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裙摆
◎唯一纯白的茉莉花。◎
二十年前。
贝塔象限, 第二帝国,琉璃卫Ⅲ。
这艘通体碧玉色、仿佛泛着珠光的战舰,是日后最尖端的S级战舰“永乐园”号的前身, 将与“天使号角”号齐名, 成为帝国赫赫有名的双子战舰。
现在, 它还只是一艘普通的A级战舰。
舰船的高级军官宿舍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褚家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
褚家世代忠良,为帝国镇守边疆,军功章与帝国的荣光同样辉煌。
褚老将军已经坐到了上将的位置, 他这辈子大约止步于此了。但他的独子褚聿年纪轻轻已经成为上校,前途无量, 很有可能会比他爬得更高。
老将军从来都是很满意这个儿子的, 以褚聿为骄傲;他怎么也想不到, 有一天竟然儿子会因为一个来历不明不白的女孩和他吵翻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老将军吹胡子瞪眼,“你的妻子必须要是配得上褚家的身份, 我是不会允许你娶她——除非现在回到古代, 我能让你纳妾!”
褚聿握紧拳头:“难道非要讲求门当户对, 就不是封建的想法吗?”
“如果你不是褚家的儿子, 是随便哪个普通人家的儿子,你大可以随便娶;就是娶个猴子, 我也不会管你!但只要你还姓褚, 就必须遵从联姻的规矩!”
褚聿忍不住提高音量:“为什么?”
但父亲的嗓门比他更大:“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不幸的是,褚聿的确知道。
越是往高处走, 在他人看来好像掌控了更多财富与权力, 可事实上, 很多事情却更加身不由己。
比如他在战役中对一个失去了双亲的逃亡孤女一见钟情, 他的英雄救美之举与年轻神勇同样叫对方动容。
年轻人心潮澎湃,几乎就要定终生。
然而他满心欢喜来向父亲提出想要娶对方的想法,却被毫不留情地全盘否定。
老将军也不忍心看自己的儿子如此颓丧:“怒岭星系的那位鹿领主,你的老师家的女儿,叫……叫什么来着?哦对了,鹿蔚。小蔚跟你一般年纪,你们见过那么多次,平时也以义兄义妹相称,也算聊得来。小蔚知书达理,又是名门之后,和你最相衬不过。你若是对她有意思,回第一帝国之后就让你妈妈和鹿夫人……”
“我对鹿蔚没有那种感情。”褚聿负手而立,挺直腰板,像在立誓,“我今生今世,非怀木不娶。”
老将军对他的山盟海誓充耳不闻:“你们这一辈都算是一起长大的,陛下和皇后殿下跟你们一般年纪,你看看人家,小太子都上幼儿园了,我上次去皇宫,他还会叫我将军爷爷好呢;你们也得抓紧时间,我和你妈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赶紧让我们抱上孙子……”
话说到这份上,褚聿反倒平静了:“您不要再继续游说了,我说过,除了怀木,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无论是鹿蔚,还是别人。”
褚老将军的眼神愈发失望,声音也冷了下来:“如果你执意如此,那好,我会收养她。”
褚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您……!!”
老将军一旦收养怀木,那么无论从名义还是法律上,怀木都会成为他的妹妹,他们再也没有可能。
但老将军心意已决,哪怕和他斩断父子情分,也绝对不会让他和怀木在一起。
后来,被找来的怀木低着头,顺从地遵从了老将军的安排,乖巧地喊他“父亲”;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褚聿一眼。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怀木,而是褚怀木了。
那天褚聿摔门而去,褚将军在他身后嗓音幽幽:“四大家族的诅咒,我们这一代要背负,难道,你以为你们就逃得掉吗?”
再后来,褚将军和妻子陆续过世,褚聿守住了自己的誓言没有娶其他人,但也没有对褚怀木再有过别的心思。
他与她这一世的缘分,也仅能停留在兄妹的层面上了。
十年后,苏皇后逝世,四大家族的利益链条以一种残忍的方式中断。
为了填补这一空缺,褚怀木按照褚将军的遗愿与苏家联姻,嫁给了苏跃连。
她从帝国去往“深渊”,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是褚聿一生的痛。
不仅是痛自己疼爱的妹妹被迫嫁往无尽深渊,更是痛恨自己在这一切面前没有任何办法。
仅凭他一人之力太过单薄,是不可能撼动四大家族、帝国与“深渊”世世代代累积下来的残酷传统的。
皇帝谢铮在皇后苏槿心离世后,娶鹿蔚为王妃;褚家的二女儿褚怀木则嫁给苏家的次子、也是现在的独子苏跃连。
四大家族的利益链条通过交错的婚姻重新缔结。
宇宙看似平稳。
至于谁心碎,谁悔恨,谁不甘,在宇宙亿万生灵的安危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现今。
阿尔法象限,人类帝国,NN-36星系。
主星,将军府。
褚聿自赛瑟纳林联邦返航之后,匆匆去了母星一次,与代理皇权执政的伯恩斯、乔拣进行了一些交接,还是回到了最偏远,也最叫他心安的NN-36。
和褚怀木、父母的照片依旧摆在手边,他看了一会儿,心情有些空茫。
这三个,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尽管他身处元帅这样至高无上的荣耀地位,是帝国舰队叫敌人闻风丧胆的总指挥官,可他又比任何人都讨厌战争。
也正因为此,他才会和想留在赛瑟纳林联邦的太子有如此深的冲突。
他不希望帝国的士兵们受无谓的伤,尽管他在内心深处也认同谢恺尘关于唇亡齿寒的理论。
褚怀木和谢铮先后离世,四大家族的链条重新断裂,“深渊”里的野兽迟早会克制不住自己的原始欲望,爬出约定和协议的限制,向毗邻的象限与星域进攻、扫荡。
可是……
他倦怠地闭了闭眼。
他的这一生,还能活多久呢?
他的父母都是军人,正值壮年时就因为经年累月的伤病拖垮了身体,没有见到他和褚怀木任何一个人成家,就撒手离去了。
起码在还活着的时候,他不希望自己的士兵因为任何一点不够准确的判断白白葬送性命。
关于谢恺尘带领一支特别行动小组孤身前去“深渊”一事,他也有所耳闻。
当年褚怀木能够进入“深渊”,是苏家的人接她进去的;太子这样不请自来,还有再出来的可能吗?
如果谢恺尘永远地留在风暴里,那么谢狄川,他的义甥将顺理成章登基。
到时候,鹿家鸡犬升天,连他也可以被称一句国舅爷。
以他的身份、地位、立场,都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然而褚聿却丝毫庆贺不起来。
他心知肚明,谢狄川只是表面功夫做得足,和从来不屑于宣传自己的谢恺尘比乍一看好像为帝国做了很多,但实际上太子才是真正那个在乎帝国与子民的人。
这些事儿,终究是不归他过问的,无论是皇室的内斗,还是皇位继承权,政Z上的事都与他无关。
他要做的,就是尽职尽责守住帝国的边境,然后孤独终老。
等到归于群星,再与家人重逢。
他的思绪飘了很远很远,直到被腕机急促的铃声打断。
他惊醒过来,看了一眼通讯频段的备注,本来并不想接,但对方孜孜不倦,他被烦得不行,还是按下接听。
这一听,如同惊雷。
“什么?”他哗啦站起来,“你说怀木和苏跃连还有个女儿?!”
*
此刻。
德尔塔象限,“深渊”星域,伴星铜铃-伊塔地心。
和满腹诡计的韦伯斯特不同的是,他的妻子奥莉维娅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被流放到这儿来,绝对可以说是被丈夫拖累了。
他们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妮可,两周前突然开始发烧,昏迷不醒;吉斯特村民有医生,也有他们从帝国带来的先进药品,可是都无计可施。
纪攸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主动请求去看看小姑娘。
并且,在探病期间,请她的父母和其他人都不要靠近房间。
韦伯斯特并不放心,反倒是奥莉维娅很相信这个少年,最先把丈夫拉了出去,海登带着西盐随后。
谢恺尘是最后一个走的,他现在最常做的习惯动作就是抚摸未婚妻漂亮的长卷发。
“请放心。”小美人也很享受他的梳头服务,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指,眼睛弯弯,“不会有问题的。”
韦伯斯特家的窗帘都是不透光的,但外面的人仍然能见到边缘缝隙出渗出的淡淡金光。
韦伯斯特焦躁地踱来踱去,奥莉维娅嫌他太吵,把他赶到屋子的另一头,然后自己跪在地上对着神明祈祷。
神明……请给予我宝贵的女儿好运。
海登看着这一幕,很想问问,你究竟信仰的是什么神。
什么样的神眼看着你的女儿病入膏肓,眼看着你们被流放到如此荒芜之地,也不出手相救。
又是怎样的信仰,会让韦伯斯特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害得一家人跟着受苦。
谢恺尘单膝点地半蹲着跟西盐说话,看向这个自己唯一的妹妹:“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小幼崽一开始并不与他对视,尽管进入德尔塔象限后,她的状况比在黄昏晓星那样完全不搭理任何人、和世界有膈膜的玻璃娃娃状态好了很多,但那也是仅限定于同纪攸交流,其他人,还是只能等在门外。
在听见变成小哥哥的大哥哥的问题后,幼崽忽然抬起脸,张开小手交叉做了一个挥挥翅膀的动作。
“啾啾!”
她字正腔圆,不再是平日里吐息般的“咻咻”,而是非常明显地在模仿鸟鸣。
啾啾?
少年太子有些困惑。
啾啾,代表着什么?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
纪攸走出来,神态有微微的倦意,但心情很好,邀请韦伯斯特夫妇进去看一看。
两人又惊又喜,看见清醒过来靠在床头、脸色也恢复正常的女儿,一家三口相拥喜极而泣。
还有一根掉在床底的,没有人发现的金色羽毛。
*
距离村庄的庆典只剩下半天的时间,为了庆祝妮可的病愈,奥莉维娅坚持邀请他们所有人一起去玩儿。
吉斯特村的庆典分为三个部分,集市,篝火舞会,以及烟火。
集市早在今天早上就开始准备了,道路两边的摊位琳琅满目,有模有样。天晓得他们那些零零碎碎的小商品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既然有舞会,总是要打扮一番,幸好韦伯斯特家的是女儿。
同样一件衣服,穿在八岁的妮可身上是T恤,穿在三岁的西盐身上就成了裙子。
妮可大方地和这个可爱的小妹妹分享自己的其他首饰,比如在奥莉维娅为盐盐梳了双马尾之后,贡献了一左一右两个毛茸茸的粉兔耳朵发卡。
盐盐现在身上的“小裙子”是粉色的,领口、袖口都有一圈缀着亮片的毛绒球球,连兔尾巴都有。
盐盐不大习惯地晃了晃小脑袋,原本笔直笔直的兔耳朵发卡跟着她的动作一起摇摇摆摆。
小家伙看起来像一只新生不久、刚刚从窝里溜出来,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的粉粉嫩嫩小奶兔。
奥莉维娅和妮可一左一右牵着小西盐从房间里走出来,对等待在外面的男士们笑着问:“可爱吗?”
已经有女儿的韦伯斯特还算淡定,没有女儿、但有姐姐和三个妈妈的海登眼前一亮,小妹妹的感觉好像和姐姐妈妈都不一样呢。
既没有女儿也没有妹妹的小太子的确被那双小兔耳朵可爱到了,尤其是盐盐大大的蓝眼睛望着他时,的确很有在兔耳朵上揉一把的冲动。
如果他有妹妹的话……
……不对,这不就是他的妹妹吗?
最捧场的,当然要属纪攸。
这可是小凤凰自己捡到、自己养的崽崽,怎么看怎么好。
他蹲下来张开双臂,把脚步还有些蹒跚、但尽力朝着他跑过来的盐盐搂进怀里,语气无比郑重:“崽崽特别、特别、特别可爱!”
幼崽开心地蹭着他的肩膀:“咻咻!”
别人听不懂幼崽说的话,但凤凰能听懂。
他放开小孩,指了指自己:“我也要吗?”
“咻!”崽崽点头。
纪攸摸摸她的小脸:“可是你和妮可姐姐的衣服太小啦,我穿不了。”
“没关系。”奥莉维娅走过来,神秘一笑,“我这里有呦呦可以穿的。”
记忆与时间线不同的少年太子称呼自己的未婚妻为“呦呦”,这个称呼遍在吉斯特村传开,奥莉维娅也这么喊他。
她以前在母星上是设计师,从第一眼看见这个漂亮的小少年就有了想给他从头到脚装扮一番的冲动,庆典简直是再好不过的理由。
虽然有话说长得好看穿麻袋都好看,可小美人这样惊艳绝伦的美貌实在是勾起了她的职业病。
天生的衣架子,不捯饬一下岂不是浪费?
海登总觉得这一幕非常似曾相识,那时候在战后的654星,他的姐姐和妈咪们,还有舒兰夫人,也同样把小九当洋娃娃打扮。
男人们对奥莉维娅给纪攸准备了什么很好奇,然而她把小美人以外的所有人、包括两个小丫头都赶了出去,眨眨眼:“等到舞会开始,答案就会揭晓了。现在,先去集市逛逛吧。”
*
平心而论,无论是二十五岁的谢恺尘,还是十六岁的,都不觉得自己能带好幼崽,不管哪个种族。
二十五岁的那个还有养育小奶啾的经验,十六岁的这个则对此一无所知。
在他的认知中,他与未婚妻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可要旁人问他们究竟有怎样的细节与过往经历,他却又什么都说不上来。
显然,他并不是真的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平行时空穿越过来的谢恺尘,而是被那两口井交错的混乱时间线困在了十六岁的身体、以及一些虚假的记忆里。
刚开始去集市的时候,西盐是由谢恺尘带着的,毕竟他的潜意识知道这个小孩子是自己的妹妹,作为哥哥,有照顾她的义务。
可惜,失去了纪攸这个中间桥梁,算不上会说话的谢恺尘和真正意义上完全不会说话的西盐很难相处得来。
小妮可非常无奈,像个小大人似的从他手里牵过西盐:“还是交给我吧,殿下,你太不会跟小朋友相处啦。”
韦伯斯特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怎么跟殿下说话呢。”
如果吐槽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滴水,那么海登现在的腹诽已经可以在铜铃-伊塔地心里开辟出河流来。
小太子有些尴尬和无措,但十六岁的少年已经学会了去隐藏它们。
他被集市小摊位上的亮色吸引过去,看见那儿在售卖手工艺品。
他盯着丝带出神,想象着它们扎在自己的未婚妻漂亮的长发上会是什么样子。
……总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但谢恺尘并没有想起来。
没想起来归没想起来,这个谢恺尘和未来成年的谢恺尘毕竟是同一个灵魂,也有着完全相同的审美,挑了两根丝带,一根天蓝色,一根碧绿色。
一行人在集市东逛逛西逛逛,除了小孩子,大人们都各有各的心不在焉。
韦伯斯特想的是,三日的期限并不完全精确,可能会有半天前后的差值;太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恢复了。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一旦恢复,短暂的休息结束,帝国舰队就可以来接他们回家了。
不,不对,不是回家,是找个安全、幽静、文明的地方,让他们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至于苏氏与皇室,“深渊”与帝国的冲突,都与他们无关。
至于另外两个年轻的男孩儿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奥莉维娅夫人到底把小美人打扮成什么样儿了?
给两个小姑娘采购了一大篮子的东西以后,也到了篝火晚会的时间。
铜铃-伊塔的地心自然是看不见明显的恒星起落的,人类所习惯的白天黑夜也没有明显的分界,他们是找了个遮天蔽日的茂密丛林中心,营造出夜晚的架势。
谢恺尘一行人抵达时舞会已经开始了。
太子不会跳舞,对这种事儿没什么兴趣,分心想了一下这样会不会有火灾隐患,并不打算靠近吵嚷的人群中心。
妮可欢呼一声加入舞会,韦伯斯特叫着“小心点儿你病刚好”赶紧跟上去。
海登在谢恺尘和西盐之间看了看,决定还是带后者一起去玩儿。
盐盐虽然不会跑,但是会蹦,蹦蹦跳跳得更像小兔子了。
这片丛林的植物长得有点儿像阿尔法象限的竹子,只不过叶片要大很多,也不是绿色的,更偏深蓝。
连绵在一块儿,风纹轻拂,不像森林,倒像海洋。
谢恺尘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叶子的罅隙渗出点点天光,舞会的喧嚣嬉闹如同遥远的海浪在身后澎湃。
他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正徜徉在海的中心,不知下一秒将要漂流向何方。
去哪里呢?
宇宙之大……何处才是归处?
谢恺尘侧过身,不经意间瞥间一抹白。
那样的纯白在四周的深蓝中明净得有些突兀,谢恺尘下意识站起来。
纯白靠近了。
他先是看见了裙子。
裙摆层层叠叠,每一层的边缘都用金线绣着藤蔓的镂空纹路,闪烁着细碎的光泽。
每一层的连接处和胸口点缀着同样颜色的蝴蝶结,旋转起来宛若绵延的波浪,飞出一只只金灿灿的小蝴蝶。
然后是长发。
金色的月光不小心被打翻,全都倾泻在他的卷发上。
挑起一撮以碧色的丝带缠绕进去编发,发梢别着一朵纱做的花儿,泛着淡蓝的珠光,好像小美人鱼刚刚打捞起的、整个海底最好看的贝母。
最后,看见他的眼睛。
温柔的,玲珑的琉璃之色,无论在何处总是宝石一样莹莹发亮。
那是……
他的未婚妻,他心爱的男孩儿。
对方也同样看着他,白皙的脸庞涂着亮晶晶的油彩,将那种羞涩装点成别样的娇艳,眼眸里盛着快要满溢的爱意。
就算是这个十六岁、父母俱在、家庭和谐的谢恺尘,也从未被人如此深刻地爱着过。
小美人并没有立刻抵达他身边,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几棵竹树后站定,伴随着篝火的音乐声,手腕翻飞,扬起修长的脖颈,踏出轻盈优美的舞步。
如同暗夜里第一秒钟绽放的昙花,美得惊人。
从林间,开到汪洋,从梦里,一直开进他的心底。
身后的人群仍在欢闹,篝火噼啪迸溅出碎星。
但他们对谢恺尘来说都不再重要。
他站在恍若月色的深蓝竹林下,世界按下了暂停键,有人为他跳一支舞。
只为他一人。
122 心动
◎初吻。◎
半小时前。
小凤凰坐在梳妆镜前, 好奇地凝望着镜子里的另一个人。
也就是自己。
他懵懵懂懂记起来,自己刚刚化人形之后,被海登捡去郝郎中的诊所时, 也曾对镜子里的少年产生过疑问。
他是一只小鸟来着。
那么这个人类, 又是谁呢?
昼夜翩跹而过, 不知不觉, 他已经接受、并且更加习惯自己作为人类的这个身份了。
学会以人类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学会了类似于人类的种种情感。
他爱人类这个神奇的、富有创造力的种族,究其最初, 应当还是因为爱着那个让他明白了所谓「一见钟情」的人类。
奥莉维娅正在为他用丝带编发,点点色彩慢慢融进他本就明亮的金发中。
妇人注意到他的表情, 也微笑着看向镜子:“怎么样, 呦呦喜欢吗?”
她的语气是很骄傲的, 似乎笃定一定能收获一个肯定的答案。
人类总是很喜欢打扮他,小凤凰想。
从最开始给他买蝴蝶结丝带的谢恺尘,到会做小衣服的乔拣, 再到奥斯汀姐弟俩的三位妈咪, 包括“血弥撒”的大胡子、乌元洲和达茜……
现在, 又多了奥莉维娅。
作为爱美的小鸟, 小凤凰很开心。
他点点头,表情是不加修饰的喜悦, 还有一点儿羞涩。
奥莉维娅因为这个答复更雀跃了几分, 还哼起了歌儿。
灵巧的手指翩飞,三两下完成了一个漂亮的编发,
最后, 她把那朵用纱勾出来的珠光蓝花朵别在纪攸的发梢, 就算大功告成了。
“好了!”她拍拍手, “来吧,我们去全身镜那里看一看。”
凤凰的美原本就超越了性别的界限,裙子也好,裤子也罢,男装、女装、柔美、干练……什么样的风格都能驾驭。
这条原本是为了去新家拍结婚十周年纪念照、却因为被流放一次也没有穿过的、全新的婚纱裙,也是同样。
“太美了,你是我从业这么多年来最惊艳的模特。”奥莉维娅喜不自禁。
她帮纪攸整理了下裙摆和每一个细小的、该有个褶皱,绕着少年走了好几圈,以一个专业设计师的角度打量。
“唔……”
好像有些不满意。
从发饰到裙子都是很隆重的,几乎可以说是浓墨重彩。
相比之下,完全的素颜倒是有些微妙的不匹配。
她本来并没有打算给纪攸化妆,毕竟这样天生丽质的美人不需要任何化学合成物来多此一举。
然而考虑到整体的搭配度,似乎还是要加点儿什么比较好。
小美人的额头上自带一枚晶亮的花钿,这很好。
奥莉维娅找出与婚纱裙相配的头纱和面纱,先是淘汰了过于臃肿的前者。
她把珠链和半透明纱相缀的面纱拿在纪攸的脸上比划了一下。
遮住了下半张脸后,再加上花钿的衬托,把少年那双琉璃瞳衬得极为突出,美得惊心动魄。
“不行不行,这样冲击力太大了。”奥莉维娅赶紧收起面纱,作势捂着小心脏,“我怕太子殿下会受不了。”
“受不了?”小鸟儿没听明白,“为什么呀?”
难道是害怕面纱后的自己吗?
“不不不,小家伙,是因为这双眼睛实在太美了,我怕他看见了会被惊艳得晕倒过去——那样可就成了乐极生悲的事故啦。”
奥莉维娅讲话总是带着点儿夸张,纪攸花了几秒钟才明白了这并不是一个实打实的担忧,很给面子地笑了起来。
既然不能把这张精致的小脸蛋遮住,那究竟该用怎样的装饰才叫画龙点睛呢?
奥莉维娅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看见女儿的玩具箱。
妮可大约是继承了妈妈的天赋,从小就很喜欢绘画,也拥有自己的全套工具箱。
由于小孩子小的时候画画总是会弄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是,奥莉维娅特意选购了可以用在儿童娇嫩皮肤上、也可以洗掉的植物颜料。
现在,它们正合适。
她拿着画笔,在纪攸脸上创作。
小凤凰乖乖闭着眼睛,皮肤痒痒的,有点儿想躲。
奥莉维娅好几次停下来,很有耐心:“呦呦不想让殿下看见最好看的样子吗?”
她这么一说,纪攸立刻安静了。
他想的。
他当然想让约阿诺看看,想得到饲主的表扬。
最好,最好能让他目不转睛。
纪攸还不完全懂得「心上人」的标准定义,但他早就明白了要让对方的眼睛只看着自己。
奥莉维娅发挥了专业设计师的功力,没一会儿结束了绘画。
“好啦。”她欣然道,“睁开眼睛看看吧,小漂亮。”
纪攸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等看清自己脸上的图案,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是……凤凰……?
神鸟栖息在他碧绿的双眸中央,用的颜料是比花钿稍微明亮一点的金色,还有和头饰上的花朵交相辉映的亮蓝色。
顺着右眼的轮廓向下蜿蜒,一直堆叠在颧骨处,那是纤细颀长垂下的凤凰尾翎——
他慌乱起来,自己本就一直在逃避“凤凰”的那个形象,尽管这是一种装饰性的彩绘,可是万一让谢恺尘联想起来、加重了猜疑呢?
到时候他要如何辩解,这并不是一种暗示,只是阴差阳错的选择?
“怎么了?”奥莉维娅注意到他的慌张,“不喜欢铃兰花吗?”
铃兰?
纪攸一愣。
接着他再度睁开眼,仔细地看着镜子,才发觉自己误会了。
那垂落的并不是翎毛,而是藤蔓;亮闪闪的也不是尾羽上的孔雀之眼,而是一朵朵金灿灿的小铃兰花。
奥莉维娅只是想给他绘出花朵,是他自己“做贼心虚”了。
纪攸悄悄松了口气,冲着妇人眨了下眼:“没有,我很喜欢。”
奥莉维娅疼爱地梳理着他的长发,将发尾的小卷摆成最好看的弧度:“好啦,小家伙,去惊艳你的心上人吧。”
凤凰小心地站起来,怕碰坏了这件主人连一次都没有穿过的、珍贵的纪念品。
在最开始看见婚纱裙时,由于小鸟儿习性的保留,看到这样毛茸茸的一大堆他就很想往里钻,在里面打滚然后睡一觉。
他有点儿想念太子——二十五岁的那个——那件被他最初当做小床铺的黑色大氅。
此刻他只迫切地想要对方看见。
他提起裙摆,长发散落成金色的瀑布,像是要与心上人在月下私奔。
小美人来到门口,想起什么,回眸郑重道:“谢谢您!”
奥莉维娅微微笑,眼角却有些湿润。
为了自己错过的婚纱,为了自己的作品能够找到最合适的模特,更为十六七岁少年人最真挚动人的爱意。
*
现在。
昏沉天光下,深蓝竹林中,雪白的裙摆翩翩起舞。
凤凰还从来没有以人形为饲主跳过舞,无论是祈愿舞,还是仅为谢恺尘而舞的星尘舞。
这条裙子是真的很蓬松,但不是标准的厚重婚纱,加上小神禽自有办法,纪攸把它穿得很轻盈,就算跳起舞来也没怎么费力的样子。
他的四肢修长柔软,动作灵动有力,每一个舞步都踩在鼓点上,却又跳出完全不一样的清灵来。
随着每一次的旋转和跃动,自他身周亮起无数浅金色的星碎,漫天泼洒,却并不会消失,亮起萤火般的光雾,仿佛小行星带围绕着主星。
十六岁的谢恺尘并没有关于与小鸟联结灵宠的这部分记忆,他只觉得这一支舞蹈很美很美,让他好像想起了许多有关于过去的事情。
但真正回看向过去,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
祈愿舞是只有在观众受伤、暴躁时才会跳的,现在的小太子不仅没有伤痛和焦躁,反而以一种近乎于迷恋的神情望着他。
那双眼睛里饱藏着许多感情,和成年的太子一样,可是现在年轻的这个会更勇于表达。
凤凰在旋转、旋转。
裙摆开出金白色交织的花,四周的萤火也跟着他同步转动,就连脚边的小花儿都一同绽放。
而无论转动多少圈,无论那舞步蹁跹至何处,每当面向谢恺尘时,琉璃瞳总是望着他的。
那样旖旎的回眸,实在叫人心醉。
谢恺尘站在这如梦似幻的一幕下,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又不愿打断对方半秒钟,生怕扰乱了这样的美。
篝火舞会的乐曲换了一首又一首,凤凰的舞步也变换了一重又一重。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他们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仅希望这样的浪漫与安宁可以存续至永久。
昙花自竹叶后现身,小美人来到少年太子面前,即便不间断地跳了这么长时间,依旧脸不红气不喘,好似他就是为了舞蹈而生。
纪攸拨弄了下发梢上的蓝纱花,然后冲谢恺尘伸出手,翡翠色的眼眸莹亮:“我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太子不会跳舞,但舞会总是要参加的,而舞会上最基本的规矩,就是男士主动邀请女士跳舞。
虽然他清楚小九和自己是同样的性别,但是作为无论在什么事儿上都是主动的那一方,突然被邀请,还有点不习惯。
但是心上人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叫他怎么也讲不出拒绝的话来。
在几秒钟的迟疑后,谢恺尘搭上他的手,然后调转了为止,轻轻揽住对方的腰。
不过还要小心不能碰坏了裙子上的亮片和蝴蝶。
凤凰是最擅长舞蹈的,但太子从来没学习过这方面的技能,明明在开机甲和战斗的时候比谁都厉害,可轮到跳舞的时候动作简直堪称笨拙,好几次都差点儿踩到纪攸的脚。
但纪攸不在意。
什么好不好看啊、在不在拍子上啊,都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他能够和约阿诺一起跳舞了。
在他还是一只小奶啾的时候,也会经常给饲主跳舞,可是那些时候饲主永远都是静静微笑着看着自己,从来不会参与。
谢恺尘那样的性格,怎么可能陪着一只小鸟独自翩翩起舞。
宫里的人要是瞧见了,恐怕要担忧一句殿下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但现在不同了。
这里不是所有人都在虎视眈眈的皇宫,这里没有任何世俗条条框框的规矩,这个,也不是那个总是需要隐藏自己真实想法和感受的成年的谢恺尘。
这里,有的情窦初开、却又好像已经深爱彼此很久的两个少年人。
少年太子虽然走的是占据主动地位的男步,实际上对舞蹈太过生疏的他基本都是被纪攸带着的。
小美人很早就放弃了繁文缛节的宫廷交谊舞,到后来干脆两个人手拉手随便转圈圈,只要开心就好。
凤凰笑得眉眼弯弯:“要不要加入大家一起呀?”
那边篝火舞会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不知是不是有了什么其他的表演。
但谢恺尘摇了摇头:“只想我看见你。”
——这样美丽,这样惊艳的未婚妻,怎么能被别人看到呢?
他甚至在某一瞬间冒出了阴暗的想法,好想好想把他带回家藏起来,这辈子只有自己能看见。
要是未婚妻其实是一只小鸟就好了,谢恺尘荒谬地想,这样,他就能成为他唯一的人类,也可以去到哪里都把对方放在手心了。
可惜此刻的小凤凰并不能知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金铃兰藤蔓勾出的面颊有些泛粉:“好的呀……”
只跳给你一个人看。
只有你一个人。
纪攸轻轻哼起了与舞会那边不同的曲调,更适合两个人在一块儿的、舒缓一点的那种。
“你唱的是什么语言?”博学多识的少年太子道,“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是德尔塔象限的吗?”
纪攸摇摇头,冲他眨了下眼:“是秘密哦。”
他才不会告诉饲主,这些都是凤凰语呢。
就像眼前的小饲主也不会知道,自己在心中已经叫过他很多遍约阿诺了。
在这个看不见星星的村庄和森林里,他也仍然有星星。
好吧,谢恺尘想,不说就不说吧。
就像他的父皇和母后会彼此尊重私有空间一样,他也会学着对自己未来的太子妃不盘根问底。
尽管他真的很想知道。
背后的噪音嘈杂得很,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笑,有人大声合着拍子。
但谢恺尘还是能够更精确地捕捉到眼前人的声音。
婉转而空灵,圣洁得好似天外来客。
小的时候生日宴父皇也会请一些人过来唱歌,但是对于没有多少艺术细胞的小太子来说,看别人唱歌跳舞都是一种很难打发时间的折磨。
如果唱歌跳舞的人换成了自己喜欢的人,就成了无尽的享受。
人类都是双标的,他早该知道了。
谢恺尘喉头一动:“我……”
纪攸望着他,等待着他的下半句。
可惜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随着一声震落了竹叶的巨大轰响,庆典的最后一个环节,烟火,开始了。
*
如果让纪攸来选,这样快乐热闹的集市,一定要和所有人一块儿玩比较好。
但显然谢恺尘不是这样想的,他带着他走向茂林更深处,直到听不见熙攘人群的喧嚣。
那里是一块小山丘,他们占据了附近的制高点,走到边缘,从这里隐约能看到村庄的星火,和篝火晚会袅袅上升的青烟。
尽管地心依旧是明亮的白昼,但烟火毫不逊色,在天际盛开出巨大的花朵。
纪攸低头看见脚下深蓝色的森林,仅在咫尺,这一幕很熟悉,他还小的时候在荒星森林里练习飞翔时也总能看到林海,只不过那时候的“海水”是墨绿色的。
至于谢恺尘,就像舞蹈一样,他其实没有多大兴趣,但是因为是和身边人一起,一切的意义都显得不同。
两人坐在悬崖边,年轻的孩子们心大得很,也不怕掉下去。
纪攸的双腿晃啊晃,好像再努力一点,就能碰到那些深蓝起伏的海水。
比起扎堆在人群里面听他们吵,小太子还是觉得这样跟未婚妻一起欣赏烟火是更佳选项。
他们刚才在竹林中跳了很久,连体力很好的谢恺尘都微微地出汗了,但纪攸的皮肤永远雪白细腻,玉一样温润,连脸上的彩绘都没有半分掉妆。
他们现在靠得很近,肩膀挨着肩膀,几乎贴在一块儿。
没过多久,本来还呈放松姿态的谢恺尘绷紧身体,坐得笔直。
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身上多出来的重量。
纪攸小心地,又大胆地枕在了他的肩上。
谢恺尘想,既然他们是从五岁开始就有了婚约的青梅竹马做这种事儿应该是很正常的,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跳现在跳得这样快?
难道说以前的自己为了尊重未婚妻,从来不和他有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吗?
他质问那个“过去”的自己——怎么忍得住的?
就算未成年不能做一些成年人才能做的事情,可是总可以拥抱和牵手吧。
或者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靠在一起,也很满足了。
小美人柔柔开口:“我好开心呀。”
他的声音比萤火还要轻,但因为两个人之间几乎没剩下多少距离,每一个的字气流都吹在谢恺尘的侧颈,让他那里的一小片皮肤很快变得滚烫。
烟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继续,这让两个人小声的耳语变得有些困难。
如果他想更清楚地听见纪攸在说什么,就必须……再靠近一点。
比现在,还要近。
谢恺尘转过脸,恰好纪攸要说什么,于是那绯红柔软的唇瓣贴在了他的脸侧。
与此同时,一束粉桃色的天竺牡丹形状的烟花缓缓攀升到天空的最高点。
璀璨烟花之下,少年看进彼此眼底更盛大的星河。
“想亲你。”
谢恺尘道。
他和成年后的那个自己一样,会有预告,会先提出请求。
声音是轻柔的,但眼神很有侵略性。
凤凰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不是对方的小恋人,而是变成了被猛兽锁定的猎物。
纪攸眨了下眼,他不确定现在和这样类似于“失忆”一样的饲主做这种事合不合适。
就算小鸟儿也知晓,人类与人类的亲亲是很谨慎、很重大的。
见小美人犹豫了,谢恺尘的胸口闷着一团火。
他有些焦躁,但也知道在小恋人面前必须要按捺住那团火。
“不愿意吗?”他问。
纪攸摇摇头:“想的……”
“可是?”
“可是,不好吧。”小美人听起来很犹豫,“殿下还没有成年呢。”
谢恺尘:“?”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吗?
“这不要紧。”少年太子理所应当、几乎是理直气壮得“驳斥”了他的举证反对,“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亲你是再正常不过的。”
纪攸发现了,现在这个稚嫩的小太子在有些时候是很执拗的。
这种执拗在未来会长成偏执,更加隐蔽,却也更加疯狂——这就是纪攸所不知道的事了。
年轻的谢恺尘认为自己的理由无懈可击,但小美人一句话反问住了他:“如果我们有婚约,亲亲就是很正常的,那殿下,我们以前有亲亲过吗?”
……好像还真的没有。
小鸟有了鸟生清晰得前所未有的逻辑,竟然能把人类先生问得哑口无言。
“那就是您的初吻啦。”纪攸郑重道,甚至以下犯上摸摸太子的头,“我听说,初吻是很重要的,所以要好好保存的哦,直到有一天,遇到最爱的人再交给他。”
谢恺尘捉住他逾越作乱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瞳色发暗:“那个人,不就是你吗?”
纪攸说:“也可能不是我呢。”
如果二十五岁的谢恺尘才是他的人类先生,那么这个十六岁的小太子,也许会有另一个属于他的小鸟才对。
但谢恺尘斩钉截铁:“不可能。”
不管哪个时空,哪个宇宙,哪个年龄、记忆和身份,纪攸都应该是谢恺尘的才对。
“如果你不说拒绝,我就要亲你了。”
他的眼睛那么亮,极光,银河,星海,哪一个都比不过。
纪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的眸光缱绻,胜过翡翠,琉璃,宝石,和世间所有的珍宝。
小太子扣住小美人的手,不再犹豫,倾身上前。
又一朵金色波斯菊形状的烟火开在渺远云端。
三。
二。
一。
时光回溯的魔法忽然结束。
回到这个世界的,仍是二十五岁的谢恺尘,是那个成年的、真正属于凤凰的人类先生。
‘有句话,我很早就该说了。现在,应该也还不算晚。’
‘……什么?’
‘从今以后,让我……’
我好像跨越了星流,潮汐,宇宙谜题,才在时间尽头找到你。
情话永远嫌不够。
就让我,做你的四季,也做你的长河。
——他低下头,代替那个年轻的、幸运也不够幸运的自己,完成了这个吻。
【作者有话说】
呜呜,终于亲上了,终于
123 漫漫
◎男友衬衫。◎
德尔塔象限, “深渊”边缘。
S级战舰“天使号角”,高级军官宿舍区。
这条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两边光带流动交织的墙壁也是特殊的隔音材质, 确保指挥官们在繁重疲惫的工作之后能够得到安静的休息。
士兵在走廊踱过来踱过去, 踌躇着转悠了好几圈, 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
他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 双手背在身后,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人脸识别系统:“长官,请求进入。”
起初是全然的寂静, 直到士兵觉得今天应该是见不着太子殿下了,才响起对方冷淡的声音:“进来吧。”
听起来好像没有被打扰做什么事的怒气……?
呃, 毕竟所有人都不敢擅自过来, 也就是他猜拳输了, 才会顶上如此重负。
真倒霉。
来之前他想着,要是恰好撞见了什么不合适的场面,他被盛怒中的太子殿下大卸八块然后直接丢进太空当垃圾都是正常的。
大门滑开, 他小心又小心地走进去, 看见坐在会客厅沙发里对着PADD办公的太子。
衣着聚在, 发型整齐, 脸不红心不跳,很平静的样子。
士兵暗自松了口气。
那就的确没有打断……那什么了。
这自然不会是房间里的全部, 士兵的眼神下意识在房间里搜寻(这是相当不守规矩的行为, 但他真的克制不住)。
然后就在右侧靠舷窗的位置正巧遇上一双漂亮的绿眼睛。
浅金色长卷发的小美人坐在桌边,正小口小口品尝一份看起来就很好吃的牛奶慕斯状的甜品。
(见鬼, 为什么他们的舰船上会有这样软绵绵甜腻腻的甜品?)
他见陌生人进来, 也好奇地看过来, 与士兵目光接触后, 露出一个小小的、略带羞涩的微笑。
说实话,士兵在见到小美人第一眼,以为是“她”而不是“他”。
后来听别人悄声讨论着这是个少年时,他还不大信。
这么可爱,怎么会是男孩子呢?
小美人现在穿的衣服很明显是男装,就是有点儿不合身——不,不止是有点,这种深黑色的衬衫不仅不像他的风格,反倒更像……太子的。
太子比他高,身材也更健硕,衬衫穿在他身上空落落的,下半身似乎没有再穿别的,露出笔直细白的双腿。
长着一副纯洁干净的模样,这样的打扮却莫名有点儿……
士兵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双腿在靠近腿根的位置被衬衫下摆挡住了,但在小美人调整坐姿的时候隐约漏出一点儿,他离得太远,并不能完全看清,总觉得那似乎有一圈红痕。
而且,是用手指留下的。
士兵的大脑嗡的一声。
还有什么人,因为什么事,可以在如此隐秘的位置留下掌印呢?
嘶——
他怀疑,他们还是做了些什么。
具体是什么,他想都不敢想,赶紧把眼睛移开。
桌子的另一边是一张矮了很多的小桌子,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孩子正趴在那儿玩玩具,手边有另一份牛奶慕斯。
她对于陌生人的到来连眼都没抬一下,压根不在乎,也没有家长逼迫她非得打招呼。
很明显那个长发小美人就是板上钉钉的帝国太子妃。士兵想。
那么,这个小姑娘呢?
如果不是男人不能生孩子,不,严谨点儿来说,如果不是雄性人类和雄性人类不能共同孕育下一代,士兵会怀疑这个孩子就是帝国的小公主。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倒也算是误打误撞猜中了。只不过公主和太子不是父女关系,而是同辈的兄妹。)
忽略掉那些微妙的指印和所带来的所有旖旎遐想,事实上这副一个父亲在办公、另一个父亲在享用美食、孩子在玩儿的场景非常和谐。
如果不是发生在帝国的战舰,而是一个普通的民众家里,那根本就是夫妇和谐父慈子孝的典型,可以直接拍美好家庭宣传片的那种。
但是,如果这个场景发生在帝国最先进的S级战舰上,而且其中一位主角还是他们冷酷暴虐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怎么看都很违和。
士兵本来对这位美丽的太子妃非常好奇,碍于殿下的视线紧紧跟随,他觉得自己若是再在多觊觎几眼真的会成为太空垃圾,连余光都收敛得好好的,绝对不乱瞄。
他双手贴着裤缝,比刚入伍训练站军姿还标准:“报告长官,所有人都已经安顿好了。”
这件事儿说来还挺蹊跷的,不久前他们把太子和奥斯汀小阁下加起来也就两个人送去“深渊”边缘,的确听闻太子殿下要找一个人,那么以最佳预计结果,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回来的最多也就仨。
结果回来了一大串人。
幸好这艘战舰足够宽敞,否则呼啦啦涌进这么多人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殿下给他们下达的任务,就是把这群人安顿好,一起带离德尔塔象限。
至于送去哪里,他没说。
命令有头没尾的,很难琢磨。上位者讲话从来不会说满,要下面的人去揣测才行。
既然没有说要带回帝国,说明起码不是无辜的帝国民众;那么最好连阿尔法象限都不要进,在象限边界随便找个地方丢下来就行了吧。
“知道了。”谢恺尘冲他点点头,“辛苦了。”
士兵平日里是个军衔很低的小兵,若不是今天运气太差猜拳输了,根本没什么和殿下面对面说话的机会。
他只是来报告一下,竟然能得到殿下如此客气的回答,他突然觉得自己运气也挺好的,啪地抬手敬了个礼,激动得嗓子几乎破音:“身为帝国军人,义不容辞!”
这样激昂的情绪不仅让太子有些诧异,连窗边的太子妃也略带惊讶地望过来。
唯有小幼崽注意力仍在眼前的玩具上,嘴里念念有词,对世界的运转是正还是反一点儿不关心。
士兵勉强还算个新兵,是没太见过大场面的毛头小子,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太过度反应了,脸一下子窜红成猴屁股。
谢恺尘:“……”
很少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的太子都没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刚才说什么了?
他捏了下鼻梁:“没什么事的话,就下去吧。”
士兵如蒙大赦,脚底抹油捂脸跑了。
出门后他差点跑错方向,调头时又忍不住往里面瞄了眼。
太子正看向太子妃,表情颇为无奈,大概是在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见过,殿下看谁的眼神那般温柔。
*
太空中没有昼夜,作息都是跟着星联标准时间来的。
战斗型舰船不比民用、商用,自然不会有给小朋友专门准备的小床,他们把房间两个有扶手的沙发相对着拼起来,又在里面铺上软绵绵的被子,就成了幼崽专属的儿童床。
小孩子身量小小的,睡在里面正合适。
她一开始不肯睡,睁着蓝蓝的大眼睛看着纪攸,似乎想要啾啾哥哥陪自己一起。
“你的床太小啦。”纪攸半蹲在沙发床旁边,耐心地解释,“我睡不下哦。”
“咻?”
“嗯,太小了。”纪攸比划了一下,“只能容纳很小的小朋友,比如你。”
这个年龄的幼崽对于大小的分辨力不足,总以为什么小小的东西都能装得下大大的世界全部。
西盐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睡得下,啾啾哥哥却不行,蓝眼睛有些失望。
不过她是一个很听话的小幼崽,哥哥说不行,就不会任性。
真正的哥哥走过来给她盖上小被子:“大人要睡大的床才行。”
幼崽眨巴眨巴眼睛:“咻?”
谢恺尘眼神示意他们身后的大床:“比如那里。”
啾啾哥哥好像脸有点红红。
西盐小朋友想。
但西盐小朋友还没有长到可以思考「为什么」的地步,所以脸红红,也就是脸红红而已。
“好啦,睡觉吧,晚安。”
啾啾哥哥俯身,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
小凤凰在还是小奶啾的时候,每天雷打不动要和饲主有早安、晚安亲亲,他保存了这样的好习惯,也会对自己养的崽崽做同样的事。
幼崽也习惯了。
真正的哥哥也走过来,但他并没有给她晚安亲亲,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盐盐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和谢恺尘的关系,但她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哥哥的亲亲会给谁。
她已经见过好几次啦。
她已经快不记得妈妈是什么样子了,更对所谓的爸爸毫无概念。
小家伙的世界里只会记住对自己好的人,比如啾啾哥哥,其他所有人和事都会很快被遗忘。
心智上的欠缺对于命途多舛的孩子来说,反倒是好事。
更何况,现在有啾啾哥哥和大哥哥在,也像是爸爸妈妈。
崽崽闭上眼,缓慢沉入甜蜜的梦乡。
等到幼崽睡着,就到了大人们的休息时间。
他们的确躺在大人的床上,不过没有做大人做的事。
两个人之间甚至还隔了点儿距离,没有一下子太靠近。
谢恺尘靠着床头,被子只盖了腿,手上拿着本纸质书。
有点儿装模作样,又有点儿欲盖弥彰。
纪攸没想那么多,他是坐在被子上面的。
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卷,好像很喜欢这个姿势。
“你们的头发,都是黑色,而且是直的。”
纪攸说,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羡慕。
谢恺尘看向他的浅色卷发:“我和小野莓?”
“盐盐。”纪攸纠正。
“盐盐。”谢恺尘问,“你也想要黑发?”
小凤凰没回答。
要怎么说呢,他羡慕约阿诺和盐盐同样的发色,是因为自己想要和饲主长得很像吗?
好像……也不是那样。
“你有妹妹啦。”纪攸抱着膝盖枕着脸,身体的柔软度不可思议,“真好。”
皇室那些丑闻,恐怕全帝国皆知,小九知道也不奇怪。
谢恺尘心念一动:“你呢,你有兄弟姐妹吗?”
他爱这个人,这是不用字斟句酌也可以笃定的答案。
但在很多时候,或者说在绝大多数时候,他除了知道这个人也爱他,对小九好像一无所知。
故乡是哪个星球,家人是否健在,有怎样的童年,又有怎样的过往与畅想。
通通……一概不知。
如果小九不愿意说,谢恺尘会尊重他的意愿。
毕竟他们只会参与对方的现在和未来,至于过去,不过是一段追忆。
但事实是,谢恺尘自己从来没有问过。
他不算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正相反,对于他人隐私的窥探欲简直稀薄。
然而在这一刻,他忽然很想,很想了解少年。
“有爸爸妈妈。”小凤凰弯着眼睫笑起来,“是郝叔叔,和达茜姐姐。”
谢恺尘瞬间被拎起的心重又放下;差一点就要考虑女婿上面见老丈人的礼节了。
小九开了这个玩笑之后,神情有些空茫:“我好像……没有家人。”
朋友是有的,从森林里的小象朋友到山魈长老,再到森林边缘的老爷爷老奶奶,再到跟着饲主去了母星后认识的人类与灵宠,以及化形之后自己认识的那些人。
他们都是他的朋友。
只是,如果家人局限在血缘和族群,从某种程度而言,他至今仍是森林里的孤雏,没有来处。
小美人垂着眼睛,神情是显而易见的伤感。
谢恺尘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有我。”
纪攸借着这个姿势蹭了蹭他的手心。
的确。
有约阿诺一个,已经胜过世间千千万万。
“我有一只小鸟儿,是我的灵宠。”
这是谢恺尘第一次在小九面前提到小叽,过于他从来不讲,总微妙地觉得对少年的动心是对小家伙的“背叛”。
“他很喜欢我的父亲,我父亲也很喜欢他。很遗憾,我父亲生前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纪攸已经从其他人那里知晓老皇帝的事情。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生离死别,甚至严格来说都没能直面。但溺爱他的父亲先生离开了,这样的事实总是沉甸甸坠着他的心脏。
少年眼底有水光,但他不能流泪。
他眨了一下,试图让那些湿润消散一些,轻声道:“是的……我也很遗憾。”
“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他在哪里,还好不好。”谢恺尘的声音空洞。
纪攸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并不是皇帝,而是小叽。
……是自己。
“其实我应该去找他的。”谢恺尘放在书页上的手指逐渐用力,那珍贵而脆弱的纸张被捏出褶皱,“我也找了……试了很多很多方法,整个象限都翻了个底朝天。可是没有他的踪迹。他会去哪里呢?是不是因为生我的气,才离开?”
纪攸怔怔地看着他。
他猜想到自己的突然消失会让饲主难过,却没有料到这样的痛苦、自责会包裹着对方如此之久。
……是啊,他以他的角度,无论是从前养小鸟的谢恺尘,还是现在这个拥抱和亲吻过他的谢恺尘,都是他的约阿诺。
在他的世界中,他和约阿诺仅有分别,总会重逢。
可是,在谢恺尘看来呢?
站在人类的立场,小鸟儿一走了之,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根羽毛都没有剩下。
凤凰惶惶然地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因为担心被人类先生讨厌和丢弃,反过来一直隐瞒对方,让人类先生如此担心和悔恨。
……约阿诺是不是以为,他是因为生他的气才离家出走的?
不是的,不是的……
他早就知道了,林小草也不想结婚,他们的婚约完全是皇帝一手安排、没有得到双方任何一方同意的。
他也知道林小草是多么好的朋友,早就解开了误会。
自己离开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谢恺尘总是厌恶着人类,而他也莫名其妙有了人类形态,怕被对方讨厌。
他想永远被饲主喜爱着。
事实证明,就算是人形的他,约阿诺也会喜欢。
他们的命运早就被系在了「注定相爱」的红线上。
凤凰早就打算有合适的时机就和饲主坦白,现在舰船里安全而安静,是不是就是那个“时刻”?
少年动了动,半跪在床上靠近太子,抓住对方的衣袖:“那个……”
谢恺尘从想起小鸟儿的失魂落魄中回过神来,就看见仍然把自己的衬衫当睡衣的小美人,像是猫儿一样柔弱无骨地攀上他的手臂。
他的衬衫穿在小九身上太过宽松,从这个角度几乎一览无余。
谢恺尘喉头一紧,下意识反手握住对方纤细的手腕。
凤凰还不知道自己在点什么火,琉璃瞳里写着和太子的理解绝对不同的、欲语还休的渴望:“其实,我……”
好不容易积攒了倾吐的勇气,却蓦地被打断。
与尖利的警报声一同在屋内响起的,是弥漫全屋的、血色般的红光。
红色警戒——一艘星舰上等级最高的警报!
这通常意味着星舰船体出现了重大事故,或者……
遇到敌袭。
小凤凰想说的话没了机会,不过比起这个,现在更重要的是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恺尘翻身下床,从沙发拼成的小床里抱起还在熟睡的幼崽,交给纪攸:“你们去安全屋等着,除了我,不要给别人开门。”
他的房间有一个秘密通道,通往储存着水、压缩食物、武器、清洁氧气和其他必要能源的安全屋。在舰船受到重大伤害可能有解体的风险时,它会自动形成逃生舱,确保里面的人员无论应对怎样的处境都能够存活。
纪攸焦急地攥着他的袖子:“我可以帮你,我很厉害的。”
他讲这话时的神情小孩子一样认真又稚气,谢恺尘笑了:“我知道。但我更希望你好好的,这样我才不会分心。”
凤凰咬了咬嘴唇。
他是乖小鸟,饲主说的话是要听的。
“那,那您一定要回来。”他还是不放心地叮嘱,“如果需要我,请您呼唤我。不管什么时候,当您呼唤我,我就会出现在您身边。”
那是他作为灵宠,作为小鸟,最最重要的守则。
谢恺尘亲了亲他的额头:“好。”
通道大门在纪攸眼前合上,安全屋里的灯自动亮起。
警报声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外面的嘈杂全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被吵醒的幼崽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不在小小床上了,疑惑地看着啾啾哥哥:“咻?”
“我们换个地方睡一觉。”纪攸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等睡醒了,就能到家啦。”
幼崽不疑有他,在安全屋里的简易小床上接着做五彩斑斓的梦。
纪攸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给小家伙掖好被角,站起来在这个陌生的小屋里转了转。
里面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堆放了所有物资的柜子,朴素得就像还没来得及装修的毛坯房。
唯一的那张桌子上好像有什么。
纪攸走进去,看见是个相框,里面放着张很复古的纸质相片。
他拿起来,看见上面蜷在人类颈窝里、毛茸茸的小屁屁冲着镜头的奶金色小团子。
照片最上沿还有人类的下颌和勾起一点点弧度的唇角。
哪怕就是这样小小的一部分,也能看出来谢恺尘的笑意有多温柔。
……凤凰根本不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
但他很难描述现在看见时的心情,好似心脏被浸在又酸又甜的溪流中,太多喜悦、苦涩与愧疚搅拌在一块儿。
约阿诺在照下它,和“失去”小鸟以后重新看见它时,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人类先生一定也很想念小鸟,希望小鸟能回到身边吧。
就像凤凰自己在每一个孤单无助的时刻,都那么思念着人类先生。
纪攸下定决心,等到谢恺尘回来之后,一定要向对方坦白。
他唤醒了那颗在精神空间中沉眠已久的、属于他们两人精神链接的小星星。
灰绿色小星星困顿地扭扭小触角,是谁在喊我呢……
“!!!”
是妈妈!
爸爸妈妈终于要和好了吗?!
它终于又是家庭和谐的孩子了QAQ
正当它激动地扭着准备链接上另一端的爸爸,妈妈却阻止了它。
——不要着急呀,再等一等。
等一等?
等什么?
小星星不知道。
但妈妈说的话,还是听好啦。
它得做最听话、最受宠的好宝宝,一定要比那堆奇怪的光粒子更被妈妈喜欢才行!
想起光粒子对它的打压它就痒痒。
一对多……这是群殴,是群殴啊!
还有没有天理TAT
凤凰没有去听小星星满肚子的牢骚,他透过单向链接去觉察谢恺尘现在的情况。
另一边,舰桥上,视讯光屏上出现了谢狄川那张讨人厌的脸。
“我亲爱的哥哥,你最近过得还真是甜蜜呢。”
124 万钧
◎“你有没有想过,他一直在骗你?”◎
舰桥。
指挥官对着旁边的船员小声吩咐:“升起所有护盾, 准备机甲,通知那些乘客去逃生舱室集合,然后等我通知。”
士兵敬了个军礼, 快速离开舰桥。
这一切都被谢狄川尽收眼底, 但他并没有做出什么进行相应的阻止:“其实你也知道是没用的, 对吧?”
指挥官不卑不亢:“三殿下, 我想您同样知道,‘天使号角’是帝国军部和星舰武器科研部的心血与结晶,它是帝国最锋利的矛, 可不会那么容易被攻破。”
谢狄川嗤笑:“我上一次听见有人用‘帝国之矛’一类的词,好像还是在形容乔拣少将。结果是什么呢?他永远地失去了右眼。所以, 这可不是一个好征兆。”
指挥官的额头也在冒汗。
他其实非常清楚, “天使号角”再如何强硬也只是单独一艘星舰, 现在的局面是以寡敌众——谢狄川这个孙子,竟然调出了三支舰队!
之前听闻谢狄川娶了卡洛斯上将的孙女,再加上他同凯恩上校、褚聿元帅的亲密关系, 谢狄川能获得军部的大力支持的确在意料之中。
但是这么随随便便地调出几十支战舰、团团围攻没有触犯任何法条的另一艘帝国战舰, 未免也太随意了一点。
在他们随太子去赛瑟纳林联邦的这几个月, 帝国的高层究竟混乱成什么样了?
谢狄川, 是不是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
帝位是仍悬而未决,还是成了谢狄川的囊中之物?
指挥官是军人出身, 在打嘴仗上不太在行, 更何况就算他能说会道,毕竟面对的是三皇子, 总不能以下犯上顶撞。
舰桥的其他士兵也同样沉默, 这沉默中裹挟着怒火。
就在这时, 涡轮电梯门打开了, 有谁从里面大步走出来。
见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所有人下意识松了口气,又很快提起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三皇子此举就是针对太子的,兄弟二人的对峙,这才刚刚开始。
谢狄川看见谢恺尘,心情很愉快的样子:“嗨,大哥。”
谢恺尘在从宿舍去往舰桥的路上已经把发生的事大致了解了一下,他面对这个叫人头疼的三弟早就修炼出了不动如山的功夫,绝不会被轻易勾动情绪。
指挥官让出位置,低声道:“殿下。”
谢恺尘冲他点了下头,然后看向光屏里的谢狄川,目光无波无澜:“有什么事非得在这里说,等不到回帝国?”
他清清淡淡一句话,把谢狄川挤兑成了急不可耐、需要等待大人来主持公道的形象。
谢恺尘就是有这个本事,明明语句和语气没有丝毫阴阳怪气,总能把更会阴阳怪气的谢狄川气得跳脚。
三皇子的眼神阴沉了一瞬,他今日胜券在握,不至于为了这点儿小事动怒。
“哎呀,小九不在吗?”
他的语气很是亲昵,好似小九和他是认识多年的伙伴似的。
谢狄川有备而来,知道什么才能正中谢恺尘的红心。
果然,谢恺尘的眼神因为这个熟悉的名字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纹。
“小九姓什么来着?”谢狄川装模作样想了想,“哦对了,我差点忘了,真是巧啊。”他笑眯眯道,“我们谢家人找的,也还是姓谢呢。”
此言一出,舰桥响起轻微的窃窃私语。
声音不大,像夏日夜晚躲在草丛里的虫鸣,嗡嗡的,总叫人心烦。
他们都知道太子此行除了探查“深渊”内部究竟是什么人在主事,也是去救一个人;
他们同样见到了那个惊艳的小美人,和殿下对他的独一无二的温柔,确定这位就是他们的太子妃(也很有可能是将来的皇后,“天使号角”的所有人都是太子一派的)。
但太子妃也姓「谢」,这就是刚刚才得知的了。
……嘶,不会有什么伦理问题吧。
太子可是全帝国最炙手可热的钻石谢老五,二十几年来清淡克制没有任何绯闻,现在突然出现了个让他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救回来的心上人,的确惹人遐思。
这么大的惊天八卦居然以前没有任何娱记捕风捉影过,真是太不专业了!
指挥官横了他们一眼,所有人立刻噤声。
现在是八卦的时候吗?
人类面对八卦的天性是很难压制的,即便不敢说话了,一个个眼神还在乱瞟。
谢狄川清楚自己在这个议题上扳回一局,继续笑意吟吟:“你的小美人儿,苏跃连本来是答应给我的。没想到那个贱人自己扣下来了,兜兜转转,现在到了你手里。”
在外面永远文质彬彬的三皇子竟然也会用这样粗俗的话。
但比起他正在做的事,说的话又有什么要紧呢?
谢恺尘在此刻终于明白了当时小九和苏跃连见面时所说的“给模特送花”“不是我的先生”“殿下是最好的”一系列云里雾里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大概率是苏跃连在小九面前说了谢狄川什么坏话,但是没有只说了姓氏,于是小九一开始就认为说了自己。
即便是这样,小家伙也在维护他。
比如他人的话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他。
谢狄川有些意外谢恺尘竟然没有被这些话惹怒,继续添油加醋:“大哥就不想好奇,你心爱的枕边人到底是什么人吗?”
谢恺尘没有说你怎么知道,而是冷声道:“和你有什么相干?”
谢狄川朗声大笑:“是和我不相干,可是大哥你想想看,你又知道他究竟是谁吗?真实的名字,从哪里来,家庭什么样,为什么会三番五次那么恰好地出现在你的身边——”
他的笑容变得愈发诡异,最终音量轻下来,如同耳语。
尽管这耳语,相当于向着全舰宣告。
谢狄川低低地笑了。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一直在骗你?”
*
阿尔法象限,母星,王妃寝宫。
鹿蔚通常会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慢悠悠享受皇家主厨为她每日行程定制的早餐,然后泡个达尼斯玫瑰花浴。
这种玫瑰极为罕见,难以成活,价格高昂到热恋中的情侣连一两枝不敢肖想,然而她却奢侈地拿来泡澡。
结束之后换上手作的精致晨袍,再去料理她的小花园。
皇宫里每一个皇室成员的居所都有自己的花园,皇帝的御花园是规模最大、品种最多的,堪称全帝国花儿的博览会;皇后生前唯爱紫雾花,太子的花园里种满了小鸟儿最爱吃的太阳花。
王妃的花园风格反差极大,大面积的黑色晚殇花,中心则是一簇簇火红的枝和菊。
枝和菊的花瓣色彩极为艳丽,饱和度之高衬得黑色的晚殇花仿佛被大火烧焦后留下的炭迹。
老皇帝谢铮生病伊始,鹿蔚就同他分居,搬回了自己的寝宫。
在谢铮还能自行活动的那些日子,每次看到这些花都心惊胆寒,好似它们不是娇嫩的植株,而是一个个对自己的恶毒诅咒。
今天天气不错,鹿蔚很有闲情逸致地拿着手动的浇水壶喷洒在枝和菊重叠的花瓣上,晶莹的水珠一颗颗滚落,稍微冲淡了一点视觉上的冲击。
侍卫和侍女守在不远处,齐齐站着,比在花丛间来回溜达忙碌的园丁机器人数量还要多。
和不喜欢被太多人跟着、宫里基本只留机器人的苏槿心谢恺尘母子不同,鹿蔚谢狄川母子都很享受人多势众的大排场,不管什么场合都要前呼后拥,好像这样才能体现皇室的尊贵。
帝后都已逝世,下一任新帝的位置仍然悬而未决,尽管她的封衔只是王妃,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最已经站在了帝国最高位。
更何况她的儿子是帝位最有希望的继承人,没有之一。
她沐浴过后手上只戴了一圈玉镯,此时贴身侍女拿着腕机过来,低声道:“小姐,是褚元帅的视讯。”
鹿蔚拿过来,侍女也接下她的小喷壶,对其他人道:“都下去吧。”
转瞬,花园安静了下来。
这个从怒岭星系带过来的、鹿家的侍女是不用避着的,鹿蔚点下通讯,对着光屏另一端微笑:“聿哥早安。”
无论什么时候,出现在通话里的褚聿总是军装整肃,勋章不离身,好似随时可以接受表彰,或者走上战场。
褚聿的神色并不轻松,看见她悠闲自得地逛着花园,一愣:“你在皇宫?”
“是啊。”鹿蔚露出微微的困惑,“聿哥以为我会在哪里?”
褚聿不答反问:“狄川跟你在一起吗?”
“聿哥想找小川吗?他前两天就出去了呢,我也不太清楚做什么。”鹿蔚问,“聿哥找他有什么事儿吗?”
视讯里鹿蔚的表情纯然,好像仍是那个从来不问世事、只插插花学学茶艺的王妃。
王妃的真面目究竟如何,不远处的宫中仆从可能不晓得,但褚聿是清楚的。
褚聿和她从小相识,后来拜她父亲鹿领主为师,更是义兄妹的关系。
有谢铮这么一个在做家长的职责上完全不靠谱的父亲在,谢狄川的成长基本靠母亲和远在怒岭星系的外公。
他这个做舅舅的,偶尔也会关心一下。
谢狄川并不能说是长歪了,他是的的确确按照鹿家人的想法去长大的,非常符合他们的期望。
鹿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苗儿,当然要拼尽所有的资源把他送上帝位。
褚聿不是不能理解。
当初的约定,苏、谢、鹿、褚四大家族应当共同管理帝国。
结果却成了谢家世袭的天下。
苏氏一直待在德尔塔象限不说,褚家战功赫赫,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唯有鹿家,屈居于并不算顶级富庶的怒岭星系,尽管在星域内也算是占山为王,可谁又不想要更高、更大的位置。
巧的是,鹿蔚嫁给了谢铮,生了一个同样姓谢的儿子。
谢狄川顶着谢家的名号,自我认知却是鹿家的人。这再符合鹿家的期望不过。
褚聿从来没有想过帝位,那儿换成谁,他都无所谓,只要帝国安好,褚家永世为了捍卫它而活。
鹿蔚明里暗里做了什么,褚聿并非一无所知。
然而王妃表现出来的永远清淡如水,不争不抢,老皇帝在世时,很懂得怎样用这副淡泊随和的外表讨他欢心。
这样一个看似柔弱且没什么脑子的女人,以一己之力送走了苏槿心和谢铮,如今又要把谢恺尘葬送在深空里。
很不得了。
就算褚聿是她的义兄,也不得不真诚地赞叹一句。
他有时候都会想,如果坐上帝位的人不是谢狄川,而是鹿蔚本人,帝国又会变成什么样。
褚聿皱起眉:“我知道狄川是去找太子了,他的舰船应该还在德尔塔象限吧?卡洛斯上将告诉我他调走了三支舰队——他想要做什么?你们想要做什么?把‘天使号角’击沉吗?”
鹿蔚的表情仍然清淡:“这样可怕的话是不能随便讲的,聿哥。就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在,也难保风不会讲给别人听。”
褚聿的质问她听不进耳朵里,她这套话术对褚聿同样不管用。
元帅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和太子有什么过节……有什么打算,我不管。褚家只守护坐在帝位上的人,这是我的忠心。但是,不要动‘天使号角’!”
鹿蔚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问为什么。
她知道褚聿会主动说出来。
面对光炮、鱼雷、轻核武的打击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元帅,此刻竟然嘴唇发抖:“你知道,你知道怀木有一个女儿吗?你知道那个孩子被狄川拿来用作和苏跃连交易的筹码吗?你知道她……现在就在‘天使号角’上吗?”
鹿蔚皱起细长的眉。
褚怀木嫁给苏跃连一事她自然是知晓的,一年前褚怀木的死亡,她同样听说过。
但褚怀木怀孕、诞下女儿,她的确不清楚。
她倾其所有为儿子铺路,然而谢狄川却瞒着她和苏跃连暗中交易。
与其说她是否在乎一个孩子的死活,她更厌恶的,是事情,尤其是他的儿子超出了她的掌控。
“我褚聿这辈子没有求过人,但我请求你,小蔚,现在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够劝你儿子了……”褚聿在这一刻看起来像老了十岁,“——我不要别的,只要那个孩子好好的!”
*
德尔塔象限,S级战舰“天使号角”。
谢狄川自认为这个问题抛出来绝对是重磅消息,毕竟他自己在得知的时候是狠狠惊讶了一番的。
但谢恺尘的反应跟他想象得根本不一样。
谢恺尘不仅没有接着他的话问那个小美人是什么人,或者痛骂他的胡乱猜忌(当然这样的行为也不太符合长兄的性格)。
谢恺尘看着,银灰的眼瞳像某种灵力流转的魔法水晶球。
“那你又知道我是什么吗?”
谢狄川先是一愣,接着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大哥也终于知道了啊?”
他这话说得,就好像除了谢恺尘本人,其他所有人都知晓了他的秘辛。
谢狄川笑了笑:“大哥真是小看我了。帝国和苏家的那些事儿,对外人来说的确是绝密,但身为皇室,还是皇子,我还能不知道吗?”
“不过大哥倒也不用自责自己太迟钝。”他颇为怜悯地补充,“其实我也就是和苏跃连有了来往才知道的。啧啧,真是没想到,那样美丽的皇后殿下竟然是……”
谢狄川比谢恺尘小四岁,苏槿心去世的时候他才九岁,甚至还没有搬进宫中,哪里有什么印象。
他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激怒谢恺尘。
谢狄川话锋一转:“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属于苏家的那部分血统被封印了,据我所知,他们家的老头子是再也不可能醒过来了。那你还是和我一样,是个纯粹的、普通的、无能为力的人类。”
他说的话一半明一半暗,当事人心知肚明,可旁人却听得云里雾里。
苏家是谁?什么血统?
什么又叫“只是人类”——在座的难道还有人不是人类吗?
他们有心八卦,却还要面对更棘手的事情。
操控台上的士兵转过头,战战兢兢:“殿下,他们把我们包围了……而且,已经有三艘舰船的武器锁定了我们。”
指挥官忍不住了:“三殿下这是想做什么?炸了我们的船吗?”
谢狄川坐在舰长椅里,托着腮看他,好整以暇:“你叫什么来着?福斯?摩斯?算了,都无所谓。其实我对你们没兴趣,对你们的船更没兴趣。”
他的目光从指挥官移向旁边的谢恺尘,笑意更盛。
“我今天就是来杀你的啊……哥哥。”
“天使号角”上怎么说也有几十士兵和几十号身份未知的乘客,谢狄川自己的船上后面也有许多人。
他就这么堂而皇之、毫不避讳地讲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帝国人人都晓得太子和三皇子势不两立,可皇家表面的和谐总是要做足功夫的。
就算谢恺尘派和谢狄川派恨不得弄死对方,谢恺尘和谢狄川仍然要保持兄友弟恭。
现在,却直接撕破脸了。
指挥官惊愕道:“做弑兄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殿下就算登基,难道是想遗臭万年吗?”
谢狄川笑容不变:“等大哥死了,我就是帝国名正言顺的皇帝。胜者为王,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还有谁会在意我真正做过什么呢?”
指挥官驳斥:“怎么会没有人在意?起码我们、所有在场的亲历者,都会记得!”
不仅是指挥官,“天使号角”其他的的士兵眼中同样迸溅出同仇敌忾的愤怒。
谢狄川懒洋洋道:“很想要一个解释吗?那行,反正我今天不赶时间,就说给你们听。
“我的名义很简单啊,就说大哥杀了父皇畏罪潜逃,我前来苦口婆心劝说你,但你不听,还要攻击帝国舰队,那我只能为民除害了。
“至于真相不真相的,亲历者就这么多,其他人都是道听途说。舆论这个东西,是最好运作的。
“民众们有什么脑子呢?他们要的只是情绪。根本不需要别人来煽动,自己就能先慷慨激昂地掀翻天了。”
在谢恺尘去赛瑟纳林的这些日子,他早就把上上下下的路子打点好了。
原本寄希望于谢恺尘可以死于联邦的战火,没想到他命硬,不仅没受波及,还胆大妄为了“深渊”,并且在那里依旧大难不死。
他不能让谢恺尘活着回帝国,否则自己所有的阴谋诡计都会暴露于青天白日。
他也不想弄脏自己的手,这都是谢恺尘逼他的。
“你我的恩怨和他们无关。”谢恺尘比想象中还要冷静,“放他们走,你想做什么,我奉陪到底。”
“好啊,反正我对他们也没有兴趣。”谢狄川爽快地答应,“带上你的‘天羽羽斩’,哥哥。上一回你胜了我的‘婆罗王’,毕竟那是在凯恩手里。现在要不要同我比试一下?”
谢恺尘皱眉:“你根本不会开机甲。”
谢狄川噎了下:“……大哥这话真伤人啊,还是一如既往这么看不起我呢。但就像我也是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你又真的了解这些年的我吗?”
谢恺尘没有反驳他的话,他的确没有太关注过这个最小的弟弟的心理路程。
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又何尝了解过任何一个时候的谢狄川呢?
名义上的弟弟,身体中也的确流着同样的血。
可是从出生起,他们就注定踏上两条对立的路了。
*
谢恺尘大步踏在长廊上,指挥官加快脚步跟上去:“我不同意!”
他意识到自己的措辞不够礼貌,连忙调整:“我是说,我觉得不妥啊殿下!”
谢恺尘并未放慢速度,指挥官擦了擦汗:“您、您这,我说句难听的,三殿下就是在挖坑给您跳,您去了必死无疑!”
太子头也不回:“我当然知道这是鸿门宴。但给我的设的局,也只有我能赴不是吗?”
指挥官:“起码让我们陪您一起,宇宙就是我们的家园,一寸也不会让步……”
“你们去了,才是真的送死。”谢恺尘忽然停住脚步,指挥官差点没刹住车撞上去,抬眼看见太子宁静的瞳孔,语气相当心平气和,“况且,在你们心中,我胜利的可能性就那么低吗?”
指挥官一噎:“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的实力当然是帝国顶尖……可是,他们那么多人……!”
谢恺尘攥紧拳头又张开:“最近我可能发生了一些变化。也许……会比以前更能掌握力量。”
这句话就是委婉的,「我又变强了。」
太子比指挥官要年轻十岁有余,后者却已经伴着前者出生入死过好几回,对他绝对忠心。
谢恺尘在任何人面前永远是八风不动、无坚不摧的,有他在,军心就稳。
这是他头一回在别人面前露出那种小孩子一样迷茫的神情:“如果我不是纯粹的人类,也适合坐在领导子民的位置上吗?”
起初指挥官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随后想到刚才谢狄川模棱两可又意有所指的那些话,心脏一缩。
谢家世代都在帝国,陛下肯定是人类没错;难道是早逝的皇后殿下……
但他并没有在谢恺尘面前表现出犹豫,神情无比坚定:“您一心为帝国,又有与之匹配的能力,自然是最好的人选。虽说我帝国以人类为主,但大宇宙时代,星球、种族之间通婚如此频繁,谁又能鉴定出自己祖上三代全是纯人类、没有一丁点外族的血统呢?您最无须忧心的,就是这一点了。请您务必相信,您走上至高位是众望所归,更是对帝国来说最好的选择。”
谢恺尘看向他,鸦羽一样的睫毛有轻微的、仅仅一瞬的颤栗。
年轻的太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睁眼:“那我更应该为子民去努力了。”
指挥官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劝解好像在把殿下往深渊——不加引号的那种意象——里推:“等等,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您应该保重自己——”
他在涡轮电梯门关的最后一秒挤了进去,心有余悸,继续念叨。
红色警戒尚未关停,整艘星舰笼罩在叫人心惊胆战的红光中,谢恺尘在这种晕眩的血色里来到海登门前。
小奥斯汀像是早有所料,在他们抵达的那瞬间打开门。
舰桥上所发生的一切,或者说谢狄川那番演讲是同步直播给全舰的人听的。少年取下了护目镜,海蓝眼瞳里是和指挥官一模一样的不赞成:“殿下,虽然我有自信‘天羽羽斩’已经被调※教到最好的状态,但是您毕竟是只身前往,我不认为胜算很大。他们根本不是要跟您比试,就是找个理由……”
杀了你。
这句话在海登和指挥官心中同时响起。
但如此不详又泄气的话语,他们不愿在当事人面前讲出来。
“我知道。”谢恺尘沉声道,“他们想做什么,我都清楚。但我不想死,也不会死。”
他才刚刚与小九互诉衷肠,他还没有找回小叽,他还没有去母亲的墓前以真正了解自我的身份叫她放心,有那么多待做的事情,怎么可能现在就死。
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再加上有了联结之后没那么容易暴走,而最匹配的“S-天羽羽斩”这回是放在海登手里的,不会再被有心之人动手脚。
他相信自己,也同样是相信他们。
海登和指挥官仍在左一句右一句劝他另作他法,最年长的也最先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天羽羽斩’的初号机一直摆放在机甲库里,就在船上。也许有个人先代您探探路,看看他们的诚意比较好。”
谢恺尘不同意这个方法:“一旦他们发现了是假的,会毫不留情杀了去的人。”
海登要是留胡子现在一定在吹胡子瞪眼:“您都知道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会留情面,怎么还要以身试险?”
谢恺尘:“我不会让别人替我去冒这个险的。”
指挥官:“殿下,您相不相信,只要您有需要,全舰的士兵、包括我,都会打破了头要替您去探这个路——我们都不怕死,但怕死得没有意义,死得憋屈。”
谢恺尘:“替我伪装然后被揭露,就是有意义的死吗?”
指挥官:“当然!如果敌方杀意已决,说什么我们都会选择殊死一搏,誓与您、与舰船共存亡,绝不让战友蒙受平白的冤屈!”
这两人情绪高昂,年纪最小的海登反而冷静下来分析:“其实就算以寡敌众,‘天使号角’也不一定就是百分百输。我已经看过参数了,这毕竟是帝国首屈一指的战舰,三皇子带的舰队虽然数量多,可是大多是A级以下、甚至还有C级的星舰,不堪一击。只要指挥得当,时机合适,还是有可能逃脱包围圈的。一旦接近帝国疆域,我有办法恢复通信,联系乔少将。”
在发现被包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尝试着与帝国联系,但信号全被阻断,就算想向乔拣求助也没办法。
指挥官同意:“他们不敢在阿尔法象限公然对太子的舰船下手,就算虚构出殿下的罪,也应该交予帝国法庭审判,而不是凭借一个人的判断就地处决。”
谢恺尘沉默片刻。
他在衡量,衡量一个人的性命,一船人的性命,一个舰队,整个帝国。
人命,前途,是否可以拿上天平进行衡量?
他不知道。
就算是他,也没有遇上过如此棘手的问题。
指挥官见太子的表情怅然,知道自己和小奥斯汀的话对方已经听进去了一点,松了口气,趁热打铁:“所以,殿下,就试试看那个先派一个人乘初号机过去的方法吧。”
海登看了看谢恺尘,问指挥官:“那派谁去呢?”
指挥官没有立刻回答。
这个派遣九死一生,选择谁,就是选他去送死。
就算他也相信所有的士兵们都会同自己所说的那样,为了太子和帝国赴死没有一秒钟的犹豫、甚至会争抢不已,可是说出这样的决定仍然是沉重的。
“要不,让我去吧。”
一个声音响起。
房间里的三人面面相觑,发现都不是对方说的。
他们同时扭头看向门口,有谁倚着门框笑着。
……是韦伯斯特。
“是你……”
指挥官认得他,后者曾经也是帝国军的一员,差点害死太子之后销声匿迹。
他的眼中迸发出怒火:“你还有脸说这种话!你知不知道,上次你……”
韦伯斯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复杂难以用语言描述,然后看向谢恺尘:“殿下,让我去吧。我不想再做缩头乌龟了。上一次做的事,我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弥补了。”
且不论他的英雄主义情结究竟是否合理,海登先提出问题所在:“你的精神力等级是多少?A?B?你根本匹配不了‘天羽羽斩’。就算是初号机,也是为了S级设计的。凯恩能驾驶三皇子的机甲,是因为他们同样是A+。”
然而放眼望去,整个帝国,全人类也不可能有比肩谢恺尘的S级。
韦伯斯特意味深长道:“小阁下,我知道这是您的专业领域,不过您是正派人物,使用的也总是合规的办法。但您要知道,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若是想在大背景下抢眼一点,就得有些歪门邪道。”
指挥官听了他们的话,明显不信任韦伯斯特,很不放心:“这种满口谎言的
人——万一他是过去和三皇子汇合的呢?他本来就是鹿家的人啊!”
韦伯斯特并不回应前同僚的质疑,捋了下头发:“殿下,我曾经对不起您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就当是我的赎罪。”他似乎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很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您带上我的小妮可和奥莉维娅回帝国吧,妮可就要过九岁生日了,我想她比起孤零零地漂泊在太空中,一定更愿意和母星上好久不见的朋友们一块儿。”
他最知道用什么话拿捏太子的软肋。
此话一出,谢恺尘眼前浮现了妮可和西盐在一起坐在地上玩玩具的情形,那是他的小妹妹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拥有同龄的玩伴。
韦伯斯特很清楚,谋害太子是重罪,就算谢恺尘此前在吉斯特村答应过会赦免他,日后仍有可能被翻出来,不仅是他,他的妻儿都会被连累。
迟早是一死的。可要是今天成了探路石和牺牲品,说不定能封个烈士什么的,他的奥莉维娅和小妮可能够洗掉罪罚,还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听起来就很划算,绝对是个很难被拒绝的交易。
韦伯斯特看太子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请求算是被答应了。
背负着罪孽的男人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长官,带我去看看初号机吧。我之前就觉得她很美,没想到还有亲手摸摸看的机会呢……”
*
两年前从瓦伦丁共和国返程帝国的路上,韦伯斯特既然能让谢恺尘的机甲暴走自舰船坠落,他的确是有那么点儿小能耐,竟然也匹配上了“天羽羽斩”的初号机。
以药物手段强行提高精神力等级的方式一直是禁忌,因为它不但是短暂的,撑不了多久,而且会严重超出身体负荷。
不需要敌方做什么,光是坐在机甲里,韦伯斯特很快就会承受不住了,七窍流血,或是更惨烈的死状。
但足够蒙骗谢狄川一段时间,试探对方究竟是何意图。
谢恺尘第一次看见其他人坐在自己机甲的驾驶室,就好像看到别人穿了自己的衣服。
……虽然小九也确实穿过他的衣服,但跟现在不是一回事。
他仰头看着韦伯斯特被环绕在荧蓝脉络中,它们起初很欣喜,毕竟初号机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启用过了,还以为是主人回来了。
结果在碰触到驾驶员的精神力后,又发现陌生得很。
它们和他大概同他一样,觉得这个场景古怪极了。
药物作用下,荧蓝脉络还是链接上了。
韦伯斯特一直疼得发抖,牙齿打架,话都说得囫囵:“帮我转告我的奥莉维娅和小妮可,对不起。还有我爱她们。”
海登帮他调试完毕,从机甲的外壳跳下来拍了拍手,冷冷道:“懒得说,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回来讲吧。”
韦伯斯特嘿嘿一笑:“幸好我没生个儿子,成天跟我顶嘴可受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笑容的同时,也按住颤抖:“好了,那各位……我就不说再见了。”
说不说,都大概再也见不到了吧。
舰船尾部的舱门已经打开,指挥官把收到的坐标发到机甲的定位系统上。
除了韦伯斯特架势的“天羽羽斩”初号机,还有另外三个士兵陪同护送他前去。
他们举起机械臂挥了挥,自此告别。
海登扭过头,不想见证这一幕。
陆地上看见的星舰再宏伟,进入茫茫宙海中也只是一叶小舟。
小小几架机甲离开船体,连一尾鱼都算不上,像随时会被戳破的泡泡。
真正的太子本人站在指挥室的舷窗前,目睹一切。
几十艘星舰环绕着“天使号角”停泊在宇宙上空,从这个角度隐约能看见下面几颗星球,斑斓深浅不一,像孩童时代会吃的糖果。
距离最近的、不知是不是载着谢狄川的那艘漆黑星舰打开了尾部舱门,指挥官同时在耳麦里告知他们航线正常,按照既定坐标前行就可以——
变故陡生!
原本处在牵引路线上的机甲突然停下了,并且姿势不正常地抖动起来,好似陷入了挣脱不了的漩涡。
指挥官焦急地拍打着耳麦:“喂,你们怎么了?突然不动了?”
“长官,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请——”
几秒钟后,充斥着噪音的耳麦彻底失去联络。
接着,所有人都看见那四架机甲在同一时间失去了控制,收起了喷射悬浮装置。
而那艘漆黑的星舰的碟腹位亮起了红光,装有光子鱼雷的发射管瞄准了无能为力的机甲——
爆炸是无声的。
四架机甲瞬间燃出巨型光束,脉冲磁波的色泽明艳又瑰丽,好似一场释放于深空的盛大烟火。
太子的鼓膜充斥着指挥官凄厉的哭嚎,颤栗的瞳孔中倒映着自最高处倾泻而下的绚烂火光。
他的意识在这一刻进入一种奇异的漂浮状态,好似自己并非处在被更多光炮锁定的战舰内,而是不久前的铜铃-伊塔地心。
他在吉斯特村的庆典上,也是同样遥望向漫天绽放的白昼烟火。
那时候有多壮美,现在也就有多残酷。
谢狄川的脸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光屏上,笑得很愉快:“我就知道大哥会耍些小手段呢。怎么样,喜欢这个我送给你的礼物吗?
明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真正见证时还是无法接受。
指挥官的拳头已经砸出鲜血,发出比厉鬼更可怖的、泣血的声音:“谢狄川,谢狄川你不得好死,你会尝受千百倍的煎熬——”
谢狄川连瞟一眼的功夫都没分给他,对着谢恺尘笑眯眯:“是不是很生气?很愤怒?很想杀了我?大哥不也是苏氏一族的后裔吗?那倒是让我看看啊……”
谢恺尘根本听不清视讯另一边还在嘚啵什么。
他恍惚想起那日在进入空间之门前,他问苏家的老管家的那个问题。
苏氏是什么?
我的母亲是什么?
我……又是什么?
他知道了。
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一半是人类。
懦弱的、勇敢的、无能为力又无所不能的人类。
另一半。
贪婪,暴虐,自以为是,恶贯满盈。
——可是恶龙啊。
125 长夜
◎“我知道你的宝贝小鸟在哪里。”◎
“找到了!”
海登从自己的百宝箱中拿出那一蓝一红两块晶板, 最初设计的用途是想增强“S-天羽羽斩”的能力,并且能让自己的牵引机甲同样适应“深渊”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韦伯斯特, 两人顺利进入“深渊”, 根本没用上。
兜兜转转, 终于到该它出场的舞台了。
他遗憾地收起蓝色的晶板, 此行太子是不会同意他去的;把红色的那块交给了谢恺尘。
“用法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很简单,机甲还在折叠状态时把晶板放入机甲接口, 剩下的都交给它自动操作。等到延展回原来的状态就已经完成升级了,您直接使用就行。”
谢恺尘沉默地听着, 看着处在折叠环状态的、真正的“S-天羽羽斩”。
从谢狄川炸死韦伯斯特和那几个士兵之后, 他至今一言不发。
海登和“天使号角”上的所有人一样对谢狄川这种畜生才能干出来的事非常愤怒, 然而他总觉得太子和他们的状态都不太一样。
要用语言来描述的话……就好像影视作品中进入黑化状态之前,身周弥漫着黑雾那样,好似下一秒就要双眼就会变得血红, 然后暴起杀死所有人。
尽管这样的想象过于夸张, 但谢恺尘现在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诡异。
而且……恐怖。
海登是近距离见识过太子的能力的, 包括精神力失控时的状态。S级的威力的确碾压, 但也许是太子本人正直善良,他从来不会用“可怕”这个词形容谢恺尘本人, 而不是他的力量。
现在的太子, 就和被什么恶魔附身了一般,处在爆发前最后的沉默里。
指挥官应当同样感觉到了, 可他也刚刚亲手葬送了自己最优秀的士兵, 无法用理智来要求他。
他, 他们的脑海中都被同一个念头充斥——复仇, 然后胜利!
海登隐隐有些担心,事态实在不太妙。
唯二能让谢恺尘保持镇静的,只有他的小灵宠和小男友。
那只风靡全帝国的小金鸟至今下落不明,而小美人……同样不知道被谢恺尘藏去了哪个安全的角落,在谢恺尘和谢狄川交锋的全过程里始终没有露过面。
海登当然不会去问太子小九究竟在什么地方,换作是他也不会再这样危险之极的时刻让自己的恋人出面——谁不想保护自己最爱的人?
只不过如果连他也不在的话,还有谁能将陷入沼泽和泥潭的太子打捞起?
“S-天羽羽斩”已经恢复成了本来的体积,它的真面目的确美得惊人,比被韦伯斯特大力称赞的那架初号机还要完美得多,白金色熠熠生辉的机身,流畅而有力的线条,就像它的驾驶员一样,是力与美的化身。
谢恺尘整装完毕,这一次他没有让任何人陪同,决定独自前去。
“你们在旁边会受伤。”这是他唯一说的话。
说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其他人太过碍事,的确,S级的实力和普通人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就算是“天使号角”上全员A级精英,在太子压倒性的实力面前,也只能望尘莫及。
他没有回头,没有像前一批人们那样挥手告别,因为也无需留下什么话语,打开舱门,纵身一跃进入无垠的深蓝宇宙。
与此同时,舰桥的船员惊叫道:“他们全都出来了!”
主控屏幕上代表着敌方的红色光点密密麻麻向着谢恺尘行径的路线包围,这些机甲上装载的武器甚至比低等战舰更加高级。
就像海登先前考虑过的那样,如果他们能找到低等战舰的弱点,轰出一个缺口,或许局势能够更加明朗。
但现在,谢狄川扼杀了所有因舰毁而人亡的可能性,这等于是近距离把所有枪口都瞄准了目标。
就在此地,就在此刻,他要杀了谢恺尘!
“天使号角”的士兵们已经全都进入机甲库,若太子有任何不测,他们也不会让敌军有任何一个人活着离开德尔塔象限。
海登的额头淌下一滴汗。
这下真的,真的是大事不妙了。
*
安全屋里。
幼崽醒来揉了揉眼睛,在视野变得清楚之前,先感受到了监护人的气息。
对于现在小小的她来说,睡醒第一眼能看见监护人就是最开心的事情了。
幼崽坐起来,并没有等到啾啾哥哥来看自己。
她左右看了看,发现哥哥躺在地上。
“咻?”
“咻咻?”
她试图呼唤,却并没有等到回应。
这张成年人的床对于西盐来说有一点儿高,她趴在上面往下看,不敢自己下来。
但是监护人的情况更让她担心,她想了想,把自己的枕头扔到地上,然后是被子,飞起一个软绵绵的小山之后才小心地“倒车”往下挪。
这个办法无疑是行得通的,她安全地落在地面上。
在“深渊”已经能跑会跳的小幼崽进入人类设计的星舰之后,再度失去了行走能力。
还好安全屋里铺着厚厚的隔音地毯,她手脚并用,像婴孩一样爬到监护人身边。
“咻,咻!”
她用力推了推监护人,然而少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这不对劲。
就算是不怎么喜欢观察世界的崽崽,也记得以前自己每一次醒来,哥哥都能感觉得到。
她绕着纪攸爬了一圈,来到正面,看见少年双目紧闭,以一种不正常的节奏急促着呼吸,脸色泛着潮红。
西盐学着啾啾哥哥以前对自己的样子抬起小手,用手背贴了贴哥哥的额头。
好烫……
为什么?
哥哥应该是温暖的,不是烫的。
啾啾哥哥,生病了?
她再度呼唤了好几次,少年仍然蜷缩在那儿,很不舒服的样子,好像被囚在了梦魇之中。
“不要……”
他忽然说了什么。
西盐吓了一跳,随即发现是监护人在说梦话。
她低下头,试图听得更清晰。
“不要伤害他……”
“离他、离主人远点……!”
“别碰他!”
最后一声变得高亢,像鸟儿发出的凄切的鸣叫。
他很痛苦。
尽管幼崽并不明白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现在的哥哥必须要有人来帮助才行。
崽崽并不会知晓,小凤凰打开了同饲主的精神链接之后,谢恺尘现在战斗中所受的每一次伤害、每一次冲击,都会同样传递到纪攸的脑海中。
他感受到的并不是等量的疼痛,更像放映厅的观众,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链接伴侣现在处于怎样的困境。
他被太子处在失控边缘的精神力波动带进了共振的迷雾中,醒不过来,只能在噩梦中呼唤和祷告。
幼崽摸了摸监护人红得不正常的脸颊,想着,她也要来做什么帮助啾啾哥哥才行。
西盐和谢恺尘一样,都是半人半龙的混血种。
但和诞生就被苏老家主封闭了龙族血统的太子不同,她连存在都是个秘密,从来没有人帮助她。
龙和人类的基因在她幼小的身体里反复打架,导致年幼的孩子从生理到心理都混沌不清。
对于心理上,那些争吵和互相占据的声音太大了,导致她根本听不见外面的人在说什么。
她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接收不到常人发出的讯号,更不会回应,表现出和其他自闭症患儿一样的症状。
对于生理上,两种截然不同、而且无法和谐相处的血统导致她的身体机能异常紊乱,尤其是在“深渊”之外的地方,伤口极难愈合,无法像正常的孩子一样生长,成了脆弱的玻璃娃娃。
和她一比,只是精神力不好控制的谢恺尘是幸运的。
然而她身上也远没有谢恺尘需要肩负的那些重担与虎视眈眈。
他们兄妹俩都是相冲种族强行结合的产物,本会泥泞艰辛地过一生。
还好,他们都遇见了同一位心软的小神灵。
幼崽爬到门口,扶着门颤颤巍巍站起来,锁的位置恰好在她头顶,稍微踮脚就能够着了。
问题是她没有验证密码。
她无师自通变出了那对蓝色的小龙角,双手扒拉着门锁拽起无力的身体,龙角往门锁上一戳——
咔哒。
这是西盐除了屏蔽力的另一个能力,复制密码。
无论是数字,指纹,虹膜,声纹,还是精神力,她都能直接变出一模一样的,不过都是一次性。
不仅是他人,幼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反正需要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就够了。
门打开后,她发现自己回到了不久前的房间,两个沙发拼成的摇篮一样的小床还在那里,只不过因为舰船之前被冲击而倾翻在地上。
不仅是小床,其他东西也都惨兮兮地躺在地上,包括妮可姐姐给她的玩具,啾啾哥哥吃甜品的餐具,还有哥哥(这是啾啾哥哥叫她的称呼,尽管西盐并不明白为什么很高的大哥哥是自己的哥哥)的书。
那个哥哥们曾坐在那儿眺望星河、展望回家以后生活的舷窗,那个本应该漆黑之上点点萤火的宇宙,此时充斥着炫目的色彩。
小幼崽呆呆地看着。
那是什么?
是烟花吗?
一架又一架机甲的陨灭倒映在小孩子天蓝色的瞳孔中,映出晃动的亮光。
爆炸、粉碎、坠落……
人为的惨剧在这一刻流星雨一样壮阔。
流星雨。
幼崽模模糊糊想起妈妈说的话。
不是啾啾哥哥,是她真正的妈妈,总是悲伤着微笑,身体纤瘦孱弱,怀抱却那样牢不可破。
妈妈说,流星是用来许愿的。
可是她,她们,他们,已经没有愿望了。
*
数十万公里之外,“S-天羽羽斩”还在不知疲倦地斩杀来敌。
“天使号角”的其他机甲也已经出发,一部分用磁辐扰乱战舰的武器系统,阻止鱼雷发射,另一部分挡在“天羽羽斩”的背后为他守住阵地。
他们是A级,是纯人类,是并没有那么势不可挡的普通人,他们在许多时候的确是谢恺尘的累赘和阻碍。
可是在有的时候,也是他最忠诚的后卫。
白金机甲的驾驶舱内,谢恺尘汗如雨下。
他早就感觉到自己的自控力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不知这种清醒还能坚持多久。
也许下一秒就会彻底失控,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荧蓝脉络感受到了他不正常的状态,越来越多滋长出来,像茧一样想把他包裹起来。
在他没有发现的地方,脖颈处偾张的动脉血管不再是往常的青红,而是呈现出浓郁的、近乎诡异的黑色,像某种被诅咒的藤蔓一样攀缠而上。
体内被压抑数十年的龙血察觉到了主人濒临极限,哪怕仍有枷锁,也拼命想要激活。
奇怪的力量重新涌入体内,谢恺尘没能分心去觉察究竟是什么来源,只以为是精神力再上一层的释放,连肩颈处长出的鳞片都还以为只是疲倦后的身体僵硬。
“天羽羽斩”手执骨刀,回手劈向敌军偷袭的机甲,与武器系统的压缩脉冲同时完成了一场残酷的极光。
每台价值百万信用点、耗费多少人心血凝结出的机甲,在碎裂后如同太空垃圾一样静静漂泊。
失败的机甲如雨落下,又有更多的自战舰尾部涌出。
谢恺尘看着这一切,疲惫而麻木地想,自己的机甲,舰船和精神力,从来都是为了保护帝国的子民而存在。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了对同胞拔刀相向、自相残杀的地步?
他在静止的某一秒中,于心中默念。
‘我的小神明,赐予我幸运。’
那是在有了小毛啾之后第一次与凯恩决斗时,他向凤凰祈求垂怜,神明对他微笑,于是幸运女神便来到了他这一边。
然而这一次,「幸运」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胜利。
他很贪心,想要幸运降临在所有人身上,让自己的战士们不再受伤,让谢狄川明白这样下去毫无意义,让这莫名其妙、从来不该有的无谓的内战停止。
尽管他知道这一切全都不可能,但神明教会了他祈祷。
他最后想了一次那令他心醉的琉璃瞳——小叽的,也是小九的——尔后重新高高举起横刀。
另一边的主舰内,凯恩焦头烂额地劝说:“殿下,三思啊!!您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在太空进行对战,更何况太子很有可能马上就失控了,到时候失去常人的意识和理智,哪怕现在不是您,是二殿下,是其他人,他都会格杀勿论的!”
谢狄川挥了挥手,让人打开机甲库大门,回头狠狠瞪他:“你懂什么?不在现在杀了他,难道等他进入暴走状态再去挑战吗?”
凯恩道:“太子的暴走状态只会持续到他耗空自己,到时候我们再收割,不是更轻松吗?”
就如同去年他在皇家训练场上和太子那场全帝国直播的决斗一样,这么多年每一次谢恺尘的暴走都是以自己精疲力竭为收场。
“你个蠢货,那是以前!”谢狄川狠狠戳了戳他的额头,“亏我还对你抱有那么高期望,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凯恩一脸痴呆:“……啊?”
谢狄川恨铁不成钢:“以前他是单身,现在不同了,他有伴侣了。你知道对于苏氏——对于龙类来说,伴侣有多么重要吗?他们会为了保护自己的伴侣而拼上性命殊死战斗,不是直到失去最后一丝力气,而是流尽最后一滴血!”
凯恩慢慢回过神来,倒吸了一口气。
谢狄川冷冷道:“换句话说,一旦他进入暴走状态,不仅是我们,就连他的友军、他的战士,就像你说的,格杀勿论——不把我们所有人都杀光,他是不会停下来的!”
机甲库大门已开,“S-婆罗王”沉默地矗立在那里。
谢狄川看向这架为了自己而设计、却很少真的有操纵过的机甲,眼底有兴奋,更多的是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让我猜猜,你应该不会想和太子比一比谁能坚持更久吧。”
*
“S-婆罗王”出现在战场时,所有机甲不约而同停了下来,自动为它让出一条路。
它来到“S-天羽羽斩”的面前,帝国仅存的两架S级机甲相对的盛况倒不是第一次,只不过去年他们出现在对决场的时候还是有所顾忌的,但今日,结局无非你死我亡。
“天羽羽斩”驾驶舱内,将主人层层叠叠包裹起来的荧蓝脉络因为谢恺尘稍有松动的精神力慢慢收敛了一些。
太子从汗湿的睫毛下睁开眼,看着和他隔着不远不近距离的弟弟。
机甲上被忽略至今的通讯装置终于开启。
他其实没有什么话要和他说。
他和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说的。
但谢狄川显然有话要说。
他看着“天羽羽斩”并未放下的骨刀,那银河般的光束有多么灿烂,就有多么叫人不寒而栗。
谢狄川盯着他,尽管谢恺尘并没有打开视讯,他从这里根本不可能看见兄长的表情,但还是能想象出那双总是不动如山、结了冰似的银灰色眼眸。
可能就算到这种地步,也见不到憎恨和厌恶,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平静吧。
就算是冰山,也会为某个人融化吗?
谢狄川想象不出来,谢恺尘在看着那个小美人时,又会是怎样的目光。
“怎么,大哥是打算跟我同归于尽吗?”他摇摇头,“那皇帝的宝座是要让给谢鸣风那个残废来坐吗?”
“天羽羽斩”已经受到了很多次打击,尽管仍在正常运转,有些设备,比如通讯还是受到了轻微的损害。
这让谢恺尘的声音在不规则的电流中有些失真:“他比你好得多。”
从谢狄川针对他的行为愈演愈烈以来,谢恺尘就在有意识地推着从前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谢鸣风参与进国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人脉。
若真有一日他和谢狄川两败俱伤,不是为了帝国必须姓谢,而是谢鸣风不至于在接下来的滔天混乱中毫无自保能力。
谢恺尘皱起眉:“你真的要和我战斗吗?你明明从小到大也没上过几次训练场。”
谢狄川是家中幼子,又是王妃的孩子,谢铮把他们母子俩宠上了天,谢狄川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连谢鸣风都被盯着要做体能训练,谢狄川撒个娇就可以玩自己的去。
谢狄川闻言嘴角抽了抽:“都到这种时候了,不会还要装什么兄友弟恭很关心我的成长吧?”
谢恺尘心平气和:“那倒没有,我并不关心你,只是在陈述事实。”
谢狄川:“……”
谢恺尘忽然注意到,“S-婆罗王”的胸口有一个怪异的凸起,像个不该存在于机甲上的装置。
他直觉不对劲,必须要警告自己的部下。
然而舰内通讯的频道刚打开,就看见“婆罗王”抬起机械臂按下那个凸起。
无须再去好奇它的作用了,因为所有,在场所有的机甲,无论敌我,包括“天使号角”在内的几十艘星舰,全都调转武器方向。
朝向他。
他成了明晃晃的靶子,只要谢狄川一声令下,顷刻间万箭穿心。
谢狄川胜券在握的笑声从通讯口传来:“大哥其实提防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这些人都是你的亲信,平时亲自训练的吧?”
“可惜啊,下次最好连机甲、星舰建造师和维修师也自己养一批——哦,抱歉,我忘记了,大哥已经没有‘下次’了。”
如果此刻是模拟演练,或者观摩其他人的战役,谢恺尘或许还会有兴趣研究一下这样控制全舰队的锁链是如何做到的。
但如果他自己是那个众矢之的,研究原理,好像也没有必要了。
不过即便如此,“天羽羽斩”依旧没有放下骨刀,甚至白金色的电光愈发炙热。
他是战士,没有战士会投降。
他将在星海中战斗到最后一秒,直到尸骨化作星尘,亿万年后重归于故乡。
谢狄川的确想不通,同样是养尊处优的皇子,身为太子谢恺尘比他得到和拥有的东西可能还多得多,谢恺尘为什么宁愿放弃性命,也不可能投降?
虽然谢狄川也知道,就算他投降,他也不会留他一命。
不过都无所谓了。
等谢恺尘一死,所有的,所有的,都会是他的了。
他“啧”了一声:“最后再免费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哥哥,我也不想你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的,抱憾到轮回转世下辈子,挺难受的不是。”
谢恺尘预感到了什么,抬眼看向遥远的“婆罗王”。
它也是唯一一架没有准备攻击他的机甲。
谢狄川压低声音,像在说一个秘密。
谢恺尘已经不记得他们很小的时候,究竟有没有过哪怕一次在一起玩儿。
有没有过这样一起兴冲冲地、抱着期望地去寻找宝藏。
而不是注定有一方死亡的失败结局。
“我知道你的宝贝小鸟在哪里哦。”
谢恺尘心脏狠狠一跳,不可置信地看向谢狄川。
“好消息,他没死,活得好好的呢。”
“而且其实离你挺近的。”
“就在——”
世界突然消失了。
谢恺尘因为突如其来的耀光下意识闭上眼,等到再睁开时,眼前不再是宇宙和机甲对峙,而是一片没有形状和边界的白光。
这光里竟然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而火里……
谢恺尘的瞳孔紧缩。
是他寻找多日、始终一无所获的小鸟。
“小叽!”他扑上去。
他的小鸟儿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困在火里?
火焰并没能侵蚀小叽,他的身体、羽毛依旧完好,可是神情看起来却那样痛苦。
这可是他捧在手里怕掉了、顶在头上怕掉了的心肝宝贝,究竟是谁做出这种事?
小叽为什么会在火中?
又是为什么……他在战争的间隙中突然得以看见?
太多的谜团像他掷来,直到幼小的鸟儿在浑身烈焰的疼痛中奋力张开眼,那抹玲珑的琉璃色此刻更叫人心惊。
他看见了他,嫩黄的小喙轻轻一开阖:“叽啾……”
小鸟已经很虚弱了,即便是求救的声音也微不可察。
可谢恺尘还是听见了。
他记得「叽啾」这个发音,在联结之前,在他能听懂小家伙的意思之前,「叽啾」一直指的是他。
凤凰瞳再度挣扎着睁开,而这一次的呼唤更加清晰。
“主人……”
“约阿诺……!”
幼雏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由浅到深的六根金色尾翎包裹着自己,好像随时会融化在赤焰中。
“谢恺尘。”他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为什么不来救我?”
谢恺尘被钉在原地。
……原来万箭穿心,是这样的痛楚吗。
另一边,谢狄川见谢恺尘不再回答自己,似乎被拖进停滞的空间,“天羽羽斩”的骨刀光华不再,机械臂颓然垂下,知道目的已经达成。
此刻只需轻轻一击,就能将那白金色的战神完全摧毁吧。
这样值得纪念的时刻,也就不需要其他人来代劳了。
就算是没那么熟悉机甲战斗的他,也可以做到。
谢狄川凝神察看了下面板,找到“婆罗王”的武器装置,锁定好目标。
只要按下去,就能结束一切了。
太子之位,帝王之位,帝国和阿尔法象限,都会是他的。
他这二十来年始终被谢恺尘压了一头的憋屈的人生,终于可以彻彻底底翻身。
母亲,舅舅,父亲,你们看到了吗?
我才是这个帝国最后的主人——
就在这时,原本丧失了斗志的白金色战神双手重新握住横刀,并没有发动攻击,而是以一种沉默的捍卫者的姿态、骑士般拄着长剑。
机甲面罩处是有能源灯的,就像人的「眼」。
但在灯光亮起的瞬间,谢狄川看见的,分明是谢恺尘睁开了那双星河一样浩瀚而岑寂的银灰眼瞳。
冷酷,孤绝,再无软肋。
“————————”
被凤凰的“死”逼到了极限状态的太子终于割断了缰绳,精神力彻底失控。
以他本人和机甲为中心,铂金电流暴涨,以足以抽干他本人的程度高强度向外流溢,交织成一张庞大而强悍的网。
它无坚不摧,瞬间穿透了周遭所有敌甲,几乎如同一颗小行星的诞生与死亡。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反应。
霎时间,满目炙烈的铂金色成了宇宙唯一的色彩,震天撼地,群星无光。
谢恺尘以一己之力掀翻了围攻他的、数以百计的机甲,里面的人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就消泯了意识。
所有星舰也同一时刻失去控制,无能为力地跌下轨道。
他同样陨星般坠落。
*
他坠落在银铃-西格玛。
谢恺尘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才醒过来,睁眼发现自己好像掉在了一朵……花上?
那花盘比人的床还要大,是什么样的植物可以长到如此逆天的地步?
以往精神力暴走之后,耗尽体力的他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然而今天苏醒的速度却要比往常快很多。
不知究竟是“深渊”的特殊影响,还是因为他已经有了牢不可破的缔结。
谢恺尘对发生了什么印象不是很深了,头宿醉一样疼痛,那些交战、威胁、控制和暴走,也都像浸在水流里的记忆般模糊,全是拼不出全图的碎片。
他揉着额角看向周围,在距离自己几十米的另一朵花儿上发现了也刚醒过来的、戴着呼吸面罩的谢狄川。
S级机甲毕竟是帝国科技的尖端,在其他机甲炸裂和粉碎的同时,“S-婆罗王”还能护着他降落在这里。
尽管和苏氏有过不少联系,“深渊”也好,银铃-西格玛也罢,谢狄川也都是头一回来,被辉煌浩大的银色巢穴惊呆了。
但和半人半龙、能够在这些奇异的星球上自由呼吸的谢恺尘不同,谢铮与鹿蔚都是人类,谢狄川也是同样,“S-婆罗王”给予的紧急状态下的氧气储备一旦用完,他就没救了。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骄横跋扈的谢狄川才终于显出慌张。
他也同样看见了谢恺尘,成百上千的机甲和星舰坠毁,最终幸运地落在银色巢穴的,好像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花朵以下是望不到尽头的浓雾,鬼知道里面有什么。
谢狄川不敢站起来,在花盘上往前爬了几步,摇尾乞怜:“哥……”
太子默默地看着他。
严格来说,是在看他的面罩。
之前其他人告诉他,苏槿心是龙,而他身体里也流着一半龙血时,那种感触并不深刻。毕竟除了精神力等级过高且难以掌控外,从小到大,他从来也没觉得自己异于常人——物理和生理意义上。
直到看见谢狄川一步都离不开氧气面罩,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此前进入“风暴之眼”他可以顺畅地呼吸。
德尔塔象限,尤其是“深渊”,是龙的领地。
人类在这里,在没有装备的情况下,不消几分钟就没命了。
但他却自在好似回到了家园。
他体内的另一半……真的是龙。
从情理上来说,他应当施以援手,毕竟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可是从实际操作上来说,他也办法,总不能从自己身上抽点血扎给谢狄川吧。
大概率在融合生效之前,先因为龙血的腐蚀度过高先杀死谢狄川吧。
这样一合计,自己无动于衷的话,才是真正的帮助。
于是谢恺尘默默地盯了他一会儿,默默地转开脸。
谢狄川:“……………………”
他被无视了。
他被放弃了。
起初是茫茫银白中唯一的一个黑点,然后越来越大,直到看见那钢铁般的双翼,遮天蔽日,势不可挡。
体长十数米的黑色巨兽蓦地降临在银色巢穴。
是苏跃连。
面对苏氏少主的现身,谢家的兄弟俩不约而同皱了皱眉。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狄川和苏跃连曾经也算是合作关系,但他们的关系早在苏跃连得到西盐后却拒绝交出纪攸时就已经破裂了,并且前者压根没有相信过这个总是喜怒无常的家伙。
然而不管怎么样,他也是他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
“苏跃连,救救我……”面罩里的氧气含量已经下跌到红色水平了,这让谢狄川连发声都很艰难,“我、我快不能呼吸了……”
“哦?是嘛。那可太糟糕了。”
苏跃连收起双翼化作人形,轻巧地落在谢狄川的那朵花上,蹲在他面前托着腮。
谢狄川看见了希望的曙光,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的大腿:“快、快救我,我会给你很多……很多好处……!”
但苏跃连的下一句话打破了他的希望。
“你有的,是有什么我没有的吗?再说了,只要你死了,你的还不都是我的嘛。”
谢狄川震惊又愤懑地瞪着他。
他原本以为苏跃连是站在他这一边的,然而那个混蛋也不是第一次反水了。
非我族者其心必异,他早该懂这个道理,只不过还是抱着侥幸三番四次地轻信。
苏跃连紫瞳饶有兴致地眯起。
“所以,你能不能呼吸,又关我什么事呢?”
只消他动动手,高高在上的帝国三皇子就像张纸片,被抛弃又扔下,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他是个纯血的人类,空有A级精神力,却从来没想着精进一下用在正道上。
他和苏跃连的实力差距,就像蚂蚁和大象。
氧气面罩发出告罄的警报,然而里面的人类已经没有反应了。
苏跃连像扔垃圾一样把他丢到一边:“啧,真没用。”
还是正在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另一个比较有意思。
谢恺尘的确能呼吸,但也仅限于呼吸。
他的精神力刚刚失控过一次,水瓶重新蓄满总是需要时间,而且他就算有龙类的血统,终究是没有会飞的双翼的,花盘就这么大,下面就是万丈深渊,躲都没有地方躲。
他眼睁睁看着苏跃连来到自己的面前,笑眯眯打招呼:“又见面了,我亲爱的小外甥。”
龙血被封印状态下的谢恺尘原本就处于被压制的被动状态,如今残血的他对上满血的苏跃连更是没有胜算。
龙类戳了戳人类柔软的、没有盔甲和鳞片的皮肤。
“接下来就是我们苏家的show time了——不如就让我看看,你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谢恺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说你的血统被封印了,其实只要你想……我是指,特别特别想的时候,还是能激活一部分龙血的。就像……”他掐住谢恺尘的脖子,被钳制的氧气让人类的呼吸愈发急促,皮肤充血,“——这样。”
然而惊奇的是,那代表着血液的红色不仅逐渐转黑,连L露的皮肤上也滋长出一层坚硬的、鳞片一样的东西,同样是深幽的黑色。
苏跃连的手指不像人类,更像鹰爪。他用尖利的爪尖划破谢恺尘颈部的皮肤,流淌出的黑血印证了他的猜想。
他惊喜道:“啊哈,我就知道。你既然是我姐姐的孩子,那继承的也是她的血统。”
喉咙被扼住的时候根本使不上力,濒死的恐慌随之缠绕而上。
缺氧让大脑愈发混乱,谢恺尘的思绪开始游离。
“小尘知道鹰是怎么学会飞行的吗?”
那个人还在说。
在说什么?
谢恺尘已经听不清了。
“既然你爸妈都不在了,我这个做舅舅的也有点儿教孩子的义务吧。就让我来代替她教教你好了。”
他抓住谢恺尘的衣领,拎起瘫软的人类,扔进深不见底的迷雾。
*
他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
穿透了迷雾带似乎花费了很长时间,可能是十分钟,一小时,或者一整年。
终于,他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四周静默无声,唯有夹杂着冰粒的暴风呼啸盘旋,构成了伴星银铃-西格玛地心的全部。
他毕竟不是鹰,哪怕在绝境中也没能突破封印长出龙翼。
他可能是重重地摔下来的。
但也可能像一片叶子那样飘荡了很久。
现在的他是一片叶子。
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也无法自己决定方向。
龙类喜热不喜寒,就算他能够适应“深渊”复杂的空气,也不代表他的身体机能可以在零下几十度的雪原上保持运转。
就算是苏家的伴生兽,进入到此地也得找个温暖无风的洞穴进行休眠状态;而苏家的家主们更是轻易不会进入迷雾之下。
在悬浮的意识里,谢恺尘有点儿想叹气。
没死在星际大战中,没死在视他为毕生之敌的谢狄川手上,甚至杀死他的也不是苏跃连。
居然死在寒冬和大雪里。
这种死法听起来有点憋屈,他不太喜欢。
还是像个真正的战士一样战死在星海,是他所能想象的、最完美的归宿。
可惜也轮不到他来挑挑拣拣。
谢恺尘并不想死,他还有要见的人和想做的事情,还要去救他的小鸟,不能折在半途。
以前那么多回都能绝处逢生了,这次也……
但是,能怎么办呢?
就算能够恢复体力,找到暂时荫蔽之处,他既没有翅膀也没有人造工具,要怎么从地心的雪原回到迷雾带之上,然后再离开银铃-西格玛?
雪越下越大,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频率和血液流速都在放缓。
人在这种状态下,是要死的。
龙……会冬眠吗?
只不过放在他身上,眠是能眠,就是可能一睡不醒了吧。
已经快要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雪花掉在他的掌心和面颊,将他淹没。掩埋。
某一个时刻,他朦朦胧胧瞥见柔软的浅金色,氤氲着圣洁的光晕。
好像天使下凡,又似神明显灵。
是神明吗?
是谁,在垂怜于他?
他睁开眼,望见一隅明净琉璃。
126 情鸟
◎纤尘不染,遗世独立。◎
凤凰半跪在人类身边, 双手帮他拂掉那些仍在不停坠落的雪花。
那些晶莹剔透的白色融进他身周淡淡的金光,凝结出一层透明的保护罩,将两人拢在其中, 与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隔绝开来, 形成安宁的小小堡垒。
少年柔柔地呼唤着:“殿下……”
在没有得到回答之后, 又换了个称呼:“主人……?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仍然静默。
谢恺尘在他靠近时看他的那一眼仿佛已经花费掉最后存储的力气, 已经没有多余的来回应了。
他躺在那儿,不声不响,就好像……
纪攸的声音多了几分焦急:“殿下?你还好吗?”
“别担心了, 他没死,就是要冬眠了。”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蓦地响起, “低温会让龙类的心跳和流血降速, 进入暂时性的休眠状态, 作为严寒状态下的自保——我们其实不大喜欢冷天气。”
小美人转过头,长卷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膀滑落向胸前。
他就那么静静地跪在雪中,守在另一个人身旁, 雪雾将那双总是明亮如辰星的碧眸遮掩得朦胧。
纤尘不染, 遗世独立。
凤凰眨了下眼:“龙……?”
什么是龙?
这个全新的种族名称超出了小鸟的认知。
就算幼年时在森林里听说过很多不同的动物、包括传说中的那些, 他也从未听说过龙类。
这就是人类先生一直未倾吐的那个秘密吗?
……以后不能再叫人类先生, 而是龙先生?
还是小龙人先生比较好呢……
小鸟自顾自陷入无关紧要的纠结里。
“他没告诉你?”苏跃连一看就知道纪攸是头一回听说谢恺尘的真正身份,故作惊讶, “我还以为你们之间无话不谈, 没有秘密呢。”
小美人听见“秘密”二字,脸色有一瞬的变化。
那变化收敛得极快, 可还是被苏跃连捕捉到了。
他摸了摸下巴, 像个侦探:“看来你们这对小情鸟有不少秘密啊。”
凤凰并不知道人类也会用“情鸟”这种说法, 他只是在听见鸟儿的字眼时睫毛颤得厉害。
苏跃连叹了口气:“其实我没想害你男朋友的, 宝贝儿。我就是想激发一下他的天赋,可惜,看来是不行了。我家老头儿已经不行了,都到了这种关头小尘自己也没办法突破封印,看来一辈子只能做个平庸的人类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并没有在雪层上踩出喀嚓声。
联系到庞大的原身,实在和这样轻巧的脚步不匹配。
“这样吧,为了这个世界更好地可持续发展,循环使用是很重要的,我还是把他回收再利用吧。”
他说得冠冕堂皇,还用上了点儿人类特有的说辞。
遗憾的是,唯一的听众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凤凰见他想要靠近,站了起来:“请不要再往前了。”
太子养大的小鸟总是太有礼貌,随即他意识到对坏人不需要太客气,又修改了下措辞:“别再往前!”
总是甜甜软软得像雪糯米糍一样的小美人,就连警告也是软绵绵的。
苏跃连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但另一只脚停在原地没动,面上轻笑:“不然呢?你要怎么样?”
“我会阻止你的。”凤凰说得很认真,“我会保护好我的领地。”
“你的领地,就是我的外甥吗?”苏跃连的目光移到地上昏迷的年轻人,“这么算起来,你还是我外甥媳妇呢。来,叫声舅舅我听听?”
纪攸:“……”
苏跃连边说边往前走,根本没把少年的警告当回事。
他如此骄傲自大,连人类战力巅峰的太子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在意太子那总是被娇宠的小情人。
每只鸟儿都有属于自己的巢穴,而这巢穴是绝对不允许被入侵的。
纪攸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往前一步,挡在谢恺尘前面。
苏跃连怪声怪气地“哇哦”:“宝贝儿,你是要来英雄救美吗?哦不,你们这应该算是美救英雄才对。也很好,我喜欢看这种合家欢的剧场。那就来吧,我没能训练出我外甥的能力,试试看外甥媳妇儿的也不错。”
话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他已经不再是全无戒备了。
在苏跃连记忆中,小美人总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
就算被惹不高兴了,也只会说,我不要跟你讲话了,这种软糯糯的、毫无杀伤力、只会让人更想狠狠欺负他的台词。
但今天的小美人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
他琉璃色的瞳孔仿佛结了冰,无论是花钿还是发丝上平日里看着温暖的金光,此刻却冰冷得好像能将人冻住。
这种冷漠的架势是苏跃连、是任何人从来没有见过的。
凤凰不再跟他废话,抬起手,金色的光影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向前斩去。
即便苏跃连闪躲的速度已经足够快,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黑色的、粘稠的血丝自伤口处渗出。
苏跃连用拇指指腹抹下血丝,在舌尖舔了舔。
男人不怒反笑,深幽的紫色眼瞳闪动着兴奋的光芒:“竟然能伤到我,宝贝儿,你还真是不简单。这样让我更感兴趣了——你究竟还藏着什么我没有看见?来,快点儿,都让我看看吧!”
“不要再靠近了。”凤凰发出最后一遍警告,“我不喜欢打架。”
不喜欢,不代表不可以。
相反可能比想象中还要擅长。
苏跃连对他的告诫充耳不闻,跃跃欲试去试探他的底线,并没有直接往前,而是以现在的距离为半径向着另一边慢慢挪。
纪攸的视线果然也一直跟着他打转。
“我知道你是什么。”苏跃连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你不是人类,也不是普通的小鸟。我早就觉得你神秘又强大——你到底是什么?”
纪攸并不理睬他,只是警惕地盯着。
他可不打算让凤凰真身的秘密在向饲主坦白之前,被这种变态坏人知晓。
苏跃连一向耐心有限,很快对这种兜圈子的游戏失去了兴趣。
他清楚自己和纪攸的人形都是一种化形,或者说伪装,是为了方便,然而许多能力在人类形态时总是有束缚、被压抑,要回到原身才能够完全施放出来。
他现在迫不及待想要逼迫纪攸显现出真正的形态,看看小美人究竟是什么。
少年没有主动对抗的意思,那么就必须由他来挑起这个开端。
苏跃连阴阴地笑了一下,凤凰直觉不对劲,旋即一道黑色的绳索向他猛地袭来!
——凤凰看清楚了,那不是绳索,而是龙尾!
他曾在“风暴之眼”见识过苏跃连的招数,只是那时候他是与谢恺尘一起并肩作战的,两人对抗苏跃连一个尚且吃力,更何况如今孤身一人,还要分心去保护饲主。
凤凰闪身躲过,却猛地意识到,苏跃连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要用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抢夺谢恺尘。
锁链般的龙尾卷起雪地上的人类,眼看着就要被带走,凤凰挥手,数刀锋锐的光影飞向玄黑的龙尾,深深地勒进那一根根匕首般的倒刺。
苏跃连本来的目的就不是要弄死谢恺尘,因此也并未让尾端尖刺分泌毒液。
在没有毒液保护的情况下,倒刺会变得比平时柔软,凤凰的光刃又极为强硬,竟然让他的尾巴动弹不得。
苏跃连咬着牙,愈发感觉到小美人的实力深不可测。
不能再当成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了,他也得认真起来才行。
雪地上陡然升起黑色风暴,将大块的雪团旋转地向外溅射。黑风散去后,人类形态的苏跃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型的黑兽。
纪攸原本就比苏跃连身材娇小许多,此刻在雪地里,更是渺小得像颗香草冰淇淋上的芝心汤圆。
他仰脸看向那头巨兽,看见他全身布满的鳞,看见他巨大的狮身、鹰爪、犄角和长尾,看见他雷霆乌云般隐天蔽日的双翼。
是摧枯拉朽力量的化身,更是恶积祸盈邪暴的化身。
这就是……龙吗?
比起对苏跃连的恐惧,第一个跳进纪攸脑海的念头是,他的约阿诺要是觉醒了全部的力量,是不是也会一样威武帅气?
银铃-西格玛和“风暴之眼”不同,没有环绕星球的暴风带,巨龙不能像往常那样随心所欲地引出雷暴之力。
他一挥蝠翼,卷起漫天大雪降下。
体积越大,散热也就越快,如果不是小美人把他逼到这个份上,苏跃连其实很不愿意在严寒的银铃-西格玛地底变回原身。
……冷。
他改变主意了,不能再见招拆招地试探,要速战速决,在自身的体力下降到休眠水位线之前,解决掉这恩爱的小两口。
不过如果能得到完整的这两人,再好不过,毕竟如果他吞噬的时候养料不完整,得到的能力也是残缺的。
一轮又一轮的暴风雪对于天空中的黑龙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地面上的两个人类简直是灭顶之灾。
纪攸意识到如果再这样下去自己会越来越被动,得有个办法先确保饲主的安全,然后再去对付这个坏东西。
他的飞雪的掩护中变回奶啾的体型,因为太小,颜色也浅,几乎和连绵的雪花融为一体。
小鸟儿飞到昏迷的人类上空,努力抵抗着自己不被大风刮走,绕着饲养员飞了好几圈,簌簌飘落许多金灿灿的羽毛。
这样一只巴掌大的小小鸟,竟然能掉那么多毛毛,也是不容易。
纪攸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在他快要一岁的时候,为了换毛,掉了许多毛,那段时间太子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从自己的枕头、被子里找出这些羽毛。
他没有扔掉,全都细心地收集了起来,也会随身携带一根,护身符一样贴身保存。
小神禽的幸运也同样因此传递给了654星上被困丧尸群的阿比小兄妹。
金羽越垒越多,乍一看好像快把谢恺尘埋起来了,实际上里面还留有空间,更像一个尖顶的金色小城堡。
一次性掉这么多毛毛是个不小的考验,小奶啾累得直喘气,翅膀都挥不动了,一屁股在羽毛塔的尖尖坐下来。
也不嫌扎屁屁。
他刚要休息一下,神灵的直觉让他精准地向左侧一躲,随即一根黑色的针刺插在了他刚才在的地方!
尔后,更多的黑刺比雪花还要滂沱降下。
凤凰飞远了一些,看着黑刺们用尽全力砸向羽毛城堡。
但不仅城堡纹丝不动,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反而那些看起来远比羽毛要坚硬得多的刺全都弯折了,还有一些直接掰成好几段,残破地掉进雪地里。
哼哼。
啾啾可不是好惹的呢!
反复几次实验后,纪攸放下心来,看来羽毛城堡是真的可以抵挡住外界的袭击。
凤凰羽既能保护谢恺尘不受到伤害,而且还是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谢恺尘就算醒来,也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是想坦白的,但不能是这种时候,更不是以如此猝不及防的形式。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小奶啾躲进大雪里,从洁白中弥漫出淡淡的金色。
高空之上的苏跃连看见这一幕,原本因低温而感到疲倦的身体重新热了起来。
就要来了。
他最期待的一幕,这只漂亮小鸟真正的模样——就要显现在他眼前了!
那夹杂着冰粒的光雾散去后,一望无垠的素色雪原上赫然出一只华贵的神鸟。
以神灵漫长的寿命来看他依旧年轻,体型也不算大,昂起头颅也就和十六七岁的少年差不多高,大约放在神物堆里还算个幼崽。
冠羽纷繁而高贵,浑身羽毛呈现出明亮的金色,即便是暴风雪也依旧没能掩盖他的华丽。
最惊人的还要数那绮丽的尾翎,一共有六根主羽,每一根都比上一根更长一些,金色同样由浅至深排列,从淡如白雪的浅浅金色,到浓如烈焰的赤金色,如同扇面展开。
翎毛上的孔雀之眼随着角度不同也变换出不同的光泽,缀以细碎亮片般的辅羽,光是那样静静地立于雪地,都宛若画卷上的神来之笔。
尽管神禽本身的大小并不算大,但这几根尾翎却比身体还要颀长。
他掀动双翼腾空而起,尾翎顺势垂下,流淌无数闪耀的光辉,明灯一样照亮昏聩的雪天。
神鸟看过来,那双原本在人形少年的面庞上醉人心神的琉璃瞳更加夺魂摄魄,
苏跃连下意识屏住呼吸,瞳孔兴奋地扩散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凤凰……是不是?”黑龙向下飞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凤凰?”
神禽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太好了,我一直想知道究竟有什么样的种族可以和我苏氏齐名,原来近在眼前……”苏跃连神经质地蜷起龙尾又抻直,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来吧,宝贝儿,来吧,我收回我之前的话,我不吞噬你了,应该是你与我融合!”
他的胡言乱语让纪攸忍不住皱眉。
事实上小凤凰很久没有回到原身了,他也是刚刚才发现,自己竟然长这么大了。
比童年所幻想的还要强大,比森林中的伙伴们期许的更靠近传说中真正的守护神。
而他所要守护的第一个,就是自己心爱的人类先生。
即便他已经知道了谢恺尘真正的身世,依旧难以改掉这个最初的、一见钟情的称谓。
黑龙直冲过来,即便现在的凤凰已经比较小的人类少年要大出很多,可是在十几米长的巨兽面前还是太小。
但纪攸没有露怯,甚至没有后退,猎猎风暴扬起鸟儿的尾翎,好似一面金色的屏障。
黑龙果然停在了他的面前,鼻尖几乎抵到神禽,说的话已经开始颠三倒四,好像理智突然崩坏了那样:“我是苏氏最后的纯血龙类,你是天地间唯一的凤凰。我们融合,将所向披靡!什么帝国,什么‘深渊’,哪一个象限都不在乎,整个世界唾手可得——”
他声音颤栗:“抛弃你的人类小男友吧,他是个半血,还是不能恢复龙血的那一半,和废物有什么差别?选择我,亲爱的,我才是你最光明的未来——啊!!!”
凤凰狠狠一扇翅膀,看似细软的羽毛却比冰刃还要强劲,扎上黑龙毫无防备的眼睛。
巨兽惨叫一声向下堕去,快要跌进雪地之前重新腾空飞起。
“你来真的?!”苏跃连从那种如梦似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好,好好,既然你不选择最简单的方式,也休怪我无情!融合的确是最优解,但我吃掉你也不是不行——”
他张开血盆大口喷出火焰,高纯度的龙血足以支撑着它不被大雪浇灭。
凤凰合拢双翼,火舌在羽毛上燎出一排赤焰,尔后迸溅成大量的金光。
尽管已经有意抵挡,被龙火灼伤还是很疼,凤凰的羽翼颤栗,差点失去平衡。
他一边尽力用灵力修复伤口,旋身向更高处飞去,黑龙紧随其后。
纪攸的体型太小,很容易被追上,逃避是没有用的,必须要主动攻击才行。
他一挥金羽,含有镇静之力的金光迸发,因雪幕而昏昏沉沉的天空顿时变得流光溢彩。
苏跃连急刹车,他现在可没有水银屏障,万一接触到那些镇静之力就麻烦了,会被拖慢脚步。
他们都意识到了对方与自己旗鼓相当,并且决不能手软。
对敌人一瞬的仁慈,就是给自己判下死刑。
神鸟与巨龙拼劲全力冲向对方,一金一黑两道刺眼的光在天空中□□撞,掀起山呼海啸般的雪浪,一时间天塌地陷,场面异常惊骇。
几十个回合下来,他们谁都不能制服另一方,甚至不能让对方有所退却。
苏跃连突然落在地上,变回人形,长发有些狼狈地贴在后颈,但笑容竟然还很悠哉:“你不会觉得,我真的就只能做到这一步吧?”
纪攸也回到人形,因体力不支跪坐在雪地上,手臂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那是最初的龙焰攻击留下的伤。
他再如何天生神力,毕竟还是只只有两岁的小鸟。
凤凰灵力大多用来治愈和镇静,攻击和战斗是桩太过严苛的考验,他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苏跃连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掐起拇指和食指吹起口哨。
哨音蜿蜒婉转,像在召唤。
紧接着,本就不甚明亮的天空忽然如同乌云压境,黑沉沉一片。
纪攸定睛一看,怔住了。
——那不是乌云,而是铺天盖地的铁藤螳大军!
他差点忘了,这儿是银铃-西格玛,是铁藤螳的老巢,而铁藤螳隶属豆腐的麾下,苏跃连是豆腐的主人,它们当然也会听从苏跃连的调派。
如果继续和苏跃连单独决斗,或许他们仍能抗衡。
可苏跃连竟然召来异兽,他孤立无援,根本没有胜算!
最前锋的铁藤螳已然全力冲向少年。
它们不是苏跃连的士兵,而是他的武器。
武器感觉不到疼痛,更不会知道疲倦,它们会在他的指挥下前赴后继,直到尸骨垒作难以再跨越的高山。
凤凰尽可能地释放镇静之力去安抚这些钢铁异兽,可是数量实在太多了。
要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一口气清除所有?
更困窘的是,苏跃连并不是站在一旁看热闹就完了,他重新回到黑龙形态,比铁藤螳们还要大几十倍的巨兽在队伍最末喷出火焰。
铁藤螳的盔甲能够暂时经受得住高温,哪怕这烈焰迟早会将它们烧死,但它们的脑海中既没有惧怕、也没有求生欲,只知道听着主人的命令,挟着火焰向纪攸袭来。
成千上万沾染着龙焰的火球包围了凤凰,就算挡得住一时,也不可能长久地防御下去。
少年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他并未等来灼伤的痛楚,反而是一个温暖的、叫他无比眷恋的怀抱。
纪攸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苏醒的谢恺尘和他用精神力撑起的防护层。
这一幕让他差点错觉时光倒流,在赛瑟纳林的黄昏晓星时,他从地下室偷偷跑出去寻找被关起来的郝郎中,也是第一次遇上突袭的铁藤螳大军。
那个时候,同样是谢恺尘将手足无措的他护在怀中。
凤凰乖顺地倚着他的臂弯,好似突然失去了全身力气,只能依存于这个人才能找回呼吸。
谢恺尘醒了,并且已经恢复到可以参与战斗的地步。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
自己回到凤凰原身与苏跃连战斗的那些时刻,他是不是也……?
“殿下……”纪攸嘴唇发抖,心脏悬在喉咙口,“你都……看见了吗?”
127 玉碎
◎他的小九,他的小叽。◎
谢恺尘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脸色苍白, 还有点儿虚弱,但白金电流形成的屏障坚固,足以抵御所有在火球中哀嚎的铁藤螳, 牢不可破。
“辛苦了。”谢恺尘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让你一个人。”
独自同大怪兽战斗时没有难过, 面对无垠的雪原和数不胜数的大虫子时没有软弱, 以为必死无疑时也没有想哭。
但在听见约阿诺这样柔和宠溺的语气时,纪攸鼻子一酸,很想不管不顾在人类先生的怀里掉眼泪。
小朋友在一个人的时候有多坚强, 见到了家长就有多委屈。
但他不是一般的小朋友。
神禽从不被允许恣意流泪。
“我没事的……”少年吸了吸鼻子,小声问, “我也可以保护你了, 是不是?”
谢恺尘揉了揉他长长的金发, 即便在这种时候依旧闪耀着光泽:“是的,你很厉害,谢谢你保护我。”
小美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携手御敌固然令人感动, 然而现在并不是能情意绵绵的时候。
纪攸最想知道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小心脏还有些惴惴不安, 可他知道现在不该刨根问题, 或许饲主就是因为场合不对才没有回答。
一旦有了饲主这个主心骨,小鸟也不需要自己想办法了。
他问谢恺尘:“现在怎么办?”
谢恺尘看向外面还在不停往防护层上撞的异兽们, 哪怕夹在龙焰和精神力的电流两种煎熬中间, 也绝不退缩,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什么叫做飞蛾扑火。
他蹙眉:“它们对我很感兴趣。”
当初豆腐指挥铁藤螳大军去黄昏晓星找西盐的时候, 就是利用幼崽体内的龙血作为标记。
铁藤螳们像狗闻见肉骨头, 根本无需多余的地图、指路, 就能够感应到幼崽的位置。
现在的情形也相似, 就算谢恺尘没有觉醒属于龙类的部分,龙血也依旧存在。
铁藤螳本来是按照苏跃连的要求去袭击纪攸的,现在全都转而扑向谢恺尘了。
尽管这两人现在的距离几乎等于没有,但异兽们的目标是谁,还是看得出的。
凤凰同样察觉到了这一点:“您去吸引它们的注意力,我来对付大坏蛋。”
小神禽说话总是很认真,在说出“大坏蛋”三个字的时候谢恺尘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穿越进了什么动画片里。
“不行。”他断然拒绝,“苏跃连太危险了,你不能一个人去。”
“我可以的。”纪攸小声道,瞄着饲主的神情,模棱两可地进行危险的试探,“我刚才……也是能对付得了他的呢。”
然而饲主毕竟是饲主,比他多吃了二十几年的饭,不动声色绕开中心话题:“他保留了实力。”
谢恺尘能感觉到。
龙血之间会相互呼应,苏跃连有没有使出全力,他就像探测器一样能够实时地、准确地感知。
小凤凰眨了眨眼:“可是,我也没有全部发挥呀。”
他早就不是那个小小的、只能安慰别的小动物的幼雏了。
他长大了,变得更强大,为了捍卫自己的伴侣、巢穴和领地,也将无所不能。
谢恺尘第一反应仍是驳回,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选项。
他自己的龙血发挥不出效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只是一个脆弱的普通人。
在“风暴之眼”他已经见识过了苏跃连的实力,不是S级的精神力可以弥补的鸿沟。
而且,铁藤螳大军源源不断干扰,也的确要有人来牵制,打扫干净魑魅魍魉,为小九开辟出可以专注的战场。
他要学会相信自己的伴侣,对方不是只能躲在他庇护中的娇弱小花苞,是能够与他一起抗击风雨的青葱翠竹。
他选择他,绝不只是因为他的美貌。
太子深吸一口气:“……去吧。如果需要我,就叫我的名字。”
纪攸忍不住弯起眼睛。
这句话,他们还在“天使号角”的时候他也说过同样的。
“谢恺尘。”
纪攸直视着他的眼睛,既没有叫他“殿下”,也没有用倾城特定的“主人”这个称呼。既然太子说了叫他的名字,那他就叫他名字。
“谢恺尘。”
他又念了一遍。
翡翠色的瞳孔在这个角度下看起来近乎透明,他想说什么,想听到什么,同样水晶一样澄澈。
在很久之前,小鸟和饲养员总是会玩这个游戏。
他叫他“叽啾”,那饲主也一定要喊他的名字。
总觉得这些事情好像就发生在不久前,可是回头看去,却已经走出这么远,这么远。
连宇宙级星舰都无法企及的距离,他们在世界的尽头重逢。
谢恺尘看出了他的意图,反倒放松了下来。
人类微微一笑,俯身吻他的眼睛。
“……嗯,小叽。”
他们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讲,就让那些话,留作胜利的礼物吧。
*
“看来你们聊得很愉快嘛。”黑龙看向正在靠近的神鸟,“你选择主动坦诚自己的小秘密了?也好,情人之间不该有秘密,那迟早会毁了一段关系。”
纪攸不想理他,自空中舒展双翼,垂下尾翎,释放出熠熠生辉的凤凰领域。
猝不及防被容纳进领域的铁藤螳们停下来,它们不仅忘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连身上的龙焰也被凤光浇灭了。
它们茫然地面面相觑。
啊?
咋回事啊小老弟?
苏跃连脸色一变,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能够压制住自己龙息的存在!
凤凰领域正以小神禽本人为原点向外扩张,有风雪的阻拦,速度并不算快,还够苏跃连逃离。
但这样步步向后退的确让黑龙有些狼狈,他的军队们不是在凤凰领域中静止,就是被地面上的人类吸引了注意力,零星几个来到他身边,也没什么用,被他烦躁地一口吞掉,当点心补充体力。
紫瞳阴沉沉地盯着鸟儿:“你觉得,他这样又能撑得了多久?”
人类的高阶精神力和被龙血强化后的身体已经胜过了宇宙中的大部分种族,可毕竟那是人体,总会感到疲倦和衰弱,连机器都都在高强度的工作下损坏,更别说没有恢复方法的谢恺尘。
纪攸同样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银铃-西格玛是铁藤螳的主场,而“深渊”是苏跃连的掌中玩物,这一波铁藤螳就算能被团灭,他还能随心所欲地召唤出下一波异兽,比如碧玉蜓,比如苏家的其他人,比如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其他怪物。
一个个对付是没完没了的,别说身为人类的饲主,就算是神禽如他,也总有撑不下去的时候。
他必须找到一劳永逸的方法。
——擒贼先擒王,斩落苏跃连,就是那个唯一的办法。
趁着纪攸发怔的几秒钟,苏跃连找到偷袭的机会,但并不是对纪攸,而是俯冲向地面的谢恺尘。
更多的铁藤螳涌了过来,光靠防护层是不够的,太子已经抽出精神力凝结而成的骨刀斩杀虫群,四面八方全是嗡鸣,他分S乏术,根本没有注意到敌军首领的阴影已然笼罩于头顶。
苏跃连和铁藤螳毕竟不是一个等级,人类的精神力防护层也早就到了强弩之末,龙息轻而易举击碎了它。
谢恺尘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冲击得倒在地上,剧毒尖刺如雨点般坠下,他迅速反应过来,就地一滚向旁边躲避。
恰巧有一只铁藤螳贪婪地想要独吞这个没有壳的鲜嫩人类,阴差阳错替谢恺尘挡下了一波攻击。
陡生的变故打乱了纪攸的节奏,苏跃连显然很清楚要怎么拿捏他。
他无助地向下飞想要靠近谢恺尘,又被更多的铁藤螳拦住了去路。
领域因为主人的心力转移而暂时打破,想要重新凝聚是需要时间的,凤凰顾不得许多,想要冲出铁藤螳的包围圈去解救人类。
黑龙再度拦在他面前。
“怎么办呢宝贝儿,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能做什么?”
凤凰已无计可施。
小神禽低头看向自己的爪爪,看向那个状似终极武器的便携形态,实际上是禁锢的光镯。
他是人形的时候,镯子在手腕上,等到回到凤凰形态,和红藤蔓已经合二为一的它也就成了小鸟的脚链。
在战斗最初纪攸已经借助过“昭神”的力量,然而苏跃连在见识到了他的真身后,铁了心一定要将他彻底折断双翼,将力量全都输送到鳞片上,形成固若金汤的保护,就算是昭昭的风刃和爆炸也拿他没办法。
苏跃连还嘲笑过光粒子们也就这点出息了。
但苏跃连不知道的是,昭昭还有毁天灭地、真正的力量。
这圈光镯不仅仅是纯净少年纤细手腕上的美好装饰,也不仅是存放在“魔鬼礁”星云上终极杀戮机器“昭神”的载体。
这是涅拉帮助纪攸对“昭神”力量的节制。
加以限制看似简单,但想要解除限制,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伴生兽曾经说过,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若汝有一天需要召唤昭昭的全部力量,只要砸碎手环,便可解除枷锁。但那时,汝同样会经历被打碎的疼。”
那时候,雌兽这样说。
重重风雪灌进听觉,凤凰垂眸,想着涅拉的话。
被打碎……是什么感觉?
打碎之后,还会有回到原来的机会吗?
他在心中呼唤昭昭。
精神空间中,光粒子似乎已经感应到他的想法,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撒娇耍宝摆成各种表情或者形状,而是无序散乱、不停漂浮变换的光团,散若满天星。
“昭昭。”他又喊了它一遍,声音很温和,“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当初涅拉帮他束缚“昭神”能力时,说光粒子们并不会感应到有什么枷锁。可“昭神”的智慧早已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它感觉得到自己被禁锢着,可因为这刑具是为了小主人不受到自己的伤害,所以它愿意。
现在轮到小主人问它,愿不愿意。
光粒子们在精神空间飘来飘去,好多小小的粒子因为迷茫而掉队。
【小主人,我害怕……】
它太久没有回到真正的形态了,就连自己都怕那个完全体的自己会是怎样的。
可能会失去理智,失去意识,变成彻底的杀戮机器。
最可怕的,是连小主人都认不出来了。
“不要怕,没关系的,我在。”
凤凰用饲主以前安慰自己的话,来宽慰光粒子们。
【小主人你呢?我碎了之后,你会怎么样?】
“我不会有事的。”纪攸保证道,没有说出涅拉的警告,“我就和以前一样呀,只不过能更好地使用你啦。”
光粒子们在晃悠中思考和抉择,昭昭同样清楚外面的情形有多么严峻,连未完全体的自己都无计可施,现在可能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好吧。但是,小主人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哦,等会儿我出去之后,可能就顾不上你了。】
这是它最终做出的决定。
纪攸笑了,精神空间中,代表着他本人意识的浅金色光晕温柔地拥抱住光粒子们:“我很抱歉,把你关在里面……”
光粒子蹭着光晕撒娇:【没关系的小主人,我明白的。】
“准备好了吗?”
【嗯呐!还有还有——】
“什么?”
【我怕万一我不认识你了,所以一定要告诉你:小主人,昭昭真的很开心能遇见你,你是最好最好的主人哦!】
“我也很幸运能认识你……”
【小主人,我最爱你啦!】
凤凰有些鼻酸:“我也爱你。”
不是「最爱」,但也同样是「爱」。
同谢恺尘的精神链接小星星,到绯红藤蔓,再到“昭神”,某种程度而言它们的意识都不来自看得见摸得着的一部分。
严格来讲它们不能算是他的朋友或家人,但也绝不只是工具那么简单。
——它们,都是他的一部分。
凤凰身周骤然爆发出金光,这光将铁藤螳和黑龙都吓了一跳。
在敌人愣神的片刻,凤凰已经低下头用喙咬住爪上的镯子。
打碎“昭神”绝不是普通的打碎玻璃和瓷器那么简单的事,他的心中,要真的有打碎自己的决心才行。
纪攸最后遥遥看了一眼同样已经强撑着到了穷途末路、却仍没有放弃抵抗的谢恺尘,看见他在白雪中格外迥异的黑发,想起自己还是小鸟儿时钻进去捉迷藏的快乐。
对不起,主人……
也许我们要晚一点再相见了。
但总会再相见的。
凤凰的喙愈发用力,他的心意已决,光镯裂出细密的纹路。
黑龙绝佳的视力捕捉到这一幕,心中同样有了危机感应。
他不知道神鸟咬坏爪链有何意义,但绝不是好事。
而且,凤凰看起来不是普通的、“想到一个好方法”的模样。
——那分明是献祭的姿态。
随着镯子的裂纹越来越大,整个地心世界随之天崩地裂。
哪怕凤凰还没有做什么,已经有大批大批的铁藤螳受到强烈的精神力冲击倒下。
苏跃连同样感受到有什么陌生而庞大的力量呼之欲出,他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要做什么?!”
凤凰没有回答。
还差一点……还差最后一点了……
金色覆羽愈发灼烫,早就无法支撑他再游刃有余地飞翔。
他歪歪斜斜落在雪地上,有什么晶莹透亮的东西在凤凰瞳慢慢凝结。
苏跃连冲过来想要打断他,却被那股力量弹开了,向后滚出上百米。
他狼狈不堪地稳住自己,嘶吼道:“你要与我同归于尽吗?我死了,你以为你的谢恺尘就能活下来吗?他的身体有多脆弱,连个全尸都不会有,你要他落得挫骨扬灰的结局吗?!”
铁藤螳们预感到了即将喷涌出的力量,终于明白了恐惧的滋味,一个个开始逃窜。
一时间飞舞的虫翅几乎多过了雪花。
它们暂时顾不上谢恺尘,人类撑着膝盖,踉跄地站起来,周遭的雪地上晕染上了红得发黑的铁锈味。
不需要语言,他已经明白了纪攸想做的事。
谢恺尘从来没有哪一刻能像现在这个瞬间一样,如此希望自己的血统从未被封印过,如此期待他的龙血能被唤醒。
那是他深爱的人,他怎么能让他一个人牺牲?
自己若不是脆弱的人类,就能扛起那份重担,而让小九……他的小叽幸免于难。
造化弄人,偏偏在这种时候……
偏偏是这种时候,他迫切地祈求着否定自己二十几年来人生信奉的一切,天意却并未垂怜。
如果他什么都做不到,至少还能守在他身边。
人类脚步蹒跚,不顾热浪,不顾超出双目承受能力的光亮,不顾一切向着神祇靠近。
雪地上蜿蜒出触目惊心的血痕,然而更越来越多的异兽的尸山血海相比,又显得渺小而孤独。
纪攸也看见了谢恺尘的靠近,他无声地摇着头请求他远离自己,几乎要流泪。
哪怕他比谁都清楚,“昭神”一旦全开,别说在不在自己近旁,整个银铃-西格玛都会瓦解。
一颗星球一瞬间化为乌有,自此烟飞星散。
它做得到——他做得到。
外渗越来越多的强大力量逼迫得苏跃连鳞片都快要裂开,他自破壳至今三百余年,从未受过如此的痛苦。
龙啸原本山摇地动、足以引发地心的雪崩,但和这里现在发生的星球震荡相比,又是那样不值一提。
“停手——停下来!!”黑龙徒劳地在雪地里打滚,哪怕在这一刻,苏氏的自傲也没有让他想到求饶、认输的招数,仍然口不择言地威胁,“我要杀了你们——等我从这里出去,一定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为了永绝后患,为了将德尔塔象限的怪物们封印在“深渊”,为了帝国亿万子民的安宁。
凤凰想,这样做是值得的。
他咬碎了最后一点镯体,太阳女神缓缓显形。
光到了一定地步,就会化作火。
“昭神”的形态不再是附着在使用者身上的光亮,自凤凰的最后一根赤金色的尾翎开始,燃起不灭的永恒之火。
很快,神禽全身的羽毛都浸在焚身烈火中。
不再是金色,而是浓烈的、炽热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火红。
谢恺尘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此前与谢狄川对峙时,他的大脑中突然闯入一段小鸟儿困于火中的片段。
现在看来,此前的幻象并非完全空穴来风,倒不如说是一种预知。
他们的灵魂相连,才能在共振中窥见未来。
他现在已经抵达了那个未来。
好在这个未来,他们在彼此身边。
烈焰很快布满雪原,引发了更深层地心岩浆的动荡。
熔岩自地表之下开始喷发,雪原一时间成了火海。
黑龙的咆哮听不见了,铁藤螳大军的嘶嚎同样渺远。
世界很安静,只有依旧不停坠落的、下雪的声音。
凤凰隔着交织的光与火遥遥看着自己最最心爱的人类,好像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泣血般的鸣叫。
一滴泪滚落下来。
莹亮,透明,不染尘念。
这样的火势中任何液体都会瞬间蒸发,它只是一滴微茫的眼泪。
但它没有。
四处逃窜的紊乱世界里,它安定得过分。
它飘飘荡荡,像是有目的是似的,轻柔地来到人类面前。
谢恺尘轻柔地捧住它,像很久很久以前捧起小奶啾那样,放在唇边虔诚一吻。
忽然,他的身体一轻,等到再回过神来已经不再那个遥远的地方了。
他也来到了焰心。
纪攸已经回到了人形,唯独凤凰双翼仍在。
浅金色的翅膀让他看起来像个天使。
本不该属于人间的,却要留在这里了。
神禽的眼泪似乎能暂时抑制住痛楚,哪怕他们的每一寸都在燃烧,此刻能想到的也只有靠近彼此。
冷熔岩流淌进雪原,耀眼的金红色逐渐覆盖了原本宁静的洁白。
星球在颤抖,快要迎来终结。
而人类接住了他的小鸟儿。
“我很高兴……”谢恺尘喃喃,“很高兴,找到你。”
他的小九,他的小叽。
他最最珍爱、也是世间唯二的两个牵念,竟然是同一人。
“这一世好像差了点缘分。”他微笑道,“有来世的话,就让我们做两个普通人,平平淡淡地相遇就好了。”
“请您,一定要找到我……”
凤凰尽力张开翅膀,将人类容纳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我爱你。”这是谢恺尘第一次讲这三个字,像是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说了,翻来覆去不停歇,“我爱你……我爱你。”
“爱你……”纪攸在泪光中甜美地笑了,“我最、最最、最最最喜欢约阿诺了。”
九天神物,置之死地,尔后浴火重生。
神禽生而为凤,这或许是他生命中必然经历的一环。
琉璃瞳倒映着熊熊火光,但这一次凤凰不再害怕了。
烈火吞没了他们。
起码到最后,他仍在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1.没死,都好好的
2.明天最终卷
本章BGM:薛凯琪 - 最后最后
『垂熄灯火只可影照这一只舞
现在落泪我怕我再看你不到
恋恋不舍可否给我多半秒
别问道别说爱你会听见多少
只可惜分针走得快等不到破晓
遥远的天空很渺小
但愿浪漫盖过了孤单
如果烟花要散这刹那总算最耀眼
尚有三分钟倒数好好谨记吻你那味道
尚有一分钟倒数馀下这一分钟怎过方好
祈求上帝听我细诉将光阴带进去隧道
漫步到初相识最好停顿你的呼吸一下都好
但愿现在比烟花美丽
即使与你可歌可泣只得一瞬间
活在现实与过去之间
时空穿梭往返 我世界只有这夜晚』
第七卷: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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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余烬
◎像一朵蓄了水的云。◎
帝国标准时凌晨时分, 母星上的人们大多还在睡觉,其他星球也忙着上班上学进行各自的运转,某个匿名论坛悄悄冒出一条帖子。
【绝密!劲爆!“深空”大事件!绝对是本年度最大震撼新闻, 改变帝国命运!】
虽然顶着耸人听闻的标题, 主楼却什么都没说。
但这并不妨碍吃瓜群众火速赶来。
——楼主要不去XX报上班吧。
——啥年代了还整这种标题, 老不老土啊。
——虽然说老土, 但还是把你们吸引进来了。
——俺也一样。
——实不相瞒,我就喜欢凑这种热闹。
——所以到底啥事?
——嘶,这个标题好奇怪, 既然发生在深空,那关我们帝国什么事儿啊?
——盲点。
——深空指的是哪个深空?贝塔象限?伽玛?
——呃呃呃我本人就在第二帝国, 这边风平浪静好得很, 别咒我们啊。
——总不能是德尔塔象限吧。
几分钟之内, 回帖刷刷三位数,足以看出在富饶平静的帝国,人们的生活有多么闲, 总想看点抓人眼球的爆炸性大事件。
就在大家怒骂楼主标题党骗子、准备@管理员过来删帖封号时, 此人又冒出来了。
【我以我所在的星球发誓, 说的所有话都是真的, 否则就让我的星球爆炸。
深空指的是德尔塔象限,准确来说, 就在“深渊”附近, 刚刚发生了一场特大战役,关系到千家万户!】
——你哪儿来的啊, 你们星上其他人也太惨了吧, 为什么好好的要被你发誓。
——深渊是我想的那个深渊吗?且不说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就算发生了, 楼主怎么可能知道?
——散了吧,就是来骗流量的,一会儿就发链接让你们点进去了。
——楼主是不是有什么回帖KPI啊?有钱带兄弟们一起挣。
【我真不是骗子!我到现在没直接说,是怕说出来被封号,因为真的很绝密。】
——这么绝密你说出来干啥?
——编料也要按基本法好吗。
——骗骗哥们可以,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这不是想着有重大新闻跟网友们最先共享嘛。】
——……我服了真的。
——你倒是说啊?
——楼主要是真不能直接说,那就回答问题好了,我猜这个战争和人类有关?是扣1不是扣2。
【1111111】
——我靠,真的假的?
——……我都不知道咱们种族已经有去深渊的能力了?牛大发了啊!
——噗嗤,楼主你懂不懂那是「深渊」,不是你家的小池塘啊,你说人类去那打仗就去那打仗?
——算了我继续领问好了,那战争双方都是人类吗?是扣1不是扣2。
【111】
——啊?内战?
——嘶,除了帝国应该没有别的地方有可以组成战争规模的星域了吧。
——我知道伽玛象限有一些星球有早期的人类殖民地,但跟帝国比不了。
——我靠还真是内战啊……
——我感觉不对劲,我住NN-36星系来着,昨天正好去边境线那边的空间站有事,好像是有看到舰队,不知道要去哪里。
——领航主舰是谁的能看出来吗?
——我不是专业爱好者看不太出来,好像是黑色的。
——黑的?元帅和太子的反正都不是黑色。
——楼主别钓了要不给个暗号吧?
【[图片]】
(一串歪七扭八的手写体,隐约能认出来是K-A-T-H-E-N)
——这特么叫暗号吗这是明示了吧?!
——……我不相信,除非你给我看看证据。
——哈?这是啥啊,我怎么看不懂?
——图挂了大哥!
——还好我看到了,倒吸一口凉皮,啊不,是凉气。
——什么什么,我急地在瓜田里上蹿下跳,你们倒是带我吃一口啊!
===本帖已被封禁===
*
阿尔法象限,人类帝国,NN-36星系。
主星,元帅府。
褚聿得到消息也只比论坛早了几个标准时,刚刚得知发生在“深渊”上空的惨烈战役。
他抹了把脸,向后靠在椅背上,心脏砰砰直跳,那冰冷的、讲述着谢恺尘和谢狄川的机甲一同坠毁消失在德尔塔象限的文字消息,让他至今回不了神。
怎么可能呢。
好像上一秒他还在让王妃劝劝三皇子手下留情不要动“天使号角”,下一秒,一切万劫不复。
书桌上摆着的褚家人的合照此时被他向下放着,不敢去看里面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他做了个短暂的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拿起腕机再度拨通鹿蔚的通讯频段。
王妃拒绝了视讯,只留语音通话。
信号刚一接通,褚聿迫不及待:“小蔚,你有没有听说——”
王妃的声音幽幽传来,喑哑得像浸在最寒冷的湖水里:“我儿子已经死了。”
“什么?”褚聿下意识站了起来,“你说狄川他……?”
“已经没有生命讯号了。”她说,“我这里能看见‘婆罗王’的仪表盘,一小时前,彻底灰了。”
各种数值最直观的反馈就是颜色,绿色代表正常,黄色是警告线,红色是严重不足。
至于灰色,则是归零。
一切至此结束。
这个女人面对自己独子的死亡、鹿家夺权梦的破灭,平静到了不正常的地步。除了嗓子发干以外,好像完全不像一个正在经历丧子之痛的母亲。
褚聿的大脑嗡嗡的:“那太子……”
他几乎能想象鹿蔚那平静如死水的神情,她反问:“你觉得……我会在乎他吗?”
元帅从来都不是擅长安慰人的类型,不知道这种时候对义妹说些什么才是最合适的,毕竟他没有孩子——
等等。
孩子?
谢家兄弟俩同归于尽的消息过于震撼,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在这场战役中最关注的是什么。
他嘴唇发抖:“那其他星舰呢?‘天使号角’怎么样?有没有发现那个孩子?”
鹿蔚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灵魂已经去往远方:“整个舰队都覆灭了,更何况一个孩子呢。聿哥,我劝了自己,现在也劝你,还是不要抱有希望了……”
褚聿颓然地坐回去。
他的人生在父母和怀木相继离世后,活得行尸走肉,直到得知褚怀木还留下一个女儿,好像重又燃起丁点小小的希望。
他本来想的是,如果能找到那个孩子,不管她是「什么」,他都会接她回来抚养。
退伍也好,辞官也罢,他不在乎。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见她一面,还不知道她多大了,叫什么名字,眼睛像不像怀木。
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摇曳的微茫火种,悄无声息熄灭。
鹿蔚空洞的声音再次在空荡荡的书房响起:“我要让他们谢家偿命。”
她的语气太平淡了,反倒叫褚聿觉得更加不寒而栗:“小蔚,不要做傻事!”
“聿哥觉得什么算是傻事呢?”鹿蔚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谢铮,苏槿心和谢恺尘都死了,我要谢鸣风那个废物的命又有什么用呢?”
她说完自言自语:“是啊,他们一家三口可都死在我前面了,我也算是赢了……我早就知道,鹿家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她的话在褚聿听来,就好像谢狄川也只是为了她代表鹿家赢得谢铮和苏氏的一个工具。
她会为他的死哀悼吗?还是只是惋惜少了一颗好用的棋子呢?
可是她是家中独女,没有其他兄弟姐妹,鹿领主年事已高,她本人虽然有谋略也有野心,但这么多年来对外形象只是谢铮身边一朵柔弱无用的菟丝花。
帝国再怎么无主,也不可能轮到她来主宰。
褚聿简直想象不出来,鹿蔚还能再做什么。
他想劝说,可鹿蔚已经拒绝再对话下去。
“你想找的那个孩子,问问乔拣吧,兴许他会有答案。”
她说完这句,挂断了通讯。
腕机的结束语音传来,褚聿才堪堪回过神。
鹿蔚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孩子,还有可能活着?!
*
与此同时,母星,兰卡姆多湾区。
裴桉和谢鸣风坐在沙发上,都没了平日里的优哉游哉,身体前倾,一个双手合拢成塔状抵在唇边,另一个紧张地啃指甲,都全神贯注听着乔拣腕机里传来的声音。
“少将……我们还好……”
由于信号问题,对面声音时断时续,需要尽力分辨才能听清。
乔拣皱着眉:“你们现在在哪里?”
“不……不确定……这颗星球有原生生物,但不是智慧生物……”
裴桉问:“有攻击性么?”
“……倒没有……都很小,还挺热情的,就是有点太热情了……呃等等你们别往我身上爬了……”
三人:“……?”
啥玩意儿啊?
对面正在向乔拣汇报的,正是战舰“天使号角”的指挥官。
从遇上谢狄川舰队包围开始,指挥官就已经提前吩咐下属去准备紧急逃生舱,在最后所有星舰被太子暴走的精神力波及失控时,“天使号角”上的船员基本已经进入逃生舱内,散落到宇宙的角落。
“天使号角”的船员们,或许是这场战役中仅剩的幸存者。
好消息:他们没有被太空垃圾撞碎,也没有被黑洞捕获,大多掉在了一个没有猛兽的和平星球上。
坏消息: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理论上“深渊”的通讯根本传递不出去,好在指挥官找到了太子的腕机,有太子独家定制的信号段以及他本人精神力加强功效,竟然找到了位于紧急联系人第一位的乔少将。
乔拣揉了揉额角:“你们尽快想办法定位,一旦有坐标,我立刻派舰队过去救援。”
通讯到此结束。
“怎么样?”谢鸣风坐得最远,有些话没能听清,“我大哥找到了吗?”
乔拣脸色沉重:“他和三皇子一起掉进了银铃-西格玛,至今没有消息,恐怕……”
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谢鸣风脸色惨白:“怎么会这样?”
他们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从太子出发前去赛瑟纳林联邦之后,留在帝国的这些人就一直筹谋用自己的力量稳住他的地位。
裴桉和旗下艺人,联合达茜·肯的“银河芬芳”工作室陆续发布、转发对谢恺尘有利的言论,包括在联邦对灾民进行救援等等,树立他仁慈良善的正面形象,洗刷谢狄川抹黑他毒害老皇帝的冤屈。
谢鸣风这样一个嫌少过问、更不愿过问Z事的人,每天被迫搬着自己的轮椅去和各个星系领主交谈,描绘太子登基后的帝国该是怎样和平与繁荣。
乔拣更是要一边主持国事,一边和军部斗智斗勇——本来有褚聿和凯恩在就够麻烦的,谢狄川还和卡洛斯上将的孙女结了婚,这一票更是岌岌可危。
现在好不容易多拿下了几张选票,光辉的未来仅在咫尺。
结果,两个候选人竟然同归于尽了?
简直是地狱笑话。
裴桉虽然没有谢鸣风的情绪那么外露,但沙发扶手布料上深深的褶皱也表明了他的心情。
“不过,倒也没有那么绝望。”乔拣缓缓道,“殿下的血统不会允许他随意死去。”
“血统?”谢鸣风好奇道,“皇室的血难道还比其他人牛逼一点吗?”
“不,不是谢家。”乔拣颇为怜悯地看向他,“是太子的母亲,皇后的本家苏氏。”
谢鸣风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是谢铮在外面春风一度的产物,别说他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生母,恐怕就是谢铮也不记得那个女人姓甚名谁了。
平日里谢鸣风很少为这个忧愁,他虽然失去了母爱和常规的父爱,但他得到了至高无上的皇子地位。
人间苦难千万,他已经很幸运了。
但偶尔提及母亲的话题,他还是显出了几分怅然。
同样没能生在正常家庭的裴桉并不想在父母的话题上多停留,不动声色拉回正题:“苏皇后怎么了?”
乔拣一噎。
前代的那些羁绊、约定或者说相互制衡,是这些年轻人,或者是帝国大多数人所完全没有接触过的秘密。
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或者说,不知道该不该透露。
正在他踌躇之时,腕机再次响起。
“老褚?”乔拣接起,很是意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向来稳重如山的元帅声音是罕见的慌乱:“老乔,我——我外甥女,我妹妹的女儿,在‘天使号角’上,你能联系到他们吗?”
*
德尔塔象限,“深渊”星域,伴星银铃-西格玛。
谢恺尘的意识在漂浮。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现在是活着还是死着。
总觉得身体很轻,像一朵蓄了水的云,下一秒就会飘到最高的天际,也随时可能因为下雨而泥泞。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少年躺在自己怀里。
这是……谁?
长发如金,肤白胜雪。娇小而乖顺,密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
谢恺尘恍惚了一瞬。
是小九啊。
也同样,是他的小叽。
知晓真相以后,很多当初觉得蹊跷的地方再串联起来就变得容易。
比如小美人的化名为什么选择了与他同姓,因为他自我认同的身份从来都是他的灵宠。
比如他为什么叫小九,是真实名字连读的谐音。
他从来没有忘记他的名字。
纪攸。
打从第一次听到,谢恺尘就暗暗想过,究竟是谁给这个小家伙起了个看似文艺、实际上很潦草的名字。
他想探寻他的世界,问他从何而来,如何化作人形,离开自己的这段日子有没有不开心。
谢恺尘想,自己并不是云,纪攸才是那朵云。
突如其来闯入他的世界,却飘得那样高,叫他怎么也够不到。
留下动魄惊心的美,转身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多次了。
可他还是被他深深地蛊惑——不,应该叫吸引才对。
但现在,美丽的少年躺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他的……凤凰啊。
他找了这么久,也许中途被打断过,耽搁过,始终放不下惦念。
最后,在灯火阑珊处看见他动了心的人和他心爱的小鸟金色的影子合二为一。
他该认出来他的。
从第一次到每一次,那双美丽的绿眼睛满是依赖地望过来时,是不是就期待着他能发现?
他早该认出来的。
谢狄川说,纪攸骗他。
明知道自己如此思念和担忧小叽,明明就在身边,却从来不肯道出真相。
为什么?
是在怕什么?
谢恺尘好想知道。
可被询问者并不回答。
少年身上并没有血迹和明显的伤口,同样没有生命体征。
总是莹亮的、浮着浅浅流光的花钿也变得晦暗,甚至在消退。
他就那样安安静静的,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好像云终于掉进怀里。
谢恺尘试图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
雪原,黑龙,虫群。
神鸟,碎光,熔岩。
一幕幕在眼前回放,似乎是生命尽头的走马灯。
纪攸释放完全形态的“昭神”后,毁天灭地的力量应当是摧毁了整个银铃-西格玛才对,他们根本不该还有「存在」,也许只是一段充满怀恋的意识。
幻象中的雪一片片掉落在他的脸颊。谢恺尘想把纪攸搂得再紧一些,却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也好。
这样葬在同处,也算殉情。
等待大雪将两人一同掩埋,也叫共白头吧。
就在谢恺尘的意识越来越向下沉时,他倏然嗅见漠然的空气中一阵冷灵灵的香。
这种淡香和凤凰的轻柔明快是不同的,冷淡,庄严,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
他再度掀开眼皮,看见朵朵晕着光的金莲自远方蜿蜒而来。
……他应该是死了吧。
不然,尘世间怎么可能凭空开出莲花来。
不消几秒,已经靠近。
来者白袍迤逦,赤着双足,每一步都伴随着一小朵金色莲花的盛开。
根本没有碰触到地面,但又并非漂浮,而是踩在空气上的。
谢恺尘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
他的怀里一空,有人从他怀中抢走了纪攸。
不是步步生莲的那位,是另一个黑发的男人。
穿着像什么古代的大侠,白衣飘飘,一双眼睛却血红得瘆人。
同样是白色的衣服,和前一个气质迥然,是杀人不见血的那种。
怀里抱着轻飘飘的少年,就那么直勾勾盯着脚边虚弱至极的人类。
不似挑衅,更像是种审视。
如果谢恺尘不是看什么都清楚的话,他应该会发现男人的眼中写着两个字:
就、这?
那位神明一样的前者在黑发男人怀中的少年额上轻轻一点,原本黯淡的花钿竟然重新亮了起来。
接着,少年回到了凤凰原身。
不是小奶啾,也不是和苏跃连战斗时的完全体,而是跟谢恺尘刚在森林里捡到他(或者被他捡到)的模样差不多。
几十厘米的身高,最适合当做抱枕一样抱在怀里。
小鸟儿停滞的呼吸重新出现,均匀和缓,沉沉睡去。
黑发男人点点头,看起来要带纪攸离开。
谢恺尘当然想要反抗,可那是他的意识做出的决定,身体却没办法支撑着配合完成。
从陨灭的星球里活下来一次,已经花光了所有运气。
和小叽、小九的相遇,更是透支了整个人生的奇迹。
所以,没有第二次了。
他要带着这些遗憾和悔恨死去。
……吗?
他的身体一轻,整个人好像飞了起来。
……一只鸟叼起了他。
这句话说得有些悚然,但事实上这只鸟的体型比起苏跃连的原身有过之而无不及,羽毛雪白,巨大得像一块天顶幕布。
“陛哈陛哈,这个能类窝萌要不要一起带肘啊?”
鸟还说人话了。
叽里呱啦的,听着就有点烦。
抱着纪攸的黑发男人给了他一个眼刀:“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嘿泥小纸什么意思?窝很会缩法的好伐啦!不信泥问陛哈!要不是因为得刀着这个能类……”
被称呼为陛下的那位并没有介意大鸟的口齿不清,也不在乎这俩的拌嘴:“嗯,带着吧。”
他的声音和那阵莲花的香气很像,都是冷灵灵的。
咬字很轻,不疾不徐。
那并不是礼貌,而是上位者目空一切的威严。
无论是老皇帝谢铮,还是谢恺尘的祖父,或者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星域与国度的统治者,都不曾如此至高无上。
无论如何,谢恺尘可以肯定他们不是人类。
不仅不是人类……很可能,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看向那位陛下的背影,亚麻色的长卷发看起来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大白鸟叼起他跃向青空,迎面而来的风让谢恺尘条件反射闭上眼,意识彻底沉溺进深海。
【作者有话说】
开启最终卷~本章起至番外100%全糖无虐=w=
129 神主
◎“需要等待他重新孵化。”◎
谢恺尘从云中醒来, 满目纯白的光晕。
他下意识朝周围看了看,的确到处都是符合孩童幻想的、软绵绵的云朵,身下的那朵还晃了晃, 又蓬又松, 比皇宫任何一张床垫都要舒适。
任何一个人看见现在自己身处位置时, 都会和他有同样的反应:我上天堂了?
他揉着额头思考着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谢狄川, 舰队,苏跃连……
哦对了,他本是和纪攸在银铃-西格玛一起等待死亡降临来着。
结果, 死亡没等到,等来两人一鸟。
既然自己在这里, 那小叽呢?
谢恺尘惊起, 却因为云朵太软而重新陷下去。
云朵不满地跳了跳, 似乎在彰显自己的存在,也似乎在警告他不要乱动。
“谢先生。”
一个听不出性别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
事实上谢恺尘几乎没有被“谢先生”这样稀疏平常的敬称称呼过,他无论在哪里, 帝国之内, 阿尔法象限之外, 他的身份永远是“太子”和“人类帝国的太子”。
大多数人叫他太子、殿下和太子殿下, 父亲叫他恺尘,小的时候母亲叫他小尘。
就连他的凤凰, 也有专属的昵称。
“谢先生”实在是一个很新鲜的叫法。
谢恺尘回头, 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衣人,正冲他微微躬身:“神域不得急躁, 还请您慢慢起身。”
……神域?
见识过太多不合理之事, 很久以前也是无神论者的太子彻底对此麻木了。
他都养凤凰的, 他的凤凰都会变人了, 还有什么不可能。
谢恺尘又想起那个步步生莲的、神明一样的来者。
难道就是神殿的主人?
那既然祂把自己带回……
……所以说他真的死了是吗。
总之,先离开这朵云再说。
他在面具人的注视下,放缓动作慢慢起身,成功离开了云朵。
这朵云又左右摇摆了几下,飞走了。
谢恺尘低头,看见现在的“地面”仍然不是实体,而是由浅淡流动的雾气组成的,脚踝以下都看不太清。
不过他发现自己的鞋子没了,衣着也有改变,同样是一身素净的白。
看来,神域的主人很喜欢白色。
祂本人身着华贵白袍,带着的两个下属一个同样是白衣,另一个的羽毛也是白的,现在这些“工作人员”也是同样。
纯洁的、静谧的、庄严的白色。
更像天堂了。
就是这一个个的都不大像天使,祂本人和传闻中长胡子的上帝老头儿更是相去甚远。
面具人再度开口:“谢先生,我叫弥映,您在神殿的事务暂时由我打理,有什么问题您可以问我,但我会根据情况回答。”
谢恺尘:“……”
谢恺尘:“纪攸在哪里?”
弥映:“这个,我不能告诉您。”
谢恺尘:“这里是哪里?”
弥映:“神域。”
谢恺尘:“神域的主人是什么人?”
此前语气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弥映说到这个话题,声调竟然有几分激动:“陛下……陛下祂是伟大的诸神之神,是万千世界的造物主,是万事万物的起源与终点,是这世间最初的光——”
也算是个意料之内的回答,但谢恺尘还是觉得自己见到造物主这件事略显离谱,忍不住问:“……包括人类?”
弥映又恢复了那种无起伏的调调:“是的,每一颗星球,每一个人类,每一滴雨露、阳光、花朵,都是祂所创造的。”
谢恺尘想到什么:“那,也包括凤凰吗?”
弥映再次选择性忽略了他的问题,突然做出一副倾听远方的姿势,片刻后再度躬身:“请您随我来吧。祂想见您。”
谢恺尘一愣。
祂,是指这位神明吗?
他还以为死了之后每个人派一个类似于弥映这样的天使带进属于自己的天堂之后,时间就此凝固。
没想到还有见到神的机会?
见到了,可以申诉再多活几年吗。
弥映挥了挥手,召来一团云,示意谢恺尘上去。
这种异界的出行方式对于与科技为生的人类真是一种认知上的挑战,光是保持平衡就很困难,毕竟云太软太软,站上去就很容易东倒西歪。
不过反正这里没有别人,或者说反正他也“死”了,不需要再处处维持着皇室和太子的礼仪。
谢恺尘干脆坐了下来。
弥映随后走上漂浮的云团,但这家伙站得就很稳,仿佛那不是松软得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的云,而是平整坚固的地面。
谢恺尘以为这云会像飞行车一样带着他们开往神所在的地方,没想到的是,弥映只是低声嘱咐了一句“请您坐稳了”,大片雾气迎面而来。
下一秒,已经来到全新的地点。
……看来它并不是一个载体,而是通道。
谢恺尘走下云朵,这次熟练了许多;仰头望着这恢弘庄严的一幕。
这殿堂空空荡荡,大到没有尽头,以他所在的方向左右两侧笔直整齐地排列着各十二根高耸的柱子,顶端和末段都隐没在云雾中。
这些梁柱仿佛撑起天地,上面的花纹繁复,柱子中间有巨大的风帆相连,纯白的帷幕将没有边际的殿堂又连成了一个整体。
圣柱的最前方,是不知通往何处、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台阶,仿佛登上去,就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世界。
弥映道:“这里是神殿,走上天梯,陛下就在上面等您。”
谢恺尘:“你不去吗?”
弥映:“我的级别还不足以进入神殿。”
谢恺尘竟然从他平铺直叙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羡慕。
其实这福气他也可以给他的。
弥映说完这话就消失了,留谢恺尘一个人站在广袤孤寂的神殿之中。
……比人类还要不靠谱。
好在太子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是很强的,既然没有其他去处,不就是爬楼梯么,听起来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或许是神域之内人的身体情况发生改变,或许“死”了之后许多感官就消失了,这无尽天梯攀爬起来并不累。
就是太多、太久,没完没了,他觉得已经踏上几千级,抬头一看,仍然不知哪里是终点,叫人容易产生质疑和绝望。
已经是进退维谷的局面了,也没法再下去。
谢恺尘叹了口气,认命地继续往上走。
他在攀天梯的过程中,想了很多。
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儿可做,回忆便成了唯一的调剂。
他想自己失去的、遥不可及的童年,想同时失去两个继承人的帝国日后该如何是好,
想到后来,就全是凤凰。
那个在掌心里撒娇的小毛球,那个会拍动着翅膀为他跳舞的漂亮鸟儿,那个绿眼睛依赖地看向他、轻声呢喃的少年。
三种形态,他深爱着每一个,而他们竟然也是同一个人。
他的执念与后悔,他的内疚与心动,他的克制与失控……种种复杂情感全都融化,空余一腔暖意与柔情。
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说。
就留到重逢之时吧。
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当真有用,不知不觉,他停下脚步。
……到了。
人类抬眼看去,神殿显出真正的样貌。
这里的地面不再是由雾气构成,而是一种半透明的、荧亮的石头,好似清辉笼罩的夜晚,轻纱一样缭绕。
尽头一尊宏大而孤绝王座,召他前来的神明,就坐在那里。
*
神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卷发,和一双冰原般空灵的浅蓝色眼睛。
祂坐在那里,淡淡望着世界的一切,不喜不悲,无雨无晴。
祂无异是极美的,最精妙的画卷也描摹不出祂的瑰丽。
身为造物主,或许世间所有的「美」最初都来源于祂。
但这种美冷寂、漠然,高不可攀,叫任何人不敢有半点觊觎之心。
在祂面前,根本连头都不敢抬,更遑论看向祂的眼眸。
谢恺尘始终觉得这位神明陛下很是眼熟,却无法为记忆碎片归类。
神不爱说话,祂大部分需要表达的意思都由神使们来完成。
现在谢恺尘已经认识了,那只嘚啵嘚啵格外话痨的大鸟叫做卡布卡,另一个人狠话不多的黑发男人名叫蜚蜚。
他们二位一个是鹏鸟化成,另一个则是鲲,皆是伴在神明左右千万年的上古神兽,或者可以称作卡布卡自封的、陛下的“左膀右臂”,也被再下一级的下属称为左舵大人和右舵大人。
谢恺尘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蜚蜚身上,毕竟最开始就是这个人从他怀中抢走了凤凰。
蜚蜚同样看着他,红宝石一样的双眼里满是不赞成:“凤凰从来都不属于你们人届,拉斐尔星是他最合适的孵化地,为何你要打扰他的成长?”
这位鲲化形的右舵大人讲起话来就像他衣袂飘飘的大侠形象一样,文绉绉的。
拉斐尔星就是谢恺尘与纪攸相遇的那颗荒星,在太子的印象中,它并不叫这个名字,有属于帝国的序号;但在神域,它又有另一个名字。
谢恺尘很少会处于下位,他生而为皇帝的嫡长子,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未来为人君主的教育,自然总有上位者的气质,此刻面对神使的质问也不卑不亢:“是他选择了我,而我也选择了他。”
蜚蜚大约也是很少遇到这种人的,提高音量:“你可知他是神禽,不是你这种凡人能够玷污的!”
谢恺尘道:“我知晓他的身份,并且,您的用词有误,我们是经过彼此同意、有共同意愿的「联结」。”
蜚蜚横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同凤凰进行所谓的缔结时,他还是雏鸟。”
卡布卡插嘴:“我老弟说得没错,小谢啊,你这可以算诱拐未成年了。”
小谢还没说什么,蜚蜚先不高兴了:“瞎说什么?”
进入神殿之后,鹏鸟的体型缩小了很多,现在像个鹈鹕一样站在王座旁,笨拙地拍了拍翅膀:“老弟,你不能都这么多年了还不习惯这个称呼啊?我都没让你叫我老哥了,就听我叫你一声老弟也不成?”
蜚蜚:“……”
论打嘴炮这事儿,右舵大人几千年了都没赢过左舵大人。
蜚蜚干脆忽略了卡布卡,清了清嗓子:“你们的联结到什么程度了?”
谢恺尘收回自己难得的八卦心:“我们有稳定的精神链接,是灵魂伴侣。”
当然,链接小星星被屏蔽了很久的事情他是不会说的。
卡布卡自然而然地接上他们的话题:“光灵魂啊?那R体呢?”
谢恺尘:“……………………”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蜚蜚一听,手已经握上了腰间佩剑:“你,你大逆不道,那可是代表着神域光辉的神禽,你竟敢……!!”
谢恺尘在苏醒之后第一时间确认自己的精神力是否还在,答案是,空空如也。
无论是因为“死去”,还是因为他身处造物主的神域,精神力都是不被允许的,像郝郎中精神空间,那座倾城一样,直接BAN了。
再加上蜚蜚明显实力深厚,要是真劈下来——
“好了。”
长久的沉默与聆听之后,神终于开口。
简短清淡的两个字,不仅让蜚蜚立刻噤声,整个神殿都蓦地静默下来。
人类的听觉恍若有一记肃穆钟声,让他本以为已经沉眠的心脏狠狠一跳。
“既然凤凰选择了你,我会尊重他的意愿。”神垂眸看向王座之下的人类。
谢恺尘下意识松了口气,总有种得到了家长应允的安心感。
不过……
一般家长在讲这种话之后,都会跟着“但是”。
谢恺尘没有等到神的“但是”,等到了卡布卡的大呼小叫。
鹈鹕……不,是鹏鸟快乐地拍着翅膀:“陛下陛下,花来啦!花来啦!”
卡布卡这种重复说话,而且废话很多的方式,让谢恺尘想起了二弟家的那只金刚鹦鹉。
要是它俩有机会相见,恐怕是一见如故。
谢恺尘还没反应过来什么花,凭空浮现一大捧……
白玫瑰。
非常多,乍一看应该是属于人类喜欢的那种999朵的架势,花瓣莹白娇嫩,还有很精致的包装。
神殿上的一切都那样不染尘埃、高高在上,玫瑰虽然也非俗物,可和其他的相比,总觉得有些过于……接地气了。
蜚蜚看见白玫瑰,本来就红的眼睛气得更红了:“不是说了这种东西以后扔掉吗?非要拿到这里碍眼?”
卡布卡回嘴道:“又不是送给你的,小老弟,倒也不必如此嫉妒。”
蜚蜚:“我嫉妒?我嫉妒他?我嫉妒个——”
他紧急刹车。
不文明的话可是不能在神殿上说的。
谢恺尘则听糊涂了,这个“他”又是谁?
玫瑰很明显是求爱的,白玫瑰的花语是“浪漫、高贵、纯臻、至死不渝”。
什么样的存在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像世俗的人类追求者一样,给神明送花?
神依旧和之前谢恺尘所看到的一样,对这两人,不,是一人一鸟的吵闹并不在意。
比有胆大包天的追求者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祂竟然翻过手腕,让花束来到自己面前,低头轻轻地嗅了一下。
这幅画面足以印成任何一个教堂穹顶彩绘玻璃上的神像。
不过谢恺尘是个对美不敏感的人,除了凤凰,谁都不能牵动他的心。
他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神将花束转了个方向,谢恺尘瞥见每一朵玫瑰的背面,都是枯萎的。
一面盛放,一面凋零。
一面新生,一面死亡。
颇有些毛骨悚然的意味。
……啊?
半毁的玫瑰……
他心头一震。
半毁玫瑰,不是眠宵花区的圣帝大教堂里用来参拜的那尊圣像吗?
同样,他也没忘记苏家主宅里也有一尊类似的,此前叫他百思不得其解,母星和“风暴之眼”为何会有同样供奉的意象。
谢恺尘终于想起来了,一直以来神给他的那种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从未留下过影像记录、但是有后人画
像的开国大帝,不就是长这个样子吗?
纯白圣袍换皇室的白金礼服,神殿换皇宫,神兽护法换御前侍卫。
连那头绮丽的长卷发和双目空一切的蓝眼睛都是一样的。
谢恺尘还记得大帝的名讳,姜宵。
传闻中,大帝姜宵没有子女,在盛年时决定隐退,将帝位禅让给了谢恺尘的曾祖父,从此帝国成了谢家的天下。
科技如此发达的大宇宙时代,这位充满神秘色彩的开国君主从来没有留下任何准确影像资料。
这本身就是个很奇怪的事情,可别说皇室,连星网都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对。
如果姜宵在卸任后刻意将自己的存在抹去,反而解释得通了。
……是大帝死后得道成仙成了神明,还是原本大帝就是神明下凡化形而成?
年轻的人类被自己种种复杂的猜测怔得回不过来神。
神看了他一眼,仅是这一眼,就让谢恺尘知晓,神明已经看透了他的想法。
但祂并没有解释什么,轻轻一挥手,几百朵白玫瑰顷刻间散落成无数花瓣。
一阵微弱的气流卷起它们飘荡向远方,像是下了场悠扬的、不会坠落的雪,一时间神殿盈满了玫瑰的馨香。
神将视线从花瓣远去的方向收回,对身旁的鹏鸟吩咐:“带凤凰过来吧。”
“好嘞陛下!”
卡布卡高兴领命,展翼离去。
谢恺尘的思绪还没来得及完全扭转,大白鸟已经回来了。
他本以为对方会带着小凤凰过来,无论是人形态的少年还是小鸟儿。
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有一颗蛋。
流光溢彩,表壳莹润,呈现出介于碧玉和翡翠之间的光泽,一看就不是凡物。
但,是一颗蛋。
卡布卡叼着那颗蛋,放在王座前。
神明捧起它,和用神力浮起玫瑰花束不一样,这次祂是亲自拿着它的。
蛋在祂的手里很乖巧,一动不动。
神很轻地碰了碰它的表壳,蛋讨好地晃了晃。
“凤凰力竭,进入涅槃。”神说话总是很简洁,“需要等待他重新孵化。”
语毕,神力将凤凰蛋送到谢恺尘面前。
人类双手止不住颤抖,想要接住它。
但它调皮地躲开了,谢恺尘只得伸长手臂去够它。
凤凰蛋引着他扑空了好几次,最后还是主动跳到它怀里,左摇右摆,很开心和他见面的样子。
只是谢恺尘的心情和“开心”半点不沾边。
明明神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为什么合在一起就不知道在说什么?
小叽没死,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可是……变回蛋了?
*
不远处,一只半透明的小幽灵躲了起来,悄悄看着这一幕。
他的长发分成两边编了辫子,乖顺地垂在胸前,各系了一个蝴蝶结,一边天蓝色,一边翡翠色。
看见人类失魂落魄的神情,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又没办法与饲主相见,只能这样远远望着。
他和人类现在在想同一个问题:要过多久,有什么样的条件,凤凰蛋才能重新孵化?
“凤凰小殿下?”
有谁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背后。
“偷窥”小幽灵被逮了个正着,捂住眼睛狼狈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
“您无须向我道歉。”弥映心平气和,“只是,凤凰殿下,为了您的早日孵化,您应该去休息才对。”
小凤凰轻声嚅嗫:“我只是想看看他好不好……”
弥映:“谢先生在这里不会有问题的。”
纪攸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他现在不是完全体,要说的话,应该是一段意识,一律魂魄。
他的身体的确因为承受不住“昭神”的释放而被打碎,是神明的及时到来留住了灵魂,封回凤凰蛋中,得以延续。
被波及的谢恺尘本该结束人类短暂的寿命,但凤凰对他的依恋让他成了特殊的幸运儿,也同样被带回了神殿。
谢恺尘毕竟是人类,就算混着龙血,也只是尘世间的生物,是看不见现在处于魂灵状态下的小凤凰的。
纪攸知晓,自己要乖乖等待才行。
只有破壳,他们才能重新相见。
弥映见他好像自己想通了:“那,您跟我先回去吧?”
纪攸刚要答应,忽然感应到这里除了自己和面具神使,还有其他人在。
他茫然地四处看了看,终于在圣柱之后,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小小身影。
一条小尾巴。
细细的,深色的,末段有个三角形的小箭头。
一条……恶魔的尾巴。
纪攸目前还没有恢复关于神域的记忆,所以比起高洁神圣的神域为什么会有出现恶魔,他更在意的是,那个小家伙像自己偷看谢恺尘一样,也偷看自己好多次了。
这个小家伙是谁呢?
既然如此想要找自己,怎么不大大方方出来呀?
【作者有话说】
本卷起周末不日万啦,全月日六
关于这些新角色可以看下章的作话
130 神子
◎原来他并不是世界的孤雏。◎
同谢恺尘想起神就是开国大帝姜宵时的震惊一样, 纪攸苏醒后,见到神明也久久回不过来神。
从第一次去圣帝大教堂开始,他就觉得自己与教堂, 或者说与玫瑰圣像有一种悠远古老的共振, 仿佛他的诞生之谜在那半毁的花苞中可以得以解答。
如今, 神, 玫瑰,圣像,破碎的拼图一个个归位, 颠覆了他对过往命运的认知。
一直以来,凤凰都以为自己是森林的孤雏, 谁都不知道他的来处。
连传闻都是“在一个雷雨夜, 石破天惊, 凤凰蛋出现在了圣梧桐下”这样像童话一样的故事。
现在他知道了他的确没有族群,也没有父母,因为他是神的造物, 是天地独一无二的凤凰。
纪攸惴惴地想, 他是不是可以认为, 神域就是他的故乡, 而神明和神使们,就是他的家人?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在阿尔法象限的拉斐尔星出生, 而不是和其他神使、神兽们一样在神域中长大?
还有, 为什么神的圣像会出现在人类帝国的母星以及“风暴之眼”的苏氏主宅,这一点他也没想明白。
不过目前他最在意的, 还是那个总是偷偷看自己的小幼崽。
弥映见他已经答应了要回去休息, 却没有动身, 并不着急, 耐心地问:“您怎么了吗?”
纪攸想了想,还是决定问更熟悉这里的弥映:“请问,您有看到一个小朋友吗?”
弥映:“?”
纪攸觉得有些奇怪,难道只有自己发现了吗?
难道就像谢恺尘看不见自己一样,别人也看不到那个幼崽?
就在他纠结之时,那个小身影再一次闪现。
这回凤凰有了心理准备,看得更清晰——那是个小小的男孩儿,看起来跟西盐的年纪差不多,两三岁的模样。
皮肤雪白,但不同于盐盐的病态苍白,是很有活力、泛着粉色的白嫩。
小孩子有一头亚麻色小卷毛,和神的发色一模一样,但眼睛不是冰蓝,而是很甜蜜的焦糖色。
眼睛圆圆,瞳仁清亮,和过于消瘦的小盐盐相比,幼崽的小脸也圆圆,带着点儿没消退的婴儿肥,像个会动的手办娃娃,可爱得不得了。
凤凰张了张嘴。
……咦?
这不是玫瑰圣像上面,那个趴在花苞里睡觉的小天使雕像吗?
长得一模一样,难道这个孩子就是小天使的原型——或者说祂就是天使?
一个长着恶魔尾巴的幼崽天使。
神域的生物真是太神奇了。
纪攸下意识想要抓住弥映的手指路,还好反应过来这样的举动不妥:“就在那里!”
弥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幼崽察觉到自己发现了,惊地在原地跳了起来。
小手一挥召来云朵,爬上去之后火速逃离现场,细细的恶魔小尾巴灵活一摆,倏然消失不见。
但弥映还是看见了祂:“啊,是小殿下啊。”
凤凰:“0.0?”
他自己被森林里的动物们,以及弥映称呼为“凤凰小殿下”,谢恺尘和两个弟弟也都是太子或者皇子殿下。
而弥映在提到那个幼崽时,用了一个没有前缀的敬称。
这就意味着特指。
纪攸问:“祂是什么人?”
弥映躬身:“小殿下的事情不是我能过问的,不过您有这个权限。如果您想知道,可以请教神使长。”
……竟然还有神使长吗?
凤凰已经在神域看到了不少神使了,他们大多和弥映一样,穿着一样素色的衣服,戴着一模一样的面具。
他能记住弥映,是因为弥映身上沾染着一种熟悉的气息,很像约阿诺;尽管他并没有问过,但他猜想弥映是接触过谢恺尘的。
神使长,会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纪攸点点头:“我很想知道,可以请您联系他吗?”
弥映道:“那请您在这里等待。”
小凤凰乖乖地待在那儿,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弥映回来。
他干脆随便找了一级台阶坐下来,双手托腮,漫无目的想着,也不知道饲主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能看见谢恺尘好好的、没有受伤、被救了回来,他已经很开心了。
少年看向自己的手背,他现在全身都是半透明的,手一也一样,明净流动的光线自由穿过,将他勾勒得熠熠生辉。
一双皮鞋停在了他面前。
小凤凰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人一身铁灰色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很懂得维持仪表的样子。
戴着金属质地的单片眼镜,镜链流苏一样垂下,优雅且骚包。
他的皮肤颜色很深,颈部到下颌有一段深而狰狞的、长长的疤。
不过这疤并没有影响他的英俊,只不过让温文尔雅的笑容多了股阴谋的味道。
或者说,让他看起来……更像衣冠禽兽了。
尽管束缚在西装里,一举一动也很得体,但他本人那种狂放不羁、随时可以掀翻整个神域的桀骜呼之欲出。
不过小凤凰并没有觉得害怕,因为他能分辨得出此人对他没有恶意。
男人来到他面前,低下头和善地冲少年微笑:“你好啊,小毛啾。”
但纪攸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他的胳膊上,坐着那个总是悄悄看、又偷偷跑的小家伙。
幼崽双手抱着男人的脖子,小尾巴缠在他的胳膊上,有点儿紧张。
这种紧张并不是因为怕太高掉下来,而是见到了纪攸。
如此近距离,凤凰才发现,幼崽的小脑袋上面还有光圈——就是童话里会有的那种天使光圈。
和那代表着心情的恶魔尾巴放在一块儿,反差和神秘感更大了。
凤凰已经掌握了一定的和幼崽相处技巧,友好冲祂笑笑。
小孩子害羞地把脸埋在男人的颈窝里,说什么也不肯转过来。
男人开口:“看来你们已经见过了。”
他是那种很磁性、很有魅力的低音,带着微微的蛊惑。
纪攸已经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朋友了,不会轻易动摇心智。
但颜控的小凤凰还是会给这长相满分的一大一小刷高初始好感值。
半透明的少年站起来:“您是……”他做了个符合逻辑的猜测,“您是神使长吗?”
男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
他还没说话,倒是怀里的小孩子替他回答了:“他不是奥利利!”
幼崽咬字还算清晰,声音软软糯糯,像棉花糖。
盐盐不会说话,就算“咻咻”地唤他,音调起伏也很有限。
也许是年龄相仿,也许是一样可爱,纪攸总是忍不住把这个孩子和西盐放在一块儿比较。
男人附和着点点头:“我的确不是奥利尔。”
所以神使长的名字是奥利尔,纪攸记住了。
那么这两位,又是什么人呢?
“你可以叫我‘迦’。”男人看出了他的困惑,“我只是神域不重要的客人,你不用在意我。”
幼崽不解地看向抱着自己的人,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说真名、而是给了一个类似于代号的东西。
纪攸倒是已经明白,人们都有很多不想说的秘密。
他礼尚往来,也半遮半掩地自我介绍:“我叫小九。”
迦微笑:“我知道你是谁,小毛啾。”
凤凰:“。”
好吧,这里是神域,看来人人都认得自己是谁。
迦看向坐在臂弯的孩子呢:“那你呢,宝贝,要不要也做自我介绍?”
凤凰注意到了两件事。
一,假定这个孩子也的确是小神明,不管怎样,外表看起来都有三岁了,迦虽然看起来就很强壮,但能轻易地让幼神坐在自己上臂,实在是非同一般的力量。
二,这个尊贵的、连弥映这样的普通神使都不能随意解除的小幼神,迦同祂的关系竟然亲密到可以喊“宝贝”。
由第二个问题延伸出的疑惑,让纪攸又多看了看这奇特的两人。
因为肤色天差地别的关系,他第一眼并没有把这两人往什么很近的亲缘上联想,直到这时重新观察,才发现小孩子和男人的眼睛颜色一模一样,都是焦糖色。
凤凰下意识想看看迦有没有一样的恶魔尾巴,很遗憾,合身的西装可以掩饰很多秘密。
幼神吮着拇指,大眼睛眨了眨,点了点头。
迦把祂放下来。
刚刚还高高在上的幼神,现在放下来变得很小一只。
纪攸蹲下来,和祂的视线处于同一海拔。
“我叫眠礼……”小孩子双手背在身后,不肯看纪攸,低着头脚尖蹭着晶亮的辉夜石,踢散了脚边缭绕的云雾,小奶音非常委屈,“蛋蛋不记得我了吗?”
……啊?
凤凰一怔。
谁是蛋蛋啊?
还有,为什么会用「不记得」这种说法——纪攸的确认出了祂就是圣帝大教堂玫瑰圣像中小天使雕塑的原型,可是,这也不代表他就认识祂呀?
小家伙这样伤心,就好像……
就好像他们本来很相熟,结果自己忘了祂似的。
眠礼半晌没有得到回答,一抬头看见呆呆的凤凰,更伤心了。
祂和自小东躲西藏的盐盐不一样,祂是神域未来的小主人,受着千娇百宠长大的,日月星辰都围着祂转,想哭的时候就能哭。
幼神眼圈一红,大颗大颗眼泪滚落下来,难过地抽噎:“蛋蛋、蛋蛋真的忘呢礼礼……说好要一直当好盆友……”
哭得讲话都不清楚了。
凤凰哪里见过小幼崽哭成这样过,而且自己好像还是那个罪魁祸首,一时间慌了神,手足无措想要帮祂擦眼泪。
可他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幽灵,没有实体,想要抚摸幼神的手就这么被直直穿过。
不仅凤凰愣住了,幼神也吓了一跳,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一眨不眨地盯着。
纪攸突然觉得有点儿伤感,要是一直这个样子的话,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和饲主、还有其他人贴贴了?
“不会的。”眠礼看着他,声音还带着点儿哭腔,但很认真地解释,“等到蛋蛋孵出来,就可以和一样一样了呢。”
纪攸:“……你能听见我在想什么?”
幼神点点头。
居然还有读心术。
纪攸:“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眠礼眨了下眼,那滴泪水从卷翘的睫毛上掉下来,化作碎光消散在空气中。
小孩伸出小手,掌心向上:“看看。”
纪攸用食指在祂的手心上面隔了点儿距离轻轻转了几圈,然后,指尖氤氲出的浅金色光影变成了小鸟儿的形状,衔着枝蔓停留在孩子的手心里,抖了抖翅膀,抖落无数荧荧光点。
光影小鸟绕着眠礼嬉戏,小孩子跟着转圈圈,差点儿把自己都转晕了,还是怎么也追不着。
幼神并没有发脾气,反而破涕为笑,指着越飞越远的光影小鸟,脆生生地:“小、羽、毛!”
哎呀。
逗笑了。
凤凰终于安下心来,陪着祂一起目送小鸟飞远。
他总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他是指,陪这个孩子玩,逗祂开心。
好像在很久以前,他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同祂一起玩闹。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
为什么他此前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一部分呢?
迦弯腰给眠礼擦了擦眼泪,然后捏了捏祂的小脸蛋。
(看起来很Q弹,凤凰也有点儿想捏捏,手感一定超好。)
“宝贝,你不可以要求别人必须陪你一起玩。”他说。
凤凰猜测,那个“别人”指的就是自己。
幼神吸了吸鼻子,小声问:“即使本来就是礼礼的朋友?”
“即使本来是你的朋友。”男人捋捋他的小卷毛,“你要学会尊重别人的意见才行。”
他的这番话乍一听上去很有道理、很适合教育孩子,但若是被卡布卡和蜚蜚等人听见,恐怕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你根本不像那种会尊重别人意见的人吧!
——这家伙当初但凡懂得半点「尊重」,根本就不会有眠礼了。
不过这样的腹诽,小幼神是不会知晓的,现在的小神禽同样对过往一无所知。
眠礼不说话了,密密的睫毛低垂,看不清那双甜蜜的眼眸在想些什么。
凤凰不忍心看祂低落,就道:“我以后多陪你玩儿,好不好?”
幼神睁大眼睛:“真的吗?”
凤凰点点头:“只要我在这里。”
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多久。
“小毛啾。”迦又用那个称呼唤他,“你什么时候能孵化出来?”
少年茫然地摇摇头。
此前与神明的短暂会面中,祂只说了需要等待。
但这个「等待」的期限有多久,孵化究竟什么条件,他和谢恺尘又什么时候能见面——这些一概没有答案。
“那就耐心等吧。”迦说,“神物漫长的寿命中,等待,应当是你第一件学会的课程。”
纪攸屏住呼吸。
这话听起来没错,只不过他的漫长寿命,才刚刚开始不到三年,要说最长久的等待,也就是与谢恺尘的相遇和重逢。
——两三年?
他看看自己,再看看同样两三岁的眠礼。
这样说起来,虽然外貌天差地别,可是他们两个好像是同龄人诶……?
这么说来,若幼神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他们曾经真的是更年幼时期的玩伴,好像也说得通。
自己,在成为「纪攸」之前,是叫「蛋蛋」吗?
可是蛋蛋这个名字听起来笨笨的……
好像还是纪攸好听一点。
就在这时,小眠礼仰起小脸,抓住迦的衣角使劲晃了晃:“父神,父神来了!”
祂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和之前完全不同的雀跃。
父神……?
又是一个新称呼。
纪攸捕捉到一丝动静,转过头去,看见长袍曳地的神明正向他们走来,随着祂的步伐遥遥地铺出一条开满了金莲花的路。
眠礼显然很激动,但是没有立刻飞奔过去,而是拉着迦的手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还在不停念叨:“父神呀,父神呀!”
……诶0.0?
眠礼是神明陛下的孩子吗?
那岂不就是神子?
可是据他所知,神明陛下身边并没有神妃,那眠礼的母神是谁呢?
迦看见神明的到来,弯起唇角。
这个男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挂着笑,和凤凰打招呼也好,陪幼神玩也好,包括教育小朋友的时候都是。
但此刻的笑容和之前任何一种都不一样。
简单来说,那是发自真心的、因为见到一个人而喜悦的的笑容。
奇怪的是,迦并没有多做停留,弯腰亲了亲眠礼的小脸蛋,轻声说了句“下次见宝贝儿”,在纪攸回过神来之前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攸听见了他的那句告别,总觉得那个爱称同他之前喊眠礼时的咬字、语气都不太同。
或者说,并不像在对眠礼说。
顷刻间,金莲已经开到了面前。
少年礼貌地问好:“陛下。”
神的目光在远方仅仅停留了一秒,没有对那个男人的出现和消失做出什么该有的反应:“还是来找你了。”
祂说的是眠礼。
神此前无论说什么,总是冷淡疏离,保持着不可望更不可即的遥远距离。
但提到自己的孩子,那平静的声线下,有一种柔和的、隐秘的宠溺。
小眠礼虽然看到父神的时候很激动,真到了面前,反而有些忸怩,不敢上前去,不安地搅着小手。
同样,神也并没有对祂有什么亲近的表示。
还真是奇怪的父子关系。
总是伴在神明左右的大白鸟现在变得更小了,像只没有羽冠的葵花鹦鹉。
它非常自然地停在神子的头顶,拍拍翅膀:“蛋蛋你们俩以前总在一起玩呢。”
纪攸:“……”
怎么又是蛋蛋QAQ
他想了又想,还是问:“我以前,真的叫蛋蛋吗?”
眠礼一眨不眨看着他:“蛋蛋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也不是。就是,我想不起来我有叫过这个……”他鼓起勇气告诉小朋友,“我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叫纪攸呢。”
眠礼急切道:“可是,可是,这个名字也是礼礼取的呀!”
纪攸:“0.0诶?”
幼神绞尽脑汁回想:“以前是蛋的时候,叫蛋蛋。后来破壳啦,会啾啾叫!所以,父神说,可以改名。所以所以,叫啾啾。但是父神说,啾啾不是正事的名字,所以呢,所以呢,叫纪、攸。也是啾啾哦!”
小朋友的语言还不够完善,讲得有点儿颠三倒四,不过纪攸听明白了。
……也终于明白,自己这个精致中不失随意、潦草中不失用心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了。
但他很高兴。
名字是爱的凝结品,自己的名字也是如此用心地想出来的,就是曾被期盼着到来。
眠礼指指三岁的自己,再指指十八岁的少年:“礼礼和蛋蛋,就是哥哥和弟弟!”
凤凰虽然已经明白了他们俩差不多都是诞生于世三年的时间,而且眠礼还比他早一点儿。
但是……
外表差得有点儿大。
他看着只到自己腿那么高的小幼神,忍俊不禁。
是三岁的小哥哥呢。
卡布卡道:“其实陛下也很纠结要不要放你去拉斐尔星长大,还是留在神殿里;决定送你走的时候小殿下哭了好久呢,连我都哄不好。不过作为一只小鸟,还是在森林里生活比较好哦?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吧?”
同样身为神鸟,还是真身比凤凰大得多得多的卡布卡说这话,绝对比任何人说都有说服力。
神域虽浩大,虽然也有冰霜森林,可太过冷酷肃穆,不利于幼崽的成长。
眠礼是在这样严苛的环境中孤寂地长大的,这也让祂同神的父子关系出现过许多问题。
作为神看重的另一个幼崽,祂不希望凤凰再重蹈覆辙,才精挑细选了新的地点。
拉斐尔星处在稳定富饶的人类帝国,虽然对于人类来说,落后不发达的那里被嫌弃为荒星,然而广袤的森林、友好的物种群,都是最利于神禽长大的条件。
“但是,很孤独。”
小凤凰轻声说。
想起圣梧桐下那些独自一啾的日日夜夜,想起在遇见谢恺尘之前所有冗长的寂寞,小鸟也还是会难过。
出乎意料的是,连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亲昵举动的神明,竟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哪怕凤凰现在只是一段透明的虚影,神明掌心的温度却并没有落空。
“你是神禽,生而为普度众生。但凡守护,总是孤独的。”
不仅是他,祂,他们,从神域走出去的每一个神祇都有自己的责任,都注定要踏上寂寥的道路。
小凤凰忍不住仰脸,想要追逐那冷灵灵的香。
神明的触碰并不是温暖的,却叫他还想要感受更多,每一次靠近都是沐浴在神圣的光辉之下。
“但你并不孤单。”神眉眼慈悯,口吻温和,“神域是你的故乡。”
卡布卡叽叽喳喳:“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就连小眠礼也欢呼着甩甩尾巴:“蛋蛋回家,弟弟回家!”
纪攸的鼻子酸酸的。
他也终于可以用「回家」这个词了。
既然是在家里,他是不是可以和别的小朋友一样,可以任性地、无所顾忌地大哭一场了?
在神域中,神禽的眼泪并不会像在人世间那样引起大的震荡,不用藏着掖着,可以成为宣泄情绪的普通手段。
凤凰瞳盈满泪花,少年无声地抽泣着。
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幸福。
他已经知晓,他从来不是世界的孤雏。
他的出生,被人日思夜想地祈祷和盼望着。
他和所有有父母、有家族的动物、人类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带着爱和希望来到这个世上。
就像神明所言,他和所有神祇一样都要驻守孤独的道路,可他并不孤单。
他有家,也有家人。
长久围绕小神禽的自我怀疑、苦闷与孤寂,在这一瞬,终于星离雨散。
【作者有话说】
①神的故事见预收:神魔篇《饲养恶魔后漂亮神明祂带球跑》,星际篇《渣了美人陛下怎么办》,都市篇《前男友请放开我的崽》
CP是恶魔(元帅)攻x神明(皇帝)受,本文就是串个场,戏份很少,不会展开也不会有单独番外,感兴趣的可以等待预收~
②礼礼的故事见完结文:《凶萌幼神成了现世团宠》
啾宝和礼礼的故事在↑番外《小主神和小凤凰》,正文最后一卷和其他几个番外也提到了父母爱情。
不过两本有很多不同的设定,具体都以每本各自剧情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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