盐,甚至于讨厌的苏跃连……哪一个样貌都属人间上乘。

    但他们在神明面前,终究是有尘埃的俗世。

    神的美貌是不可窥探,不可超越,不可沾染。

    唯一能和祂放在同一级别比较的,也许就是人形的自己呢。

    啾啾骄傲。

    不过……

    “为什么我完全没有过去的记忆?”他轻声问神明,“您抹去了它们吗?”

    谢恺尘在出生时,苏槿心为了他能像个普通人类一样长大,封印了他的血统。

    神明会不会也做了相似的事情?

    “小时候吗。”祂沉吟,“在你还是……唔,‘蛋蛋’的时候。”

    纪攸发现了,神明说话从来只有句号,哪怕是疑问句,都是以清淡的陈述句语调。

    纪攸:“……一定要用这个名字吗QAQ”

    神似乎对他的哀求笑了一下,那笑意极淡,转瞬即逝,像是错觉。

    祂说:“我并未做什么,这是你成长过程中必然的经历。”

    眠礼记忆中的“蛋蛋”,和纪攸现在的状态类似,并不是真正的他。

    那是神禽降世之前,先悄悄探寻世界的一段意识。

    幼年的凤凰在蛋壳中和“破壳后”,同小神子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们是神域千万年来唯二两个幼崽,也是唯二敢在肃穆神殿中嬉闹、欢声笑语的特殊存在。

    他们有神明的宠爱,尽管这宠爱从不用语言来表达。

    两个小幼崽还闯过祸,比如某一根圣柱留下的、无法修复的坑洞,就是他俩一起干的。

    那时候的神禽虽然年幼,但已经是不可估量的强大了。

    直到他的本体,真正的凤凰蛋有了要孵化的迹象,神才决定把他送往早已挑选好的拉斐尔星。

    就像卡布卡说的,和唯一的小伙伴分别这件事,让幼神伤心欲绝。

    眠礼哭得快要把起居的乐园淹没,也没能扭转父神的决定。

    这时候凤凰的意识已经逐渐沉睡,不然,就会从一个伤心的幼崽变成两个了。

    最后,从不亲近祂、永远是一个高大渺远影子的父神,难得将祂抱在怀中,安抚地轻轻拍着小孩子的后背。

    祂劝慰,也像是叹息。

    “终有一日,你们会再重逢。”

    鹏鸟用羽毛尖尖擦擦自己的眼泪,领命携着凤凰蛋去往人间。

    于是,拉斐尔星的动物们就在那一个雷雨交加、石破天惊的夜晚,见证了圣梧桐树下神物的出现。

    在那里重新破壳的小凤凰已经完全没有关于神域的任何记忆,他是只崭新的小鸟儿,啾生的起点就是森林。

    卡布卡把他的过去添油加醋讲了一遍,末了还逗他:“小纪攸,我以前可是你的师父呢,你还记得不?”

    凤凰无辜地摇摇头。

    完全没有印象了。

    “唉,现在的孩子……”卡布卡夸张地唉声叹气。

    “我不想忘了你们的。”小凤凰又有点儿想哭了,“可是,我现在也还没有想起来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

    那些快乐的、在「故乡」的经历,认卡布卡为师父,和眠礼一块儿玩,同是神明座下疼爱的幼崽……至今也还是靠他人口述和想象。

    它们都是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欢愉。

    再怎么代入,也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他眨掉泪花,向神明请求:“陛下,可以恢复我的记忆吗?”

    神沉默不语。

    小凤凰有些忐忑。

    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任性了?

    卡布卡的翅膀拍了拍他的虚影:“小纪攸,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你很特殊,无论是陛下还是其他人,都不能干涉你的成长,这些记忆的留存和消亡同样是不可逆的。”

    纪攸怔怔地看着他。

    “但是没关系的呀,我们还可以一起创造很多很多新的快乐记忆!比以前更好。”

    它绝对是凤凰认识的所有人(以及非人)中最能说会道的一个,也难怪不苟言笑的神明会留这么一个聒噪的喇叭在身边。

    “忘记了过去,那就让我们重新认识好了。”卡布卡不见外地虚虚搭在小幽灵肩膀上,“你好你好,我是卡布卡,是陛下的左舵哟。”

    大白鸟看向幼神:“小殿下,该你了。”

    眠礼总觉得好像不久之前自己才进行过自我介绍,不过还是眨巴眨巴焦糖色的大眼睛,奶声奶气:“我是,我是礼礼!”

    卡布卡看向凤凰:“该你啦!”

    少年点点头:“我是——”

    “蛋蛋!”幼神小声道。

    “是纪攸。”凤凰严肃为自己正名。

    “啾啾?”

    “纪——攸——哦——”

    “蛋蛋嘛!”

    ……

    尽管泪意还没有完全褪去,笑声已经传了很远很远。

    *

    这边越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就越显得另一边很是冷清。

    谢恺尘等得有些无聊了。

    他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前有狼后有虎,无数的事情催着他往前走。

    唯一清闲的恐怕就是捡到小叽、以及在森林边缘的老两口家休养的那段时间了。

    然而即便是那些时候,他的大脑也没有一刻放松过运转,不停逆推着究竟是什么人陷害自己,以及安排后面的计划。

    可是现在,他……

    竟然没事可做了。

    这绝对是人生头一遭,不用考虑父亲、弟弟、来自他人的猜忌和打压,不用想着容易失控的精神力到底有什么规束的方法,甚至不用担心小凤凰的安全问题。

    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戒备,因为他已经来到世界最尽头,不会再掉下更深的地方。

    如果他的确是「死」了,那么死亡好像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儿。

    就是什么都不做的话,好像真的很无聊。

    他甚至有点儿想念那个叨叨叨不停的大白鸟了,起码有它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也算是调剂。

    但现在,这里就只有他和那个面无表情、冷峻的右舵大人。

    蜚蜚双手抱着佩剑,似乎在闭目养神。

    谢恺尘也同样有着自己的长刀,知晓怀抱武器的状态下是不可能真正放松的,有任何一点儿异动,那柄剑都会立刻出鞘,毫不留情斩落。

    他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自己问:“神明陛下什么时候会回来?”

    右舵大人睁开眼,神情比之前更加冷酷:“你找陛下有什么事吗?”

    谢恺尘:“没有。”

    蜚蜚对神明相当忠心,任何敢显出半点觊觎的有异心者都杀无赦;不知是不是以前有过这样的家伙、并且发生过什么,才让他如此容易应激。

    谢恺尘叹了口气,看向手中静悄悄的凤凰蛋:“其实我只是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凤凰。”

    蜚蜚似乎正在审视他的言心是否一致,这些神祇们或多或少都有读心的能力,人类在他们面前一览无余。

    得到通过的结果后,蜚蜚放松些许:“无人能知晓涅槃需要多久。”

    谢恺尘:“……涅槃?”

    他的确在一些影视作品中听说过凤凰要在烈火中燃尽后重生,他们双双葬送于“昭神”的毁灭中,似乎的确符合「涅槃」的条件。

    然而这样的话放在他心爱的小鸟身上,还是过于悚然。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蛋壳,似乎想安抚里面人事不知的小东西。

    他想问凤凰重新孵化出是否还会记得自己,可竟然没有这种勇气。

    所以他问:“他为什么不记得过去在这里的事情?”

    蜚蜚虽然有点儿容易暴躁易怒,不过倒是个很详尽的讲解员:“神禽的幼年在神域中长大,到了该诞生的时间,就去往人间孵化。这种逆行是他生命中必经的历程,就像如今的涅槃,也是同样。就算没有你们和那黑虫打架,他也会在未来的某一日遇到更大的危机。这都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化解,不可避免。”

    谢恺尘:“……黑虫?”

    蜚蜚:“就是那个姓苏的。”

    谢恺尘:“他不是龙吗?”

    蜚蜚:“龙和虫又有多少区别呢?就是大一点儿罢了。”

    同样有一半龙类血统的谢恺尘:“。”

    人类低头看着凤凰蛋,一想到这样小小的东西竟然要经历那么多,就觉得心疼。

    要是可以,他宁愿替小叽去承受。

    可是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背负的命运。

    他只希望,未来的路他们可以一起走。

    谢恺尘看向蜚蜚:“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您不方便回答的话也没有关系。

    蜚蜚的眉心有一点朱砂,与他血红的双眼呼应,叫他整个人肃静的气质带上了深不可测的杀意。

    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神明的御前侍卫吧。

    他道:“不妨有话直说。神域无须人间的繁文缛节。”

    谢恺尘吸了口气:“……您知道,我的母亲在哪里吗?”

    蜚蜚看起来对他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惊讶,甚至是早有所料:“你猜得不错,这种问题的确不该透露。”

    拒绝同样在谢恺尘的意料之中,他失望地垂下眼:“抱歉。”

    “——但是。”右舵大人语气一转,“看在你与凤凰关系的份上,也可以破例。”

    谢恺尘一愣,继而眼中升起希望:“那她……”

    蜚蜚的眼眸很平静:“她在神域,具体位置恕我不能提及,但大概是你们人类所言,良善之辈死后去的‘天堂’一类的地方。她过得很好。”

    谢恺尘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谢谢,我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

    苏皇后行善积德一辈子,这是她应得的归宿,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遗憾的是,恐怕他以后是不能去那里了。

    ——等等。

    他现在不是已经死了吗?

    四舍五入,是不是也能算是上天堂了?

    前无对手,后无追兵,什么都不需要担心,连最基本的吃喝睡的生理需求都没有了。

    还能守着他的小凤凰重新长大。

    这的确是他从未想过的结局,也是奢求的永世安宁。

    就是来得太早了些。

    谢恺尘在心中问,你会早点出来见我的,对吗?

    总是流光溢彩的凤凰蛋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更亮了一些,好像在回应。

    *

    凤凰没有想到,在神域竟然也能看见圣梧桐。

    不如说正是因为生长在神域中,它才能被称呼为圣梧桐。

    这是神域的冰霜森林,卡布卡并没有告诉凤凰这里的用处,只是说待在边缘地带就好,不要往森林中心走,尤其不能靠近最里面的漩涡地带。

    尽管小神禽好奇心旺盛,但是听见卡布卡接下来的话,他顿时对去别的地方的兴趣荡然无存。

    “陛下说,给你们一点儿独处时间。但是他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说话——所以这个「独处」,其实是对你单方面的。”卡布卡道,“小纪攸,这种机会不是每天都有的,要珍惜。”

    纪攸没有听出卡布卡的言外之意,只为即将能再见到谢恺尘而欣喜:“谢谢您。”

    幼神好不容易重新见到自己的好朋友,一下都不想跟他分开:“礼礼可以留下吗?”

    卡布卡:“不行的,小殿下,那是蛋蛋的私人时间哦。”

    眠礼:“什么是私人时间?”

    卡布卡:“就是不想被打扰。蛋蛋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过二人世界呢。”

    纪攸:“……”

    真的要在小孩子面前说这种东西吗。

    眠礼着急道:“可是,可是礼礼比较大。礼礼不是大人吗?不可以过二人世界吗?”

    “小殿下,你和蛋蛋不是同样的种族,你们的成年时间是不一样的。虽然你们都是三岁,可是蛋蛋已经成年了哦,你还有很久呢。”卡布卡吧啦吧啦,“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小殿下要和谁过‘二人世界’?”

    不仅卡布卡好奇,连凤凰都竖起耳朵。

    小朋友搅着手指,不讲话了。

    “哎呀,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可不得了!”卡布卡夸张地摇头晃脑叹气,“来吧,小殿下,我们回乐园吧。”

    乐园是幼神的起居寝宫,一个与纯白冷漠的神域完全不同的地方,据说是个粉粉嫩嫩五颜六色的游乐园,纪攸还没有去过。

    云朵载着小神子飘上神鸟的后颈,鸟儿那么大,幼神那样小,纪攸光是用看的都觉得心惊胆战,但眠礼显然很熟悉这种出行方式,抓住卡布卡的羽毛。

    祂趴在大鸟身上,看向下面的小鸟,眼中有乞求:“还会见到蛋蛋的吧?”

    “会的。”凤凰向他保证,“我会去找你玩儿,你不是说还要带我坐碰碰车吗?”

    幼神努力点点头:“还要荡秋千!”

    大白鸟起飞之后,就完全看不见背上的小家伙了。

    他们在纪攸的视野中逐渐缩小成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完全看不见。

    纪攸转身,正巧看见谢恺尘也在蜚蜚的带领下走到那棵圣梧桐下。

    人类仰头望着银光熠熠的繁盛古木,同样想起了那最是动人的初遇。

    蜚蜚说了什么时候就离开了,只剩谢恺尘一人。

    他四处看了看,最后盘腿坐在树下。

    小凤凰躲在另一颗树下偷偷看着,心脏怦怦跳。

    啾啾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不过是很想念饲主、想看看对方在做什么罢了。

    他现在有点儿明白礼礼刚开始想见自己、又不敢来看自己的感觉了。

    可是,幼神对他,和他对谢恺尘又是截然不同的感情。

    “……谁在那里?”

    谢恺尘的知觉还是很敏锐的。

    小幽灵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发现了。

    随即他意识到,约阿诺现在根本不可能看见自己呀。

    于是又放心下来。

    不仅没有往更深处躲藏,反而还往前走了几步,几乎与谢恺尘面对面。

    小凤凰蹲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打量着饲养员。

    离开吉斯特村之后,他们的生活进入了急速转弯的模式,一茬又一茬风暴接踵而至,叫人连呼吸都是急促的。

    他好久好久没有这样仔细地、心无旁骛地观察饲主了。

    那明明是他还是一只小鸟儿时,最喜欢做的事情。

    小奶啾每天从人类的枕头上醒来,有时候在他的颈窝,有时候在头顶,有时候爪爪贴着脸颊,总之,怎么五花八门怎么睡。

    他静悄悄的,也不翻身,醒来是什么姿势,就还维持着什么姿势去看人类先生。

    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形状优美的嘴唇。

    那时候还只是小鸟的啾啾就在想,人类,是个多么美好的物种呀。

    他的约阿诺,又是这种美好中的极致。

    即使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即便凤凰又见过了许许多多美丽的存在,谢恺尘在他心中仍是永永远远的第一名。

    最最好看了。

    谢恺尘对自己有个近距离的小偷窥者无知无觉,正抚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来到神域之后,身上的衣服都换了,唯独这个戒指被保留了下来。

    凤凰不是第一次看见它,可是直到此刻才看清楚那上面雕刻的图纹。

    戒指是开口的,左边是小鸟,右边则是星星。

    当它戴在谢恺尘的手指上,小鸟便枕在了星星上。

    凤凰忽然有了猜测。

    小鸟百分百是自己啦……那么这个星星,是约阿诺为自己做的指代吗?

    他正发怔,就看见人类充满柔情地、虔诚地吻了吻戒指上的小鸟。

    既像对恋人,又像是对信仰。

    凤凰脸一红,好像被亲的是自己。

    少年捂住发烫的、熟透的脸颊,很难用语言去形容内心的翻涌。

    他已经不是懵懂的小鸟了,早就在各种听闻中明白了戒指对于人类的意义,尤其是当它戴在无名指上。

    那意味着心有所属。

    人类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用首饰来表示所有权。

    谢恺尘不仅戴着这枚戒指,而且还给小鸟打造了专属的脚链。

    那可是太子最珍视的、皇后的遗物。

    是不是可以说,饲主真的好爱他……Q///Q

    小凤凰思考起了等自己“出去”以后,要给饲主装点什么来彰显「纪攸专属」。

    至于谢恺尘,完全看不见面前到底有什么,也不会知晓自己的心上人也正陶醉在爱意中。

    一片银灿灿的梧桐叶晃晃悠悠掉了下来,正巧掉在了凤凰蛋上面。

    谢恺尘摘下叶子,顺手捧起那颗凤凰蛋。

    纪攸大着胆子离他和它更近了一些,好奇地看着自己的真身。

    亮晶晶的,看起来很轻。

    现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正处于沉眠中。

    看来神让谢恺尘来保管这枚珍贵的凤凰蛋了。

    再过不久,自己就要从这里孵化出来吗……?

    好奇妙的感觉呀。

    好像他在饲主的手心里,重新活了一遍。

    谢恺尘托起凤凰蛋,梧桐叶罅隙的光线均匀地涂抹在上面,与蛋壳上环绕的流光交相辉映。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透明的少年正与他的双手交叠,也捧起它。

    小凤凰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了。

    他要努力,再努力一点。

    现在的分别,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遇。

    132   审判

    ◎谢恺尘的七宗罪。◎

    辽阔的神域有庄严的神殿, 有广袤的冰霜森林,有魂灵们居住的专门区域,有左舵大人和右舵大人专属的天池, 有只为了神子建造的乐园, 也有神明的御花园。

    只不过同人间的花园不同, 这儿只种了一种花, 星尘花。

    花朵小小的,花瓣半透明,乍一看很不起眼。

    神域的大部分地方都是没有时间流动的, 御花园却有昼夜之分。

    星尘花门白天在休息。

    夜晚开放,就成了人间的满天星。

    眠礼很喜欢这个地方, 并且坚持说以前和蛋蛋经常在这儿捉迷藏。

    纪攸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不过他的确很喜欢这里。

    小幼神提着小象水壶, 跑来跑去为这些根本不需要额外照料的花儿们浇水。

    见好朋友站在那儿没动,祂主动把自己的水壶交给纪攸:“蛋蛋也来!”

    尽管纪攸还是觉得蛋蛋这个名字笨笨的,但小神子看起来真的很怀念它、以及它所代表的, 他们两个曾经在一起快乐的童年时光, 纪攸也不再挣扎, 认命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

    水壶上附着了眠礼的神力, 就算是幽灵状态下的小凤凰拿着,也不会直接穿过, 可以稳稳地提起。

    他拎着水壶, 在眠礼的指导下给花儿们浇水。

    一时间星尘花们簌簌摇晃,所有接受到润泽的花儿们都亮了起来。

    现在还是御花园的白昼, 恐怕这就是人们在白天所偶尔看见的眨眼的星星。

    而掉下的花瓣, 则是一闪而过的流星。

    原本御花园中只有小神禽和小神子两个人在, 过了一会儿, 又来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衣男人。

    不是弥映,也不是纪攸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

    在众多一模一样的白衣面具人中,他似乎比其他人个子要高一点,也更有气势。

    但眠礼见到他,眼睛弯成小月牙,飞奔而去:“奥利利——!”

    气场严肃的男人蹲下来,接住幼神的动作格外温柔:“小殿下,玩得开心吗?”

    纪攸拿着水壶,也跟上去。

    他从眠礼的称呼中已经听出来了,这位就是神域的神使长,奥利尔。

    虽然说是神使长,不过他的主要职责是全权照顾神子,更像个保姆。

    神明是世界的神祇,不是眠礼一个人的父亲。

    在神子比现在还要年幼的时候,祂没有时间、也没这个意识去养育眠礼,于是眠礼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乐园里,由奥利尔和其他神使轮流照顾。

    眠礼对奥利尔的感情很深,不过说不上来为什么,纪攸总觉得小家伙看起来有点儿若有似无的失落。

    神域是没有时间流速的,按照人类法则,还是过去了好几天。

    除了第一天见到那个自我介绍为“迦”的高大男人,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纪攸想,小朋友的失落应当就是源于一直没等来的那位吧?

    神使长见到少年,半透明的小神禽在一群半透明的星尘花的簇拥下飘忽而梦幻,的确有点儿生在传说中的氛围。

    奥利尔躬身:“凤凰小殿下,许久未见了。”

    纪攸把水壶从左手换到右手:“……抱歉,我不记得您了。”

    “您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很高兴还有再见到您的机会。”奥利尔的音调和其他神使一样几乎没有起伏,“这一回,您不会再忘记神域的事情了。”

    纪攸微微笑。

    眠礼从纪攸那儿拿回小水壶,蹦蹦跳跳去浇水了。

    纪攸走在奥利尔身边,看着花海中幼神的小小身影,雀跃中总有一丝别人品不出的落寞。

    但那是在森林里孤独长大的小神禽很熟悉的。

    他抬头看向神使长,就算站在侧后方也看不见面具之下是什么;小声问:“那位……迦先生,平时不住在神域吗?”

    “迦先生?”奥利尔似乎有些意外这个陌生的称呼,花了一两秒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您是说……‘那位’啊。”

    不知为何,纪攸在他平静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

    “是的,他的确不住在神域。只是有时候会来探望一下小殿下。”

    或者在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或者征求同意的前提下直接把小殿下“偷”走。

    纪攸好奇道:“迦先生是小殿下的什么人?”

    “……”神使长没有回答。

    看来是个禁忌的秘密。

    “是个很难搞的人。”奥利尔总结。

    纪攸回想了下迦那道几乎将本人劈成两半的伤疤,和极有侵略性的、像永远无法被驯服的野兽一样的眼神,非常赞同这个结论。

    既然迦是不能提及的禁忌,那么他还有别的问题:“我可以知道,陛下和苏氏……还有人类帝国的关系吗?”

    神使长也因他放过了关于迦的话题而松了口气,语气明显轻松了些许:“当然。这也是您需要知道的事情。”

    *

    “陛下在人间化名为姜宵,我想这部分您已经知晓了。

    “祂一直以来都认为人类是最拼搏、最有希望的种族,很看重人类。在你们……不,他们所谓的‘大宇宙’时代的厮杀混战中,领导人类在星海中创立人类帝国。

    “但祂毕竟不能对某一个种族倾注太多的偏爱,也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过多时间,在帝国稳步发展之后,就将帝位交给了一个姓谢的人类。

    “这个人类,就是人类帝国的第二任皇帝,也是谢铮的祖父,谢恺尘的曾祖父。

    “谢家在当时已经是很有规模的大家族了,能同他们分庭抗礼的,就是褚家和鹿家。他们都是共同建国的元老。

    “不过褚家对永远处于Z治漩涡中心的帝位没有兴趣,更倾向于统领帝国军,为帝国镇守边疆,主动退出了竞争。

    “彼时鹿家的家主谋略、手腕与谢恺尘的曾祖父相比都要弱一茬,帝位拱手相让。不过他们约定未来若是鹿家培养出优秀的人才,也要将机会留给他们的后代。

    “然而谢家的帝位一坐就是百余年。

    “更麻烦的是,当初几大家族与陛下的约定仅有他们内部知晓,对于帝国亿万子民来说,谢家才是这个国度名正言顺的皇室。

    “到谢狄川的祖父,也就是现在怒岭星系的鹿领主,已经无法再容忍这样毁约的现状。

    “他本人是很有魄力的,不过身体不太好,并且他的父母很尊敬谢铮的父亲,也就是帝国的第三任皇帝,耳提面命让他安心在怒岭星系待着。

    “他的独女鹿蔚,也就是谢狄川的母亲,帝国的王妃,是个看似柔弱、但很有野心的女人。她主动要求嫁给了谢铮,生下了谢狄川。

    “再后来,谢狄川和谢恺尘相争的事情,就不需要我再赘述了,您应该很清楚。

    “至于苏氏巨龙一族,他们同样是神的子民。

    “龙族寿命绵长,所以自谢恺尘的曾祖父到他四代人类,其实在苏氏仅仅经历了苏烈夫妻,苏槿心、苏跃连姐弟两代。我猜殿下您应该在“风暴之眼”见过苏涅家主。

    “苏烈在几千年前曾对神有不敬之心,当然,最终和所有人、所有生物一样,认祂为唯一的神主。

    “但龙族忠诚于于大帝,并不代表同样会臣服于帝国其他继承者的统领——尤其后继者都是人类,在巨龙眼中脆弱的、蝼蚁一样的人类。

    “不过苏烈谨遵陛下的教诲,没有和第二任皇帝起争执,而是回到他们的初始巢穴,也就是‘深渊’星域。他们更愿意在德尔塔象限自由自在,不想受到人类的统治。

    “苏烈非常信奉于神,也就要求苏宅必须要有玫瑰圣像,和帝国主星的圣帝大教堂里摆放的一样。

    “顺便一说,那个区之所以名叫‘眠宵花’,就是取陛下的化名,以及神子殿下名字里的一个字,为了纪念他们。

    “我想,这些您应该也都见过了。

    “为了维持几大家族的利益平衡,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通婚。比如苏槿心与谢铮,鹿蔚与谢铮,褚怀木与苏跃连。

    “但在苏烈和苏槿心式微之后,原本不沾世事的苏跃连显然不满意于龙族屈居于德尔塔象限的现状。他选择了和谢狄川联手。

    “只不过,他们两者的利益不一致,谢狄川想要成为下一任皇帝,而苏跃连则想要吞掉帝国和阿尔法象限。他们总是会背离初衷。

    “再后来,就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

    纪攸一边走一边听,听得非常入神,完全没注意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

    等到奥利尔结束了话题,他才发现他们已经不在御花园了。

    矗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尖塔形状的殿堂。

    神域的大部分建筑都是纯白的,干净,冷清,不近人情。

    但这座殿堂不同,外墙是黄铜色,比纯正的金色要黯淡一点儿,但放在整个神域中,已经是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的鲜明色彩了。

    但它不仅不灿烂,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压抑。

    纪攸下意识屏住呼吸,好像里面随时会冲出来洪水猛兽,一口吃掉小鸟。

    门楣倒垂悬挂着一柄锤子,看起来格外沉重,而且悬挂得并不牢固。

    它摇摇欲坠,好似随时会坠下,砸碎世间任何一种执念。

    这是……

    奥利尔弯腰抱起眠礼:“这里是神域的审判庭。”

    审判庭?

    凤凰没有问是要审判谁——他好像已经有了预感。

    *

    陪审团与观众席人满为患,除了卡布卡和蜚蜚,还坐满了白衣面具神使,和一些陌生的神官。

    然而神明本人并未出席主持,审判庭上甚至没有任何「人」,仅有一盏天平。

    半边金色,半边银色,极为精致。

    而且是一盏会说话的天平。

    它的声音洪亮、悠远、古老,掷地有声。

    “被审判者,雄性人类,谢恺尘,入场。”

    年轻的太子并未像人类法庭的被告那样戴上锁链,但被蒙上了双眼。

    这黑布并非为遮蔽他的感官,而是让他更清晰地感知审判庭正在发生的一切。

    天平:“你并非纯血人类,你的母亲是巨龙一族,是否属实?”

    谢恺尘对发生的一切很平静:“属实。”

    天平:“但你的龙血被封印,你的表征和自我身份认同都更偏向人类,是否属实?”

    谢恺尘:“属实。”

    天平:“人类,你说你是神禽凤凰的伴侣,是否属实?”

    谢恺尘:“属实。”

    天平:“你说你与神禽是在自由、平等、自愿的基础上选择了彼此,是否属实?”

    谢恺尘:“属实。”

    天平:“既然如此,你们的缔结,神域不会加以阻止。”

    观众席哗然。

    天平:“但是。”

    总是要有但是。

    天平:“凤凰乃九天神物,万灵之长。他生而为普度众生,理应受万物朝拜。尽管并非不能有伴侣,但他与伴侣的结合对整个世界都会产生影响,需精挑细选。”

    天平:“人类,你必须经过神域的考核,才有资格成为神禽的伴侣。”

    卡布卡偷偷对蜚蜚嘀咕:“其实就是老丈人考察女婿一类的道理啦。”

    蜚蜚:“。”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从它嘴里说出来就怪怪的。

    果然是鸟嘴。

    天平:“人类,你认可吗?”

    谢恺尘:“我认可。”

    天平:“你接受所有后果吗?”

    谢恺尘:“我接受。”

    尽管没有人告诉他神域的审判究竟要做些什么,若无法通过,会接受怎样的惩罚,但他并不惊惶。

    他有生以来的每一日,所走过的每一步,都将使自己足以与神禽并肩。

    他相信自己就是凤凰命中注定的唯一。

    观众席的最末尾,另一位当事人却字面意义上隐身着。

    凤凰遥遥望着被告席上脊背挺得笔直的饲主,紧张地问奥利尔:“审判,会怎么样?”

    奥利尔目不斜视,轻声回答:“他会进入一些不同的世界,里面面对你的拟像,要在经历特定条件克服属于自己的罪孽,才有资格成为你的伴侣。”

    “……什么罪孽?”纪攸有些慌张,“约阿诺……谢恺尘他很好的,不是坏人。”

    奥利尔:“每个人生而背负着‘罪’,凤凰殿下,这与通常意义上的‘罪行’不是同一种,您不用害怕。”

    纪攸:“什么样的世界?”

    奥利尔:“这不一定,这是连陛下都无法决定的事情。一旦进入审判,所有的世界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纪攸:“那……我能不能也被‘审判’?我想陪他一起度过这些考验。”

    谢恺尘本是无罪的,之所以会有这些「罪」,是因为他要成为他的伴侣,因为所谓神禽伴侣的高标准严要求,才会莫名其妙被审判。

    尽管小鸟并不完全清楚“审判”的定义,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可是听起来就就不像什么好词。

    事情因自己而起,纪攸无法坐视不管。

    “恐怕不行,凤凰殿下,这里是很危险的。”奥利尔否决了,“而且一旦审判开始,任何人不得外援。”

    小凤凰失望道:“就算是陛下也……?”

    他也注意到了祂并未出席。

    奥利尔顿了顿:“这样的事,还是不要打扰陛下了。”

    少年不说话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奥利尔调整了下音量,用上只对神子有过的柔和声线:“凤凰殿下,我明白您的急切,但您也要体谅,这场审判并非处决,而是考验。如果您挑选的伴侣真的那么优秀,他会通过考验的,您无须太过担心。”

    凤凰低声道:“我只是想陪着他。”

    刀山火海,天涯海角。

    他想在他身边。

    就在这时,审判庭忽然消失了。

    谢恺尘、奥利尔、天平、陪审神使、卡布卡和蜚蜚……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凤凰惊魂未定地张望,他还不知道自己被暂停拉进异空间,还以为连神域也会出现Bug。

    在这虚无之中,有谁悠哉地踱着步现身。

    ——迦。

    男人这回没穿西装,换了套宽大的深紫色兜帽和灰色牛仔裤,裤链上还有串骷髅头。

    颈部到下颌那道伤疤被他用刺青遮住了,是一朵蜿蜒而上的荆棘玫瑰。

    和圣像一样,是半毁的。

    如果上次的他看起来像个包裹在帅气西装里的衣冠禽兽,那么这一次,简直是赤LL地彰显着“我很难搞”。

    对,就是奥利尔在听到纪攸问起迦是什么人时,给出的结语。

    很难搞。

    原本和世界一起不见的眠礼此刻竟然也在他怀里,挥挥小手低头冲少年打招呼。

    纪攸愣住了:“您……这里是什么地方?”

    迦答非所问,笑得痞里痞气:“小毛啾,我好像听见了你有强烈的愿望。”

    纪攸一怔,反应过来,迦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人果然很难搞,竟能从神域中扯出单独的空间来。

    究竟是他的实力太过恐怖,还是有谁对这样的胡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或者,二者皆有之。

    纪攸的确有强烈的愿望,可他不确定该不该跟这个人说。

    见少年沉默不语,迦了然地笑笑:“是不是奥利奥让你别信我?”

    也不知道神使长听见这么个外号有何感受。

    男人转而把小神子往上颠了颠:“宝贝,你告诉你的朋友,我是好人吗?”

    礼礼脆生生地回答:“当然不是好人啦!”

    纪攸:“?”

    迦大笑:“不愧是我的宝贝。是的,没错,我当然不是什么好人。”

    纪攸:“??”

    就算是见识了五花八门人类的小凤凰,也对听见的这段对话显出了深深的迷惑。

    童话里的大灰狼不是先得装成好人,才能骗小红帽吗?

    哪有一上来就把狼牙露出来的?

    迦隔空拍拍小幽灵的头:“所以说呢,我的确不是好人,但我可以帮你完成愿望。”

    纪攸不是很相信他:“真的吗?”

    迦点头:“嗯哼,我一般不会这么好心。但你是小不点的朋友,可以有特别优待。”

    幼神纠正:“是非常、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迦对着小孩好像很没脾气的样子,就顺着祂的话重新修正:“——嗯,因为你是眠礼非常、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眠礼摇了摇恶魔尾巴,很骄傲的样子。

    不用说,纪攸都知道祂想说的是,礼礼很棒对吧!

    迦低着头,看向少年:“那么,小毛啾,告诉我你的愿望吧。”

    纪攸鼓起勇气:“我想进入审判,陪谢恺尘一起。”

    迦的眼神并不意外,但语气很是大惊小怪:“这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为什么呢?”

    凤凰说:“因为我想陪他一起。他本来不需要经受这些……都是因为我。”

    迦:“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没有你,他已经死了。可能去不了天堂哦,也许是地狱。”

    纪攸认真道:“不会的,他是最好最好的人,一定会去天堂的。”

    迦饶有兴致:“可是地狱也是个好地方啊。我听说他们那儿的管理者很有头脑。”

    眠礼闻言看了看迦。

    但迦没有看祂。

    小凤凰没怎么听说过地狱的消息,但光是这个名字,应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况且这和他现在要做的事儿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于是小鸟直接忽略了有些人拐弯抹角的自我推销:“您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吗?”

    迦语调慢悠悠,煞有介事:“审判不是人为设定的,要说的话,是映出被审判者自己的心魔,所以一般外力很难介入呢。”

    单纯的小凤凰被他的绝佳演技诓住了:“那怎么办……”

    “还好,我不是‘一般’外力。”迦眨了眨眼,“相信我,我可是神域最强Bug。”

    纪攸:0.0

    迦问:“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小毛啾。你为什么要陪那个人类一起审判?别用那些他无罪的理由——告诉我,最根本的、真正的原因。”

    琉璃凤凰瞳映着点点微光,少年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轻柔的,但清晰而坚定。

    “因为我爱他。”

    “‘爱’啊……”迦的笑意淡了些,“这可是最廉价,最不可信,最丑恶的东西了。为什么你们会信奉这样的谎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像在对纪攸说,而是自言自语。

    到后来,哪怕是坐在他手臂上的眠礼都听不清。

    纪攸有些疑惑,还在等着他说什么,但眼前一花,迦不见了,眠礼好好地待在奥利尔身边,后者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两个小殿下有离开过。

    幼神仰脸对神禽偷偷一笑,好像在达成什么心照不宣的约定。

    重新回到审判庭的凤凰已经无心再想更多,他立刻看向审判席。

    天平光芒大盛。

    “——现在,正式审判人与龙类之子,谢恺尘的七宗罪。”

    门楣上的审判之锤落下。

    身处两地的纪攸和谢恺尘同时被光怪陆离的世界捕获。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是审判太子的七宗罪,所以接下来的几章全都会以谢恺尘的视角来写

    [删除]既然是七宗罪,X欲当然也是有的[删除]

    133   傲慢

    ◎赛博朋克·霸总的娇气小机器人。◎

    第一重世界并不像谢恺尘想象中那样凶险, 相反,它看上去非常熟悉。

    霓虹,如梦似幻的蓝紫色调, 潮湿, 逼仄的摩天大楼, 耸立的LOGO, 神情麻木的路人。

    极速发展的科技与挣扎在温饱线的人们之间强烈的割裂感。

    这里是……倾城。

    郝郎中的真正身份,吝天倾所建造出的那个倾城。

    谢恺尘低头看了看自己,和上回一样西装革履, 不知道是怎样的身家设定。

    他清楚自己此刻并不在郝郎中的精神海中,而是进入了天平构建出的虚拟世界。

    审判庭上提到, 从他进入审判世界开始, 他会迅速淡化真正的记忆, 适应所提供的身份,从而与那个世界融为一体。

    谢恺尘趁着最后这一点清醒的时间,努力地去回想。

    回想自己的来路, 回想与小叽的相遇相知。

    回想真实的世界里, 凤凰还在等待他的唤醒。

    记住此行的目的——醒悟自己的「七宗罪」, 走过所有荆棘丛生的审判之路, 回到爱人身边。

    等到再睁开眼,他已经不再是人类帝国的继承人, 而是倾城谢氏集团最高执行长。

    谢氏是百年大族, 在新兴技术狂潮涌现时抓住了最早的机会成立了子公司“拉斐尔”,并且一跃成为行业龙头。

    谢氏董事长夫妻在十年前意外身亡, 仅留下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

    谢恺尘就是那个时候被迫从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中抽离出来, 扛起了所有的重担, 从群狼环伺里保下自己的地位和谢家的股份。

    他的弟弟谢鸣风先天残疾, 双腿无力行走,只能一辈子坐轮椅。

    考虑到伦常问题,谢氏集团的业务原本并不涉及人体改造,在谢恺尘接手之后,在子公司“拉斐尔”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用于研制这一方面。

    现在的谢鸣风拥有了一双机械腿,能跑能跳,可比原生的好用多了。

    赛博格出现的下一步就是真正的仿生机器人,“拉斐尔”在前者取得了重大成功之后,马不停蹄地开辟了后者的新领域,并且依旧处于领先地位。

    然而作为“拉斐尔”的CEO,谢恺尘却对仿真机器人非常抗拒,尤其是伴侣型的。

    小谢总年轻、英俊、富贵泼天,是倾城首屈一指的钻石王老五。

    像他这样的人,原本应一生风流,到了该结婚的年纪找个门当户对的大小姐,说不定婚后仍然继续各玩各的。

    但失去父母的悲恸让谢恺尘过早地脱离了少年时代,也知晓感情是人最大的软肋,这么多年来,从不沾染情与爱。

    各家翘首以盼,等不来小谢总挑选伴侣,就开始想方设法给他推销自家的伴侣型机器人。

    在倾城中,不与人类结婚,而选择伴侣型机器人的屡见不鲜。

    毕竟相比于人心的复杂诡谲,忠诚、可以随心所欲拿捏的机器人可显得优越多了。

    然而尽管家里公司就是做这些的,谢恺尘却非常反感仿真机器人——尤其是伴侣型的。

    他带着种食物链顶端的人类俯视万事万物的傲慢,认为人类才是宇宙的杰作,机器人不过是种二次塑造的机械产物,和百年前只会扫地洗碗做家务的机器盒子们没有本质区别。

    纯天然的健康人类是最优等,需要义体改造的是残次品。

    至于机器人,只是一种工具和财产罢了。

    他的这种傲慢在倾城也引起了许多争执,骂声激烈,拥护党和反对党还爆发过严重的冲突。

    但正是双方的尖锐对立,让相关话题的热度永远居高不下,带来了“拉斐尔”的股价一次次刷出新高,谢恺尘本人的身价、知名度更是水涨船高。

    众所周知,倾城是吝先生的。

    但吝先生年纪大了,不喜欢抛头露面,除非重大场合,已经很少能再看到他的身影。

    年轻时候的吝天倾喜欢游走于各种社交场合,让倾城的每一个重大项目都打上他的烙印。

    现在,则更喜欢做一个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的幕后主使。

    不过吝先生既没有伴侣,也没有孩子,连个认的干儿子干女儿都没有。

    于是,倾城又出现了新的传言,或者是预言,说再过些年,倾城就不再姓「吝」,说不定改姓「谢」了呢。

    谢总对机器人的轻视众所周知,除了“拉斐尔”公司,其他机器人们见了他更是绕道走,生怕哪天一个不小心惹到了小谢总,就会直接被拉去报废。

    谢恺尘站在檐廊下,看着外面的大雨和雨幕中朦胧的霓虹灯光,总觉得自己好像同谁在这里一起躲过雨。

    可那人面目模糊,像一场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的梦境。

    一辆银灰色的豪车在他面前稳稳停下,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随后,黑伞在他头顶撑开。

    助手恭敬道:“谢总,您的机器人已经制作完成了。您要现在去看看吗?”

    倾城人人皆知小谢总对仿真机器人的反感和抗拒,却无人知晓,他私下定制了一款属于自己的机器人。

    出于怎样的想法转变,这个幸运的机器人究竟是什么用途,是连他是的助手都不清楚的事。

    谢恺尘将视线从外面收回来,颔首:“好。”

    车门向上滑动,如同展开的银色双翼。

    待谢恺尘坐进后排,雨伞收起,豪车扬长而去。

    这样泥泞的大雨天,污渍与泥点从不会溅上他昂贵的皮鞋。

    *

    一小时后,谢恺尘抵达“拉斐尔”大厦78层的实验室。

    实验室负责人姓裴,名桉,不仅是谢恺尘商业上的重要合作伙伴,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友人。

    能被谢恺尘划分进朋友范围的,放在全倾城也屈指可数。

    裴桉戴着黑框眼镜,懒懒散散的,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非但没有恭敬问好,还打了个哈欠:“下雨了?”

    谢恺尘不会在意礼仪之类细枝末节的小事:“嗯。这里听不见?”

    “拉斐尔”大厦整体都是玻璃幕墙,除了绝对保密的78层。

    “忙着工作呢,还不是为了你的宝贝儿。”裴桉取下眼镜揉了揉眼,“准备好了?现在就去?”

    谢恺尘没有更正他那个轻佻的指代词:“现在。”

    裴桉清空了实验室的其他人,带着谢恺尘进入到最里面的一间。

    这里没有开灯,仅有培养皿里的灯带发着光。

    谢恺尘在那个巨大的、通天柱一样的培养皿中,见到了自己订购的机器人。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段柔软,皮肤雪白,一头金色的卷发在营养液中漂浮如海藻。

    他并非赤L,但也差不多了,穿着一件从头到脚的紧身连体胶衣,有种乍一看透明、实际上只是荧光的奇妙质感。

    这时候谢恺尘才反应过来,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并不来源于培养皿的灯带,而是少年这件荧着微光的衣服。

    那衣服的材质很柔软,让人看了就想摸一摸。

    又或者,有强烈吸引力的并不是衣服。

    在接收到唤醒指令之前,机器人仍然处于休眠状态,阖着双目,看不清眼睛的颜色。

    光是这样惊鸿一瞥,已经足够被美貌所惊艳。

    机器人作为人造产物,从外表到体型都完全可以按照买家的要求制作,一个个美得无法无天,谢恺尘也已经见过许多了,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感受区别。

    再好看,也都是机器人。

    但他仍然在见到这个少年的第一秒,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生怕惊醒了睡着的小人鱼。

    ——是的,他看起来就像一条童话里才会出现的美人鱼。

    裴桉远远抱臂,尽管他已经见过这条“小人鱼”很多遍了,尽管他就是从他手下诞生的,可他也还是会被这种超凡脱俗的美貌震撼到。

    他不自觉放轻音量:“怎么样,谢总满意吗?”

    谢恺尘绕着培养皿走了一圈:“他的标识在哪里?”

    裴桉:“还没印,这不等着你决定吗,出厂前的最后一步了。”

    按照倾城最初的规定,所有机器人都必须有明显的、区分于人类的标识。

    起初可以在面部做一些机械性的装饰和改造,随着普通人类在义体上的替换,这种区分方式不再明显,于是规定就更改成了所有机器人必须打上属于主人的标识。

    可以是主人的名字,代码,符号,身份编号,总之,要一眼能看出来他或者她属于谁。

    这种标识由统一发行的特殊油墨制成,一旦印上就无法清洗,就算返厂维修也会终生跟随。

    标识的位置必须显眼,大多数主人会选择印在机器人的手臂上。

    但谢恺尘的银色眼瞳沉沉:“锁骨吧。”

    裴桉翘起嘴角,对好友的选择不置可否。

    “名字?”

    “名字。”

    机械臂伸入营养液中,滑动着印下终生标记。

    少年白皙的皮肤上很快多出一道刺青一样的纹路。

    K-A-T-H-E-N。

    Kathen,恺尘。

    他是谢恺尘的所有物。

    裴桉操纵着收回机械臂,随口问道:“名字想好了吗?”

    谢恺尘答非所问:“今天几号?”

    裴桉:“九月九,怎么了?”

    谢恺尘:“那就叫小九吧。”

    裴桉:“……就这么随意?不是,这好歹是你第一个私人属机器人,难道不值得用点心吗。”

    谢恺尘看起来对他的质疑有点儿纳闷:“我觉得这名字挺好的。”

    裴桉:“……”

    到底该说这人有审美还是没审美啊!

    裴桉叹了口气:“好了,现在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完了,你可以唤醒他了。”

    谢恺尘蹙眉:“要怎么做?”

    裴桉:“走上前,喊他的名字。我已经把你的声纹录入到他的信息库中了——唔,严格来说不止是声纹,有关于你的所有信息,他都已经知道了。虽然这个很随意的名字是你刚刚才取的,但只要你喊他,他会感应到的。”

    他鼓励似的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去吧,迎接你的人生伴侣。”

    谢恺尘瞥了他的手一眼:“不是伴侣。”

    裴桉举起手:“好,随你怎么说。”

    谢恺尘有预感,裴桉的揶揄会跟着他很长时间。

    但也无所谓了。

    他走向前,单手贴在培养皿上,看着近在咫尺的静默少年。

    刹那间,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潺潺水流中上升气泡的轻微破裂声。

    谢恺尘听见自己的声音。

    “……小九。”他说,“醒来吧。”

    几秒钟后,关在玻璃瓶里的白雪公主从长久的沉睡中苏醒,缓缓地,缓缓地睁开双眼。

    少年像真正的美人鱼那样游向边缘,初生的小机器人还不太会用自己的肢体,但学着人类的样子,也将自己的手掌贴在和谢恺尘放着的位置完全相同的地方。

    尽管他们中间还隔着营养液和坚固的厚厚玻璃,却有掌心相贴的错觉。

    对视的刹那间惊心动魄的美,叫人类猝不及防跌入一汪冰绿色的海。

    那时候的谢恺尘还料不到,他会从此沉溺于其中。

    *

    谢恺尘把小九带回了家。

    事实上他向裴桉提出定制时并没有提太多详细的要求,概括起来就两句话,“赏心悦目”,和“知礼懂事”。

    最好性格独立知分寸,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守好一个机器人的本分,不要给他添麻烦。

    哪怕在父母还没有离去、家庭和睦的童年里,谢恺尘对外人也总是冷淡的。

    性格的一部分的确由成长环境造就,但是另一部分,就是天生的。

    小九自然是达到、并且远超“赏心悦目”的标准,但是另一个,就有些棘手了。

    这个漂亮的小机器人,非——常——黏——人。

    不管谢恺尘去哪里他都要跟着一起,一下子见不到就会发脾气。

    尽管好看的人连发脾气都好看,但谢恺尘还是会觉得为难。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对其他人那样硬起心肠,严肃批评他或者冷漠地不搭理,他只能在家里的保姆或者公司属下焦头烂额地告知“小九少爷又不高兴了”时,抛下手里所有——所有的事情,立刻赶回去。

    有些时候在卧室,有些时候在总裁办公室,谢恺尘进门就看见小美人坐在床上或者沙发上生闷气,背对着他。

    他走过去,想让小九面对着自己,但少年一动不动。

    他转到小九面前,才发现小美人脸上都是泪痕。

    眼尾绯红,琉璃色的眸子里含着点点泪光,楚楚可怜,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心软。

    谢恺尘也不例外。

    他用指腹抹掉小九的泪珠,机器人的皮肤比人类的还要细腻柔软,又带着人类体温所没有的冰凉。

    真正的人类柔声问:“怎么了?”

    这样温柔的语气和表情,要是被谢氏集团的职工或者合作伙伴看见了,会惊恐地以为谢总被谁进行了改造。

    小九低着头,不肯看他,怏怏不乐:“主人又不想要我了吗?”

    少年的嗓音又轻又软,现在带上刚哭过一场的鼻音,连控诉也像在撒娇。

    谢恺尘就那样单膝点地半跪在他面前:“为什么这么说?”

    “我、我好久没看到你了……”小九认真地计算,“有一个小时三十四分钟零九秒……”

    “我没有不要你。”谢恺尘失笑,“我只是去开会。”

    “开会不可以带小九一起吗?”

    小机器人不用「我」,总是用自己的名字作为自称。

    谢恺尘道:“我想那并不合适。”

    声音温和,但不容拒绝。

    少年又不说话了。

    “我们总是会有短暂的分离。”谢恺尘把他的双手放进自己的手掌,少年的手比他要小一圈,也很软,“这是不可避免的。”

    小机器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委屈:“可是小九只想一直待在主人身边……”

    在谢恺尘的最初设想中,机器人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叫自己谢总或者谢先生。

    但小九无师自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我的主人吗?”

    尽管主人也不算多么特殊的称呼,可谢恺尘在听到之后也就放弃了纠正他的想法。

    主人就主人吧。

    也很好。

    听起来可比先生有所有权得多。

    谢恺尘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这么会安慰别人:“会有很多待在一块儿的时间,不急这一时。”

    小美人的长长的金发披散着,仅有左边挑出一撮,用亮蓝色的丝带进行编织,发尾还缀着蝴蝶结,衬得他整个人清亮又娇俏。

    这时候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晃晃悠悠,好像那蓝蝴蝶真的随时会飞走。

    谢恺尘把那缕金发别在小机器人的耳后:“不生气了,好不好?”

    他对他没有半点以往对机器人的轻蔑和看不起,总是格外有耐心,助理说过,哪怕谢总有孩子都不会这样宠溺。

    孩子?

    谢恺尘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留下子嗣后代。

    小九就是他唯一的特殊。

    小机器人鼻尖也红红,眨了眨密密的睫羽:“小九没有对主人生气……”

    “嗯,我知道。”谢恺尘问,“作为补偿,我们去睡午觉,好不好?”

    ——这是小机器人的第二个问题,对自己身份认知的误解。

    从谢恺尘带他回家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坚决不愿意回自己的休眠仓睡觉,非得跟谢恺尘睡一起才行,还必须同一张床,恨不得同一个枕头。

    起初人类自然是不会同意的,皱起眉:“这不行。”

    小九就睁着他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问:“为什么不行?”

    谢恺尘说:“你不是人类,该去机器人去的地方。”

    小九并不抗拒自己的机器人身份,但这并不影响他要和主人同床共枕:“小九要守护主人——每时每刻。”

    他不仅是陪伴型机器人,应该算是全能型。日后谢恺尘会见识到他所向披靡的强大,只不过很多功能目前还没有开发出来。

    那时候的谢恺尘还是没有同意,不仅没让他进房间,还锁上了门。

    但这种锁对于聪明的小机器人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谢恺尘睡到一半,听到了轻微的动静。

    睁开眼,看见抱着枕头的小美人站在床边望着自己。

    比起被吓到,人类更多的是被冒犯的恼怒:“你为什么在这里?”

    连问怎么进来的都没必要了。

    小机器人眨巴着大眼睛,讲话轻飘飘、轻飘飘的:“小九来陪主人。好黑,主人会怕。”

    谢恺尘:“……”

    短短两句话,把他刚刚燃起的火苗又浇灭了。

    什么主人怕,是这小家伙自己怕黑吧。

    ……不是,怎么会有机器人怕黑啊。

    人类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还没有得到允许的少年趁着主人也没有说反对,悄悄把自己的枕头放在了谢恺尘的枕头旁边,然后手脚并用爬了上来。

    想爬小谢总床的人,在倾城能从CBD排到贫民窟。

    但敢把这个妄想变成真的,谢小九——这也是谢恺尘给他起的名字——还是头一个。

    谢恺尘:“……你不该在这里,回你的房间去。”

    小美人跪坐在他身边,小心地、试探着抱住他的胳膊,真诚地提议:“今晚就让小九来守护主人吧!小九很厉害的,会赶跑所有主人的噩梦!”

    谢恺尘不知自己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可能他才是那个线路短路的机器人,竟然真的让小九留了下来。

    就像少年允诺的那样,他当晚还真的没有做梦,一夜好梦无眠。

    就是第二天醒来,看见这小家伙已经整个儿钻进自己怀里了。

    ……

    从那以后,人类与机器人夜夜相拥而眠。

    机器的皮肤是冰冷的,可拥抱永远是温暖的。

    那个看不起机器人出了名的“拉斐尔”的谢总,再也没有谈论过任何机器人劣于人类的话题。

    放下了偏见的谢恺尘和他家的小美人也成了谢氏集团一道风景线,许多员工都慕名前来瞻仰一下这位改变了他们总裁价值观的漂亮小机器人。

    害羞的小九要么躲在谢恺尘身后,如果被人类揽在怀里,就捂住脸,然后从指缝间好奇地看着热情的人类们。

    员工们想要进一步接触,就会被谢总的眼刀逼退。

    算了算了,没那胆子。

    现在。

    小九答应了可以用午睡当做“被丢下”的补偿后,谢恺尘锁上门,拉上窗帘,给助理发了消息两小时之内不要打扰,折回沙发前。

    小九仰脸望着他,张开双臂:“要抱抱。”

    谢恺尘无奈道:“好,抱。”

    他弯腰,把少年打横抱起,向着里间的休息室走去。

    “主人。”

    “嗯?”

    “小九是伴侣型机器人呢。”

    “……嗯,怎么了?”

    “是不是应该做一些伴侣该做的事?”

    人类吻他的眼睛,声音沉沉:“……的确。”

    叮——

    冰冷、恢弘、庄严的声音响起。

    “第一宗罪,「傲慢」,审判完成。”

    “结果:通过。”

    在两人都还没回过神时,盛大的白光已经吞没了他们。

    134   嫉妒

    ◎现代都市·青梅竹马。◎

    谢恺尘在第二重世界睁开眼。

    他根本来不及去回忆上个世界都经历了什么, 新一轮审判已经开始了。

    奇怪的是,他还在刚才那个总裁办公室。

    这很奇怪,审判庭说过他会进入七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究竟是出了什么Bug, 还是他仍然滞留在上一重世界?

    紧接着, 他发现了许多不同。

    总裁办公室还是一样的落地窗, 但窗外的天空湛蓝,还有几朵白云,空气质量很好的样子。

    没有那么多光污染的霓虹灯, 也没有逼仄的高楼,他向下看去, 路面同样整洁开阔。

    不仅如此, 半空中没有轨道, 也没有到处乱飞的机械助手,连擦大楼幕墙的都还是举着高高拖把的清洁人员。

    这里看起来并不像倾城那种科技极速膨胀的时代,更是远远落后于现世的帝国。

    倒是有点儿像……几百年前进入大宇宙时代之前的新文明时代。

    谢恺尘预感到了什么, 打开桌上的光脑——不, 这个时候,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应该还叫电脑——远比光屏的分辨率低很多的显示屏上出现了所属公司的LOGO。

    不再是「拉斐尔科技」,而是「铮心资本」。

    铮, 是谢铮的铮。

    心, 是苏槿心的心。

    谢恺尘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接着,他在手边看见了一张相框, 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照片里的自己不是小孩子, 怎么也二十几岁了, 看起来就是不久前才照的。

    父母坐在前面, 手挽手,他站在他们身后,三个人看向镜头的微笑都真诚而幸福。

    这个世界,他父母感情这么好吗?

    ……等一下。

    谢恺尘心头一震。

    难道,这个世界他的母亲——应该说,他的父母都还活着?

    有生之年,他竟然还有机会还能再见到他们?

    他的母亲,能看见长大后的自己?

    除了这张一家三口的合照,旁边还有另外两个相框。

    一个里面有六个人,除了谢家一家三口,另外三个他也都认识。

    红发美艳的女人是享誉星际的帝国超模达茜·肯。

    风流倜傥的男人是神秘的郝郎中……不过从这幅打扮上看来,更像是真正的吝天倾。

    至于他们旁边,和谢恺尘挨在一块儿站的,正是纪攸。

    ……所以,这里的设定,纪攸是吝天倾和达茜·肯的孩子吗?

    倒是很符合小凤凰曾经对于这两个人最像想象中父母的期望。

    两家父母站在左右两侧,两个年轻人则在最中间。

    看起来,这两个家庭是世交。

    第三张照片,就是谢恺尘和纪攸单独的合照。

    纪攸在这里也比谢恺尘要小一些,看起来是前者毕业时候的照片。

    漂亮的男孩儿穿着学士服,怀里抱着一大捧花,正仰脸对着高大的男人微笑,西装革履的后者则在为他整理学士帽。

    两个人都没有看镜头,是张抓拍。

    但画面中庆贺的彩带、泡泡、花瓣纷飞,为这幅原本就很静谧的画面又增添了一番梦幻。

    第一重世界中,他们俩是主人和机器人。

    那么第二重世界呢?就只是世交家的好友关系吗?

    审判庭新手保护期的时间已经到了尾声,谢恺尘属于原身的记忆飞快淡去。

    等到秘书敲门时,他已经完全成为了这个世界的谢恺尘。

    秘书拿着一摞纸质材料放在办公桌上:“谢总,这是财务今天递交的Q2预算报表。”

    “知道了。”谢恺尘把三个相框排列整齐,“还有别的安排吗?”

    秘书看了眼时间:“三个小时后有一场会议,和……”

    “推了。”他说,“我有事。”

    桌上的台历今天的日期画了一个显眼的红圈,秘书早有所料,并不惊讶:“是,我知道了。”

    门关上之后,谢恺尘的手机响了起来。

    看清来电人,谢总方才还冷峻的神情柔和了几分:“妈。”

    苏槿心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温柔似水:“宝贝,攸攸接到了吗?我们这边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

    “我还在公司,马上出发。”谢恺尘叹了口气,“……妈,我都二十六了。”

    苏槿心不赞同道:“你就是三十六,四十六,难道就不是我的宝贝了吗?”

    谢恺尘自然是不会忤逆她的:“好,您愿意,叫什么都行。我现在去接小攸。”

    苏槿心道:“不知不觉攸攸都二十三了,时间过得真快。既然已经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你要抓紧呀!”

    谢恺尘难得敷衍:“……嗯,我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苦笑。

    他有什么可抓紧的,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又如何,小家伙至今也只把他当哥哥。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纪攸现在二十三了,再过两年纪攸研究生毕业后就会进入社会,看见广阔的世界。

    见到更多的、更好的人。

    眼睛不会再只看着他从小最崇拜和依赖的恺尘哥哥。

    谢恺尘看向他们合照中纪攸的如花笑靥。

    还真是……得「抓紧」了。

    *

    纪攸和谢恺尘青梅竹马,不仅谢恺尘疼爱这个弟弟,苏槿心更是无比宠爱他,而且因为纪攸长得漂亮,留了长发,性格又甜又乖,只有一个不会撒娇的儿子的苏槿心更是把他当女儿一样宠,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

    纪攸的二十三岁生日,达茜·肯还在国外走秀回不来,吝天倾倒是在,但这个男人只知道给钱,搞不好浪漫。

    于是,苏槿心手一挥,把宝贝干儿子的生日派对包揽下来,全交给她搞定,花了很多心思布置。

    谢恺尘要做的,除了给小家伙准备礼物以外,就是去学校接他。

    像个工具人。

    工具人谢恺尘对着车库思索了一会儿,在慕尚和Aventador中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么骚包的车型自然不会是他自己买的,是吝天倾送给他的十八岁成人礼物,浅金属蓝的限量款,像一朵机械制成的云。

    谢恺尘向来不喜欢高调,不过纪攸倒是一直很喜欢车身的颜色,从不同的角度能看见不一样层叠的蓝色,很是惊艳;有不少次他载他出去郊游,选的就是这辆。

    既然纪攸是过生日的那个,那么还是按照寿星的偏好来行事比较稳妥。

    谢恺尘先是回家拿上给纪攸准备的礼物,一条玺玉手链,据说是百年前某位皇后最爱的首饰。

    他上个月刚从邻市拍卖会高价拿下,手链的价格就算对于谢氏一贯的手笔也可以说是昂贵了,但谢恺尘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想起了纪攸的翠眸,这条手链一定会和他很衬。

    随后,他开车去科大。

    高校里出现跑车也不算太新奇,但是到这个价位的,着实吸引眼球。

    谢恺尘没有被围观的打算,戴上墨镜,熟门熟路开到天文学院的门口。

    给天文学院捐了一栋楼的好处就是哪怕不是教职工也有校园通行证。

    吝天倾学商,达茜艺术出身,他们唯一的宝贝儿子一条路都不想继承,从小最喜欢看星星,大学去学了天文,这才刚研一,已经拿到国外一家航天局的offer。

    纪攸在面试之前很犹豫,要不要离开熟悉的故土,尤其是,要不要离开他的恺尘哥哥。

    谢恺尘表面不动声色,支持他勇敢追梦,暗地里已经开始收购同市的公司,准备等到纪攸毕业去那边工作之后也过去拓展业务。

    他,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让纪攸生活得更顺遂和幸福。

    谢恺尘卡的点正好,车刚挺稳,就看见纪攸从电梯里走出来。

    但不是一个人。

    他抱着自己的iPad,正在认真地听同行者说话。

    同行者是个比纪攸还高一点点的男生,戴着鸭舌帽,天气转凉了还只穿了件T恤,脖子上戴着一串很不羁的项链,打扮颇为朋克。

    电梯狭窄,男生克制地没有和纪攸靠得太近,但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望着纪攸的眼神却很热烈。

    这小子谢恺尘有印象,是奥斯汀集团家的二公子,海登·奥斯汀,上面还有个姐姐。

    姐姐叛逆得很,不肯接手家业,去当设计师环游世界去了。

    小的这个想搞科研,但奥斯汀家大业大,而且跟吝天倾、达茜宠纪攸的方式不同,不可能一个继承人都没有,只有押着。

    好在他现在年纪还小,距离毕业、或者说正式被押送家族企业还有个两三年时间。

    不过这些跟谢恺尘没什么关系,奥斯汀集团跟铮心资本不是一个赛道,海登更是太嫩了一点儿,不可能成为他势均力敌的对手。

    唯一让他在意的是,这小子真是太喜欢跟着纪攸了。

    海登本科学的并不是天文,而是机械,不知道为什么硕士转了专业。

    希望不是和纪攸有关。

    他本来比纪攸小两岁,不过上学的时候跳过级,现在和纪攸同一个教授,算是同门;平时有不少课程项目要合作,一来二去,比其他同学还要更熟悉一点。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海登有多么迷恋纪攸。

    谢恺尘二十六岁,就算没有这样的身价条件,也是最风华正茂的时候;然而他在看见纪攸那些更加年轻有活力的同龄人们,还是有过可笑的、隐约的担忧。

    ——不过,上述的明眼人中,不包括纪攸。

    小家伙从小被保护得太好,性子单纯得不可思议,他眼中的世界没有丑陋,全是烂漫天真。

    他对别人好,别人对他也好,这或许是纪攸的世界中最最寻常的道理。

    所以,暗恋者对他的那些示好,都是纪攸每日都能接触到的柔软爱意,和一只唱歌的小鸟、一朵绽放的花儿没有区别。

    至于明恋和追求,都被有些人提前挡下来了。

    谢恺尘看着海登一个问题又一个,没完没了,心情有些烦躁。

    但他不会没素质到按喇叭,倒是纪攸抬头看见了他,抱着iPad跑过来。

    “哥哥!”纪攸趴在驾驶室车门边,眼睛笑弯弯的,“你来接我啦。”

    谢恺尘见到他对自己笑,躁动的心情缓解了许多,摘下墨镜:“嗯,都结束了吗?”

    纪攸点点头:“可以去见姨姨和叔叔了~我爸爸有说要来吗?”

    谢恺尘:“吝叔叔说会来,就是晚一点。”

    纪攸:“好哦。”

    海登也走过来,冲谢恺尘点点头:“谢总。”

    幸好他喊的是谢总,不是哥哥。谢恺尘也“嗯”了一声,然后温柔地问纪攸:“要邀请你的同学去吗?”

    纪攸回过头看看海登,表情有些为难,靠近谢恺尘耳语:“不啦,今天要和家人,和哥哥一起过!”

    很幼稚。

    但是无论是竞标成功,还是签订合同,又或者兼并哪家公司——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能像此刻一样,让谢恺尘觉得自己才是最后赢家。

    *

    纪攸没有邀请自己的朋友和同学,苏槿心倒是请了一些年轻人来热闹热闹,专门腾出一间客厅用来放别人给的礼物。

    谢恺尘同样要负责接待,好不容易忙完了,穿过开满紫藤花的长廊,去找在草坪派对的纪攸。

    小王子站在气球和鲜花中间,穿着白衣白裤,都是轻薄的棉麻料;发型是苏槿心亲手设计的,绾了一个很温婉的髻,还特意别了铃兰花的发饰,这是来自千里之外的达茜·肯的礼物。

    他正在和人说话,微微仰着脸,很专注的样子。

    谢恺尘很少看见他用这样崇拜、钦佩的眼神看别人,这让他顿时警铃大作。

    他从侍者托盘中取下一杯香槟,走过去。

    纪攸一看到谢恺尘就会笑,这是从他还是个婴儿时就有的习惯:“哥哥!”

    谢恺尘摸摸他的头:“小攸玩得开心吗?”

    纪攸扬起手,手腕上有一串大大小小贝壳穿成的手链:“这是寻枝哥哥送我的呢。”

    算不上精致,但都打磨得很圆润,颜色也还算和谐。

    旁边的男人接过话茬:“——礼物之一。不会只有这么廉价的东西的。”

    谢恺尘直到这时才认出岑寻枝,黄昏晓慈善机构的总裁,一表人才,年轻有为。他们正是在慈善晚宴上结识彼此,也算是一见如故。

    谢恺尘和岑寻枝握手,后者有些惊讶:“没想到小纪是你的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是我母亲世交家的孩子。”谢恺尘有意无意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岑寻枝轻描淡写地讲,之前某次纪攸和同学站在路边等红灯,失控的司机差点撞上他们,正巧路过的岑寻枝一把将纪攸推开。

    英雄救美,颇为俗套的情节,但永远经典。

    谢恺尘拧起眉心,看向纪攸:“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小美人眼神游移,不敢说话。

    岑寻枝帮他解围:“怕你们这些做家长的担心,小孩子嘛,不想摊上事儿,可以理解。”

    纪攸并没有受伤,虽然是受到了点儿惊讶,但在岑寻枝请他和同学们吃了冰淇淋之后,烦恼也就烟消云散;至于那个司机的问题,岑寻枝也都处理了。

    这话说到了纪攸的心坎儿,用力点点头。

    谢恺尘本就担心,也自责没有这么重大的事件自己没有发现;听见岑寻枝说的“做家长的”,又有了另一层意义上的无力。

    岑寻枝何其敏锐,他看了看面色紧绷的谢恺尘,又看了看目光闪躲的纪攸,总觉得这“兄弟”俩之间又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但他当然不会说什么。

    就在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看见来电人的备注后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手机那头的人有点儿有气无力:“……哥哥,还不回来吗?”

    岑寻枝神色漠然:“我在外面有事。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先挂了。”

    “哥,我……”

    那人还想说什么,岑寻枝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们站的地方没什么其他人,岑寻枝的音量又忘记调小,说什么话,都能听见。

    他有些尴尬地撩了下额发:“抱歉,谢总,让你见笑了。”

    谢恺尘:“没听说岑总还有弟弟。”

    “……也不是亲的。”岑寻枝苦笑了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谢恺尘倒是很赞同这句话。

    两人无声地干杯,无声地认同了彼此关于弟弟话题上的苦恼。

    相似,但也相反的两种苦恼。

    *

    纪攸很喜欢岑寻枝给的那串贝壳手链,还去炫耀给苏槿心和谢铮看。

    虽然廉价,但用心,像纪攸这样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少爷,其实并不会在乎礼物的世俗价格,更在意它能带给自己的价值。

    谢恺尘捏着口袋里的小礼盒,心情复杂,不确定今天该不该送出去。

    同样是手链,尽管他买的这串价格多了一大串零,却怎么看都好像不够岑寻枝亲自打磨串起那么用心。

    他清楚纪攸和岑寻枝对彼此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但古怪的念头还是盘旋在胃底,酝酿着酸涩。

    纪攸带着笑意穿梭在宾客之间,白衣,雪肤,金发,翠眸。像只翩翩起舞的漂亮小鸟。

    鸟儿是自由的。

    鸟儿不应该属于任何人。

    ……就算是他,能够拴住鸟儿的心吗?

    年纪轻轻叱咤商场的小谢总难得这样没有自信。

    晚宴也在草坪上举行,处处燃着香薰蜡烛,攀缠着白蔷薇的篱笆上挂着一串串星星灯。

    紫藤花长廊也被利用上了,装饰了各种小玩偶。

    有人说,这不像生日派对,倒是更像婚礼现场。

    苏槿心听了,笑得格外灿烂:“以后小尘和攸攸的婚礼,一定要举办得更隆重才行。”

    宾客们听了,只以为她把两个孩子的婚礼放在一块儿说。

    至于本人在想什么,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呢。

    苏槿心、谢铮和吝天倾上台发言,感谢各位参与的宾客。

    另一边的房间里,纪攸正在换今天的最后一套衣服,谢恺尘则在卧室外等他。

    换上了西装的纪攸从里面走出来,纯白的外套和淡绿色的衬衫非但没有让西装显得过于庄重死板,反而衬得他更加轻灵。

    他走到谢恺尘面前,转了一圈,不太确定地问:“这个好看吗?”

    “当然。”谢恺尘帮他整理领结,“非常适合你。”

    不管纪攸穿什么,总能让他眼前一亮。

    小美人歪过头,问他:“哥哥,我的礼物在哪里?”

    谢恺尘一噎。

    他收回手,插在口袋里,手指又摸到那个盒子。

    纪攸问:“哥哥不会没准备吧?”

    谢恺尘怕看见他眼里的失望:“准备了。只不过……”他叹了口气,“重复了。”

    他终于还是把小盒子拿出来,打开。

    纪攸低头,看见那条莹润的玺玉手链。

    男孩儿何等聪慧,立刻就明白了为何谢恺尘踌躇至今。

    他毫不犹豫摘下手上的贝壳手链:“寻枝哥哥送的礼物很好,寻枝哥哥也很好。”

    他伸出雪白纤细的手腕,示意谢恺尘给他戴上,在后者低头时,悄悄在他耳边道:“但它和他,都比不上我的哥哥。”

    谢恺尘扣上手链,顺势轻轻握住小美人的手,昏暗的房间里目光沉沉:“……是吗。”

    纪攸眨眨眼。

    女佣敲门声响起,提醒该到他们出场的环节了。

    家长讲完话之后,是他们两个一起。倒还真有点儿像婚礼流程。

    “走吧。”谢恺尘牵住他的手,像儿时一样。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手拉手,哥哥爱护弟弟,弟弟崇拜哥哥。

    二十年后,两个人却有不同的心思了。

    快走到门口时,纪攸忽然停下来:“等一下,是不是要吹蜡烛许愿?”

    谢恺尘“嗯”了一声:“是妈妈亲手做的蛋糕,你一定喜欢。”

    “姨姨做的是最好吃的。”小美人的琉璃瞳中眸光流转,一眨不眨看着谢恺尘,轻声道,“那哥哥猜猜看,等下,我出蜡烛的时候会许什么愿?”

    谢恺尘第一反应就是,这古灵精怪的小家伙在想什么,他怎么可能知道。

    随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看向纪攸,喉结滚动,嗓音掺上了梦想成真般、不可思议的喜悦:“小攸……”

    纪攸反而垂下眼睫,避开了他的目光,晃了晃他们牵着的手:“我二十三岁的生日愿望,还是和三岁时候的一样哦。”

    小美人突然踮起脚,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然后转身就跑。

    谢恺尘在原地发怔,半晌,抬手用指腹碰了下脸颊刚刚被亲的地方。

    他失笑。

    “这小家伙……”

    三岁那年,小小的纪攸在生日派对上当众向所有人宣布,他的生日愿望就是长大以后当恺尘哥哥的新娘。

    二十三岁了,他的愿望仍然没有改变。

    谢恺尘正要追上去,熟悉的白光弥漫。

    叮——

    “第二宗罪,「嫉妒」,审判完成。”

    “结果:通过。”

    135   愤怒

    ◎动物世界·大狮叽与小奶喵。◎

    谢恺尘已经掌握了一些要领, 这个审判并不严格,是否能通过也是很有针对性的,只要他能克服在相对应世界中展现出来的人性弱点, 就会被视为成功。

    简单来说, 他要在面对“凤凰”的时候表现出自己是个很好的人, 是能配得上对方的人。

    ……但问题是, 如果不是人呢?

    谢恺尘表情复杂地看着第三重世界的自己。

    粗壮的四肢,锋利的爪牙,浑身厚实坚硬的毛发, 尤其是头部茂密旺盛的鬃毛。

    ……狮子?

    如果谢恺尘是在别处看见,他会觉得威风凛凛, 很不错。

    但轮到自己变成动物, 就没那么美妙了。

    天平真是够恶趣味的, 谢恺尘开始怀疑它究竟是不是拿自己在各个世界中做角色扮演,来满足枯燥无趣的神域观众。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开始了第三重世界的审判, 已经来不及撤回了。

    谢恺尘属于人类的部分很快隐藏了起来, 燥热的阳光照得他眯起了眼睛, 他打了个哈欠, 稀树草原普通的一天开始了。

    一头和他年龄相仿,但体型小了一圈, 还一瘸一拐的跛腿雄狮靠近了他, 讨好道:“大哥,我今天能跟姐姐妹妹们出去玩儿么?”

    这是他的弟弟, 谢鸣风, 也是他的族群里为数不多的成年雄狮。

    谢恺尘的狮群很特殊, 相较于其他族群有唯一的雄狮和十几头雌狮的构成法则不同, 他的部落不仅有谢鸣风,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雄狮。

    没办法,他因为一些心理障碍不想繁殖,但狮群总得延续下去。

    反正这些年老的、或者体弱的雄狮既不敢挑战他的地位,还能完成壮大部落的使命,他也就让他们留下来了。

    这样的家族模式是会被草原上的动物们嘲笑的。

    不过没关系,反正没谁敢在他面前笑。

    谢鸣风天生跛腿,行动不便,可他又不喜欢天天睡觉,待得无聊,就想和雌狮们一起出去狩猎。

    首领卧在那儿,眼皮都没抬一下:“去吧,注意安全。”

    谢鸣风兴高采烈:“好嘞好嘞,谢谢大哥!”

    大哥说的“注意安全”倒不是让他防范被其他动物伤害——就算他是个半残的狮子,草原也没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而是不要被自己绊倒了。

    因为追小鸟追得太入迷然后不小心滚下草坡这种事情谢鸣风是绝对不会让第三狮知道的。

    谢鸣风跟着姐姐妹妹出门儿了,中间回头看过他哥一眼。

    首领狮还卧在远处闭目养神,浑身金色的毛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尊宏伟的雕像。

    他不怒自威,气场相当强大,就连部落里正值鬣狗都嫌年纪的小幼狮们玩闹也不敢靠近他,还要注意着不发出声音打扰到首领睡觉。

    谢鸣风在心里流泪。

    这些闹腾的小鬼平时可不是这么对他的!都是在咬他的爪子、扑他的尾巴……TAT

    然而幼崽们虽然不敢打扰谢恺尘,却也不会离他太远,首领的身边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啦。

    今天的狩猎很轻松,敏捷有力的雌狮们团队合作,很快干掉了几头羚羊。

    谢鸣风也是很受姐姐妹妹们宠爱的,分到了一条羚羊腿。

    他美滋滋吃了几口,余光瞥见唯一一头没有来吃饭的雌狮。

    林小草和族群里的其他狮子不同,她既不想繁殖,也不想只过打猎、吃饭、睡觉的生活。

    她想去冒险,想去草原之外的地方看看,向往诗与远方,是一头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狮子。

    谢鸣风担心她太过沉迷文艺青年的世界而饿着,叼着羊腿靠近,邀请她分享午餐。

    但林小草非常警惕,护着什么,低吼了声让他别靠近。

    谢鸣风一看,傻眼了,羊腿啪嗒掉到地上。

    ……不是,林小草根本没怀孕吧,那她身体下这个小小小小崽子是哪儿来的?!

    林小草见秘密暴露了,急忙叫住他:“老二,老二,千万别说出去!”

    谢鸣风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这什么情况?你未婚先孕……不不不,你根本没怀孕吧!怎么突然就有娃了?”

    林小草道:“你瞅瞅这像我娃么?!”

    奶金奶金的毛发,小小软软的,谢鸣风呆了呆:“还……还挺像啊。就是有点小……草儿你是不是早产了?”

    林小草:“???”

    林小草:“你仔细看看——这根本不是狮子!”

    谢鸣风:“??”

    那个还没有他们爪子大的小东西正蹭着林小草的左前爪撒娇,终于后知后觉注意到还有别的狮子在看自己,用那双碧绿的眼睛看向谢鸣风,还挺自来熟地打招呼:“喵呜~!”

    啊?喵呜?!?!

    什么狮子会发出这么奶声奶气的动静,连刚出生的小崽儿也不会这样吧。

    谢鸣风呆呆地:“草儿你,你你变异了?还是和哪个种族通婚了……”

    林小草快晕过去了:“所以我说了这不是我的崽啊!”

    谢鸣风:“……那你偷的?”

    林小草:“……我捡的。”

    她低下头,看着奶金色的小东西,眼神很柔和,是那种当了妈妈才会有的柔和:“我觉得,他好像是一只小猫咪。老二你说,我们能把他带回部落么?”

    如果谢鸣风的前肢再灵活一点,他会捂住耳朵的:“你赶紧把那句话撤回,我当做没听到,这样我们俩都还有希望活下去。”

    林小草:“……”

    小奶猫像是听懂了他们的话,兴高采烈:“喵喵~”

    或者根本没听懂。

    *

    林小草不愧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狮子,还真猜对了。

    这个小家伙,的确是一只小猫咪。

    三个月大的长毛金渐层,虽然现在毛也不是很长,层也不是很金。

    正是最软绵绵、奶乎乎的时候,尤其是用那双绿眼睛看着别狮、再咪咪叫时,甜得心都化了。

    这么小、这么脆弱的小东西,要是没狮管,就连一只鸟都能把他叼走。

    谢鸣风和林小草互相打掩护,瞒着其他姐姐妹妹们偷偷把小奶猫带回了部落。

    部落里原先有八只幼狮,于是他们就给这个小东西起名为九九。

    其实其他狮还好,他们主要怕谢恺尘。

    由于部落里的后代都不是谢恺尘亲生的,他很难从血缘上直接同后来者建立感情,因此每一只幼崽出生后都会得到他的亲自检验,只有足够聪明勇敢强壮的小狮子才有资格留下来。

    九九看起来蛮聪明的,会偷偷叼走剩下的羊肉;也很勇敢,敢从谢鸣风的背上直接往下跳。

    但一推就倒,软软的小身体就跟没骨头似的,跟“强壮”一次八竿子打不上关系。

    谢恺尘从来不会主动亲近族群里的幼崽,所以谢鸣风和林小草就想着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他们串通了其他已经孕育幼崽的母狮,让小家伙待在母狮身边,沾染上幼狮们的气味。

    这样平安无事度过了两天,到第三天的时候,谢恺尘把谢鸣风叫过来。

    谢鸣风:“大大大大哥,有、有、有事吗?”

    旁听的林小草恨铁不成钢,还能再心虚点么!

    谢恺尘:“你这两天怎么没有吵着要出去玩儿了?”

    谢鸣风汗流浃背:“我、我、我这两天腿疼,想休息一下……”

    谢恺尘:“是么。我听闻他们找到了一种可以止痛的草药,你今天跟他们一起去看看。”

    谢鸣风:“谢谢大哥关心,但,但,但,那什么……我今天也想休息……”

    谢恺尘看着他:“这不是商量。”

    和其他狮子的眼睛不同,谢恺尘的虹膜上有一点银,应该是某种病变,不过并未影响他的视力。

    谢鸣风光是看着那点银,就已经腿软了:“是……是!大哥!”

    谢恺尘不仅驱走了谢鸣风,连林小草也被赶出去该干嘛干嘛。

    谢鸣风自知事情已经败露,视死如归,一股脑全交代了:“大哥,我承认……我承认!但请您千万不要动怒,不要吃了他……”

    林小草也硬着头皮求情:“其实他也不占伙食,跟其他小崽玩得也挺好的,首领,您就当他是个玩具……”

    谢恺尘看着他们:“带路吧。”

    他们停在了母狮面前,所有在周围打闹追逐的小狮子

    碍于王的强大气场震慑,全都不动了。

    只有草尖尖还在晃悠。

    毕竟有些小东西,还没草高。

    谢恺尘一步步上前,其他狮子全都屏住呼吸,尽管他们自己就是最顶级的杀戮高手,可还是惧怕接下来看见的血腥的一幕。

    九九那么软,那么小,跟天生就是小斗士的狮子幼崽完全不一样,早就是他们偷偷宠爱的小宝贝了。

    可是,谁敢在王的面前说一个“不”字?

    万幸的是,谢恺尘的大掌并没有直接踩下去,而是轻轻一拨。

    于是,那个奶金色的小猫团子就这么在草丛中显出了真身。

    首领低下头,也没有一口吃掉这陌生的小东西,而是闻了闻他身上的气味。

    嗯,是部落的味道。看来母狮和幼狮们和他相处得很和谐。

    小九九不知道这是暴虐的草原之王,还以为跟其他疼爱他的姨姨哥哥差不多,开心地喵呜喵呜着,黑乎乎的小肉垫拍在雄狮的鼻头上。

    围观群众的心都要拎到嗓子眼儿了,这也……这也太大不敬了!

    愤怒的首领会不会把他们所有狮都咬死泄愤啊!

    令狮大跌眼镜的是,王不仅没有动怒,甚至没阻止那乱扑腾的小猫爪,而是偏着头问:“他说的是外语吗?”

    所有狮打出一个问号。

    谢鸣风不愧是王的亲兄弟,最先反应过来:“啊对……啊对!是外语,我们也听不懂的。”

    草原上所有动物说的都是同一种语言,只有九九说的话他们听不懂。

    这种漂亮可爱的小猫咪出现在草原本身就是很离谱的事情,但狮子们也没有足够的智商追根溯源。

    谢恺尘不置可否,又问了一个问题:“他叫什么?”

    林小草咽了口口水:“九九。”

    谢恺尘看着面前的小奶猫,咪呜咪呜的,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绿眼睛好看极了,像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宝石。

    他的狮群是草原上最有力、最威猛的族群。

    这样的柔弱无力、一巴掌就能拍死的小奶猫,是绝对不可以加入的。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走。

    王甩了下尾巴,刚才还被按着动都动不了的小猫咪一跃而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追了上去。

    “喵呜……咪!”

    谢恺尘停下来,转头看他。

    “你要跟着我?”

    小猫咪舔舔爪子:“咪咪~!”

    王毫冷漠地拒绝:“不行。”

    奶猫祈求:“喵……”

    王毫不心慈手软:“不行。”

    奶猫委委屈屈垂下脑袋:“咪咪……”

    有生之年,王也会退让:“……那必须跟我保持距离。三米以上。”

    翠绿的猫眼惊喜地望着他:“喵咪!”

    然后,目瞪口呆的狮群们眼睁睁看着那三米的距离变成两米。

    一米。

    五十厘米。

    再然后,小奶猫就完全贴着王了。

    *

    相安无事的一周后,谢狄川突然出现了。

    谢恺尘、谢鸣风、谢狄川是同一族的兄弟,不同于强壮威武的老大,安分守己的老二,这个老三能力就那样,但心比天高,反复挑衅族群的前辈,而且不是用正规手段。

    最后,他被谢恺尘赶出族群,是狮群的耻辱。

    谢狄川每天都在琢磨着今天要怎样一举击溃谢恺尘,取而代之成为草原之王。

    但他根本打不过长兄,偷袭过好几次,最后都溃败,除了多了一身伤和一堆嘲笑,没有任何进展。

    既然正面迎战不得行,那就玩儿阴的,他最擅长了。

    谢狄川看上了最近总跟在谢恺尘身边的那只奶金奶金的小幼崽。

    乍一看也挺像狮子的,就是太小了,哪有狮子幼崽这么脆弱的,连刚出生几天的都比他要强壮。

    但奇怪的是,谢恺尘对他很宠爱——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了。

    谢狄川远远看见过几次:谢恺尘白昼漫长的睡觉时间,那个小东西一会儿从他怀里钻出来,一会儿咬他的鬃毛;雄狮没有任何反应,偶尔懒洋洋睁开一边眼睛,用爪子把差点掉下去的小家伙拨回怀里。

    谢狄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利用幼崽的好奇心和绝佳的伪装,把那只奶团子“偷”了出来。

    小毛团不怕生,见了伤疤纵横交错的谢狄川也不怕,但也确实不像亲近谢恺尘那样愿意亲近他。

    谢狄川没打算吃了他,但也没想好拿他做什么。

    这可是对付谢恺尘最好的武器了吧,要不策反以下……

    谢狄川用爪尖碰了碰小东西,没想到这小家伙反应还挺敏捷,跳到一旁,同样露出爪子要哈他。

    很凶的!

    就是在成年雄狮听来跟撒娇没什么差别。

    谢狄川差点笑出声。

    小毛团的绿眼睛眯成一条线,又准备发出凶萌攻击。

    谢狄川悠然地看着他,叫吧叫吧,叫破喉咙也——

    “吼——!!!”

    自背后传来的山摇地动的狮吼差点没把谢狄川吓晕。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小东西已经飞速窜了过去。

    谢狄川战战兢兢回过头,看见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长兄,以及双爪抱着他前爪对自己耀武扬威的奶团子。

    他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狮王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声音低沉凛冽,“离我的幼崽,我的族群远一点。”

    他和谢狄川毕竟曾经是同族的兄弟,一起长大,他本不想太过赶尽杀绝,当初的决斗没有咬死谢狄川,只是把他赶了出去。

    但谢狄川不仅不知悔改,还得寸进尺,竟然敢打九九的注意。

    谢恺尘用爪子把蹭着自己撒娇的小奶猫拨到自己腹下,虹膜的银色斑在阳光下亮得慑人:“下一次,你会在我的牙齿下变成碎片。”

    谢狄川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等到谢狄川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谢恺尘的余怒未消,转身就走。

    其他狮子,尤其是幼狮们瑟瑟发抖,谁都不敢去触霉头。

    且不提谢狄川那个捱千刀的又来作大死,部落里的幼崽是有严格规定的,绝对不允许私自乱跑。

    如果被敌人抓住,是要减食、禁足的。

    如果让同族因为营救而受伤,严重的,很有可能在成年前就被赶出部落。

    谢恺尘再怎么冷酷,也没有谁愿意离开狮王的庇护。

    群狮们一个个不是抬头欣赏蓝天白云,就是低头观察蚂蚁搬家,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唯有胆大包天的小奶猫竖着尾巴,丝毫没有意识到气氛有什么不对,依然和以前一样欢天喜地地追上谢恺尘。

    “九九——”

    躲在远处的谢鸣风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小笨蛋,别去送死啊!!

    他甚至要不顾自己的性命冲出去了,被林小草死死拦住:“等一等。”

    “还等啥,再等猫都没命了!”

    “那可不一定。”林小草的瞳孔放大,“这可是九九啊。你没见到王有多疼他么?”

    把「王」和「疼爱」这两个词放在一块儿,哪哪儿都很违和。

    但谢鸣风必须承认,他大哥对九九的确不一般,这么多幼崽出生、长大,从来没有哪个能像九九一样,可以肆意在谢恺尘身边打转,甚至能撒娇、依偎在他怀里。

    关键是,那些都是平时大哥心情还不错的时候,不是这种盛怒之时啊!

    以前大哥每次教训完老三之后,那全身散发的低气压,足足两天时间没有狮子敢靠近。

    啊啊啊,都怪老三,原本和谐的家庭幸福毁于一旦……

    狮王停了下来,来不及刹车的小奶猫撞到了他的后肢,非但没有影响到谢恺尘,反而把自己撞翻在地。

    谢恺尘先是看了眼围观群众,所有狮动作整齐划一地往后退了十米,一个个背过身处,当自己不存在。

    谢恺尘转过身,看着这个麻烦的、恼人的、总是在惹祸的小家伙。

    小猫咪还维持着那个倒地的姿势,娇气地冲他咪咪叫。

    撞得好疼哦QAQ

    谢恺尘一动不动看着他。

    若有胆儿肥的狮子敢看一眼就会发现王那原本紧张的神情放松了些许。

    九九见大家长没有像以前那样来哄自己,干脆爬起来,讨好地用脑袋蹭了蹭谢恺尘。

    “喵呜~喵!”

    别生气啦。

    跟我玩好不好呀?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对方怒火的源泉。

    但谢恺尘的确没办法对着这么个柔弱的小毛团发火,而且奇怪的是,光是听着小奶猫喵喵叫,或者被那暖烘烘的小身体蹭一蹭,他心中的躁动竟然神奇地消退了许多。

    以前就发现了,九九好像有神奇的治愈效果,只要待在一块儿,他的坏脾气都消退了许多。

    到最后,谢恺尘完全放松下来,伸出舌头,下意识想给他舔毛。

    随即意识到,九九不是部落里其他皮糙肉厚的小子们,恐怕受不了自己舌头上的倒刺。

    于是,改为用鼻头碰了碰小家伙。

    九九是个碰瓷专业户,一碰就倒。

    狮王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鼻头拱了拱奶猫软绵绵的小肚子。

    “咪……咪咪!”

    小猫痒痒地想躲,可惜大狮子连鼻子都那么大,根本躲不开。

    谢恺尘找到了“惩罚”这个不乖的孩子最好的办法:挠他痒痒。

    奶猫发出幼崽独有的清脆笑声,连这声音听起来都是带着奶香味儿的甜。

    远处,偷偷看的谢鸣风结结实实被震撼了一把。

    同样偷窥的林小草洋洋自得:“我说吧。”

    谢鸣风用爪子蹭了蹭自己的眼睛,又蹭了蹭。

    啊?

    这是他大哥?

    那个发飙起来整个草原都不敢出声的暴君?

    不会是其他狮子冒充的吧?!

    这一次的危机事件化解之后,谢恺尘再也不让九九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走哪儿都要带着。

    后来,整个草原都知道了,狮群的首领总会随身携带着他的小挂件。

    那是他最心爱、最不可被觊觎的小东西。

    新的一天到来,伴着缓缓上升的照样,狮王仰天长啸,发出荡气回肠的狮吼,连树叶都要被震落许多。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要向他俯首称臣。

    除了站在在他前爪爪垫上的、金团子一样的小奶猫。

    九□□着他的模样,也昂起头,双眼紧闭奶声奶气:“喵——喵呜——!”

    哇唬!

    猫猫超凶的喔!

    再后来,草原上有了另一个传说。

    不要随意偷看那只漂亮的小奶团。

    如果你凝视小奶猫。

    那么在他身后,暴君狮王也会凝视你。

    叮——

    “第三宗罪,「愤怒」,审判完成。”

    “结果:通过。”

    136   怠惰

    ◎平行时空·三岁宝宝纪小攸!◎

    从第四重世界开始, 谢恺尘已经不需要新手保护期去适应了。

    他宁可立刻融入这个世界,尽快完成审判。

    与凤凰的重逢之日能早一天,再早一点, 都是好的。

    ……话虽如此, 低头看见眼前这个小豆丁时, 他还是感到了深深的疑惑。

    第三重世界, 他当了回除了基本生L需求什么都不用考虑的动物,不需要动脑子勾心斗角的感觉还挺好的。

    那个世界里纪攸是只需要他保护的小猫咪,相处起来也很愉快。

    他愿意宠爱幼猫和小雏鸟, 因为他们都是纪攸。

    但这不代表他也可以游刃有余地对付人类幼崽。

    ……尽管,穿着暗红色短袖、黑色背带裤、还垫了张有荷叶边的奶黄色小围兜的崽崽长得真的很可爱。

    男人把怀里的小孩子放下来, 然后又婴儿车的扶手上取下来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背包, 看向谢恺尘:“还麻烦你暂时照顾他一个星期。”

    谢恺尘在看清这个男人之前, 先看向婴儿车。

    小毯子裹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宝宝,脸色通红,卷卷毛都被汗湿了, 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虽然没有哭闹, 但很明显在难受。

    这位新世界的NPC有两个孩子, 小的这个生病了需要住院, 抽不开身照顾大的,家里又没有别的人可以帮忙, 于是拜托可以信任的谢恺尘, 把小幼崽纪攸送过来寄养一个星期。

    ……NPC?

    谢恺尘终于有时间打量面前人。

    黑色短发,黑色眼瞳, 五官精致如画, 冷灵灵的、莲花一样的香气。

    同时名字也浮现在谢恺尘的脑海:姜宵。

    虽然很离谱, 但他还是认出了, 这位便是神明的化身。

    尽管陛下没有在审判庭露面,在这种时候倒是很有闲情逸致,竟然亲自进入重叠世界中客串NPC。

    不过就像其他人说的那样,除了真正的神子,神明对神禽的确也视如己出,不然不会出现两个孩子的设定。

    就是挺奇怪的,九天之上、不染凡尘的神主,像个普通的人类父亲一样要照顾两个孩子。

    这也是天平的恶趣味之一吗?

    话说回来……这是在第一重世界的倾城,还是第二重的新文明时代的普通都市,还是……?

    三岁的纪攸小朋友和真正三岁的眠礼不太一样,没有后者胖嘟嘟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下巴还是尖尖的,小脸还没有成年人的巴掌大。

    他低着头,未来将会长过腰的金发现在刚刚齐肩,卷卷也没有那么明显,甚至发色都是比浅金色还要淡一点的颜色。

    唯有那双琉璃瞳没有变化,不过因为孩子整体都小小的,衬得这双眼睛更大、更加明亮。

    在新手保护期最后剩余的一分钟,谢恺尘努力地回想现世中,他曾经也在某一次共振的回溯中见过如此幼小的人形凤凰。

    ……好像是在654星爆发心紊症的那一次。

    他穿过荒芜的街道,穿过畸变的植物,穿过星球的碎片,找到了蜷缩在角落里发抖的小孩子,将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打捞出。

    那时候的小凤凰无人问津,是随时会湮灭在乱世的一朵孤零零的小花。

    相比之下,这个有父亲,有弟弟的幼崽,幸福得多了吧?

    纪攸试图自己拿起那个背包,但是太重了,只能放在地上,小手抓着包带上挂着的小鸟玩具,不安地低着头。

    小孩儿有点认生。

    谢恺尘怀疑自己和陛……姜宵之前应该也不是什么多么密切往来的好友,没见过几次。

    纯粹是为了走剧情,才会把小孩推到自己这边来。

    姜宵看了眼手表,到时间了。

    他蹲下来,摸了摸小纪攸的头:“听叔叔的话。”

    果然,不管是神还是伪装的人类,这位的表情和语气都是一如既往冷淡,连句安慰小孩子的话都不会讲,居然最后一句是冷冰冰的交代。

    也许是个负责的父亲,但一定不够称职。

    进入正式进入角色的谢恺尘不免为纪攸和眠礼的家庭成长氛围感到担心,眠礼现在还是婴儿,看不出来什么,但纪攸的表现明显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懂事。

    谢恺尘见过他的同龄人,得不到冰淇淋和玩具的时候会满地撒泼打滚。

    而小纪攸面对要把自己“抛弃”的父亲,只是嚅嗫着:“您会来接我吗?”

    “会的。”姜宵的声音不疾不徐,“等到眠礼出院,我就来接你。”

    “好……”纪攸垂下眼。

    幼崽想起什么,又突然跑到婴儿车旁,用自己的小手碰了碰婴儿更小的手,关心道:“小礼要快点好起来。”

    姜宵摁了摁他小小的肩膀:“会的。”

    谢恺尘纪攸手里拿过背包,是挺沉,应该是放了小孩子一周所需的物品,看见纪攸努力踮着脚、趴在窗台边看楼下正在把眠礼放进儿童座椅的姜宵,小小的背影很是落寞。

    谢恺尘想了下,也学着他父亲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发:“想不想吃蛋糕?”

    软软的。他想。小孩子的头发竟然也是软的。

    男孩转过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谢恺尘假装没有看见他红红的眼眶,牵起小孩的手,穿过寂寞的走廊。

    *

    照顾人类幼崽是很麻烦的,且不提日后的重大教育问题,光是负责基本的起居需求,都足够叫人操心劳命。

    这是谢恺尘从来没想过结婚生子的原因之一。

    按照谢恺尘对人类幼崽浅薄的认知,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基本是没有什么自理能力的,吃喝住行全都得靠大人拉扯。

    不过小纪攸倒是比别的小豆丁要独立一点,起码愿意自己睡觉,也会穿衣服和洗漱。

    但做饭还是不可能,他还没桌子高呢。

    谢恺尘醒来的时候小孩已经趴在床边等了。

    他作为一个简朴的单身汉,只有一间卧室和一张床,好在书房里有个折叠沙发,征求小孩的同意后就把纪攸的儿童房暂时安排在那里。

    一开始谢恺尘担心小孩儿会怕自己睡觉,没想到纪攸习惯得很,并且告诉他,在家里自己就是一个人睡儿童房的。

    谢恺尘想,也许是因为眠礼太小,姜宵得带小的这个才行。

    纪攸好像猜到大人在想什么,纠正道,弟弟也有自己的婴儿房。

    他们家三个人住三个房间,彼此互不干扰。

    真是独特的教育方式。

    同样可以归咎为教育方式,纪攸醒得很早,从来不像别的小朋友那样睡到太阳晒屁屁;醒了之后也不会来吵谢恺尘,自己默默地玩玩具,看看图画书。

    但今天可能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才会来主卧等着大人。

    谢恺尘听见小孩子肚子清晰的咕噜一声——哪怕饿成这样,纪攸都没有叫他。

    乖巧懂事得叫人心疼。

    纪攸看见他醒来,有点儿开心,又不想把这开心表现得太明显,小脸枕在胳膊上,声音软软的,像棉花糖:“先生,我饿啦。”

    纪攸并不像姜宵所教导的那样喊谢恺尘叔叔,而是喊他先生。

    有点儿奇怪,不过谢恺尘没有反对。

    “唔……好。”睡懒觉的大人说,“我这就起来。想吃什么?”

    谢恺尘坐起来,他睡觉的时候通常是不穿上衣的,被子滑落下来后露出光滑的、小麦色的皮肤,和线条漂亮的肌肉。

    小孩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又看了看自己奶油一样雪白绵软的小胳膊,语气充满艳羡:“我以后,也可以像先生一样吗?”

    谢恺尘的身材经常被人称赞,本应早就习惯,可这样羡慕的话从一个三岁的孩子口中说出,还是让他失笑。

    他伸手柔软小孩的头发:“认真吃饭,多吃鸡蛋和肉,好好锻炼,可以的。”

    幼崽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避免魔爪摧残,像小猫咪一样甩了甩毛,竟然又顺了回去。

    “那……”不爱吃肉的小朋友大声宣布,“今天,今天想吃烤肠!”

    “烤肠可不算优质肉。”谢恺尘问,“早上做碗青菜瘦肉粥怎么样?”

    喜欢吃蔬菜的小朋友眼睛亮亮的,使劲儿点点头。

    谢恺尘披上睡袍,带着纪攸去了厨房。

    他家的厨房是开放式,灶台和流理台都是白色,餐具和橱柜都是透明的,一般用这种配色的人家里几乎不会开火,谢恺尘也是同样。

    毕业前他是谢家的独子,家里自然是有厨师的,还有好几个;毕业之后他不想回家,住在公司旁边的房子,每日三餐有专门的星级酒店厨师送菜上门,或者是家里的阿姨做好了送过来。

    暂时收留纪攸的这一周,他既不想被外人知道,也不想让小孩子跟着吃酒店的饭菜,不得已大少爷亲自下厨。

    以前他基本没怎么自己动过手,好在网络发达,到处都有食谱,他用上做实验的精准度,按照食谱上的要求精确把控剂量和火候,竟然做出来的成品也不错。

    反正小纪攸很喜欢。

    他家里没有儿童椅,怕小朋友坐在太高的椅子会摔着,就干脆把茶几腾出来当做餐桌。

    小朋友坐在两个堆叠的抱枕上,他坐地上,很随意,也出奇得舒适。

    前两天他拿着iPad参照着一步步做饭时,纪攸会乖乖待在客厅等他,有时候小孩会爬到沙发上,躲在沙发背面偷偷看他。

    如果谢恺尘突然回头,纪攸就猫腰躲起来。

    也不知道是想和他玩躲猫猫,还是真的害羞。

    今天小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对青菜瘦肉粥有格外的兴趣,竟然待不住了,也跑到厨房来。

    现在是初冬时节,谢恺尘家里有地暖,整个房间都暖烘烘的,小孩不愿意穿拖鞋,更喜欢光着小脚丫到处跑来跑去。

    谢恺尘怕滴下的水太滑,让他站在离自己几米远的地方,不要靠近灶台。

    “做饭好麻烦。”纪攸看了一会儿,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谢恺尘觉得这小孩很有意思,经常会冒出些古灵精怪的念头。

    他问:“你爸爸在家会做饭吗?”

    纪攸摇摇头:“会有人送来。”

    看来姜宵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不过还以为那位不食人间烟火呢,谢恺尘在心里想了个冷笑话。

    男孩冷不丁地问:“先生在想什么吗?”

    “我?”谢恺尘不太熟练地搅着蛋花,“没有,在想要不要加盐。”

    “爸爸说,清淡饮食。”小孩伸长脖子想看,可惜个子摆在那儿,再怎么努力也没用。

    谢恺尘说:“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小豆丁眨巴眨巴碧绿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

    说来有趣,这一家三口,眼睛颜色都不同。

    姜宵是冷淡的冰蓝色。

    纪攸是清透的浅绿色。

    眠礼是甜蜜的焦糖色。

    有时候谢恺尘都会想,他们到底是不是一家子啊?

    纪攸问:“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很会思考的一个小朋友。

    谢恺尘故作深沉说:“因为有时候,我觉得你会读心。”

    小家伙先是一愣,继而笑了。

    他捂住嘴,欲盖弥彰地悄悄道:“说不定呐。”

    谢恺尘笑着摇摇头,继续调他的味去了。

    *

    午后下起了雪,越来越大,打乱了两个人的出行计划。

    谢恺尘为了照顾纪攸,这一周都不去公司了,居家办公。今天正好没什么事儿,本来准备带小朋友去一个宠物集市;没有孩子不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们。

    但雪太大了,开车有危险,他就问穿着毛茸茸睡衣、也像一个小动物的纪攸:“还想出去吗?”

    男孩懂事地摇摇头:“在家里也很好。”

    像姜宵那样的人,大概是不会带孩子们出去玩儿的,谢恺尘能看出纪攸拒绝之后的渴望。

    其实谢恺尘还挺不喜欢冬天的,虽然从生理意义上来说他是很抗冻的,就算最天寒地冻的时候出门,也可以一件长风衣加个围巾,要风度不要温度。

    但如果没必要的话,他并不想在大冷天离开温暖的家。

    不过,如果是为了小纪攸……

    他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想着,等到地上的积雪足够,可以带小家伙去堆雪人。

    虽然下着雪,阳光也没有被掩埋,金灿灿的涂抹在落地玻璃窗上。

    小朋友很会享受,把自己的小被子抱到靠窗的沙发上,卷成一小团,自己也钻进去。

    等到谢恺尘拿着杯子出来的时候,看见小家伙像棵圣诞树一样亮堂堂的。

    “先生!”纪攸从被子里隐秘地伸出小手招了招,“来这里,好暖和呀。”

    谢恺尘给自己煮了热橙红酒,他虽然以前不做正经菜,但搞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还是在行的;还给孩子做了桂花奶。

    他把一高一矮两个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打开唱片机,放了首舒缓的轻音乐,点燃无花果琥珀味道的香薰蜡烛,顺便拿了本书,最后才坐到小孩身边。

    纪攸大方地把自己的小被子分了一半给谢恺尘,虽然这被子只能勉强盖住成年人的腿。

    于是谢恺尘把书放在旁边,双手穿过小孩儿的腋下,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然后再盖上被子。

    小孩有点害羞,但又很开心和他这样亲近。

    谢恺尘看得出来,纪攸的性格其实很喜欢跟人贴贴,是那种需要靠触碰和怀抱来填补安全感的孩子;但这些他的父亲都给不了。

    那么,就让他这个临时家长多给一点吧。

    “先生。”

    “嗯?”

    “下雪了……雪好漂亮。”

    “小攸以前没看过雪吗?”

    “没有……以前,在很暖和的地方。”

    “想不想出去看看?”

    “嗯……在家里也很好。”

    纪攸趴在他的胸膛上,小手不知道要放哪里比较好,于是贴在耳朵下面;这样离成年人的心跳远了一点,不会让耳朵被咚咚声震到。

    他垂着长长的睫毛,小声说:“不是所有喜欢的东西,都要拥有。”

    谢恺尘听了,心脏一缩。

    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说出这种叫人难过的话来呢?

    他不知自己能如何补偿,想着儿时母亲宽慰自己的模样,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

    小孩没有再说话,在桂花的香气中趴在他身上慢慢睡着了。

    阳光。雪。香薰。

    红酒。书。沙发。

    再加一个如此信任和依赖自己的小生命。

    谢恺尘以前总愿意一个人待着,享受孤独与自由。

    但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一个陪伴也很不错。

    就是这么一起躺在沙发上晒着太阳,真的让人很容易犯困。

    书页上的印刷字开始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到后来,每个字都认识,但连成一句话就看不懂了。

    谢恺尘放弃挣扎,也打了个哈欠,抱着小孩一起睡。

    他以前从不会这样懒懒散散睡午觉。

    但他为了纪攸,有了很多例外。

    *

    在姜宵最开始把纪攸送过来时,谢恺尘原以为带孩子的一周会无比漫长,没想到这些天过得无比充实且惬意,一眨眼就结束了。

    姜宵的车再度出现在家门口,顺利出院的小眠礼已经恢复了健康,在婴儿车里举着小手咿咿呀呀。

    纪攸看见父亲的身影,飞快地跑过去。

    到了面前又变得拘谨,不能像面对谢恺尘那样欢天喜地扑进他怀里。

    姜宵弯腰摸摸小孩的脸蛋,那基本已经是他能做到和人最亲密的举动了。

    谢恺尘拿着纪攸的包走在后面,看向婴儿车:“已经都没事了吗?”

    姜宵“嗯”了一声,并未多说。

    不是他懒得讲,而是这个人天生就寡言。

    纪攸抬头看向自己的临时监护人,无须语言,谢恺尘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把小孩架起来。

    男孩和婴儿碰了碰额头,更小的那一个似乎也认出了小哥哥,快乐地吐出一个泡泡来。

    谢恺尘放下纪攸,姜宵已经把小孩儿的包放到了空着的副驾驶。

    这就是要回家了。

    纪攸的失落非常明显,连带着谢恺尘也跟着惆怅了几分。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那颗被说过像石头一样冷漠的心,竟然也被他人的喜怒哀乐所牵动——还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

    姜宵没有催促,什么都没有说,等着孩子自己决定要走。

    纪攸忽然想起了什么,像个小兔子一样飞奔回谢恺尘家里;幸好出来的时候门没关。

    成年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是丢了什么。

    几分钟后,小兔子又回来了,高高举起手,把一张纸塞到谢恺尘怀里。

    成年人拿起来一看,是张画。

    小朋友的彩色蜡笔总是会画得满手,但这一张的纸面出乎意料得干净,应当是用了许多心思。

    画上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和中间一个介于他们俩高度的胖胖的……白色糖葫芦。

    谢恺尘想了下,这应该是前几天他们一起堆的那个雪人。

    无论是代表纪攸的那个小小人,还是代表谢恺尘的大大人,甚至于白白胖胖的雪人,他们每一个都被纪攸画上了弯弯的眼睛。

    都是笑脸。

    他们在一块儿,是那么开心。

    “谢谢。”谢恺尘蹲下来,捏捏他的小脸,“我很喜欢。”

    小纪攸抱住他的脖子,吸了吸鼻子,以为大人不会听见自己的低低的哽咽。

    谢恺尘揉了揉他的头发,在心里叹了口气。

    男孩被家长带走了,一步三回头,很是不舍。

    谢恺尘目送他们离开,喉咙里好像堵着棉花。

    他想说什么。

    应该说些什么的……

    车子已经启动,谢恺尘下意识向前一步,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姜先生!”

    还好,姜宵听见了他的声音,降下车窗,连同纪攸所在的后排车窗。

    男孩眼睛红红,更像小兔子了。

    “如果下次您有要忙的时候,”谢恺尘顿了顿,修改自己的措辞,“——或者,就这个周末,也把小攸送到我这里来吧。”

    他看见小孩子的笑靥,明明还带着露珠,却已经花一样盛开。

    叮——

    谢恺尘在逐渐消退的冬景中呼出白雾,看来这个世界也要结束了。

    但意外的是,天平的声音没有接着响起。

    神明中止了这一切。

    祂回到了亚麻发色和蓝眼睛,神情没有多少变化,但声音却远比「姜宵」更加威严。

    祂问:“你知否已经知晓凤凰的孤独。”

    谢恺尘愣了下,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这一场审判更像是展现凤凰的内心世界——那个藏在灿烂笑容和活泼语调背后的,肩负众生之责的孤独幼雏。

    人类回答:“我知晓。”

    “不可抛弃。不可离别。不可与他人再结缘。”神说,“你的眼睛,要只看向他。”

    “……我会的。”

    他一定,一定会做到。

    此生,来世,只爱纪攸一人。

    得到他的承诺后,神的身影淡去。

    天平的声音重新落下。

    “第四宗罪,「怠惰」,审判完成。”

    “结果:通过。”

    137   贪婪

    ◎黑化镜像·暴君的笼中鸟。◎

    第一重世界的基调是魔幻的蓝紫色, 第二重、第三重和第四重都很明亮,第五重则又一次回到了幽暗,而且比倾城的颜色还要黯淡。

    经过前四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后, 这一个终于又回到了他熟悉的人类帝国。

    感受着指尖变换的精神力, 还有周围各种熟悉的诸如腕机、PADD和光脑之类的先进设备, 谢恺尘松了口气。

    回到自己的主场, 通关应该更轻松吧?

    他无意中抬眼,瞥见玻璃反光,不可思议地看摸上自己的脸。

    那是……纹身吗?

    还是疤痕?

    一道自眉心横穿左眼几乎连到耳根的长长的伤疤, 明晃晃地戴在他的脸上。

    真正世界中的太子有超乎常人的体质,S级精神力让他几乎不会受伤, 而龙血则能让所有的伤口快速修复, 简单来说他是个不留疤的体质。

    这样显眼、几乎是狰狞的痕迹, 对他绝对是头一遭。

    并不讨厌。

    就是有点儿陌生。

    这不像自己,倒是有点儿像传闻中的帝国第一位元帅,那位同姜宵大帝曾是亲密无间的挚友, 后来彻底决裂成了死敌, 带着他的死忠部下全都被赶出了阿尔法象限——那位传奇人物。

    叫……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撒迦利亚。

    和名满帝国、处处流传着鲜花掌声的大帝不同, 这位元帅非但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记录, 反而在刚离开阿尔法象限的那段时间成了帝国的禁词。

    他的名字像诅咒一样被人们避之不谈,唯恐触犯圣怒。

    但事实是, 在很长一段时间, 大帝压根当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谢恺尘不会在这种时候花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元帅的为人或者帝帅的秘辛,他要抓紧一切时间来了解这里的自己。

    有高科技的世界就是好, 几秒钟后, 他已经得出了全部想要的信息。

    这个平行宇宙中, 他已经顺利登基成为皇帝。

    但问题是, 他不是嫡长子,反而和谢鸣风身份对调,成了那个连母亲姓甚名谁都不晓得、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不被重视地长大并没有影响他最终的称帝之路,因为他把阻挡在路上的人全都杀了。

    无论是兄长,还是正值壮年的父亲,又或者任何看不惯他大逆不道的人。

    这个世界的谢恺尘是远近闻名的暴君,手底下的人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个字、迈错一边脚就被他枪B。

    也有苦不堪言的民众曾经想过要起Y推F他的统治,但都被他以血腥的手段Z压了下去。

    他的冠冕与皇袍血流成河,王座下白骨累累。

    与其说是帝国的君主,不如说更像个匪帮头头。

    曾经追缉星际海盗的人,现在山水轮流转,臭名昭著、十恶不赦的成了他自己。

    这对从小克己复礼、为了成为子民期盼的接班人而长期压抑自己的谢恺尘来说,的确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既然他在这儿想要什么就会去抢来,那么,纪攸又会是怎样的角色?

    他对凤凰一直以来明面上秉持的绅士克制,同心底那些疯狂的想法,究竟哪一种会占上风?

    当他再抬眼,已经有了真正的太子所不会有的匪气和杀意。

    他也不再是帝国的太子,而是皇帝。

    皇帝靠在镶满昂贵珠宝的奢华王座上闭目养神,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过来,在大宇宙时代竟然还要行古老的跪地之礼,以示王权至高无上:“陛下。”

    皇帝连眼都没睁,仅是从鼻腔里应了一声。

    这已经算是允许他站起来了,乌元洲起身,推了下眼镜:“陛下,人质已经送到了,您要去看看吗?”

    提到这个话题,皇帝终于有兴趣睁开眼。

    他的眼睛是银灰色,冰冷,没有任何感情,喜好杀戮,无比残暴——这些都是他的标签;银色几乎成了帝国的恐惧色。

    “好啊。”他起身,“绕了那么多弯……还不是乖乖到手了。”

    *

    拉斐尔王国以拉斐尔主星和两颗伴星组成,星域面积微小,在庞大辽阔的人类帝国面前,就像蚂蚁和大象。

    拉斐尔王国地处人类帝国的边境,一般来说,这样不起眼的小国度都会努力抱大腿,联姻也好,上供也罢,屈辱是屈辱了点儿,起码安定。

    但还就有不想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拉斐尔的国王和王后清高得很,从来不接受帝国的任何交换条件,既不与他们联盟,甚至拒绝官方往来。

    要是按照皇帝的性格,受这样的火气早就把星球屠戮殆尽了,但谢恺尘这么些年都忍了下来。

    他没有轻举妄动的原因只有一个:拉斐尔唯一的小王子纪攸,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格外合他的口味。

    小王子年纪比他小很多,谢恺尘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后者才十岁,就连皇帝本人也还是个不受宠的年轻皇子。

    那时候拉斐尔和帝国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僵,小王子的十岁生日邀请了帝国皇室前去参加。

    谢恺尘没有受宠的母亲,也从不说甜言蜜语讨好老皇帝,从小就是个浑身炸毛的刺猬,老皇帝还是临上星舰时时心软了一下,才决定把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幼子也带去拉斐尔主星。

    谢恺尘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纪攸。

    十岁的男孩儿温软而甜蜜,一双琉璃瞳剔透荡漾,天真得近乎透明。

    他是那天的主角,人来人往为他庆贺,所有的礼物和鲜花全都堆在小王子的脚下。

    相比之下,被父亲带到这儿来之后就再无人问津的谢恺尘就像个干枯的泥点。

    少年靠在角落,眼神阴郁地盯着被簇拥的男孩。

    然而男孩却向他走来。

    甜蜜的小王子丝毫不认生,主动去牵他的手,扬起漂亮的小脸,用那种发现了宝藏的欣喜语调:“哥哥,你好好看呀,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从那一刻,少年暴君开始了他长达八年的一见钟情。

    谢恺尘很有耐心,哪怕在夺位之后也没有立刻对纪攸和拉斐尔王国做什么,相反,他一改匪气,文质彬彬地邀请纪攸约会,给拉斐尔的三颗星球许多别的地方想都不敢想的好处。

    装成大尾巴狼,等待纪攸长大。

    哦对了,这位暴君虽然烧杀抢掠什么都做,但是从来不对未成年人下手,对成年人也没什么兴趣——简直像个X冷淡。

    唯一能勾动起他的兴趣的,只有拉斐尔的小王子。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小王子成年。

    他派帝国使臣送上的贺礼,其中有一项就是半请求、半威胁,希望拉斐尔国王能够答应把儿子嫁给他。

    他可以承诺,从此不仅纪攸会得到帝国皇后的最好礼遇,他们夫妻二人也高枕无忧,包括整个拉斐尔王国都会受到帝国的庇护。

    但拉斐尔的国王和王后,乃至于整个国度的子民,宁愿于帝国为敌,也要保护好他们珍贵的小王子,绝对不落到暴君手里。

    纪攸早就不是那个无知无觉的小孩子了,明白真心实意追求与巧取豪夺的差别,对谢恺尘也没了年幼时的亲近和信任。

    面对谢恺尘的提亲,他一直沉默。

    谢恺尘无法接受那双美丽的眼睛不再闪闪发亮地看着自己,就好像——就好像他世界里的星星全都黯淡了。

    既然他已经是阿尔法象限的最顶点,那么他可以拥有他想要的一切。

    如果星星不再为他而亮,就算是熄灭的,也要握在手里。

    皇帝原本想用最新开发出的武器“黑钻”直接灭掉拉斐尔的三颗星球,简单粗暴的,但是有效。

    可这即便对于暴君谢恺尘来说,也是个需要思考良久的决定。

    倒不是在乎那千千万万的人命,而是怕这样的毁灭会让纪攸恨自己,以至于玉石俱焚。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结局。

    不能正面上星际级武器,那么就旁敲侧击。

    最终,心软的小王子果然得知了消息,主动提出要嫁给他,交换条件是帝国从此与拉斐尔王国没有半点关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这正是谢恺尘想要的结局。

    帝国的星域如此辽阔,霸占了整个阿尔法象限,像拉斐尔这样的三颗星球多如牛毛,哪怕是主星,在帝国的星海中也不够看的,他对它们根本没兴趣。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也就只有纪攸而已。

    那个时候的皇帝想,就算小王子的心不愿意对自己敞开,也没有关系。

    只要他的人在自己身边,牢牢地拴住,哪里也不去,就够了。

    *

    皇帝在自己的寝宫见到了小王子。

    蒙着眼,双手被捆在背后,双脚有镣铐,浑身上下只有一件松垮到几乎什么也遮不住的黑色衬衫,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不知道送过来的人有什么恶趣味,或者是为了皇帝量身打造的恶趣味,还特意在少年的胸口系了个巨大的蝴蝶结——桃粉色的。

    手脚都被束缚,小美人控制不住身体的平衡,歪躺在床上。

    听见开门和脚步声,克制不住地发抖。

    门在皇帝身后合上,他解开外套,扯了扯衣领,一步步走向等待他的礼物。

    少年紧张地咬着嘴唇,那原本就粉嫩的唇瓣被他咬得一片艳色。

    不知是不是用力太大,几乎滴血

    谢恺尘靠近他,用拇指抹了抹他艳丽的下唇瓣:“别伤害自己,嗯?”

    皇帝的声音是非常好听的,华丽,低沉,很有磁性。

    在小王子小的时候,很喜欢听他说话。

    但现在,纪攸只觉得入耳的都是恶魔之音。

    皇帝的指尖顺着小美人纤细的脖颈往下滑动,碰到质地丝滑的衬衫,碰到那个蝴蝶结。

    他低声问:“是谁帮你做的,还有印象吗?”

    纪攸先是条件反射抖了一下,尔后明白他的潜台词:“不要怪他们……不要杀人。”他急促地停顿了一下,“请求您,陛下……”

    “嘘。”皇帝的食指贴上他的双唇,阻止了他的求情,“嘘……你以前不是这么喊朕的。你不该和别人一样。”

    蒙在黑布之下,小美人满目绝望:“……哥哥。”

    他发出了抽泣般的叹息声:“哥哥……”

    皇帝搂着他,在少年的发顶印下一吻:“嗯,这才是朕的乖孩子。”

    谢恺尘的动作那样温柔,语气也是和缓的,好像他们真的兄友弟恭,感情甚笃。

    可有谁家的哥哥,会把弟弟绑在床上呢?

    尽管纪攸没有说出帮自己“准备”的人是谁,但皇帝总有办法知道,并且「解决」他们。

    这些人忠心耿耿,按照他的指令去做事,的确很好。

    但他还是不能容忍,有任何人那般彻底地见过他的男孩儿。

    后面的事情,被锁在笼中的小金丝雀不会知晓。

    皇帝把小王子关在了自己的寝宫,没有为他本人上锁,也没有为任何一间房间上锁,他知道纪攸不会逃跑,毕竟自己捏着他父母和三颗星球的砝码。

    太过善良的人,最终牺牲的就只有自己。

    这样的道理,谢恺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皇帝每日照旧处理要务,结束之后便回到寝宫看他的小鸟儿。

    有时候他们会做一些事情,有时候不会。

    谢恺尘从背后搂着纪攸,感受着怀里温暖、却不断颤抖的躯体,小美人愈是恐惧,他愈是有极端的满足感,好似自己已经成为这个人生命中的主宰。

    ——起初,的确是满足的。

    然而没过多久,谢恺尘却发觉自己想要的不止这些了。

    他想要纪攸也面对自己,两个人相拥而眠。

    他想要看见小王子的笑容,而不是终日的忧愁与伶仃。

    他想要少年在看见自己回来时,能够露出喜悦的神情,而不是无论在做任何事都会立刻停下来,不住地颤栗。

    想看见小王子像小时候一样,甜甜地叫他哥哥,绿眼睛满是期待地看着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疏离地称呼为陛下,眼睛从来不愿直视;就算被迫对视,也只有恐惧和逃避。

    谢恺尘的确想要纪攸留在自己身边,哪儿也不去。

    可是他更希望,纪攸是自愿留下来的,而不是他用布满荆棘的绳索捆绑住。

    有一种无比陌生的情绪在皇帝心中缓慢滋长。

    ——他想要纪攸……「爱」他。

    *

    要一个人敬他,怕他,对于无所不能的皇帝来说,是非常简单的。

    连语言都不需要,稍稍释放一点儿精神力,就足够所有人匍匐在他脚边。

    可是要一个人来爱他,该怎么办呢?

    装倒是能装出来,可是谢恺尘不是傻子,能分辨出真假。

    他不想纪攸装出来很爱他——尽管他清楚,只要自己说了,纪攸一定会做到。

    可那不是他想要的。

    “也许,陛下,也许您可以对他柔软一些。”乌元洲推了推眼镜,谨慎地提议。

    作为从少年时期就开始追随皇帝多年的人,国师乌元洲可能是全帝国为数不多敢直接跟皇帝说意见的人。

    不过即便是他们这种关系,乌元洲依旧要对谢恺尘保持十足的敬意和距离。

    帝国皇帝喜怒无常是出了名的,身边人永远不知道是什么话惹到他不快,就丢了性命。

    至于皇帝本人能够为了某人一句话、一个笑容辗转反侧,听起来简直是比传说还要难发生的事情。

    但还真就发生了。

    “柔软……”皇帝重复着这个词,看起来难得有些困惑,“朕平日对他并不粗暴,动作也很温柔。”

    乌元洲:“……”

    乌元洲:“陛下,我说的不是那方面。”

    谢恺尘:“那是哪方面?”

    乌元洲:“就是,态度。”他吸了口气,“陛下能准许我随意发言吗?”

    皇帝挥了挥手:“给你一分钟。”

    这就算是大赦了。

    乌元洲紧急措辞:“您说皇后殿下是您的鸟儿,那么鸟儿不应该只关在一个地方欣赏。他应该有自由……有自己的天地和喜好。您除了送他昂贵的珠宝礼物,也应该去了解他真正喜欢什么,思念什么。陪着他,或者让他自己去做开心的事情,我想皇后应该会懂得您的苦心。”

    为了在一分钟之内说完,他着急忙慌地连个间隔都没有,连珠炮似的,也不知道皇帝听没听清楚。

    看谢恺尘沉思的神情,应该是听进去了……吧?

    有一句话他没敢补充,那就是比起“陪着他”去做什么事儿,皇后一定更想自己去。

    他清楚皇帝是不可能彻底放手的,那么起码让皇后偶尔能回拉斐尔王国住一段时间,探望探望父母,他们的紧张关系也会缓和很多。

    皇后那样的性格是不可能奋起反抗的,一直这么压抑下去,最后的结果大概率是一病不起。

    到那时候,皇帝会怎么样,乌元洲简直不敢想象。

    乌元洲屏息凝神,等着皇帝的思考结果。

    他希望陛下说话算数,不会因为刚才自己说的那些可以算得上僭越的话而发怒。

    谢恺尘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慢慢吐出一口气:“这样他就会……”

    他没有,或者诚实来说,「不敢」去说,这样他是不是就会爱我。

    所以他说,这样,他是不是就开心了?

    乌元洲点了点头。

    皇帝看向窗外,一只鸟儿正从枝头振翅,飞向遥远的、触摸不到的天际。

    “自由……吗。”

    *

    纪攸登上星舰,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还能有回家的那一天。

    他目光闪烁:“我真的……可以走吗?”

    皇帝点点头,没有说话,脸上纵向的那道疤总是让他看起来阴沉可怖。

    少年生怕再迟一点儿对方会反悔,连忙进入舱门。

    纪攸走到舷窗边,星舰正在升空,地面上的人影渺小得像米粒。

    他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以后,是不是不需要见到皇帝了?

    谢恺尘对他很好,如玉如珠地宠着。

    虽然说过一些威胁他父母和拉斐尔王国的话,但没有一件事真正做过;相反,还因为他的缘故,拉斐尔得到的福利远远多过帝国其他盟国、甚至是本国的星球。

    他对谢恺尘的抗拒,来源于如影随形的恐惧。

    而这恐惧的源泉,与其说谢恺尘本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不如说此人过去对自己的脉脉温柔和后来撕开面具的反差,带给他强烈的割裂感。

    他极力想逃避这个谢恺尘,因为他更怀念那个酷酷的、不爱说话、却对他很好的小哥哥。

    纪攸是拉斐尔星唯一的继承人,独生子年幼时总会对有哥哥姐姐充满向往;十岁生日那天见到的少年谢恺尘,满足了他所有的期待。

    小的时候他很喜欢哥哥温暖的怀抱。

    但从来没想过,长大以后,会是那样的拥抱关系。

    可即便如此,那些在谢恺尘臂弯中的夜晚,他也不是没有安睡过。

    甚至于有很多次,在谢恺尘要起床时,睡梦中的少年下意识寻求熟悉的气息与温度,会抱住他的手臂不让走。

    每每此时,男人就会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然后轻轻把他的胳膊塞回被子里,摸摸他唯有在睡梦中才显得和从前一样无忧无虑的小脸。

    尔后,坐在黑暗中静静地凝望他许久。

    在最终做出让纪攸回拉斐尔的决定,也是某一个深夜,谢恺尘听见纪攸带着哭腔的梦呓。

    爸爸。

    妈妈。

    然后是……

    哥哥。

    纪攸长这么大,只喊过谢恺尘一个人哥哥。

    再也没有第二个。

    皇帝心神一震。

    那近乎啜泣的呼唤,不是往常对他的求饶,而是……求救。

    在怀念过去的自己吗?

    那个站在纪攸记忆深处挺拔沉默、尚未崩坏的少年,也曾被憧憬和爱慕过吗?

    如果他从来没有对纪攸做过这些事,他们是不是本该有细水长流的美好未来?

    皇帝把脸埋在掌心,深深地、深深地叹息。

    半晌,他拨开少年的额发,吻了吻他的额头,做出那个艰难的,但也许对两个人来说是最好的决定。

    这是连纪攸自己都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

    小王子看着显示屏上从帝国到拉斐尔的线路图,代表着星舰的小小图标缓慢移动,离囚笼越来越远,好像也让梦魇伴随着远离了。

    他想起最后看见皇帝的那个眼神,麻木而决绝,像是无止境下坠。

    竟然让他胃里纠结地拧了一下。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如果谢恺尘愿意改变他们的关系,不再那样极力地攥紧不放,或许,他也可以试着……

    试着某一个假期,某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再来帝国玩玩儿吧。

    *

    叮——

    随着天平落下审判锤,谢恺尘清醒过来,一身冷汗。

    这个世界与之前的温暖和平完全不同,他和纪攸相遇却不相知,相拥却不相爱,过程填满了暴戾和黑暗,像个可怖的噩梦。

    如果说这七宗罪,七个世界里的设定都是深埋在他心底的一部分,那么这个黑化的皇帝也是同样。

    这一次的罪名,名为「贪婪」。

    他都不知道,自己对凤凰的渴望已经到了这种痴狂的地步。

    还好……还好真实世界里的他可以算作一个好人,和凤凰之间从来没有强迫和龌龊,小家伙看他的眼神永远充满信任、崇拜和爱慕。

    感情是那样命悬一线的脆弱之物,越是用力抓紧,只会越快碎裂,到最后空无一物。

    再贪婪和渴求另一个人的爱意,总是要建立在尊重对方意愿的基础上。

    没有灵魂相贴的拥抱永远是冰冷的,光是得到一具躯壳,只会让心中的空洞愈来愈大。

    他爱的人,一定是自由的。

    这正是这重世界的意义。

    “第五宗罪,「贪婪」,审判完成。”

    “结果:通过。”

    138   暴食

    ◎废土哨向·假孕。◎

    前四重考验, 谢恺尘都是半推半就地进入世界中,还对未知抱有幻想和期待。

    但压抑的第五重世界让他终于感到了一丝畏惧,也在心中暗自期盼接下来的两个审判能够明亮一些。

    他在每个世界中待的时间都不太一样, 少则几天, 多则数月, 但是审判结束之后, 就好像只是短暂地打了个盹儿。

    谢恺尘站在空茫的白光中,等待着进入下一个世界。

    间隔期不仅不会回到神域的审判庭,也没有任何人, 连天平都不会在。

    他在那天地孤绝的静默中,唯有想念关于凤凰的一切, 才不至于让冗长的岑寂如此蚀骨。

    天光重新亮起来。

    这回他不在城市, 而是在森林里。

    说森林不够准确, 严格来说,是城市废墟之上蔓延出的荒芜。

    到处都是废弃的高楼大厦,无名植物从各个角落中探出头来, 不再有人类社会的限制让它们疯长, 连路边最不起眼的一棵小草都能长到几层楼高。

    他在龟裂的、再也没有人来维修的道路上走了几步, 谨慎地避开乱窜的、有着尖牙的动物们, 属于这个世界的信息涌向脑海。

    这儿是一颗遭遇了全球大灭绝的星球,人类文明毁于一旦。

    如今距离天灾降临已经过去了三年, 逐渐进入修复和重建的后世代。

    末日带来的大量辐射除了动植物发生危险的吞噬和畸变, 同时也赋予了所有种族活下去的本领,人类逐渐分化出两种不同的体质。

    一种增强R体, 更强壮、敏捷、勇猛, 这一类人叫做「哨兵」。

    另一种表现在大脑上的进化, 思维清晰, 脑波可以影响到他人,被称作「向导」。

    哨兵的五官被无限放大,接收的信息太多,非常容易躁动和失控,因此需要匹配向导来进行调节和安抚。

    这听起来倒是和现世中精神力易暴走、需要绑定灵宠很相像,谢恺尘想,也许这才是最贴近现实的一重世界。

    还有一些所谓的结合热、精神体等各种设定,还没等他了解完,一只金色的小鸟儿啾啾叫着飞过来。

    他收起枪,伸出手,它自然而然地停在他的指尖。

    谢恺尘愣了下,下意识以为这就是纪攸。

    难道这里的凤凰跟真实世界中一样,是自己的灵宠、或者叫精神体一类的存在?

    但是他发现,他说的话小鸟并不能听懂。

    或者是听懂了,并不想回应。

    甚至在谢恺尘想摸摸它的头时,还被毫不留情地啄了一口,豆豆眼很不高兴。

    谢恺尘:“。”

    可以确定了,这绝不是他的小叽。

    至此,新手保护期结束。

    他不再是帝国太子,而是搜救收容机构“塔”的总长官。

    跟着小鸟后面的,还有个胖乎乎的七八岁的小男孩,就走了这么截路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长官哥哥,长官哥哥,快去看看小哥哥吧!”

    谢恺尘认得他,这小孩儿叫旭旭,是“塔”里领队宣秋诗的儿子,年纪不大,平时活跃在各种前线,立志长大以后也要分化成哨兵去解救更多人。

    大人们听见他的话,就会笑着捏捏他肉嘟嘟的胳膊腿儿,说旭旭先少吃点肉吧!

    “塔”是他们这个组织的代号,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塔楼,他们的驻地永远是暂时的,一直在移动、前行,寻找和解救更多的难民。

    很辛苦,但是能够保存人类的火种,都是值得的。

    “塔”的临时住所都是帐篷,最好、最坚固的那一顶是谢恺尘和纪攸的。

    谢恺尘赶到帐篷,看见虚弱地躺在简易床上的纪攸,心都拎了起来。

    休斯医生正在给他听诊,末日摧毁了大多数医疗手段,只能用这种原始的。

    谢恺尘走过去:“医生,他这是……”

    休斯医生还没说话,就见小美人眼泪汪汪:“恺尘,我怀孕了……”

    谢恺尘如遭雷击。

    ……啊?

    他们两个不都是男人么……什么时候带了这种功能?

    谢恺尘在面对纪攸时不能表现出慌乱,背过身看向休斯的目光全是质问。

    医生无辜地举起双手:“报告谢Sir,这不是我判定的,是你家宝贝儿自己诊断的。”

    谢恺尘:“……”

    谢恺尘回过头看向纪攸,眼神柔和许多:“为什么这么说?”

    纪攸双手抓着被子盖住自己的下半张脸,金发蓬乱,只露出一双明净的琉璃瞳,躲在被子后面的声音闷闷的:“因为,症状都很符合。”

    症状,什么症状?

    谢恺尘还没问,又谁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走进帐篷。

    是谢恺尘的精神体,一头正值壮年的矫健黑豹。

    它慢悠悠走进来,用那硕大的脑袋蹭了下主人,潦草地打了个招呼,自动自觉守着纪攸去了。

    休斯不敢直接上手摸,隔空点了点大猫:“我警告你,不许上床上去,对你的体重有点儿数,你看看你之前压塌几张床了!还敢污蔑你主人!”

    谢恺尘:“……”

    这话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微妙。

    他招了招手:“KC,过来。”

    KC眯着眼睛,动了下尾巴,就当做听见了,全然没有要挪窝的架势。

    没办法,就算是主人,谢恺尘也拿这家伙没办法。

    纪攸向后枕着黑豹,可比硬邦邦的简易床舒服多了,弯起眼睛:“不要赶它嘛,如果没有床,跟KC一起也很好。”

    谢恺尘和休斯同时出声:“不行!”

    这回黑豹甩尾巴的频率变得烦躁了许多。

    纪攸转身捂住黑豹的耳朵:“不听不听,听不见他们,听不见他们。你和我,还有宝宝,我们一起睡。”

    休斯要被他掩耳盗铃给气笑了,焦头烂额:“小家伙,你相信叔叔好吗,你真的没有怀孕。”

    纪攸摇摇头:“不会的,一定是。”

    纪攸:“我问了姐姐们,她们说,怀孕会恶心,不想吃饭。”

    休斯冷酷地驳回:“那是因为你前几天吃的蘑菇有问题。”

    纪攸掰着手指数:“还会觉得很累,想睡觉。”

    休斯:“那是你这段时间工作太辛苦。”

    纪攸:“还有还有,晚上的时候,会很想……”

    休斯:“——打住打住,这个就不用告诉我了,我怕谢Sir枪毙我。”

    谢恺尘:“………………”

    小美人对医生所有的否定充耳不闻,拉着自家哨兵的手晃了晃,一脸憧憬:“我有了恺尘的宝宝啦。”

    他在其他世界中,从来不会这样称呼谢恺尘。

    没有姓,没有敬称,只有名字,显得平等、亲密,和别样的暧昧。

    谢恺尘对着他这张兴奋的小脸实在说不出扫兴的话,摸了摸他的头发,宠溺中不失敷衍。

    休斯是清楚长官在这个小男友面前有多没底线,一摊手:“我也没办法了,Sir,你的家务事儿,你自己解决吧。”

    谢恺尘低声问:“不会影响健康?”

    休斯:“不会,就是激素有点儿紊乱,好好休息几天就会恢复过来了。”

    谢恺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既然是家务事,接下来,就该关起门来解决了。

    *

    哨兵和向导都是分等级的,谢恺尘和纪攸是“塔”唯二的S级。

    这个世界中,向导的数量要远远少于哨兵,但所有的哨兵必须有向导来安抚才行。低等级的向导在与固定的哨兵匹配之后,就不能再安抚其他哨兵,就显得更加僧多粥少。

    但纪攸不同,身为珍贵的、很有可能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S级向导,尽管早就有了链接伴侣,但是他的精神力极为强大,在征得伴侣同意的情况下,也可以为其他未匹配的哨兵进行治疗。

    再加上纪攸本人温柔甜美,很受欢迎,双重强力buff让他成了“塔”的掌上明珠。

    他的身心健康关系到整个“塔”的稳定情况,有任何轻微的不舒服都是头等大事。

    最近这段时间外面还算风平浪静,没有畸变的动植物,也没有搜索到新的被困者,他们打算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出发去新的地点。

    于是,休斯医生顺势宣布,小纪攸最近身体欠佳,需要调理休养一周,不得随便打扰。

    全票通过。

    “塔”一共有三个长官,谢恺尘是总指挥,他下面还有两个负责人,分别管理哨兵和向导团队。

    向导的指挥官是宣秋诗,哨兵的指挥则是岑寻枝。

    岑寻枝得知纪攸怀孕之后先是被狠狠震惊了一番,随后表情迅速冷静了下来:“是不是出现假孕症状了?”

    谢恺尘:“你怎么知道?”

    岑寻枝:“……听说的。”

    他的表情非常不自然,这让谢恺尘很是怀疑。

    但谢Sir不是八卦的人,问了岑寻枝一些关于假孕症状什么时候会消退、会不会有后遗症的问题,就回帐篷了。

    帐篷里,不管休斯医生怎么说、就是固执地认为自己有了宝宝的“小孕妇”正靠着黑豹睡觉。

    他身材娇小,谢恺尘的精神体又比真正的动物体型还要大,比起说纪攸靠着他,更像KC搂着自己的洋娃娃。

    大猫察觉到有人进来,掀起一边眼皮,确认是主人之后又闭上眼,悠然地甩了下尾巴。

    紧紧地护着纪攸,却对自己只是如此敷衍地打招呼,到底谁才是主人啊。

    谢恺尘无奈之余,又发现自己不知道在吃谁的醋。

    纪攸那只黄澄澄的小毛团精神体名叫啾啾,是只金丝雀,此刻趴在KC头顶上睡觉,小翅膀抱着大猫的耳朵睡得很香。

    纪攸平时睡觉也总是要抱着谢恺尘、或者搂着他的胳膊才行,不愧是物似主人形。

    谢恺尘本不想打扰纪攸睡觉,但结合之后,精神链接伴侣可以察觉到对方的状态,纪攸揉着眼睛,困困地嘟囔:“恺尘……”

    男人蹲在他面前,帮他把散落的额发别到耳后:“怎么不去床上睡?地上凉。”

    小美人还没有完全清醒,完全是潜意识的习惯张开双手:“抱抱……”

    谢恺尘把他横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KC很不满地甩了甩尾巴,鼻孔不高兴地呼着气。

    差点把头顶上的小鸟团子吵醒,才收敛。

    谢恺尘看着黑豹,像家长教育孩子:“以后不能让他任性在地上睡。”

    黑豹扭开头。

    纪攸的睡意散了许多,维护道:“KC很暖和。”

    谢恺尘不为所动:“你只是上半身靠着它,下面还是凉。”

    纪攸调整策略:“那,那我下次躺在它身上。”

    谢恺尘也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安全。”

    他倒不担心黑豹会被纤瘦的纪攸压着,只担心不安分的KC会让纪攸掉下来。

    非常偏心。

    这个家里,每一个都是偏心的,哪怕是尽量想要端水的小向导。

    “好吧。”小美人软软道,“我听你的话,不要生气啦。”

    谢恺尘好笑道:“为什么觉得我生气?”

    纪攸的右手抚上平坦的小腹,无辜地看着他:“宝宝说的。”

    ……开始了。

    谢恺尘已经打定主意不去反驳了,由着他的想法来;尽管这为日后胎儿长不大的科学解释埋下隐患,但以后的问题以后再担心,走一步看一步先。

    他的手覆上纪攸的手背,耐心道:“我没有生气。我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纪攸问:“那对宝宝呢?”

    “……”谢恺尘说,“也不会。”

    小孕妇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发了会儿呆,谢恺尘就在旁边陪着他,不催不急。

    纪攸忽然想起什么,掀起衣服。

    前X微微隆起,还有白色的Y体分M,布料泅出一小片潮湿。

    闻起来是甜的。

    小美人很认真地展示给他看:已经有宝宝的口粮了。

    假性泌R也是假孕现象的一部分,谢恺尘已经听休斯医生说过了,并不错愕。

    他帮纪攸把卷上去的衣服拽下来:“这样你和宝宝都会着凉。”

    纪攸的绿眼睛睁得圆圆的:“真的吗?”

    谢恺尘:“真的。”

    纪攸:“那我,我要多穿两件……”

    他说着就要下床找衣服,谢恺尘及时阻止了他:“也不至于。”

    夏末秋初的时节,虽说的确得注意保暖,不过老人话说春捂秋冻,也没必要穿太多。

    纪攸很烦恼:“我应该做什么呢?”

    谢恺尘扶着他躺下:“多休息,多睡觉。”

    早点恢复精力,症状消失之后,才能用科学的方式给他解释一切。

    认定自己在孕期的小美人的确嗜睡,而且怕冷,必须要谢恺尘抱着才行。

    他拉着谢恺尘的衣角,双眸因为期待而明亮:“恺尘也来吧?”

    由于纪攸的特殊情况,岑寻枝和宣秋诗已经把谢恺尘的大部分工作都瓜分了。

    左右也没其他的事儿要做,确实可以睡一觉。

    谢恺尘脱了外衣,躺到纪攸的旁边。

    小美人钻进他怀里,没忘记不要压到自己的独子。

    纪攸双手环抱住谢恺尘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膛,深深地嗅了一口。

    并且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非常合理的解释:“宝宝需要爸爸的信息素安抚。”

    谢恺尘有一搭没一搭梳理着他的长发,温香软玉在怀,的确让人有些飘飘然:“那你呢,你是妈妈吗?”

    纪攸面对这个问题有些苦恼:“一般来说,雌性被称为‘母亲’。但是孕育后代的,也是‘母亲’。所以我想……我应该是‘妈妈’吧?”

    他不确定地问:“会很奇怪吗?”

    “不会。”谢恺尘说,“你会是很好的小妈妈。”

    纪攸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在他胸口沉沉睡去。

    *

    又过了几天,小孕妇有了新症状。

    从一开始的食欲不振,到现在食欲大增,每天都偷偷溜去厨房,盯着锅碗瓢盆:“请问,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呀?”

    对着这样一个又漂亮、又有礼貌的小家伙,没人拒绝得了,于是厨师和助手就会偷偷投喂他一点。

    “塔”的哨兵是全球顶尖的,从来不缺猎物,即便在废土,伙食也很不错。

    有大鱼大肉是很不错,但纪攸并不能吃那些。

    造成他整个假孕症状罪魁祸首的□□破坏了他的内分泌和肠胃功能,必须要吃清淡的调理,这也是休斯开出的唯一治疗方案。

    偷偷吃了几次香喷喷的烤肉之后,纪攸呕得晕头转向。

    宣秋诗是最先发现的,又心疼又气愤:“谁给的?”

    岑寻枝冷静分析:“反胃成这样,应该是吃了油腻的东西。平时给他的餐食是不会有的,除非是直接从厨房找到的。”

    休斯医生紧张地给纪攸测量情况,好在其他指标还算正常。

    谢恺尘不在营地里,去隐蔽的地方和军※区开会了。

    他们都不敢想,谢Sir回来之后会怎么大发雷霆。

    因为难受而泪水涟涟的小向导反过来安慰大家:“我不会让恺尘迁怒的,是我错……”

    宣秋诗连忙道:“别自责,其实——”

    所有人一同噤声。

    逆光处站着高大的人影,凶神归位。

    岑寻枝最先反应过来,左手拽住休斯,右手拉住宣秋诗,迅速撤离:“Sir,厨房人员的问题我们去处理,您放心。”

    逃之夭夭。

    纪攸坐在那儿,眼睛里还有水光。

    KC比主人的动作更快,走到纪攸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以示安抚。

    纪攸有点儿不敢看谢恺尘,低头rua大猫:“谢谢你。”

    谢恺尘当然不会在纪攸面前动怒,半蹲在他面前,问:“平时的餐食不满意吗?”

    小美人嚅嗫着:“没有不满意……就是,想吃好吃的。”他为自己补充,“因为宝宝需要营养……”

    谢恺尘看向他平坦的、薄薄的小腹,这小家伙的体质特殊,吃得再多肚子也不会圆滚滚,好像他的食道直接通向黑洞。

    难怪会觉得饿,吃下去的东西根本没有吸收。

    谢恺尘握住他的手:“是宝宝想吃,还是你想吃?”

    这个问题还真难住纪攸了。

    他的身体的确在告诉他,需要多摄入营养,无论是主动意识还是被动的反馈。

    但深究本人意愿,其实没有这一项。

    他迟疑了一下:“应该……不是我。”

    意料之中。

    谢恺尘看着他:“如果不是你想吃,就不要强迫自己吃。”

    纪攸眼神闪烁:“可是,宝宝需要很多营养……”

    “它需要的,是你开心。”谢恺尘说,“你开心,自在,才是保证它健康的唯一方法。答应我,不要为了它让自己不舒服,好吗?”

    小美人眼底微微湿润:“哪怕它以后不够好……?”

    “不会的,你的宝宝,我们的宝宝,一定会很好。”谢恺尘坐到他旁边,把人揽进怀里,“但你永远比它重要,知道吗?”

    纪攸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垂下眼睫:“……嗯。”

    初秋的阳光如碎金,穿过帐篷的薄膜窗户,落在他们紧扣的手指。

    小金丝雀扑腾着翅膀飞了一圈,停在打盹的黑豹头顶,安静地陪着他们。

    谢恺尘轻轻拍着纪攸,哄他睡觉。

    末日,废土,乱世,从来不是养育孩子的净土。

    我选择的伴侣性别也决定了我不可能有后代。

    我本人,更是没有传承基因的意愿。

    未来的路还远还长,与你一起慢慢走,或许还会遇到很多人。

    但无论何时,你永远最珍贵。

    *

    世界结束。

    纷繁画面散去,谢恺尘回到茫茫白光中。

    说起来,这个世界有点儿文不对题,说是要审判他的「暴食」,结果到最后吃得多的反而是纪攸。

    虽然说以为自己怀孕了的小凤凰确实有种和平时不一样的可爱,但是,这算不算天平的一种阅读理解错误?

    神域最高的审判庭,也会出错吗?

    已经结束六重考验了,人类慢慢明白,每一重世界,每一道审判,比起惩罚,更像一种教育课题。

    比如「傲慢」之罪,让他在种族差异中明白众生平等;

    比如「嫉妒」之罪,既要提防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觊觎者,又要相信自己的恋人。

    比如「贪婪」之罪,要他懂得尊重和放手。

    那么「暴食」想告诉他什么?

    和神禽在一起,注定不会有子嗣吗?

    可他原本就没有想过要孩子,在遇见纪攸之前也没有。

    哪怕人类帝国远没有「暴食」中的末世废土那般艰难,但帝国顶端也是长久的纷争和混乱。

    他自己有不幸的家庭和童年,绝不想把这份缺憾传承下去。

    他这辈子,唯一想要的,就只有凤凰。

    又或者,天平只是想通过这个世界看见他的承诺,就像「怠惰」中神明化身的姜宵,要他起誓对凤凰永不背弃。

    他当然做得到。

    叮——

    “第六宗罪,「暴食」,审判完成。”

    “结果:通过。”

    139   妄欲

    ◎ABO校园·装A、年下与发情期。◎

    经历了上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谢恺尘还没从哨兵和向导的规则中清醒过来,马不停蹄坠入下一个。

    这又是一个独立的平行宇宙,有非常完整的自我运行法则。

    人们不再简单地划分成男女两个性别, 在基础的「第一性别」之外, 还有三种「第二性别」, 分别是Alpha, Beta和Omega。

    Alpha类似于全方位强化的哨兵,是社会的精英,世界的领导者;

    Omega作为唯一有生育的性别, 数量稀少,弥足珍贵, 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的娇艳玫瑰;

    而Beta则是数量最多、存在感最稀薄的普罗大众。

    正常来说, 孩子们会在十五岁左右开始分化, 并且Alpha和Omega在成年时迎来第一次易感期/发情期。

    经历第一次发情期之后,A和O位于后颈处的腺体会分泌标志性的信息素,依次来吸引伴侣。

    成为伴侣有两种标记方式, 一种是临时性的, 另一种则是永久。

    这绚烂迷幻的一切, 都和自身既不分泌信息素、也闻不见他人信息素的Beta, 以及特殊病症群体、例如信息素缺失患者无关。

    这个世界中的谢恺尘十九岁,迟迟没有迎来分化期。

    谢家不再是权势滔天的皇室, 也没有多么大富大贵, 是个平凡温馨的家庭。

    他的父母担心独子的身体情况,到处求医问药, 找了许多医院和名医检查谢恺尘的身体情况。

    结果一切正常, 除了至今检测不到信息素。

    “有些花儿会开得晚一些。”十五岁时第一次看的医生这么安慰谢铮和苏槿心, “但不代表他们的开放就不美好。或许耐心才是最好的养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可谢铮苏槿心还是很担心儿子。

    担心他身体有隐疾,担心他失去择偶的可能,担心他会成为与他从小的优秀所不符的Beta。

    父母操心归操心,谢恺尘倒乐得自在。

    非但对这些事儿不敏感,相反,没有信息素的波动为他的生活减少了许多烦恼。

    他是个有很强自控力的人,被信息素、易感期、发情期操控的AO们,在他眼中懦弱又可怜。

    ——他原本从不期待自己的分化,直到十九岁这一年,认识了纪攸。

    谢恺尘现在大二,纪攸是他的学长,大他六岁,博一在读,平时不做研究的时候会给教授当助教,带一带本科生的课。

    前面的六个世界,包括真实世界中的纪攸,无论是绝对值年龄,还是人类形态的年龄,总是比谢恺尘要小。

    他习惯以家长或是兄长的身份自居,去照顾年幼的凤凰,将小鸟儿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终于有一次,他成了年纪更小的那一方。

    这样年龄和立场调转是种非常新奇的体验,不过在新手保护期结束之后,刚成年不久的小谢同学看纪学长一直都是仰望的姿态。

    纪攸是乔教授门下最优秀的弟子,谢恺尘同样期望着硕士能够拜入乔门;最重要的是,乔拣也对这个初露锋芒的小年轻很有兴趣,经常会找他来谈谈文章和论文,包括日后的研究方向。

    一来二去,谢恺尘和纪攸也就熟悉了起来。

    学长的手机壁纸是一只黄色的小鸡,头顶一撮呆毛,还有腮红,很神气的样子。

    学长平时温温柔柔的,话也不多,比起自己说更喜欢听别人讲。

    但一旦有人问到他的锁屏,就像打开了话匣子。

    “不是小鸡,是小鸟哦。”

    “对的,是鹦鹉呢。玄凤鹦鹉。”

    “——没错!就是那个表情包。”

    “是男孩子。”

    “名字是Ninenine,就是‘九’的那个nine,叫他九九也可以呢。”

    “诶是嘛,你养的牡丹呀,牡丹也很可爱的!”

    聊起自己养的小东西就停不下来了。

    谢恺尘原本在帮他收卷子,想请他一起吃个晚餐,结果现在却一句话都插不上。

    那些总觉得和学长有距离的同班同学,因为同样是养鹦鹉的鸟主、或者喜欢在网上看小鸟视频,而跟纪攸迅速有了共同话题。

    谢恺尘早就知道纪攸的壁纸是那只小鸡……小鸟了,但他对宠物一窍不通,没有贸然问过。

    现在当事人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他挑拣的话题,纪攸每次都是安静地听,有时候就望着他笑微微的,很少会主动讲什么。

    要是早知道多问两句就能听见学长讲这么多……

    那天他没有邀请纪攸吃饭,而是回去恶补了一晚上关于鹦鹉,尤其是玄凤鹦鹉的知识,并且在心中进行了反复练习,一定能在下次见到学长时表现出对养鸟的深厚兴趣,然后请他指教吧啦吧啦。

    乔教授的那门课每周两次,谢恺尘从来没有觉得周末如此漫长。

    好不容易熬到下周,结果纪攸并没有来,换了另一个学姐当助教。

    不仅谢恺尘,其他学生也在张望。

    虽然新来的学姐很好看人也很好,可是,可是那是纪学长诶……

    乔拣面对自己的门生毫无架子,像个老顽童,但在一般的课堂上很严肃,没有人敢贸然去问。

    谢恺尘心不在焉一节课,下了课才敢去问那个学姐。

    学姐轻描淡写,说小纪这几天易感期,请了假。

    Alpha的易感期和Omega的发情期都是每年一次,这个时期的他们焦躁不安,极其渴求伴侣,而且会疯狂散发信息素来寻求对方的安抚;意志薄弱的人很容易被勾动地共同进入躁动,还有可能引发混乱,是比较强的不安定因素。

    如果他们想要继续正常学习工作,会打抑制剂,但学姐说,纪攸好像对抑制剂过敏,这种时候就没办法用医学手段压制,只能自己熬过去,或者与伴侣结合。

    这些都是从小到大生理课上的常识,哪怕谢恺尘至今没有亲身经历过,理论也是了解的。

    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学姐说了,纪攸学长在「易感期」。

    是易、感、期,不是发、情、期。

    ——学长,竟然是Alpha

    *

    纪攸是Alpha,这绝对是个让人震惊的重磅消息。

    他秀丽温婉,怎么看都像全校人的梦中情O;那总是清淡平和的性格,说是Beta也不为过。

    强硬、易怒、张狂的Alpha?

    这几个词根本和他毫不沾边好吗。

    学姐看着学弟发怔的表情,有些好笑。

    每一个知道纪攸是Alpha的人,都是同样的表情,包括他们这些同门,震惊到怀疑人生的那种。

    “小谢你是什么?应该也是A吧?”学姐随口问。

    谢恺尘就也随口“嗯”了一声。

    学姐拍拍他的肩膀:“太遗憾了。”

    A和A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地球人都知道。

    相冲的信息素会让他们平日里就难以亲近,更别说爆炸式的易感期,除了伤人伤己没有任何好处。

    要是小谢是B或者O还有可能……但小谢这个高腿长气场两米的,怎么看都是A中A吧。

    明眼人都看得出年轻人执着的爱恋,可惜,并不是所有暗恋都会有结果。

    青春期尝尝失恋滋味儿,也不是坏事。

    她说完这句,就走了,留下呆愣在原地的年轻人。

    谢恺尘揉了揉眉心,的确有些烦恼。

    他至今尚未分化,根本不晓得自己是什么;但如果学长是B或者O,他还能期待一下自己是A的话可以……

    学长是A,就意味着,没戏了。

    他很难想象娴静温雅的纪攸标记自己,或者任何一个人的场景。

    真的很离谱。

    谢恺尘不仅分化迟,连对爱的理解和辨识也远远晚于同龄人。

    别人中学就有几个男朋友女朋友了,他到大学才开始人生的第一次心动。

    出师未捷,就这么被硬性条件斩断了。

    谢恺尘脚步虚浮,挥别了几个同学的关心,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去喝一杯,emo一下,告别自己在开始前就已经结束的心事。

    他没怎么喝过酒,站在超市的酒柜前挑挑拣拣,觉得每个口味都不够符合心意。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

    他拿出来一看,差点把手里的玻璃瓶给摔了。

    是纪攸。

    他给纪攸的备注是“小鸟学长”,“小鸟”是用鹦鹉的emoji替代的。

    没有名字,反而更显得暧昧。

    他们平时其实不怎么会通过手机说话,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发消息,大部分的交流都是一起待在乔拣组里的办公室。

    纪攸给他打电话,无非是乔老师那边又有什么新点子了。

    可是,学姐不是说他请假在家休息吗?

    难道提前回来了?

    易感期……这么快就会结束吗?

    谢恺尘被自己的思考困住,等到想起来应该最先接电话时,那边已经挂掉了。

    他懊恼地重新拨回去,却无人接听。

    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谢恺尘脑海中顿时浮现了许多不好的念头,酒也不买了,放回柜子里疾步离开超市。

    他没去过纪攸家,不过有对方的地址,还是之前买材料寄过去的网购地址。

    外面寒风猎猎,吹得年轻人衣翻飞。

    谢恺尘来不及约网约车,站在路边拦出租,攥着扬起的围巾边角。

    这还是不久前的平安夜,乔拣带的博士硕士生聚在一块儿,互相交换礼物,他是在场唯一一个荣幸的本科生,抽到了这条围巾。

    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冥冥中他猜测是纪攸,不过这种互送礼物的规矩就是不能问源头,也就只能当做美好的未完待续。

    他顺利坐上出租,晚高峰堵得他心急火燎,一路上催了师傅好几次。

    司机也很为难:“小伙子,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你就是再急,我也不可能给车子插俩大翅膀飞不是?”

    道理他都懂,可反复拨打无人接听只让他恨不得自己长翅膀飞过去。

    好不容易抵达纪攸家门口,谢恺尘塞给师傅张整的,找零都不要,急匆匆下了车。

    他按照留存的地址找到纪攸家门口,有些紧张,不知道待会儿会面对什么。

    如果学长问他怎么会找过来,要怎么说?会生气吗?

    如果生气,起码说明人没事儿,也算是好的结果。

    纪攸家是一梯两户,他按了好几次门铃都没有回应,打电话仍然无人接通,反而把隔壁邻居引出来了。

    “抱歉,请问您知道住在这里的……”

    邻居道:“哦,你是那个小伙子的朋友吧?他好像是身体不太舒服,估计是发情期。你是他的Alpha吗?”

    谢恺尘:“?”

    学长,发情期,Alpha?

    这信息怎么跟学姐给的完全对不上?

    考虑到现代社会邻里之间感情单薄,也许连隔壁是男是女都不清楚,那么混淆了第二性别也是很正常的事,谢恺尘没有再问下去:“……对的。”

    邻居不赞同道:“既然是Alpha,这么重要的时间总是要陪在自己的Omega身边的,不然会很危险。”

    谢恺尘:“您说得对。”

    谢恺尘继续给纪攸打电话,热心的邻居过来帮他敲门。

    双管齐下,几分钟后,门终于开了。

    把自己裹在毛茸茸小恐龙睡衣里的纪攸从门口小心翼翼露出半张脸:“……小谢?你怎么……”

    谢恺尘还没回答,邻居抢答了:“孩子啊,你这种时候是不能离开Alpha的,知不知道?可不能一个人扛……”

    邻居还没吧啦吧啦完,纪攸慌乱地道了谢,拽着谢恺尘的袖子让他先进来,然后关上了门。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走廊地面上暖橙色的灯带微弱地亮着。

    谢恺尘刚吸气准备解释一下自己的来意,这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感觉到了。

    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一样的信息素。

    前十九年的人生,他比最普通的Beta还要清净,对于身边人天翻地覆的信息素没有任何感知,像个生活在真空罩里的异类。

    然而此刻,那些从未感知过的、陌生的信息素争先恐后向他奔涌而来,钻进他的嗅觉,皮肤,毛孔,黏腻而哭泣地往他身上贴。

    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的年轻人怔在原地,仿佛被一张巨大的网困住了所有动作。

    直到他看见纪攸撑着椅背,体力不支倒下去,他才终于从静止的状态中回过神,眼疾手快接住对方。

    两人的重量叠加,还是倒了下去,只不过有这么一下缓冲,不至于让两个人都摔得很惨。

    谢恺尘感觉到自己的双手碰到的不是衣料,而是什么光滑而滚烫的……皮肤。

    他朝怀中看过去,大脑嗡的一声。

    可爱的毛绒小恐龙睡衣下面,什么也没穿。

    学长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别人P冷白一色号都白不过他的那种雪色。

    然而现在他的皮肤,无论是脸,手,还是身上,全都泛着潮红。

    平日总是编得很好看的金色长发现在被汗黏得一绺一绺的,整个人好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的。

    那些甜得发腻的信息素,全都来自于纪攸。

    谢恺尘的大脑已经不能运转了:“学长,你……你是……Omega?”

    想也知道,这种甜味不可能属于Alpha。

    如果纪攸的真实性别是O,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毕竟正常情况下A的易感期只要贴抑制贴片就够了,不会像O那样强烈到要打抑制剂,更不至于请假在家,什么人见不了。

    现在想来,纪攸可能是难受得受不了了,潜意识想要求救,才给他打了电话。

    为什么是他?

    谢恺尘想。

    他们平时基本不会给彼此打电话,无论是他姓氏的位置还是通话记录里,他都不会靠前。

    为什么这种时候,纪攸会选择找他?

    Omega的香气甜得可怕,别说Alpha了,就算是个Beta都会因为这玉露琼浆而发狂,不顾一切地得到珍贵的Omega。

    谢恺尘做不到成为例外。

    陌生而野性的本能蠢蠢欲动,好似他的身体中关着一直野兽,沉眠了十九年,在这一刻终于苏醒。

    谢恺尘咬着牙保持最后一丝理智:“学长,你知道我是谁吗?”

    怀中人从分不清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打湿的睫毛下抬眼,翡翠一样的瞳孔在昏暗中流淌着迷蒙的、醉人的芬芳:“……恺尘。”

    他呢喃着他的名字。

    这对被呼唤者而言,无异于致命的毒药。

    “你……是我的……置顶。”纪攸试图找回清醒,却太难太难,“所以,找你……”

    “恺尘……”他那鲜艳的、几乎如同染上血色的嘴唇张合,吐露塞壬的诱言,“抱我……”

    他说。

    ——救我。

    *

    谢恺尘迟来四年的初次分化期,就这么猝不及防被Omega的信息素勾了出来。

    多年静止所积累出的,就是撼天动地的狂潮。

    他像拆一件期待已久的礼物那样,将纪攸从睡衣中拆开,手一直在抖。

    纪攸的卧室也没有开主灯,床头一盏熊猫造型的拍拍灯散发着温柔的光亮。

    谢恺尘把他放在床上,自己的呼吸也愈发粗重。

    然后他感觉到有谁拍了拍自己。

    要知道,这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怎么会被谁拍一拍?

    简直是鬼故事。

    谢恺尘沸腾的血液瞬间凉了下来,他僵硬地转过头,看见一团黄澄澄的小毛团,正歪着头好奇地打量自己。

    谢恺尘:“……”

    好吧,竟然是这个小东西。

    纪攸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蜷缩在床上,散乱的金发让他看起来像个即将被献祭的美丽祭品。

    这种迫在眉睫的时刻,谢恺尘本不想在小鹦鹉身上耽误时间,奈何小东西护主意识很强,只要发现谢恺尘有想要靠近纪攸的想法,立刻就带着一身羽粉冲过来了。

    谢恺尘不敢抓这种脆弱的小东西,也根本逮不住,好在最终纪攸短暂地从迷※乱中回神片刻,强撑着把Ninenine送回笼子里,还把上面盖着的布放了下来。

    大人的场合,小朋友不可以偷看。

    做完这些事,他已经到了极限,膝盖一软倒了下去。

    还好,这次谢恺尘稳稳地接住了他。

    学长的确是体型偏瘦的那一类,但怎么也是二十几岁的成年人,本不该这么轻。

    然而谢恺尘抱着他,就像抱住一朵云。

    里面充盈着甜美的水汽,无时无刻不在外溢的一朵云。

    几乎要让整个世界都下起沉沦的大雨。

    在彻底坠入狂乱与极乐之前,谢恺尘终于第一次感知到自己的第二性别,那般鲜明而深刻。

    还好,他是Alpha。

    他果然是Alpha。

    不是庆幸Alpha才能往金字塔顶攀爬,而是,只有Alpha才能和身为Omega的纪攸天生一对。

    谢恺尘俯下来,背对着他的青年莹白的肌肤被灯光镀上一层浅金,看起来那样可望不可即。

    然而这样的稀世珍宝,现在在他怀里。

    这样的认知刺激得新生的Alpha思维和语言功能同样紊乱,只剩下最纯粹的本能。

    他用嘴唇磨蹭着纪攸后颈那一块皮肤,是所有香甜秘密的源泉。

    如果打开这个宝匣,那么……

    Alpha低声请求。

    “学长……让我标记你,好吗?”

    “临时的。让我咬咬你,咬咬你……”

    “……可不可以?”

    美丽的青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齿尖咬得全是破碎,发出哭泣一般急促的喘息。

    最终还是从浮沉的意识中缓缓上升那个强烈的念头。

    “……好。”他说,“标记我——”

    授予骑士的指令落下,他将所向披靡。

    Alpha猛地咬破那诱人的后颈的腺体,注入自己猛烈的信息素,刺激得Omega一抖。

    那是他们所能达到的终极时刻。

    学长是他的了。

    谢恺尘想。

    从此,所有见到、惦念和觊觎纪攸的人,都能闻见他的信息素,知道这个珍宝是属于他的。

    他们将再也不敢有僭越的妄念。

    纪攸,是他的了。

    *

    这个世界,让谢恺尘感慨良多。

    不仅是因为难得见到比他更成熟的凤凰,更重要的是,这里满足了他许多愿望。

    他曾经许下愿望,若有来世,就让他们做两个普普通通的人,平淡地相遇与相爱。

    有第二性别之分的世界,什么A、B、O,什么发情期、抑制剂,甚至男人还能怀孕生孩子……似乎还是有点儿复杂,但他们起码不再背负一整个帝国、乃至世界的重任。

    这是谢恺尘第一次,希望能在某一重宇宙中留下来。

    可惜沉溺于虚幻是行不通的,他终究要回到现实。

    高塔上还有等待着他营救的公主。

    只有真实世界的重逢,才是永恒。

    他闭上眼。

    叮——

    “第七宗罪,「妄欲」,审判完成。”

    “结果:通过。”

    “现在宣布最终结果。”

    140   涅槃

    ◎让他降落。◎

    神域, 莲心池。

    幼神坐在池边,两条小短腿一撩一撩地拍打着晶莹的池水,盯着不畏波浪凑向自己的鱼儿们, 双手捧脸, 神情忧郁。

    “蛋蛋怎么还没有回来。”

    小神子的表情和语气实在太过忧伤, 是这个年纪所不该有的忧伤。

    男人在祂旁边盘腿坐下来:“你就这么喜欢小毛啾?”

    眠礼使劲儿点点头:“可是礼礼最好的朋友呐!”

    小神子自小长在空旷孤寂的神域里, 得不到父神的关爱,也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算神使们众星捧月,可那依旧不是小孩子想要的。

    凤凰是祂的第一个同龄玩伴, 也是让祂明白了什么是「朋友」。

    尽管蛋蛋已经长得比祂高了好多好多,已经完全是大人的模样了, 可在小孩心中, 蛋蛋永远是那个跟祂一起在御花园或者神殿上偷偷调皮的小鸟儿。

    莲心池是神明的沐浴、休憩、冥想之所, 外人非请勿入。

    能够自由进出的,放眼整个神域,或者整个世界, 也就只有小幼神了。

    以及被祂“捎”进来的男人。

    迦没有像幼神那样把腿浸没在湖水中, 而是撑着膝盖上身前倾, 看向池水的倒影。

    眼睛还是那个眼睛, 鼻子还是那个鼻子。

    只因镜面是莲心池,却又显得很陌生。

    人类的「七宗罪」审判还在继续, 没有人知道会持续多久。

    他帮助小凤凰进入了那些世界, 其实是有风险的,一旦谢恺尘最终的判定结果是不通过, 小家伙也可能回不来。

    他把这些如实告知了少年, 但它们都没有让他动摇, 反而很坚定。

    “如果那样的话, ”那个时候,半透明的小幽灵这么说,“我就留在那些世界里陪他好啦。”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仅没有担忧,反而是幸福的。

    什么刀山火海,什么荆棘丛生,只要能和他的人类一块儿,他什么都不怕。

    身为神禽,他本不该与人世间有如此多牵连,尤其是私情方面。

    然而又有谁能不为那份坚定的爱动容呢?

    那是年幼的神禽在生命之初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爱上的一个人。

    从此,坠入无尽河流。

    迦想起来就摇头,那样不近人情、不识情爱、根本没有心的神明大人,怎么会养出这么个恋爱脑的小东西?

    但凡祂有凤凰一半,不,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乃至万分之一的感性,把祂自己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需要掌管万物、容纳一切的神主,或许,很多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不过想这些也没有用了。

    一大一小两条恶魔尾巴以相同的频率甩了甩,然后不小心碰到了一块儿。

    对于恶魔来说,碰尾巴就像人类握手一样,是个打招呼的方式。

    小的那个扬起脸:“撒撒。”

    男人低头:“嗯?”

    “为什么不去见父神?”

    这是个困扰幼神很想时间的问题。

    明明都已经到这里了,却自始至终没有见过一面。

    不坦率的、教育小朋友不要说谎、却总在自欺欺人的,奇怪的大人们。

    “……”

    撒迦利亚沉默片刻,手指在空气中勾勒出一根羽毛的形状,黑色的光芒凝聚又散去。

    他单手托腮,同幼神形成了一半的对照:“宝贝,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小毛啾和那个人类一样,勇敢地表达。”

    “表达什么?”眠礼问。

    还真把撒迦利亚给问住了。

    他想了想:“我不知道表达什么,但是我知道什么样的人不敢表达。”

    小孩的思维很容易被牵着走:“什么样的人?”

    撒迦利亚道:“胆小鬼。”

    “喔。”眠礼低头想了想,又抬头,“那,撒撒是胆小鬼吗?”

    男人对着小孩微微笑:“也许吧。”

    “礼礼不要做胆小鬼,要做一个勇敢的人!”神子想了想又改口,“……勇敢的,神!”

    地狱之主捏了捏祂软乎乎的、牛奶慕斯一样的小脸蛋。

    小孩的注意力被盛开的金莲吸引过去,撒迦利亚的思绪也飘远了。

    高洁的诸神之神全知,全能,全在,全善。

    是世界的基点,万物的始与终。

    又有谁知,即便是祂,也有自己的「怯」?

    就像小孩子说的那样,也许某个时刻里,他们都是胆小鬼。

    *

    谢恺尘以为自己会回到审判庭,然而并没有。

    他被传送到一方精致的池水,起初还以为是卡布卡和蜚蜚起居的天池,随即意识到这儿的大小对于翼若垂天之云的鹏鸟原身来说太小了。

    而且,气氛过于静谧,跟那两个拌嘴了千万年的同僚实在不符。

    人类的目光被水中央一簇簇盛开的莲花所吸引,它们都是金色的,岑寂而馥郁,又如冰川之上的雪莲,高不可攀。

    金莲……

    谢恺尘预感到了什么。

    一转身,看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池边,静静伫立着眺望池水的神明。

    「七宗罪」中的经历并没有完全淡退,谢恺尘还记得在「怠惰」之罪中,化身成为普通人的神。

    现在想来,在那个世界的设定中,姜宵有纪攸和眠礼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还挺……温馨的。

    最初他在知晓凤凰于拉斐尔星孤独长大是因为神把他送去那里时,还无法理解这样绝情的做法。

    现在想来,神不是不爱祂的孩子,而是祂爱的方法注定与凡人不同。

    对神子是这样,对神禽也是同样。

    他作为被创造出的人类,没有资格评判创世神的做法究竟是否合适,只知道自己日后会把凤凰缺失的那些关爱和陪伴,全都补回来。

    谢恺尘走过去:“陛下。”

    神没有看他,抬手在池水上方轻轻一抚,还未绽开的莲花花苞渐次苏醒,而盛开的金莲沉入梦乡。

    这样的交替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清澈的水里几尾鱼光影一样游动。

    祂没有先开口,人类也就在旁边静静等待。

    顺便想象了一下,小凤凰小的时候,会不会也跟小神子一起偷偷来这儿玩,或者被神明带到这里,一左一右地听从教诲。

    「怠惰」之罪的世界中那个软萌懂事的人类幼崽纪攸,应该就是神记忆中的小凤凰的模样吧?

    他正这么想着,神开口了:“第四重世界里,我曾经要求过你‘不可抛弃、不可离别’,你是否还记得。”

    谢恺尘差点以为神明有读心能力——不过,就算有也很正常——怔忪片刻,回答:“记得。”

    神的声音永远不急不慢,如同落下的每个字都该是篆刻在石碑上的传世箴言。

    祂看向谢恺尘:“你现在是人类,你的寿命是有限的。”

    人类听明白了神的言下之意。

    尽管他起誓永不离弃,可这个「永远」是很有限的。

    以人类这样孱弱的身体,他可能根本陪不了凤凰多久,更别说什么「永远」。

    谢恺尘不是不知道,从他捡到小鸟儿开始,他就意识到了。

    可是大多数时候,他克制自己不去想无法解决的难题。

    神看见了他的挫败:“你身体里还流着龙类的血。尽管依旧比不上神禽的与天同寿,几百年,努力一下上千年,还是做得到的。”

    谢恺尘从祂冷淡的声线中听出了类似于宽慰的意思。

    他好像看见了希望,可那希望同样渺茫:“……我并不知晓如何能够破解封印。苏跃连说,就连我的母亲也做不到。只有苏家的老家主……”

    “他没有死。”神道,“我不会干涉种族的运行,不过,我已经告知凤凰唤醒苏烈的方法——让你的祖父,为你解开封印吧。””

    谢恺尘猛然抬起头。

    就算不是发生在现实中,就算是虚构的创作中,所有“解开封印”一类的事,都会有代价。

    所以,神明问他,你是否接受代价。

    龙血对于人类的身体有极强的腐蚀性,哪怕他生来有一半属于龙,可多年的禁锢让他人类的那部分完全占据了主导。

    若果他真的解开封印,他会经受人类血液和龙血融合的痛苦,这并不是一个能保证通往光明之路的荆棘。

    更重要的是,在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在人类本该逐渐衰老,而他的样貌经年未改之时,他必须要离开常住的地方。

    他现在是帝国唯一的继承人,距离最高位触手可及。

    这意味着要能舍得帝国之巅那荣华富贵、手可摘星的生活,从此隐姓埋名,居无定所。

    他舍了什么,得了什么。这便是代价。

    然而谢恺尘对此毫无苦恼,连犹豫都没有。

    二十年时间,足够他将帝国带进稳定繁荣的新阶段,并且为它挑选和培养好下一任继承人了。

    到那时候,离开,并不是下策,反而是绝佳的选项,像一次迟来的蜜月,期限则是真正的永恒。

    “陪小叽一起在星海流浪吗……”谢恺尘笑了起来,“听起来,我很向往。”

    神明端详着他的神情。

    或许不需要看微表情,祂也能判断出他说的究竟是谎言还是真心话。

    良久,祂开口:“你们要找的答案,都在时间里。”

    祂和莲花池都在消散。

    人类感觉到身体越来越重,好像从高高的云端掉了下去。

    这是……要回到人间了吗?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耳边仅有呼啸的风声。

    他最后能做的,就是抱紧凤凰蛋。

    他在下坠。

    下坠。

    *

    纪攸做了许多梦,许多很长,也很好的梦。

    梦里有时候他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过着平凡而充实的生活,有很多人给他过生日。

    有一次他成了小猫咪,跟着威风凛凛的大狮子在自由自在的草原上奔跑。

    有时候他是一个被裹成糖葫芦串串的人类幼崽,堆完雪人后,能够趴在监护人的身上晒着太阳睡觉。

    有一次,他竟然被谢恺尘叫了哥哥。

    (好奇怪哦。不过,好像也挺好。)

    那些梦境的色调总是温暖的,他不是森林里孤零零的、没有族群的小雏鸟,而是被人期盼着出生,也一直被人捧在手心里爱着。

    最棒的部分在于,这些梦境里,每一个都有约阿诺在。

    人类先生陪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轮回,他们生生世世都在以不同的形式与身份相爱,就像童话里说得那样,永远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等到凤凰醒来时,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在神域游荡的半透明小幽灵了。

    他的世界是白色的——而且伸手就能触及边界。

    纪攸想了一会儿,明白他的意识已经回到了真身上:现在的他在凤凰蛋里。

    起初他有些恐慌,他一直是无拘无束的小鸟儿,不管是在拉斐尔星还是母星,还是后来游历的那些星海,他还从来没有突然被关进笼子里;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正常的。

    后来,他隐隐约约能听见蛋壳外面的谈话。

    “蛋蛋怎么了?”这个困惑的、稚嫩的小奶音是眠礼的,“‘神盘’不是结束了吗?他为什么不来找我玩?”

    “小殿下,不是‘神盘’,是‘审判’。”这个是奥利尔,“凤凰殿下快要孵化了,所以要回到蛋里。”

    “那他不会再出来了吗?”

    “会的,只不过不会再以灵体,而是他真正的本体。”

    “要等待多久?”

    “应该会很快了。”

    “礼礼能看见吗?”

    “谢先生要带凤凰殿下回到人间,凤凰殿下会在那里重新诞生。”

    “那,礼礼不就看不见了……”

    “以后还会再相遇的。”

    “但是……”

    幼神的声音越来越低落,也越来越小,到最后,纪攸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小凤凰有些担心,小神子会不会很难过。

    应该又会哭吧。

    奥利尔先生会哄得好吗?还是卡布卡和蜚蜚?

    还是迦先生,或者主神陛下呢?

    他答应过,等到事情结束会再去找眠礼玩的。

    对不起,他想,自己好像要失约了。

    神使长先生说的另一句话,纪攸没有错过,那就是谢恺尘要带自己回尘世。

    这是不是意味着,人类先生的“七宗罪”审判全部通过,被神域认定有资格成为自己的伴侣?

    换言之,是不是神明准许了他们在一起?

    他开心又羞涩地想,这就算是被家长同意和祝福了吧?

    他们共同经历了那场倾世大火,一同殉情,灰飞烟灭,然后又一同重生。

    生离死别,也都走过了。

    如果连死亡都做不到的话,那么,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现在纪攸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外面的动静了。

    但他有一种很笃定的直觉,正抱着自己的,一定是约阿诺。

    不然这样暗无天日的牢笼,怎么会被星星照亮呢?

    人类先生已经做到了全部的努力,接下来,就是自己了。

    要早一点重新出生,快快和他见面呀。

    小鸟蜷缩在自己的蛋壳里,慢慢睡着了。

    *

    神域直接将谢恺尘传送回了帝国母星,不偏不倚,就在太子寝宫里。

    所有虚浮的不真实感结束之后,谢恺尘第一眼看见的是个轮椅。

    锈蓝色看似不起眼,其实也是种珍稀的贵金属做的,全皇宫仅此一辆,绝无复制版。

    谢恺尘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谢鸣风正坐在那儿。

    坐在自己的花园里,举着个原始而古老的小水壶,给快要枯萎的太阳花们浇水。

    这些小凤凰最爱吃的太阳花本身就是只长在拉斐尔星的,想要移植到母星的土壤气候条件很难,全靠凤凰的布施才得以存活。

    然而距离纪攸上一次来看它们,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花儿们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给它们浇水的园丁也是同样。

    哥哥和弟弟同归于尽,打击最大的是谢鸣风,尤其是大哥的死,让他无法接受。

    但不接受,又能如何呢。

    高层如何厮杀,他管不着,也不关心。

    二皇子终日死气沉沉,就像这逐渐荒芜的太子寝宫,唯一的乐趣就是来看看花儿们,好像要是有朝一日能重新培育出一株绽开的花朵,兄长就会回来。

    哪怕在心底,他清楚绝无可能。

    最先发现谢恺尘的,是金刚鹦鹉店小二。

    鹦鹉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为了证明,它选择的办法是叨自己的主人。

    蔫蔫儿的谢鸣风冷不丁被攻击,差点没从:“个死鸟!你要干什——”

    他的话说不出来了。

    被祭奠的,被哀悼的,已成往事的兄长,正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鸣风倒吸一口凉气,爆发出人类难以企及的尖叫:“鬼啊啊啊啊啊——!!!!”

    谢恺尘:“……”

    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见到我第一面,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店小二飞过来,绕着谢恺尘转了一圈又一圈又一圈,战战兢兢对谢鸣风:“是活的,是真的,真的太子殿下!”

    谢鸣风从惊惧,到震惊,到难以置信,到终于接受,然后泪流满面,只用了短短一分钟的时间。

    他是谢铮的三个儿子里最不受宠的那个,唯一一个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从来都过得不像个皇子的那个。

    却也是唯一一个会爱恨鲜明、像个正常人的。

    谢鸣风操纵着悬浮轮椅向着谢恺尘飞奔,速度之快让后者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轮椅最终稳稳停下来,谢鸣风很想抱着大哥的腰哭嚎,但还是忍住了,只是抬着头,声音哽咽:“哥……哥你没死……你真的没死……呜呜呜呜……我就知道你那么牛逼肯定能活下来的……”

    谢恺尘还能模糊地记得,在七宗罪的审判世界里,谢鸣风出现了不止一次。

    而且和总是反派定位的谢狄川不同,似乎谢鸣风总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真实世界中的二弟,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背叛过他。

    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很多时候甚至不会去感受;但在那些时候,以及现在,他还是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手足。

    谢恺尘很轻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二弟的头:“嗯,你说得没错,我不会死的。我回来了。”

    哪怕是小时候,他们兄弟二人也很少会有这样的举动,谢鸣风热泪盈眶:“哥……呜呜呜呜呜呜……哥……”

    谢恺尘:“……别把眼泪蹭我身上。”

    是很重要的弟弟。

    但还是有点嫌弃。

    金刚鹦鹉难得体贴一回,叼着手帕过来。

    谢鸣风擦了眼泪,东张西望:“哥,小可爱呢?没跟你一起吗?”

    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事,无论是遇见小九,还是找回小叽,还是小九和小叽其实是同一个,谢恺尘至今没有机会告诉任何人。

    谢鸣风的消息也滞后了一年。

    谢恺尘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就见店小二突然冲过来,在快撞上他时紧急刹车,破锣嗓子发出了和主人相似的高频尖叫:“我的妈呀——”

    谢鸣风:“你见过你妈么就喊……”

    “蛋!!”鹦鹉扑腾着翅膀,“太子殿下,有一个蛋!!”

    谢恺尘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二弟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好像还带了点儿同情:“啊,哥,这样啊,不过其实也不影响健康……”

    谢恺尘:“?”

    谢恺尘:“…………………………不是你想的那样。”

    再拖下去解释不清了,他从怀里拿出凤凰蛋。

    谢鸣风眼睛都直:“哥你消失这段时间去挖宝了?!”

    店小二:“是蛋,太子的蛋!!”

    太子已经放弃了和这一人一鸟沟通的想法。

    但他看着太阳花花田,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

    他快步走向房间,谢鸣风和店小二对视一眼,也赶紧跟过去。

    那棵拟圣梧桐还在,银叶闪闪发亮。

    谢恺尘小心地把莹亮的凤凰蛋放在树下,温柔地摸了摸:“这里,很像你来时的地方吧?”

    梧桐叶的絮影簌簌飘落,柔和的银光笼罩在玉一样的蛋壳上。

    唯二的围观群众不仅不敢上前,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这仿佛祭祀般的仪式。

    谢恺尘低声道,来吧,这里已经安全了。

    你可以来见我了。

    我的小叽。

    我的小九。

    我独一无二的珍宝……回来吧。

    回来我身边。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凤凰蛋突然动了动。

    接着,缓缓漂浮了起来。

    这回屏息的轮到谢恺尘,他一动不动,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凤凰的诞生。

    那玉胎上渐渐出现了裂纹,从芝麻粒的一丁点儿,逐渐向外扩散。

    里面溢出了大量金光,比起凤凰蛋原有的温润光泽,它简直可以算得上刺眼的程度。

    谢鸣风和店小二抵挡不住,赶紧闭上眼。

    不仅是屋子里,此刻若是有人从太子的宅邸路过,都会发现这里漫出的灿金色。

    金光淹没了谢恺尘的视野。

    等到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圣梧桐不见了,他的寝宫也消失了,天地之间,只有他和几近碎裂的凤凰蛋。

    在一声近乎于耳语的呢喃声后,最上面的蛋壳动了动。

    毛茸茸的小脑袋顶着那片碎玉,从里面钻了出来。

    “凤……”

    谢恺尘只说了一个字,就哽住了。

    破壳的小鸟不像其他的禽类湿漉漉的,打从一开始,他就干爽而蓬松。

    小翅膀一挥,处处金光闪闪。

    见到日思夜想的饲主后,那双玲珑的琉璃瞳弯起,娇嫩地啁啾着,飞向谢恺尘。

    很久以前,在凤凰刚刚化形为人,惊慌失措地逃离太子身边时,曾经对着圣帝大教堂的玫瑰圣像,虔诚地许下愿望。

    『请允许我

    找回自己

    穿过雪原诞生的黎明,雾雨颤动的大地、

    走过枯萎的焰火、迷途与长夜

    在思念的尽头

    终将回到他身边』

    现在,他走完了荆棘之路,终于等到了花开之日。

    人类一如既往,张开怀抱接住从天而降的小神灵。

    他坠落和降临的每一次,他都会接住。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本章BGM:金玟岐 - 惊天动地

    『就算跌进深邃的黑暗里

    就算坠入无边的梦魇里

    就算世界顷刻间分崩离析

    就算微笑背后是叹息』

    『直到我

    迷惘而仓促的被你捡起

    狼狈而慌乱的被你抱紧

    直到眼睛捕捉到光的缝隙

    直到你让死而复生的心

    还可以惊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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