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玫瑰
◎“他的小美人儿归我了。”◎
凤凰生命里的前六个月, 从来没有见过人类。
那时候的小幼雏对人类的想象,全都来源于森林动物们的八卦。
有的说人类残忍,自己差点命丧捕兽夹;
有的说人类温柔又神奇, 从树上跳下来摔断的爪竟然能被治好;
有的说人类长得奇丑无比, 看了要做好几宿噩梦;
又有的是说人类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动物, 醉心已久。
直到六个月大的那一天, 太子殿下猝不及防闯入他的生命,为小鸟儿的生命开启了全新的大门。
再后来,他体会到了心动与心碎, 自己也有了人形,逐渐适应着从人类的角度去体会喜怒哀乐。
小凤凰被太子从荒星带走, 不知不觉也有一年多了, 他在广阔远胜过森林的宇宙中又认识到了许许多多人。
小神禽从最开始平等地神爱世人, 到慢慢明白了人类也有好坏之分,摸索着有了自己的衡量标准。
到如今,他已经能够更习惯用「人」而不是小鸟的角度去区分了。
千千万万的人们, 有让他喜欢的, 有叫他依赖的, 也有叫他嫌弃、乃至讨厌的。
——但从来没有哪一个, 能让纪攸产生如此之深的恐惧。
从抬眸看见自阴影处走向自己的人起,从与那双会发光的紫色双瞳对上视线的霎那, 空前强劲的压迫力排山倒海而来, 叫小神禽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是什么?
他神情惊恐。
这绝不是人类,也不是任何一种见过的生物!
尽管这个……生物的存在就是危险的代名词, 但那张妖冶的脸蛋倒是有几分欺骗性。
他裹着锦裘, 脸半埋在雍容华贵的毛领里, 施施然走过来, 好似下一秒就能站在舞台灯光下倾倒众生。
颜控小凤凰一向给长得好看的人加基础印象分,也会更愿意亲近他们;此刻,男人离他越来越近,他非但感受不到欢快的期待,只觉得毛骨悚然,想要跑。
可是,前面有小西盐在他手里,后面都是苏家的人,他能跑去哪里呢?
就算离开,他能靠自己的力量冲出暴风带吗?
尽管他很想忘记自外太空进入“风暴之眼”的经历,可惜做不到。那会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他的噩梦。
豆腐见他能自己站好就松开手了,从头到尾也没有谁想要给他加禁锢的措施。
他们根本不怕他逃跑。
风暴之眼是地狱,他乘坐的是单程票,有来无回。
“是不是来的时候晕车了?”
眨眼间,男人已经来到他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同他靠得很近。
苏跃连像个野兽一样,在纪攸的脸旁嗅了嗅,又挑起一撮长发,放在鼻尖下闻了闻。
“你好香啊,宝贝儿。”
男人并没有期待少年会有什么回应,当着他的面嗔怪豆腐:“你看看,飞得不够好吧,我就说你总是急躁、不够稳重,把我们的小客人都弄不舒服了。”
豆腐低下头:“……吾知罪。”
“看来还是得有点儿惩罚的小手段才能让你长点记性呢。”苏跃连的声音轻快,简直像调情,只是说出的话可没那么温暖,“你选选,是砍掉一边的翅膀呢,还是去暴风带离反省反省?”
他讲得那样轻松,好像这不是惩处而是奖励。
豆腐的额头渗出了汗,但还是稳住声线:“听少主吩咐。”
“那就选前一个吧,后者我不好监督嘛。”苏跃连扭头看向另一边,“苏珊,你来?”
侍女惊恐地睁大眼:“少主,我,我……”
“来嘛。”苏跃连像哄孩子似的,“如果你不听话,只有陪他一起受罚了哦。可惜你的翅膀不像豆腐长得那么快呢。”
苏珊并不是伴生兽,是“深渊”的其他种族。
苏跃连说得没错,尽管砍下翅膀都会重新长出来,但豆腐只需要几天,而她需要半个月。
苏珊浑身都在发抖,心理斗争之后还是从墙壁的暗格里取出一把锋利的、不知用什么材料制作成的刀,怯怯地靠近豆腐。
伴生兽紧闭双眼,把背后对着她,皮肉间绽开浅色的双翼。
刀刃上零落的冷光刺痛了凤凰的眼睛,少年向后趔趄半步:“……不要!”
苏珊的手停住了。
纪攸的叫停在苏跃连意料之中:“怎么啦?”
纪攸并不喜欢豆腐,鉴于这个人就是指使铁藤螳大军进攻的罪魁祸首;
可他现在不仅发现元凶另有其人,也接受不了这样无意义、仅起于玩心的酷刑在眼前发生。
善良的小凤凰无法理解有人会以伤害他人为乐趣:“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他让你晕车了啊。”苏跃连理所应当,还替他出气似的。
“我、我没有。”少年摇摇头,“我很好。”
苏跃连叹了口气:“宝贝儿,这么心软可不行,尤其是对让你不快乐的人。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
他瞥向豆腐:“今天就先放过你吧。谢谢我们的小客人。”
苏珊是最先松了口气的那个,手一抖,匕首当啷掉在地上。
白发男人的汗潮水一样打湿了衣衫:“谢谢少主,谢谢小九阁下。”
“小九?”苏跃连问,“这是你的名字吗?”
凤凰望着他,并不吱声。
总想在主人面前立功的小葱替他抢答:“是叫谢小九哦少主,不过他说他不认识谢铮,可能只是碰巧一个姓吧。”
听见谢铮这个名字,苏跃连的紫瞳中闪过一丝杀意。
他收敛得极快,并未让旁人觉察出异常。
还装作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怎么一个个都姓谢,这个姓氏真有那么美妙吗?”
对于纪攸来说,这当然是最最好的姓氏,因为它属于他的饲主。
可是那个不讨人喜欢的谢狄川也同样姓谢,而且这也不会是苏跃连现在想要的答案。
就在这时,如同撞钟的巨大声响在主殿回荡。
它悠远而恢弘,每一声都重重地敲在人的心底。
管家俯首:“少主,到点了,圣像该放下来了。”
苏跃连看起来对此不大开心,但也没有持反对意见。
凤凰听见了他们的交谈,正好奇什么样的圣像会在每天定时定点地呈现,手臂被谁抓住。
他颤了一下,回头看见是那个之前被迫持刃的侍女苏珊。
苏珊根本不敢跟他对视:“客人,请您移步,这里是圣像下放的地点。”
纪攸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脚下的确要比其他地方深凹进去一点儿,似乎是特意为摆放什么留出来的。
他迟疑了下,跟着苏珊走出这个圆圈。
“在这里就可以了。”苏珊说,很恭敬,像是也把他当成主家的一份子。
小凤凰觉得自己应该道谢,否则圣像真放下来可能会被砸扁扁。
苏跃连鬼魅般出现在他们身后:“苏珊,我亲爱的,这种事儿我来就可以了,不需要你多嘴。”
他的语调总是很温柔,可紫眸里温度如冰,像淬毒的蛇信。
苏珊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声音也破碎得不成样子:“抱歉,少主,是我……”
纪攸紧张地看着苏跃连,不确定他会不会又要发怒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来。
但苏跃连这次没有计较:“行了行了,你也下去吧,别一个个在我跟前打转,看了烦。
此前持烛台的仆从们早就被他赶走,只留下了管家、苏珊和伴生兽们。
现在,他们也同样要清场。
豆腐有些迟疑:“少主,小小姐需要吾等一起带走吗?”
苏跃连瞟了他一眼:“我的宝贝亲女儿,也会让我嫌烦吗?”
豆腐自知失言,噤声,把西盐从小葱的背上抱下来,和其他几人一同匆匆离开。
双脚接触到地面的小幼崽第一反应就是找啾啾哥哥,进入德尔塔象限之后的她骨骼和肌肉都得到了新生般的强化,尽管走起路来还有点儿蹒跚,但总比以前一步都不能走要好多了。
她张开小手,跌跌撞撞,眼前着离终点一步之遥,被拦截了。
苏跃连一手捞起幼崽,用一个完全不该是抱孩子、而是随便拿什么东西的姿势夹起西盐。
幼崽不太舒服,但不懂得挣扎和哭闹,只是睁着大眼睛求助地、期待地看向纪攸。
穹顶打开一道机关,一尊有几十立方之大的圣像慢慢下落。
它既没有绳索牵引,也没什么支撑的东西,像是自主漂浮的。
在简单的交谈之后,凤凰对这个男人的恐惧有增无减,然而此刻还是鼓起勇气:“请,请您把她给我,可以吗?”
那圣像下降的速度比它该有的体积要快一些,苏跃连就站在它几步之遥的地方,对身后这么个庞然大物毫不在意:“‘她’?你是在说,让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你吗?不合适吧,宝贝儿。”
他在所属关系上下了重音。
纪攸非常不喜欢这样亲昵过头的称呼,如果他要做某个人的宝贝,那也只能是太子殿下的宝贝。
小神禽想起在银铃-西格玛的山洞里,被要求证明自己是自己。
那么现在他也可以拿起同样的武器:“您要怎么证明,她是您的孩子呢?”
“你想要证明?好啊,那就看着吧。”
苏跃连像翻转玩具似的把西盐换了个方向,让她对着自己,并不在乎孩子极力往后退的畏惧,大手抚上她的额头。
弥漫起的紫光散去过后,幼崽先前不知什么时候缩回去的犄角、尾巴与翅膀,全都被再次召唤出来。
和纪攸的猜测吻合,她的小翅膀上的鳞片颜色果然又深了一层。
要不了多久,就看不出原有的蓝,全加重成黑色了。
紫光流淌到苏跃连自己身上,片刻后,形状相同、只不过大小和颜色不同的犄角、尾巴、翅膀,渐次显现。
苏跃连把西盐往上颠了颠,看向纪攸:“这样够了吗?”
或许是盐盐的五官更像妈妈一点,在此之前纪攸并未觉得她同苏跃连哪里相似。
可在他们同时有了这非人三件套,又用同样的角度看向自己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得惊人。
不需要更多的佐证,直觉告诉纪攸,眼前的一大一小的确是血亲。
可血缘关系的牵连,对凤凰来说算不得什么。
“您并没有尽到抚养她的责任。”纪攸用了一个以前偷听太子和别人商谈正事时的说法,“而我有好好照顾她。所以现在,她是我的崽崽。”
苏跃连看着小美人无比认真地神情,愣了两秒,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
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长相阴柔的人,能发出如此猖狂刺耳的笑声。
小凤凰被他的笑搞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重物落地的扬尘散开,争夺抚养权的对话暂且搁置,在场的三人都被身后吸引去了注意力。
现在纪攸能够完全看见它的样子了。
这里供奉的圣像,竟然是……一朵花。
一朵乳白玉石雕刻而成的,残损的玫瑰。
凤凰觉得很眼熟。
他想起来了。
很久以前同奥斯汀姐弟俩在母星上的眠宵花区参观过的圣帝大教堂,里面本该摆放十字架的地方,也是这样一朵半毁的玫瑰。
它是种特殊的符号,是种象征。
他还记得那朵玫瑰花苞里趴着的熟睡小天使雕像,记得穹顶彩绘玻璃上亚麻色长卷发的神明背影,也记得自己与教堂产生的奇妙共振。
以至于一度以为,自己的诞生是与教堂所纪念的帝国开国大帝有关。
……可是,那是母星上的教堂,为什么和亿万光年之外的“风暴之眼”信奉着一模一样的神?
玫瑰像很高,需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全貌。
苏跃连端着西盐来到纪攸旁边,问仰脸的少年:“你觉得好看吗?”
纪攸点点头。
如果只看盛放的那一半,花儿自然是美的。
可被毁掉的另一半,以及两者造成的割裂感,总叫人看了心惊胆战。
那时候林小草在教堂里问过神职人员,为什么要设计成这样。
奇怪的是,神父同样显出困惑。
“我们家老头要放在这里的,不允许任何人改。我不喜欢,吵了很久最终达成一致,每天我离家的时间才放下来。今天要不是回来见盐盐,这个点我是不会在家的。反正家里地方大,想放就放咯。”
老头,是指他的父亲吗?
可是在之前小葱豆腐的对话里,似乎苏家已经由苏跃连掌权了。
那么所谓的老家主,还有那个被偶然提及过一次的大小姐,都怎么了?
小鸟儿的脑容量是应该用来吃花种,跳舞,唱歌,和很爱很爱饲主的。
让他来思考这些重大事件,也太为难啾啾了。
凤凰冥思苦想,小脸绷得紧紧的,比考场里解题的学生还要专注。
苏跃连比他高一个头,轻笑声自头顶传来:“你知道吗,还从来没有人在我身边还能走神。”
纪攸眨了下眼,不确定这个夸奖还是什么。
“我见过的美人也挺多的,当然,你知道‘美人’只是一种说法,他们大部分都不是人类;他们要么是笼络我,想要讨我欢心,扒上苏家;要么呢,就是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就像你见到我的第一眼那样。请原谅我不够文雅的用词。”
苏跃连观察着他的表情:“可你不一样。你在最开始的惊恐过后,敢跟我讨价还价,而且不是为了自己。想从我手里拿走什么,有这个胆量的,你还是第一个。”
男人向前一步,纪攸不自觉往后退,结果发现自己的方向是朝着玫瑰圣像的,很快就会无路可退。
“而且你很淡定。你怕我,是因为不知道我是什么。一旦开始熟悉的我的力量构成,以及知道我和盐盐是同一种族之后,你就不再怕我了。为什么?”
苏跃连步步紧逼,很快,凤凰的后背已经贴上了圣像的底座,玉石冰凉的质感透过薄如蝉翼的织锦沁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心脏咚咚直跳,余光慌乱地寻找着可以逃脱的路线。
如果故技重施变回小鸟,有胜算吗?
“你不怕我。我很好奇原因。”苏跃连又重复了一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和我一样强大,甚至更强大吗?”
他在这边咄咄逼啾,那边凤凰既惊惶,又疑惑得要命。
到底是怎么看出来自己不怕了呀!
“我后悔了。”苏跃连将他困在死角,轻轻挑起小美人的下巴,笑容是不合时宜的温文尔雅,“我对你很感兴趣,宝贝儿,也不打算把你还给别人了。”
别人?
是谁?
苏跃连摩挲了下抱着西盐那边胳膊上的腕机,拨出某个通讯,轻描淡写吩咐道:“告诉那个姓谢的,我毁约。他的小美人儿归我了。”
……谢?
凤凰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姓谢,并且想要自己的所有权的人,除了太子殿下还能有谁呢?
纪攸突然有了力量,一把推开苏跃连:“您……你和殿下,约定了什么?”
因为太生气所以不想用礼貌用语了。
苏跃连被他推开,也并不恼,反正他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之前听他说的话,我还以为你们不熟呢,看来你们也有些前尘往事。唔,也没什么好瞒的,简单来说,他让我把你抓给他,他就告诉我一个秘密——”
他笑着看向怀里的幼崽:“这个秘密就是,原来我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儿。”
也就是说,西盐会送回到苏跃连这里,后者就按照约定把纪攸再交出去。
纪攸在这场交易里,是一个用来置换的棋子。
纪攸是不会相信自己的人类先生做出如此狠心的交易,他非常有自信,约阿诺从来都把他如珍似宝地爱惜着。
苏跃连难得生出些同情心来:“宝贝儿,不用这么难过。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人,轻浮又花心,你跟着他不会幸福的。”
小凤凰气鼓鼓反驳,如果他现在是鸟儿形态,恐怕羽毛都炸开了:“才不是呢,人类先生是最最好的!”
苏跃连讶异道:“不是吧,那小家伙在你眼里竟然形象这么好?那你知道他不久前给模特送花的事吗?”
纪攸一愣。
约阿诺一向躲人类都来不及,否则自己有了人形之后也不会因为怕被讨厌落荒而逃了;
再说了,在与艾丽娅·奥斯汀“被”联姻一事之后,谢恺尘也答应了他,不会再看向别人。
帝国太子是个很重诺守信之人,就算是对一只小鸟儿,也绝对说到做到。
苏跃连看好戏似的,见小美人既震惊又不相信,竟然从腕机里翻找出照片。
一大捧粉玫瑰,每一朵上面都洒着金箔。
“喏,就是这个。虽然我不知道他具体送给谁,但这花儿可还是我差人给他找的。他送出去的时候肯定说是从你们帝国哪个星系订来的,实际上,这些也是‘深渊’的特产。”
纪攸看见了玫瑰,非但没有相信他的说辞,反而更加相信谢恺尘了。
“不会的。你一定是搞错了,殿下不会这样做。”
这样大张旗鼓送现成的花,根本不是约阿诺的作风。
约阿诺只会给他种满花园的太阳花花。
“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苏跃连不是挖苦,倒是真好奇了,“因为什么,就因为他说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人?”
纪攸点点头。
“他永远爱我。”只有被温柔坚定的爱意浇灌着的小凤凰,才能毫不迟疑地讲出这些话,“我也永远爱他。”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苏跃连轻笑,“不过呢,既然你这么忠贞不二,更符合我的胃口了。我不喜欢主动送上门来的,还是比较喜欢从别人手里抢——有点儿挑战性才有意思,你说,对不对?”
当初他看着那个女人跌进姓谢的甜言蜜语,再也没能从万丈深渊中爬出来。
现在,还真是莫名生出把这个小美人从另一个姓谢的花言巧语中拯救出来的使命感来。
姓谢的,没一个好东西。
不,应该说人类没一个好东西。
毕竟,「爱」就是人类创造出来,用来诓骗宇宙的最大谎言。
*
气囊门发出难听的吱哇声后打开,谢恺尘和海登从深潜穿梭飞艇走下来,惊异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伴星铜铃-伊塔从外面看是和黑洞一样深不见底的漩涡,没想到它的地心别有洞天,地质气候竟然和母星差不多。
这儿零零星星有些低矮的草屋,几乎见不到人影,偶尔有动物从茂盛的草丛中窜过。
山清水秀,风景很是秀丽。
有点儿古人所说的桃花源的意味了。
身上穿着粗麻织布、活像个古人的男人,张开双手,做了个很优雅的礼仪动作:“欢迎二位远道而来,太子殿下,奥斯汀小阁下。”
他就是派深潜艇去“天使号角”接走二人的那个人,也是曾经在谢恺尘访问瓦伦丁共和国回程途中,给太子下药以至于造成机甲失事、太子本人失踪的直接凶手——韦伯斯特·鹿。
兜兜转转,成了谢恺尘现在的交易对象。
太子没有多余的时间跟他兜圈子,相当开门见山:“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倒是要看看,有什么惊天秘密不能在视讯里讲,非得大动干戈亲自见面才行。
韦伯斯特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隔墙有耳,长官,我想您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苦头,不会想再有第二次了。”
谢恺尘神情一凛。
的确,在事发之前,韦伯斯特也跟了他不少年。
不是他不够警戒,只是他不愿意去相信自己身边任何一个看起来忠心耿耿的人,其实是他人派来的卧底,或者杀手。
最了解敌人的,是敌人自己。
“我也不跟您客套太多。简单来说,当年鹿夫人派我去做事之间,许诺了我很多东西。但都没有兑现,还把我支到这么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您不要觉得我这是夸张,这里的禽类的确不生蛋,要不是我意外发现了这个地方,根本没有生物能在铜铃-伊塔活下去。”
“不仅是我,还有一些前前后后的交接人。”他偏了偏头,“殿下也看见了,这儿有几个小房子,就有几个被鹿家的言而无信坑了一生的可怜人。”
海登·奥斯汀心想,做陷害、暗算别人的坏事,怎么有脸把自己放到受害者的位置上的。
“所以呢,你现在是反水,要站到我这一派来?”谢恺尘道,“你应该也知道,兵可降,不可反。今天能背叛出卖上个东家,明天也能背刺我。”
韦伯斯特笑道:“殿下真是够谨慎的。恐怕您和您认识的人,都觉得三殿下是坏人。可是要我看啊,您可比三殿下心狠手辣多了。”
谢恺尘表情没什么变化:“我就当这是夸奖了。”
韦伯斯特道:“当然是夸奖,只有心狠手辣的人才能坐上那个高位,您远比三殿下合适。
“您放心,我并不是要反水。说实话,夫人把我流放到这里之后,我也接触不到鹿家什么核心机密了。
“我从最开始,就只是他们专门用来对付您的棋子罢了。一颗棋子,又能了解多少秘辛呢?”
“但我的确是来帮您的,这一点您也大可放心。”
海登听不下去他这绕来绕去没一句有意义的废话了:“能不能直接说重点?”
“小阁下还真是心急。”他轻笑,“年轻人有冲劲儿,是好事。”
海登没有皇室的包袱,看不过去直接开骂:“少跟我装蒜,你装的一副有底牌的样子,来跟殿下谈条件,但其实如果殿下现在抛下你直接离开,殿下并不会损失什么,但你呢?”
韦伯斯特笑容一僵。
“如果我没猜错,你的那艘深潜艇,哦,还有你摆在那边山洼里的星舰,最大的航程也不过是从这儿去往太空,再远一点根本不可能。估计连到德尔塔象限的边缘都够呛,更别想回到帝国。”
男人假惺惺的笑容冷下来:“你怎么知道?”
海登耸耸肩:“术业有专攻罢了。就像你的专业是恶心人,我也挺会看这些东西的。”
他这话明里暗里把人骂了个遍,韦伯斯特再也装不下去了,彻底没了笑意。
谢恺尘看这小子的眼神里有几分意料之外的赞扬。
少年趾高气昂,哼了一声。
偶尔能在完美无缺的情敌面前胜出一次,尽管真正想要展示的人不在场,也挺开心的。
就当是年轻人的好胜心好了。
韦伯斯特的视线从海登身上移开,盯着谢恺尘;他没忘这里谁才是话事人:“我提出的交易,一定是能够互利互惠的。我想殿下应该会喜欢双赢。”
谢恺尘不动声色:“说。”
“我想二位阁下连铜铃-伊塔都不敢贸然接近,一定在苦恼怎么去主星吧。但我知道。”男人故作玄虚地停顿了一下,很满意于对面两人同时眼睛一亮的反应,“这里有一处通往‘风暴之眼’的秘密小径——当然,这只是个说法,自然不会是真的一条小路。”
谢恺尘清楚他不会那么乖乖地把方法交出来,冷静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就喜欢跟殿下这种聪明人谈事情。”韦伯斯特道,“很简单,让我们所有人离开这里,最好能送我回帝国;撤销通缉令,对我下药一事既往不咎。钱财什么的我就不要了,鹿家在把我扔出阿尔法象限之前,还是给了很多的。只不过我要是烂在这儿,他们还能分文不差收回去,我也太亏了。”
海登心想,让帝国的S级战舰护送他回家,还真不客气。
“好。”谢恺尘点点头,“你的所有要求,我都可以答应。前提是必须在我成功进入主星之后。”
韦伯斯特都没料到自己的要求竟然能这么轻松被答应,有点儿后悔自己没多要点:“没问题。”
海登犹豫了:“可是,我们到那里之后,还能跟舰队联系上吗?他们怎么确定前置条件已经完成了呢?”
谢恺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头一回像对孩子似的,语气柔和几分:“是‘我’,不是‘我们’。你不用跟我过去了,在这里看着韦伯斯特,负责和舰队联系。”
海登瞪大眼睛:“那怎么行!殿下,我要负责你的安全——”
连韦伯斯特都忍不住笑了:“小鬼,就凭你也能护卫殿下?这是连当年的我都不敢说的事儿。”
海登一噎。
的确,谢恺尘是站在人类巅峰的男人,向来只有他保护别人的份儿,谁有那个胆量说反过来守卫他呢?
然而少年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日夜兼程赶制晶片调教机甲,可不是为了止步在这儿当狱卒的。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镭射镜推到头顶,向来深藏不露的年轻脸庞难得露出一丝慌乱:“殿下,带上我吧,我会很有用的,牵引机甲的性能已经……”
“你在这里的任务,一样很重要。”谢恺尘做了个手势,口吻温和,但很坚决,“我们现在不讨论这个。”
少年海蓝色的眼瞳颤了颤。
他年轻气盛,或许优越的家世和过人的天资给了他桀骜不驯的资本,但他不会忘记自己是什么人,更不会忘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
韦伯斯特看着这个总是骄傲得像小孔雀一样的孩子颓丧地垂下头,有些恶劣的愉悦。
他对着小孩揶揄地摇摇头
谢恺尘不再看失魂落魄的海登,转而问另一个成年人:“我想你的话应该还没说完,对吧?”
“殿下真是敏锐。”男人打了个响指,“我虽然不是站在您的派系,但我是真心实意愿意看到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
“真心实意”就是指提前把人弄死吗。
如果目光能伤人,海登眼神里的吐槽已经能把这家伙掐死了。
韦伯斯特装作没看见:“让我想想怎么说——那是条单行道,您明白吗?”
海登呼吸一滞。
他看向谢恺尘,然而太子的银瞳安然,好似早有所料。
“从那里可以进‘风暴之眼’,这是过去从来没有任何人尝试过的。换言之,一旦您进入了,会立刻被苏家的人察觉,他们也会立刻摧毁通道。您不可能再原路返回了。”
韦伯斯特也看向太子,像看一个试验品。
“所以,怎么离开‘风暴之眼’,就看您的造化了。”
*
纪攸被苏跃连和玫瑰圣像关在了一起。
圣像的玉石很特殊,即便在幽邃的房间里也依旧荧荧发亮,非常漂亮。
可鸟儿不应关在笼子里,哪怕那牢笼再如何金雕玉琢。
凤凰蜷缩在角落里,终日昏沉,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起初没有任何人来,好在纪攸并不需要饮水和进食也能活下去,但这种寂寞是比饥渴更加可怕的事情。
他只能做梦。
梦里他不是现在这个莫名背负上了打倒终极大坏蛋、拯救世界重任的角色,只是一只小鸟。
他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就是刚被谢恺尘接到皇宫的那些日子。
什么烦恼都不需要担忧,每天的工作就是去花园里视察太阳花花的生长情况,偷吃几颗花种,回到书房陪太子工作,然后困得头一点一点歪倒在谢恺尘的手背上。
那样美好的日子,好像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无论作为鸟儿,还是人形,他都抛下了自己最爱的约阿诺。
约阿诺一定会很伤心吧。
可是,怎么办呢?
以前他想变得可爱,后来他想要变得厉害。
再后来,他要拯救众生。
现在,他只想回家。
长大,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啊。
凤凰一个接一个做梦,已经分不清虚幻与现世的边界。
有时候忽然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鸟笼里,好像这才是偶尔会出现的梦魇。
终于有一天,他听见了另一只小鸟儿的鸣叫。
啾。
啾啾。
凤凰半梦半醒间想着,这里怎么还会有小鸟?
接着,那音调又有了微妙的改变。
咻咻,咻。
是……小野莓。
不,不叫小野莓。
叫做……西盐。
凤凰被这个名字猛然拽回现实。
他醒过来,薄得像纸片一样的毯子从身上滑落,莹白的皮肤在昏暗处也沁着淡淡的金光。
少年光着脚踩在瓷做的地板上,跪在圣像下降的控制机关边,透过罅隙看见一双玻璃珠似的蓝眼睛。
“盐盐!”
“咻,咻!”
不大和谐的声音插进来:“哎,你让让,吾得把这玩意儿弄开。”
是小葱。
纪攸往旁边退了退,随着宏大圣洁的撞钟声响起,玫瑰圣像缓缓下降。
伴生兽载着幼崽从花瓣的间隙中挤了进来,待纪攸把西盐抱走之后,它在地上打了个滚,小猪哼哼:“先声明,吾可不是来救你的。吾只是不想看小小姐难过。”
小美人还保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从上往下望着他,眸子里映着星尘一样的微光:“谢谢你。”
小猪哼哼暂停。翅膀掀了一下。
不妙,是心动的感觉!
怎么回事。
它明明更喜欢他的啾形,对人类不感兴趣的。
可恶!
少主在把这个小美人儿关在玫瑰像所在的密室之后,叮嘱他们不要靠近,说这个(非)人类的复杂程度难以丈量,像他们这种道行太浅的兽们不要随便尝试,容易把自己陷进去。
那时候小葱还不信,谢小九看着娇气又天真,真身还是个软乎乎的小毛球,能有什么威胁?
现在总算明白了。
那双美不胜收的琉璃瞳轻轻一眨,水汪汪地看着你,搁谁不迷糊啊?
美色当前,连它都差点昏了头。
小葱吓出一身冷汗。
少主不愧是少主,就是见多识广。
它默念着“我对人类不感兴趣”“我只对会飞的感兴趣”,又开始哼哼唧唧:“吾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吾在这里,其他人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过来。哎谢小九你快哄哄小小姐……”
纪攸还记得在黄昏晓星捡到西盐的时候,幼崽的体温非常低。
但进入到德尔塔象限之后,西盐就像换了个孩子似的,变得鲜活而温暖。
他把幼崽小小的身体拢在怀里,这几日连绵的孤独冰冻也一同融解。
他现在稍微能掌握一点哄幼崽玩的诀窍,其实小孩子跟小鸟、小动物差不多,有人愿意全心全意陪他们玩,就会很开心。
“咻咻。”
小西盐看着他,蓝眼睛亮莹莹的。
和在黄昏晓星发现的那个玻璃娃娃相比,脱胎换骨。
“你想让我陪你玩什么呢?”凤凰问。
“咻……咻!”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很小的手手,手心朝上,张开五指。
双手交叉,两个大拇指互相勾着,两边其余的四肢蜷起又伸直。
凤凰看了一会儿,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做的动作,像是鸟儿张开了翅膀。
无拘无束翱翔的,自由的双翼。
112 翅膀
◎是小怪物也很好。◎
幼崽的小手仍然在模拟翅膀掀动。
纪攸说出自己的猜测:“你是, 想看我变成小鸟吗?”
西盐是除了涅拉以外,第二个知晓他双形态的存在。
不,西盐看见的可是三形态, 知道的最多呢。
被理解了意思的幼崽不再飞飞, 交握起小拳头, 做了个像是拜拜的动作, 很是期待:“咻!”
“可是……”纪攸有些为难,“我怕在这里,会被别人看见。”
苏宅太危险了。
他并不明白苏跃连是怎么看出来自己「不怕」的, 他分明「怕」得要命。
认识他凤凰形态的人类和动物们都告诉他,他太容易被觊觎了, 轻易不能暴露身份, 尤其是凤凰原身。
他也学着盐盐的样子比划了下飞飞, 压低声音:“这是我和崽崽的秘密喔。”
秘密?
幼崽眨巴眨巴眼睛。
“咻。”这是宽慰的语气,而且还带着点儿很有自信的保证。
西盐捧住自己的小脸,不知道是不是纪攸的错觉, 小孩子的脸颊看起来圆润了一点儿, 不再是初见时那种令人心惊的瘦削。
他这段时间可是有在好好喂养崽崽呢。
看来是很有成效的。
幼崽双眼紧闭, 似乎是在使劲儿。
很快, 额头两端冒出了两个淡蓝色的小角角。
咦?
凤凰有些茫然,这是要做什么呢?
他一开始以为盐盐要把自己的翅膀也变出来、以激励他, 但幼崽使的劲儿到小犄角就结束了, 翅膀和尾巴都没有出现。
蓝色小树杈越来越明亮,还毛茸茸的。
纪攸看着有点儿心痒痒。
“我可以摸一下吗?”就算是对自己的崽崽, 也要很礼貌。
幼崽轻轻晃了下小脑袋, 犄角就像跟着点点头似的。
她允许了他。
小孩子坐在那里, 仰脸看着他, 一动不动。
凤凰撩开她零落在犄角旁的发丝,用指腹很轻柔地碰了碰。
有一点点磨砂的质感,总体是软的,还很Q弹。
可能是因为西盐还很年幼的缘故,或许随着她的年龄增长,这对小角也会变得更加坚硬。
这对犄角看起来有点儿像鹿角,但小凤凰记忆中的鹿既没有翅膀,也没有带鳞片的尾巴。
或许是德尔塔象限的特殊种属吧。
盐盐似乎很喜欢被摸角角,高兴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发出了小奶猫心满意足时的呼噜声。
凤凰揉揉她的头发,收回手。
“这是要做什么呢……诶?”
不需要幼崽回答了。
纪攸在鸟儿形态时,羽毛上的流光永明;
在人类形态时,额头上的花钿也总是亮着。
这都是他灵力的体现。
凤凰灵力无时无刻不环绕于小神禽的身边,像无形的、无数的、可以无限外伸的触角,去帮他丈量周遭的环境是否安全。
换言之,灵力感应的范围有多大,就意味着他所处的控价有多大。
但现在,灵力碰了壁。
——幼崽竟然能够帮自己和他建造出一个单独的空间?
还是她的精神力足以屏蔽其他所有人?
纪攸早就感觉到自己捡到的这个小崽儿不一般,知晓她是苏跃连的孩子之后,甚至曾经有过短暂的心生恐惧,怕她是和他一样的残忍怪物。
但幼崽看向他的眼神满是依赖,冰凉柔软的小手抓着他的手指;他们就像袋熊宝宝和妈妈。
那是他看得到,摸得着的信任。
小怪物也没关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小怪物呢?
就算是小怪物,也很好。
在知晓西盐的身世之前,凤凰把当做雏鸟期无父无母无族群的自己来治愈。
现在明白了她和自己的差别,西盐失去了深爱她的母亲,还有个完全不负责任、很不正常的父亲,又觉得她更像是童年的谢恺尘。
他爱幼崽,就像在爱小时候的自己,和过去的谢恺尘。
他无法穿梭时空,陪孤单的自己或是谢恺尘再长大一遍。
那就把错过的爱与温柔,留给这个孩子吧。
纪攸瞄了一眼在地上直打滚的小葱,伴生兽从头到尾对他和西盐的对话都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幼崽真的能把它屏蔽于私密空间之外。
他揉揉幼崽的黑发:“好喔,我给你变个魔法吧~”
金光乍现,织锦外衣飘落堆叠在花瓣上,还是半毁的那边,好似为它覆上一层温柔的创口贴。
毛茸茸的小奶啾从掺着淡蓝的白衣下钻出来,拍拍翅膀:“啾~”
来了哦!
西盐张开双手,似乎在等待小毛球落到自己怀里来。
奶啾也遂了她的愿望。
——只不过,是飞到了她的头顶上。
“咻?”
西盐抬起头,小毛球也没有因此掉下来,还是站得很稳。
“啾啾!”
这里是个好位置呢!
西盐的头发和谢恺尘一样都是黑色的,让凤凰找到了熟悉的安全感。
哒哒。
哒哒。
也跳起了久违的踢踏舞。
小奶啾仔细地收敛着爪爪,爪底浮着淡光,尽管看起来是站在崽崽的脑袋上,其实完全没有用力。
他拍拍翅膀:“啾~啾!”
这个魔法,崽崽喜欢吗?
幼崽的眼睛里有很明显的笑意,嘴角也是上扬的弧度。
她的确在笑,只是笑起来没有声音。
除了在赛瑟纳林的啾啾声,和现在在“深渊”的咻咻声,凤凰从来没有听过西盐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属于苏家的后裔,和普通崽崽的身体情况不同。
踢踏舞跳完了,好在奶啾还有别的才艺。
他晃晃呆毛,昂首挺胸:“那我给崽崽唱首歌啾!”
纪攸飞到西盐的对面,清清嗓子,抖了抖浅金的长尾羽,唱起了轻柔明快的歌谣。
那是谢恺尘哄他睡觉时会哼的摇篮曲,老实说,跟能歌善舞、有天籁之音的小凤凰一比,太子殿下的唱歌技巧实在很一般。
好在他本身嗓音低沉优雅,足够有魅力,再加上听众对他有八百米滤镜,偶尔唱唱歌也很愉快。
这首歌,是太子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皇后唱给他听的。
那些既不是帝国语言,也不是星联通用语的词汇,以一种串成曲调的方式,传递给了小太子,尔后是小凤凰,如今又给了小幼崽。
但和对歌词内容一知半解的谢恺尘、纪攸相比,西盐的反应很不一样。
她能……听懂。
小女孩的蓝眼睛眨了眨,目光先是迷惑,在短暂的茫然和思索过后,变得怀恋。
她嚅嗫着。
“Ma……?”
充满渴望。
“Ma……”
纪攸停在原地不动了。
所有的物种,不分象限,不分星域,在呼唤母亲时的声音总是相似。
很明显,幼崽听着摇篮曲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既然苏跃连自称是西盐的生父,那么,在伴生兽口中,西盐的生母,到底是什么种族?
她能听懂皇后的语言,那她们之间有是否会有所联系?
太多问题淹没了小毛球。
小小的脑袋装着大大的疑惑,不够用了。
盐盐再度向着小鸟儿张开双臂,这一次的动作则急切许多:“Ma,Ma……”
纪攸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当变回人形,毕竟鸟儿的小翅膀太小太小,仅能抱住幼崽的小手,是没有办法给她一个能够提供安全感的怀抱的。
正在纪攸纠结之时,伴生兽的猪哼哼声明显变大了。
西盐的情绪波动牵连到了屏障,它在被削弱。
纪攸心里一颤。
倒不是说不能被小葱发现自己变成小鸟,毕竟小葱最开始见到的自己就是这个形态;但绝对不能让伴生兽知晓西盐有这样的屏蔽能力。
他有种预感,苏跃连若是发现自己的女儿有这种强大的力量,会招致相当不好的后果。
“崽崽我们下次再抱抱啾,现在——”
凤凰瞳一缩。
在西盐的屏障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冒出大量金光,直到把整个小毛球都淹没。
又是那种熟悉的、被强迫变回人形的感觉。
上一回,是在银铃-西格玛迷雾之下的山洞里,第一次见到伴生兽豆腐。
那边的小葱终于回过神来,哼哼道:“耶,吾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伴生兽爬起来,扇了下畸形的小翅膀,看见少年把幼崽护在怀中,但好像和刚刚玩的时候不太一样,脸色有些说不上来的惊惶和疲倦。
玫瑰圣像再次发生了移动,有人来了。
纪攸的手指下意识蜷了蜷,抬头对上两双幽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
“深渊”,伴星铜铃-伊塔,地心。
真正深入村落之后,海登发现这儿还是比想象中要舒适很多的。
尽管科技倒退几千年,但古人有句老话,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只要自然资源足够丰富,总是能发展出社会来。
韦伯斯特所一手建立起来的村落差不多有一二十户人家,如他所言,都是当年被鹿家抛弃的棋子,不仅仅是用来对付太子,也有其他事儿。
鹿家竟然已经权势滔天到了这种地步。
更重要的是,这儿可不是一般的流放地,德尔塔象限的“深渊”没有主人的允许,是不可能进来的。
鹿家和“深渊”的主人有利益交换,这并不难猜。
问题是,鹿家的目的无外乎想要帝国之巅的权杖,那么“深渊”呢?
他们,想要的又是什么?
谢恺尘眉头皱起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走在韦伯斯特旁边,穿过村庄,看向一户户有些熟悉、又其实在记忆中面容模糊的脸孔,总觉得自己的思考中漏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村民们站在家门口,同样静默地看向太子。
那眼神中有懊丧,有后悔,更多的,则是惴惴不安的希望。
所有人都清楚,太子是将他们从这个无尽牢狱中救出去的唯一希望。
然而这个前提,是他自己能从“风暴之眼”全身而退。
那可是“风暴之眼”啊。
……简直就像在闯关一场结局必输无疑的游戏。
谢恺尘倒没有那么担心自己进入“深渊”主星之后的境遇,车到山前必有路,先去了再说。
他现在更在意的,是后面那小孩儿跟闹脾气了似的。
奥斯汀家的小少爷再怎么在太子面前知分寸懂礼貌,毕竟还是小孩子,有什么心思全挂在脸上,还不懂得隐藏自己。
谢恺尘有两个弟弟,一个对他崇拜又敬畏,既想靠近又忐忑地保持距离;另一个要么笑脸相迎地阴阳怪气,要么直接阴阳怪气,总之恨不得弄死自己。
就算是两个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也从来也没谁敢在自己面前耍脾气。
面对海登的感觉倒是很新奇。
他接触过的这个年龄的男孩儿无非就是小九和海登,对前一个的感情太过复杂暂且不提,后者虽然跟着他出征至此,但并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下属,更何况还是大岛煌和流霜星系领主的养子,身份很不一般。
他不能带海登进入“风暴之眼”,这在谢恺尘看来,是理所应当的。
可对于海登来说,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那接下来伴随殿下征战,也是自然而然的吧?
要是换别人,一定也得跟小少年讲讲道理,或者安抚一下。
但太子并不习惯和人多费口舌。
既然是成年人了,总能自己想通的。
来这一趟绝不轻松,不能一个都回不去。
如果他此次没法全身而退,起码……
起码,小九还有别的希望。
谢恺尘只回头看了海登一次,确保他没有掉队后,头也不回地走自己的路。
韦伯斯特看出了这两人之间的分歧,不过没说什么。这不在他的责任范围之内。
他带着他们穿过村庄,踏过碎石荒草,走到一口井面前。
严格来说,是两口挨在一块儿的井,每个直径都有一米多,掉得进去一个成年人。
谢恺尘盯着清澈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恍惚想起荒星上小凤凰给好心的老两口找到的醴泉。
那些事儿不过发生在一年前,现在想来,却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喏。”韦伯斯特指指井,“就是这里。”
谢恺尘还没说话,早就一肚子气没处撒的海登先开口:“你在耍我们吧?”
韦伯斯特耸了耸肩膀:“有什么必要呢?我骗你们的话,最终结果难道不是我自己老死在这儿、连骨灰都回不到母象限吗?”
海登冷哼:“我看你是旧电影小说看多了,搁这搞穿越呢?”
“小阁下不相信,对吧?”韦伯斯特并不动怒,“我起初也不信,直到——唔,我来给您做个实验好了。这也是村里小孩子玩儿无意中发现的。”
他看看海登,少年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副镭射护目镜。
韦伯斯特指指他的眼镜:“小阁下可以把这个借给我吗?”
海登警惕地后退一步:“你要做什么?”
“我保证会完整如新还给您。”
他说的话海登一个字儿都不会信。
韦伯斯特摊了摊手:“好吧,那我换一个。”
他在附近走了走,从草丛里捡到个颜色鲜艳的果子,看起来就像童话中公主吃了之后会中毒的那种。
他拿着果子走到右边那口砌石颜色稍深一些的井旁,示意他们看:“请二位记住这个顺序。”
两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吱声,盯着他手里的果子。
韦伯斯特像个专业的表演家,还把果子360度转了一圈示意他们确定,除了有一侧有个小小的、落地时自然砸出的凹陷以外,的确是个看了就让人有食欲的好看果子。
韦伯斯特手一抬,把果子扔进井里,扑通一声溅出水花。
海登:“……”
海登:“就这?”
他不是在心里吐槽,而是直接说了出来。
把果子扔水里,到底跟打开去往另一个星球的通道有什么关系啊?
韦伯斯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小阁下别急。”
他作势掐指一算,嘴里倒数着十秒。
数到“五”的时候向左挪了一点,站到浅色井面前,不过稍微往后退了一点儿,好像在防备什么。
海登像在看马戏团小丑一样看他。
三。
谢恺尘在心中和韦伯斯特念出的倒数同步。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谢恺尘神色一凛,精神力张开领域为他提前抵御有可能出现的伤害,他回头对海登低喝一声:“小心!”
海登的精神力比他低,感应时间也长些,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
韦伯斯特笑了一下,做出一个谢幕的手势。
嘭——!
如同枪声的动静炸开,随后,浅色井里蹦出来一个什么东西。
这一次水花溅得更多,像喷泉一样往外喷洒。
好在几人都早有防备,没有被连累到。
……那个韦伯斯特扔进深色井里的果子,竟然从浅色井中喷出来了!
虽然是井里出来的,但果子没有沾染丝毫水分,好像一直暴露在空气中。
海登一脸不可思议,为了确认是同一个果子,他还找到了当初韦伯斯特让他们记住的那个小凹陷。
少年震惊地对太子道:“殿下,真的是同一个。”
“所以说,我一定不会骗你们的。”韦伯斯特道,“这里就是一个通道,这个果子的质量很轻,所以很快就会回来。不过那边的时间跟这边也不一样,你看,这个果子可能在那儿已经经历了一两个星期的时间了。殿下的体重可以停留更久,应当足够您完成想做的事情了。”
谢恺尘没有说话,尽管德尔塔象限一直是人类知识的盲区,但通过两口井进行的空间折叠,而且还有时间流速的差异,这也太玄幻了。
“这下可以相信我了吗?”韦伯斯特道。
海登并不放心:“你要怎么证明这条通道是通往‘风暴之眼’,而不是其他地方?”
“这就说来话长了。”韦伯斯特微妙地叹了口气,“如果我要说,可能得讲很长时间。”他意有所指,“大概有些浪费时间。”
海登还要再说什么,谢恺尘上前一步:“我信你。”
少年急道:“殿下!”
“他有一个孩子。”谢恺尘对着海登道,“年纪不大,生了很重的病,需要帝国的医学技术才能解决。现在他是最想离开这里的人,所以我信他。”
少年护目镜后海蓝色的双眼瞪圆:“您怎么……”
韦伯斯特的表情同样呆滞。
他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谢恺尘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刚才路过村子,你在你家门口停留的时间比其他家更多,装作等我们跟上来的样子,眼神却一直在往门里瞟,而且我路过闻到很浓的草药味,你可以瞒得很久。”
韦伯斯特哑口无言。
“看好他。”谢恺尘嘱咐海登,然后从手上拿下什么东西,交给少年,“如果我……回不来,把这个埋在我母亲的陵墓旁。”
海登张开掌心,是一枚戒指。
戒指本身的材质并不足以引起少年的关注,他看向它的开口处设计的造型。
一只小鸟儿,枕在一颗星星上。
不用说,也知道这只小鸟儿是谁的化身。
这种交付遗物的举动让少年心脏悠悠一颤。
谢恺尘没有再看他,径直走向深色的井。
韦伯斯特道:“殿下准备好了?”
“嗯。”谢恺尘问,“直接进去就行了?”
“是的。您会水性吗?有幽闭恐惧症吗?不过其实您一旦整个人都浸到水里之后,就会直接进入另一个空间了,不会憋气和潜水也无所谓。”
“……”
谢恺尘看向井里,水中的另一个自己也在沉默地看着他。
若不是此时此景,连他都会觉得这样的决定和疯子无异。
可是进入德尔塔象限,甚至进入“深渊”和“风暴之眼”,本身就是个疯狂的举动。
“啊对了。”韦伯斯特故作讶异,“我有没有跟殿下提到过,‘深渊’的主人姓什么?”
谢恺尘的拇指下意识摸向无名指,那儿空空的,让他很不习惯。
这枚戒指最开始是他向小叽承诺的信物,也是拒绝其他人再有联姻、提亲想法的信号。
可惜还没怎么给小叽看过,种种变故接踵而至。
到后来,戒指于他而言像个贴身携带的护身符,在每一次出发和归来时亲吻戒指上的小鸟儿,就像亲亲他的凤凰。
他并不舍得把戒指交给别人,可这样的话,若他回不来,起码戒指能够回到故乡,代替他在开满花的地方沉眠。
谢恺尘抬眼:“什么?”
韦伯斯特的笑容定格在一个很怪异的角度:“——姓苏。”
……苏。
在谢恺尘完全沉入水中时,他的大脑昏昏沉沉重复着这个并不算罕见的姓氏。
如果说韦伯斯特有什么一定要告诉他的理由,或者他有什么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依旧翻来覆去想着这个姓氏的理由。
那就是,他的母亲,帝国皇后,也同样姓苏。
113 灯笼
◎圣像室昏暗,他却发着光。◎
正如韦伯斯特所言, 在谢恺尘全身浸没入井水之后,他感受到的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水流挤压,而是寂静。
寂静。
无边无际, 没有尽头的安静。
他似乎进入了一段空间中转的地方, 如同隧道, 目之所及全是扭曲的光斑, 比母星两极爆发的极光还要耀眼。
这里是时间,还是空间?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谢恺尘发现自己在这里并不能进行任何思考,哪怕绮丽的时空隧道其实很适合幻想一些现世不可能的重逢。
他低头想看一下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发生变化, 遗憾的是,他现在看不见「自己」。
时空隧道里, 并不存在物质。
此刻的他或许只是一段意识。
谢恺尘麻木地想, 他要不是太子, 而是科学家、或者探索深空的星舰队伍,发现如此不符合阿尔法象限常识的东西,一定会欣喜若狂, 回去好好做些研究。
可惜他本人只想快点抵达终点。
在某一个时刻, 两边涌动的光斑扭转速度加快, 彼此挤压、碰撞也更加剧烈, 泼墨油彩彼此污染,像是要迎来一场真正的爆发。
谢恺尘猜想, 这应当是要到站了。
五。
四。
三。
二。
一——
所有极光成形的色彩消散, 人类的眼前骤然升起白光。
在这一秒,连意识都陷入静默。
待光消散后, 谢恺尘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好一会儿才睁开。
和韦伯斯特所描绘的、黑黢黢、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风暴之眼”主星不同, 他所见是碧水青天, 闲云悠悠,甚至还有类似于椰子树一样的植物高耸着在风中摇晃叶片。
往远处眺望,黄澄澄的海水组成金色的波浪,沙滩是纯白色的,一群水鸟追逐着浪花奔跑嬉戏,好不愉快。
谢恺尘着实被这里的山清水秀震惊到了
铜铃-伊塔的地心同样是个世外桃源,不过那也只是和其他荒郊野岭相比。
而这里,就算是放在帝国的各种度假胜地中间比较评选,也绝对是能晋级到最终轮的。
谁能想到,在骇人的“深渊”之中,居然藏着这样一方风水宝地?
谢恺尘忽然想起什么,低下头检查自己。
四肢俱在,摸了摸脸好像也没发生什么变化。
嗯,看来他的R身和意识一同顺利地穿过了时空隧道。
既没有地图也没有导航,谢恺尘无法确定这儿是主星的一部分,还是其他地方。
总之,先看看附近都有什么
“叽里,叽里,叽里!”
还没走几步,便听见了其他生物的动静。
他对这种类似的鸟鸣声非常敏感,猛然转过头寻找着声源。
然后他就被一大——群只有脚踝那么高的、会动的果冻扑倒了。
谢恺尘:“……?”
他这到底是穿越到什么地方去了?
人类踉跄了几步,跌坐在草丛中,还好及时把自己撑坐起来,不至于完全失去行动力。
这是群半透明的、小幽灵一样的史莱姆状生物,每一个的头顶都有一只柔软的触角类突起,会发光。
身体像母星海洋里的水母,小触角则像鮟鱇鱼提的小灯笼。
触角随着它们在他身上爬上爬下的动作晃啊晃,让谢恺尘想起了小叽的呆毛。
如果谢恺尘没猜错,这群灯笼果冻就是这儿的土著生物。
小果冻们并不怕他,也没有攻击性,一大群黏黏糊糊地凑过来。
它们都有一双黑豆豆似的眼睛,大胆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星球上从未有过的陌生来客。
“叽里咕噜?”
“叽里,叽里咕噜!”
“咕噜。”
谢恺尘完全听不懂它们说的话。
但怪异的是,在它们的小灯笼碰到他的皮肤时,一些如同意识碎片的片段朦胧地进入了他的脑海。
灯笼果冻有精神力,尽管很微弱,也不能自行控制,但同太子的高阶精神力交汇以后,他从它们的眼睛看见了这里的秘密。
这是……另一颗星球。
他在短时间内接收了许多信息,比如谢狄川和鹿家当初谋害他的确凿证据,比如鹿家把这群用完就扔的人全都集中在了“深渊”的双子星中。
比如主宰“深渊”的家族,和他的母亲有着同样的姓氏。
比如铜铃-伊塔的地心竟然可以穿进另一个星球,而这颗在地图绘制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小小星球,就是通往“风暴之眼”的秘密钥匙。
谢恺尘从和小果冻们联通的意识中看见了,这些土著小生物找到了某个地方,可以从叽里咕噜星(这是他取的名字)自由进出“风暴之眼”。
问题是,精神力只投射这么多,没有告诉他具体入口在哪里。
当务之急,是必须要跟灯笼果冻们搞好关系,还得想办法建立沟通渠道,才能知道叽里咕噜星通往“风暴之眼”的入口。
谢恺尘有点儿想叹气,回顾过去和各种灵宠打交道失败的惨痛经历,他不太适合和这些过于娇小的生物相处,它们太脆弱,太娇气,容易被他吓到,也容易被他伤害。
除了他的小凤凰。
小叽是他生命中无数坏事中唯一的好事情。
“叽里咕噜!”
“咕噜,咕噜?”
“叽里叽里。”
……但是这些小果冻就难说了。
谢恺尘一手一只把两个试图往他肋骨上爬的小果冻摘下来,轻轻放到地面上,对着一群长相几乎没有差别的黑豆豆眼道:“那么,有谁能听懂我说话吗?”
*
苏跃连必须承认,在见到谢小九之前,他从来没有被人类吸引过。
他自己的人类形态有一副相当精致的皮相,也算是符合他的自己的审美,不过由于苏家和人类的种种纷争,让他对这个种族自始至终都喜欢不起来。
当初把和女儿在一块儿的这个少年掳来,也不过是完成和另一个姓谢的约定。
然而在他进入玫瑰室时,还是不免被蜷缩在角落里的小美人惊艳到了。
小九的长卷发散落在胸前、背后,每一根发丝都润着浅金色的莹亮。
明明圣像室昏暗,他却发着光。
小美人以仰角看着他,翡翠色的眼眸里有慌乱,无措,还有一丝并不明显、但还是被看出来的厌恶。
正是那一丝厌恶,极大地勾起了苏跃连的恶趣味。
他是苏氏少主,是“深渊”的主人,是德尔塔象限永生不灭的掌舵人,整个世界匍匐在他脚下,唾手可得。
也正因为想要什么都能得到,苏跃连已经很久没有对什么提起过兴趣了。
小九……是不同的。
他披了件赤金色的裘衣,那是他身上仅有的衣服;就还是老管家苦口婆心说不能吓到小小姐,才勉强答应的。
他看都没看旁边完全僵住的小葱一眼,赤着脚走向角落。
旋动机关召回玫瑰圣像后的豆腐伫立在原地,拦住了想要为自己、或者不知道为谁争辩的小葱。
苏跃连俯身,捏了捏女儿的小脸,眼睛却是看着怀抱她的少年,声音轻柔:“抱歉,之前那段时间太忙了,让你自己在这儿待着,应该很无聊吧?”
他把囚J讲得如此轻描淡写,好似只是不小心忽略了一位贵客。
“带小小姐回去休息吧,应该也玩儿累了。”苏跃连道,“从今天起,交给你照顾。”
他讲话没有任何指代的称谓,也没有从纪攸身上移开目光,但豆腐收到了指令,上前来:“是,少主。”
西盐似乎感受到了生父的强大威压,并没有挣扎,顺从地被白发男人抱走。
她含着拇指,眨巴着眼睛看看纪攸,又看看小葱。
如果幼崽是个会说话的正常孩子,这时候一定有很多请求想要说。
可她不会说话,更不知道要怎么凭借自己幼小的身躯反抗一个连语言和动作都不需要、就能震慑住所有人的父亲。
凤凰同样没有动。
他……不敢。
他最脆弱和致命的脖颈,被人握在手里。
只要稍微用点儿力气,就能彻底折陨这只金光闪闪的精灵。
凤凰从小到大就是被捧在掌心里的,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折磨。
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尝试反击,然而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动比较好。
余光瞥见苏跃连的指甲是黑色的。
不是人类会涂的那种化妆品,而是本来的颜色就是黑。
指尖长而锋利,像某种可以一爪撕裂猎物的大型猛禽。
不过苏跃连并没有撕开他的喉咙,而是向下成了一个很柔和的、蜻蜓点水的抚摸。
接着,男人捉住少年的手,声音颇为轻快:“走吧,小美人儿,今天带你出去转转。这么漂亮的金丝雀,总不能一直待在笼子里不是。”
他几乎没用劲,就把纪攸从角落里拉了起来。
手还牵着,很亲昵的样子。
豆腐抱着西盐,下意识跟上前:“少主……”
“你不用来。”苏跃连用空的那边摆摆手,“你带盐盐回去吧,顺便帮小葱回忆一下,它到底是谁的伴生兽。”
他不咸不淡地说完这句话,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过自己的伴生兽。
小葱原本黑乎乎的脸煞白。
此刻自身难保的凤凰,是无法想象到苏跃连一句话,会让小葱承受怎样的后果。
豆腐像个机器人似的没有表现出丝毫情感波动,把幼崽调了下位置,垂着眼睛:“吾晓得了,少主。”
*
纪攸没想到的是,苏跃连说带他出去转转,还真是字面意义上……出去转悠几圈。
只不过,是用飞的。
他们离开主殿之后,苏跃连便恢复了原身。
那是个堪比飞艇的巨型生物,身长十余米,展翼近体长的两倍,通体覆有玄黑的鳞,是这世间最牢不可破的盔甲。
它……嗯,他现在的样子有点儿像涅拉和小葱,但远比它们要庞大和威武,体态也更优美。
这种形态下的苏跃连同样有犄角和尾巴,尤其是犄角,几乎和西盐的那对一模一样,只不过放大了许多倍,从小树杈长成参天古木。
凤凰看不出来他究竟是个什么种族,毕竟德尔塔象限的生物从来都不存在于阿尔法象限居民的常识之中。
苏跃连低下他那颗全象限最高贵的头颅,没办法,小美人怔在原地,他不主动点儿,对方看起来已经准备逃跑了。
纪攸迟疑地看着他。
他在心中已经给苏跃连打上了很多不好的标签,然而这些负面印象也没有掩盖他在他心中的人类形象。
即便此刻巨兽距离一口把他吃掉只差张嘴的动作,纪攸并不觉得苏跃连是打算到外面吃了自己。
可是,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苏跃连有些后悔没有在人类形态沟通好,他现在要是开口说话,气流可能会把小美人吹飞。
好在,能够用精神力沟通。
【上来。】他说,【到我背上,我载你。】
少年睁圆了眼睛,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是面前的黑兽在跟自己说话。
“为、为什么?”
【不是说带你随便转转么?】黑兽扭头看了看,【还是说,你要用走的?】
“……”凤凰斟酌着用词,“我可不可以……不转转?”
苏跃连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想尝试载人,居然就遭到了如此不识抬举的拒绝。
他的脸已经很黑了,这个时候更黑了一层:“不可以。”
“……”
纪攸说,哦。
如果凤凰现在是小鸟儿形态,拍拍翅膀就能飞上去了;他现在是个柔弱的人类,哪怕黑兽把头低得再怎么贴地,那些巨大而光滑的鳞片还是阻止了他攀爬的动作。
娇气的小美人看着自己勒出红痕的掌心,拒绝再尝试,不太高兴:“我上不去呀。”
拒绝自己的邀请就算了,竟然现在还敢提要求。
好,很好,黑兽眯起眼,非常土味霸总地发言:【小宝贝儿,你真是成功引起了本少主的兴趣。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玩火?】
拜喜欢收集各种文艺作品、尤其是古代小说、还很喜欢给安利给别人的林小草所赐,纪攸对这种羞耻的台词并不陌生。
少年双手在面前比了一个小小的X,小脸十分认真:“要注意消防安全,不可以火。”
喜欢在火山岩浆里泡澡的苏跃连:“。”
苏家的小少主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体会到了拿谁没有办法的无奈感。
但这种无奈并不是挫败,反倒让他有一种在手心里捏着小宠物的愉悦。
黑兽的尾巴收起倒刺,趁着小美人不注意,用最细的尾尖部分从后贴着他的膝弯穿过。
纪攸完全没有警戒到这里,猝不及防向后仰,还好身体的反应够快,双手抱住了上侧的尾巴以保持身体平衡。
苏跃连的尾巴痒痒的,下意识想甩。
好在他没忘记那里有个什么小东西。
兽尾像秋千一样轻轻动了动,小凤凰从一开始双手紧紧抱着旁边,到后来找准了重心,慢慢放松下来,还尝试着晃了晃腿。
他没有穿鞋子,细白的脚跟敲着尾巴上的鳞片,有种微弱、却无法忽略的酥麻,一直延伸到了黑兽全身。
苏跃连都没想到自己能够让一个人类(或者人类形态的生物)如此蹬鼻子上脸,不仅主动提出载他,连尾巴都可以给对方当玩具。
他已经发现了,这个小美人的确有着不得了的魔力,且不提为何能让西盐主动亲近他,小葱冒着背叛苏家的风险都要帮忙,连自认不会受到任何诱惑的他自己,好像只要靠近小九,心里那种无时无刻不在涌动的焦躁和怒火,都有所熄灭。
而且,和小九待在一块儿的时间越久,这种安抚之力就越有效。
小美人就像童话中所有人都在寻找的魔法宝石,璀璨耀眼,美不胜收。
凡佩戴者,可斩获天下。
现在,拥有这颗宝石的是他。
在纪攸看不见的地方,巨大的兽瞳散发出兴奋的光。
把西盐和小九带回来,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这倒是要感谢那个姓谢的小子了,没有他的急不可待,自己也不会挖掘出如此惊人的宝藏。
既然现在他拿到手,当然不会再让给别人。
黑兽用尾巴卷着小凤凰,优哉游哉飞向天际,飞过这片由火山灰铺成的广袤而荒芜的大地。
小神禽怎么说都是种小鸟儿,鸟儿是不会恐高的,纪攸在呼啸的风声中向下看去,看见苏宅像一颗深色的、有着神秘纹路的心脏。
发着光的火山熔岩如同错综复杂的血管,连接着这颗诡谲的星球。
他以人形在高空的经验并不算多,乍一看遥远的地面有些发晕,好在黑兽的大尾巴足够稳当,也足够有安全感,纪攸慢慢适应了这种全新的飞翔体验。
嗯,不用自己挥翅膀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凤凰从心性上来说还是个单纯的小孩子,有人对他好,带他玩儿,警惕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
等到苏跃连折返苏宅,但并没有把他送回主殿和玫瑰室,而是带去了一个陌生的庭院时,纪攸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进入主门前,要先经过一个走廊。
苏跃连关上外面的那扇大门,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属于房间本来的光源,点点微芒来自于小美人的花钿和回到人形态的苏跃连的眼睛。
就是再迟钝,小鸟也该察觉自己的处境危险了。
纪攸没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没有问你要对我做什么,他直接摆明自己的立场,摇摇头:“我不要再跟你往前走了。”
苏跃连紫色的眼瞳在暗夜里如同两盏危险的灯,可以照出一切怯弱。
他颇有兴致地问:“为什么?”
“你是坏人。”小凤凰总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在解释了,“你不能把崽崽教成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我要带她走,请你放我们离开。”
苏跃连挑了下眉。
求他放过自己的人很多,摆出各种理由的也不在少数,但是他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郑重、还说的头头是道的。
“我是坏人吗?”男人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
凤凰卡壳了。
苏跃连太危险了。
从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他的每一根羽毛都在发出警报,要迅速逃离。
可是苏跃连究竟做了什么事儿,他并不清楚。
所有的心惊胆战,都来自直觉。
男人见小美人的眼神中流露出迷茫,轻笑一声,也不追问,转回到自己的问题上来。
“小葱跟我说,它最开始见到你时,你是一只小鸟。”
凤凰一怔。
他的确有想掩藏自己真实身份的想法,尤其是在知道盐盐有屏蔽力之后,更加笃定了这个打算。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拆穿了。
小家伙简直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苏跃连笑:“你也不要怪它,它这个家伙,看到美女什么都忘了。不然呢,也不敢违背我的指令,带着我女儿去偷偷见你。”
纪攸听他说这个,突然想起来:“你要对他怎么样?”
“这就不是你该打听的事儿了,宝贝儿。”苏跃连不再提小葱,转而说到另一个,“其实豆腐不是我的伴生兽。苏家每个人只会有一只伴生兽,而我的那只是小葱。你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更多的把豆腐带在身边吗?”
凤凰没有回答,但他想,他是知道答案的。
苏跃连道:“苏氏的伴生兽都有各自的能力,你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他可以强制领域中的种族转换成另一种形态,这是他的优越之处。这样我就可以不用担心是否有伪装和伏击。”
凤凰的呼吸一滞。
难怪每一次处在奶啾形态时,只要豆腐到来,他都会莫名其妙被拽回人形。
那么如果本来就是在人形呢,会强行暴露他的真身吗?
他不觉得那是个好情况。
“我早就想问了。”
苏跃连忽然欺身上前,纪攸下意识往后退,可后面就是墙,他无路可逃,眼睁睁看着对方挑起自己的一缕长发捏在手指里把玩。
“你不是人类,更不是赛瑟纳林人。你和我,和苏氏一样,都是能够化作人形态的非类人种族。”
他离得太近了,以至于那种冰冷、残忍的血腥味压迫得纪攸几乎喘不上气。
相反,苏跃连很喜欢小美人身上萦绕的淡淡香味。
有浆果,新芽,雨和日光的气味,闻起来像森林,也像渺远的群星。
是常年生活在代表着黑暗的“深渊”里的他从来没有触碰过的,属于光明的味道。
“你非常强大,但是这种力量并非毁灭和打击性的。正相反,是一种镇静、治愈性的力量。”
“我可不相信一只可以变成人的小鸟能有这样的能力。”
他像野兽一样细细嗅闻着凤凰的小脸。
纪攸好几次偏过头,都被他摁了回来。
在他胸膛前推拒的双手,对他来说好像没有半点力道。
苏跃连一手攥住小美人的两侧手腕,轻而易举控制了他的动作。
紫瞳极近地在那张神赐的漂亮脸蛋上逡巡,声音也因为兴味喑哑几分。
“宝贝儿,你到底是什么?”
他一手摁着纪攸,另一手很随意地朝着里面挥了一下。
精神力匹配成功,内侧的大门缓缓打开。
光亮倏然吞没了漆黑的走廊。
“不过,不知道也无妨。”苏跃连揽着纪攸的肩膀,让少年面向门内,“只要完成仪式,就都是我的了。”
仪……式?
纪攸已经没有空再去思考什么是仪式了,甚至忘记了要挣开男人的桎梏。
和预想中的小房间不同,门里的空间非常大,堪比主殿外数十米高的天井。
堆满了瓷瓶玉器,金银珍宝,还有许多森森白骨与骷髅头,可以用漫山遍野来形容,处处闪烁着灼目的金光。
这是一个……祭坛?
还是,餐桌?
坏了。
这下啾啾是真的要被吃掉了QAQ
114 宝匣
◎这搁它它可忍不了!◎
阿尔法象限, 人类帝国,母星。
三皇子寝宫。
谢狄川狠狠地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摔在地上,破口大骂:“废物, 一群废物!”
他寝宫里随便一个摆件都是奇珍异宝, 每一样的价值能超过一个普通家庭的总年收入。
但此刻这些东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连光泽都变得黯淡, 生怕再触怒这位正在怒火中的主人。
三皇子在外向来是温文尔雅言笑晏晏,很知道怎么在公众面前保持自己最好的形象。
和他在私人地界的嘴脸天差地别。
摔了东西还觉得不够劲,他一手叉腰, 另一手指指点点,恨不得直接戳在人额头上。
“我花那么多钱养你们, 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到底是谁把控的审稿?为什么这种东西都能刊在星网上?还上了热搜!”
“你们知道这对他的形象有多大的帮助吗?我们之前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而且, 最重要的是好多人都猜到我头上来了——你们说, 我现在是回应还是不回应?”
“我看你们的工资是一分都不想要了!都通通给我滚出母星吧!”
一群人排排站低着头静静地被骂,比鹌鹑还缩头乌龟,暗暗祈祷自己的呼吸声可以再小一点, 不要被注意到成了出头鸟。
然而静默只会火上浇油, 谢狄川感觉心底的火一路烧到头顶, 如果这时候有个卡通特效, 他的每一根发丝上都在滋滋燃烧,有燎原之势。
他的眼球攀上血丝, 吼道:“说话!”
负责人一唯唯诺诺, 眼睛都不敢抬:“我们、我们已经派人去处理了。”
谢狄川:“处理什么?”
负责人二不停擦着汗,头发岌岌可危:“把有关于您的猜测先删了, 然后, 然后……”
负责人一看了看同事:“我们不敢贸然删这些太子的图片, 很多网民已经保存下来了, 这时候删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谢狄川厉声道:“查出来到底是哪家媒体最先发的没?”
负责人二头顶的毛所剩无几,还都被汗打湿了,看起来很滑稽:“这,这,是……”
谢狄川心知自己再继续跟他们气下去,先心梗倒下的一定是自己。
他做了个深呼吸,让焦躁的精神力平复几分:“说吧,我的耐心有限。”
负责人一:“……是裴桉的公司。”
谢狄川手上的劲儿没把持住,捏碎了PADD屏幕的一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还有什么是裴桉不会插手的?他算个什么东西,皇室的事儿也轮得到他?”
负责人二低语:“还有那个……”
负责人一赶紧阻拦:“别了别了,这件事就别说了吧……”
谢狄川没有漏听他们说的话,凌厉一挑眉:“还有什么?说!”
两人互相看了看,眼中同时有对对方的指责和懊丧。
这两人晓得三皇子要是知道这件事以后谁都吃不了兜着走,怎么都不肯开口。
谢狄川气得在原地走来走去,最后随便找了个人指着他:“来,你来说。知道什么说什么,我奖励你兰卡姆多湾区的别墅!”
那人瞪大了眼睛,谁都想不到说句话还能有这样的奖赏。
尽管两个负责人朝他拼命使眼色,但有的人就是敌不过巨大利益的诱惑,哪管前面是不是深渊。
兰卡姆多湾可是母星最著名的旅游胜地,房价也是佼佼者,白得一幢别墅,此人眼里全是光,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坦白了:“还有,还有‘银河芬芳’也参与了转发。而且,就是从这里旗下几位模特和裴桉手里的艺人一起转发之后,冲上了热搜,引起这么大的舆论震动。”
“你说什么?”谢狄川的眼神从不可思议变得怒气冲天,“‘银河芬芳’?”
这人是谢狄川的公关团队里新来的,平时根本没多少接触三皇子的机会,更不会知晓他的私生活。
于是,在负责人眼神的百般阻挠下,他还是点点头,邀功似的:“是的,就是那个超模达茜·肯的公司——哦对了,她就是最先转发的那个。”
从听见达茜·肯的名字开始,负责人们眼中流露出惋惜。
今天啊,算是彻底没法收场了。
谢狄川果然也被这个名字彻底点燃,恶狠狠把PADD往地上摔去:“那个贱人!”
与他的脾气一同爆发的,还有他的精神力。
三皇子是A级中最优秀的那一部分,而公关团队大多是B以下,他的震怒直接波及了这些人。
人们痛苦地捂住头,有些人恶心到干呕。
最可怜,还是那个被摔在地上的PADD。
已经稀烂的屏幕还在坚强地轮播几段视频,画面有些模糊,而且抖动得厉害,不仅不是专业设备,就算是个人购入,也是质量很一般的那种。
第一段,是纷飞的战火和满目疮痍的大地,哭嚎的伤者,走失的孩子,守在死去亲人旁边麻木的人们,配上昏沉忧伤的暮色,谁看了都会暗暗心惊。
第二段,给了天际上的星舰一个特写,那是帝国的S级战舰“天使号角”,它划破了黄昏晓星终年晦暗的天色,如同救世主降临在凄切人间。
第三段,身穿帝国军服的男人正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为一个失去了双腿的老人披上,接过旁边医疗人员递过来的绷带和药品,熟练地为老人换药。
他眉眼冷肃,但动作很温柔。
这段视频在男人看过来的瞬间戛然而止,大概是偷拍被发现了。
尽管正脸只出现了短短一两秒钟的时间,尽管画质差到了一定地步,仍能看得出男人的身材长相有多么优越。
有帝国军制服的加成,还有帮助老弱这样举动的加分,就算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也能够得到星网上的追捧。
更别提,他正是传言中“畏罪潜逃”的帝国太子,谢恺尘。
接下来还有一些静态图片,不是太子领兵出击,就是在难民营照顾平民。
他的亲身投入有目共睹,再加上歪七扭八的画面,无论怎么看都不是摆拍。
弹幕一条一条跳上来。
【这什么地方?怎么每一段视频都是傍晚。】
【赛瑟纳林联邦的黄昏晓星吧,这里就是永远黄昏的。我之前还去玩儿过,挺有意思的。我记得有个小野莓花园,都是手工培育植株呢。】
【啊?太子为啥会在这里啊?】
【联邦在打仗,然后他们总统请求帝国出兵援助吧,我印象中是这样。】
【殿下出征的事儿倒是早就知道了,现在还没回来吗?】
【不是,帝国的事儿都没处理完呢,还有闲心去别人家?】
【你这话就不对了,那可是赛瑟纳林,跟帝国是盟友来着。以前我们有困难的时候,人家也是来帮忙的。】
【啊?帝国还有困难的时候?】
【你们不要这样说话好吧,我老婆就是赛瑟纳林人。两边关系真的很密切的,派太子去也是表示帝国对盟友关系的重视啊。】
【我差点真被网上的谣传蒙住了,这么看来太子这段时间没有在公众场合露面,是在忙这个啊。】
【话说之前那个黑料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算算看应该就是去赛瑟纳林这段时间。】
【啊?不是吧,殿下忙着出生入死,这边还有人在抹黑他?】
【其心可诛!】
【我就知道,我男神绝对不会干出那种事的!我之前还跟别人在微博吵架,气哭了好几次!】
【到底什么傻叉才能在别人去冒着生命危险为帝国巩固盟友的同时趁虚而入啊?这也太恶毒了!】
……
弹幕和评论区分成几派吵得不可开交,还有不少吃瓜路人。
帝国的星网言论很开放,什么都能说,很多人都直接带上了几个皇子的大名。
屏幕之外,当事人原本年轻英俊的五官扭曲得无比丑陋。
他最恨的,不是这些视频、言论打乱了自己抹黑谢恺尘的计划,而是自己当小情鸟一样对她百般宠溺的人,不仅不识抬举,说失踪就到现在连个消息都没有,还反过来帮着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说话!
他听那些人说“银河芬芳”的官号和达茜本人的私号都参与了转发,而且对太子一片溢美之词。
谢狄川悚然对自己承认,他根本没有勇气去看达茜究竟说了什么。
几个月前,达茜告诉他暂时离开,他一直没有等到回音。
结果再听见她的消息,竟然是这种难堪的局面。
谢狄川并不觉得自己和她之前有多少感情可言,与其说现在的愤怒是源于心痛,不如说是感到了极大的侮辱。
他不再需要亲自动手,精神力捏碎了又一堆珍藏的瓶瓶罐罐。
屋子里的人抱头鼠窜,还是不免被碎片割伤,惨叫声却只能忍着。
“什么事儿,这么大动静?”
有谁走了进来。
音量不大,可足以叫所有人闭嘴。
谢狄川的精神力瞬间撤销,七零八落的碎片折射着人们有苦说不出的表情,一个个赶紧收拾仪容。
“殿下。”
“殿下。”
谢狄川手里还攥着被他摔裂开的PADD的一角,割伤了手心,细细的血丝滴落下来。
几秒钟的怔忪过后,他的表情松弛些许:“……妈妈。”
王妃看着一地狼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立刻有机器人进来打扫。
侍女跟在后面托起她的裙摆,她步伐纤柔轻盈,来到房间中央,摆了摆手:“都走吧,在这儿站着也没用,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她说话从来都不温不火,语气和善。
但同真正温柔而心善的皇后不一样的是,这种「善」是刻意装出来的伪善。
刚才还像个炮仗似的谢狄川在母亲面前顿时变得乖顺,垂头丧气,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待所有人、包括清扫机器人都离开以后,王妃道:“你应该也知道我为什么事情来的吧。”
谢狄川咬了咬牙:“褚聿舅舅不是说他已经带舰队返航了吗?为什么谢恺尘还会留在那里?而且还被拍下这种影像……妈妈,这对我们太不利了。”
王妃对此早有所料:“殿下留在那里,你舅舅也没有办法。至于这些东西流传出来,我们管控的舆论仅限于帝国,联邦的网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你冲他们发火也是没用的。”
谢狄川挫败地抹了把脸:“那您说现在怎么办?”
王妃秀气的柳叶眉蹙起:“我也一直在想这个。既然发布的东西不能再删,只能在上面多做文章。现在有两条路,一来,找几个联邦人,最好是原籍是黄昏晓星的,让他们证明太子是摆拍,仅仅为了宣传。另一条路,就是让你舅舅出来说明。”
谢狄川眼睛一亮:“您已经跟舅舅达成一致了?”
“还没有,他心情不太好,我想可能是德尔塔异兽让他想起了怀木的事,从赛瑟纳林回来之后,我们至今还没有时间详谈过。”
谢狄川对上一辈的恩怨不太了解,但那个名字还是让他怔了怔。
王妃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也看着自己最佳的底牌:“你不要被这些琐事乱了重心。星网上一千句一万句评论,比不得半张选票来得重要。”
谢狄川神色肃穆:“是。”
王妃道:“你和卡洛斯小姐的婚期将近,军部这一票你无须担心;你外公也在尽力和沃伦星系领主沟通,我相信会有好结果的。”
她抬手,摸了摸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的脸颊:“永远记住,对敌人的仁慈,对敌人的松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谢狄川握住她的手掌:“我知道,妈妈。”
“光复鹿家的重任,就交给你了。”王妃总是柔情似水的眼眸里含着冷冷的光,这个看起来不争不抢、安静顺从的女人,实际上有着吞没星河的庞大野心,“这个帝国,本来就是鹿家的。”
谢狄川想到什么,低低笑起来:“妈妈,您放心,我有压箱底的法宝。如果从外部击溃谢恺尘没那么容易,那么,就试试看内部。”
王妃用眼神做询问。
谢狄川舔了舔嘴唇,如同嗜血的野兽:“好消息,妈妈,我和苏跃连有一个互利互惠的交易——没错,就是那个您知晓的苏跃连。”
*
德尔塔象限,“深渊”星域,主星“风暴之眼”。
苏宅。
苏宅的主基调和整个“风暴之眼”地心的颜色一样,不是黑就是灰,暗沉而压抑。
然而这里却别有洞天,金灿灿亮堂堂的色调仿佛不是同一个地方。
纪攸被苏跃连带进宝库中,内门在他们身后合上。
比起琳琅满目的珍宝,凤凰更想知道,也更畏惧知晓那些白骨是从何而来。
苏跃连始终没有放手,把小美人半搂半抱禁锢在怀中,一副“这是朕给你打下的江山”的架势做介绍。
“这是我的宝匣。”苏跃连努努嘴,“平时我都是在这儿睡午觉的。唔,用我的原身,正好可以趴在上面,还挺舒服的。你要不要来试试看?”
纪攸:“……”
谢谢不用了。
他们来到正中央,纪攸的目光落在桌子上。
之所以觉得它既像祭台又像餐桌,是因为在周遭珠光宝气的“山”的映衬下,它朴素得过分了。
一张很普通的长桌,铺了一层暗红色的丝绒桌布,左右整齐地摆放着六盏枝蔓形状的烛台,和六个带有双翼造型的长颈瓶。
不知道是蜡烛还是瓶子里的香味,闻着让人意识不清,很不舒服。
正中央的烛台和瓶子中间正好隔了一个人的距离,苏跃连掐着纪攸的腰侧,把轻飘飘的小美人抱上餐桌,双手圈在他的两边,饶有兴致:“你想听听看我的仪式吗?我很少会在开始之前告诉我的祭品。”
凤凰脚踝上的红藤蔓感受到威胁,悄悄攀长,缠绕着主人光洁的小腿。
少年身体紧绷,也许他不清楚仪式是什么,但祭品显然不是个好词。
“简单来说呢,我会吞噬你。”苏跃连笑眯眯地讲出可怕的话,“这可不是一种修辞手法哦。只要把你吞噬,你的能力就会转换成为我的。是不是很方便?”
凤凰的下唇被自己紧张地咬出血色,艳丽得不合时宜,琉璃瞳里汪着快要被打碎的天真:“你要……吃掉我吗?”
苏跃连打了个响指:“啊,原来人类是用这样的说法——没错。我会吃掉你。”
纪攸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背后那一幅幅骨架:“那些,是被你吃掉的吗?”
苏跃连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你说那些啊,差不多吧。最近的这个是我小舅,他的能力其实挺一般的,但他老是激怒我,我见了他就烦。”
“小舅,是你的家人吗?”纪攸的声音发颤,但他不想让自己被献祭得如此不明不白,“你会吃自己的家人——你们,都会这样吗?”
“是哦,我们当然会吃掉亲人。”苏跃连笑微微地解释,难得这样有耐心,“所以,我很感谢你把我的女儿带回来。要知道血缘关系越亲近,融合程度越高,我吃掉她,几乎不会有排异反应。倒是你,小宝贝儿,也许你和我的身体没那么兼容。有一些本身力量强大的,我吞噬之后还得休息几天呢。但是没关系,有困难,就去克服嘛。”
凤凰早就不是那个森林里不谙世事的幼雏了,清楚面对这样的坏人,求饶和侥幸是没有用的。
他想离开这里,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才行。
他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要好好养崽崽,要回到约阿诺身边,向他坦诚自己的几重身份。
绝对,绝对不能被苏跃连吃掉!
谢恺尘当初送给他的存贮自己精神力的宝石使命就是保护他,纪攸心中的恐惧就是藤蔓的最好养分。
它不知不觉已经长到过了膝盖,现在纪攸的右腿全都被荆棘包裹住。
苏跃连再一次靠近他的颈窝嗅了嗅,闻到了那种叫人心安的淡香。
男人舔了舔嘴唇:“感谢你生得如此美味,我想我的用餐过程一定会很美妙。”
‘我忍不了了。’
‘忍不了了!’
‘这家伙是变态啊!’
‘坏人,赶紧弄死吧。’
‘主人,让我来,让我来!’
‘请求出征——’
明明仅有两个人在的宝库,突然多出第三道声音。
苏跃连听清之后瞬间眸色变得狠戾,祭台上的六只瓷瓶应声碎裂,他回头:“谁在那里!”
三方皆是一愣。
少年手腕上的细镯在一阵剧烈的挣扎之后,爆发出光亮。
那些话,是意识空间中的昭昭说的。
它的意识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有没有心怀不轨之徒胆敢靠近它宝贝的小主人,可惜小主人并不允许它擅自行动。
看见了红藤的跃跃欲试,昭昭不能忍,这种风头怎么能被那种笨蛋植物抢了呢?
而且这个坏人的举动是越来越猖狂了!
小主人喜欢的那个人类都没怎么对小主人做过亲密举动呢,哪能容他放肆?
忍不了,这搁它它可忍不了!
纪攸则是脑海中嗡的一声,懵了。
苏跃连竟然能听见“昭神”的意念?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光粒子排列成捋袖子的动作:【小主人,要不让我会会他好了。他一不是人二不是好人,不在你的保护范围内呢!】
凤凰一时语塞:“昭昭……”
怎么好像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叫昭昭吗?”他轻声的呢喃被苏跃连听见,紫瞳危险地眯起,“既然这么想会会我,那就出来吧。”
纪攸被昭昭说服了,连这种堪比约架的行为也没有阻止。
他的确想要离开这里,起码不能被吃掉,“昭神”就是现在最好的助力。
光粒子们从手镯中飘了出来,组成一个大大的(X皿X)表情,充满了挑衅。
【坏东西,快离我的小主人远一点!否则老子弄死你!】
纪攸皱了下眉:“昭昭,不要这样讲话。”
光粒子们变换成(QAQ):【对不起,小主人,我会礼貌的——请你立刻放弃对我小主人的觊觎,否则我会想办法请你去死。】
昭昭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可以吗?】
纪攸:“……”
苏跃连:“……”
有些礼貌也适可而止一点好吧!
苏跃连看着昭昭像幻灯片似的不断组成各种恶狠狠的表情:“这是什么?”
昭昭变成了(=^=):【哼哼,说出来怕你吓尿了裤子,本大爷,呸呸,我可是‘血弥撒’的终极武器哦!】
苏跃连的确对混迹在“魔鬼礁”星云的这个星际海盗组织有所耳闻:“人类已经能造出这种好东西来了?”他摸了摸光滑的、没有胡茬的下巴,“还真是叫我刮目相看。嗯哼~借我玩玩儿吧,怎么样?”
纪攸很紧张,倒不是怕苏跃连真过来抢,他现在更担心要是“昭神”不高兴了,在这里突然暴走怎么办。
在“血弥撒”的设计中,“昭神”拥有所有致命武器中最高的忠诚度。
它通过检索精神力来寻找自己的主人,匹配成功后就会保护自己认定的主人,一旦开启杀戮模式,方圆百里所有还能喘气的生物都会成为目标。
西盐、小葱、豆腐、苏珊、老管家……他这些日子他在苏宅叫得上来名字的这些人,不管是友方还是敌方,都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凤凰至今不知晓苏氏究竟是什么种族。
他们能在主星的风暴层中活下来,能在火山熔岩中活下来,会不会也能从“昭神”的手中逃脱?
可是,他总不能拿这个去试。
趁着苏跃连研究着光粒子的成因时,纪攸从祭台上跳下来,卷卷的发尾跟着一扬。
“请让我离开吧。”他柔声细语,最后一次客气地请求,“让我带崽崽走,我不想伤害你。”
“你?伤害我?”苏跃连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咯咯笑起来,“且不提西盐是我的女儿,小美人儿,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苏家——不清楚你在面对什么?”
他的阴阳怪气并未取得成效,小神禽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伤感,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能停在这里。”
他抬起手,光镯愈发雪亮。
“昭昭,请帮助我。”
密闭的宝库内以他为中心遽然生成漩涡,少年白得透明的小脸上神情不再怯弱,变得格外坚定。
猎猎狂风掀动着他近乎透明的衣角,和璀璨的长发。
他是众生的福祉,是神明的恩赐。
他是幼嫩孱弱的鸟儿。
在这一刻,他也可以是最勇敢的战士。
115 禁地
◎他一定要得到这个少年。◎
“血弥撒”是个很讲求仪式感的组织, 场面越大越好,所以他们捣鼓出来的“昭神”在放大招的时候同样喜欢搞些花里胡哨的效果。
尽管有操纵者尽力想要低调的想法对冲,宝库里的金银珠玉还是被卷进旋风中, 漫天飞舞, 好不辉煌。
但苏跃连并不是一个会被这种场景震慑到的人。
他抱臂, 好整以暇, 丝毫不觉得这件人类武器的结晶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宝贝儿,我劝你还是早点认清现状,别做这种不自量力的事情。你这么美, 我不想伤害你,那会折损你的口感的。”
【谁才是要认清现状的那个啊!】同样唯我独尊惯了的昭昭很少会受到这样的轻蔑, 怒不可遏, 【我也劝你少哔哔……我的意思是, 是少说些废话!】
谨记小主人要礼貌用词的说法。
凤凰并不再回答,原本悲伤的眼神变成了对此人冥顽不灵的失望。
他的指尖凝出浅金色的光影,化作鸟儿衔枝向着“昭神”的光粒子们飞去, 为武器加注更强大的神禽灵力。
“昭神”汇聚的光芒如同烈日, 它摆放在654星地库中的机体被称作太阳女神不是没有道理的, 压缩后的能量的确宛若恒星, 可焚尽一切。
纪攸的掌心轻轻向前一推,两种不同的光团交织着飞向目标。
苏跃连最开始是很不屑的, 完全不觉得这样娇娇弱弱的小美人能使出什么招式来。
然而在光影靠近之时, 那股庞大、圣洁的能量却压得他心脏一颤。
不对……没那么简单!
他瞬间化出双翼挡在自己面前,然而那些原本引以为傲、可抵挡世间一切攻击的鳞片, 竟然被看似温顺的无形风刃划出了一个小口子。
浓稠的黑色血液从伤口中流出, 滴落在脚边颓然倾倒的烛台上。
那血不知道是什么成分, 顷刻间将金属质地的烛台侵蚀殆尽。
苏跃连伸出手去摸了摸伤口, 怔怔地看着血液在自己的手指上腐蚀出一个小小的洞;几秒钟后,他的皮肤恢复得洁净如新,然而他本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受伤了。
受伤……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对于“深渊”的主人来说,「受伤」实在是个很陌生的概念。
上一次,应该是两百年前年纪还小的时候,不听长辈的话偷偷出去玩儿,然后被星球上空的雷暴击中了翅膀吧。
然而就算是
那个时候,他也只是晕了过去,并没有受到这样精准的伤害。
眼前的少年,难道有比“风暴之眼”的暴风带更强劲的能量?
他到底是什么人?!
翅膀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苏跃连一改先前的漫不经心,阴沉沉地盯着纪攸,额头上浮现出深色的犄角。
如果换一个人,如果不是谢小九,现在光是他暴怒的精神力就可以直接将对方捏死。
可苏跃连死死盯小美人纤细的脖颈,却发现自己的意志无法对他起到效果。
……他是怎么了?
为什么他无法攻击对方?
不仅无法在小九身上使用精神力,连本该滔天的怒火也好像被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浇灭。
苏跃连看着小美人,洁白的肌肤和薄衣为他增添了几分神圣之感。
苏跃连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前想要从对方那里吞噬来的「镇静之力」,正在起效。
这种安抚躁怒的能力影响不仅仅体现在心理情绪上,如今他自己的动作也受到了限制,好像被无形的绳索栓着,禁止他对他造成伤害。
在苏跃连的认知中,无论是有精神力的人类、其他类人种族,还是苏家,从来没有谁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太好了……
他想。
真是太好了。
这一招,可比毁灭之力好用多了。
什么都不用做,就是站在那儿,便能叫敌人心静、心软,直接缴械投降。
这么说来,是不是称霸全宇宙也不费吹灰之力?
他一定,一定要得到这个少年!
苏跃连一直是狡黠而魅惑的,因绝对强盛的力量无所畏惧,也就总是怡然自得。
然而此刻那双紫水晶一样的凤目中,神色逐渐癫狂。
小凤凰毕竟是个从来没有主动跟别人打过架的乖宝宝,风刃喝退过对方以后,也钉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尤其是苏跃连的转变,更叫他心生犹疑。
……你没事吧?
他真诚地想。
注意到苏跃连的不对劲的同样还有昭昭:【小主人,要把他杀了吗?永绝后患!】
都会用成语了。
纪攸不觉得是个好主意:“他要是死了,所有人都会来追杀我们……”
昭昭理所当然:【那就通通杀了嘛。】
“这样不好。”小凤凰的善恶观还不够成熟,就算是现在也说不出究竟什么样的人该受到处罚,什么人不。
只是,所有人不分青红皂白都死去,一定不是好的。
更何况,盐盐也还在这里。
苏跃连再一次幻化出兽尾。
和之前用秋千载着小凤凰不同,这一次所有的倒刺根根竖起,其上沾染的毒液哪怕不说也看得出来也多么致命。
苏跃连没有耐心了。
他不再想迂回引诱小鸟主动被自己吃掉——他现在就要得到他。
他的身形依旧保持着人类,然后那条尾巴却逐渐抽长成黑兽的大小,如同一条巨型蟒蛇以叫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向着纪攸袭来!
小凤凰在是小鸟儿的时候也是有自己的尾巴的,他知道尾巴有多么的重要,也知晓若是受了伤该有多疼。
心软的小神禽踌躇了一秒,该不该用风刃截断对方的兽尾,还是换别的方法。
忽然,有另一个人闯了进来。
白衣白发,亮得晃眼。
……是豆腐。
兽尾停下了,就算是苏跃连,在豆腐的能力面前也要改变形态。
原本的两位当事人都没有预料到第三者的到来,他们的神色各有各的讶异。
苏跃连原本就因为自己的怒火没有办法冲着小美人发泄而憋屈得慌,这时候来了一个新的靶子,简直求之不得。
短暂的形态改变结束之后,他再一次伸出兽尾,把豆腐抓了起来,一直带到自己的面前。
那些坚持都已经扎进了男人的皮肤,一个个血窟窿看得人心惊肉跳。
然而苏跃连面带微笑,好像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尾巴越裹越紧,用上了可以直接把人的骨骼碾碎的力度。
豆腐已经快喘不过来气了,但并未求饶,挣扎着吐露出一句话:“少……主……小小姐、已、已经睡下了……”
听到自己的女儿,苏跃连的力道有所放轻。
知道不是仁慈,只是想听一听那小东西是否有了什么状况,能让豆腐敢胆大包天闯入宝库中。
但豆腐想说的并不是西盐。
白发男人眼睛都没有瞟过纪攸一次,在剧烈的咳嗽之后,很快地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少主……请放他走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小美人儿。
苏跃连并未动怒,反倒更有兴趣了:“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提这样的想法?”
“吾……”豆腐垂着眼睛不敢直视自己的主人,“他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恐怕只会对主星造成损伤。才来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把苏宅搅得天翻地覆。”
这还真不是一个夸张的修辞,原本井井有条的苏宅的确在谢小九到来之后发生了许多变化。
比如:“小葱呢?”
“按照少主的吩咐,已经处理了。”
凤凰在豆腐身后听得一怔。
处理,是什么意思?
苏跃连摸了摸下巴:“所以放走这个宝贝这不是他的意思。是你的?”
豆腐低眉顺眼:“是的,是吾的想法。”
“哎呀,所以我可以认为,你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在给这个小美人求情?”
豆腐伴在少主身边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听不出他平静语调下的暗流汹涌。
但他咬紧牙关,并不松口:“……是的,是吾在替他求情。”
“哈。这么多年了,你对我一直忠心耿耿,从来没有忤逆过我。就因为这么一个美人决定站到我的对立面?”苏跃连这句话并不是阴阳怪气,而是当真好奇了,“他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你们一个二个恨不得易主?”
“……少主,吾起誓,吾绝对没有想要背叛苏氏的想法,否则天打雷劈。”
“别说笑话了,咱们这样的种族也不怕这玩意儿啊。”
“……”
“我知道你这些年劳苦功高,也从来没有向我要求过什么,的确是我最得力的手下。你要是想换个要求,我可以答应你,但唯独——”
苏跃连的话戛然而止。
他的瞳孔有几分涣散。
豆腐感觉到不对劲,顺着他视线的目光也扭头看去。
狂风过境之后,漫山金玉河流一样铺在地上,熠熠生辉。
在这拥挤又空旷的宝库之中,在他们心无旁骛的对话之外,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
*
“昭昭,这是哪里呀?”
少年轻软的声音带着些不确定柔柔响起。
【报告小主人,我也不知道。】
“……”
小凤凰无奈地看向四周。
几分钟前,在苏家的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争吵时,趁他们不注意,昭昭在纪攸所站立的地方用风刃切割出一方小小的出口,尔后光粒子拥抱着少年平稳下坠。
宝库的正下方,似乎是又一间地下密室。
这里同样昏暗,味道陈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人了。
纪攸起先还试图用掩住口鼻的方法少吸入点奇怪的空气,后来意识到这种普通的办法实在是没多大用处,干脆召唤出一层流光把自己包裹在洁净的氧气泡泡中。
真不知道苏宅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怪癖,这么爱挖密室,找到一个又有另一个,没完没了。
纪攸低头看着自己每走一步扬起的厚厚灰尘,都被流光泡泡挡在外面:“那你知道我们怎么才能出去吗?”
【报告小主人,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昭昭的声音心虚地弱了下去,【但是我可以帮你把房子掀了!】
纪攸沉默了一下:“那掉下来的东西,也会把我埋起来的。”
【……对哦……】
小凤凰叹了口气,“昭神”在当武器以外的其他场合,都不太靠谱呢。
还是得靠他自己。
他让昭昭进入休眠状态,拍了拍小腿上还在张牙舞爪的红藤,告诉后者同样不需要严阵以待,他已经暂时安全了。
要是放在几个月前,小凤凰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够胆子这么大独闯迷宫。
情形所迫,他也在飞速成长。
这个密室比楼上的宝库要小很多,没走几步又来到一个房间门口。
纪攸推门进去,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这里为什么会有水?
不仅有水,还有光。
他走到现在,终于有一个地方不是靠着他自身的光亮来照亮了。
凤凰大着胆子靠近,发现那哗啦啦的水深是一个池子里面发出来的。
有点儿像个喷泉,只不过流淌出的并不是真正的水。
银色的,闪烁着剔透冷硬的光泽,不断从造型精致的出水口往下溅落,开出一朵朵银色的小花儿。
这是……水银吗?
尽管对人类所命名的那些元素并不是特别熟悉,凤凰还是听说过。或许德尔塔象限并没有人类帝国的那种叫做水银的物质,长得倒是有些像,他就暂时称它为水银。
他不太敢碰,只站在池边往里看了一眼。
就这么一眼,让他愣在原地。
水银池里,躺着一个人。
不,只能说是人类形态,因为他和苏跃连、西盐一样,有着犄角、尾巴与双翼。应当也是苏氏的一份子。
不同的是,这个人的这些部位都已化作白骨,好像是从外面嫁接上去的模型。
只是其余裸L的皮肤却并没有被水银腐蚀,颇为衰老,但完好。
男人五官轮廓深刻,是那种看起来就叫人很有安全感的长相。
头发掺着银丝,脸上也有皱纹,模样有五六十岁。
他的表情还算平和,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
纪攸有些惊疑。
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着?
他忽然想起了谢恺尘的父亲。
皇帝病危时也是被放置在类似的玉台上,周遭红白烛摇曳,阴森又静穆。
这人看起来和父亲先生差不多年纪,也和父亲先生一样,躺在堆金积玉的宝库之下,却无福消受。
这个人……会是谁呢?
和苏家,和苏跃连,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他的小腿忽然一阵刺痛。
“嘶……”
少年小声地抽气。
他低头一看,竟然是藤蔓上的尖刺扎到了他的皮肤,破了一个小口子。
这很反常。
绯红藤蔓虽然是荆棘,但和“昭神”一样,既然认定了他是主人就会显出十二分的保护欲来,在他身上向来妥帖又温柔,小心地收起自己的刺,从没有伤害过他。
藤蔓不仅是伸出来戳了他一下,而且还在往外生长。
它看起来非常慌张,小小的枝条抖动得厉害。
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疯长起来,又为什么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甚至伤到了小主人。
纪攸和藤蔓没有直接的沟通方式,除非经过昭昭中转。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他不觉得藤蔓还能再经受得起昭昭阴阳怪气的刺激,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
凤凰蹲下来,轻柔抚摸着还在继续往上窜的绯色荆棘:“没关系的。”
小主人的声音温柔而有力量,浅金色的碎光顺着他抚摸的动作缓缓洒在枝条上。
藤蔓依旧在发抖,它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很怕被小主人责罚,更怕被丢弃。
凤凰感受到了它的这份惶恐,对它微微笑:“我不会怪你。我会守护你的,不用怕。”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一定不是你的错。”
“相信我好不好?”
在纪攸的安抚下,红藤蔓逐渐平静下来。
它打开了心房,袒L出其中一条枝叶里面被细小尖刺裹起来的琳琅球。
里面那颗翡翠石……在发光。
不仅发光还发热,好像沸腾了似的,滚烫到纪攸都拿不住的地步。
凤凰不得不用一小团光来托住它。他能感觉到它在疯狂往外散逸的精神力。
——宝石被召唤了。
这串脚链是谢恺尘送给他的定情信物,纪攸还记得宝石最初是镶嵌在谢恺尘的耳坠上的。
而耳坠,是谢恺尘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究竟是注入其中的谢恺尘的精神力和密室产生了共鸣,还是皇后的所有物同这里有所联系?
难道,和这个躺在水银喷泉里的男人有关?
他们……是什么关系?
局外鸟完全被懵了。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藤蔓之前的疯长就是被这颗宝石所影响,现在翡翠被凤凰单独拿出来之后,它重新变得乖顺。
失去了铃铛,脚链不再完整,纪攸没有把红藤系回脚上,而是松松地搭在手腕。
藤蔓自发地缠绕上光镯,逐渐与它融为一体。
光镯原本是半透明的,现在里面多了一圈细细的、悬浮于其中的绯色流光,更好看了。
昭昭:“?”
怎么回事,感觉突然被偷家了。
少年拿着翡翠石绕着喷泉走了好几圈,似乎在不同的角度宝石发光和发热的程度都不同。
如果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看来最好的办法是唤醒这个男人。
凤凰在这人的额头上方伸出手,隔空“扫描”了一下对方的情况。
是活着的。
只不过出于未知的原因,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他能感觉到他的精神力,相当庞杂,也很紊乱,像是自己把自己困在了迷宫里。
除此之外,这个人的精神力构成还有些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在哪见过。
正当凤凰还想进一步深入对方的精神空间进行探究时,背后的门突然被打开。
上了年纪的人提着一盏古老的煤油灯一样的东西站在那儿,无声无息,像个幽魂。
纪攸认得他。
是总是跟在苏跃连身边的老管家。
他心跳猛地一跳。
老管家双目无神,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几百年前传来:“小客人,您不应当擅闯禁地。”
凤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已经贴上了喷泉池壁。
老管家并未在意他随时要准备逃跑的举动,继续道:“如果打扰了老家主的休息,会很麻烦的。”
老家主?
是说水银池里的这个男人吗?
既然是老家主,那就是苏跃连的父亲?
——难怪他刚才会觉得男人的精神力构成有些熟悉,的确和苏跃连有几分相似之处!
老管家像个被输入了指令的机器人,根本不管对方有什么样的反应,继续吩咐:“苏珊。”
另一边的阴影里走出提着裙摆的少女。
她和他一样,神情麻木得好像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和灵魂。
“送我们的小客人离开吧,苏珊。”
老管家说的话都很有礼貌,纪攸只觉得毛骨悚然。
清丽的少女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匕首,一步步靠近少年。
这两人,尤其是那个女孩儿,凤凰先前都有见过。他们对他还是不错的,他并不觉得他们是坏人。
现在两人诡异的感觉好像是被控制了的傀儡,他想他们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尽管凤凰不愿意伤害对方,但苏珊扬起的匕首却无比锋利。
情急之下,纪攸只得故技重施:“昭昭!”
【来了小主人!】
“昭神”现在从休眠模式到唤醒的切换速度越来越丝滑了。
就像在宝库里逃离苏跃连一样,纪攸再度借助“昭神”形成的风刃切割脚下的地板。
老管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
谢恺尘揉了揉眉心,有点儿想叹气,还是忍住了。
他发觉这段时间自己叹气的次数已经快比以前几年加起来都要多了,小的时候母亲还说过,不能总叹气,否则生活会很苦。
母亲倒是从不忧愁,可她也并没有过上多么幸福完美的日子。
事实上,叽里咕噜星的时间流速几乎无法感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呆了多久。
那些小小的灯笼果冻原住民们完全无法交流,它们只会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地想往他身上爬,就算被一次又一次摘下去也不放弃,乐此不疲,好像把他当成了猫爬架。
不过当猫爬架也有猫爬架的好处,小果冻们对他并不设防,谢恺尘靠着跟随它们的移动路线,还真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通道的地方。
问题是……
他还是没克制住,长长叹了口气。
这条通道对于灯笼果冻们来说倒是挺宽敞的,毕竟它的出现也只为了容纳原住民,三五不时地往另一个危险星球旅旅游散散步;但是对于人类来说,实在是窄得可怜。
谢恺尘怎么看自己都不可能竖着进去的,只能横着。
比起俯身爬过去这种尴尬的姿势,还是仰面更合适一点儿。
他刚坐下来,几只小果冻就叽里咕噜欢呼着爬上来,黏唧唧得像一群透明蘑菇。
他把它们摘下去,对着一群纳闷的豆豆眼伸出食指做了一个禁止的动作。
意外的是,这些小家伙好像明白了他的手势,还真没有再攀爬他,远远看着,时不时发出一阵叽里咕噜。
疑问也好,警告也罢,都没关系了。
谢恺尘慢慢躺下。
希望这个通道不是通往其他大型肉食土著生物的老巢的。
进去之后,他庆幸自己的决定——这个通道竟然是向下倾斜的,而且角度还不小。
一旦进去,基本等于开始自由落体。
脚朝下总是比头朝下要好的嘛。
等到他完全进入通道之后,和铜铃-伊塔过来的井隧道一样,周遭顿时光怪陆离,好似被吸入另一个迥然不同的空间。
他一直在坠落。
坠落。
被拉长到失去弹性的时间里,谢恺尘想起那时候自己随着机甲坠毁到荒星,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感受。
只不过彼时昏迷的他没有感知,更不会预料到接下来会遇见怎样的命运。
凤凰……
他的小凤凰啊。
不知过去了多久,周遭变形的光斑消失了。
他来到了尽头,没有立刻起身,躺在那儿,头有些发晕。
他是在室外,睁开眼就能看见天际永不止息的巨型风暴。
星球天昏地暗,根本没有光源,风暴带阻挡了一切可能折射进来的光线,晦涩得像个噩梦。
应该,是来对地方了吧?
这就是“深渊”的核——“风暴之眼”吗?
……哗……
精神力比感官更先察觉到有什么在靠近,而且速度相当之快,他就算察觉,也已经来不及躲闪了。
谢恺尘下意识抬起手,那本该是一个推拒和防备的姿势。
有谁从天而降,刚刚好,落进人类的怀里。
于是,那恰巧成了一个等待的拥抱。
谢恺尘:“……”
纪攸:“……”
好,好巧啊。
116 停泊
◎“让我抱一下。”◎
这种事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站在谢恺尘的角度, 第一次是在母星首都区那个飞行车车站旁,他从将将砸下的广告牌救下了在路边茫然等待的小美人。
颇有些英雄救美的意思,老套烂俗, 但总是叫人心动。
那也是他和小九的初遇。
至于凤凰, 在更早之前的下雨天, 他就亲眼看着自己精心照料的太阳花花田被谢恺尘的机甲砸了个稀烂。
情节相似, 就是位置对调了一下。
小美人轻得不可思议,要是按照正常这个年龄身高的人类体重,就算是太子也承受不住。
然而小九就像一片羽毛飘飘荡荡落进他怀中, 好像根本没重量似的。
唔……除了姿势特殊了点儿。
谢恺尘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下意识绷紧身体,自然包括腹部的肌肉也一同紧绷。
纪攸不偏不倚, 正好坐在他的腹肌上, 双手撑在同样有力的胸膛上。
这是个相当微妙的位置, 往前一点儿,可能会压着胃。
往后一点儿……那就不太妙了。
小凤凰其实对饲主身上分明而漂亮的肌肉是很熟悉的,只不过身为小鸟儿和身为人类形态去接触, 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已经是个有羞耻心、并且知晓人类许多部位很私密、不能被他人碰触的小鸟了。
所以, 就算人类先生的腹肌和胸肌真的很好摸, 也是不可以随便摸的呢。
可是纪攸也不敢动。
他眨了眨绿宝石一样的眼睛, 呼吸都小心地放轻了,不确定自己现在究竟做什么才是正确的。
谢恺尘的一口气也堵在喉咙里, 舒也不是吐也不是, 姿势所迫,不得不这样一直看着身上的少年, 连想回避目光都很难做到。
从他的视角能看见小美人尖尖的下颌, 那张一只手就能盖住的小脸, 还有那双目光有些慌乱、又有些羞涩不太敢直视他的琉璃瞳。
金发比他们上次见面时更长了, 这样自然地垂下来,像一张早有目的的珠帘,将他们两人与冗杂的世界隔开,再没有别人。
就像小凤凰不知道自己的手究竟应该按在饲主的腹肌还是胸肌上比较好,人类同样犹豫着自己的双手怎么放。
最初那个姿势原本是要挡住任何袭来的不明物体的,可谁能料到最终从天上掉下来的竟然是个漂亮男孩——还是最让他心动的那个。
结果那双手现在虚虚地撑在他后头,就好像在欢迎和拥抱对方似的。
两人面对对方都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这样的重逢方式过于惊世骇俗,也太猝不及防,再加上又没有第三人可以短暂地挡在中间让他们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一点一滴的变化都被对方尽收眼底。
就,挺尴尬的。
尽管姿势微妙得不行,但谢恺尘很难把这样冰清玉洁的小美人往任何限制级的层面遐想。
最终,他放下无处安放的双手,大剌剌摊开,一副认命的样子。
出于某种他自己都不敢言明的原因,他回避了与小美人的视线借助,越那些泛着流光的浅金色发梢,望向他们身后逼仄的天空。
“我从来没有在第二个人面前这么狼狈过。”谢恺尘的声音死板得像老旧的初代机器人,平铺直叙,没有丝毫起伏,“希望你不要帮我传播开。”
小凤凰想了想,诚实地答道:“我尽量,殿下。”
有些事情他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证嘛。
谢恺尘:“……”
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清脆悦耳,像鸟鸣。
听起来状态很不错,起码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被掳到陌生星球后受到了不好的对待。
那颗已经悬了很久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谢恺尘叹了口气;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多少次叹气了:“小九,先起来,好吗?”
这个简单的名字是“血弥撒”给纪攸取的,在许多不能表明自己真实身份的场合里,它早就代替了真正的姓名成了外界认识他的标志。
只不过这个名字从自己的饲养员口中,说出好像又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凤凰想,他以前都叫自己小叽的。
他来到人类社会最早学会的一个概念,就是亲密之人给予彼此的昵称。
“小叽”就是约阿诺给他的独一无二。
然而现在饲主还是那个饲主,却不能呼唤他独有的爱称,只能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平平无奇地叫他小九。
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听见那个名字呢?
或者说,什么时候才能没有芥蒂地告诉他自己究竟是谁?
其实从开始到现在,他也算不着刻意隐瞒和欺骗,只不过各种混沌的场合与错乱的角色,让一层又一层的迷雾挡在了真相前面。
或许谁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小鸟儿突然变成了人类吧。
纪攸想到这个,情绪莫名低落了几分。
谢恺尘察觉出少年的郁闷,尽管不清楚缘由,直觉却告诉他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纪攸先站起来,然后是谢恺尘。
原本亲密无间的距离,此刻又拉回了社交安全的范围。
他们面对面看着对方,各有各的陌生与熟悉。
身为年长的那一方,谢恺尘认为自己有必要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完全忘记了以前自己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宁可不说话,也不想做先开口的那一方。)
这几个月的流离辗转让他已经逐渐学会了要对自己珍惜的人多一些表达,不要等到失去时才追悔莫及。
他低头看着少年,眉间寒冰消融,银灰色的眸子柔和下来:“我很高兴看见你没事。”
凤凰宝石一样的绿眼睛里盛着惊疑和犹豫,而那让它们看起来像是晃动的水光:“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刚掉下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见谢恺尘。
他对他出现在“风暴之眼”的原因有一些猜测,可是都不敢说出来。
谁能想到九五之尊、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愿意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万里迢迢来——
“来找你。”人类声音低沉而温柔,讲出那个他期望又不敢奢望的答案,“那天你被他们带走,我很担心,所以一直想尽办法来找你,还好我找到了。”
凤凰怔怔地站在原地。
既是是这样人形的自己,即便约阿诺那么讨厌人类,也会愿意为了自己而来吗?
这是不是表明他同样很在乎现在的自己?
在谢恺尘的印象中,小美人向来清越灵动,轻盈得像一阵谁也抓不住的风,天真无邪又游刃有余地拿捏着别人的心脏。
可小家伙今天发呆的次数实在是超过正常频率了。
他猜想或许是自己的突然到来给了对方不小的冲击,不过他也没有办法提前联系啊,这也不能算是他的过错……吧。
谢恺尘在心底舒了口气,朝纪攸伸出手:“过来。”
少年没有动,眨了下眼,像个刚被唤醒的洋娃娃。
太子用上那种哄小孩子一样轻柔的口吻:“……让我抱一下,可以吗?”
这不是他的作风,不是他的性格。
但却是他出自本心的、不会被否认的期望。
他还不够坦然,说不出想念,但拥抱的温度远胜过语言。
这一句话讲得纪攸鼻酸,在意识到之前,一小滴近似于泪水的东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谢恺尘不再等待,还是做了那个主动的人走上前去,将日夜惦念的少年搂进怀中。
凤凰倚着他的肩,比小羊羔还要温顺,比小奶猫还要乖巧。
熟悉的属于饲主的气息笼罩着他。
是主人……
是约阿诺,是他的星星啊。
他是只终日漂泊的小舟,为了寻找更遥远和广阔的彼方,从来没有畏惧过被海浪倾覆。
可在这一刻终于找到自己停泊的岸,好像再也没有远行的勇气。
他们在满天乌云和狂风之下拥抱了很久,静默着,没有一句言语,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那是凤凰此生最美好的愿望。
任他世界颠倒,他只想要在他怀中地老天荒。
然而这里毕竟不是可以让他们待下去的真正安全港,比起星球上空的风暴,随时有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苏家人才是更可怕的威胁。
谢恺尘隐去自己眼神中的动容,放开纪攸:“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小凤凰失去了饲主的臂弯,有些失落,不过他也清楚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是在,嗯,宝库下面。”
他把被苏跃连带到宝库、然后掉进另一个密室的经历简单复述了一遍,包括密室水银喷泉里的那个神秘男人。
不过,隐去了苏跃连想要吃掉他、以及那些堪称狎※昵动作的部分。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饲主听到这些会生气的。
啾啾可是人类先生唯一的宝宝呢,不该有其他人来争抢的,想都别想=^=
对了,还有一件事儿没提,那就是琳琅球里的翡翠与那个神秘人产生共鸣。
……毕竟,那是谢恺尘送给「小叽」的定情信物,他可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会在自己这儿。
谢恺尘听了他的转述,实在说不上来自己是幸运还是倒霉,竟然穿过隧道直接来到了苏宅,连个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听起来,那个陈旧的水银密室是最安全的地方。
毕竟小九从那里逃跑之后,苏家会派人到处寻找,但是大概率不会再折返最初发现少年的地方。
他一锤定音,就去那里。
谢恺尘刚要迈步,想起什么,又问:“你有别的想法吗?”
小九来这儿这么长时间了,既然没有受伤,也没有被限制自由,说不定有更好的去处和打算。
然而小美人仰脸看着他,眼睛里写满了百分之百、毫无保留和踌躇的信任:“跟你走。”
饲主身边,就是他的梦想与归处。
只要和谢恺尘一起,去哪里,做什么,都可以。
谢恺尘揉了揉他的长发,弯起嘴角:“好。我会保护你。”
小凤凰扬起甜甜的笑:“嗯!”
那笑容太明净无瑕,照亮了星球沉郁的天光。
他牵住他软软的小手。
再也没有放开。
*
苏宅,主殿。
两边的仆从贴着墙根站,恨不得把自己缩到阴影里。
苏跃连大步踏进主殿,面无表情,但每一步都几乎把地砖压出轻微的凹痕来。
在他身后,老管家和女仆苏珊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苏家的这位骄纵跋扈的少主性格阴晴不定,上一秒可能还对在甜言蜜语,下一秒就会掏出对面人的心脏,血淋淋的握在手上,还笑得格外灿烂。
而他在愤怒到达了顶点之时,反倒会变得格外平静,像戴了张严丝合缝的面具。
人形小巧、方便,就是不能随意袒L有点儿麻烦,苏跃连在家的时候只要没人盯着就喜欢L奔。
今天他一反常态,把裘衣裹得严严实实,盘腿坐在火山岩沙发上。
苏跃连把自己陷进宽大的裘衣中,撑着额头,脸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有气无力,好像生病了似的:“来人,把小小姐带过来。”
老管家猛然抬头:“少主,会不会还太……”
苏跃连懒懒散散地抬眼:“我是在征询你的意见吗?”
老管家顿时噤声。
少主的意思,就是要现在吞噬小小姐。
让那个叫做小九的少年从手里逃脱,而且还受到了伤害,尽管是很轻微的,对于苏跃连来说也是奇耻大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个漂亮的小客人对少主来说很特殊,可以算是优待了。
但小客人不识好歹,反过来激怒了少主。
老管家已经前前后后服侍苏家几代数百年了,可以说,他才是最想看见苏氏和“深渊”繁荣昌盛的那一个。
从破壳不久开始,苏跃连便开始了惊心动魄的吞噬同胞之旅。
亲缘远近,能力强弱,只要是他看得上的,通通都会被吃掉。
在过去,苏跃连通过吞噬越变越强,虽然手段残忍,但最终的结果是好的,老管家不仅不会阻止,还会帮忙准备好餐桌,以及一旦出现排异反应的各种后备工作。
然而他并不赞成少主吃掉小小姐。
由于各种原因,苏跃连这一支所属的苏氏正统血脉已经所剩无几,当他得知少夫人留有一个孩子时,说是欣喜若狂也不为过,小小姐简直是天赐的礼物,苏家又后继有人了。
如果现在苏跃连吃了她,一切又会归零。
老家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到底能不能醒来,夫人和大小姐都已经离开很多年了,而少主有了少夫人的前车之鉴,更加抗拒联结对精神力带来的干扰,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和其他人进匹配,也注定不会再饲育第二个孩子。
西盐是苏氏已经被激活的血脉中唯一的希望。
要是能让老管家来做决定,他当然要保存这份火种,好好地养大小小姐。
她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如果小小姐喜欢那位小九客人,就把他留下来陪在小小姐身边。
苏氏一族生命漫长,但并不是无穷尽。
终有一日他们都会衰老、死去,到那个时候,小小姐就会成为“深渊”的新主人,苏氏一族能够在她的手上继续延续下去。
然而少主却想在现在,斩断所有的可能。
老管家的确很反对,也只能放在心里。
苏跃连如今在整个德尔塔象限都只手遮天,又有谁有那个胆子、或者实力,来忤逆他的决定呢?
老管家叹息着,吩咐苏珊:“快点去。”
不一会儿,小孩子就被抱过来了。
幼崽的睡眠时间非常长,远远超过同龄的孩子,如果没有人陪她玩儿,她可以一连睡上好几天,似乎身体根本不需要别的机能。
现在被强行从梦境中拽出来,而且不是最喜欢的啾啾哥哥来抱她,幼崽撇撇小嘴,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
不过她并不会用哭来表达自己的情绪,能显出不高兴,跟之前的玻璃娃娃状态比起来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她还睡眼惺忪,就已经四处打量。
即便没有语言,人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在找那个小美人。
幼崽对少年的雏鸟情结很深,基本上就是把他当妈妈了。
苏跃连本就很不爽,见亲女儿完全把自己当空气、反倒去依赖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还是眼中钉的人,更是心头火起。
他招招手,让苏珊把西盐抱过来。
女仆的双手微微颤抖,下意识护着怀里的小生命。
少主的强大她见识过太多次了,小小姐这样幼小和脆弱,于少主而言和平时吃的零食薯片没差别,轻轻一捏就碎了。
她生来就是服侍苏氏家主的,自己的命运尚且自顾不暇无法抗争,又怎样去保护另一个孩子呢?
苏跃连见女仆迟迟不上前,厌烦向着顶点攀升。
他亲自走下沙发,亲自走到苏珊面前,一只手拎着幼崽的后颈把她拽了起来,不像对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而像对一只两三月大的奶猫。
老管家看了心头一紧:“少主,小小姐不能这么……”
苏跃连斜了他一眼:“有什么不行?我们小时候不都是被家长这么叼来叼去的,不也好好活到大了。”
老管家硬着头皮:“可是您那时候是兽形,人形是不能这么对待的。”
“你说得有道理。”苏跃连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我差点忘了,我还没见过我闺女的兽形态呢——来,宝宝,给爸爸变一个看看?”
幼崽从被他钳住开始,就失去了所有的表情,连后颈被这样大力揪着都好像没有痛感似的,又回到了那种封闭的玻璃娃娃状态。
苏跃连脸上笑盈盈的,手指上不作声施了力,逼迫西盐显出真实形态来。
西盐额头上两个软软的小角慢慢冒出了尖儿,身后的小尾巴也逐渐抽长出来,缠住父亲的手臂,潜意识想要挣扎。
然而她太小,太轻,那一点儿力道对于苏跃连来说跟挠痒痒差不多。
他提溜着幼崽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笑容不改:“来吧,我的乖女儿,让我看看你究竟是像我、像苏氏多一点,还是像你那个卑贱的妈多一点?”
人类在被勒紧时皮肤应当充血、发红,然而幼崽雪白的皮肤不仅一丝绯红都没有,反而呈现出一种快要溃散的透明状态。
老管家和苏珊嚅嗫着想求情,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少主唯我独尊惯了,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哪怕是自己的父亲,哪怕是自己的女儿。
整个世界于他而言,都是养分。
只不过有好坏之分罢了。
唯一让他有所犹豫(尽管那犹豫也可能是一种计划)的,竟然是那个和小小姐一起被掳来的漂亮少年。
如果不是谢小九,苏跃连会立刻吞噬对方。
但正因为是谢小九,苏跃连不仅没有吃掉他,还似乎有饲养的意思,把美丽的金丝雀关进凤樊凰笼中,不让他离开自己身边。
然而小小姐还没有小客人得到的怜悯多。
西盐原本就是混血种,而且没有得到苏氏一族的指点,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兽形是什么样、要怎样变换。
然而身为父亲,苏跃连没有半点教学的耐心,手上一点点收紧。
眼看着幼崽越来越透明,好似下一秒就要化作混沌空气里的一隅,有谁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是小葱。
伴生兽的翅膀已经没了,而且是以一种残忍的虐待方式失去的;没人愿意细想他经历了什么。
它非常慌张,声音因不知名的原因嘶哑成了一截一截:“少、少主!吾感觉到了——”
小葱看起来好吃懒做又笨拙,好像没什么用,然而既然是苏家的伴生兽,个个天赋异禀。
它的精神力像一个遍布整颗星球的磁场,能感受到所有细微的变化,包括是否有人离开。
或者……闯入。
苏跃连的嘴唇红得像抹了血,松开手:“说。”
幼崽朝着重力方向坠去,苏珊眼疾手快冲过来接住了她。
还好她接住了。
她跪坐在地上抱着幼崽,发出绝望的呜咽声。
西盐对此仍然没有任何反应,蓝眼睛平静极了,像一个真正的、没有感情也没有痛楚的玻璃娃娃。
小葱想看,却又不敢看。
它已经为自己的胆大妄为付出了代价,也被勒令再也不得接近小小姐半步。
“有、有不是苏家……的人、出出出现了。”它绞尽脑汁想着措辞,“不是……诶?可是好像……又是?”
苏跃连:“你在说什么?”
“吾、吾说得都是真的!”小葱有些茫然,“吾从未见过此人,不应当是苏家的一份子。可、可是,我能在这个人身上……”
他咽了口口水,乌漆嘛黑的脸和小小的眼显出匪夷所思。
“为什么,我能在他身上感应到苏家的血缘反应?”
117 血亲
◎眼尾绯红,我见犹怜。◎
纪攸和谢恺尘试图从那个被风刃切割的缺口原路返回, 然而它已经被填上了。
也不知道是老管家他们发现了之后的补救,还是这些房子有自生能力。
谢恺尘的想象力其实算不上丰富,然而现在就是告诉他这些宅院会长出两条腿自己走路, 他也不会惊讶。
在“风暴之眼”, 或者说在“深渊”, 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按照纪攸的说法, 他先是被苏跃连带到宝库,这个宝库看起来就是藏在地下的;然后他往下切割,掉进下一层的水银密室, 理论上同样是在地下,而且位置更深。
但是当他从水银密室再往下, 居然来到了露天地, 然后和从叽里咕噜星穿越过来的谢恺尘碰了个正着。字面意义。
纪攸的另一重叙述, 当初被伴生兽们带进主星时,先是穿过暴风带,然后看见了矗立在火山熔岩中的苏宅。
那么, 那个有主殿、有玫瑰圣像的苏宅, 应当也是地上。
可是他们现在的位置是看不见主宅的, 尽管天色依旧黯淡, 但大地并未流淌着血液一样的发光岩浆。
难道,“风暴之眼”的地表有两层?
这几个地下室一样的建筑, 就是两层地表的分割?
一时间无法定夺, 究竟是回到那个“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比较好,还是停留在这个“夹层”更合适。
纪攸与饲主重逢之后, 再也不需要自己警戒了, 反正约阿诺什么都能做到。
跟约阿诺在一块儿, 逃生都快乐似郊游。
他一边被拉着手往前走, 一边轻轻柔柔讲着在黄昏晓星分开后的经历。
小美人的手也软软的,声音也软软的,听得谢恺尘……心也跟着软软的。
他说了银铃-西格玛,说了铁藤螳和碧玉蜓两大家族的对峙,说了处处闪着光的银色巢穴,迷雾之下的雪原,山洞里打盹的伴生兽小葱和豆腐。
明明应当每一段都是生死攸关惊心动魄的经历,可是他一说,温软得像童话。
谢恺尘想起凤凰,他的小家伙也总喜欢这样碎碎念着从前在荒星森林里的经历,或者是他工作一天回来之后,小叽告诉他自己在家里、在花园、在谢鸣风的住处又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
再怎样平淡的日常,在小毛球的眼里都是愉快的冒险。
人类疲倦的日复一日,小鸟儿总能过得如诗如画。
到底是说者烂漫,还是听者用心?
谢恺尘以为那是凤凰的独家“超能力”,没想到,小美人居然也会。
又或者……是他总是在小九身上找小叽的影子。
要不是他确确实实养的是只鸟儿,所有知晓他有灵宠的人、包括【小奶瓶直播间】亿万观众都确认他养的的确是团会飞的奶黄小毛球,谢恺尘都要怀疑小九到底是不是小叽变的了。
小九对他从初见开始的依赖,种种与小叽相似的、双生影子般的习性,包括同样的浅金色头发(羽毛)和琉璃瞳。
太多太多的巧合,结成一个又一个谜团埋在心中。
只是,他想,若真是自己的小家伙,一定会告诉自己的。
……这样他也不必在被小九的强烈吸引、和对小叽只此一“鸟”的承诺中拉扯和愧疚。
谢恺尘神游天外,冷不丁看见小美人歪着头冲自己张开五指晃了晃,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发呆。
见他目光重新聚焦,少年收起手,背在身后,仍然是那个打量他的姿势,像是从哪儿突然钻到他面前的小兔子。
可爱得不得了。
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巴。
光洁、连一丝瑕疵都看不见的皮肤。
细细的、一边胳膊就可以环过的腰。
轻薄外衣下雪白的双腿。
怎么看,都是人类的特征。
不管从哪个角度比较,都和飞禽不沾边。
……所以自己在瞎想些什么啊。
小鸟怎么可能变成人呢。
凤凰注意到太子的视线带着审视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尽管并不晓得用意,但被饲主注视着永远是令啾啾愉快的。
只不过,在谢恺尘的目光路过他的脚踝时,纪攸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还好,还好他之前在水银密室就已经把红藤蔓和琳琅球解下来了。
藤蔓融进光镯里,至于翡翠铃铛,暂时放在外衣口袋的夹层里。
无心之举,倒是挽救了他一回。
他还不想这么快在谢恺尘面前暴露真实身份。
如果有一天,一定要告诉对方的话,他希望至少是个安全而私密的地方,而且最好是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
这样,不管饲养员决定要不要自己,啾啾都要学会坚强QAQ
两人总算都从各自的思绪回到现世,他们跋涉在灰白的土壤上,暴风带盘旋在头顶,还似乎有下降的趋势,急需找到一处庇护之所。
谢恺尘走着走着,大脑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种痛感和以前精神力失控的前兆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
这一种……热度。
不仅是「热」,该说「烫」才对,他甚至都能感觉到自己血管中流淌的血液在一点点变得灼热,像是随时都会沸腾。
常人要是到了这种地步,早就全身血管爆裂死亡了,可谢恺尘除了头疼发晕以外,并没有明显的改变。
高阶精神力,居然能庇护他至这种程度吗?
然而这种疼痛就算是坚韧隐忍的他也有些承受不住,膝盖一软,差点摔倒。
还好纪攸及时扶住了他。
小凤凰是头一回看见自己的主人如此痛苦,吓得魂飞魄散:“主……殿下,殿下?”
其实他现在就算喊主人,谢恺尘也只会以为是郝郎中的精神世界“倾城”的后遗症;不过纪攸还是及时纠正了过来。
少年娇小清瘦,男人正相反,高大而强壮,这样冷不丁倒在他身上,几乎把纪攸也一起压倒。
凤凰的力气还是比外表看起来要大些,他撑起谢恺尘,一起慢慢坐在地上。
纪攸小口小口喘着气,近在耳旁,喘息的每一丝波震都在谢恺尘的鼓膜里回荡,惊起涟漪一片。
潜意识告诉谢恺尘不该如此逾矩,哪怕他们在倾城距离吻仅有一步之遥,那毕竟是在精神空间,现世里的两人仍然没有到那个亲密的地步。
他尽力找回重心,不让自己全部靠在小美人的怀里。
饲主这么一动,反而叫凤凰更担心了。
“殿下,还好吗?”尾音是藏都藏不住的颤抖。
他调整了下坐姿,试图让谢恺尘能更舒服地靠着自己。
属于小九的暖融融的体温透过薄如蝉翼的衣衫传来,自谢恺尘相贴的皮肤蒸向四肢百骸。
衣料摩挲的声响再度渡进他的听觉,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有那么一些意味不明。
不对。
不该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候。
谢恺尘闭了闭眼:“……没事,就是有点头疼。”
纪攸:“为什么会头疼?”
谢恺尘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血液流速加快……而且很烫。”
“烫?”纪攸眨了下眼,想起先前在水银密室看见那个喷泉里的男人时,谢恺尘给的那颗翡翠石也出现了相似的反应,“是不是那种,好像,好像被什么召唤了一样的感觉?”
谢恺尘揉了揉额角:“你怎么知道?”
纪攸抿抿唇,他总不能说你给我的定情信物和你的症状一样吧。
他模棱两可地说:“也许,和那个密室里的人有关。”
谢恺尘对他所描述的这个人的确充满了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够被泡在水银里,而且还没有完全死去。
如果此刻的血液沸腾的确是因为那个人在“召唤”,那么,那个男人究竟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呢?
其实他从登陆这颗星球以来,一种怪异的熟悉感一直如影随形。
这很不寻常。
他从来没有来过“风暴之眼”,连德尔塔象限都没有碰过,怎么会产生旧地重游的错觉?
就好像这颗星球上有什么曾是他依赖和怀念的存在,化作风,化作氧气,从遥远的地方扑向他,要带他去往那个近乎于「真相」的东西。
……等等,这颗星球上有氧气吗?
他现在到底是怎么还在呼吸和活着的?
一双温凉柔软的小手抚上他的额头,谢恺尘呼吸停了一瞬。
兴许是他刚才自己做了揉额头的动作,小□□着他的样子,想要帮他缓解疼痛。
少年用的劲儿并不大,穴位也谈不上专业,可太子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血管里奔涌的血液一点点恢复正常,头痛也轻了许多。
在谢恺尘没有看见的地方,淡淡的金光随着凤凰按压的指尖游走,那些光纱一样覆盖在太子的额头周围,慢慢抚平了他脑海中山呼海啸般的躁动。
这种感觉,就像在小叽给他疗愈。
只不过一个是精神力上的烦乱,一个是生理性的不适。
如果真如小九所言,他现在经受的头疼和血液加速流动是因为被那个神秘人“召唤”,这同样可能来源于精神力的问题。
谢恺尘的确之前就隐约觉得和小九待在一块儿总是很安心,并没有发现对方有精神疗愈能力的直接证明。
此时此刻,他更不会去探究小九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认定这份舒适是因为……为他做这些的,是他的心仪之人。
他不敢轻易用「爱」这个字,然而它的确能消泯苦痛。
谢恺尘轻轻捉住纪攸的双手,抑住小美人的动作:“我好多了,谢谢你。”
太子自己都惊叹于自己的自制力,竟然能够从温香软玉的温柔乡中抽身出来。
然而这毕竟不是个可以放松的地点,继续前行更重要。
他闭上眼又睁开:“我们接着走吧。”
“……咦?”
谢恺尘听见小九小小的疑惑声,顺着他的方向抬头看去。
银灰色的瞳孔微微扩散。
纪攸缓缓站起来,声音很困惑:“刚才,有看到这个吗?”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幢拆开的魔方一样的黑房子。
上下有三层,每一个都是四四方方的正方体,说是拆开的魔方,是因为它们搁置在不同的方位,就好像一个3×3阶的魔方从里面被打开,而且故意推成了这种特殊形状似的。
这样的立方体组合,若是放在帝国的各种科学训练、或者小朋友的科普益智课堂上,并不新鲜。
可是如果放在连地表都是裸L的、没什么覆盖层、更没多少人造痕迹的“深渊”主星,只能用离奇来形容了。
“……没有。”
他沉声回答。
谢恺尘非常肯定,之前来的路上是绝对没有见过它的,否则也不至于那么担心若是暴风带下降他们该去哪里藏身。
两人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的决定。
上空盘旋的风暴越来越低,最外围的气流随时都有可能卷走他们;面对自然的力量,渺小的人类根本无计可施。
无论室内藏着什么魑魅魍魉,总比室外要安全一点。
经过凤凰灵力的治愈,谢恺尘已经暂时恢复了,重新回到保护者的位置,牵着纪攸往房子里走。
等到他们靠近,才发现黑魔方并没有门,也没有窗,处处严丝合缝,像一个随时可以合并的整体。
不仅没有进出口,连墙体都光滑得过分,呈现出类似于玻璃、但并不会反光的质地,谢恺尘认不出这是什么材料。
他让纪攸停在原地,自己走上前去摸索。
在手掌贴上墙壁的瞬间,那种被召唤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但这一次并没有带来头痛,只是身体里的烧灼感愈演愈烈,他在和这个“房子”相互感应。
心底好似有声音让他将精神力注入到黑魔方中,当做钥匙。
这样冒险的举动完全可能会抽干他的身体,可太子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就像着了魔似的,白金色的电流自手心源源不断流淌,膨胀成越来越大的光球。
凤凰察觉到了这边的不对劲,刚要上前,已经来不及了。
谢恺尘反手将电光注入黑玻璃墙体内——
黑魔方缓缓移动了起来。
它们像真正的魔方那样,几个面不停对调、翻转,哪怕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黑,也在尝试着排列组合出正确的密码来。
谢恺尘被弹开的那一瞬清醒后来,及时止住大量散逸的精神力,鲜明地感觉到体力的下降——精神力对于人类而言重要程度不比任何其他生理指标低,黑魔方这是在吸取他的生命力来做开门的钥匙!
他为自己的走火入魔感到后怕,大口大口喘着气。
小九走过来,轻轻抓住他的手掌,金光弥漫在两人相贴的掌心间,让他重新找回了力量。
然后,两人自然而然地十指紧扣。
谢恺尘慢慢感觉到,小九就像一个稳定的能量源,既可以为他人平复躁动的精神力,也能够补充流失的那些。
灵宠只能做到前一种,能够实现后一种的小九是独一无二的。
难怪从星盗团,到黄昏晓,再到现在的“风暴之眼”,人人垂涎,人人追捧,人人都想要得到他。
可是,谢恺尘想,自己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力才想要他。
只是因为……他是他而已。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会把小九让给别人。
他是他的。
突然,黑魔方从原本的类玻璃材质变得像橡皮泥一样柔软,也像橡皮泥似的开始改变形态。
它像一个怪物张开了嘴,在两个小小的人来反应过来之前,啊呜一口吃掉了他们。
谢恺尘的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伸手把纪攸抱进怀里。
一阵天昏地暗外加天旋地转之后,他们重新回落到平稳的地面。
人类的视力适应比小鸟要慢一些,谢恺尘在看清里面是什么样子之前,先听见少年惊喜的声音:“是喷泉!”
他睁开眼,晕眩感消失之后,发现四周那种柔软可以变形的橡皮泥质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房子。
正中央的确有一座类似喷泉的水池。
他没有立刻走近,也拉住了跃跃欲试的小九,看见从龙头上喷溅而出的液体,是熠熠生辉的银色,大珠小珠落玉盘,折射出无数光点,美不胜收。
这种液体的性状的确很符合阿尔法的水银,不过既然它出现在德尔塔象限,还被当作喷泉来使用,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小九拉着他的手扬起脸:“我们可以去看一看吗?”
然而谢恺尘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他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对血液的召唤,而且比之前几次要强烈得多。这里很有可能就是源头——那个躺在水银喷泉里的男人,就是使得他产生头疼欲裂的共振的罪魁祸首。
谢恺尘有一种荒谬的预感,他并不敢去看那个人——看清之后,也许他的人生会从此扭转。
尽管房间里还能喘气的人只有他和小九,他还是放低了声音:“你确定这就是你之前买的地方吗?”
小美人的目光有些迷茫,然后扭头朝周围看去。
“在那里!”
他找到了自己的印记。
谢恺尘也同样看向他指的地方,那是一块形状非常规整的圆形地砖,如果单看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但是放眼望去,所有的地板都没有丝毫缝隙和形状,那个圆就显得格外突兀了。
纪攸抬起手腕晃了晃光镯,绯红的流光一闪而过:“是昭昭帮我的。”
谢恺尘记得“血弥撒”的这个秘密武器,也相信它可以做到。
那么,他最先开始的胡乱猜想成了真——苏宅,可以自行组合移动。
如果不是他们误打误撞的概率太高,那就是……有人故意让他们按照设计好的陷阱往里跳。
想到这儿他的神经紧绷了起来。
在进入这间水银密室时,谢恺尘特意观察了一下这儿和黑魔方的外表一样,没有门没有窗,是个密闭的空间。
然而就在他思忖着喷泉会不会是突破口时,精神力蓦地为他感知到了不速之客。
有人站在他们身后的阴影里,悄无声息,不请自来。
谢恺尘感觉到纪攸在看清此人时很明显地抖了一下,他把少年护在自己身后,抬眼看向来人。
长发,紫瞳,赤足。
身披赤金色的裘衣。
面容姣好得雌雄莫辩,妖冶且剧毒。
来人笑盈盈的,很愉悦的样子,目光先是贪婪地从谢恺尘身后的小美人身上掠过一遍,还叫人火大地故意伸出一点舌尖,咬着用牙齿咬住。
这是个完全没有遮掩意味的挑※逗的动作,尽管这只让纪攸感觉恐惧。
苏跃连当然能感觉到小美人前面那个高大男人快要压抑不住的怒火,这样磅礴的占有欲,他还没怎么见识过,反倒让他觉得更有意思。
他慢条斯理把目光移过去,看清太子的长相之后,竟然有一瞬的惊讶。
“啊呀,真是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啦,小尘。”
*
“小尘,今天的课怎么样?”
“乔少将想下周带你去第二帝国看看,小尘要去吗?”
“下个月小尘你们是不是有学生联合会演讲?你们老师希望你可以代表学院参加。”
“小尘,一起做早餐吧,加点儿红莓怎么样?”
“来,让妈妈看看,我的小尘长大了……”
……
在男人呼唤他的霎那,谢恺尘脑海中翻涌出无数记忆的片段。
从小到大会这样喊他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母亲,连父亲都不曾有过如此亲昵的称呼。
随着他的年龄一点点长大,自我意识和年少时期惯有的叛逆初见端倪,连母后都不再这样喊他,和其他长辈一样,叫他恺尘。
母亲的离开让他失去了很多东西,自然也包括这个称呼。
他偶尔会在梦中梦见温馨遥远的童年,与这个称呼,然而醒来之后也明白它与童年、与母亲一样遥不可及。
然而今日,猝不及防在这个陌生男人口中再度听见。
苏跃连看谢恺尘一脸“我不认识你你谁”的表情,最初的惊讶慢慢化为早有所料,抱臂:“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不记得啦?”
谢恺尘:“……”
这是什么亲戚见面打招呼金句。
他的目光全是怀疑,可能还有一点点茫然,都被苏跃连尽收眼底。
“也是,那时候你太小了,你妈说人类的婴儿是不记事的。”他作沉思状,又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嗯,也就这么小吧。”
他比划的大概是一个西瓜的大小。
谢恺尘并不愿看自己婴儿时代和西瓜有什么关系,这男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跟自己差不了多少,怎么可能抱得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说的话,谢恺尘半个字儿都不信。
他是帝国的太子,二十几年来想用各种方式和话术套关系的数不胜数,但扯上皇后,只会叫他更加反感。
苏跃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儿:“你那时候就不怎么喜欢我,还尿了我一身。”
他故作夸张地啧啧几声。
谢恺尘:“……”
谢恺尘斩钉截铁:“不可能。”
这种话术骗骗小孩子就得了,怎么还有人用来骗成年人啊。
余光看见小美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似乎对自己的童年糗事很感兴趣,那种在心上人面前被揭老底的屈辱顿时涌上心头。
现在的太子再如何稳重凛冽、杀伐果决,婴儿时期的小小太子也一样是管不住膀胱的小幼崽。
这没办法,婴儿时的谢恺尘控制不了,现在的谢恺尘也没办法穿越回去。
他能做的,就是让这个(在小九面前)胡言乱语的家伙闭嘴。
苏跃连不是没感觉到年轻人的怒意在节节攀升,他只是不在意,还对纪攸道:“是不是很奇怪?还不止如此,人类的婴儿要用好几个月甚至一年时间才能学会说话和走路——在这个宇宙,人类幼崽是最该被淘汰的、未发育完成的次品。”
谢恺尘的情绪反而因为他这番话平静下来:“你说的这个该被淘汰的残次品,支配了整个阿尔法象限,并且没有敌人敢轻易来犯。”
“唔,这点我不否认,能搞出个帝国是挺厉害。但是……”他拖长声音,晃了晃食指,指尖燃起一团小火苗又熄灭,“你所说的敌人,只是贝塔和伽玛象限吗?包括德尔塔象限吗?”
谢恺尘皱起眉。
苏跃连的言下之意很清晰,人类帝国能有今天,全靠他高抬贵手。
苏跃连伸了个懒腰:“苏家在‘深渊’都冬眠了几百年了,我的骨头都要生锈了。适当出来活动活动,也没问题吧,你说呢?”
“你的活动,就是指放出异兽袭击赛瑟纳林联邦?”
谢恺尘没有忘记黄昏晓星的横尸遍野与血流成河,即便那不是他的子民,也依旧叫他痛心。
苏跃连装作无辜:“那个是误伤啦。我就是为了找我女儿嘛,但是人太多了,就……”
关于苏跃连自称西盐(在谢恺尘的认知里她还叫小野莓)是他的女儿这部分事,纪攸也已经跟谢恺尘说过了。
太子和凤凰的反应差不多,都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纯洁的小生命竟然来自于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苏跃连讲得如此轻描淡写,好像那不是一群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而是在扫地时不小心惊起的一摊落叶。
他先前说的那些,人类能在阿尔法象限稳定生存,不过是因为苏家没有出手一类的话,也同样是如此轻蔑的态度。
谢恺尘实在不想和这样的人兜圈子白费唇舌,哪怕他自称长辈套近乎;他看了看四周仍然没有一丝缝隙的墙壁,看不出这人刚刚是从哪里进来的。
他直视着苏跃连,语气平常:“我不想在你这儿浪费时间,让我们带小野莓走。”
小凤凰拽了拽他的衣角,轻声补充:“是盐盐。”
谢恺尘:“。”
差点忘了。
苏跃连从短暂的迷惑回过神,这个“小野莓”原来是他们给自己女儿取的昵称。
倒是挺可爱的。
只不过……
“晚了。”他微微笑,“我的宝贝女儿呢,我已经……把她吃了。”
谢恺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同样看见小九看向自己迷茫而无助的眼神。
突如其来的噩耗摧毁了凤凰的思考能力,明明是很简单的几个字,下意识伸出手去寻求最温暖、最安全的支援。
“主人……”
他呢喃着。
谢恺尘在清醒时刻听见他这样呼唤自己,然而比起有别的旖旎心思,他只为小九声音中的颤抖而心碎。
他把小九的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掌中,后者的体温在快速下降,好像连灵魂都被冻住。
“他说的是真的吗?”小凤凰的声音缥缈浮薄,梦呓似的,琉璃瞳失去了焦距,“崽崽……被吃掉了?”
谢恺尘还不确定男人所言的“吃掉”究竟是不是字面意思,他冷冷地盯着苏跃连,抚摸着纪攸被冷汗浸湿的长发,声音和目光是完全相反的温柔。
“嘘,嘘……我在。我在。”
凤凰顺从地被他箍在怀里,脑海中依旧在嗡嗡作响,饲主强有力的臂膀是溺水中唯一可以攀紧的浮木。
他捡到的,精心照顾的小幼崽。
从不会说话,到模仿他啾啾咻咻。
从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到会对他笑,还要抱抱。
就这样……没有了吗?
他想哭。
他应该是要哭的。
纪攸紧紧抓着谢恺尘的前襟,像还是小毛球那样想要逃进饲养员的衣领里。
在饲主的怀中,他什么都不用面对,什么都不用怕。
苏跃连颇为不悦地看着这一幕。
从见到这个小美人开始,他除了对年幼的西盐以外,对其他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
尽管对小葱豆腐、老管家、苏珊的态度,会比身为元凶的自己和缓一些,但那也依旧把自己和他们放在完全不同的两个阵营。
就算被囚在笼中,依旧高高在上,叫所有人只可远观,永不可真正触碰。
不是娇弱、需要依存他人的笼中雀,而是更加圣洁、更加遥不可及的……什么。
苏跃连一直以来,对他的认知都是这样的。
可是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幕却打破了他的固有认知。
原来小美人也会如此依赖一个人,也会在别人面前毫不设防,整颗心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交给对方。
小九展现给他们的总是防备的、竖起的刺,可是给这个人的,却是最最柔软的花芯。
凭什么……
凭什么?!
有什么烧灼着苏跃连的胃。
他不知道,那叫做嫉妒。
谢恺尘哄了好一会儿,小鸟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擦了擦眼睛,眼底依旧漾着点点水光,睫毛微颤,眼尾绯红,我见犹怜。
凤凰对着谢恺尘轻轻摇了摇头,后者心领神会放开他,看着他走向前。
“你是坏人。”凤凰伤心道,“坏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苏跃连直觉到危险,却实在不觉得面前这两个渺小的人类能对自己构成什么真正的威胁,反而兴奋了起来:“哦?宝贝儿,你倒是说说看,我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谢恺尘听见“宝贝儿”这个词,眸中的杀意更盛一分。
但他相信小九能做到。
如果做不到,他也是他的后盾。
纪攸在距离苏跃连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光芒自他身周逐渐形成漩涡。
他并未唤醒“昭神”,抬手凝出浅金色的光辉向下滴落,并在脚边聚集成影。
几秒钟后,领域倏然延伸至整个房间!
小神禽最重要的能力是治愈,这种能力在被动的疗愈形式下成为安抚力,在主动的攻击模式中,则会成为镇静之力。
这就是为什么此前在放置着祭台的宝库中,苏跃连做不到伤害纪攸。
一旦进入凤凰领域,所有的敌人都会倒戈臣服。
小凤凰还是雏鸟的时候,远远没有挖掘出这么多能力。
这都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在辗转于浩瀚宇宙的这段日子里,一点点增长出的力量。
他在独立。他在长大。
一步步,从一只只会撒娇馋嘴的小奶啾,长成那个真正的、足以为万物所拥戴、与「神禽」之名相称的凤凰。
纪攸在自己的领域里不再是一只小鸟儿,而是众生顶礼膜拜的神明。
没有信徒有能力、乃至有意愿伤害自己信仰的「祂」。
——除非,没有进入凤凰领域。
谢恺尘有纪攸的赦免,并不会在凤凰领域中被蒙蔽心智(如果他有过盲目,也是因为爱),清楚地看见那几乎充盈全屋的灿烂金光,唯独未能侵蚀至水银喷泉。
苏跃连已经吃亏过一次,有所防备,早在凤凰领域施展开的刹那,就跳上了池壁。
此刻,正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把你诱捕到这里来吗?”
这座喷泉流淌的“水银”自然不只是用来装饰的,它和西盐的屏蔽力类似,能够从空间中划分出另一个单独的小空间,隔绝所有能力的侵袭。
苏跃连蹲下来,着迷地望着纪攸:“你的能力和你一样,真美。如果你和它都是我的,会更加美丽。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就喜欢追求美。”
他翘起唇角:“小尘,把你的小男朋友让给我吧,嗯?”
谢恺尘并没有被他幼稚的挑衅所激怒,也没有否定他关于“男朋友”的身份假定,同样微微笑:“你会后悔自己的觊觎。”
他上前一步,不轻不重地把小美人带到自己的怀里,像捧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儿握住他的手。
S级的精神力以细小电流的形态融入凤凰呈光影态的灵力,白金色与浅金色两种璀璨夺目的颜色交织,直到整个领域都布满雷电。
除了释放中心得有赦免的两人,任何人踏进领域,都会在瞬间被摧毁。
苏跃连重新站起来,尽管水银池暂时还没有被卷进风暴中心,但谢恺尘的精神力在一次又一次发动进攻,那层屏障壁垒迟早会打破。
若是在过去,以太子那横冲直撞的精神力,暴走是迟早的事儿。
就算失控时有摧枯拉朽的能力,可他本人同样会被洗劫一空,而且在自己失去意识的同时,也很容易给别人可趁之机。
自从与小凤凰联结过后,他的情况稳定了许多。
然而随着小叽的“失踪”,他的自控力每况愈下,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回到失控的深渊。
没想到小九的镇静之力可以起到同样的效果。
喷泉池壁已然被雷电一次又一次的鞭袭敲出了裂缝,里面的水银也受到了震动,从平静如鉴的最初到开始有了波纹。
那池中的男人依旧阖着双眼,神色是一种不正常的安详。
世界分裂重组,都与他无关。
苏跃连偏开头,避过一道雷击,向后退了两步,总算看明白了现状:“你竟然妄图用人类的精神力来对付我?”男人的诧异不像装出来的。
谢恺尘和纪攸都当他是胡言乱语。
“人类。”苏跃连再度重复这个词,“人类的精神力。”
他抬了抬下巴,紫色的眼瞳像一条剧毒的蛇那样闪烁着奇异的兴奋光泽:“……哈,哈哈……我明白了。”
他从一开始的严阵以待笑了起来,而且笑声愈发癫狂,笑得弯下了腰。
那边的两人都弄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小小的房间只剩下电流的劈啪作响和那叫人怀疑精神状况出了问题的痴狂笑声。
苏跃连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咳嗽好几声,止住了那过于夸张的大笑:“小尘啊小尘,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对吧?”
纪攸能感觉到谢恺尘握着自己的手一紧。
小神禽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他应该捂住耳朵,尤其是捂住谢恺尘的耳朵,不要听那个男人花言巧语的蛊惑。
他这么想,也这么去做了,踮脚急切地要捂住谢恺尘的耳朵。
然而人类的目光没有放在他身上,轻柔、但不容抗拒地制住他的动作,单手把人箍在怀里。
“嘘。”他说。又用那种哄孩子的柔和语气,可是眼神是冰冷的,“嘘……让我听听,他要说什么。”
小凤凰在他怀里颤抖。
是个错误……他想。
听苏跃连说话,一定是错误。
苏跃连哪里是在讲话,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
他受不住的。
约阿诺……承受不了的。
“你又什么新的话术?”太子的语气冷然,“除了装熟人以外?”
苏跃连紧紧盯着他:“从小葱跟我说感应到有苏家的人、又好像不是苏家的人进入主星开始,我就有所怀疑,为什么能有人既淌着苏家的血,又没有淌着苏家的血?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谢恺尘的耐心在下降:“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也不再跟他兜圈子:“我现在明白了。苏槿心是不是封印了你的血统?”
“是怕你觉醒之后跟我抢吗?”他笑道,“还真是……我的好姐姐啊。”
【作者有话说】
PS.盐盐没死
118 家族
◎差点把自己当小凤凰了。◎
谢恺尘心里咯噔一下。
苏跃连是不是在瞎扯淡, 他分辨得出来。
从铜铃-伊塔出发前,韦伯斯特的确刻意跟他提过,“深渊”的主人姓苏。
那时候他就总在想, 这个“苏”和自己母亲的姓有没有关系。
不过, 苏并不是一个罕见的姓氏, 再加上这个家族并非人类, 很有可能只是化形的时候随便挑了个姓氏。
那时候他心存侥幸,期望韦伯斯特提起这个只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绪。
但苏跃连的话打破了他的所有幻想。
苏槿心的确是他的母亲的本名,出于某些原因, 皇后在公开场合并不曾提及自己的真实姓名,只是“苏”, 外人指代她, 也是用的“苏皇后”。
槿心这个名字, 恐怕连老皇帝都很少再想起了。
苏跃连却用一种如此熟稔的口吻,提到苏槿心。
如果他说她是他的姐姐,就意味着……他是自己的……舅舅?
太子的脸色相当难看。
比起这个罪无可赦的恶人是自己的血亲, 更需要理清的逻辑在于, 如果母亲真的是这个苏氏的一员, 那意味着她其实是德尔塔象限的原住民。
她, 并不是人类?
好在谢恺尘还算冷静:“我母后在仙逢霞区长大,是从出生开始登记在国民库的帝国子民, 不可能和德尔塔象限有什么牵扯。就算对皇后造谣, 也不能——”
“——那是你妈太软弱,以为逃到人类社会, 逃到阿尔法象限就能摆脱苏家。”苏跃连抢白, 翻了个白眼, “拜托, 怎么可能啊,苏槿心是苏家这一辈的长女,是嫡出的大小姐,身上可是流着最纯正的苏氏的血诶。天涯海角,她都逃脱不了这个身份。”
苏跃连笑得露出小尖牙,像吸血鬼,也像恶魔:“苏家是她的烙印,也是诅咒。总有一天,或许就是今天,也会成为你的,小尘。”
谢恺尘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一点点在冷下去。
房间里的两种力量慢慢衰减,谢恺尘在突如其来的震荡面前失去了对抗的心力。
苏跃连也不着急反击,他仍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摸了摸下巴:“让我猜猜,你是不是精神力比普通人要高很多,大概率是爆表到超出人类的极限,还没法控制,容易暴走?啊对了,我记得你们,不,他们人类是需要绑定什么灵宠来安抚精神力的,小尘你是不是一直匹配不到合适的?”
其实是有的,谢恺尘和纪攸的潜意识都是反驳。
但他们知道,这并不是现在的重点。
见年轻人的神情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苏跃连知道自己说得肯定都对。
他得意地解释:“这很正常,因为我族的血统和力量对于人类来说实在太超过了。好比往一个倒满酒的小酒杯里放一块大秤砣,别说酒会溢出来了,连杯子都岌岌可危。”
谢恺尘的意识好像沉进了水里。
男人还在喋喋不休絮叨着什么,他能听到他在说话,可是每一个字好像都隔着无尽水流,带着噪声与回音。
听不清。
也不想再听了。
苏跃连那些关于他精神力失控的猜测以及解释,完美地应证了他被捧到最高处期望又失望、任人耻笑的一生。
因为他的母亲不是人类,他也同样不是纯粹的人类。
而是一个有1/2苏氏血统的……怪物。
苏跃连的叨逼叨仍然没有停止:“让我再猜猜,你长这么大,苏槿心肯定从来没跟你提过苏家。就好像我们是她的耻辱似的。但主动和人类联姻的她才是苏家的耻辱。”
提到这个,苏跃连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不知是因为胞姊,还是因为……和人类联姻。
“那个满肚子坏水的谢铮更不会告诉你真相。”
在苏跃连口中听见父亲的名字,让谢恺尘觉得有一瞬间的不真实。
苏跃连提起老皇帝的口吻非常不屑:“他不说,也不去解决你的问题,就让你以为自己是个出了点儿毛病的人类,是残次品中的残次品。这样他就可以从来不提苏家,也不提鹿家和褚家,让你,让你们国家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帝位和象限,从以前到以后都是谢家的。”
他摇了摇头:“不得不说,这招还挺有效的。啧,还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谢恺尘听过许多对自己父亲的形容词,壮年时的无情,暮年时的昏庸。
但“狡猾”,还是头一回。
他听得有些困惑了。
苏跃连提到的几家,除了苏家,鹿家和褚家他都是熟悉的,前者是谢狄川的母亲,王妃鹿蔚的家族,也是怒岭星系领主的姓氏;后者就是元帅褚聿的家族。
鹿家和褚家的确都是显赫的家族,可是再怎么显赫,也不过是领主与军官。
这两个姓氏,为何能与世代掌权者、贵为皇族的谢家相提并论?
苏家,又在这场纷争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那些属于长辈的爱恨情仇摆在他面前,隔着一张纸,他只要掀开它,就能窥见真相。
然而苏跃连把这张纸搁在一旁,不提了。
他话锋一转:“小尘,你想知道怎么才能解除你的封印吗?如果你激活了苏氏的血统,你会远比现在更强大。人类再也没有可以挑战你地位的存在,比如你那个弟弟,他可真够烦人的,嗯?”
谢恺尘没料到这里又有谢狄川什么事儿:“你跟他有联系?”
苏跃连托着腮,手指在下巴上敲了敲:“该说是有联系好呢,还是,嗯,合作关系好呢。”
谢恺尘直觉不对:“你们合作什么了?”
“看在你才是我的亲外甥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他告诉我,我那位跑出去的太太竟然偷偷给我生了一个女儿;她死之后,我女儿流落在外,只有他知道位置。他可以告诉我我女儿的下落,作为交换,我要捉到你的小宝贝儿给他。”
在谢恺尘怒从心起之前,纪攸终于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名词中找到了自己能听懂的部分。
“把我,给谁?”
苏跃连顿了一下,咯咯笑起来:“宝贝,你怎么知道我说的谢恺尘的小宝贝儿就是你?”
纪攸:“……”
糟了,他在人类先生面前把自己当小凤凰了。
小奶啾从跟着谢恺尘进入人类社会开始,就有许许多多人告诉他,他是太子最爱的、也是唯一的心肝宝贝。
所以子啊苏跃连讲这些话时,他自然而然把自己换算成了那个成了筹码的“宝贝”。
少年僵了僵,不敢去看太子的表情。
然而有谁的手掌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摁了摁,好像在告诉他,没错,你的确是。
小凤凰莫名有点儿害羞,低下头;可惜现在没有胸羽给他埋。
苏跃连最见不得他们俩这情意绵绵的恩爱模样,厌恶道:“是啊,谢狄川让我把小九交出去。但是——”
纪攸想起什么,睁大眼睛打断他:“所以那天你说的,给模特送花、不是什么好人的,是三殿下。”
这句并不是疑问,说得非常笃定。
苏跃连:“……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谢恺尘:“?”
小美人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我就说嘛,我的殿下是最最好的啦!”
人类先生怎么可能把啾啾送给别人?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相信过哦!
谢恺尘并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少年看起来满心欢喜,像吃到糖果的小朋友。
他开心,他也会为他开心。
谢恺尘揉了揉纪攸的头发。
苏跃连不遮不掩翻了个白眼:“跑题了,小朋友们。”他仗着自己的真实年龄几百岁,哪怕一张年轻的脸,仍然以长辈自居,“小尘,你真的对你的封印不好奇吗?”
谢恺尘没有被他绕进沟里,思维很清晰:“假如,我是说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想不到什么理由你会希望我变强,威胁到你的地位。”
在接二连三接收了如此多逆转人生观的讯息之后还能这样镇定,苏跃连倒是对自己这个外甥有些刮目相看了,眯起眼睛:“苏氏一族慕强,如果你足够强大,说不定,我会自愿被你吞噬呢。”
谢恺尘还不知道苏氏变强的方式就是彼此吞噬,光是听到这个词就一阵恶寒:“不必了,我对这种未开化的野兽行为没有兴趣。”
真诚的邀请没有被回应,苏跃连撇撇嘴:“好吧,正巧我也还挺喜欢这个家主之位的。不过,我是真的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我可不认为我亲爱的、慈悲心肠的姐姐有这个能力,最大可能是老头子帮她的。这么说来,你应该还见过你外公呢。”
谢恺尘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关于母亲家庭的消息,这也是为什么他无从反驳苏跃连关于他和他母亲都是苏氏一族的举证。
这个所谓的外公,他根本没有印象。
“可能在你出生受洗礼之类的场合,不记得也正常。”苏跃连道,“总之呢,想要解除封印,也只有老头儿才能做到。”
他轻巧地跳下池边,往旁退了一步,露出水银喷泉里沉睡的人。
——那个神秘的中年人,正是苏跃连和苏槿心的父亲,谢恺尘的外祖父,苏家的老家主。
“小尘,你在人类中的确是佼佼者,可是别忘了,人类是宇宙中的残次品。只要你属于苏家的血脉被封印,就动不了我半根手指——可惜啊可惜。”苏跃连笑得露出牙齿,闪亮得像个洁牙产品的广告,“你唯一的解药,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儿模糊,苏老家主究竟是已经死了,还是无法被唤醒的昏迷,很难说。
“你们俩都很强,但你们不知道要怎么用,太浪费了。”苏跃连语气遗憾,“还不如都交给我,嗯?你们在我的肚子里相守,也算是一生嘛。”
他自认为讲了个绝妙的笑话,话音刚落陡然收起笑容,身周旋起风暴。
随着黑色的气流向外扩散,他的体型也越来越大,很快顶到了天花板。
纪攸最先反应过来:“他要回到原身了!”
黑兽的体长足有十几米,在把黑魔方撑爆之前,会先把他们俩压死。
谢恺尘召唤出精神力在他们两人面前形成一道防护层,当初在黄昏晓星他也使用过,能够抵御铁藤螳大军的攻击。
然而化形中的苏跃连伸出尾尖,还未恢复成完全体的尾巴直径已经快接近两米,像根柱子一样横扫过来。
尾巴上的尖刺如同柄柄匕首,聚集着可以腐蚀一切的毒液。
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斩向人类的防御层,尖刺与电流铿锵相撞,火花四溅。
谢恺尘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面对某个对手时感到了吃力。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精神力在对苏跃连使用时效果大打折扣,后者所言不假,人类的力量在苏氏一族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至今不知晓苏氏,或者说自己身体里流的另一半血液究竟是怎样的种族,有怎样的习性,有怎样的弱点。
苏老家主生死未卜,他被封印的血脉或许永无重见天光的那一日。
苏跃连对他和小九起了杀心,要如何在悬殊的实力面前全身而退?
凤凰攥住他的衣角,眸光闪烁:“我要不要……”
谢恺尘听懂了他未说出的话:也许他们两个加上“昭神”还能有些胜算。
问题在于,“昭神”远比谢恺尘自己的精神力还要难以控制,它被造出来的目的就是杀戮和胜利。
如果“昭神”和苏跃连爆发激烈冲突,为了取胜,它会付出任何代价,包括反噬自己的主人。
谢恺尘还没说什么,纪攸先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行不行,这样那个叔叔也会……”
他说的是水银池里的老家主。
苏跃连所说的,关于谢恺尘也是苏家一份子的事儿他还没有完全绕过来弯,但很多碎片慢慢串联在了一起。
涅拉的主人,苏小姐,幻境里怀孕的女人。
皇后,苏槿心,苏跃连的姐姐。
她们……全都是同一个人。
他不太明白到底“血统”“封印”“唤醒”是怎么一回事,隐约明白可以让饲主比现在更厉害。
有这样的机会,他当然要帮忙。
可是,要是现在为了战胜苏跃连唤醒“昭神”,它在不失控的情况下最多也就能保护自己和谢恺尘,其他的会呼吸的都会被碾碎。
水池里的叔叔绝对不可以死,所以他也不能唤醒它。
凤凰摇摇头,安抚躁动的光镯:“不行呀,你先乖乖睡觉嘛。”
跃跃欲试要大显身手、却被突然叫停的昭昭:QAQ
没有“昭神”的帮助,谢恺尘的力量还不足以和苏跃连抗衡,纪攸试图再一次施展凤凰领域,现在苏跃连已经不在水银喷泉里了,没有屏障的话,他应当可以让镇静之力——
“少主!”
冷清清的嗓音打断了几人的僵持。
纪攸和谢恺尘眼见着苏跃连幻化到一半的巨型黑兽一圈圈缩小,最终回到人类的形态。
犄角、尾巴和翅膀都没收起来,它们过于庞大的兽态在人体上显得有些笨拙,叫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狼狈。
被打断施法的苏跃连恶狠狠地瞪着闯进来的豆腐:“想死是不是!”
豆腐的能力是强制附近的双形态物种转换成另一种形态,就算是苏跃连都不例外。
豆腐单膝跪下,做了一个行礼的动作:“抱歉,少主。”
苏跃连终于收起犄角和翅膀,但尾巴还在,并且代替他的心情烦躁地在地面上甩了甩:“别告诉我你是进来给这两个人求情的!”
苏氏起什么内讧,那边的两人并不关心。
他们更想知道的是,这些家伙到底是怎么在一丝缝隙都没有的黑魔方里随意进出的啊!
豆腐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不会说谎,可也不知要如何应对少主的怒火,干脆沉默。
但沉默在很多时候都是火上浇油。
苏跃连的紫瞳几乎能喷出火来:“你和小葱跟了我几百年了,现在要为一个认识几天的人,哦不,他俩没一个是人类——你们两个,都要背叛我吗?”
这一次依旧没有得到豆腐的回答。
谢恺尘的目光却缓缓移向纪攸。
他早就感觉得到小九不普通。
可是,苏跃连说他俩都不是人类,那就意味着小九和自己一样,至少是混血。
也有可能……和苏跃连一样,没有半点人类的血统,完全是伪装。
他还没查明自己是什么。
小九,又是什么?
凤凰同样感觉到了饲主探究的目光。
说不紧张是假的,在现在这种情况,随时都有可能暴露。
尤其是,见过他真身的豆腐和小葱。
好在豆腐根本无暇顾及他,苏氏的内讧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苏跃连居高临下,矛头对准豆腐,讥笑道:“其实我也不需要你们。吃掉就好了。”
他身后的尾巴扬起朝着豆腐袭来,根根竖刺分明。
伴生兽有自己的坚持,站在原地动也没动,生生承下那一击!
喀嚓。
那是骨骼碎裂的声响。
也是黑魔方的四周开始崩塌。
脚下的地板陡然战栗起来,无数黑色的碎片雪一样纷纷扬扬下坠,顷刻间掩埋了视线。
在天旋地转的最后一秒,纪攸清晰地看见豆腐回过头,血色浸透了雪白的衣衫和长发,让它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冲着他做了一个口型。
「快——逃——」
*
背后山摇地动,世界仿佛随时会裂成两半。
两人不敢回头,跑了很久,直到彻底听不见黑魔方坍塌,才终于敢停下来喘息片刻。
豆腐大概是用了自己的力量再度为他们撕开出口,他们才能从那个莫名其妙的密室中逃出来。
凤凰一直在发抖,白发男人最后的一幕像块斑斓的噩梦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谢恺尘环抱着他,自己的心跳同样久久无法降速。
天空比先前还要混沌,但暴风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发灰的云层和簌簌坠下的大雪。
“风暴之眼”竟然有着和母星相似的天气,不真实感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
纪攸在谢恺尘怀里闭着眼,听着落雪的声音,模糊地想起自己还是只初来乍到的小奶啾时,人类先生带他去栗源海湾度假,见识到了鸟生的第一场雪。
那时候他心无旁骛,天真无邪,衔一片雪花,拓几个花瓣似的小爪印就足够开心很久。
从什么时候起,世界不断天翻地覆,他也已经不再是小幼崽了?
地上已经有了一层积雪,照现在的速度,很快到处都会堆出雪层。
凤凰其实不怕冷,但他的发抖让谢恺尘的心揪着,然而后者自己也就一件单衣,没办法再多变出一件为他御寒。
苏宅的自行组合再一次被激活,苏跃连、老家主、豆腐,不知去向,不知生死。
原来黑魔方的位置空空如也。
……不对,雪色之中,有一抹格外突兀的金红。
那是苏跃连先前为了蔽体勉强同意披着的裘衣,不知是不是打斗中掉了下来。
谢恺尘走过去捡起来,两边的袖口上面沾了点儿疑似血迹的东西,并没有味道,只是看着有些骇人。
他皱了下眉,用上劲撕掉污渍所在的布料,失去了袖子的裘衣成了斗篷。
他把斗篷披在少年身上,它张扬的色泽其实很配小美人明丽的五官,将他原本的温软衬得娇艳无比,凌乱的金色发丝又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收敛,好叫那份娇嫩不至于太惹眼。
同一件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的效果也截然不同。
太子低着头,将小美人垂至眼前的额发别在耳后,为他系上衣领的系带。
小凤凰在还是小奶啾的时候被自己的饲养员先生穿过很多次衣服,但人类形态,却是头一回。
两人的距离近到他可以感觉到谢恺尘的吐息,翡翠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谢恺尘的嗓音平铺直叙:“你这样看着我,是想让我亲你吗。”
末尾连个问号都不是,讲得那么理所当然。
纪攸不躲不闪,依旧那样深深望着他,琉璃凤凰瞳倒映着他的影。
就像一朵等待着采撷的花儿。
就像……在等着他的吻。
他是想亲他的。
也有好多次了。
可是,此时,此地,同样不是合适的时机。
他总觉得亲吻应当是用来表达最深刻、最纯粹的爱意,隆重又珍贵。
若仅是为了现下这样安抚惊魂不定的灵魂,拥抱已经足够。
谢恺尘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但注意力被前方忽然刮起的小型深色风旋吸引过去。
片刻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瘸一拐的小葱。
那对畸形的小翅膀受了重创以后,它已经不能飞了,短粗短粗的四肢又不足以支撑它行走和奔跑,只能像个皮球一样在地上弹来弹去。
以行动力为划分标准,它已经是残疾了。
除了小葱,老管家也在。
谢恺尘没见过他们,神色戒备。
小葱和老管家一眼认出了他是谁,看见他身边的小美人、和小美人身上眼熟的赤金色斗篷,有了片刻的怔忪。
小葱在短暂的失神后面露惊喜:“天啊,我真的见到小少爷了!活的,是活的诶!”
“小少爷。”管家躬身,“很高兴见到您平安长这么大了。”
谢恺尘:“……”
很诡异。真的。
“那小子真是够冲动的。”小葱长叹一声,“竟然就这么去找少主摊牌了?”
老管家微微躬身:“两位跟我来吧,我为你们指引离开‘风暴之眼’的方向。”
谢恺尘能感觉到纪攸在面对这些人时很坦然,应当是认识的,而且并没有受到伤害;但他自然不会放心他们,哪怕被自家人似的称呼。
他冷静地分析听到的话:“那个人……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主人?”
“小少爷是说豆腐吗?严格来说,少主不是豆腐的主人。”八卦且话痨的小葱一直像个注解机器,知道什么事儿都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别人听,“小少爷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大小姐和少主是姐弟。你不知道的,是他们同胞姐弟有三个,唔,应该说是三颗蛋。”
三颗……蛋?
小凤凰吃惊地看着饲主。
咦,原来他和他都是卵生物种吗?
……这算不算某个概念下的同类?
谢恺尘听见三颗蛋的时候同样觉得很不舒服,他已经从种种证据中说服了自己的确不是纯种人类,但现在要去接受自己有可能也是从蛋里孵出来的,实在很困难。
这些对于苏家太正常了,小葱完全没看出来这两人的惊疑,继续道:“纯血苏氏后裔都会有伴生兽,而且是唯一的;题外话,小少爷你和小小姐都是混血种,所以你们没有伴生兽。吾才是少主的伴生兽。豆腐真正的主人是最晚苏醒的——唔,不能这么说,他/她根本没有等到自主睁眼,就已经被先醒来的少主吃掉了。”
他们这些局外者永远不会知晓的是,数百年前的三颗蛋中,苏槿心作为最先苏醒的那一个,破壳而出后就看见同样幼小、连鳞甲都没有长出来的苏跃连在啃噬另一个再也不会睁开眼的弟妹。
刚刚孵化出的苏槿心自此对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产生了深深的恐惧,这种畏惧如影随形跟了她一辈子,直到死去。
老管家道:“豆腐无主,但他身为伴生兽,必须侍一主,否则无法生存。失去主人的伴生兽会失心疯,也活不了多久。比如涅拉,在大小姐……离开后,它不能接受她的死亡,固执地认为她只是不见了,并且踏上了云游四方寻找大小姐的旅途。可惜,这趟旅途是不会有它想要的终点的,它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就会消散在宇宙中。”
小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涅拉那家伙去哪儿了,它可是我们仨中个头最大的一个呢。”
谢恺尘和纪攸对视一眼。
他们都在“血弥撒”和“魔鬼礁”星云认识了大块头的涅拉,万万没想到它竟然与皇后相生相伴。
涅拉是不幸的,它失去了相连的主人,还被星盗捕获。
涅拉也是幸运的,它遇见了凤凰,心伤得到治愈,留在了654星上帮助那里遭受心紊症丧尸屠城的人们重建家园,重新有了兽生意义。
纪攸正想告诉他们涅拉的下落,就听老管家缓声道:“我很高兴,苏氏还保有小少爷您和小小姐两支血脉。可惜小少爷您的血统被大小姐封印了,也无人能解,您只是人类,无法继承苏氏。”
谢恺尘本来也没打算继承苏氏,但老管家既然这样说,一定是有用意的,他接着听下去。
接过话茬的是小葱:“少主现在已经有些发狂了,六亲不认。虽然苏氏一族亲情比其他族群要淡薄些,但是他若是发疯把所有人都吃了,那么苏氏也会不复存在;‘风暴之眼’已经死了很多年了,现在支撑它的都是苏氏的力量。”
老管家道:“若我们全部消失殆尽,整个‘深渊’都会跟着崩溃。到时候,想必别的象限……比如小少爷所在的阿尔法象限,也不好办。”
谢恺尘瞳孔一缩。
这两个家伙不是在咋呼,若真如他们所言,苏氏陨灭后“深渊”随之瓦解,那么“深渊”里所有的异兽将倾巢而出,逃亡其余三个象限。
这么多年来帝国临着德尔塔象限边境的星域还算稳定,不仅是,更是有苏氏坐镇和管控着“深渊”。
光是一个铁藤螳就让同样先进的赛瑟纳林联邦溃不成军,若是其他的……
谢恺尘不愿再想下去。
他闭了闭眼:“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小葱和老管家互相看了看,不愧是苏家的后代,跟聪明人讲话就是轻松,一点就通。
小葱道:“吾辈今日顶着背叛主人的惩罚救你们出来,是希望你们可以带小小姐走——她是苏氏最后的希望。”
纪攸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盐盐……在哪里?”
他的声音太过于欣喜,血色涌上双唇,艳丽得惊人。
老管家没想到他对此有这么大反应,不过还是解释:“苏珊在照顾。”
“盐盐,盐盐……”
小凤凰念叨着这个名字,回头看向谢恺尘。
人类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也听见了,这不是幻听,也不是做梦。
苏跃连是骗他们的——崽崽还活着!
小美人原本沉重的心被这个好消息重新点亮,因创伤而黯淡的碧眸再度焕发光彩。
“豆腐应当还能拖延少主一段时间,这是他拼上性命为你们和小小姐争取来的。”小葱在雪地上弹了弹,“时间不多了,现在随吾来主殿。”
“为什么是主殿?”谢恺尘留了个心眼,“如果一定要我跟你们去这种听起来就是自投罗网的地方,起码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解释。”
小葱有点想挠头,可惜短短手挠不到:“呃,吾不知道小少爷你是怎样进入主星的,但从圣像可以离开。这是连少主都不知晓的特殊通道。只不过这个通道的出口一直在变,吾不能确定你们会落在何处。”
谢恺尘看了它一眼,视线落在小九身上:“你相信他们吗?”
凤凰咬着嘴唇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跃连有太多谜团,他分不清,但是这两个人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他还是能感觉得到的。
“好。”谢恺尘转向那两人,“我跟你们去,但不是因为我信任你们,而是因为他信任你们。”
他的精神力对抗苏跃连尚处弱势,那毕竟是纯血;但对付这两个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有这个信心。
小葱嘀嘀咕咕:“小少爷,我们才是你的家人啊。”
老管家:“……快闭嘴吧。”
*
“风暴之眼”的天空是永恒的晦涩,雪越下越大。
小美人身上熔岩色的斗篷飘摇在茫茫雪原上,像是火山里刚刚诞生的花。
他们没走多一会儿,高大的神庙兀然出现在视野里。
两位星外来客已经对会自己跑来跑去的苏宅见怪不怪了。
老管家已经提前屏退了所有仆从,进入主殿时,刚好是玫瑰像放下来的时间。
老家主和少主都自顾不暇的现在,唯有机械仍然勤恳运转。
谢恺尘抬头仰望着圣像,很意外在这里看到它。
这朵半毁玫瑰的造型他有印象,眠宵花区是母星上一个非常特殊的大区,圣帝大教堂他当然也是去参拜过的。
那里供奉和纪念的人,是帝国的第一任皇帝,也是唯一有资格被称为“大帝”的陛下。
大帝是人类跃入大宇宙时代最初的英雄,是开创帝国的元勋,他对于整个帝国人来说都是白月光一样的存在,说是全帝国信仰的神祇也不为过。
眠宵花区,或者母星、帝国的任何一个地方有半毁玫瑰神像都很正常。
可是,为什么德尔塔象限的“深渊”中,为什么在口口声声说着人类是宇宙的残次品、对人类充满蔑视的苏家,竟然也会有同样的圣像在?
总不能说苏氏也是信仰大帝的吧?
听起来太过扯淡了一点。
但他突然想起苏跃连所说的,苏、谢、鹿、褚几家有着民众、乃至他这样的后辈所不清楚的龌龊。
难道苏氏与帝国有着非比寻常的牵连?
又或者,他,他们,这四个辉煌显耀的家族曾达成过怎样的约定?
考虑到他父亲的几次出轨和母亲的不甚在意,父母的婚姻也许没有想象中简单。
若是苏家和谢家联姻,就说得通了。
看不人类的苏氏为什么要跟人类联姻,又有什么制约着“深渊”数百年来从不进犯帝国?
褚、鹿两家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长辈的动荡,家族的掣肘与制衡,象限的羁绊,皇室、帝国的秘辛……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波折。
小凤凰想不到这一层,现在他最重要的是找到西盐。
路上老家主说西盐会在主殿等着他们,可是他四处都看了,不见踪影。
小葱用脑袋指了指头顶的圣像:“吾辈偷偷把小小姐藏在这儿啦,所以少主才没有发现。”
小凤凰惊讶地抬起头,发现小幼崽正趴在玫瑰的花心里,低着头,同样欣喜不已地冲他伸手:“咻,咻!”
纪攸想起圣帝大教堂那个“原版”的巨型玫瑰像,花心里趴着另一座小小的天使雕像。
现在的幼崽和那个小天使的位置一模一样,看起来年龄也差不多。
她皮肤是不正常的白,几乎和圣像融为一体。
纪攸都已经打算自己爬上去接她了,一道黑影闪现,飞快地攀上去把幼崽抱在怀里。
其他人连眼睛都还没眨两下的功夫,幼崽已经回到了地面。
凤凰揉了揉眼,认出来那道黑影是穿着黑袍的女仆苏珊。
不仅他没反应过来,西盐也很好奇为什么自己上一秒还在高高冷冷的地方,下一秒就来到思念依旧的啾啾哥哥面前了。
她的速度快得惊人,还格外稳当,幼崽的小刘海都没怎么乱。
苏家的人,的确个个天赋异禀。
无论是一只黑色猪猪,还是总是唯唯诺诺的女仆。
苏珊并不敢抬头与他们对视,把幼崽交到纪攸怀里,声音哽咽:“请您……带小小姐离开。去帝国也好,去联邦也罢,不要回来……不要让少主发现她的存在。”
幼崽的小手揽住少年的脖子,蓝眼睛晶亮:“咻,咻咻!”
崽崽和饲主给予的拥抱是不同的,即便同样温暖。
纪攸仔细检查着小朋友有没有受伤,确认苏跃连都是说谎话才真正安下心。
失而复得的喜悦填满了他原本惴惴不安的心,
老管家走过来:“之前豆腐找到小小姐,是通过苏氏的血脉感应。我没有办法像老家主那样长期封印她的血统,只能用暂时的方法。小少爷,小客人,请你们带小小姐离得越远越好,或者能够想出办法长期封印。或者……”
或者,有朝一日,让西盐取代苏跃连。
这话老管家没有说,他们所有人都不会说出口,只能放在心里。
纪攸一直以为玫瑰像是一个整体,直到它的花瓣分崩离析,缓缓掉落。
随后,光斑潋滟的秘密隧道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这便是“风暴之眼”传送至域外的空间之门。
这也同样是分别。
小葱的短短手使劲想抹眼睛,可惜够不着:“呜呜呜……小小姐……呜呜呜……美女……美女你带我走吧美女……”
谢恺尘:“它在叫谁?”
纪攸:“……不知道呀。”
小凤凰很紧张,生怕小葱把自己的原形是小鸟儿的事在太子面前一不小心抖出来。
幸好小葱光顾着悲伤再也看不见它的美女了,到后来夹杂着哭腔咕噜咕噜成谁也听不懂的小猪哼哼。
玫瑰像藏着的空间隧道是有限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小,并且还时不时发出一阵剧烈抖动,像是随时要关闭。
谢恺尘让纪攸带着西盐先在门边等自己。
他看向老管家,面容模糊,让他想起过去的许多人,又或者是自己遥不可及的童年。
老管家也看向这个自己牵挂着、却在二十几年后才终于难得得以一见的小少爷。
是大小姐唯一的孩子,是苏氏这一代真正的长子,现在却站到了“深渊”的对立面。
人类垂眼看向他:“我的母亲,童年过得幸福吗?”
管家看得出小少爷有话要讲,没想到问的竟然是这个。
他微微笑:“是的,家主和夫人都很疼爱她。”
谢恺尘闭了闭眼睛,喉头滚动了一下。
有叹息,那叹息飘散在风里。
对于从未有过机会了解母亲真正人生的他来说,得到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母亲……还有苏氏,到底是什么种族?”
他得到了一个简短的,仅有一个字的回答。
119 逆行
◎十六岁的太子与太子妃。◎
谢恺尘都已经做好了穿越到另一个险恶异世界、出来就马不停蹄战斗与逃生的准备, 没想到刚恢复意识,就被一大堆热情的果冻扑倒了。
他挣扎了好几次,摘下的那些很快被更多涌过来的小果冻替补上。
他干脆放弃抵抗, 认命地躺在那儿, 听这些小生物叽里叽里咕噜咕噜冲他表达着再见面的快乐。
每个星球的时间都不同, 他不知道自己去“风暴之眼”的时间在叽里咕噜星究竟过了多久, 从小果冻们激动得乱晃灯笼的反应来看,应该是挺久的。
他和它们其实也没相处多少时间,这副久别重逢、喜极而泣的架势真是够热情好客的。
凤凰跟在后面走出空间隧道, 随后,光斑在他身后缓缓消散。
他抱着幼崽看向满地乱跑、只有小腿那么高的迷你原住民们, 小女孩在他怀里扭了扭, 想要下来。
“崽崽想要看它们?”
“咻, 咻。”
他放下幼崽,蹲在旁边:“要温柔哦。”
西盐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来,她那曾经与残疾无异的双腿在“深渊”游历一遭后神奇地恢复了, 要不了多久, 也是个能跑能跳的快乐小朋友。
“咻?”小女孩仰脸看他。
小神禽以前在森林里见识过各种动物, 大到猛兽, 小到虫蚁,自认为还是会和非智慧种族打交道的:“可以问问看, 它们愿不愿意被摸摸。”
盐盐认真点点头, 看向果冻们:“咻?”
她面前正好有三四只果冻溜达过去,它们听见她的话, 豆豆眼思索了几秒, 头顶的小触角像点头似的晃了晃, 表达同意。
幼崽开开心心地伸出小手, 谨记着啾啾哥哥“要温柔”的话,很轻很轻地碰了碰它们。
一、二、三、四,挨个摸摸,雨露均沾。
小果冻们非常喜欢被摸摸,连触角都在发光,点亮了一盏盏灯笼。
它们主动用触角来碰盐盐的小手,想要更多摸摸。
盐盐的手心被蹭得痒痒的,咯咯直笑。
她还不能随心所欲奔跑,于是在草地上坐下来,伸手让小果冻们爬到她胳膊上。
其他的原住民很快被吸引过来,但幼崽的身体太小了,承不住多少,挤不上去的小果冻只能在下面排队,圆滚滚半透明的身体一弹一弹,很是急切。
软绵绵的小可爱与同样软绵绵的小可爱们很快打成一片。
这边的幼崽笑声天真清脆,那边的果冻们叽里咕噜得也很欢快,光是听着都很抚慰人心。
单纯的小生灵们玩闹的温柔画面治愈了成年人们刚从混乱和生死存亡中得以喘息的心绪。
谢恺尘身上的小果冻们很多都去西盐那儿排队了,总算能坐起来。
他屈起一边的腿,单手搭在膝盖上:“以前就听说,小孩子可以和任何一种生物沟通。今天还真见识到了。这小家伙真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
纪攸抱膝坐在旁边,歪过头看他:“嗯……我也能听懂呢。”
他的视线掠过几只还黏着谢恺尘的小果冻,再回到本人身上:“它们在夸你特别高。”
谢恺尘:“?”
合着在场只有他是语言不通的外星人呗。
“真的假的。”人类不相信,随手拎起一只小果冻,“那你翻译一下,它在说什么?”
纪攸本来在认真听,脸上忽然一热,眼神闪烁着回避视线,怎么也不肯回答。
小美人害羞起来脸颊绯红,长而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手指下意识搅着袖口,翡翠似的眸子里粼粼波光。
实在是……漂亮得让人心动。
谢恺尘没有逼问他,不作声地转开眼。
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亲他。
还有幼崽在,还有一大群……观众在。不合适。
待谢恺尘去逗弄别的小果冻,凤凰松了口,小小声地对那只小果冻道:“谢谢你呀。”
谢谢你,夸我们好般配。
叽里咕噜星就是“风暴之眼”与外界相连的通道,只不过苏家的人并没有亲自试验过,而韦伯斯特那些人也只用无生命无智慧的物体探过路,使得叽里咕噜星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中转站成了无人问津的桃花源。
贸然穿梭纬度不同的空间是有风险的,R体和精神都是。尽管谢恺尘暂时还没有感觉到哪里发生了变化,还是觉得等到有条件了做一个全面点的检查比较安全。
但不管怎么样,都比留在苏宅被那个疯子杀了要好。
更何况他冒险孤身进入“深渊”的两个目的已经达成,一个是找到小九,另一个是探明放出德尔塔异兽侵扰其他象限的幕后元凶究竟是何人。
既然都已经找到答案,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
关于母亲和自己的身世真相,是完全出乎意料的。
该说是惊喜,还是惊吓呢。
谢恺尘看着那边和小果冻们认真说话的幼崽:“她叫西盐,对吗?”
纪攸点点头。
谢恺尘:“姓什么,苏?”
纪攸:“没有姓氏,就只是西盐。苏跃连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她的妈妈也不想让她被任何姓氏、家族所束缚。”
谢恺尘:“……原来他叫苏跃连啊。”
纪攸:“?”
谢恺尘:“没什么。她妈妈是什么人?”
纪攸摇摇头,小葱豆腐对少夫人的事儿讳莫如深,老管家也从来没提过,苏跃连更只是用“那个女人”这样毫无尊重和留恋的代称。
他只知道西盐的妈妈是很爱她的,除此以外,都是谜。
谢恺尘表情复杂:“如果苏跃连真的是我母后的弟弟,那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妹妹了。”
妹妹。
很陌生的词汇。
他其实是想过的,任何一个男孩子小时候都会想要一个妹妹。
然而风流成性的父皇,身体每况愈下的母后,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的出现,都让他再没有想法。
在很长一段时间,兄弟姊妹对他而言不是温暖的亲情,而是对母亲的一次又一次伤害,以及宫中加诸于他们母子二人的、恶毒的流言蜚语。
理清这些前尘往事之后,谢恺尘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贵为皇后,拥有帝国最先进的医疗条件,身体还是越来越差。
为了斩断与苏氏的关联,她不仅为出生后的儿子封印了苏氏的血统,连她自己也是。
谢恺尘的混血种,封印了一半,作为人类的另一半还是可以正常生活的。
但她是纯血,封印了之后,就只剩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
她的R体被掏空了,支撑她活下去的不过是那几缕缥缈的精神与惦念。
丈夫三番两次的出轨,连相敬如宾的表面都懒得维持下去,更是摧毁了她为数不多的留恋。
如果父母不是自由恋爱的话,既然老管家说,苏氏的老家主和夫人是很疼爱这个女儿的,又为什么要把她孤身一人送去遥远的阿尔法象限?
这样的联姻,和苏跃连提到的四大家族的秘辛是否有什么关联?
母亲在他的记忆中从来不是柔弱、需要依靠他人的形象,她优雅平和,母仪天下,深深爱着这个并非同族的帝国,也被帝国的子民深深爱戴。
如果真的是出于“大义”的联姻,性格独立有主见的她,又为什么会同意呢?
还有太多太多问题,等着他去挖掘。
这边谢恺尘有许多问题没有得到解释,那边纪攸也有。
不过只有一个。
小凤凰看着饲主的侧颜,想来想去还是问出了那个好奇已久的问题:“殿下……不是人类吗?”
“……大概不是吧。”谢恺尘也看着他,深邃如宇宙星河的瞳孔里是风浪过后的平静,“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那您是什么?”
他看见谢恺尘临走之前问了老管家这个问题,但当时空间隧道的噪音淹没了老管家的回答。
说到这个,谢恺尘竟然弯起唇角笑了。
那不是发自内心愉悦的笑容,而是……自嘲。
他示意纪攸看向那边因为玩得太开心不自觉冒出小犄角和小尾巴的幼崽,尾巴在地上拍来拍去,草籽跟着飞溅。
“犄角。尾巴。翅膀。鳞片。”他顿了顿,“卵生。贪财。暴怒。强大。”
谢恺尘的声音有些不正常的空洞:“我曾经以为这种生物只会出现在传说和影视文学作品里。”
小凤凰想,自己好像也是个很稀有的物种呢。
但是,太子描述的这些,到底是什么?
谢恺尘提供的这些描述,已经够很多人猜出真相了;只可惜小凤凰毕竟不是人类,没有接触过人类的那些幻想,对不上号。
他见饲主并不想直接说出答案,可能是对于自己不是人类还在耿耿于怀,也并不催促。
来日方长,他总会知道的。
每一次他的主动逃开和被迫离去,最终总能被约阿诺找回来。
纪攸已经明白了,谢恺尘的身边,就是他的宿命,他的归处。
这一次,他不想再离开了。
他要做人类先生……啊呀,现在好像已经不能再叫人类先生了;他要做他到哪里都甩不开、最最黏人的小尾巴!
至于自己的真实身份,嗯,就像约阿诺的真实身份一样,总是能找到机会坦白的嘛。
到时候就算谢恺尘不要他也来不及了,他会一直跟着他的!
小鸟一旦认定了饲养员,绝对不会更改了喔!
啾啾下定决心,为自己加油鼓劲。
谢恺尘从自己动荡的身世谜团中回过神,就见小美人鼓着包子脸喃喃自语,眉眼很认真,好像自己在跟自己较劲儿。
在这个人面前,天大的烦恼也会跟着烟消云散。
是因为对方的镇静之力吗?
是因为像灵宠一
样可以安抚别人吗
还是因为,他只是贪恋于他的陪伴呢。
他看着少年,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小九好像比上次见面要成熟了些。
碧绿的眼眸,灿烂的金发,雪白的皮肤。
是哪里拔节抽长,是哪里更加坚韧,又是哪里愈发柔美。
总之,看起来更像个……大人了。
也就可以做一些,大人才能做的事。
“你是不是长大了一点?”他问。
纪攸好奇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样的评价从何而来。
谢恺尘抿抿嘴,其他的心中所想,自然是不能讲给小九听的。
小凤凰乖乖仰着脸。
“有点困困……”
淡金的卷发被风吹起,拂过精致的面庞。
干净得宛若朝日的第一缕熹光。
太子没忍住,伸手帮他拨弄了下刘海。
“回去再休息。”
不仅是小九,他自己也累了。从进入“深渊”开始,时间就失去了衡量的介质,他根本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
原先还能紧绷神经应付一波又一波的变故,此刻放松下来,疲倦潮水一样后知后觉漫上全身。
他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封印住西盐的血统,然后再考虑如何对付苏跃连,这是个需要从长计议的大事。
叽里咕噜星不是长久之地,整个德尔塔象限都不是。他们必须离开。
第一步就是回到伴星铜铃-伊塔,和海登·奥斯汀汇合。
当初谢恺尘刚来到叽里咕噜星时,想要寻找隧道完全是靠误打误撞。
现在有了翻译官小九,再去找折返的路径就简单多了。
三人跟着一大排唧唧扭扭的小果冻,走过开花的树,走过深蓝的草,走过会唱歌的小溪,把小小的童话世界寻找了个遍,最终在一丛金灿灿的灌木后面看见了和从铜铃-伊塔星来时差不多的两口井。
一边是深色,一边是浅色。
……等等。
应该从哪个进的来着?
*
与此同时,伴星铜铃-伊塔。
海登·奥斯汀拧着眼镜左边的旋钮,不断调整着数据。
他的这副镭射镜是他种种发明中最耗费心血的一个,但也是对其他项目最有帮助的一个。
反正在这儿也没有别的事干,正好升级一下内置数据库,还不用联网。
韦伯斯特等得很无聊,看这小孩儿的眼镜不断旋出惊异的光彩,很感兴趣地问:“小阁下在做什么?”
少年手一顿,声音平铺直叙:“跟你没关系吧。”
“聊聊天嘛。”韦伯斯特撇撇嘴,“我们现在可是在统一战线啊。”
海登让数据库进入后台升级,把眼镜推上头顶,露出本来的海蓝色双瞳:“殿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别心急啊小阁下。让我看看啊,我之前丢进去的果子是没多久就出来了,在另一边可能已经待上几个小时;我之前也说过,质量越大的物体,停留的时间会越久,按照这么换算的话,殿下就算顺利,也得好几个小时吧。”
少年原本的瞳色比防风镜上的镭射色要温和得多,但声音还是冷的:“你真的可信吗?”
“信不信的,您也没有别的选项了。不过我以为小阁下会对这些东西有研究呢,我是说,时间换算之类的。”
“我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机甲,星舰,不喜欢虚无缥缈的空间理论。”海登道,“再说了,我所有的学习都是基于阿尔法象限的星球条件,德尔塔这种奇葩的地方……
他平时话很少,现在喋喋不休,也只是为了掩饰紧张。
他毕竟刚满十八岁,在妈咪们和阿姊眼里还是小孩子,却背上了如此重要的任务。
守住铜铃-伊塔的出入口,等待太子归来。
如果太子……那他就要拿下韦伯斯特这个罪人,并且以最快速度通知帝国舰队。
无论哪一项,都不轻松。
韦伯斯特突然打了个响指:“我想起有趣的事。”
海登:“?”
韦伯斯特:“你还记得我说过,要记住顺序吗?”
海登:“……怎么了?”
韦伯斯特:“就是做探路的那颗果子,我是从深色井里扔进去,浅色井里出来的,对吧。”
海登顿觉不妙。
哪怕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韦伯斯特还是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小阁下想不想看看,如果反过来会怎么样?”
海登理智上并不想搭理他的胡言乱语,可是潜意识告诉他,应当看一看。
反过来……会怎样?
会对太子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不仅是太子一人,如果一切顺利,应当还有小九才对。
韦伯斯特看他表情的细微变化,清楚自己已经勾起了对方的兴趣,侃侃而谈:“主星的时空和这里不在同一个纬度,正常的步骤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可能也就是几天到几周的时间,人的样貌、身体都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但是……如果是逆转呢?”
海登目光一滞。
他的喉咙像是被人扼住,怎么都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韦伯斯特把重新捡起那个已经实验过一次的果子,把它从浅色井里扔了进去。
这一回他早有预料,提前躲开。
几秒钟后,果子从深色井里喷了出来。
海登眼疾手快捡起它,带着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紧张的喘气细细地检查。
那个标志性的凹陷,不见了。
不仅是凹陷不见,果子看起来也青涩了许多,不是之前那种成熟饱满的模样。
由于通道调转,它的时间线同样发生了更改。
回到了……从前?
海登愕然。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拿着果子,看见韦伯斯特冲他挤挤眼,不仅不在意,还饶有兴致:“很有趣吧?”
海登扔掉果子,冲上前攥住男人的领子怒吼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你事先告诉殿下?!”
要是按照这个果子的变化情况,那么待会儿从井,不,是通道里重新出来的太子和小九岂不是会变——
*
——会变更年轻。
纪攸惊讶地看着身边人。
他们在那两口井的问题上花了一些功夫纠结,谢恺尘记起来自己从铜铃-伊塔过去的时候是走的深色井,那么按照正常人的逻辑,想回去就应该颠倒一下,从彼时的出口,也就是浅色的井作为入口。
小凤凰不觉得有什么漏洞,欣然同意。
然后,时空隧道这么走一遭,进去时二十五六岁的谢恺尘,出来时年轻了十岁。
原本他在纪攸身边是个靠谱成熟的成年人形象,结果现在反倒成了脸庞更稚嫩的那一个。
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海登,少年目瞪口呆。
现在的小太子……看起来还没自己大吧?
倒是小美人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也缩小成了十岁的儿童,他的年纪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是十七八岁,那种介于未成年的稚嫩和成年的幽雅之间的优美,将熟未熟,诱人得要命。
原本两个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年龄差距,眼下并肩站着,同龄人似的,就像哪个高中春游时偷偷黏在一块儿的小情侣。
不过不止他俩,纪攸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子。
关于小西盐的事儿海登也听说过,幼崽的年龄也没有变化,依旧是三岁大的样子。
蓝眼睛转来转去,也对大哥哥突然变小的事情很好奇。
凤凰没有变,血统未被封印的幼崽也没有变。
唯一被通道像反催熟果子那样改变的,就只有人类血统比例更高的谢恺尘。
他们从一家三口,变成了两个哥哥带着小妹妹。
更离奇的是,谢恺尘不仅是身体回到了十五六岁,心性和记忆也同样。
他对自己的经历非常模糊,认不出海登和韦伯斯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错位的概念。
唯一不变的锚,是小九。
十六岁的小太子正值最狂妄的少年时代,心直口快,眼明心亮。
他和二十五岁总是瞻前顾后的太子不同,爱一个人,就要牢牢抓在手里。
几个人轮番问了他好些问题,把小太子弄得有些心烦。
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反复探查,他只是和小美人一起度了个假而已吧,这不是很正常、正常到已经成为惯例的事儿吗?
幼崽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陌生的星球吸引了,不再纠结大哥哥怎么变成小哥哥。
她弯腰想去够那个几度被用来实验的果子,于是纪攸遂她的愿把她放下来。
小美人的双手不再被他人占据,谢恺尘主动牵起他的手:“你是我的太子妃,不是吗?”
纪攸:“……?”
耶?
我不是你的灵宠吗=口=
虽然有了人形之后,“和饲主永远在一起”的愿望悄然发生了细微的差别,虽然他们有好几次差一点就有了亲亲,可那也不是直接成为太子妃什么的……0///0
只是,这些话凤凰没办法在时空错乱的太子面前说出。
韦伯斯特握拳挡在唇边掩住笑意,清了清嗓子:“太子妃殿下,怎么还害羞了?不是说等殿下成年你们就举行婚礼吗?这可是你们二位从小到大的婚约啊。”
纪攸:“?”
海登:“??”
啊?
有这么一回事吗?
120 婚约
◎“请和我的未婚妻保持距离。”◎
比起这两人的茫然, 年轻的谢恺尘倒是很坦然:“是啊,你我在五岁就有了婚约不是吗?”
纪攸心想,是吗?
纪攸小心翼翼地试探:“殿下记得自己的年龄吗?”
“十六。”小太子语气笃定, 没有半秒停顿, “你十七。怎么, 忘记了?”
纪攸摇摇头:“没有……就是跟您确认一下。”
确认一下您到底忘了多少。
说起年龄, 小太子蹙起眉:“我总希望自己能比你大一岁,这样就能更好地保护你了。不过母后说,年龄并不是问题, 责任和担当更重要。”
凤凰眨巴眨巴大眼睛,从这短短一句话中又捕捉到很多信息。
在现世中, 皇后仙逝于太子十三岁那年, 这是谢恺尘心中永远的痛。
凤凰身为他的灵宠, 自然在安抚他的过往记忆中看见过这些不可磨灭的伤疤。
但在这个小太子口中,她似乎依旧安康。
不仅安康,还对纪攸也很熟悉的样子, 好像他和谢恺尘从小一起长大, 都是她膝下疼爱的宝贝。
苏跃连口中的姐姐, 谢恺尘的母亲, 帝国皇后苏槿心,纪攸与她仅有幻境的一面之缘。
他仍记得那个开满了紫雾花的花园, 小腹微隆的娴雅夫人, 告诉她尘埃渺小而伟大。
她希望她的孩子,像尘埃一样平凡又勇敢。
她希望纪攸如果见到他的孩子, 能够帮她转达, ‘我永远爱他’。
那时候的小凤凰只在猜测她是不是涅拉心心念念的苏小姐, 又怎么会料到, 她竟然也是谢恺尘缅怀与追思的母亲。
……他已经见到她了,也见到了她的孩子。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谢恺尘那一句爱的箴言。
幻境中的苏槿心究竟是自己的臆想,还是通过某种方式向他传达了思念?
眼前的谢恺尘究竟是混淆了自己的年龄、记忆,还是根本不属于这个时空?
小凤凰的心情说不上来的沉重,可韦伯斯特倒是乐见其成。
他在这个十六岁的谢恺尘面前不仅不是要谋害他的罪人,反倒成了唯一一个记得婚约一事、明事理的存在。
他做出烦恼的表情:“小殿下,或许您该考虑一下礼节,不要那么着急称呼对方为太子妃比较好。毕竟在举行婚礼之前,小阁下都只能算是您的未婚妻。”
少年拧起眉心,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我总不能直接喊他未婚妻吧。”
他说完顿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这种可能性。
纪攸:“?”
少年太子否决了这个想法:“不行,这样太奇怪了。”
韦伯斯特哑然:“您直接喊他太子妃也不是很自然吧。”
谢恺尘:“。”
确实。
韦伯斯特提醒:“您与他之前没有私定的昵称吗?”
“有的,但是我……”他的眉头越皱越深,那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记忆在干扰他的思维,“我想不起来了。我应该叫你……”
小叽。
纪攸想。
你给我取的名字,一直是小叽。
从专属的名字开始,他们才有了不同于世人的、独一无二的羁绊。
他是唯一知道正确答案的人,然而这份正确答案,却不能填在问题之后,只能埋在心底。
纪攸还在想要不要临时胡编乱造一个,就见小太子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
小凤凰心脏一跳。
他不知道说什么,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太子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的手,微笑着:“我是叫你呦呦的吧。”
纪攸:……是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谢恺尘认出自己了——不是二十五岁的太子认识的「小九」,而是会啾啾叫、会飞飞的小鸟儿。
毕竟知道「纪攸」这个名字的不多,以前在皇室,谢鸣风、裴桉和乔拣对他都有各自取的昵称;至于在他拥有人类形态之后,所有人和非人类对他的认知都是乌元洲取的「小九」,或者他灵机一动的「谢小九」。
但谢恺尘在他掌心里用食指指尖绕出笔画,并不是他名字的那个攸。
从小叽,到小九,再到呦呦。
离真相越来越远,又好像越来越近。
海登一脸狐疑地看来看去,他知道谢恺尘这种逆生长是怎么回事,可他不知道谢恺尘和小九之间的婚约与旖旎怎么回事。
这个像在唤小鹿一样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啊!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事和打算,唯一对这些无知无觉的也就只有西盐了。
小女孩拿着那颗果子嗅了嗅,似乎想咬一口。
还好韦伯斯特发现得及时:“哎——小朋友这个不能吃!”
盐盐被他吓了一跳,小手一抖,果子滚落到了泥泞的泥巴里,彻底不能吃了。
幼崽的蓝眼睛里蓄了泪,也不知是被怪蜀黍吓着了,还是惋惜这颗果子。
凤凰从少年太子深情到了炽烈的目光下逃出来;他明白饲主的身上发生了一些跟时空隧道有关的变化,他不能在对方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占便宜,比如充当未婚妻和太子妃。
还是先拉开距离,让小太子冷静一下再说吧。
他走过去,把小兽一样呜咽的幼崽抱起来:“崽崽是不是饿了?”
“咻……”
她经历了被大虫子叼走,被迫认爹,还有差点被爹生吞、不得不藏在雕像里等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变故,承受了太多这个年轻不该承受的重负。
好不容易清净了点儿,肚肚早就饿了,可是连果果都不能吃。
崽崽好委屈QAQ
凤凰叹息,拍着她的后背哄幼崽,看向其他几人:“有地方可以歇一会儿吗?”
这段日子他游历了太多星球,从天空永远昏黄的黄昏晓星,到有银色植株、迷雾和雪原的银铃-西格玛,以及被暴风带环绕的、最为诡谲的“深渊”主星“风暴之眼”,一个比一个离谱。
相比之下,铜铃-伊塔地心的气候和地貌倒是最正常的一个了。
韦伯斯特愣了愣,反应过来:“有的,有的有的,跟我来吧。”
一行人的脚步在草丛上踏出簌簌的声响,刚从主星归来的三人走得慢些,领路的韦伯斯特走在最前面。
确认了纪攸、谢恺尘和西盐都没事儿以后,海登追上去:“为什么不告诉殿下真相?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韦伯斯特无辜道:“我怎么敢?只是以前听王妃说过太子十几岁是什么模样,想亲眼见一见罢了。”
海登:“……你是变态吗?”
韦伯斯特:“怎么会?我只是曾经狂热地崇拜过殿下罢了。”
海登:“你的崇拜,就是指谋杀他?”
韦伯斯特:“那都是三殿下的授意,我们打工人能怎么样呢?”
海登:“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现在要怎么办?总不能让殿下一直保持现在这个状态吧?原路返回能撤销逆转吗?”
韦伯斯特:“让殿下这么休息几天不好吗?你也知道人在十几岁的时候新陈代谢和恢复力都是最好的吧,而且你看他和太子妃情意绵绵的样子……”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后腰。
韦伯斯特打了个冷颤,
他低头一看,是一把机械钢刃。
海登和他离得很近,这样从纪攸谢恺尘的方向根本看不出来这哥俩好似的两个人在做什么。
韦伯斯特能感觉得到这个不知从哪儿抽出武器的小疯子,绝对不是威胁。
如果自己不好好回答,那么刀刃下一秒就会刺穿他的腰。
他的冷汗都下来了。
先前跟这小孩在一起等待的那几个标准时,还以为这小东西就是个人畜无害的中二少年呢,怎么还有这种绝杀技能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无奈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小阁下就是这么求人的吗——好好好,我说我说,隧道逆转是有时效限制的,三天之后,殿下就会自行复原了。”
见海登还是一脸“你骗鬼呢”,他叹气:“我保证。你看,我也没办法反抗你的武器不是?如果三天之后殿下还是这个样子,到时候你再把我崩了好了。”
海登实在很难相信这个狡猾的、满口谎言的男人,可除了等待验证他所说的话,自己也的确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把机械臂收回袖子里,装作无事发生。
没想到他刚走远没几步,韦伯斯特居然主动凑了过来。
男人贼眉鼠眼,压着嗓子:“小阁下,其实我一直想问来着,你和殿下之间那种微妙的、好像看彼此都有点儿不爽的情敌般的氛围,是不是因为在共同追求那个金发小美人?”
“……”
真是够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然而韦伯斯特没有接收到护目镜之下的死亡瞪视,还在嘚啵:“不得不说,你们的眼光确实不错,真是个难得一见的漂亮宝贝,就算在美人如云的鹿家我也没见过这么出挑的。可惜了,小阁下你还是放弃吧,小美人明显也对殿下情根深种——诶诶诶,我闭嘴我闭嘴我不问了,有话好说,好兄弟别掏刀!”
“……你跟谁俩呢?”
*
韦伯斯特给这个躲在铜铃-伊塔地心的神秘村庄取名为“吉斯特”。
海登总觉得这个名字有夹带私货的嫌疑。
吉斯特村共有十余户被鹿家销毁证据流放来的帝国人,还有一些因为语言不同至今没能沟通上的其他种族,零零总总加起来五六十人。
再加上各自驯化、养殖的牲畜,也算是个有模有样的部落了。
这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来自发达富裕的帝国,而且能跟鹿家、跟王妃牵扯上关系的,基本也都非富即贵。
被扔到德尔塔象限后,不说回到原始社会,也差不多是最古早的农耕社会了,生活水平骤降,确实很难接受。
但人类就是这样一个永远能在绝境中开拓出希望的种族。
再苦,再难,也都活下来了。
奥斯汀小少爷评价:“就这么维持个几百年,你们说不定就开垦出一个新星球和国家了,你自己当国王或者总统,不比回帝国当人下人快乐?”
韦伯斯特嘴角抽了抽:“如果我能活几百岁,或许我会考虑您的意见。”
海登:“多做好事,少做害人的亏心事,说不定能活久一点。”
韦伯斯特一脸无赖样:“小阁下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么?”
海登:“……”
比脸皮厚,是他输了。
总之,就是吉斯特这样一个人口稀少的小小村落,还有人力物力举办集会和庆典,时间就定在明天晚上,特意邀请了外来的几人。
严格来说,他们这一次的庆典就是为了谢恺尘而设立的。
他们在庆祝,在欢呼,要不了多久,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就会带他们彻底离开这里,回到高度发展、吃香喝辣的文明社会。
殊不知,被他们视作全村希望的太子现在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的谢恺尘侵略性很强。
并不是说二十五岁的他就是个宽和慷慨的人,尤其在关于纪攸的事情上;但年少的无畏敢于让这份独占欲亮堂堂地显出来。
谢恺尘把幼年定婚约一事记在心上,也彻底将纪攸看作自己的未婚妻,到哪儿都要牵着小美人,还是十指紧扣的那种浪漫方式。
尤其是在海登·奥斯汀面前。
他能感觉到,这个他们仨之中唯一一个成年的家伙,在觊觎他的未婚妻。
就算不是明面上的,也一定心痒痒。
赌上皇室和太子的名义,他决不允许有人馋涎自己未来的妻子。
他把纪攸看得太严,让海登几乎找不到机会同后者说明情况。
终于,在谢恺尘被韦伯斯特带去察看吉斯特庆典准备情况、纪攸留在临时住所看着睡着的西盐时,海登才有空找过来。
“殿下的这种情况是暂时的。”奥斯汀言简意赅,“两天后就会恢复了,那个家伙是这么说的。你不用担心。”
纪攸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儿遗憾,这个小主人看起来生活在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庭。
这样的家庭养出来的小太子会有一些骄矜,可那份少年心气也是很宝贵的。
遗憾的是,谢恺尘可以一直沉溺在颠倒时空的幻境中,虎视眈眈的敌人却不会。
无论是谢狄川还是苏跃连,他们找过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苏跃连此前的豪言壮语纪攸都听见了,人类与苏氏一族的差距过于悬殊,单凭现在的太子,哪怕是站在人类巅峰的谢恺尘,也很难与苏跃连抗衡。
除非,有办法唤醒苏老家主,解除谢恺尘血统上的封印,让他找回自己被桎梏多年的真正力量。
到那时候,他们就站上同样的擂台了。
接下来他们棘手的事儿一桩接一桩,分分秒秒都游走在生死边缘。
如果能有一枚暂停键,如果能让无时无刻不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的谢恺尘有两天的喘息时间,就当作他们偷来的短暂罅隙吧。
“可能是和你的……婚约有关。”海登在说出这个词时还有点儿牙酸,“殿下的精神力很稳定,不需要灵宠也不会暴走。所以韦伯斯特不建议他立刻通过别的手段恢复,现在这种情况更有利于他养精蓄锐。”
冷不丁听见“婚约”这个词,纪攸脸一热。
婚约……吗。
在他还是一只小鸟儿的时候,他的确幻想过很多次要和约阿诺“结婚”,尽管那时候的小奶啾根本不明白“结婚”是什么意思。
直到艾丽娅·奥斯汀与她未婚妻的身份突然出现,才让懵懂的小凤凰明白,他的饲主身为人类,身为一个辉煌庞大帝国的继承人,是一定会要和同为人类的另一个结婚的。
兜兜转转,这个结婚对象的任务,居然落到自己身上来了么……?
海登见他走神,担心他无法接受突然“被”结婚的事实,谨慎地措辞:“唔,如果你不喜欢他这么亲近,可以直接说的。殿下虽然还小,但是以他的教养和性格,会体谅和尊重你。”
没想到他越说,小美人的脸越红,目光闪烁,细若蚊蚋:“……没有。”
海登没听清:“什么?”
小美人的声音又轻又软:“没有不喜欢……”
海登好像听明白了。
他刚才说的话,前置条件说,“如果不喜欢他这么亲近”,而小美人的回答说,没有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和谢恺尘亲近,也就是,喜欢和谢恺尘亲近。
就是,喜欢……谢恺尘。
奥斯汀看向自己的心上人,海蓝色的双眸出乎意料得安定。
那双轻灵的琉璃瞳是十七八岁少年人最隐秘的心事,长久以来悬在天边,像可望不可及的月亮。
月亮终于给出了回答。
那是阿姊、阿妈、乃至怪大叔猜测的,他却从来不肯承认的事实,小九是他的初恋。
被留在654星时,他发誓自己要成为更优秀的人,有朝一日能够名正言顺站在小九身边。
然而等他翻越万水千山、好不容易追随心上人的影子走到这里,却发现对方的眼睛倒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又或许,在他与他相遇之前,在他的青春烦恼开始之前,小九的世界早就容不下其他人。
随着小美人在他面前亲口承认对另一个人的倾心,他的初恋和少年时代,从这一刻彻底远去了。
海登并不心碎,甚至没有多难过。
早就有预料的事实被推至眼前,他当然能够顺畅地接受。
至于胃里细细密密的酸涩,也许只是午餐的浆果吃得太多了。
小九提到太子时脸上洋溢着的幸福,让那原本就精致柔美的眉眼涣出夺目的光芒,那是他与其他人相处过程中从未见过的。
很明显,十六岁的小太子比二十六岁的太子更诚实,也更热烈,他和他互相深爱。
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为他们开心。
真的。
至于自己的心事,也不过只是心事罢了,睡一觉就能忘记。
说到睡觉,海登竟然困了。
这种困意也许是大脑为了保护宿主岌岌可危的小心脏所制造出的缓冲,不管怎样,海登觉得自己该离开了。
砰的一声,房门被打开。
年轻的谢恺尘走进来,后面跟着挤眉弄眼的韦伯斯特。
口型大致是说,‘我尽力拖延了,但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海登有些紧张,尽管他没有说和做半点儿逾越之事,可他和小九孤男寡男……不对啊,幼崽还在这儿睡着呢,他们可不是关起门来单独相处!
小太子神态冷静,并没有预想中打翻了醋瓶子后的暴怒。
但嗓音如冰冻。
“请你和我的未婚妻保持距离。”
他礼貌不失矜持,小小年纪已经有了日后名震四方太子的威严。
海登既不是一个会解释的人,谢恺尘也不是一个想听解释的人,前者干脆利落自认倒霉低下头:“抱歉,殿下。”
修罗场还没开始就被浇灭了,韦伯斯特没热闹可看,兴致缺缺跟在海登后面出去了。
谢恺尘关好门,眼中的阴霾在回过头看向“未婚妻”时消失殆尽。
但他的小未婚妻看起来心情不佳。
纪攸坐在床上仰脸望着他:“你为什么对他不好?”
少年太子顿住动作:“什么?”
“海登。”纪攸随着谢恺尘走到面前半蹲的动作,从仰角变成了俯角,“你对他不好。”
谢恺尘一噎:“……有吗。”
“有的。”小美人表情很认真,“你对他,嗯……”他挑挑拣拣合适的词语,“不温柔。”
纪攸双腿并拢,两手放在膝盖上,像课堂上乖乖听讲的小学生。
谢恺尘闻言反而笑了,左手覆上他的手背:“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会对别人温柔的人。”
即便年龄相仿,甚至现在饲主比自己人形态的年纪可能还要小一点儿,对方的手还是要比他大。
纪攸感受着熟悉的温暖,不解道:“可是你对我很好呀。”
“因为你不是别人。”少年微笑着,银瞳中有着二十五岁、经历过太多悲欢离合的自己所没有飞扬神采,“你是我的未婚妻,是我的特殊,我的唯一。”
……天哪。
这和表白有什么区别?
不对,他们都已经有了婚约了,早就是比表白更近一步的关系了吧?
可是,可是……
纪攸耳朵发烫,耳尖尖都要烧起来了。
那藏在金色发丝中淡淡的红晕让谢恺尘看着想要咬一口。
少年看着莫名嗓子有些发干,他的喉咙动了动,吞下难以抑制的焦灼渴望。
他顺势单膝跪地,牵起纪攸的手,做了一个极为绅士的吻手礼。
“我的温柔,从来只留给你。”
小凤凰:……0////0
啊啊,年轻的小主人好直球,要招架不住了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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