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私奔
◎外表金丝雀,内里金刚狼。◎
郝郎中本人的精神空间, 自然完全是他的领域。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设定一切,改变一切,他就是这里的造物主。
与其说倾城禁止使用精神力, 不如说从最开始, 这儿就不被允许出现精神力。
身为大宇宙时代人类帝国的谢恺尘, 和小神禽纪攸, 无论是S级还是凤凰灵力,说白了都属于精神力的范畴。
他们唯一的武器,就这么被ban掉了。
太子从小跟着少将学习, 体术、格斗技能也是一流的,但没人会选择赤手空拳和一群持有可爆炸性武器、不怕死不要命的疯子抗衡。
他暂时没有在随身携带的物品中找到任何一种可以称之为防身工具的东西, 那么眼下唯一的抉择, 只有和所有富城区的人们一样, 无助地四散奔逃。
他们已经无暇顾及那辆车的司机去了哪里,眼下高架上所有拥堵的车辆都打开了车门,惊恐的司机、乘客尖叫着狂奔, 有孩子摔跤, 有男人被砸伤, 有女人崴脚……
那些已经跑不了的人坐在地上, 或者守在亲人旁边大哭,头发散乱, 再也顾不得形象, 崩溃地求求随便哪个人能够帮忙。
可是没有人。
在这样生死的关头,自己活下来都费劲, 谁还能有功夫去救别人呢?
小凤凰掉在黄昏晓星时, 这颗星球已经不再是最惨烈的激战状态, 就算是后来铁藤螳大军袭来, 很快他的守护神也就降临在了身边。
反而是这座本安宁美好的倾城,头一回叫他看见人类在动荡状态下是怎样不堪一击。
他恐惧而迷茫,好在,并不无助,有温暖的大手牢牢扣着他,属于人类的体温熨帖在他空茫的灵魂中,迷乱的夜色里仍有坚定的方向。
一开始谢恺尘还是像以前一样,顾忌着没多大意义的礼貌只是握着纪攸的手腕,毕竟牵手对于两个不太熟悉的人来说实在过分亲密了。
到后来这样的姿势反而会让肌肤触感灵敏度很高的小机器人被勒得疼,于是谢恺尘向下,攥住他冰凉的手指。
小美人也毫不犹豫拉住他的。
两人十指紧扣,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踩着雨点和夜色于距离百米的高架上狂奔。
谢恺尘有那么几秒钟分神想着,他们这个样子有多么像在私奔。
私奔这个词似乎很容易同太子的地位和身份、以及森严肃穆的皇室联系起来。
不过,他已经没有了双亲,再也没有可以干涉人生决定的存在。
有朝一日他真的要与一个心爱之人在一起,那也是要让全帝国、全象限、全宇宙见证的,绝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反对。
从前他不觉得自己会有那样的珍视之人。
现在……
他们经过一辆车时听见后排微弱的、小动物似的的哭声,凤凰的脚步一滞,谢恺尘也同样捕捉到了。
别人恨不得气都不喘持续跑的同时,两人竟然停下来,往车里看。
车窗贴了防窥膜,看不见里面,谢恺尘试着拉动车门,也从里面反锁了。
里面的声音也惊惧地消失了。
谢恺尘问:“你还能听见吗?”
他记得小九的感官很敏锐。
小美人走上前,抬起手掌贴在玻璃上,闭上眼。全身的荧光因为他的动作变得更亮,像盏可以被谢恺尘随身携带的灯。
三秒钟后他睁开眼,笃定地点点头。
“是人类幼崽。”他说。
谢恺尘不知道他是怎么分辨出来的,但他相信他。
不仅因为小神灵有拯救众生的慈悲心肠,太子本身也同样接受了二十几年忧国忧民的思想教育。
即便知晓这里只是精神空间,所有的NPC不过是郝郎中意识捏出的幻影,可他还是做不到放着一个无助的幼儿不管,独自逃命。
他在找合适的可以砸碎车窗的东西,但那些“追兵”并不会放弃,越来越近。
少年帮他盯梢,背对着他向后退了几步,差点被绊倒,幸好谢恺尘及时从背后扶住他。
又得救孩子,又得顾这位,还要防着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太子的现状有点儿棘手。
谢恺尘发现了一扇被之前的□□炸掉下来的车门,举起来掂量了下重量和质量,打算试试看。
那群人还有一两百米的距离,谢恺尘正欲让小九躲在自己身后,少年看向自己发光的双手,眼睛里满是不解。
“怎么了?”
“我可以……帮你。”小凤凰说这话时语调带着微微的困惑,“我好像很厉害。”
谢恺尘:“?”
他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纤细娇弱的小美人走到几米开外,确认了里面没人之后,举起了……
一辆车。
没错,一辆一吨多重的家用型小轿车。
虽然动作有些迟疑,扛起车的少年自己都觉得惊奇,但看起来毫不费力,跟谢恺尘拿着车门差不多。
谢恺尘:“……”
这什么怪力芭比?
等一下。
所以,这么漂亮的、瓷娃娃一样的小机器人,不(完全)是伴侣型,而是保镖型的吗?!
在这个世界里如果遇到了危险的歹徒乃至野兽,其实不是自己将小九挡在身后护他周全,而是小九冲上前一拳一个单挑所有敌人?
太子哑然。
这么离谱的设定真的好吗?
郝郎中果然和他之前认为的一样,是个很恶趣味的怪人。
这高悬的车同样惊呆了其他人,无论哪方皆同时停下脚步,震撼地看着这一幕,窃窃私语起来。
——我去,谁来给我一拳,我在做梦吧?
——什么叫怪力小美人可算是见识到了……
——又美又能打,哪儿定做的,给我也来一个!
——拉倒吧,看看那精致的程度,肯定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
——倒是蛮般配的嘛。
——不是吧家人们现在是聊这个的时候么……
这为谢恺尘争取到了时间,他砸开驾驶室的窗户,也不管可能被碎玻璃渣戳伤,从里面掰开车门钻进去,果然在后排车座底下看见了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小孩。
他把孩子挖出来,冲仍然扛着汽车的少年喊道:“小九,走了!”
全身波光粼粼、足以放进艺术品珍藏馆的小美人回过头,浅金色的长发被雨淋湿,夜色为精巧的五官镀上一层柔软的光缘。
他应声后跑过去,乖巧地伸出手等着男人牵。
如果忽略了他把扛了几分钟的车随手一扔、没有表现出半点疲惫,这副画面还是很和谐的。
外表金丝雀,内里金刚狼,实在叫人难忘。
主角已经退场了,两方观众们也回过神,该跑的跑,该追的追。
小九虽然是个有怪力的小机器人,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能力,总不能让他贸然应敌;再加上那群人的自制炸Y低端归低端,还是挺有效的,他可担不起让少年受伤的可能。
两人,不,三人还是以逃跑为优先选择。
谢恺尘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拉着纪攸,并未被拖累速度。
他的力气虽然跟bug似的机器人不能比,在人类中也是佼佼者了。
被他们救出来的小孩年龄不大,和小野莓差不多,但会哭、会说,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是这个年纪幼崽该有的正常水准。
他甚至记得□□开始时发生的事情,比如过于年轻就有了他、完全不成熟的父母第一反应就是跳下车自己逃跑,等反应过来之后车门就已经被反锁了,又有新的失控人群涌过来,他们拍着车窗让他自己躲好、一会儿再来找他。
孩子个子小,能缩在狭窄的车座底下,再加上车窗的防窥膜,才逃过贫民窟挑事者的搜查。
小孩子一个人越想越害怕,左等右等等不来爸妈,才细细地哭起来。
幸好被凤凰听见了,不然就算没被□□扔中,迟早也会闷在车里憋死。
家长为了自己逃命抛弃幼崽,这在无论如何也要带上小野莓的纪攸、和无论如何也要带上小九(曾经的小叽更是)的谢恺尘听来,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被藏在公交车后的孩子父母发现,虽然对于生死关头抛下亲骨肉这样的行为很不赞同,但现在也不是干涉的好时机。
更何况,这一家三口都不是真正的人类,只是意识,也没有什么教育的必要。
两人把小孩还给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父母,婉拒了他们无意义的道谢。
谢恺尘带着纪攸离开,他还是头一回在这个总是温温柔柔的小美人脸上看到气愤:“现在看到崽崽了才知道后悔呀!”
虽然连发火都还是轻言软语的。
“不是所有人都会做父母的。”谢恺尘不确定自己的话究竟是宽慰还是起了反效果,“有些人在这件事上很生疏。”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哪怕有三个儿子,也算不上「会」做父亲。
凤凰抹了下进雨水的眼睛,眨了眨。
小孤雏连当不称职的父母的孩子,都没有体会过。
“你想象中的爸妈是什么样子?”不用抱小孩之后体力更是余裕,谢恺尘还有心情用闲聊来转移纪攸的注意力。
“唔……”小鸟儿想了想,第一个冒出来的是漫山遍野紫雾花中微笑的苏小姐。
但那毕竟算是想象出来的,他还是换了个人选:“郝叔叔,还有……还有达茜姐姐。”
懒散风趣但该靠谱的时候靠谱的男人,严厉却唯独对他慈爱的女人。
他们对他来说,已经是最接近家长一样的存在了。
谢恺尘回想了下自己和郝郎中——清醒的那个——仅有一次的接触,在那个654星刚刚结束动荡的夜晚,郝郎中看他,的确是一脸岳父审视女婿的表情。
……但什么样的家长在自己的精神空间里煽动NPC追杀孩子啊。
贫民窟的人分成了两派,一部分追杀这两个外来者,另一部分接着报复富城人。
突然,一声分贝胜过先前所有爆裂声的巨响,倏然盖过了所有的兵荒马乱。
谢恺尘第一反应就是把纪攸抱进怀里,躲到最近的车后。
□□撬动汽车的动静已经够可怕了,比无数辆车爆炸还要撼天动地的声音,会是什么?
而且那声音几乎是悬在头顶上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泼天而下。
谢恺尘闭着眼,死死护着少年,心脏因持续的剧烈运动和死亡近在咫尺的威胁而砰砰直跳。
娇小的凤凰被太子的大衣完全包裹进去,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唯有耳朵正好贴在人类先生的胸膛,每一丝跳动的砰响都清晰可闻。
毁灭和灾祸触手可及。
可是他在他怀里,还是觉得好安全。
高架因为先前的堵车,所有的车都挨得很紧。
同时蹲下来的不止他们,还有其他人。
很快周围有人“哇”了出来。
不止纪攸和谢恺尘,其他人也听得很茫然:在这种逃亡的时刻,究竟有什么值得停留的奇异风景?
回答他们的是第二声巨响。
然后是第三声。
第四声。
终于,众人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被照亮的夜幕,和彼此眼中同样的惊疑。
无数银丝一般的雨点细密密地从天而降,在它们之后,更遥远和广阔的天空,朵朵金灿灿的烟火正在舒展垂丝花瓣。
那个方向是……吝天倾的庄园。
谢恺尘悄悄松了点拥抱的力道,不过没有完全放手,只是让小机器人能大衣中抬起来脸,也见证这艳丽到诡异的一幕。
来的路上司机的确提过两件事,一是庄园晚宴后会放烟火,全城庆贺,另一个是雨快停了。
现在,高架彼端的庄园雨的确停了,但这儿没有。
而原本定于零点燃放的烟花也不知为何提前。
“这是……什么?”小凤凰仰起脸惊叹道。
少年没有介意被他接着抱在怀里,谢恺尘也没打算松手。
“烟火。”他说。
小鸟儿的记忆中曾经有过类似的东西,只不过比现在看到的要小得多,是直播间打赏的特效。
那时候程序员为了能让这只迅速蹿红的明星小啾宝更好地和观众互动,还特意把烟花做出了不同的效果来。
“好漂亮呀。”他真心实意地赞叹。
原来真正的烟花是这个样子的。
人类还真是富有创造力的生物呢。
谢恺尘看见他眸子里璀璨的倒映,漫无目的地想着,既然小九这么喜欢烟火,等从这里离开,等带他回到帝国,他可以把小九的生日、或者喜欢的一天设成母星上的烟火日。
两个人早就淋得全湿了,透过淅沥沥的雨点望向迢迢天空,展开的巨型花束边缘模糊,像一张撕开残忍夜晚的绮丽画卷。
一边是贫富冲突累积至顶峰爆发的激烈对抗,另一边则是权势金字塔尖上的人们继续寻欢作乐。
一边是受伤的人痛吟,绝望的人大哭。
另一边,恐怕正举着香槟、嬉笑着往泳池里扔着数不尽的钞票。
这样的对比可笑,又令人唏嘘。
“烟花好美。”小美人喃喃,“可是,不喜欢这里……”
谢恺尘同样不喜欢。
“我会带你出去。”他一手揽着纪攸的后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一遍遍抚摸着他湿润的、贴在背后的长发,“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我保证。”
小九贴着他的胸口,低低地“嗯”了一声。
高架上的烟花和雨好像永远不会止息,但他们却不能在这里停下。
趁着众人还沉浸在这割裂至极的气氛中,谢恺尘猫着腰,拉着纪攸悄悄贴着最里面的紧急车道走。
但还是被眼尖的NPC发现了。
“在那里——那两个外城人!”
这话就像个导火索。
原本同样被“追杀”的富城区人们听见「外城人」之后,就像休眠的按钮被谁启动了一样,忘记了和贫民之间的对立,把所有的仇恨都放在了重新划定出的包围圈之外。
——外城人?
——什么外城人?
——这里有不是倾城的人?
——哪里,在那里?
——我就说今天不对劲,原来是外面的人搞的鬼!
——去把他们揪出来!
——对,揪出来!
——倾城之所以如此美好,就是从来没有不被允许的外人进入。
——把他们赶走!
——没错,通通赶走!
——有几个?
——不知道。
——刚刚不是说了两个。
——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是不是他们操控那些贱民?
——肯定的,不然他们凭什么有那么大的胆子。
——杀死异乡人!
——杀死外城人!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极端的情绪比雨点更快地蔓延开来,被步步紧逼的富城人终于找到了撒气的替代,群情激奋起来。
现在是雨夜,尽管路灯和车灯都开着,视野依旧没那么好;再加上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倾城人无异,贫民区的NPC虽然认得他们,但另一派倒不见得能这么快从人群中择出有异心之人。
他们刚上高架没多久就堵住了,从这里原路返回的路程不算远,只要能回到城市马路上,能够选择的藏身之地就更多了。
有更多的人加入了追杀的队伍,但原本两派的冲突也没有停止。
有富城区的人从车里拿出了枪,嘴上咒骂着难听的话语开始反击。
他的枪法很准,某个站在车顶上叫嚣的贫民应声倒地。
□□来得太突然,此前贫民们占据上风,富城区的人们完全被动,眼下有了头一次逆转。
第一波胜利让其他人如梦初醒,原来他们不需要坐以待毙,尽管对方手里有武器,可也都是血肉之躯,总是有弱点的。
那两个「外城人」并没能让倾城人团结起来,随着两方都开始争斗,场面越来越难看。
郝郎中和吝天倾这两个人格究竟有多么想把对方完全摧毁,才叫倾城的人们这般恨之入骨?
这个男人的过去和现在,都发生过什么?
有人躲在角落里报了警,出警速度是很快,但市区里高架有些距离,锐利的鸣笛声时远时近,勉强能看见微小的、火星一样的红光。
雨势非但没有减退,反而越下越大。
大雨减弱了谢恺尘对距离的感知,应当只有几百米的出口好像遥不可及。
在刚上高架时,他们还觉得这是条沉睡的巨龙——谁能想到竟然被这样的方式惊醒。
两人已经连续跑了很久,连体能强悍的谢恺尘喘息声都重了些。
他一刻都没有松开过手,回头问:“还好吗?”
纪攸点点头:“还、还行……”
仿真机器人做得有多么惟妙惟肖,连脸上的倦色都与常人无异。
如果不是身周永不熄灭的微光,谁又辨别得出人与机器?
可事到如今,看着恨不得将对立方扼死在手掌里的倾城人——人类又何尝不是一种魑魅魍魉呢。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跑在大雨中,前方是无尽的高架与看不见的深渊,身后是想要致他们于死地的敌人。
好吧。
一语成谶。
这回是真的私奔了。
高架上发生的凄惨事件丝毫没有影响灿烂的烟花,没有影响庄园里有钱有势的人们纸醉金迷。
又一发直径可达数百米的花火缓缓上升后怒放,它比先前任何一枚都要更加庞大,占据了整片天空和所有人的注意力,将本该阒寂的深夜映得耀眼如白昼。
遗火四散坠下,恍若银河倾泻,绚烂得叫人移不开眼。
纷争在那一刻似乎暂停了。
可惜,唯有他们二人不能为止驻足。
两个人手上都是水,奔跑的动作幅度又大,有那么一下滑得松开。
凤凰因为惯性摔倒在水泊中,仰起脸无措地朝回身的人类伸出手:“主人……”
这一幕叫谢恺尘毕生难忘。
漫天烟火中,小美人的长金发如同水洗过的绸缎披在身后,不停歇的雨让那张精巧的小脸隔着一层浅淡的水帘,琉璃瞳倒映着花火,明亮得惊人。
谢恺尘在他眼里清晰地看见所有——不是绮丽的烟火——而是小九对他满满、满满的依赖和眷恋。
就算下一秒他拉着他从几百米的高架上跳下去,他也会没有半点迟疑。
少年脸上不停滴落的不知是雨还是眼泪,湿意溅在身周的光芒氤氲成雾气,叫他看起来如此朦胧。
好像随时就会融进这缥缈的烟雨中,永永远远消失,再也没有人能抓住。
这个联想让谢恺尘的心紧缩了一下。
他的心底陡然生出从未有过的冲动来。
他想……
想抛却所有的红尘俗世,倾城也好,黄昏晓星也罢,什么联邦、帝国,什么争斗、皇位,通通不再考虑。
他只想放下一切,把眼前人紧紧抱在怀里。
世界毁灭与否,又与他何干。
他飘摇半生的舟,已然这个烟火盛放的雨夜中,找到了唯一真正想停泊的湾。
谢恺尘握住纪攸冰凉的、还在落雨的手,将少年拽起,拥入怀中,严丝合缝地裹在大衣里,不让任何人窥视与觊觎。
然后,他低下头。
【作者有话说】
这不得亲一口?这不得亲一口?这不得亲一口?这不得亲一口?这不得亲一口?
102 初恋
◎“……想亲你。”◎
“骗子!”
稚嫩的声音骤然不和谐地响起。
谢恺尘愣了愣, 才发现那声音不是来自周围,而是他脑海中的小凤凰。
——他的金灿灿毛球,他的小小神灵, 他的小叽。
人类似乎短暂地进入了一个幻象空间——套娃般在精神空间里再度进入异空间——周遭空无一物, 眼前飘飘荡荡落下一根浅金色的羽毛。
谢恺尘抬手接住它, 仿佛看见了小鸟儿失望的眼神。
他猛地想起来, 在父皇为他擅自订下和艾丽娅·奥斯汀的婚约时,小家伙有多伤心。
他不自觉摸向无名指,可是上面空空如也。
那枚他定做的小鸟枕在星星上的戒指, 在进入郝郎中的精神海中替换成更符合倾城的服饰后,也随之消失了, 只有一块冷冰冰的昂贵机械表戴在手腕上。
……他向小叽承诺过的, 不会再看向别人, 不会再允许任何人、任何动物分享属于小灵宠的爱。
鉴于太子对人类的厌恶程度,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做到,绝不会被可笑的感情分心。
(可是小九是机器人吧。他为自己开脱。不过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然而差一点就食言了。
怪不得小叽要说他是骗子呢。
他已经让小叽失望过一次, 怎么还能有第二次?
哪怕小神禽至今杳无音讯, 可谢恺尘没有放弃;没有饲主会放弃自己养大的崽崽。
在眼下的混乱尘埃落定之后, 他一定会再去找他——就算翻遍整个宇宙。
羽毛的幻象只持续了一秒。
须臾过后, 他回到现实;严格来说是回到了倾城。
因为方才心底掀起的滔天大火,此刻的他离小九不过几厘米, 已经近到可以忽略不计, 近到可以数得清每一根淋湿的浅色眼睫。
如此亲密地、冒犯社交距离的姿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想进行的举动, 偏偏小九并未躲闪。
小美人眸子晶亮地看着他, 似乎在期待, 又似乎懵懵懂懂地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谢恺尘触电般松开手, 心底升腾起诡异的、背叛般的罪恶感。
都说不上来这种“出轨”似的愧疚究竟是对小叽,还是对小九。
好在,他放开少年后,小机器人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状,还是那副依赖着他的天真模样。
他信任他到可以由他随意摆弄,好像无论他对他做什么,都不会有丝毫怨言,甚至是欣喜着接受的。
那个样子,真的叫人想要……
谢恺尘压抑住心底疯长的黑暗念头,半是失落半是庆幸地结束这个小小的插曲。
无论他,他们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
这条逃亡之路,远没有抵达平安的目的地。
警车闪烁的红光由远及近,训练有素的特警们迅速下车举起防爆盾,在高架出口拉出警戒线。
在他们上方,飞起一排排警用机器人,一个个钢筋铁骨,背后长着透明的小翅膀,花仙子似的忽闪忽闪的,乍一看还挺可爱。
郝郎中这个怪人的恶趣味全都体现在倾城的各种小细节里。
有看起来是警长的人举起喇叭向着贫民窟那些人喊话,另外一些则在接纳慌张的平民。
七八辆救护车紧随其后,医用机器人们架起担架、背着药品冲向伤患。
维持秩序的NPC出场,意味着郝郎中和吝天倾这两种人格在某些方面达成了暂时一致。看起来要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直到某个坐在地上、手捧热茶、身披救生毯的被援救者,像个坏掉的复读机一样嘀咕着。
护士低头贴近他,想听听在说什么。
——外城人。
那人说。
——外城人……异乡人。
——杀了……
——杀了外城人……
——杀了异乡人!
从一开始低声重复,到后来情绪越发高亢,几乎是怒吼着“杀了异乡人”。
更合怕的是,他的话好像有传染性,周围人听见了他碎碎念的口号后,像是被植入了病毒程序,也停下手中的事情,跟着重复。
——赶走外城人。
——杀了异乡人!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警察、医生和护士们吃惊地看着被施援者们。
起初他们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过多久,好像也被这份愤慨所感染,加入了比机器人更好被操控的人们。
人群沸腾起来。
离警戒线只剩下不到百米、本以为要得救了的小凤凰捕捉到这一怪异的动静,猛然用力攀上前面人的手臂:“不……不对劲!”
谢恺尘停下脚步,同样听见了。
不,不只是听见,他还看见附近或仓皇逃亡、或全力抵御侵F者的人们,全都调转枪口,一双双眼仇恨地看向他们两人。
郝郎中的潜意识在内战之后,再度对他们这两个外来者竖起高墙,并且发动反击。
他们背腹受敌,进退维谷。
用最廉价的□□贫民们很难对付,有警用和医疗器械的富城人,只会更麻烦。
两害相权取其轻,谢恺尘当机立断折回来时的方向:“跑!”
交通堵塞让车与车之间很是紧密,一辆烧起来很容易引起连环爆炸,高架已然陷入火海,他们不能太过深入敌方,只能在边缘地带徘徊。
小凤凰眼睛一亮:“我‘看’到了!”
先前的位置对调,这回是少年在前面领着谢恺尘,巧妙绕过NPC的视线,找到了一辆司机早就逃之夭夭的大型货车。
这辆货运已然逼近高架载重的极限,足足有四十多个轮子,层层叠叠的货箱垒起,外面覆有高级阻燃隔热涂层,里面货物才在的幸免于难。
车上货箱太多,贫民NPC们不可能一个个搜查,反正他们的目的也不是杀光高架上的所有人,只要把事情搞大就够了;之前躲进来避难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谢恺尘半蹲下,让纪攸先踩着自己爬上去,小机器人的重量完全不符合成年人的外表。
载货车厢有密码锁,谢恺尘正皱着眉思考怎么弄开,少年张开五指覆在屏幕上,人类清除地看见他的眼睛里瞬间滚动过无数串代码。
进入倾城也有数个小时了,直到此刻,谢恺尘才终于有了小九的身份是机器人的实感。
他们顺利进入车厢,里面黑咕隆咚的,连外面的噪音都变得渺远。
少年闭上眼,故技重施伸出手,一束金光自他掌心散射,像个探测器。
谢恺尘怕他被绊着,一直牵着他另一只手。
纪攸很快扫描出一个里外都有密码锁的箱柜,位置足够隐蔽,就算有人进来搜查也很难发现。
他带着谢恺尘去找那个柜子,同样花了几秒钟破解了密码。
人类的确刮目相看。
一开始以为漂亮的小机器人是伴侣型,后来发现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甜心,更改成保镖型的认知。
现在看来,是个深不可测的全能型。
两人刚刚躲进去,外面传来激烈的动静,和完全没打算压抑的交谈。
不仅有贫民NPC跟着他俩进了大货车,连原本躲在里面的也受到了“缉拿外城人”的感染,非要对所有箱柜进行地毯式搜寻不可。
这种时候,倒是同仇敌忾了。
两人躲在狭窄的柜子里面,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箱柜完全关上之后是有隔音功能的,四周蓦地静了下来,静到只剩呼吸和心跳声。
——都是谢恺尘一个人的。
小机器人没有人类的心肺功能,安静得像一朵飘忽的萤火。
他愈是无声,愈是将太子点点滴滴的动静反衬得格外清晰。
这个箱柜空间很是狭窄,有可能是一箱单人落地穿衣镜,正常情况下是仅供一个人进出取货的。
虽然纪攸身材娇小,体型偏瘦,可毕竟也是个成年人,和高大的谢恺尘挤在这里,空余岌岌可危。
两个人的姿势都不大舒服,也没有调整的办法。
他们面对面,几乎贴在一块儿。
结束了剧烈的奔跑之后,才感觉到被雨淋得湿透的凉意是怎样一点点沁入骨子里。
两人都是长发,湿哒哒地贴着后颈,谢恺尘呼出的气都蒸出白雾来。
小机器人的仿生做得太过精妙,明明不该有体温,竟然也在不停打寒颤,原本嫣红的嘴唇冻得发白。
谢恺尘盯着他的唇瓣好一会儿,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只是抱一下。温暖一下。
就算是机器人,运行温度过低也会死机的。
人们在低温时刻会互相拥抱来取暖,这是生物本能。
很合理。
他为为自己找到了连自己都不能拒绝的理由,随后解开大衣,不由分说将少年拥入怀中。
小美人冷得像一块冰。
这对太子来说是个负优化,但他不在意。
但感觉到饲主怀抱温暖的小机器人,倒是发出了相当满足的喟叹。
他的额头抵在谢恺尘的肩上,像他们常做的那样。
他们就这样沉默了很长时间,外面的声音听不见,时间的流速看不见。
世界阒寂如原初,只剩彼此。
“主人……”
凤凰突然开口。
“嗯?”
纪攸能感觉到谢恺尘说话时胸口的小小起伏。波浪一样。
“我最近,会做梦。”少年声音极低,如同梦呓,“梦里我是个很小的人类幼崽……和小野莓差不多。”
在谢恺尘的认知中,小野莓应该就是三岁左右的年纪。
小九从来没有提起自己的过去、童年,家庭,他静静地听。
但对于凤凰来说,几岁大的人类幼崽是他不可能出现的形态,毕竟他第一次化形是进入成鸟期之后,人类形态也同样是成年。
所以,那是个梦,也可能是幻境。
“那个梦里,我很无助。”纪攸继续小声地说下去,“我在一条街上……人类变成了吓人的花。”
谢恺尘注意到少年总是在用「人类」这样仿佛指代他族的说法,好像他自己不是似的。
……严格来说,在倾城里的确不是。
倒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忘自己的人设。
“他们都在看我。”
“问我,为什么不救他们。”
“他们说,我是骗子。”
纪攸听起来非常难过。
怀中人接着复述出来的场景让谢恺尘也愈发熟悉。
他想起来了,那是“魔鬼礁”星云654星上爆发心紊症异变后,少年因使用了过量的力量陷入沉睡,他去唤醒他时,进入共同的精神世界。
他明明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去找小九的,可进入精神世界中所有的感知却好像是为了小叽。
也正是那一次加深了小九通过某种途径扰乱他心智的猜忌,不然一个人类少年的幻境,会为什么会出现他最在乎的小鸟儿?
过去他单方面认定是小九用精神力在迫使自己,可后来的相遇让他看得出少年对自己那全心全意的依恋。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的确在被扰乱心智。
但……是自愿的。
直到此刻,他也还没能找到机会问小九这个问题。
眼下……看来也不是个好时机。
纪攸不知道他所想,还沉浸在对那个梦境的回忆中。
其实还有一些话,他并没有说。
比如幻境中的自己,因为无人信仰逐渐变得透明,随时会消散。
这些都是小神禽的特质,如果在谢恺尘面前讲出来,未免太过直白。
“我醒来之后,都忘记了。大家告诉我是突然好起来的……”
即便在幽深的黑暗中,小机器人全身的光依然黯淡地亮着,映得他的眸子温润得像一枚玉,
“但最近又慢慢地想起来。”
谢恺尘有一搭没一搭拍着裹在自己大衣下的纪攸的脊背,哄孩子似的:“想起什么?”
小凤凰抬起头。
他本该后退一步,这样能够更好地看清谢恺尘,可惜箱柜里的剩余空间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只有伏在人类先生的胸膛,嗯,也可以说是西装之下的胸肌上,仰起脸,琉璃瞳格外清澈。
这个角度显得更加乖顺和依赖,像一只可以捧在手心里的小鸟。
谢恺尘意识到,自己不停地在把小九和小叽联系在一块儿。
这听起来不像什么好现象。但他控制不住。
凤凰接着说了下去:“那时候有人找到我……然后,带我走。”
有那么一瞬,谢恺尘的身体绷紧。
非常细微,但严丝合缝靠着他的纪攸还是察觉了。
“是主人吗?”他的尾音带上了哭腔似的微黏,眼眶也泛红,“那个我梦里的人……是你吗?”
他的双手本来堪堪放在身前,此刻抓紧了谢恺尘湿漉漉的衬衣。
“主人是专门来找我的吗?”少年前所未有的执拗,“到654星,是为了我吗?”
人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又何止是654星。
就连和元帅产生纷争,领着部下冒险,毅然决然来到黄昏晓星,用什么考察异兽之类的冠冕堂皇的借口,最真实的原因还不是因为在视讯中瞥见了这个人。
他仍然记得那一瞬的感受,好似抛却了所有严谨周密的思考,感性扼死理性,未曾浮现过的另一种逼仄灵魂叫嚣着让他立刻见到那个人——一秒都不要再等待。
他在过去二十年如一日地厌恶人类,是因为看透了人类的自私、贪婪与冷漠。
也同样因为人类脆弱的、又总是不顾一切的感情。
皇后离世时他只有十三岁,却明白母亲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不被「皇后」和「母亲」这两个身份束缚,本该拥有更幸福美好的人生。
可她偏偏爱着父亲,爱着帝国千千万万的子民,更割舍不下自己。
感情这种东西,犹如剧毒之物,一旦沾上,就再也找不到解药,会一辈子被拖累,沉溺下去。
他不敢承认这个人在自己心中的特殊,仿佛那就是给自己安上了最致命的弱点。
在感情面前,他也暴露了最讨厌的人类的那些特质,自私,怯懦。
义无反顾的感情是怎样的?
不顾一切的爱又是怎样的?
他不知道。
堂堂太子,在「爱」面前竟然是个胆小鬼,这样的话说出去简直让全帝国的人嘲笑。
谢恺尘还记得自己在幻境中对那个小小的男孩说的那些话。
我来找你。
我来救你。
我来信仰你。
我来爱你。
那时候的话,他究竟是在对谁说?
是一个年幼而无助的孩子?
是他思念已久的小鸟儿?
还是这个少年?
他信仰的,他爱的……究竟是谁?
那种特殊情况下,小叽和小九是重合的。
可在现世中,他又清楚地明白,鸟儿是鸟儿,人类是人类,怎么可能混为一谈。
谢恺尘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低头看在近在咫尺的碧眸。
小九还在等他的回答。
好像一个「是」或「否」,就能点亮或熄灭整个世界。
……他是答应过小叽,从此只看着他,不再有别人,不再想要其他的爱。
从小母亲就教导他,身为日后的帝国之巅,他要重诺、守信,绝不轻易允下做不到的事情。
谢恺尘陷入的愧疚和自责之中。
对不起,小家伙,他酸涩地想,我可能要失约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谢恺尘环抱住纪攸的腰,声音同样轻得像耳语,“但是,是真的。我是为了你。”
“这就是我的答案。”他说。
纪攸眨了下眼。
一滴泪自他的右边眼角缓慢地,温柔地滚落下来。
凤凰治愈的法则有三,光芒,歌舞,与眼泪。
前两种可以在平日里使用,唯独最后一种尤其罕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他是不能够哭泣的。
凤凰之泪乃世间最珍贵之物,能够镇静一切□□,能够洗濯所有污秽。
这是神禽灵力最精华的凝结,超出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
哪怕是在不被允许精神力存在的倾城,也依旧能够发挥该有的功效。
叮铃。
那滴泪坠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静谧的空气中宛若摇动风铃。
尔后那温柔的脆响涟漪一般漾开,渗出箱柜,渗出卡车,蔓延向动荡的高架,和濒临碎裂的精神海。
那些手执□□怒火滔天的贫民,一个个呆滞地看向自己手中。
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要杀死所有同胞,毁灭这座城市吗?
抱头鼠窜的富人和子弹已经上膛的警察同样面面相觑。
这是他们所有人共同的倾城,凭什么资源只被自己侵占,而另一些人要如同过街老鼠被他们嫌弃?
人们在完美无缺的理想城中生活了几十年、上百年,出生在富城的区的人们天生就该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而出生在贫民窟的世世代代不得翻身。
所有人生来如此。
他们说,这就是命运,天定如此。
那个如同执刑十字架一样的路口,三方通往天堂,一方直堕地狱,谁也没想过这样的格局是否该被打破。
而在这一刻,凤凰的眼泪让人们跳脱出原有的禁锢之外,思考着倾城是否该为所有人所拥有。
一层又一层浅金色的光芒穿过风,穿过夜色,薄纱似的披在每个人身上,安抚他们躁动不安、满是愤懑的情绪。
雨渐渐停了,然而烟火永不止息。
此前还仇视着的市民们平静下来,放下武器,在握手言和或是改变倾城之前,最重要的是,是一同仰望着夜色里明媚的花朵。
那是倾城的烟火,是庆典,也是所有人该平等拥有的礼物。
至于箱柜里改变了倾城的两人,对外界的剧变无知无觉。
刚才那番话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确说出来,又好像两个人都听见了所有弦外之音。
这里绝不是什么互诉衷肠的浪漫场所,时节也同样紧逼。
可没有任何精心挑选的时间地点比「现在」更合适。
小美人扑簌簌掉着泪,好像有许许多多不能言说的委屈。
谢恺尘的心不可自抑地揪紧了。
他伸手用指腹帮他抹掉眼泪,惊异地发觉少年的泪并不是液体,像一颗颗透明的钻石,一碰就化作细碎光点,尔后消失不见。
纪攸不再啜泣,安安静静倚在他怀里,像一只收敛翅膀、找到了可停歇枝头的小金丝雀。
长久的凝视会让人产生截然不同的波澜,谢恺尘同样看着他,呼吸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就算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没忘了从小到大遵循的、最为严格的皇室礼仪。
比如在靠近一个人之前,要征得对方的同意。
……虽然他们早就靠得很近很近了。
他应该问,你愿意吗?
应该问,我可以吗?
可又是为什么,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堵得厉害。
从这个角度谢恺尘能看见少年长而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开始打鼓,也听见自己的吐息早没了往日的平稳。
小美人垂着眼,也同样在发抖。
他们都知道那不是因为恐惧。
“……想亲你。”
有谁喃喃。
是小九的声音。
不是他的。
谢恺尘想。
……真的,是小九在说吗?
还是,他自己的心?
那个不该发生的,又似乎那么顺其自然出现的,关于亲吻的冲动,究竟是谁在一直惦念?
柔软的、花蕾一样的唇瓣,又是谁在等着谁去采撷?
他不知道。
然而无法说谎的是,有些念头是真的。
他想吻他。
想要他变成自己的。
想要他。
想要……「爱」他。
初次萌动的爱意摇曳如夜色下潋滟绮丽的烟火,占据了两人的心扉。
谢恺尘信奉行动远比思考更有意义,他捏住小美人尖尖的下颌,让后者仰起脸,在那双令人心醉的琉璃瞳里看见自己越来越放大的倒影——
咔哒。
就在只剩毫厘之差时,本该上锁的柜门突然打开了,明亮的光陡然从外面扑进来,刺得两个人睁不开眼。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哎呀,这俩倒霉孩子,怎么躲在这里嘛!”
【作者有话说】
物理出柜
差一点点就亲亲了——(尖叫
103 隐世
◎未来的太子妃。◎
帝国的太子殿下这辈子都没感觉这么烦躁过。
他很小的时候, 在父亲还没有出轨,或者说没暴露出轨,在母亲仍然康健的最幸福的童年里, 也有过同龄的玩伴。
男孩, 女孩, 年长, 年幼,有血缘关系,无血缘关系, 人类,非人类。
他能接触到的孩子们就算不是王孙贵戚, 也是名门之后, 一个个伶俐可爱, 尽管年纪还小,举手投足间已然尽显风范。
大人们就逗他,小殿下以后要娶什么样的人当皇妃呀?
小小的谢恺尘想了又想, 他说, 我不要皇妃。
大人们都笑, 小殿下年纪还小, 以后就该开窍啦。
“开窍”,是什么意思呢?
几岁的谢恺尘不懂, 长到二十几岁的谢恺尘, 仍然很困惑于人类对父母血亲外的人产生的依恋情感。
自母亲离世后,他封闭自己十余年。捡到的小奶啾的确消融了他心中的冰雪, 重新感受到流动的爱意, 但那仍然不是对同类。
今日他终于鼓起勇气触摸到一点亲密关系的边角, 又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推回原点。
眼睛花了好几秒来适应了由暗到亮的转变, 在看清楚来人之前,他先听见小九惊喜的声音:“叔叔!”
随着这声呼唤,少年转身离开了他的怀中。
臂弯里蓦地变得空空荡荡,一如他从高空急速回落的心。
谢恺尘忽略胃部揪出的酸涩不适感,总算看见了打搅他们的罪魁祸首。
来人是郝郎中——不,应该说是吝天倾才对。
处在“倾城奠基人”这个身份的男人留着半长的头发,末尾有一点风骚的小卷;胡子精修过,虽然没到穿金戴银的嘚瑟地步,也看得出从头到脚的衣着配饰价格不菲。
哪怕是同一张脸,此人没有江湖郎中那份洒脱不羁,但眼底也有着医生所没有的深沉。
他并不认得纪攸,一脸疑惑地对着刚刚甜甜唤他的小美人指了指自己:“甜心,你在喊我吗?是不是认错人啦?”
小凤凰迷茫又无助地看向饲主。
明明都还会喊他甜心,为什么不认得了呢?
谢恺尘不久前才听小九说过,在少年心里,郝郎中是最接近家长位置的存在。
尽管他对郝郎中的靠谱程度表示怀疑,但也可以理解这份被监护人当陌生人的失落。
他揽住纪攸的手臂,将人轻轻带到身边。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小机器人的体表温度更低了。
吝天倾眯起眼。
这个男人虽然浑身湿透,黑发狼狈地贴在后颈,可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却狼一样凌厉,侵略性极强。
此人丝毫不掩饰对那个金发小美人的保护欲与占有欲,哪怕眼下处在困兽般的被动处境,若有人敢上前一步,男人一定会撕碎觊觎者的喉咙。
吝天倾的保镖也注意到这个身材高大、很有压迫感的男人,他们感觉到了被掠食者盯上的不安,妄图拿出枪来。
吝天倾及时拦住他们的轻举妄动:“哎哎,怎么能这样对我们尊贵的客人呢。”
他微笑着举起右手贴上左肩,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行礼的姿势:“请允许我为他们的不礼貌向您道歉。”
保镖们惊呆了。
要知道,吝天生在倾城可以权势滔天的头号人物,就算是外城的一把手来了也是要让他三分的;眼前这两个湿漉漉的年轻人究竟什么来头,能让吝先生如此恭谨?
吝天倾加上了称呼:“……尊敬的太子殿下。”
这回惊讶地轮到谢恺尘。
倒不是因为吝天倾居然认出了自己,而是,哪怕在精神海这种可以完全独立于现世存在的地方,这个看起来无法无天、自成一体的倾城,竟然也是隶属于帝国的一部分吗?
不过阿尔法象限有十大星系,每个星系数千颗M级行星,每颗星球又有那么多城市,他不可能一一记住。
之前在手机上找到的论坛电子邀请函上,写的的确是他的原名没错。
看来,他在这个奇异的世界里还保留着相对稳定的身份。
太子并未因被认出来而放松警惕,吝天倾也看出了这一点,向后退一步,好让他们从狭窄的柜子里出来。
谢恺尘搂着纪攸,慢慢向外走,紧绷的神经一刻也没有放松过。
在吝天倾看来,太子虽然贵为太子,也有该有的锋芒,可毕竟太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说是大孩子也不为过。
他和那个漂亮的少年就像两只受伤的、刚被捕获的小动物,宁愿依偎在一块儿互相舔舐伤口,也不肯把信任交予陌生的人类。
吝天倾拍拍手,有手下送来两张救生毯,他聪明地没有直接交给少年,而是都给了太子。
谢恺尘果然在检查一番之后,才先为纪攸披上,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
小机器人皱着鼻子,费劲地晃了晃脑袋才把脸探出来,眨巴眨巴大眼睛。
怎么能看起来这么乖。
可惜……
谢恺尘想着,暗自叹了口气,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外套,也披上救生毯。
吝天倾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两人离开箱柜。
在下车厢时,谢恺尘仍然不放心别人,必须亲手把纪攸抱下来才行。
他们和吝天倾坐上同一辆车,朝着那个本觉得遥不可及得庄园驶去。
高架上的混乱已经被止住了,甚至专门清理出一条车道供吝家的车行经。
车里空调温度调得高,再加上小机器人有防水供能自调节,他身上很快就干了,嘴唇也恢复了鲜活的血色,和之前每一次坐车时一样,双手趴在车窗玻璃上往外看。
凤凰并不知晓自己的眼泪起到了净化倾城的作用,还以为是吝天倾的到来改变了高架上对立的格局。
不过他的猜测倒也有道理,在躲进大货车之前,高架上还是火海一片,哀鸿遍野,他们藏身也没多久,现在火势早已被控制住,伤员送往医院,肇事者则被戴上了手铐。
一切显得那样井然有序,等到高架上的事故车辆全都被清理之后,这儿就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宁静。
大雨已经停了,明日的太阳会照常升起。
至于这一夜流离辗转的种种,或许吝天倾会将市民们的记忆全部改写,彻底消磨。
烟火下惊心动魄的私奔逃亡,也成了纪攸和谢恺尘的独家记忆。
许多路人也在目送着这辆车,不知是带着对吝天倾的敬意,还是对两个外城人的戒备。
凤凰也默默看着他们,不言不语。
谢恺尘不知道少年过去为其他人进行疗愈时,是否也进入过如此复杂的精神海。
被成千上万个NPC同时追杀绝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他不禁在想,以前那些为自己疗愈的医师与灵宠,是否也在自己的精神海中遭到了同样的、甚至更可怕的袭击?
那以前……小叽看见的精神海是什么样子?
坐在副驾驶的吝天倾从后视镜看向后排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不动声色挑起话题:“我以前总听朋友们打赌,未来的太子妃会是什么样的人。今日得以一见,还真是惊艳。到底是殿下,眼光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所不及的。”
司机在听见吝天倾自称为“普通人”时嘴角抽了一下,不过半秒钟就恢复原状,当自己是个低智能机器人。
无论是纪攸还是谢恺尘,对郝郎中的印象都是大大咧咧,充满了市井味儿和江湖气,乍一听他这么文绉绉地讲话,格外不适应。
太子还没搭话,小凤凰先转过头问:“什么是太子妃?”
尽管吝天倾的人格不记得纪攸,可对这个小甜心的喜爱却是出自于本能。
他笑眯眯地解释:“就是太子殿下的妻子啊。”
纪攸还是没换算过来身份:“妻子?”
吝天倾倒是有些诧异了,这么漂亮的小机器人难道不是伴侣型?或者说谢恺尘到现在没……做点什么?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虽然已经做了什么,但太子没说究竟是什么,所以小机器人也不明白是什么——讲起来像绕口令,不过倒是真的有人这么做过。
毕竟机器人和人类不一样,可以永远保持着那份天真纯洁。
原来殿下喜欢这种,啧啧,吝天倾盘算着以后怎么若无其事地把消息透露给八卦媒体。
他换了个角度问:“殿下不是你的丈夫吗?”
小美人一脸不解:“丈夫?不是的呀。”
吝天倾:“?”
纪攸语气郑重,神情自豪,如果他现在是小奶啾的话一定连呆毛都翘起来:“殿下是我的主人呀~”
小机器人眼睛弯弯得像小月牙,好像格外喜欢这重联系。
谢恺尘对他们讨论的全程不置可否,只在与纪攸对上视线时眼里泛起清淡的笑意。
吝天倾的脸色就精彩多了。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主、主人……
嚯,殿下还真是好情趣。
*
吝天倾把两人带到庄园,准备了专门招待贵客的套间。
虽说是套间,但只有卧室里有床,而且是圆形的大床。
小机器人自然是不能用水浴的,他有他专用的休眠舱,只要在里面躺上一个标准时,就能恢复到崭新崭新的程度,连电量也一并充足。
谢恺尘也终于弄明白了小九机器人的充电方式,自然不是在身上有什么插孔,而是通过“皮肤”上的元件进行无线感应充电。
少年雪白肌肤的触感他记得,细腻生动,和人类无异。
却又时时刻刻提醒着,这里的小九并非人类。
但是离开倾城,出了精神海之后呢?
那个没能进行下去的吻,还会有机会再完成吗?
谢恺尘带着不清不楚的心思洗了澡,换上衣服出来之后,小九的充电时间还剩下大半。
他站在旁边看,看舱室透明盖子下面安睡的少年,睫毛卷翘,金发散落,身上的光明明灭灭,如同呼吸节奏。
小九侧卧着,蜷着身子,双手枕在脸颊下,像回到了生命最初的胎儿。
小的时候母亲给谢恺尘讲过一个古老的童话故事,名叫《睡美人》。
故事里面的公主就有点儿像现在这个样子,安安静静地睡着,等着被王子的吻唤醒。
那日他在654星的密室中见到昏睡不醒的小美人,第一次有了童话变成了现实的奇妙体验。
此时此刻,相似的场景再一次上演。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自己的确是王子——可能比普通的王子还要,嗯,厉害一点。
但小九,是他的公主吗?
……蛮怪的。
不是怪在把精美得雌雄莫辩的少年比作公主,而是怪在他这么自然而然地认定了小九是自己的所有物。
休眠舱的盖子是水晶质地,带着微微的磨砂感,有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实。
谢恺尘的手指在盖子上轻巧拂过,仿佛叹息。
现在吝天倾人是找到了——严格来说是吝天倾找到了他们——那么下一步该做什么?
小九也说了,倾城太过奇特,就算是他之前也没有来过构造如此完整、有和真实世界几乎无异的一套运行规则的精神海,他也不确定要怎样才能安抚并唤醒郝郎中。
倾城的吝先生并不记得自己有江湖郎中的第二人格或者记忆,但富人区和贫民窟的两方对立如此严重,正是两股意识的较量。
这一次暂时止息,如果不彻底解决,迟早还会卷土重来。
纪攸跟他讲了吝天倾才是“血弥撒”真正的掌舵人,只不过在出了意外之后,交给了达茜·肯。
谢恺尘听完几乎是松了口气。
达茜平日里主要还是在帝国境内忙她明面上光鲜亮丽的超模事业,“血弥撒”大多数的事务都是由乌元洲来打理的,但后者常年盘踞在“魔鬼礁”星云,只对军火、稀有物品的交易有兴趣。
埋伏在玛尔工厂地下、不小心绑架走了纪攸一行人的星舰,和肮脏的人口、灵宠拐卖这些事,都是那个被乌元洲一枪崩了的眼罩经手的。
这么一排,眼罩已经不知道是几把手了,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头目,都能让被骚扰的象限边境焦头烂额。
没有吝天倾在的“血弥撒”都已经够难缠了,简直不敢想象要是恢复了记忆或是全盛时期的吝天倾领导下的星盗团,该有多么棘手。
老皇帝对母星的宇域空防系统太过自信,直到死恐怕都没来得及查明白和“血弥撒”私通、放星舰离开的内鬼究竟是谁。
太子原本还想着日后要好好整顿一番宇防,若不能劝“血弥撒”归降,就一网打尽。
结果阴差阳错,和“血弥撒”中间有了小九这么个极为特殊的桥梁。
如果他没猜错,小九这个名字也是“血弥撒”起的,而且大概率是那个乌老二起的。
他们是真心想要招揽、并且“饲养”少年。
以前哪里想得到,作恶多端的星际海盗,有一天会将某人如珍似宝地捧在手心里疼爱——大概“血弥撒”的成员们自己都难以想象。
……话又说回来,他自己不是一样么。
在遇见小九之前,他还以为这辈子自己的目光不会为另一个人而牵动。
不会在另一个人睡着的时候,浪费宝贵的时间在旁边凝望。
又或者在有了这样的人以后,所有陪伴的时间都不能叫做浪费。
命运这种东西果然很玄妙。
*
小凤凰醒来时慢悠悠伸了个懒腰,充电完毕后,休眠舱的盖子自动弹开,他坐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找饲养员。
人类先生靠在床头,膝上摊着一本书,床头的夜灯柔柔勾勒着他英俊的轮廓。
无论看多少次,颜控小鸟依旧会为饲主的美貌而怦然心动。
听见他这边的动静,谢恺尘转过头,冲他很淡地笑了一下:“醒啦。”
纪攸眨了下眼,刚醒过来头发还乱蓬蓬,翘起几撮,显得有点儿呆呆的。
他想下来,但没有发现自己的鞋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鸟儿已经很习惯以人类的身份、守人类的法则生活了。
包括不能光脚到处乱跑这种规矩。
小机器人原本身上只有会发光的胶衣,出于某种不能言明的心思,谢恺尘问吝天倾有没有适合他身形穿的衣服。
吝家庄园上上下下养着大几十人和差不多数量的机器人,年龄段的都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很合理。
大叔了然一笑,很快差人送来了全新的衣服。
现在小美人坐在高高的休眠舱边,自己扣着有泡泡袖的深棕色绸缎衬衣的扣子,外面套了件米色亚麻质地的小马甲,细长的手指如葱白。
下装是和衬衣同样衣料、颜色的及膝短裤,线条柔美的小腿上妥帖地裹着黑色的吊带袜。
谢恺尘帮他拿起之前放在地上的配套皮鞋,鞋头圆润,上面还做了蝴蝶结形状的装饰。
这套衣服是全新的,也很合身,衬得小九不再像个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小机器人,而是金枝玉叶的小少爷,被大佬当做掌上明珠的那种。
小神禽穿别的衣服都很习惯了,就是扣扣子依然是个挑战。
他的动作慢慢吞吞,看人类先生拿来鞋子又想先穿这个。
但谢恺尘阻止了他。
“我来吧。”男人说。
纪攸一眨不眨盯着谢恺尘的动作。
仿生机器人的皮肤敏感度完全可以调节到超过人类的常规水准,隔着一层棉质的吊带袜,他仍然能感觉到人类手指经过所带起的每一点细小战栗。
好奇怪,小凤凰想。
明明他是小奶啾的时候,也经常用爪爪在人类先生的手里蹦跶来蹦跶去,可是为什么换成人形态的双脚之后,就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呢?
机器人是不该有心脏的。
可是他的心跳已经要爆表了。
小美人的脸红红,目光飘忽,总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
就在这时,窗边发出一声异响。
谢恺尘猛然回头,喝道:“什么人!”
模糊的影子从窗边一闪而过,消失了。
吝天倾的庄园安保完备,到处都保镖型机器人巡逻,他们是吝天倾的贵客,有着最高的礼遇,什么人能够靠近主卧的窗户偷窥?
谢恺尘把纪攸从休眠舱抱下来,本来想让他在房间里等着,但想了想这里不一定安全,偷窥者完全可能行调虎离山之计。
……另一点就是,虽然看起来是只精致娇气的小金丝雀,但暴力甜心那震撼人心倩影他可没忘。
夜色正是浓郁之时,庄园里静悄悄,一丁点儿动静都能被察觉。
没费多久他们就在灌木丛中抓住了那个不速之客——竟然是个少女。
她有备而来,戴着棒球帽和口罩,但也没什么用,谢恺尘连开口都不需要,光是鹰隼般的视线就足以逼迫她自行摘下伪装。
姑娘丧气地把口罩一扔,嘟囔着从灌木丛中走出来:“这个身体真难用。”
谢恺尘:“?”
这什么邪神上身的中二发言
纪攸立刻认了出来,惊奇道:“达茜姐姐?”
谢恺尘听得一愣,也看过去。
眼前的达茜比现世中那个享誉星际的帝国梦中情人达茜小姐要年轻许多,估摸着不过十五六岁,还是小女孩。
她半是尴尬半是无奈,语气里还有点儿类似于欣慰的东西:“还是被我们小九发现啦。”
有了吝天倾把他们当陌生人在先,小凤凰本以为倾城中的达茜也会是完全重置的身份和记忆,闻言睁大眼睛:“你认识我?”
少女点点头:“认识。我知道你们在猜什么,是的,我……还保留着我的意识。”
纪攸和谢恺尘相互看了一眼。
看来郝郎中的精神海,似乎仍有掩埋的秘密。
达茜撩了撩她的长发,本身火一样的红被夜晚淋成了曼珠沙华的颜色。
这个动作若是由二十几岁的那个她来做,绝对是风情万种;可她现在只有十几岁,也就显得像个为家长不同意早恋男朋友而发愁的小姑娘。
“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说吧。我不想被……”她提到这个名字时目光有一瞬的闪躲,“不想被老吝发现。”
如果说郝郎中对于纪攸来说是最接近于“爸爸”的存在,那么达茜可能就是“妈妈”了。
“血弥撒”的星舰坠毁后,纪攸一直没有星盗们的消息,心中很是挂念。
现在于精神海中重逢,既然达茜的意识是独立的、而不是郝郎中潜意识投射的NPC,就说明她本人也一定安好。
“爸爸妈妈”都是安全的,确认过这样好消息之后,小机器人开心到连走路都蹦蹦跳跳。
三人回到套间,达茜在视线扫过那间仅有一张大床的卧室后表情很微妙,不过也不敢在太子面前说什么。
她把自己知道的部分讲给两人听。
“血弥撒”的星舰被联邦的战火波及坠毁,尽管已经启动了应急程序,但被一股全然陌生的诡异磁场所捕捉。
彼时达茜和郝郎中正为一些琐事争吵(严格来说是达茜单方面发怒),精神力等级都很高的两人也被卷了进去。
他们的精神海失控,一个吞噬了另一个。
等到达茜再清醒,就已经在倾城里了。
“我没想到那个怪人竟然会是老吝……”姑娘面色苍白,“他离开的时候我还小,也许记忆有差池,但更大的可能性是他遭遇了什么被迫整容,隐姓埋名地生活。也有可能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
至于她本人的R身,她也不知在何处。
“我既然意识没有陨灭,应该……还活着吧。”达茜摇了摇头,“我试过了,出不去……老吝的潜意识防卫非常强悍,就算是我也做不到。”
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其实是掌管凶残星盗的首领,战斗力可见一斑。
相对的,如果连她都反抗不了倾城的NPC,可见吝天倾的精神海风浪有多大。
就算是纪攸和谢恺尘这样的精神力等级,也早就不敢掉以轻心。
达茜说完那些烦恼之后,转向纪攸,眉目间明显焕发出了神采,语气也温柔许多:“看见你好好的,我真的很高兴。”
她现在的年龄比纪攸还要小一点儿,却像妈妈一样摸着少年的脸蛋,宽慰之余也有心疼:“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吃苦了吗?
好像也没有。
他在小野莓花园毫发无损醒来,顺手捡了只人类幼崽,又被岑寻枝捡走。
安置点认识了休斯医生,转移到地下基地后还有主动帮忙照顾幼崽的宣秋诗和儿子旭旭。
从基地偷跑出来的确遇上了铁藤螳突袭,但太子及时赶到,成了他最牢不可破的守护神。
再往后他没有跟饲主分开过,就算进入倾城遭遇了高架上的动乱,其实也没有真的受伤。
反而明白了自己和约阿诺是心意相通的呢0///0
听起来自星舰坠毁在黄昏晓星后,他的经历颇为波折,可实际上遇到的每个难题都轻松化解,遇到的每个人都疼爱他,连以为很难再见到的、最爱的人也跨越光年为他而来。
他是幸运的化身,是神明的宠儿。
“没有苦。”小凤凰认真地说,“有主人在,很甜。”
达茜一直试图不去深思纪攸和谢恺尘的关系,等到“主人”这个称呼都已经轧在脸上了,也终于装不下去,视线转向太子:“……那可真得好好谢谢殿下照顾我们家小九。”
她特意在“我们家”这个归属词上加了重音,哪怕在太子殿下面前也气势汹汹,像只护崽的母鸡。
“客气了。”谢恺尘八风不动,微微一笑,“倒也不用这么说——我的人,我当然会照顾好。”
他比她想象中更直白。
连「我的人」这种独占性极强的话都说出来了,达茜想,您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啊!
小凤凰看不太明白两人之间暗流汹涌的交锋,但他想起来另一件事:“主人和姐姐认识?”
试图争夺所有权的两人同时沉默了。
达茜·肯——作为“银河芬芳”模特的那个,而不是“血弥撒”头头的那个——是太子殿下大胆的爱慕者之一。
她曾经在和太子一同出席的公开场合中当众表白,当然遭到了和其他人没有差别的冷淡拒绝。
后来某个综艺访谈节目中,她有意无意提及此事儿,一笑而过,从此太子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的调侃传遍了母星。
谢恺尘和达茜都没有忘记这件事。
想到这事儿,少女态度坦然:“抱歉,殿下,我当时只是为了炒热度。”
谢恺尘:“。”
连他的身份都能成为炒热度的工具,娱乐圈真得干涉一下了。
纪攸好奇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
达茜捏捏他的脸蛋,尬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甜心。”
小凤凰困惑歪头。
甜心这个称呼,最开始是郝郎中用的,他们此刻在吝天倾的庄园里交谈,或者说在这个男人的精神海中。
话题跑得再远,最终还是会绕回同一个人身上。
三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处,也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仿佛能感应到他们的所想,房间里的灯悄无声息灭了。
谢恺尘立刻抓住身边的纪攸,达茜同样警惕起来。
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光源重新被点亮后,穿着华贵睡袍的吝天倾站在门口,倚着门框懒懒散散地笑:“这么晚了还不睡,三位真是好兴致。”
他语毕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少女冷冷道:“这衣服也太丑了。”
吝天倾的哈欠戛然而止,但也不觉得尴尬,反而低头扯了扯衣角愁眉苦脸:“真有这么丑吗?”
达茜不说话,他便望向纪攸:“这位小朋友觉得呢?”
诚实的小机器人咬了咬嘴唇:“是……不太好看。”
吝天倾受到了沉重打击。
不过他很快恢复过来,直接跳过了令人痛心的审美议题:“哎呀,原来你们已经认识了,那也免得我再介绍。”
他看向达茜的眼神微冷:“我好心收留你这个流落街头的小姑娘,你怎么没跟我提过,你是‘外城人’呢?”
少女咬了咬牙,没说话。
倾城是吝天倾的精神海,内城人是潜意识投射,那么外城人就是外来的入侵者。
以吝天倾的□□性格,所有的入侵者都会遭到抹杀——除非,他另做安排。
比如房间里的另外两位新鲜来客。
“你们仨,一个比一个年轻。”吝天倾摸摸下巴经过修建的胡子,“有点儿后悔了,我也应该给自己捏一个再英俊潇洒的壳子。”
纪攸听得一怔。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大叔知道倾城其实不是真正的世界、明白自己在自己的精神海中吗?
谢恺尘和达茜也反应过来,戒备程度比先前更上升一个等级。
眼前的吝天倾既不是纪攸熟悉的那个人浪心善的邻家医生,也不是达茜记忆中救了她并且悉心抚养的监护人。
他是倾城的领主,是一个双重人格的混合体,像颗不稳定的炸D,随时有毁灭一切的威胁性。
几人已经做好了吝天倾会对付和抓捕他们的准备,然而脚下陡然剧烈晃动起来。
不是头晕,连整个房子都在颤抖。
生活在倾城更久的达茜最先明白过来,是地震!
她扭头跑向窗外,发现远不止大地在龟裂,连天空也出现了仿佛风暴的裂变。
对于精神海来说,这样类似自然灾害的存在代表着空间主体心境的强烈震荡——吝天倾已经不打算派NPC杀死他们,那样效率太低——这是要同归于尽吗?
倾城的基石在解构,吝天倾的法则效力也在消退,谢恺尘感受到精神力回到了身体里,将纪攸圈在怀中,然后撑开防护层。
达茜躲避着簌簌下坠的天花板碎片,冲吝天倾喊道:“你要做什么?你的意识在精神海中死掉的话,不仅是我们,你自己在现世里也会再也醒不过来的——你要自杀吗?”
然而被他们诘问的吝天倾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不是我做的。”
他好像被什么无形而沉重的力量压得折断了脊椎,猝然跪下,头疼欲裂。
“有什么想闯进来……不,不行,我拦不住——”
*
凤凰率先被推回现世。
他大脑还有点儿发懵,扭头一看,谢恺尘和被绑着的郝郎中都还闭着眼,没有从后者的精神海中脱身。
喀嚓。
喀嚓。
隔离间之外的异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看清是声源后,他的瞳孔惊恐地放大了。
——是几只身长近两米的铁藤螳!
纪攸立刻闭上眼,装作没醒的样子。
这里是岑寻枝麾下的星舰,也是黄昏晓星最牢不可破的军火后备,守卫森严,没有授权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现在怎么会有几只异兽大摇大摆地在散步?
岑大校、休斯医生和其他联邦军在哪里?
星舰毕竟没有外部的辽阔空间,没法展翼,铁藤螳只能迈着并未用来走路的足肢笨拙地挪动。
然而这里已经是它们的地盘了,行动虽然迟缓,却很悠哉,兴致勃勃地巡视新领地。
忽然,这群钢铁怪物被什么吸引走了注意力,用人类听不见的声波交流,依次离开隔离处。
凤凰悬在喉咙的那口气还没松,再一次提了起来。
玻璃墙外,小野莓正站在那里。
纪攸和谢恺尘进入隔离室之后,为了隐私,玻璃改成了单面可见,理论上从外面往里看应当是什么也看不清的,但幼崽的视线分明捕捉到了因为惊讶而靠近的少年。
小孩子的双腿细得叫人心惊,无法支撑自己行动,光是站就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
她蹒跚着朝监护人伸出手,模拟着细嫩的鸣叫:“啾,啾……”
如果成年人们都已经倒在了铁藤螳的攻击之下,幼崽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独自一人看着同类被袭击,甚至……
却怎么也等不回监护人。
到后来,一个能保护她的人都没有了。
她那样幼小,那样孱弱,异兽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她消失——她该有多害怕?
凤凰不敢想,连忙跑出去把小孩子抱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我来了,我会保护你……”
小野莓不会说话,在他怀里也只是时断时续地发出啾啾声。
那模仿的鸟鸣陡然变得尖锐,凤凰同时预感到了不对劲,大片阴影笼罩住他们两人。
他揽住幼崽发抖的小身体,战战兢兢回过头,看见三只挤在一块儿的巨螳螂,狞笑着靠近这两只鲜嫩可口的猎物。
晚了一步离开倾城的谢恺尘刚刚睁开眼,便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强大精神波动。
他发现少年不在身边,脑海深处一痛,他并不知道那是他和凤凰之间共同的链接传来的反馈,只以为是直觉不对劲,也不管郝郎中还没醒,连忙离开隔离处。
星舰上横尸遍野,不仅有战死的联邦军,也有铁藤螳的残肢断臂,场面残忍至极。
发生了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尽管没找到小九的……身体是件好事,但这不代表少年平安无事,仍然生死未卜。
前后可能也只相差了几分钟,他无比懊恼,要是那时候先醒的是自己就好了。
他调用精神力去感知他人的残存,这并不是一个好用的办法,毕竟未知的干扰太强;不过他今日还算幸运,在赛瑟纳林人苦痛的挣扎和德尔塔异兽凄厉的嚎叫中,寻摸到那一道淡淡的浅金色。
那是……离开星舰的方向。
谢恺尘的心拎了起来,循着遗留的精神力往外走,途中还顺便解决了两只想要伏击他的螳螂。
黄昏晓星的天空永远是温婉的橙色,偶尔会有些绚烂的晚霞,让人忍不住驻足。
那曾是游客慕名而来最想看到的画面,也是星球原住民们最为止心醉的日常。
然而今天,却成了印在谢恺尘记忆中最残酷决绝的一幕。
他的男孩被一只双翼长达四米、比其他同类都要大了几圈的巨兽叼起,无助地飘荡在半空,像朵找不到方向的蒲公英。
少年的臂弯里还护着幼崽,他那么害怕,却还要振作起来安慰和保护更小的孩子。
直到惊鸿一瞥发现朝着他的方向奔来的饲主,满腹委屈与惊怯才忍不住决堤。
“主人……主人——”
谢恺尘从未如此恐慌过,心脏被谁死死攥住,好像随时会爆裂。
他一边追赶,一边呼唤着少年的名字,可转瞬被吹散在风里。
人类立刻凝聚精神力发动攻击,然而铁藤螳所有的行动都是有组织的,别的铁藤螳早就有了付出生命的觉悟,将抓住纪攸的那一只团团围住。
S级的怒火势不可挡剖开一只又一只怪物,残骸雨点一样落下。
然而很快又有更多的异兽填补上去,它们并不在乎自己会死,也不在乎究竟会死多少,只要目的达成——带走它们需要的那两个人类。
谢恺尘的精神力攻击范围再大,终究是有限的,眼睁睁地看着纪攸被带走。
凤凰知晓局势已定,反而镇定下来,轻柔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的长卷发被风扬起,浅金色的光芒迤逦,宛若垂泪的神明,美得令人心碎。
那一幕烙在人类的视网膜,几乎将他烫伤。
铁藤螳漠然注视着不会飞的人类,转身飞向空气更加稀薄的大气层。
凤凰遥望着越来越渺小的人类,泪意聚起又飘散,视线跟着模糊,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
这是离别吗?
这会是永别吗?
他垂下眼睫,小声地,温柔地念着名字,很珍惜的样子。
好像只要喊了对方,就算不被听见,也留有会再重逢的可能。
主人。
约阿诺。
……谢恺尘。
他的人类先生,他的殿下,他的饲养员。
他的主人,他的星星,他的归处。
他此生的唯一。
异兽挟着少年,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
硝烟未尽、满目疮痍的大地之上,有人抬起头一动不动看向它,像看向一颗不被允许祈愿的流星。
【作者有话说】
本卷完,明天开新地图
第六卷: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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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飞鸟
◎哼哼,他可不是好惹的啾Q^Q◎
郝郎中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人用榔头锤过的核桃, 严格来说每一块都还在,就是稀碎,拼都拼不起来的那种。
他揉了好一会儿仍在剧痛的太阳穴, 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束缚带已经被解开了。
虽然人先跑了, 但没忘给他留点生机。
怎么说, 这世界上还是好心人多啊。
星舰静悄悄的, 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郝郎中大摇大摆出了隔离室,一边啧啧, 一边敏捷地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和虫。
他是个基本没有同理心的人,就算看到同胞——严格来说赛瑟纳林人并不是他的同胞, 不过换成人类也没差——这样的惨状, 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波动。
如果有的选, 他也不想这样。
可惜有些东西是天生的。
既然是天生的,总有办法扭转成天赋。
他不悲不喜,冷酷精密, 简直是做犯罪头头的天选之人。
后来当医生倒也不是心肠好, 主要是做点儿客观上的赎罪, 以免来世轮回到牲畜道去, 未免太凄惨。
尽管他并不信神佛。
和小年轻们的猜测有出入,事实上吝天倾并不是他的第二人格;或者说他并不是吝天倾的第二人格。
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阶段, “吝天倾”是他的呼风唤雨的前三十年, “郝郎中”是“吝天倾”被追杀后选择于母星上隐姓埋名的另一重伪装。
他的确受了很重的伤,也的确出于安全考虑改变了容貌, 隐藏起来作为星盗团首领的过去。
但他记忆力很好, 前半段人生的点滴从来没有忘记过, 自然也包括那个被他当做小妹妹一样收留和培养的达茜·肯。
这些年他只能从新闻里看见达茜的近况, 看着她一步步创立自己的工作室,一步步走上银河巨星的璀璨舞台,欣慰于出身卑微流离的小姑娘也能长到被万众仰望的地步。
至于达茜竟然能一边当超模一边当女魔头,还培养出了乌元洲和大胡子之类靠谱的二把手,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高等级精神力的人可以对自己的思维做出难以想象的改变,比如他能够将属于吝天倾的部分和属于郝郎中的部分分门别类存放,在扮演一种角色时绝不让另一种的任何特征跑出来,完美地避开了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甚至面对面的追杀者。
本来这些都很顺利,就算意外与“血弥撒”重逢,他没认出来已经大换血的成员,成员们更认不得他这个活在传说中的创始人,所有人都这么相安无事下去。
郝郎中在母星并没有牵挂,既然有这个机会回到“血弥撒”,尤其是所有人都把他当做全然陌生的另一个人,他还是很想念叱咤风云的时候的,也就跟着他们一起去联邦。
这种保驾护航是他失踪多年后对达茜的亏欠,是他杳无音讯十年后对“血弥撒”的补偿。
哦,还有照顾小九,他们的小甜心,这个上天赐予的奇迹。
少年的确长了一张惹人怜爱的漂亮脸蛋,郝郎中确实也是怜香惜玉的类型,但他这辈子见过的美人太多了,不会只因为脸好就对谁特殊。
小九是不同的。
他珍贵而强大的治愈力,柔软却坚韧的性格,以及单纯清澈的表象下至今无人能解的许多秘密,像个近在咫尺、却又不属于任何人的珍宝,叫人的目光忍不住追随。
连太子殿下都甘心为之跌下神探,郝郎中也不免落俗。
尽管年轻时陆陆续续捡了达茜和其他一些“血弥撒”最初的成员,一手创立了这个光是名字就能让周围星球抖三抖的星盗组织,可郝郎中直到遇见纪攸以后,才真的有了「养孩子」的实感。
恐怕太子殿下不会同意他的想法,但他好像真的有把小九当做自己的孩子。
孩子哪怕成年了也是孩子,不在身边就放心不下,怕他吃苦,怕他受委屈,怕他受伤,也怕他受情伤……
操心是做家长的通病,郝郎中有生之年,竟然也有幸体验了一回。
“血弥撒”想要从赛瑟纳林赚票大的然后去伽玛象限竞拍星球的事情郝郎中是知道的,他已经不是话事人了,谈不上赞不赞成,只是联邦从来不是什么高信誉的合作伙伴,他对此保留意见。
但能被友军的光炮击中,还是太离谱了。
从星舰上掉下来时,奇诡的力量搅乱了他的精神海——这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的棘手情况。
现在想来,很有可能就是那群德尔塔异兽干的好事。
两段本该井井有条的记忆和模式因为干扰混杂在一块儿,将他整个人打碎后重组,彻底乱了心智。
就像原本两个容器里满溢的水突然合二为一,不可能不漫出去。
他那段时间的疯癫状态,也是来源于此。
他被困于自己的精神海中,起初还在尝试出去的方法,没过多久发现独坐高台,捏出倾城这么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好像也不错。
毕竟谁不想试试看当造物主的快乐呢?
要不是这些小年轻一个个进来打搅,他其实想继续沉溺下去的。
郝郎中叹了口气,发现自己也到了会用虚幻来逃避现实的年纪了。
星舰里已经没法待了,到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跟着紧急出口标志摸索着离开星舰,外面的景象也没比里面好到哪儿去。
郝郎中走下舷梯,往被舰体挡住的另一侧走去。
然后惊呆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年轻人的背影。
这个身影不难认出,是隔壁帝国和他那位忧国忧民的母后如出一辙的,什么事儿都亲力亲为的太子殿下。
太子坐在什么边缘,一条腿屈起,一条腿自然垂下,手肘搭在屈起的那条腿上,望着远方发呆。
和威猛到无人能敌的精神力相比,他本人倒不是想象中那般熊腰虎背,肌肉线条精悍,隆起得恰到好处,换身衣服随时可以去T台走秀的男模级身材。
那是个很优美的背影,随意地往那儿一坐,有黄昏晓星的天空作为布衬,像是在拍什么杂志封面大片。
可配合起面前的场景,那个背影却显出叫人窒息的孤独来。
——眼前的大地被他的怒火生生撕开一个大洞,无论是直径还是深度少说数十米,堪比陨石撞击留下的巨坑。
坑里坑外,铁藤螳尸山血海,光是远远一看都叫人胆寒。
“元凶”本人,寂寞地坐在那坑边,莫名有点独孤求败的武侠意味。
郝郎中不算大的眼睛都瞪大了。
他知道太子的精神力可怕,没想到能可怕到这种程度。
看来帝国那些关于大皇子凶神恶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传言,倒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郝郎中像个真正有信仰的慈悲之人,为曾被谢恺尘暴走的精神力摧残过的人们心表同情。
他绕过溅出的泥堆、碎瓦和残骸,也来到坑边。
近距离看更震撼了。
可以说方圆十里,除了他俩,已经没有了别的活物。
在倾城里,太子还和小美人你侬我侬……不,是形影不离呢。
这会儿,只剩下一个了。
郝郎中其实没必要问小九在哪里,看太子这副失魂落魄、恨不得让整个黄昏晓星陪葬的架势,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的结局。
心痛和伤感是一种对郝郎中非常陌生的情绪。
然而和那个小家伙有关时,它又变得如此自然。
他在谢恺尘身边坐下,轻轻呼了口气。
应该说点什么。
最好是说点什么。
但自舌根漫出的苦很快充盈了喉头,叫他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溢出的全是喑哑的叹息。
“他没死。”
对他的到来连余光都没给一个的太子,在听见他第二遍叹气之后冷不丁开口。
郝郎中迷茫:“啊?”
“被它们带走了。”谢恺尘说。
它们,是指的铁藤螳吗?
这群德尔塔异兽就算是全宇宙到处乱跑的“血弥撒”也没有打过交道,郝郎中对它们除了名字一无所知。
德尔塔象限被人类成为“深渊”,他们对这里的探索少之又少,但相对的,“深渊”里的种族也鲜少外出。
大宇宙时代的数百年里,德尔塔象限和阿尔法象限都还算平和。
铁藤螳的出没,是种不祥的征兆,代表着异兽们开始有往家门外转转大打算了。
若“深渊”全是这样的怪物、甚至比铁藤螳还要可怕,以后的人类要如何自保?
且不提以后,眼下小九被带走,他必须悲观地认为凶多吉少。
谢恺尘低头看向自己的腕机,“我联系上了我的舰队,他们会尽快赶过来帮助这边,交接完之后……”
郝郎中听着听着,感到同情起来。
太子身上究竟背负着怎样繁重的枷锁,都到了这样心疼得肝胆俱裂的地步,还要把义务、责任、帝国的荣光之类的虚名蒙在眼前。
赛瑟纳林请求帝国支援,他就得做好这件事。
不是为了自己的功劳,是为了帝国的承诺。
这样的诺言过于沉重,沉重到了惨重的地步,连心爱之人被劫掠都不得不列入等待事项。
“哎,殿下,您知道在倾城里,我和吝天倾各自代表的哪一派么?”郝郎中毫无征兆地换了个话题。
谢恺尘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闻言不免一愣。
他皱了下眉:“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吗?还是两个人格?”
“都不是,只是两种身份而已。对于我刚才的问题,您有考虑吗?”
巧的是,谢恺尘还真考虑过:“你是……贫民那边的。”
这是他、纪攸、达茜三人看法一致的结论,毕竟吝天倾的庄园就是倾城挥金如土纸醉金迷到了极致的标志。
“诶嘿,我就知道你们都猜不着。”郝郎中撑着下巴,手指敲了敲脸颊,“反啦,吝天倾才是站在穷人那边的。”
谢恺尘:“?”
“因为我——唔,应该是‘吝天倾’,就是贫民窟长大的啊。”
男人还是笑着,但笑意未达眼底。
“你在倾城里看见的家财万贯、只手遮天的‘吝天倾’,现实中小时候连饭都吃不上,每天靠翻垃圾桶活下去;反而‘郝郎中’能靠行医满足生活所需,虽不至于富贵,过得也还算舒适。”
这些话的确出乎谢恺尘的意料,但他有更想不通的:“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郝郎中:“随便聊聊嘛。不过殿下的确应该解除自己的心理负担,您也是清楚的,联邦现在的总统不仅是废物,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卖国贼。”
提到这个,他的眼神暗了几分:“这个废物自己管理不好联邦就算了,连异兽的消息都不曾告诉过黄昏晓星的驻地舰队,这不是摆明了要用人命去填他欲W的窟窿吗?”
谢恺尘此前同样想不通这一点。
政Q遇到威胁,急病乱投医雇佣星盗不是不能理解,但又是请帝国军又是请星盗,应当是想要赢下战争的,可又为什么又这么大方地把黄昏晓星拱手让给第三方敌人?
除了黄昏晓星,联邦的其他星球会不会陷入同样的泥泞、而总统仍然作壁上观?
关于这件事,他的猜测和郝郎中“卖国贼”的怒骂不谋而合。
——唯有总统已经和某个利益方达成协定,将散乱的帝国彻底搅得分崩离析,他和那个未知的利益方都能从中获取更大的利益,才能解释得通。
但有什么比当联邦首脑更具诱惑的交易呢?
这一点谢恺尘暂时还没想到。
赛瑟纳林人与人类已是茫茫宙海中血缘关系最近的亲族,在这些族群中产生的国家Z体,联邦已经算得上是佼佼者了。
能比联邦更繁荣强大的,只有称霸阿尔法象限的人类帝国。
……总不能是允诺让总统去帝国当皇帝吧。
是星网上写成段子都会被人说离谱的程度。
批判完了无能的Z府军,郝郎中顺便也踩了一脚反叛军:“当然,那群自由儿也不成气候,他们有勇无谋,到现在连个统一的领袖都选不出来。”他撇撇嘴,“不是我自夸,他们还没‘血弥撒’的规章制度严明——就这样,还想推翻国家暴力机器?”
既嫌弃Z府,又看不上叛军,谢恺尘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看来你有别的看法。”
“我只是个江湖郎中,听得都是茶余饭后的闲谈。”都到这种地步了,他还不忘耍几句滑头,但话锋一转,“殿下对联邦的议会,或者说议员有了解吗?”
帝国与联邦交好,既然能形成军事同盟,平日里各种往来总是少不了的。
谢恺尘道:“老议长请辞一事我知晓。你是想说这个吗?”
“那老头儿治世才能不错,就是心肠太好了,活在空想里。”郝郎中摇摇头,“这种人应该去当神父或者幼儿园老师,而不是议员。搞Z治的,谁手上没点脏呢。”
谢恺尘:“……听起来你对所有人都不满意。”
“哎,所以接下来就是我想跟殿下说的重点。”郝郎中问,“议会里有个姓边的小年轻,是老议长学生的门徒,您听说过吗?”
谢恺尘对这个姓氏有一点儿印象,虽然还没正式打过照面,不过听说风头正盛,是呼声最高的下一任议长人选。
郝郎中眯起眼睛:“他很有能耐。年轻,头脑清楚,有野心,而且没有累赘。以后会是不得了的人物啊。”
谢恺尘听着他终于出现的第一句赞赏,似笑非笑:“那你是打算推选他上位了。”
郝郎中听得出来他的揶揄,不以为意:“我是在向您推荐人选啊。”
谢恺尘:“如果是帝国的议会,你的推荐我兴许会考虑一下。联邦的,不在我管辖范围之内。”
郝郎中伸出食指摇了摇:“话不能这么说。通常情况下,您的确不能干预——但现在是特殊时期。”
谢恺尘等着他的下一句。
郝郎中道:“虽然黄昏晓星暂时性和外界失联,但您的一举一动,永远是被整个宇宙看在眼里。您出现在这里,代表的就是帝国。
“现在明面投边议员赞成票,暗中扶持上位,于联邦,是出现了明主;于议员,您有天大的恩情;于帝国,今后在边议员带领下的联邦会是一个更加强大和稳固的盟友。
“至于于您自己,边议员是个非常知恩图报的人,您将收获他绝对的忠心。这样,一年之后……”
一年之后的大选,有赛瑟纳林联邦的鼎力支持,他完全可以扭转现在的绝对劣势。
谢恺尘眸色深了深。
郝郎中总结完毕:“是不是听起来百利无一害?”
太子没有正面回应:“你对别族的国事,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咦,我没跟殿下提过吗?”郝郎中做出一副大为惊奇的模样,“我——不,应该是吝天倾的身份,祖籍是联邦人啊。”
谢恺尘:“……”
郝郎中:“是的没错,达茜也是,我们都是赛瑟纳林人和人类的混血。”
郝郎中没有说的是,正是在这届总统和他无能的班底领导下,原本富庶的联邦江河日下,他和达茜相识的那颗星球遭遇了百年未遇的饥荒,死伤无数。
他精神海中的倾城,正是那颗星球的投影。
吝天倾所代表权贵、富城区,就是他恨之入骨的总统;
奋起反抗的贫民窟的人们,也正是曾经年轻的他,和“血弥撒”最初的成员。
倾城等来了纪攸,有了转机。
可惜二十年前的他们,没能等来神明降世。
唯有在亲与友铺成的血泊中爬起,在有着绝对差距的Z压力量面前,从绝境中杀出血路。
那些是郝郎中终其一生不愿回想的梦魇。
郝郎中嘟囔着废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那小丫头也不知道在哪儿,等我想办法搜刮点吃的填填肚子,就得上路去找她了……
“你知道这些人有多过分吗,对待战俘——诶不对,我也不是战俘啊——都不给饭吃的!我都饿了几天了,还好能躲进精神海里。
“你跟甜心没赶得上的那场晚宴,我弄了很多高级食材,什么鲍鱼龙虾鱼子酱黑松露和牛。嗨呀,见笑了,这些东西都是殿下您平时的一日三餐吧?”
谢恺尘:“……”
谢恺尘:“倒也没有。”
他虽然贵为皇子,听着锦衣玉食,其实对吃穿用度没什么讲究。
年少时随军出行历练,嚼复制机里干干巴巴的军用压缩粮也不是不能吃。
谢恺尘心情很微妙。
最近他总有种和以前截然不同的陌生感知。
阿尔法象限并不全是由人类构成,但既然名为人类帝国,他的同族们当然是占据了最大部分的。
尤其是越往帝国的高层去,比如到了皇室,基本就是由纯人类构成了。
为了让人类对帝国取得绝对的控制权,皇室的伴侣必须也同为血统纯正的人类,后代亦如是,这样才能让人类的皇权生生不息下去。
太子本以为环绕在自己身边的都是同族,现在看来,许多人并不是。
比如刚刚得知身为人类和赛瑟纳林人混血的郝郎中、达茜。
也比如……至今没有任何人知晓来处与过往的小九。
倾城里明明白白设定成机器人的小九,那种强烈的非人感反而更贴近他给人的真实感受。
现世中的小九外表看起来与人类无异,可是那种初来乍到的懵懂,那种完全不同于腐朽人类的、闪着光的纯洁,包括他能对自己精神空间造成产生错位幻象的强干扰,这绝不是普通的精神力可以达到的。
种种迹象让谢恺尘笃定,少年一定不会是平凡人家的孩子那么简单。
他来自哪颗星,他又究竟是什么?
还有太多的谜题等待着谢恺尘去解答。
可是,现在人却不在身边了。
想起铁藤螳,谢恺尘的瞳孔里结了冰。
他再度望向面前的深坑,像是看着异兽死寂的坟地。
他失去的,都会找回来。
而从他这里夺走的,也势必会付出代价。
郝郎中看他沉浸其中的样子,生怕殿下一个恍惚掉下去,张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获得了一个比黄昏晓星的温度更低的瞪视。
大叔缩了缩脖子,嘿嘿笑:“我这是担心您的安全……诶,总而言之,总而言之,我罗里吧嗦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您——”
他的声线柔和了几分,像个交托独子的老父亲:“联邦的事,就交给联邦自己人吧。”
“殿下现在别再考虑帝国,也别再考虑其他人了。”
“您啊,只管去追那不小心飞走的小鸟儿吧。”
*
同一时间,“不小心飞走”的小鸟儿本啾,被摔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震得清醒过来。
自被铁藤螳带去氧气所剩无几的高空之后,他就昏了过去。
之后再发生了什么,又飞了多远,一概不知。
他以为自己被带到外太空以后肯定会死翘翘,可是竟然还能再有睁开眼睛的机会。
又或者……自己已经上天堂了?
「天堂」这个概念来源于人类的灌输,尽管饲主本人并不信仰这些教派,不过帝国民众的信仰多样化,为了和谐共处,皇室需要出席各种大教派的重要仪式。
太子每次带小凤凰去的时候,都要简单地给小家伙讲解一下。
奶啾不一定能听懂,但就像听童话故事一样津津有味。
人类真的是很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种族,他太喜欢他们啦。
据某一个派别的信仰,善良的、做了好事的人类死后是要上天堂的。
凤凰自认为也善良,也做了好事——但他不是人类,死后也可以去吗?
当然,这种祈盼在他扭头看见蹲在不远处唠嗑的铁藤螳时化作泡影。
那些坏家伙一定上不了天堂=^=
所以,这里也不是天堂QAQ
诶不对。
他刚刚说了什么。
铁藤螳们在……唠嗑?
……原来这些傻大个会说话的吗?
异兽们进犯黄昏晓星时基本是通过声波和生物电波来交流的,从来没有发出过明确的、可以称之为语言的声响来。
但现在纪攸可以肯定,它们叽里咕噜的,一定是在说话。
这种语言他不能完全听懂,只能捕捉到个别的词汇,但总觉得有些熟悉。
他认真想了想,好像和涅拉的语言有点儿像,就是在上面加了不同的声调和词缀。
这么一想,涅拉和铁藤螳都是来自德尔塔象限的,会不会也是一个星域的呢?
小凤凰现在有许多问号。
比如,这里是哪里。
比如自己怎么能经历了太空遨游之后还能活下来。
比如为什么铁藤螳们突然会说话了;又或者是不是之前它们也在讲,只不过黄昏晓星和这里传播声音的介质不同,到他的耳朵里才会发生差别。
问号们像滚来滚去的扭蛋,而他的大脑就是盛着它们的扭蛋机,哗哗作响。
有什么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他一看,是很小的手手。
啊呀。
小野莓!
他低头,正好对上幼崽明亮的大眼睛。
差点儿忘了,被铁藤螳叼走的时候他还抱着她呢。
小野莓看起来状态很不错,没有受伤,也没有极度惊恐。
小凤凰不仅佩服起了自己,竟然在昏迷期间也没有松手,勇敢地保护好了自己的幼崽。
啾啾还是很厉害的——已经是个合格的大宝宝了哦!
幼崽的小手还抓着他的衣袖,这是她难得主动去做什么;眨巴眨巴蓝眼睛:“咻。”
她的声音好像和在黄昏晓星有点儿不一样,连模仿鸟儿的啁啾都有了偏差。
而且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了神采,不再像个不会哭也不会笑的玻璃娃娃。
起码现在,他在她的眼里头一回看见了可以称之为开心的情绪,可能是因为等了很久自己终于醒来了。
情绪的转变,是不是因为在黄昏晓星看到了太多战争与死亡,很害怕人类呢?
那声音的转变……又是为什么?
既然小野莓和铁藤螳在这里都有了不同的声音,纪攸想,那自己呢?
自己是不是也有变化?
“咻。”小野莓见他在发呆,又拽了拽他,好像有话要讲。
这里没有别人,凤凰问了一个一直以来都很好奇的问题:“你为什么用啾啾来叫我呢?你知道我是谁吗?”
幼崽的眼神有些迷茫,似乎要用很长的时间来反应这句并不算复杂的问句。
她点了点头。
纪攸捡到小野莓也有些日子了,这些天她除了眼睛会看向自己以外,完全就是个会眨眼和呼吸的玻璃娃娃,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就算纪攸给她起名,跟她嘀嘀咕咕说话,她也从来只是温顺地、软绵绵地倚在成年人的怀里,不声不响,像冬天窗柩上结的小小冰花。
哦,很多时候连呼吸声都没有。
但现在,她不仅会“啾啾”,还会变调成“咻咻”,会扒拉自己,还会点头了!
这简直就像自己养的洋娃娃活过来了一样,太好玩儿了,纪攸惊喜得不得了。
他不知道幼崽的点头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知道自己是她的监护人,还是自己其实……不是人类。
幼崽的语言功能还需要继续开发。
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这回小姑娘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迷茫。
她才三岁呀,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是谁呢?
凤凰学着别人疼惜他时的举动,也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没关系,以后你就是我的崽崽呀。”
他有世界上最完美的饲养员,也想成为很好的饲养员。
一大一小讲话的音量都轻飘飘的,那边的铁藤螳唠嗑的声音则轰隆轰隆,根本注意不到他们俩。
既然没有抓住立刻吃掉他们,那他俩的作用可能不是用来填饱肚子,而是当做储备粮或者别的什么。
只要有时间,就是有生机。
小凤凰四处看了看,才发现这里是一片森林。
他也同样出生在森林里,但和这儿完全不一样。
帝国无名荒星的森林就是最原始的郁郁葱葱的树木,而这儿……所有的树木,花草,全是银子做的。
而且,巨——大无比。
一只螳螂都有一两米,随便一棵树都至少是冲着几百米的高度往上窜的,其他的植物也没一个正常形态。
纪攸看见一棵花房有真的房子那么大的蒲公英,风一吹,种子如同流星陨落。
人类少年和人类幼崽在这异变的国度娇小得不可思议,他们惊叹地看着周遭,像两只误入花园的小精灵。
这个世界全是银色的,明度有深有浅,但全都光滑无比,镜面般相互反射。
遥远的恒星清辉将这种银照得熠熠生辉,非常漂亮。
铁藤螳们的颜色是最原始的金属色,很黯淡。
小野莓黑发蓝眼,身上穿的还是基地临时翻出来的白色儿童病号服。
金发金光的小凤凰,是这满眼冷色调中唯一的暖,宛若漫天阳光都恩赐汇聚于他一人。
铁藤螳们忙着讲隔壁什么昆虫的八卦,纪攸猫着腰走了进步来到边缘,往下一看,目之所及深不见底,迷蒙的雾气更显可怖。
高得头都晕了。
小鸟不该恐高才对,可他最近当了太久的人类,连本能都错乱了。
他赶紧缩了回去,在幼崽疑问的目光下摇了摇头:“不能跳。”
幼崽学着他的样子也摇摇头:“咻。”
小凤凰咬着食指,认真思考。
螳螂怕热,栖息地一般都是树荫和凉快的地方,虽然铁藤螳不是一般的螳螂,但说不定习性是相似的。
他们现在很有可能在某个植物的顶端,由于都是银色,暂时还判断不出来是树还是花草。
总之,目前他还没有看到这里的地面长什么样,往下全是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有如地狱之眼。
怎么才能带幼崽离开这里呢?
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个攀爬的能力,光是银质如此之滑,根本没有着力点,可能“呲溜——”一下子就掉下去了。
如果不用爬的,更不能跳。
唉,要是有翅膀可以飞就好……
诶?
翅膀?
他好像还真有。
凤凰瞅瞅自己的双手,有种很强的不真实感。
哦对哦,他其实是小鸟来着QWQ
可是问题是,如果变回小鸟儿的体型也没有多大,而且也没有手手了,要怎么抱着幼崽?
以前海登的雪蝙蝠是用爪抓住林小草的垂耳兔,可是他的爪爪很小的,人类幼崽又大过小兔子,这个任务太艰巨了。
就在这时,纪攸听见翅膀忽扇的声音。
……跟龙卷风似的,很难不注意到。
不是铁藤螳,而是来自另一个方向。
是群碧玉蜓。
它们虫如其名,通体碧色,不过在周遭银色的反光下也失去了那种玉一样的光泽,成了哑光质感。
这群蜻蜓和螳螂们一样,一个个大得像飞行车,有两对复眼,想挂了四个硕大的红灯笼。
碧玉蜓刚一出现,聊得正欢的铁藤螳们立刻感知到,赶忙飞过来挡在存放人类的花苞(可能是个花苞)上。
双方似乎有矛盾,彼此虎视眈眈。
蜻蜓的复眼盯着纪攸,少年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把幼崽抱进怀里,警惕地看着它们。
螳螂看起来是维护架势,不过也只是捍卫自己的储备粮罢了。
它们都想他死,哪一边都不能信。
凤凰动了动手指,悄悄放出一点儿淡淡的光。金光环绕着他的指尖灵巧地转了转,又随着它的指令熄灭。
太好了。
尽管还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处,起码不是倾城那种ban掉了精神力的异空间,凤凰灵力可以正常使用。
这些大虫子若想伤害他或者幼崽,他一定要让坏家伙们尝尝看啾啾的厉害!
哼哼,他可不是好惹的啾Q^Q
有一只碧玉蜓想从旁边靠近他,另一只铁藤螳及时发现并且拦截了它的逾越。
这俩立刻吵了起来。
然后,整个蜻蜓群和螳螂群都吵了起来。
纪攸:“?”
以前都不知道虫子们吵起来竟然能有如此天打雷劈般的震撼音效。
它们吵得很厉害,两边都带着浓重的口音,语速又特别快,凤凰的“德尔塔语”只到足够和涅拉沟通的程度,根本听不明白这两群家伙在叽里呱啦什么。
不过他捡到了一些遗落的关键词。
——两脚兽。
——幼崽。
——很重要。
——必须,通通带走。
——我们的。
——放屁,是我们的!
啊哦,乖宝宝不该这么说话。
但他只是模仿嘛。
两脚兽,应该指的就是人类形态下的他和小野莓。
幼崽呢?是在说小野莓吗?
很重要……为什么重要?
带走?
这里不是铁藤螳的最终栖息地,只是个中转的驿站吗?它们想要带到哪里去?
纪攸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堪比翻译课上抢听听力的学生。
认真学习的好孩子总是会有回报的,他又抓住了一个掉落的关键词。
——主人。
这个粗哑一点的声音来自铁藤螳。
翻译过来就是,铁藤螳告诉碧玉蜓,抓这两个人类幼崽是主人下达的命令,它们必须完成。
(小凤凰不服气地想,自己都已经成年了,才不是幼崽呢。)
(也不是人类喔!)
还没等到纪攸再多偷听一点这个“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头上忽然笼罩了一片阴影。
“咻——咻!”
真正的幼崽恐惧的惊叫唤回少年的注意力,那群蜻蜓吵不过,竟然直接来偷崽子了!
原本有攻有守势均力敌的情形登时被打破,铁藤螳来不及夺回小野莓,一把抓起纪攸飞起来。
——放开!
——你先放!
——不行,你先放!
——不,你先放!
双方展开了激烈并且毫无意义的拉锯战。
虫子吵架是虫子的事儿,被带到半空的小凤凰在乎的不是自己的安危,满脑子想着,自己竟然和幼崽分开了,这怎么能行呢?
小野莓在空中无助地飘飘荡荡,连随便一棵树上结的小果实都比她要大。
事已至此,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抓住纪攸的铁藤螳往族群的包围圈内部退去,眼睛忙着盯防敌族,根本没去注意爪上。
它的足处忽然发出嘭的一声炸开亮光,像多朵金色的棉花糖新鲜出炉。
小神禽横空出世——
凤凰恢复了久未使用过的鸟儿形态,还是最小的奶啾体型,比起人类少年的身材缩小了太多太多;再加上抓他的那只铁藤螳被光和声音吓了一跳,猝不及防松了爪。
小奶啾顺利地逃出了魔爪,飞快地扑腾着毛茸茸的小翅膀,气鼓鼓地冲这群比他大了上百倍的铁虫子们叽叽叫:“啾,啾啾!啾啾啾!”
超凶的!
铁藤螳们看着眼前小小一团奶金色:“?”
啊?
咋回事啊?
我那么大一个两脚兽呢?
【作者有话说】
召唤毛啾啾出来玩玩OvO
105 深渊
◎银铃-西格玛与风暴之眼。◎
谢恺尘做了个梦, 梦见好久不见的小鸟儿。
小毛球弯着眼睛冲他叫,叽叽啾啾的,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但很开心的样子。
谢恺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这样长久的分离让语言都有了隔阂, 他无法再像过去、在联结之前那样, 光从音调和神情判断出小家伙的所想。
他也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小叽了。
这不是种好征兆,鉴于直到现在他仍然对小凤凰的踪迹一无所知,一无所获。
哪怕他披着帝国至高无上的荣光, 哪怕他手里便是阿尔法象限最耀眼的权杖明珠,他依旧没办法找回自己走丢的小灵宠。
从一开始的愤怒, 到连带着无数人受罪的暴走和失控, 再到现在表面上看起来的平静, 外人很难想象太子究竟经受了怎样的煎熬。
小凤凰于他而言
,绝非“不就是个灵宠,一个不行换一个就是了”那么简单。
那是他精神上的纽带, 是他风浪里唯一稳定的锚, 是认定的灵魂伴侣。
小家伙的消失, 就像生生埋葬了一半的他。
半梦半醒间, 谢恺尘听见熟悉的啾啾声,轻柔, 欢快, 近在咫尺。
他猛然睁开眼,直挺挺地坐起来。
尽管情绪收敛得很快, 眼底仍有一抹尚未消退的慌乱。
那慌乱在看见坐在身边的小孩子之后, 化作失落, 然后水流一样消逝于无形。
胖乎乎的小男孩也被旁边人突然坐直身吓了一跳, 一脸天真地问:“哥哥是听见我啾啾的声音才醒的吗?”
女人的声音紧张地响起:“别乱说话,要叫殿下。”
谢恺尘看了她一眼,慢慢把身份对应上。
是那个在基地里帮助小九照顾小野莓的女人宣秋诗,还有她的儿子旭旭。
方才朦胧间听见的啾啾声并不来自于他的小叽,应该是这个男孩模仿出来的吧。
谢恺尘一颗心沉沉落回去,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摆了下手:“无妨。”
且不说这种时候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无用礼仪,他们现在还在黄昏晓星的难民营里,他并不想被赛瑟纳林人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小男孩叫他“哥哥”是比“殿下”更合适的选择。
旭旭懵懵懂懂点了点头:“知道啦,殿下哥哥……哥哥殿下。”
“就叫哥哥吧。”谢恺尘说。
其实他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摸小朋友的头以示亲切,但和人的肢体接触对他来说有些困难,尤其又处在以为小叽回来的惊喜变成了又一次虚无之后的混沌情绪中。
他不喜欢碰别人,更不喜欢别人碰自己。
只除了一个。
让他想紧紧地抱在怀里,让他想要吻那柔嫩的唇瓣,到哪儿去都带在身边。
小九是不一样的。
……可他连小九也失去了。
他生来淡漠,此生称得上重要的存在只有三个,母亲,小鸟,与少年。
别人看他享尽荣华富贵,看他立于权势之巅,以为他上可肆意摘星揽月,下可随心搅弄风云。
到头来他却孱弱得连一个珍惜之人都留不住。
他的人生,不过是个彻头彻尾失败的笑话。
离世的母亲和杳无音讯的小叽是他一辈子的痛,也的确无能为力。
但被铁藤螳带走的小九不一样,他已经知晓了它们的种族和来处,他会杀去它们的巢穴,说什么都把小九带回来。
谢恺尘披上大衣,起身要离开。
旭旭从低头变成抬头:“哥哥殿下要去哪里?是去找岑大校,还是找谢医生?”
宣秋诗嘴上说着小孩子不要过问大人的事情,实际上眼神也同样迫切地等待答案。
旭旭的嗓门儿大,周围一小圈人听见了,都抬头看。
谢小九和岑寻枝是他们不同方向的两个心理支柱,现在这两人的情况都糟糕,让他们很担心。
此刻地下室里看过来的一双双眼睛让谢恺尘想起了过去自己在国度庆典、国事访问或是别的公开场合见到的台下,他们和他们的神情是那样相似又不同。
相似在于,他们都相信他能做出一番不同的伟大成就来,崇拜又依赖。
不同在于,真正经历过战争摧残的人们,在信赖他之余,又总是保有一定的余地。
战争的残酷在于剥夺了他们生存的希望,浑浑噩噩活在炮火与凄号终,很多时候死去比活着更容易。
后来它将岑寻枝和纪攸带到他们面前,一个能御敌,一个能疗愈,让他们重新相信生活终有一日会回到曾经的模样。
然而它现在又残酷地带走了那两人。
铁藤螳大军狂风过境,以尸山血海攻破了最后的星舰防线,让这群长在和平国度的人们见识见识,德尔塔“深渊”究竟有多么恐怖。
纪攸下落不明,岑寻枝生死未卜。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能做的只有把生的希望绳索又绑在另一个人身上。
“谢……谢约先生。”有人大着胆子喊了谢恺尘的化名,“我们也想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是啊,谢先生,我听说事发时您在现场,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吧,也好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
“我也觉得您应该都说出来,谢约阁下,不用担心我们的接受能力——还有什么比现状更惨的呢?”
其实是有的,太子想。
只是铁藤螳的两三次偷袭,就能让类人种族损失如此惨重,若以后它们联合“深渊”里的其他物种大军压境,联邦会直接溃败吧。
到时候,帝国的防线又能否支撑下去呢?
还有,他更想知道的是,既然“深渊”往前千百年从来都没有过往外面看看的想法,过去到底是什么在镇Y它们,而现在,又有什么吸引了它们?
但这些话他不能说。
好在太子殿下讲场面话还是很熟悉的,他抬起双手,手心向下,微微一按,做了个类似于收声的动作。
那动作似乎有魔力,静音的波浪一圈圈荡开,周遭全都安静下来,望着他,等着他的话。
“岑大校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预计今晚就能苏醒。他的状况……”他说,“还不错。”
在这样的浩劫中能活下来,能醒过来,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相比之下,失去的……
“至于谢医生和小朋友,”后者指的是小野莓,“我会在今日动身出发去找他们,也会把他们平安带回来。”
或许是他的气场强大,或许是他这个人的气质就叫人安心,众人听了他的两句话,情绪和缓了许多。有人还鼓起掌来。
尽管很多人并不清楚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究竟什么来头,可也有人见过谢小九医生与他有多么亲密,便自然而然相信他所说的话。
谢恺尘说完就走,宣秋诗连忙追上去。
她追着太子追到别人看不见的拐角,焦急道:“殿下,殿下,您真的要去德尔塔象限吗?您的舰队——”
谢恺尘以为她担心没有人来救援:“联邦军和自由军已经达成协定将黄昏晓星设为中立区,我的舰队也会留下以防万一。”
那可是帝国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真在赛瑟纳林的地盘上有个什么闪失,帝国转头就能把他们全吞了。
这不是开玩笑的。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宣秋诗咬了咬牙,怕被别人听见似的压低声音,“我丈夫……之前的工作,和研究这些异兽有些关联。它们很危险,这种危险不在于本身的破坏力有多强,而在于它们背后是一个严密、谨慎、庞大的组织在运作。这个组织的首脑智慧极高,可能在人类之上,但从来没有露过面。实在是太危险了,殿下还是带点儿人手比较好,也许舰队全都……”
她所言的前半段,同谢恺尘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
“深渊”里的异兽们,过去从不出现,是被束缚着。
如今倾巢而出,也是收到了指令。
那个神秘的背后主使,究竟是什么人——不,什么种族?
但最后一句,正是知晓“深渊”有一去不复返的风险在,他更不能让自己的士兵们冒险。
他有碾碎一切黑暗的顶级精神力,想寻死都困难;士兵们没有这样的金刚不坏之身,他们只会把他送到“深渊”边缘,守在那里。
若最终出来的不是胜利的他,而是被激怒的异兽,士兵要成为第二道防线,尽可能不让它们再前进一步。
这些都不是谢恺尘的要求,而是舰队的主动请※命。
他们的身后,是帝国,是亿万没有武器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平民,那里面有他们深爱的男孩女孩,年迈的父母长辈,年幼的弟妹儿女。
他们要保护那些人,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谢恺尘没办法向身为被保护者的宣秋诗说明士兵们的决心,更不擅长讲别的安慰的话,只有沉默。
宣秋诗自知失言,她真是昏了头了,帝国军的战略,太子殿下的方针,哪里轮得到她指指点点。
她有些恐惧地捂住嘴,道歉挤得支离破碎。
好在殿下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同时腕机响了起来。
谢恺尘瞥了一眼,皱起眉。
“不打扰了,您去忙吧。”宣秋诗向他点点头,眼神中有母亲般的牵挂与忧伤,“您,小九,还有莓莓,一定要平安。”
*
谢恺尘穿过破碎的廊桥时正好遇到休斯结束手术。
总是过分有活力的医生现在疲倦得要命,像是整个人都被那些怪虫子吸干了一样。
他冲谢恺尘点点头,瞥见后者的腕机闪烁,知晓是来借舰船上的信号增强室,那儿也是岑寻枝的舰队和联邦总指挥部联络的唯一方式。
谢恺尘问:“大校怎么样?”
“醒了。”休斯叹了口气,“让我们都滚出去,他要一个人静静。”
听起来精神还不错的样子。
谢恺尘问:“那他的……”
休斯的眼底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语调沉重得像拖了几块大石头:“保不住了。”
谢恺尘心也跟着往下坠了坠。
这样的结果对于普通人而言尚是噩耗,更别提对一个年轻有为的指挥官了。
他本可以在战争之后论功行赏,站上更高处,成为风华绝代的传奇。
这样的结果未免太过残忍。
休斯的眼中一潭死水:“其实以联邦原本的医疗技术,治这个根本不在话下;就算主星上搞不定,送去帝国也……是这个傻逼战争耽误了他!”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哽住了。
又何止是耽误呢。
没有战争,黄昏晓星的医疗怎么会破溃。
没有战争,岑寻枝怎么会受伤。
这些日子他见证了无数生死,可惨剧真的落在好友头上,格外难以接受。
等到谢恺尘进入星舰,还能看见休斯发狠地、无可奈何地捶着舱壁,无声地大吼,尔后靠着墙体颓然滑落。
战争。
谢恺尘想。
所有痛苦,所有的悲哀源头,都是战争。
他要让帝国更加强大,叫任何虎视眈眈的敌人都不敢来犯,让帝国的子民有安稳富足的生活。
——他要赢下明年的大选,绝不把丰饶的国度,让给谢狄川这种小人。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熬过和元帅的通讯。
谢恺尘比谢狄川大不了几岁,褚聿又是谢狄川的舅舅,从辈分上平行换算,元帅也算是太子的长辈。
尽管是视讯,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好似一整个宇宙的重量加诸于上,都不会将它和他压弯。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影像中的褚聿怒火冲天,“明知道联邦有诈,到现在舰队还没有返航,殿下是打算让士兵们往坑里跳吗?人命在你看来就那么不值钱吗?”
元帅已经有点儿口不择言了,谢恺尘皱了下眉,并不打算顺着他的火气:“我不能折返帝国的原因,想必您比我更清楚。”
谢狄川造谣他给老皇帝下毒一事,在帝国愈演愈烈,他本人又一直处在失联状态无法亲自澄清,时间一拖,很多原本信他的人也开始怀疑。
谢狄川是有自己专业的公关团队的,每年都会花费巨额资金进行培养和升级。
谢恺尘则把自己的那个解散了。
流言蜚语是比光炮更加可怕的武器,它们能做到星际级武器所做不到的事,比如直直插入太子的心脏。
帝国的高层原本就对谢狄川有利,如今他又变相软驱逐了谢恺尘,这么一来,帝位之争看起来已经有一边倒的趋势了。
三皇子几次谋害太子,褚聿从未参与过,但三皇子及王妃与他的关系匪浅,这也是他摆脱不了的裙带关系。
褚聿被他噎了一下,对这个敏感的话题避而不谈:“……那其他人呢?他们是可以先回来的。可是你没有放任何人走。”
谢恺尘垂下眼:“不是我没有放他们走,而是所有人都愿意留下来。我已经与您说过唇亡齿寒的道理,我的士兵们也是为他们的家人、亲友而战,若这次不能摸清楚这群异兽的底细,未来‘深渊’还有会更多怪物冒出来,威胁至帝国的边境线,到那时候……”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褚聿打断,后者一脸恨铁不成钢:“我说实话,三殿下的确是我的义甥,但在你们二人中,我一直是更看好你的,没想到殿下让我如此失望!嘴上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您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那个男孩儿吗?”
“如果眼睁睁看着子民被敌军掳走,却无动于衷,这样也能算是明君吗?”
谢恺尘不卑不亢,像课堂在老师的刁难下对答如流的学生。
然而他越是沉着,褚聿就更加愤怒。
一贯稳重的元帅到了破口大骂的地步:“你小子到底是为了家国大义和子民,还是为了不能搬上台面的私欲,你他妈自己清楚!”
他的言语如此不敬,属下听得瑟瑟发抖,一个个贴在墙根,恨不得自己能立刻掌握穿墙术,离开这随时可能成为刑场的不祥之地。
但谢恺尘丝毫没有动怒,只是在他提到“私欲”时抬起眼。
“我不否认您的说法,那位公民的确与我有一些渊源。”
褚聿冷笑一声:“堂堂太子殿下,不去考虑什么是对千千万万的帝国子民好,只为了一个人,为了软弱的儿女情长葬送性命,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谢恺尘直视着他的眼睛,开口时声音还是很稳,甚至更轻柔了一些:“……可是,如果将来我登上皇位,听见我的子民说,‘这个人当初连最珍视的人都保护不了,我怎么能相信他有能力和那份心来捍卫帝国,守护无数根本不熟悉的我’——
“到时候,我会后悔吗?一票一票选出皇帝的他们,又会不会后悔?”
褚聿睁大眼睛。
珍视的……人。
元帅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开关,先前的气焰一下子灭了。
他颓然地倒在椅子上,似乎忆及痛苦的往昔,把头埋在手肘里,指痕深深地掐进小臂的皮肤。
半晌,他重新抬起头,已经恢复了常态。
他冷静地看着谢恺尘,语调变得无比漠然:“好,我不拦你。殿下的行动,请殿下自己负责。但明年,以及往后的任何抉择,恕我不能再支持您。”
军部的现状很清晰,常年驻守边疆、实实在在过着苦行僧日子的元帅,话语权终究是大过在疗养星舒舒服服过日子、退休了这么多年的乔拣少将的。
他的决定,就是军部的决定。
而这句话等同于直接把选票给了谢狄川。
谢恺尘也很平静:“谢谢您的理解。”
视讯到此结束,谢恺尘看着面前漆黑的、只剩下自己倒影的屏幕,想着,盛怒的元帅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与自己打照面了。
*
德尔塔象限,银色巢穴。
纪攸被铁藤螳绑架到的星球名叫银铃-西格玛,它附近有颗与它并行在同样轨道上的另一颗星球,铜铃-伊塔。
它们是一对双子星,奇妙的引力使得它们永远不会分开,更不能靠近,只能永远遥遥相对。
不过它们不仅是彼此的双子星,也是别人的伴星。
被它们紧密环绕的是一颗巨型死恒星,名为风暴之眼。
不过这些复杂的天文定义和错综的起名方式,和现在的小凤凰通通没有关系。
他还用着涅拉所教的方法,通过注有太子精神力的脚链的帮助切换回了小山雀那么大的奶啾形态,脱离异兽魔爪的桎梏,恢复了自由身。
铁藤螳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什么玩意儿这么小,怎么跟个芝麻似的?
小奶啾勇猛地竖起呆毛,气势汹汹朝抓着小野莓的那只铁藤螳飞去。
“啾啾啾!”
放开我的崽崽!
奶啾当然觉得自己这个样子超厉害的,但在大虫子们眼里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不同的地方生存法则不一样,在阿尔法象限,鸟是吃虫子的,在德尔塔象限则反过来。
面对小毛球奶声奶气的示威,不仅是铁藤螳,连敌对的碧玉蜓也笑了。
它们的笑声窸窸窣窣,像在风中发抖的破塑料袋:还以为啥呢,就这么一点儿大的小玩意,能有什么威力?
随便扇下翅膀,都能刮出卷走他的飓风吧!
纪攸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圆滚滚的小身体一伸一缩,金光一闪如剑出鞘!
“嗷——!!”
笑得最猖狂的那个戛然而止,明显是受到了重创。
那巴掌大的金光看起来那样柔和渺小,竟然生生割开了连炮弹都炸不开的螳螂翼!
两队异兽群静止了。
唯有小奶啾向着小幼崽着急地呼唤:“啾,啾啾!”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人类面前变身,此前也只有涅拉知晓他的双,不,是三形态。
先不管小野莓能不能接受啾啾哥哥真的变成只会啾啾的小鸟了,他现在换成了鸟语,人类幼崽听不懂的吧?
几方冲突时,小女孩本一眨不眨盯着他,这时候身周忽然有了变化,氤氲出和她的眼眸一样淡蓝色的光。
铁藤螳已经有了一次教训,忙不迭松开爪扔掉可怕的猎物。
幼小的孩子连挣扎都来不及,直直掉进迷雾中。
小凤凰心都要跳出来了,下面可是万丈深渊,连他这个有翅膀的都不敢往下去,根本不敢去想小野莓会怎么样。
尽管同样畏惧,纪攸在一秒钟的犹豫之后还是跟着俯冲下去。
“咻……”
微弱的呼唤声由远及近。
小凤凰拍拍翅膀,停在半空中,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淡蓝色的光团包裹着幼崽缓慢浮了上来,它慢慢消散,小野莓当然没有像他一样变身——
不,不对!
小孩还是那个小孩,可是头上长出了两只小小的、树杈一样的犄角。
身后有条细细的尾巴,和一对蝠翼似的小翅膀,尾巴和双翼上天蓝色的鳞片闪闪发亮。
……诶?
他随手捡的幼崽,竟然不是人类?
【作者有话说】
是什么呢?
106 交接
◎“殿下您也终究是个俗人。”◎
虽说都是翅膀, 但鳞片款和羽毛款看起来很不一样。
小凤凰是后者,细密的羽毛纹理让他看起来毛茸茸的,尤其是迷你形态时, 像颗小球, 看起来就叫人想用手指戳一戳揉一揉的那种。
小野莓则是前者, 严密排列的鳞片有种说不出的冰冷、威严的意味, 可又偏偏长在一个很小的幼崽身上,这种疏离感被年龄所带来的柔软冲散些许。
纪攸一时回不过来神,小姑娘的翅膀乍一看的确很像蝙蝠, 但和海登·奥斯汀家的雪蝙蝠X质感完全不同。
这样的翅膀属于什么种族——小野莓又究竟是什么种族?
幼崽似乎也被自己展开的双翼吓到了,她可能以前从来没有展示这样的形态, 完全是情急之下的自救行为;不过本能让她的小翅膀使劲儿扇动, 尾巴也慌乱地乱摆试图保持平衡, 好让她不再掉进迷雾深渊。
纪攸有很多问题,但现在显然不是问出它们的好场合。
在短暂的震惊后,回过神的铁藤螳和碧玉蜓全都从银色巢穴飞下来, 包括那只被奶啾伤了翅膀的。
尽管异兽们谁都不知道这两个会变身的小东西是什么来头, 可铁藤螳群有主人的命令在身上, 必须把他们带回去。
任务完不成所要面对的, 是比死更可怕的惩罚。
至于碧玉蜓,它们倒没有主人, 存粹是和铁藤螳互相不对付很多年了, 看见老对手有什么好东西就要抢过来自己占为己有罢了。
两群虫子怀着不同的心思追上来,凤凰心知自己不可能一下子对付所有虫, 尤其是还要分心照顾幼崽(虽然现在的幼崽看起来好像不需要自己照顾), 还是逃跑比较好。
他很想像人形那样抱起小野莓就跑, 可惜幼崽虽然比成年人和异兽们小巧许多, 和奶啾比起来还是大大一只;
他还想过牵着跑的办法,但羽翅尖尖伸出去,幼崽似乎看懂了他的意图也伸出小手,但一阵风就把他们吹散了。
无奈,只得放弃。
小奶啾掀掀翅膀,认真叮嘱:“啾,啾啾!”
要跟紧我喔!
幼崽的脸上显出几分迷茫,随后额上的一对小犄角亮了亮,好像成了鸟语翻译器。
她也甩了甩小尾巴:“咻。”
不管怎样这就算达成一致了,凤凰扭头朝着不远处一朵看起来直径少说五米的霸王花飞去。
小野莓第一次飞,在空中跌跌撞撞,随时都有掉下去的风险,急得小奶啾围着她上下翻飞,恨不得用自己的小身体撑起她。
他所飞过的地方总会残留淡淡的金光,这么绕了几圈之后,竟然留出几道缠绕的光带来。
那光带似乎有浮力,幼崽的身体变得轻盈许多,柔嫩的新生小翅膀也有了力量,扑棱着扑棱着,也差不多学会飞了。
纪攸松了一口气。
适应另一个形态总是很难的,尤其是用翅膀的种族和用手手脚脚的种族。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变成人时,使用双腿也很困难,走两步就得摔一步,还得让人扶着掺着才行。
相比之下小野莓的学习能力还是很快的。
嗯,不愧是自己的崽崽呢!
幼崽的学习速度惊人,没一会儿就能跟上凤凰的速度了,到后来甚至还能超到前面去。
纪攸不需要再担心她跟不上或者被落下,终于有空回头看看身后的追兵。
铁藤螳的阵列向来是很整齐的,换成人类士兵随时可以拉出去进行阅兵的程度;碧玉蜓和老对手们势不两立,相看两厌,尽管都在追击同样的目标,也保证离得远远的。
两群队伍颜色迥异,泾渭分明,凤凰偶尔恍惚他们不是在被虫子追,其实身后是两块会动的大拼图。
他也试过用凤凰灵力去镇静异兽们,但德尔塔生物和阿尔法生物的构成不同,以铁藤螳为例,它们是有精神力的,但并没有精神海。
如果说人类的精神力是源于高度进化、并且受到宇宙辐射的大脑与思维,那么铁藤螳那种可以扰乱舰队通讯、侵袭类人种族的能量,应该是一种加强的生物电波,通过这种精神波动达到影响的效果。
换言之,小神禽拿着疗愈的钥匙,可这里没有门呀。
啾啾也很苦恼QAQ
山魈长老曾经告诉过纪攸,他作为神灵的职能是不受限制的,疗愈万物,普度众生,不管是猴是象是人,还是帝国外面的外星人。
当然,也包括“深渊”里的怪物们。
只不过,他刚刚脱离幼年期不久,就算是成年也有漫长的成长过程,尚未把灵力开发到极致。
还是要变得更厉害才可以。
从最初在荒星森林里对付长耳狐和独目狼,到654星心紊症爆发的丧尸群,再到吝天倾精神海那些追杀外城人的潜意识NPC们,再到现在的德尔塔异兽,小凤凰见识到了越来越多彩的奇异宇宙,每一次经历也都在让他变得更强大。
只不过每当他以为自己接近了那个期许的目标,就发现一山还有一山高。
世界广阔,他永远有更高处可以翱翔。
那朵霸王花已经近在咫尺,然而先前被奶啾的金光划烂翅膀的铁藤螳鬼魅般闪现在他们面前,冲着小家伙们阴险一笑:“哈,我看你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它是单独脱离队伍的,但是在它之后,十几只碧玉蜓挡在那里。
两群异兽史无前例地联手,一步步缩小包围圈。
不仅是四周围得严严实实,连头顶也盘旋着几只,而下面就是字面意义上云诡波谲的迷雾。
两个小家伙成了无路可逃的困兽。
纪攸贴着小野莓,虽然自己也怕得发抖,还要尽力给她安全感。
他努力地伸展翅膀,试图把人类……不,已经不是人类的幼崽尽可能揽进自己的羽翼庇护中。
这对巴掌大的小小鸟来说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把“自己的崽崽就要自己保护好”根植在心中的他并没有意识到。
铁藤螳们发出瘆人的破塑料袋笑声,一步步逼近。
眼看最近的一只铁钳如镰刀般斩下,小鸟儿的灵力都酝酿好了,身上忽然被什么环抱住。
他低头一看,是条细细的小尾巴。
幼崽不知不觉间已经学会了使用尾巴(看来尾巴比翅膀好操作一点),她卷起奶啾抱进怀里,像抱着心爱的洋娃娃,然后收拢起小翅膀,不再保持悬停。
奶啾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都是人形的他抱着小野莓,这是第一次反过来;过去处在鸟儿形态的他接触的都是成年人,他还从来没有待在这么小的怀抱中,有些奇妙。
“咻。”
幼崽发出短促的一声,听起来像是安抚。
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奶啾用翅膀抱住幼崽的小尾巴。
“啾!”
重力带着他们急速下坠,两个互相依赖的小家伙紧闭双眼,憋住气,一同直直跌进云雾里。
异兽们看着骤然消失的猎物,脸色大变。
这团由银色巢穴孵化的雾气无边无际,一直蔓延到环绕整颗星球,让银铃-西格玛星在浮空的花树之下,仿若缠着仙女飘带。
它滋生出了银铃-西格玛最初的生命基础,但经过了成千上万年的演化,它不仅不再是自然的母亲,反倒成了对所有生物有害的致命毒物。
生活在银色巢穴的生物们平日里小心翼翼,绝对不往下面跑,碰都不敢碰这团迷雾,更遑论穿过它!
无论是铁藤螳还是碧玉蜓都在彼此丑陋的复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惊恐。
那可是,可是“深渊”的主人都不会轻易涉足的诡异之地啊!
可是任务摆在眼前,不完成还是会倒大霉。
……追,还是不追?
*
赛瑟纳林联邦宇域,无名星。
帝国舰队泊在黄昏晓星与主星之间的一颗非民用小行星上,这里只有拿到授权的船只才能穿过,战时所有联邦的民用舰队一律禁行,反倒给破例经停的帝国军提供了足够私密的场所。
谢恺尘便是在这里见到了深受郝郎中赏识的边临松。
边临松年纪和他相仿,进到房间后解下暗色纹路的围巾,挺括的大衣里面穿着深紫色丝绸衬衫,一幅文质彬彬的精英派头。
谢恺尘日常所有吃穿用度都是皇室特供的,从来没有关心过什么衣服的牌子不牌子。
如果换个人在这里,或许能认出边临松这从头到脚都是联邦某个Z府领导层专用品牌的高定。
几年前他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学子,如今摇身一变,已是联邦炙手可热的新星了。
所有人都盯着他在向上爬的这些年得到了什么。
至于放弃了什么,无人在意。
边临松见到自窗边转过头的太子,眼睛期许地亮了亮:“殿下。”
会客室里没有其他人,谢恺尘做了个手势:“边议员,请。”
“殿下叫我临松就好。”边临松感激道,“我真的没有想到您会……”
谢恺尘微微抬手,打断了他更多的客套话。
关于帝国的太子殿下准备扶持他拿下议长之位,并且弹劾总统之事,在来之前边临松已经了解了。
总统的背后有着力量强劲且身份未知的靠山,边临松虽然得到了已经请辞的老议长和许多议员的支持,但看不见的对手最为可怕,尤其是最近德尔塔异兽突袭黄昏晓星的事件,让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样的敌人。
这回有了帝国的支持,他会更加有底气,太子的力保也会让他接下来的路顺风顺水许多。
谢恺尘同他此次会面,就是为了谈些初步部署,包括为他的竞选提供资金和民意。
君主制和联邦制的确有很大差别,但帝国是混合制Z体,在皇帝之下同时存在着内阁和议会。
尤其是,太子本人也面临着帝国史上头一回开启的大选,在不久的将来同样要在乎每一张选票,这就让两人在许多层面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帝国体量庞大,法治严密,以母星星系为中心向另外九大星系辐射,每一层都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建国数百年来从未有过大型混乱,皇室的高层动荡并不会影响到平常人的生活。
但皇室的任何变化,也都会成为整个帝国、乃至全宇宙瞩目的焦点。
最近一年帝国皇室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大半年前太子失踪,又毫发无损归来,然后是近期的老皇帝病逝,太子污点疑云缠身,三皇子上位……种种皇室丑闻成了阿尔法象限之外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边临松自然也和其他人聊起过这些事,他曾经在联邦一些场合见过太子殿下,很是尊敬,不相信谢恺尘会做出毒害弑父这样的事情来;
倒是那个谢狄川给他留的印象一直不怎么样,如果说有关太子的谣言都是那个三皇子栽赃的,可信很多。
以前谈资只是谈资,讲完就如流水散去了。
等到今天他真的面对面、单独见到了太子殿下,才发现那泼天的压力也不能压垮一个人,
谢恺尘如同严冬的青翠松柏,坚毅又凛冽,无论寒风还是暴雪,谁都不能将他的枝桠弯折,叫他枯萎一点点。
边临松记下了谢恺尘让他日后联系的几个人,吸了口气:“殿下的恩情边某会永远铭记心中。日后殿下,不,帝国有任何需要,联邦一定鼎力相助。”
他的后一句很有技巧,不仅要还上这份人情,更是直接把谢恺尘抬上了帝王之位。
谢恺尘对此不置可否,视线扫过PADD的屏幕:“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过,是个私人问题。”
边临松道:“您说,我知无不言。”
“唔。”谢恺尘斟酌了下说辞,还是决定单刀直入,“您认识现在驻守黄昏晓星的岑寻枝,岑大校吗?”
尽管那变化相当细微,但谢恺尘还是看得出来,边临松在从听见“黄昏晓星”开始,眼神有些不同。
但表面依旧非常风轻云淡:“殿下为什么这么问?”
谢恺尘迟疑了一下:“只是听过一些传言。”
他在黄昏晓星待上些日子,难免会和驻守的舰队指挥官打交道。小星球万事万物需要仰仗年轻有为的岑寻枝,围绕着他的各种流言蜚语层出不穷,听说了也很正常。
边临松笑得八风不动:“关于我与岑大校是旧识的传言么?”
旧识,倒是个非常稳妥、绝不会出错的词。
“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无妨。”谢恺尘加了一句,“只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边临松:“。”
可您看起来就是一脸八卦的样子啊!
边临松的确不太想回答,把话题直接牵上了自己的节奏:“我也有听到了一些传言。”
谢恺尘抬眼看他。
边临松道:“我听说,您决定只身入‘深渊’,是为了找一个人。这是真的吗?”
他本以为太子会对这个话题避而不答,反问回来,或者找其他借口。
没想到谢恺尘坦荡地承认了:“是的。他黏人,有点儿娇气,找不到我,应该会等得很着急吧。”
明明表情没什么变化,可在提到那个人时,谢恺尘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
边临松的喉结动了动:“您很爱他。”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谢恺尘并没有回答,也不不需要了。
边临松笑着摇了摇头:“原来即便是殿下您,也终究是俗人一个啊。”
谢恺尘挑了挑眉。
这话乍一听不怎么样,但掰开来,倒也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
他同样曾以为自己是例外,结果到头来,仍然会为情所困,会与爱相连,沉溺在红尘俗世的俗套烦恼中,打不破最原始的心动枷锁。
因为爱上一个人,而变得最普通的一个普通人。
谢恺尘第一次在边临松的脸上看见了类似于伤感的情绪:“能遇见心爱的人,真的很不容易,殿下也务必要珍惜——我衷心地祝您好运。”
待边临松走后,谢恺尘的手指敲着屏幕,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他好像连一张小九的照片都没有。
郝郎中倒是有,非但不给他,还成天眉飞色舞炫耀“这张是在追蝴蝶,怎么像小猫咪一样”“哎哟这张左拥木瓜右抱X肩膀上还有阿双的太可爱了”“我还拍到过甜心的睡颜——诶,就是趴在桌上,别激动别激动”。
……真是够混蛋的。
要不是那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动身去找达茜·肯,谢恺尘真的会动用一下属于太子的特权,把照片弄到手。
这时,有谁悄无声息走进来。
来人拉起镭射护目镜,竖起的衣领有种桀骜不驯的意味,不过问好还是客气的:“殿下。”
太子颔首:“接下来就辛苦你了。”
谢恺尘原定一支特别行动小组将自己送去“深渊”边缘,后面的事儿都由自己来完成;但有人主动要求加入,他一时找不出拒绝这小孩儿的理由。
尽管年纪还很小,但天资在帝国的机甲师中绝对是百万里挑一。
少年将处在折叠环态的“S-天羽羽斩”交到太子手里,翘起嘴角:“在所不辞。”
但不是为了你。
而是为了……他。
*
翌日,黄昏晓星。
岑寻枝看着病房外亘古不变的晚霞,疲倦地闭上眼。
他有点儿想念黑夜和白昼,想念恒星起落,而不是这样一潭死水。
没有变化,就像没有希望。
病房的门被敲响,岑寻枝还没应声,来人已经大咧咧推开门。
除了他的主治医生,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造次。
岑寻枝转动轮椅,转过身漠然地看着这人又有什么新点子了。
铁藤螳对星舰内部进行围攻,他抵挡在第一线,但双腿被骤然塌下的墙体硬生生绞断。
如果不是战时医疗条件太差,这种断裂的伤完全可以通过手术进行再生。
但现在去讲那些不可能的如果也没有意义了。
他才二十七岁,已经爬到了大校的高度,这在按资论辈的联邦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驻守黄昏晓星的任务结束以后,他本能晋升成为联邦史上最年轻的准将。
一夜之间,他从联邦军最受瞩目、冉冉升起的新星,变成了从此只能坐轮椅的残废。
休斯还是往常那个样子,垮着个脸,好像比岑寻枝本人更不能接受他的伤。
医生喋喋不休给他检查,岑寻枝闭目养神,左耳进右耳出。
这时,属下敲了敲门。
岑寻枝就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休斯只好辛苦一下,代劳让人进来。
来人从军校毕业就一直跟着岑寻枝,也是多年的得力干将了。
此刻竟然显得有点儿紧张,支吾片刻还是说出来:“那个,大校,边议员请求通讯……”
休斯听到这个名字,像被水泼了的猫炸开毛:“什么?那个惊天大SB还有脸通讯?让他滚远点!”
医生最近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士兵战战兢兢望向岑寻枝,这毕竟是找他们长官的。
岑寻枝终于睁开眼。
他定定地盯了一会儿虚空中的某个点,然后朝属下伸手,后者在火冒三丈的医生的瞪视下,还是把终端交到长官手里。
“让他滚,寻枝,别心软!他已经不是那个当年你养大的小崽子了,他多么心狠手辣你应该最清——”
岑寻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就算是休斯也不得不闭嘴。
岑寻枝垂下眼,接通。
帝国过来帮助重建黄昏晓星,第一步就是恢复通信。
现在还没有完全达到战前的水平,对面的背景噪音很大。
“……哥。”
那个声音说。
电流的干扰让那简短的一个字听起来有些失真,遥远得就像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岑寻枝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我和议员阁下没那么熟悉吧。”
对面并不为他的冷漠而气馁,很关切的样子:“哥,听说你受伤了,严重吗?”
听觉灵敏于常人的休斯咆哮起来:“腿都他妈没了还不严重吗!!边临松你个混蛋,听见没有,你这个大混球!!”
岑寻枝木然地抬起手,手背向外挥了下,下属立刻客客气气把休斯医生“请”了出去。
门关上,世界重新清净了。
可也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哥,等我这边事情忙完,我就接你到主星上疗养。军衔那边我也会帮你……”
“不用了。”岑寻枝淡淡道,“我已经申请调职了。”
那边一愣:“调职?去哪里?”
“边检。”
岑寻枝现在所属的舰队是边防,边防和边检只有一字之差,但后者相当于文职,清闲且没有前途。
以他的资历想去边检轻轻松松,但日后再想回到属于他的战场,几乎不可能了。
调职,相当于从此放弃了作为战斗兵种的职业生涯。
对面被他的决定震动,一时无言。
岑寻枝再度把目光移向窗外,叹道:“边临松,我最后一次再这么喊你,未来可能就是我高不可攀的总统先生了。
“你不必为当年我收留你的事情有什么愧疚,我自己也还小,顺手帮你一把,没什么。你更不需要为后来发生的任何事耿耿于怀。
“尤其我这次的伤,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对面只有沉默。
“边临松。”
岑寻枝每讲一句,就要喊一遍这个人的名字,好似那名字真的是有额度的。
现在不喊,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听好了:我不后悔认识你。”
男人心念一动,吸了口气:“哥……”
“但是,边临松。”岑寻枝像是料到了他会说什么,冷淡地打断,“从今以后,就当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作者有话说】
串场的两位暂时就下线了,想看追妻hzc的可以移步主场~
107 风雪
◎奶啾被迫捂住自己的小耳朵。◎
纪攸不知道自己下降了多久。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迷雾厚度少说有十几公里之深, 银铃-西格玛和凤凰生活过的那些M级行星的重力又不相同,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
他好像一直一直在往下坠落,像一段没有尽头的旅程。
他曾听闻通往天国的阶梯永无止境, 只有真正有资格之人才能抵达尽头敲开那扇门。
如果现在是相反的, 他会掉进地狱里吗?
地狱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小凤凰很清楚自己是个好啾, 他的饲主以及饲主的人类朋友们都是好人, 而好人死后是要去天堂的,所以也没人教过他关于地狱的知识。
乔拣倒是提过一次,说地狱里有油锅。
油锅……听起来很疼的样子。
啾啾可不要变成炸小鸟。
非人类幼崽的小手抱着他, 而他的双翼则抱着她的尾巴。
小神禽把脸埋在幼崽的怀里,没空去关心被吹得乱七八糟的毛毛, 想和小野莓说点什么, 又被呼啸的风声盖过了一切。
他在这无休止的下坠中迷迷糊糊想起, 那时候谢恺尘掉到荒星上,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受?
对生死的惧意,对未知的慌乱, 对没有更好选择的后悔, 以及失重带来的种种不适。
还好, 最后有心软的小神明捡到了他。
凤凰并不清楚迷雾里包藏着无数致命物质, 只是感觉有点儿不舒服,嗓子痒痒的, 呼吸也好像比平时要急促些。
他把这些归咎于掉下去。
毕竟, 有几个头朝下的时候还能舒舒服服的呢?
那些可以让看起来无坚不摧的铁藤螳在几秒钟内窒息身亡的毒素,被小神禽吸入之后竟然不痛不痒。
不仅是他, 小野莓也同样没受到影响。
如果让虫子们知道, 恐怕得吓得屁滚尿流, 再也不敢打什么主意。
一旦某种状态持续的时间超过一定的额度, 就会让人昏昏欲睡。
小奶啾有点儿困了,张嘴打了个哈欠,结果灌进来一大口风,呛得直咳嗽。
正在慌张地调整呼吸之时,周遭的雾气倏然消失——他们穿过迷雾了!
本能比思考更快,一瞬间纪攸转换成凤凰原身,已经进入完全态的六根颀长尾翎唰啦展开,包裹住幼崽和他自己,绮丽的金光顷刻向外蔓延,形成了牢不可破的保护层。
光芒严丝合缝地托住他们,减缓了最后一百米的加速度,稳稳地将一人一鸟放在地上。
金光消散后,一阵带着凉意的风袭来,冻得小凤凰打了个喷嚏。
啊——啊湫!
小野莓也跟着打了一个。
她倒不是冷,纯粹是幼崽的模仿天性。
小野莓看着纪攸在她面前首次展示的第三种形态,蓝眼睛一眨不眨:“咻,咻!”
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能听出来语调很是惊艳。
啾啾哥哥,小啾啾,和大啾啾,怎么都这么好看呀!
纪攸接收到她眼神中的赞扬,退出战斗状态的尾翎优美地垂下,呆毛不好意思地晃了晃。
不过凤凰形态过于扎眼了,他还是变回了山雀的大小。
嗯,体型小,也更保暖一点。
虽然神禽本身是无所谓温度变化的,但在这方面纪攸被太子养得很娇气。
要是人类先生在,就会把他塞进那件黑色大氅的衣领里。他不想看外面的时候就躲在那儿睡觉,饲主有力的心跳声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摇篮曲。
只不过现在不能总想着人类先生,否则思念和依赖会让他变得软弱。
他必须要坚强起来,才能保护自己和幼崽。
只有这样,才能离开这里,回到谢恺尘身边。
那是他永远的向往与归属。
又是一阵风吹来,打断了小鸟儿的伤春悲秋。
这回不单单是风,还夹杂着细小的冰粒子。
纪攸望向四周,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纯白——这里是雪原?
无论他怎么转身,看向哪个角度,视野里全是相同的白色,清莹的冰晶反射着不晓得从哪儿来的光源,把世界映得明亮而闪耀,和银色巢穴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一致。
纪攸已经很久没见过雪了,抬起一边的爪爪,惊奇地看见雪地上开出一朵浅淡的小花。
他又换了一边,还是一样。
注意力容易分散的小鸟被新游戏深深吸引,在雪地上跳着踢踏舞,也随之绽放了一簇又一簇金色的花朵。
小野莓模仿着他的动作,也踩了踩雪。
尽管有了犄角、翅膀和尾巴,其他地方看起来还是人类,留下的痕迹也仍然是人类幼崽的小脚丫。
幼崽不解地看看自己印出的月牙,再看看奶啾印出的花儿:“咻?”
为什么崽崽和啾啾不一样?
纪攸也低头瞅瞅:“啾,啾啾。”
因为我们不是同类呢。
但没关系,你还是我要饲养的崽崽呀~
——诶?
他突然发觉了异常。
在黄昏晓星时,幼崽的双腿细得皮包骨头,连站立都颤颤巍巍很难做到,现在竟然能做到跺脚了?
他看向小野莓,后者的双腿尽管比同龄人还是要纤瘦许多,但起码是正常、而且健康的。
难道是在银色巢穴变身、长出翅膀的副作用吗?
不管是什么原理,总归是好事儿,小凤凰开心地绕着她飞了好几圈。
一开始只是偶尔刮风和零星的小雪,没过多久两者越来越大,有暴风雪的征兆。
在荒星的时候,小凤凰和小象朋友总是听别的动物们说起森林里的冬天,并且充满期待。
但长辈们都说,如果刮起暴风雪,就很不得了啦!
那个时候的小凤凰和小象朋友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相同的兴奋。
幼崽们活泼的心态总是相似的,家长越说什么不可以,就越想尝试。
然而等到自己也成为家长、也真的直面暴风雪时,纪攸只想快点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顶着风努力挥动着小翅膀,可惜太过柔嫩,没几下就被吹得翻了个跟头。
幸好幼崽接住了他,重新抱在怀里:“咻咻!”
让崽崽来保护你吧!
自己救出来的玻璃娃娃一点点长成了可以沟通、对外界有所反应的正常孩子,小鸟儿很是欣慰。
不过他也很担心,幼崽身上只剩了件单薄的病号服,还是短袖的,胳膊和腿都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虽然她看起来完全不怕冷的样子,可是有一种冷叫做你啾觉得你冷。
纪攸不放心,让羽毛上的流光扩大范围,把幼崽也拉进包围圈。
小野莓睁大眼睛。
这些熠熠生辉的金光,是暖的。
哪怕在漫天飞雪中显得那样渺小,可有了它就好像在绝境之中燃起了丁点希望,指引着迷途的旅人前进的方向。
三岁的孩子身量同样很轻,小野莓抱着小奶啾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雪地中,几乎往前两步就得被吹得倒退一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崽崽们来到一个山洞前。
银铃-西格玛的确和纪攸待过的任何一个星球都不同,在擎天的花花草草之下,是千丈迷雾,而迷雾后又有雪原。
在一茬又一茬异常之后,竟然冒出个和他曾经待过的荒星森林里长得差不多的山洞。
太过正常,反而更奇怪了。
可是外面的风雪已经大到随时能把两个小崽卷上天的地步,就算是洞口也如同虎啸。
他们别无选择,只得往里面走。
也许是里面没风的原因,越是往前,也越是温暖,明明黑漆漆一片,却好像有火堆,吸引着被风雪冻得晕晕乎乎的崽崽们靠近,误入歧途还义无反顾。
“咻。”
“啾啾。”
他们都看见了,山洞比想象中还要小,到这里就是终点了,不能再往前。
小野莓抱着奶啾坐下来,靠着冰凉的山壁,不确定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除了发呆和等待风雪止息,好像也没其他的选择了。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容易产生幻觉,冷不丁觉得背后的山壁在晃。
——等一下,真的是错觉吗?
“是谁,胆敢打扰吾睡觉?”
山洞说话了=口=
小鸟儿吓得炸开毛,飞出几米开外又折返回来,幼崽还在那儿呢!
纪攸眼睁睁看着那以为是尽头的山体“站”了起来,慢慢吞吞转了个身。
那是个身高至少有五六米的巨兽,黑乎乎得看不太清,直到它懒洋洋掀起眼皮,一双铜锈色的眼睛如同黑暗中的明灯,映亮了怯怯的崽崽们。
那“灯”更亮了。
巨兽诧异地瞪大本来有点儿小的眼睛。
“——小小姐?!”
*
小野莓小朋友长到三岁,前面三年基本和现实隔绝,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
如今终于同外界有了联系,缓慢地体会到了属于人类的各种感情与情绪。
比如,她现在很疑惑。
这个口口声声说着“小小姐我吾想死你了你知不知道你不见了吾有多担心”的生物,恨不得抱着她又亲又贴、又因为体型差距过于巨大不得不放弃的大怪兽,她根本不记得是谁。
在幼崽封闭的世界中,她能记住的只有啾啾哥哥,以及不再是哥哥的啾啾。
“咻……”
她害怕地往纪攸的方向躲了躲。
如果是少年形态的凤凰,就可以把小孩子抱在怀里,让这个怪家伙离远一点。
可惜他现在只是一点点大的小毛球,就算全身羽毛耸立,也不过是个蓬松一点的毛球,在几米高的怪兽面前毫无威慑力。
相比之下,巨兽欢天喜地:“小小姐怎么在这里啊,吾还以为你死了呢!哎呀真是太好啦!”
纪攸:“。”
不要用这么欢快的语气讲这种话呀!
已经懂得人类礼节的小凤凰好无奈的。
巨兽做出了许多唤醒幼崽记忆的尝试,奈何小野莓完全认不出来它。
眼看着自己的崽崽要被怪家伙吓哭了,小凤凰不乐意了:“啾啾,啾啾!”
细细嫩嫩的鸣叫声吸引来巨兽的视线,它像是刚刚发现这儿还有另外一个小东西似的,大为惊奇:“咦?”
那双铜锈色的眼瞳能自行调节亮度,让凤凰看清了它的模样。
乌漆嘛黑一团,长得和涅拉有点儿像。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它和涅拉叽里咕噜的也是同一种语言。
它们……是同类吗?
这边小凤凰正在比对,那边巨兽也瞧见了羽毛上自带流光的小鸟儿,氤氲的浅金色光芒将那双温润的琉璃凤凰瞳衬得格外美丽,光是看都能想象到小家伙该有多么香喷喷。
它的神情顿时狂热起来:“——吾去,美女!”
纪攸:“……”
啥呀这是!
被太子殿下养大的小奶啾很有礼貌:“那个,请问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巨兽的眼睛像蛇那样兴奋地眯起一条竖缝:“可以可以,当然可以!美女,原来你不光长得好看,声音也这么好听。”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可以不要离我们这么近吗?”小鸟儿鼓起勇气,细声细气地请求,“你太大只了,会吓到我……的崽崽。”
巨兽转了转眼睛。
它完全忽略了为什么它家的小小姐成了这个小东西的崽崽,美女的请求当然是不能被拒绝的,这是绅士的品格。
它目测着凤凰的大小,嘭的一声,缩小成和奶啾差不多体型的小怪物。
它和涅拉一样,凸起的后脊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峦。
不一样的是背后有对翅膀,倒是跟小野莓的有点儿相似,如同覆鳞的蝠翼;小得畸形,但竟然能支撑起它圆滚滚的身体。
涅拉是没有翅膀的,纪攸划掉了对于它们是同一族群的猜测。
巨……不对,现在是小怪兽了,拍着它那对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翅膀,围着金灿灿的小毛球左一圈右一圈转,比起求偶的花孔雀就差了亿点点美貌值。
“嘿嘿,美女你好,美女你好,吾叫小葱,小是小葱的小,葱是小葱的葱。”
凤凰:“?”
凤凰非常认真地纠正:“我不是美女,我是男孩子。”
当小鸟的时候是雄鸟,当人的时候也是男孩儿。
不可以混淆哦。
小葱:“哎呀吾知道吾知道,可爱的男孩子嘛。也可以是美女!美女是不分性别的。”
凤凰:“?”
好像学习到了不得了的新知识呢。
纪攸实在不是能狠心往别人兴头上浇冷水的个性,经过几次纠正之后小葱都不肯改过来,反正就是个称呼,他认识的人类们也喜欢给他起五花八门的昵称。
有谁告诉过他,起名是爱的体现;他感谢所有收到的爱意,包括这个新认识的小怪物,也就随它去了。
小葱对凤凰一见钟情,跟前跟后,像只快乐的傻狗。
只可惜小神禽的审美与它的模样实在背道而驰。
更何况,他有心上人了呀。
啾啾可是很专一的呢。
和小葱相识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们有了不会被追缉的容身处。这里是小葱的地盘,就算暂时变小了,震慑力仍在,不怕外敌来犯。
纪攸时不时飞到洞口瞅瞅外面,忧心忡忡地看着全然没有变温和的暴风雪,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了。
小野莓自收到纪攸确认小葱的确没有恶意、解除危机的“指令”后,就一直在睡。
她身上盖着张枯叶,是小葱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比蜷缩着的幼崽还要大,正好当被子。
幼崽刚化形出翅膀时,和纪攸的凤凰原身形态差不多大,短短几天时间,好像长大了一点儿。
不仅变大了,颜色也更深,从和她眼睛一样的天蓝色向着海蓝色过渡。
也许最后会变成和她头发一样的黑色也说不定。
她额上的小犄角和身后的尾巴倒仍然是淡淡的蓝,像镜面的天空倒影。
纪攸不是没有问过小葱,小野莓到底是什么种族,可小葱的语言他本来理解就有限,回答的那个词好长一串,更听不懂。
他还有点儿想问问小葱认不认识涅拉和苏小姐,又怕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敌对势力的纠葛,还是暂时埋在心里。
小葱这个兽,说好听点是心宽体胖什么都不往心里去,说难听点儿,嗯,就是缺心眼。
它的语言能力比涅拉发达,也可能是因为德尔塔象限的特殊介质改变了声音传播渠道,和涅拉通过心声传递不同,它说的每一句都是切实落进纪攸耳朵里的。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让纪攸想起了二皇子谢鸣风家的灵宠,那只话痨金刚鹦鹉。
可是,可是店小二没有过追在后面一直“美女美女”的叫他啊!
他已经尽力不去在意,羽毛遮住耳朵。
但力度还不够,奶啾被迫举起翅膀捂住自己的小耳朵。
天哪,谁来救救啾啾呀QAQ
*
比风雪还没完没了的聒噪在小葱发现了纪攸的脚链后,总算暂停。
它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谈到这个话题,一直躲着他的小鸟儿变脸似的忽然有了无限热情。
他主动跺了跺爪爪,琳琅球跟着叮铃一响。
小葱像是看见了新大陆:“哇塞,会响!”
它听得心痒痒,未经允许就伸出短短手要去摸。
铃铛里贮存着太子殿下的S级精神力,对低等级精神力的生物有很大的威慑。
只不过铂金色的光芒刚开始酝酿,有谁的动作比它更快,狠狠抽了不速之客一鞭子。
啊不,一藤子。
绯红藤蔓缩回去,温顺地圈着小主人的爪爪,丝毫看不出刚才狠扎小葱的乖张。
纪攸变成鸟儿形态后可以变形的它也随之更加迷你,可以随时匹配小主人的体型。太子当初选择把它从醴泉摘下来的决定再正确不过。
哼哼,什么不自量力的家伙,还敢觊觎我的小主人!
红藤蔓得意于自己的英勇护主举动,正想向那个总跟它争抢小主人的破手镯炫耀一番,发现对方暗淡到和透明没什么差别。
“昭神”的光镯在纪攸回到鸟儿形态时,本该是箍在另一边爪爪上的。
对了,已经好久没见过那个叫昭昭的讨厌鬼了。
小主人一定是把它丢掉了,嗯,肯定是这样。
还是发现本藤蔓最适合当护花使者吧~
不过……那家伙去哪儿了啊
红藤是用上了保护小主人的力道,要是换个细皮嫩肉的得被荆棘戳到流血。
好在小葱皮厚,夸张地怪叫一声:“啊呀,这是个啥嘛?”
小毛团弯起眼睛:“是定情信物喔~”
“定情信物?”小葱已经大方地不再追究红藤咬它的罪过,不懂就问,“啥意思?”
“就是,就是……”奶啾绞尽脑汁想着这个词的定义,“是重要的人送的礼物。”
“重要的人?”小葱抓关键词的能力很不一般,“是人类送你的?”
啾啾点头。
小葱大惊:“人类?你确定吗?人类可讨厌了!”
最喜欢人类的小凤凰也很吃惊:“你讨厌人类?”
“是啊。”小葱突然变得凶凶巴巴,“人类都是坏东西,没一个可信的。你怎么会收下人类的礼物呢,他们送礼总是别有用心的。你是不是被骗了?”
这样说他喜爱的人类们,纪攸不大高兴,但他没吵过架,也不知道怎么用实例反驳,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会不会的,人类先生最最好了!”
“噫,还是雄性人类啊。”小葱做了一个很嫌恶的表情,“雄性人类更讨厌了。当年大小姐要不是被雄性人类的花言巧语骗了,也不会……”
后面的话它没有说,情绪变得低落。
大小姐?
纪攸没有忽略这个词。
小葱喊小野莓是“小小姐”,那么这位“大小姐”……唔,会是小野莓的姐姐吗?
话说回来,他还从来没有调查过小野莓的身世呢。
她有没有爸爸妈妈,有没有兄弟姐妹,从哪里来,又是为什么会独自一只幼崽出现在黄昏晓星上的小野莓花园?
“不过呢,雌性人类里还是有好人的。”小葱语调一转,“比如少夫人,就是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好的人。”
它一连说了四个“特别”,强调程度之强烈让别人记不住都行。
这回轮到小奶啾好奇了:“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好,是有多好?”
小葱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跟他大谈特谈少夫人的美好之处,可是又想起什么禁令,不得不憋回去。
“我不能说。”小葱忧郁地摇摇头,“少主不让说。”
先是小小姐,然后是大小姐,现在又有了少夫人和少主。
小凤凰一时换算不过来这么多错综的关系,但已经感受到了小葱所在家族的关系网之庞大。
“但是——”小葱说,“但是,你可以问小小姐!”
纪攸惊讶地看看小野莓:“崽崽认识她吗?”
“那肯定啦。”小葱摇头晃脑,“少夫人是小小姐的妈妈啊。”
108 飘摇
◎万千花儿倾倒,向祂臣服。◎
一年前。
赛瑟纳林联邦, 黄昏晓星,临虹州。
在战火焚烧大地之前,临虹州是整颗星球上最繁华的地方之一。
从它的名字就能看出这里主打的景色, 每到特定的时分, 傍晚的天空折射出斑斓的彩虹, 从远处望去, 这座小城挨着彩虹桥的脚下,得名临虹。
除了捉摸不定的自然现象,这儿还有另一个实际些的景点, 小野莓花园。
花园的全名叫做“小野莓全人工培育花园”,字面意义, 绝无机器人代劳, 从选种播种到除虫修剪, 培育的全过程都是人力,也算是种逆流的招牌。
大宇宙时代,像联邦这样富庶的地区基本上苦活累活全都交给机械了, 很对人对于人力劳作的印象还停留在历史课堂上, 很想来见识一下。
相比起让人放松游览的公园、花田, 小野莓花园其实更像个无门槛的博物馆。
最近来的游客注意到, 负责修建花枝的员工怀孕了,裙子虽然宽松, 肚子的隆起还是很明显。
按照赛瑟纳林的保护条例, 进入孕期的女性、男性、或者其他的性别,超过一定的月份不能够再做繁重的工作的, 否则聘用点要处以天价重罚。
或许有的小作坊会偷偷摸摸做违规的事儿, 可以小野莓花园的著名程度, 每天来来往往游人如织, 无数双眼睛盯着,随时都有可能举报上监管局,怎么敢的?
有人去问花园的负责人,负责人提起这个就直擦汗:“她非要来,我们也没办法啊!”
“不聘不就得了。”
“聘的时候没看出来是孕妇,知道了之后也不能辞退啊!”
“那罚款怎么办?”
金额可不是一般的大,可能抵得上一两年门票和各种杂七杂八收入。
负责人一脸无语:“她自己掏腰包交啦!”
所有听到的人都写满了问号。
小野莓花园里有一些植株非常高大,还有一些长得角度奇特而刁钻,因为没有机械帮忙,人工去修建的活儿是很累的。
怀着孕的人本来身体就容易有许多不舒服,不在家安安生生休息就算了,主动要工作也可以理解,换个轻松的,比如售票处、讲解员之类的也行。
可是这位,哪怕缴纳巨额罚金都要做最苦的工作,图啥嘛?
这位夫人年轻美丽,如此富有,却从来没见过任何家人,包括配偶。
有人猜她丈夫跑了、死了,是个不得不自己赚钱养孩子的寡妇;
有人说她丈夫是个赌鬼、酒鬼,成天不沾家;
也有人说她的配偶不是雄性……
寡言多金的单亲母亲人总是为她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叫谁都想掀开看一看其下究竟埋着怎样的秘辛。
但夫人对于所有的声音充耳不闻,她甚至从来不和游客有目光接触,每天站在梯子上,也不管底下为她捏一把汗的同事,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剪着多余的、会抢走养分的枝杈。
有的时候,就在那些难伺候的花田里一株株人工授粉,丝毫不在意周围议论纷纷的箭头是否全都指向自己。
好像对她来说,养育一朵花,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儿。
她平和淡然,光是看着她心就能静下来。
没过多久,她本人也成了小野莓花园的一道风景线。
只不过,没有任何人会上前打扰她,游客和观众们默契一致,让这份不沾染尘世的美丽永远保持着无瑕。
她的名气大了,就有眼红的人冒出来诋毁。
有个自称是她邻居的人说,这女人搬到附近时肚子还是平平的,一个月时间变得这么大,怀的莫不是个小怪物。
这样的猜测虽然恶毒,但也不是没道理。
赛瑟纳林人和人类同源,在许多生理结构上也是相似的,比如孕期通常要超过半年,无论是体内还是体外。
那邻居被骂了,就拿出第一次见到女人时偷拍的照片,腹部的确平坦,看不出丝毫怀孕的迹象。
一个月后的现在,明显是要临盆的月份了。
她的外表怎么看都是类人种族,按照小野莓花园登记的信息,是纯种人类。
既然她是人类,胎儿却能有这样急速的成长速度,只能说明配偶不是人类。
可没人知道她的配偶是何许人也。
污言秽语的谣传肆起,这回不仅直攻她本人,连带着小野莓花园的负责人和其他员工也被一同猜忌辱骂了个遍。
负责人没办法,只得找到夫人告诉她现状。
庙小佛大,我们也很难办啊。
花园不只是一个人的花园,是上百个工作人员的花园,也是临虹州的花园。
从来不爱说话的夫人静静地听,末了,对内疚得快要抬不起头的负责人道,我知道了。
第二天,慕名而来的人也好、想看笑话的人也罢,谁也没见着这位蜚短流长缠身的夫人。
她离开了小野莓花园,也许离开了临虹州。
也许离开了黄昏晓星,也许离开了赛瑟纳林联邦。
无人知晓。
一个人的一生要见上不计其数的陌生人,也许有的值得惊艳,也许有的值得哀悼。
但终究没人有空为他人的人生多做停留。
半年后,在黄昏晓星离临虹州几乎呈对角线的另一个地方,一位美丽的夫人带着女儿搬进了新房子。
这里没有人认识她们,也就不会知晓这个看起来已经两三岁的小女孩儿,才刚出生几个月。
惊人的成长速度带来的后遗症就是发育迟缓,极其营养不良,瘦得可怜。
她们住的那幢独栋价格不菲,夫人是全款买下的,还订购了几个昂贵的新款家务机器人。
住在周围的邻居都觉得奇怪,既然这么有钱,看起来也不是不爱孩子的样子,为什么会把孩子喂得这么瘦呢?
有人敲门去问,夫人表达了对关心的感谢后,用“生病”的只言片语回应所有疑问。
热心的邻居给她推荐了黄昏晓星的儿科名医,连联邦主星的都有联络方式,说是治好了很多病重的幼儿。
夫人并未显出欣喜来,仍然神色淡淡,保存了联系方式后委婉送客,走向在院子里的小女儿。
邻居回去路上还是忍不住扭头看,看那个孩子。
两三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稍微玩一会儿皮肤能蒸出鲜活的粉色来。
可这个幼崽的小脸没有丝毫血色,比院子里装点的玉石还要惨白,一看就是病得厉害的样子。
她的双腿无法支撑自己,不得不坐在轮椅上,还滴着吊瓶,那小小的、还没成年人掌心大的手背大概早就布满淤青。
幼崽盯着虚空发呆,对于母亲在自己面前蹲下说话没有任何反应,眼睛也不会追着翩飞的蝴蝶看。
邻居也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了,这孩子就像是尘世间的绝缘体,只活在自己的世界。
不仅身体差,还是自闭症。
作孽,作孽哟。
再后来的某天,邻居路过这家,小孩子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夫人不在,监管机器人们也在忙别的。
他看着幼崽完全静止的状态,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全息照片。
他莫名心惊,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出于对直觉的信赖没有立刻离开,在栅栏外守着,最好守到孩子的监护人回来。
和他想得差不多,幼崽完全不在乎有陌生人盯着自己。
她还是坐在轮椅上,今天腿上盖了小毯子,平静得甚至观察不到呼吸起伏。
简直像自己家里摆着的那些玻璃娃娃,邻居想。
纯洁,清透。
但一碰就碎。
就在邻居等得无聊到摆弄终端时,听见了叽啾的鸟鸣声。
由于黄昏晓星终年低温,鸟儿并不常见,难得有一只绝对是好兆头。
他欣然望去,余光注意到院子里的小姑娘也抬起了头。
——她居然对某个事物感兴趣!
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邻居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孩子有转机那样开心,想着一会儿等到她妈妈来了,一定要分享这个喜悦。
鸟儿飞进了院子里,停在了被夫人精心修建过的树梢上。
其实树很高,但幼儿的空间辨识能力很差,以为近在咫尺。
小女孩慢吞吞地,像最老旧的机械臂那样伸出小手,好像想离鸟儿近一点。
小鸟起初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家伙,还在抬头挺胸高兴地唱歌。
等它瞧见时,歪着头用豆豆眼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毫不留情地拍拍翅膀走了。
有双翼的小鸟飞走了,但双腿无法行动的小孩还留在原地。
她认为自己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够得着无拘无束的青空与自由。
栅栏外的邻居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孩子的动作幅度太大了,这样随时有可能会——
翻倒了。
连同轮椅一起,小孩子跌倒在奢侈的白玉铺成的地面上。
那应当是很疼的,可她像是没有痛觉似的,连滴眼泪都没掉。
可邻居的心都在抖——他看见白玉石上蔓延开的刺目血迹!
真的是个玻璃娃娃。这样的摔跤程度本不该有如此多的流血,大概与幼崽特殊的身体情况有关。
她的血拼了命往外流,这样幼小的一具身体,能有多少血可以流呢?
救人要紧,邻居顾不得别的,翻上栅栏跳进院子里。
他的闯入触发了机器人的报警,孩子的监护人终于姗姗来迟。
夫人的手里本来拿着牛奶,匆匆出门目睹这一幕后杯子摔碎在地上。
邻居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有点儿尴尬,结结巴巴解释:“那个,不是我,我是看见她摔倒了——我刚打了救护车!送去医院就没事了,就没事了。”
夫人对他前半段的阐释没什么反应,听见“医院”时脸色却倏然变了:“不行!”
邻居被她如此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啊、啊?”
夫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从他怀中抱起身体瘫软、双目紧闭的小女儿,丝毫不在意鲜血染红了浅色的衣摆:“谢谢您,但请您快离开吧。她不会有事的,她不能去医院……”
邻居皱起眉。
这不对劲了。
孩子受了这样重的伤,以现在的大出血情况,如果不及时就医会危及性命。
为什么当母亲的一点儿也不着急,还不让他人知晓?
如果监护人疑似虐待被监护人,邻居是有权报警的。
尽管他不愿相信这样温柔的夫人会做出那般残忍的事,他更不想看到一个孩子因为错过最佳救治时间而夭折。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还算冷静,告诉她如果执意如此,自己只能报警。
“不要……求求您,拜托您,不要说出去。”夫人再也没了平日里的端庄优雅,美丽的脸颊上泪痕触目惊心,“她是个秘密,她不能被知晓……”
他的心里有了种种不好的猜测,连带着表情也更加冷硬:“夫人,即便是亲生孩子也不是您的私有物品,她的生命值得被尊重。我不认为这样的伤口能够自行止血,必须有专业的医疗设备和人员介入。”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夫人意识到邻居是铁了心的要把女儿送去医院,擦了擦眼泪,语气也郑重起来,“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展示给您看。”
展示?
什么意思?
邻居想不通,但还是跟她进了屋。
夫人把小女孩放在地上,用手帕为她擦掉脸上的血迹,跪在她身边,抚摸着她苍白的小脸,神情温柔地呼唤孩子的名字。
既不是联邦语,也不是星联通用语,像某种古老繁复的吟唱。
邻居本来还在想着念名字有用吗,总不能是游戏里言出法随吟诵奶妈吧。
他这么想着,看见幼儿的额头上弥漫起淡淡的蓝光。
接着,那原本光滑平整的肌肤上冒出两个尖尖的、像犄角一样的凸起,同样是蓝色的,和小孩的眼睛一样。
他惊呆了。
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这对树杈状的小鹿角开始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修复着孩子的伤口。
没过多久,瘆人的血窟窿无影无踪。
好像幼崽的摔倒、受伤、流血,全是幻觉。
邻居浑浑噩噩离开了。
夫人并没有再叮嘱他不要讲出去,也没那个必要。
他今天所见的一切,就算是说给别人听,也不会有任何人信的。
他更愿意把它当做自己在梦游。
那天之后,她们再度消失。
多少人工作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别墅,说不要就不要了,敞开大门,留下“所有物品需要请自取”的字样,和种种愈发诡秘的传说。
又过了月余,战火在这颗宁静的小星球上肆虐,人们流离辗转,却也无处可逃。
母女俩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小野莓花园附近。
当初的那个负责人还在,一眼认出了夫人,来不及惊讶大半年没见怎么冒出来个三岁的孩子,赶紧让她们躲进屋子里。
来自宇宙战舰交火的光炮如雨点般坠下,联盟军也好,自由军也罢,他们只想争名夺利,谁都不会真正在乎平民如何。
年幼的孩子在爆炸声中仰起小脸,看着裂变的天空,异常安静。
夫人捂住女儿的眼睛。
不要看。那并不是可以许愿的流星。
从很早以前,她们就已经不再拥有愿望了。
*
现在。
德尔塔象限,“深渊”宇域,伴星银铃-西格玛。
纪攸和小葱对少夫人带领小野莓逃亡的事情一概不知,而封闭自我的幼崽也完全不记得。
她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不记得妈妈的模样、声音,不记得姓甚名谁。
唯独记得怀抱给予的安全感,来自相连的血脉,也来自坚定的、从不迟疑的爱。
与外面的人和物接触,对于小野莓这样特殊的孩子来说是个穷尽一生也无法完成的任务。
妈妈的怀抱就是牢不可破的安全屋,她只要躲在里面,就是温暖的。
可以不用听、不用看、不用说话,不需要面对冷酷的世界。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被塞进一个像储物柜的狭小空间。
妈妈流着泪让她呆在哪里,这里都别去,然后关上门。
她乖乖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妈妈回来。
幼崽以为自己会死掉,尽管她并不是很明白什么是死亡。
但她等来了一只鸟儿。
凤凰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日他自“血弥撒”的星舰陨落时并非人形,而是回到了原身。
被压在破碎石板下面的幼崽看见的,就是只从天而降的金色神鸟。
幼崽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鸟儿,哪怕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每一根羽毛都闪烁着潋滟的金光,像是坠入人间的神祇。
她一眨不眨看着鸟儿掉在了锦簇花团中,万千花儿倾倒,向祂臣服。
又过了许久,鸟儿不见了,变成了人。
然后,和妈妈很像的、浸满了温柔的怀抱重新裹住幼小的孩子,将她拽出死亡的泥潭。
幼崽的记忆非常短暂,其实也不是很分得清前后几次看见的小金鸟有什么差别。
但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小孩子都记得遇见凤凰的第一眼。
啾。
啾啾。
那柔和而动听的啁啾给予了她第二次生命,捡起她原本飘摇在风中随时会消弭的短暂人生,像捡起一颗淤泥里的宝石。
凤凰是她的救命恩人,监护者。
更是信仰。
这些都是将来的事情。
现在,小奶啾和小怪兽围着熟睡的小幼崽,继续身份审查。
纪攸:“你是属于谁的呢?”
小葱:“吾的心一定属于你。”
纪攸:“我不是那个意……算了。”
知晓脚链是别人送给纪攸的定情信物似乎并没有影响小葱追求他的热情。
啾啾真的很苦恼。
小葱:“别算了呀!嗨呀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说我说,我是少主的伴生兽,本来职责是陪伴他的;但因为少夫人和小小姐都没有伴生兽,所以我就去照顾她们啦。”
纪攸:“可是你在这里呀?”
“当然是因为要睡觉嘛!”小葱撇撇嘴,“家里最近来来去去客人太多了,打扰吾睡觉,吾就来这里了。银铃-西格玛真的很安静,最适合冬眠了。美女有空一起睡觉啊!”
纪攸:“。”
不必了。
小野莓的妈妈大概率已经不会再有希望,小野莓也流落辗转至今。
这个把自己吧啦吧啦说成保姆的家伙却在这里呼呼大睡。
身为幼崽现任监护人,小凤凰怎么看这家伙怎么觉得不靠谱。
小葱丝毫不清楚自己在心上啾那里的评分已然一跌再跌,还在热情洋溢地推销自己:“吾之家族家大业大,是风暴之眼的掌权者。吾家少主未来就是‘深渊’的主人。所以呢,到时候吾肯定也……”
奶啾左耳进右耳出,把小葱自恋的部分全都过滤了。
但关于少主是“深渊”未来的主人这部分,默默记在了心中。
这会有多厉害呢?
会比未来成为阿尔法象限首脑的约阿诺更厉害吗?
纪攸等了又等,还是忍不住打断它的喋喋不休:“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呢?”
小葱说:“等雪停了就可以走啦。吾倒是不怕雪,但你会不会飞不动啊?不过吾可以叼着你!”
凤凰不太喜欢这个提议。
他又问:“去哪里?”
“回‘风暴之眼’。”小葱说,“少主一定会很喜欢你的,少主喜欢所有漂亮的东西。”
并且会据为己有。
这句话他没说。
凤凰打算再多问一点这位少主的情况,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看向洞口。
有什么人穿过漫天风雪,悄无声息现身。
居然谁都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来人长相俊美,丹凤眼上挑的弧度很是妖冶,白衣白发纤尘不染仙气飘飘,但开口一身正气,三种气质割裂感很强。
“吾就猜到汝又在这里偷懒。少主让汝立刻回……”
他的话戛然而止。
小幼崽被陌生的声音吵醒了,抓着叶子揉揉眼,在意识清醒之前先凭着本能找啾啾:“咻……”
男人的视线越过迷你伴生兽,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细长锋利的眉拧起:“盐盐?”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幼崽旁边的另一个身上,骤然变得防备,喝道:“汝是何人?”
小葱拍拍畸形的小翅膀飞过来:“嘿,你听吾说啊,这位美女就是——”
同伴的眼神太不对劲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漂亮小鸟。
小葱嫌弃着这人不懂怜香惜玉,也回过头,想向奶啾解释自己跟这家伙不一样。
……但那里根本没有小鸟儿。
取而代之的,是个半跪坐在地上、身上1S不挂的少年。
浅金色长卷发散落在胸前、身后,勉勉强强算是遮蔽,可若隐若现更加引人入胜。
他双手撑在身前,小脸红扑扑的,翡翠色的眸子里汪着水,目光怯怯,像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全身雪白的肌肤因为害羞泛起粉,仿佛被第一缕春风亲吻过。
美得像放在八音盒里的珍藏品。
小葱呆滞。
小葱瞳孔地震。
小葱受到巨大冲击。
吾草,这两脚兽哪儿来的?
怎么还不穿衣服?
哎不是,美女你谁啊?!
109 伴生
◎小神禽气呼呼。◎
不仅是小葱傻了眼, 纪攸自己更是惊呆了。
银铃-西格玛星上至今一个类人种族都没有遇到,他谨记山魈长老和饲养员关于低调行事的原则,既不显露凤凰原身, 更不变成人形, 保持着平平无奇的小雀鸟形态。
直到这个白发男人进来之前, 一切都很正常。
他在看见男人凭空出现时的确心一惊, 随着男人的靠近,身体不自觉开始发热,羽毛上的流光也从柔和变得灼目。
那种被炙烤在夏日恒星高温射线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晕晕乎乎,全身发烫。
他这是什么了?
是生病了吗?
可是……神禽也会生病吗?
等不速之客来到面前, 眼前绚烂的光斑消散了。
他睁开眼, 发现视角发生了变化, 原本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怪物、以及大出很多来的小野莓,都变成了小小只。
他低头一看,没有爪爪, 也没有翅膀, 恢复了人类的手和脚。
——他被强制切换了形态。
小凤凰懵了。
不仅强行扭转成了人类形态, 而且身上连件衣服都没有。
他依稀记得自己穿的最后一套衣服还是来自郝郎中的精神海, 准确来说是倾城里的吝家庄园。
身为小机器人的他从休眠舱里醒来,得到了太子殿下亲自帮忙穿衣服的待遇, 换了套很有质感的小礼服, 像豪门贵族家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小公子。
后来他被推出郝郎中的精神海,那套衣服也带到了现世。
接着猝不及防被铁藤螳抓走, 为了自保情急之下变成了鸟形……直到现在。
那套衣服能够连通精神海与现实世界, 却穿不透德尔塔象限的结界吗?
所谓的“深渊”, 简直比“魔鬼礁”还要可怕。
从白衣男人的表现来看, 对方并不知晓自己在这里,也不认识他是什么人。
那就是男人身上有某种特殊的印记,可以强硬地褪去他人的伪装。
凤凰已经不确定,究竟鸟儿和人形,哪一重才是伪装了。
刚醒来的小野莓看见啾啾哥哥回来了,眼睛一亮,就要爬到他怀里。
少年还记得自己现在尴尬的情况,向后退了一步。
小孩子扑了个空,不解地看着他。
为什么哥哥不要自己了呢?
她想要再尝试一下,被人从背后一手抱起。
男人把幼崽托在臂弯里,轻松得像揣了个玩具娃娃,眼神冰冷而锐利,审视着伏在地上的C裸少年:“说,汝究竟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此地?”
纪攸先前已经往后退了,此时男人也拉开距离。
原本啾啾哥哥就在旁边,一眨眼功夫离得越来越远,幼崽的小手无助地扑腾,抓着空气,想要靠近他:“咻,咻!”
男人看着会表达诉求、甚至试图用语言沟通的小姑娘,惊诧得像看见史前化石复活:“小小姐?”
小葱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在场几位中最迷你的,感觉不太好。
它绕了几圈,把自己变得跟小野莓差不多大,翅膀虽然也跟着大了点儿,但和胖胖的身躯相比还是不够匹配。
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它一下子没认出来纪攸,虎视眈眈:“你把吾的小美女藏哪去了?限你立刻交出来!”
纪攸:“……”
白衣男:“……”
他的视线从纪攸身上默默转到同伴那里:“……再说一遍,汝的什么?”
“吾的梦中情啾啊!”小葱滔滔不绝,“哎呀豆腐你是没看见,那只小鸟儿有多……”
吧啦吧啦吧啦。
纪攸默默地抬头看向那个男人。
这样出尘脱俗、令人惊艳、随时随地能够羽化登仙的美男子。
竟然。
名叫。
……豆腐。
一个叫小葱,一个叫豆腐。
看来男人和小怪物是同类,都是所谓的伴生兽。
给他们取名的人还真是够恶趣味的,纪攸想,会是小葱口中的那位少主吗?
豆腐显然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问题,他居高临下,也对上纪攸的视线。
小美人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敢动,从这个俯视的角度能更好地看见他那双水汪汪的漂亮眸子,眼角带着点儿含羞带怯的绯色。
被长发半遮半掩的双腿又白又细,不知道是不是温度太低,膝盖上染上薄薄一层粉,配合上他无辜的神情,反倒有种纯洁的诱人来。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无比勾人心弦。
男人不动声色按下莫名起伏了一瞬的情绪,仍没忘记这张天真的伪装之下,是绑架小小姐的嫌犯身份:“为何小小姐会认出汝来?”
小凤凰很委屈:“她是我的崽崽呀。”
“放肆!”豆腐厉声道,“以汝之身份,也敢这样称呼小小姐!难不成汝妄想自比少主?”
纪攸想,到现在也没跟人告诉我究竟谁是那个少主嘛。
如果换别人,自认为心狠手辣的豆腐根本不会留情。
但面对着楚楚可怜的小美人,他莫名心软了:“吾破例给汝一次机会,汝自证与绑架小小姐无关。”
小美人吸了吸鼻子,尾音软软的:“我在联邦的黄昏晓星捡到她,一直有在照顾,但后来被那些螳螂抓到它们的巢穴;我们要逃开,就穿过迷雾……然后,就在这里了。”
他讲得非常简单,不过也算是有前因后果。
豆腐还没说什么,小葱先咋咋呼呼怪叫起来:“啥?啥啥啥?带小小姐出现在这里的是你?不是吾的小美女吗?诶?你是美女鸟变的?”
……这是什么怪名字!
人在山洞下,不得不低头,凤凰略带屈辱地认下这个称呼:“你认识我的呀。”
小葱再度瞳孔地震。
小葱还算冷静:“既然你说你是他,那你要怎么证明你——不,小小姐认识你不算证据,万一你哄骗了她呢?”
很有道理的样子。
小凤凰想,在没有第三人指认的情况下,在两种形态完全没有相似之处的局面里,要如何证明自己是自己呢?
除非,有什么不变的信物。
……信物。
他眼睛一亮:“定情信物!”
小美人动了下,长发也跟着摇曳,露出大片奶油色的肌肤来。
豆腐下意识移开眼。
豆腐的眼神叫纪攸发怵,还是不太敢贸然站起来,从原本的跪坐改成了抱着双膝。
绯红藤蔓乖巧地把自己打成结圈着少年纤细的脚踝,他抬了下脚尖,琳琅球也跟着叮叮当当。
的确是那个精致的铃铛脚链没错。
小葱被红藤打过,心有余悸,认了出来:“吾去,还真是你!你怎么,怎么是个人类啊?”
它的目光写满了失望。
本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终于找到心上啾,没想到是讨厌的人类变的。
虽然按照人类的审美少年仍是举世无双的漂亮,可问题是它对人类没有兴趣啊!
长得像天仙又如何,跟它压根不在一个心动波段上。
在猪猪眼中完美无瑕天下第一好看的猪猪,难道就会被人类爱上吗?
一个道理。
小葱蔫儿了,垮着脸告诉同伴:“是真的,吾认得这东西,他真的是吾的小美女变的。”
豆腐的警戒并未解除:“汝只证明汝与飞禽是同一者,并未洗脱自身的嫌疑。吾等得到小小姐出现在赛瑟纳林的消息之后,立刻派手下前去搜寻,一无所获。是否是汝将小小姐劫走?”
纪攸睁大眼睛:“手下?”
“就是铁藤螳啦。”小葱插嘴,“它们挺听话的,指哪打哪,很好用。不过跟吾有点处不来,还是比较听豆腐老弟的。”
豆腐:“谁是汝‘老弟’?”
纪攸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空茫:“派了那么多怪物……只是为了找崽崽么?”
豆腐皱眉:“对小小姐放尊重点。”
纪攸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话了。
从最初认识的岑寻枝和休斯,到后来见到的所有难民,以及最后赶来的谢恺尘,他们都在思考,都想不通,蜗居于德尔塔象限几百年的异兽们为何突然按耐不住倾巢而出。
他们召开会议,翻找史册,进行记录和研究,都找不到缘由。
而此刻的他猝不及防得到了答案。
按照豆腐的说法,铁藤螳是他的手下,那么大军几次突袭黄昏晓星,就是感应到了流落在那里的小野莓。
如果幼崽真如他们所言,是少主的孩子,找回她的确合情理。
换做纪攸自己,也会想尽办法找到崽崽。
可是,为了找她,就可以不顾其他人的性命吗?
凤凰眨了眨眼,眨不掉雾气。
熟悉的,不熟悉的那些面孔,震荡在脑海中的痛吟与求救……
受伤和死去的人们,于始作俑者而言,不过是搜寻工具不够完善所带来的副作用。
为什么会这样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受的苦?
如果是小野莓跟着他们回去、也受到这样的教育,以后会不会长成同样铁石心肠的人?
不要。
绝对不可以。
他要像约阿诺饲养自己一样,好好照顾幼崽,也把她养成很好的人。
很好很好,就像他的星星一样。
点点晶莹在眼眶里打转,少年摇摇头,伤心道:“我不要跟你们讲话了。”
小葱&豆腐:“?”
怎么感觉情势逆转了?
“啊这。”还是小葱沉不住气,毕竟它还对漂亮小鸟留有余情,顺便关心一下两脚兽也是合理的,“咋的了?”
“你们都是坏人。”小凤凰说这话时非常严肃,“随便伤害别人的,都是坏人。”
小葱和豆腐对视一眼。
……先不说坏不坏的,他们都不是人啊。
少年悬在眼底的水汽并未落下,凤凰的眼泪珍贵,决不能浪费在坏蛋身上。
他克制着自己的语气恢复平静:“请把崽崽还给我,你们不能照顾她。”
这不是谈判,也不是交涉,而是来自于神明的命令。
他的声音仍旧同往日一般温温柔柔,然而神情是冷的,
在开口的同时,额上花钿微亮,指尖也随之弥漫起淡淡金光。
豆腐在家族里身居高位,还没过这么自不量力的要求,冷笑:“那是不可能的——?!?”
尽管他现在是人形,但瞳孔却和小葱一样像蛇那样惊悚地缩成一道竖缝。
他的手……竟然不听使唤地松开了!
臂弯里的小姑娘猝不及防掉了下来,比豆腐的动作反应更快的是一团金光,云一样绵软地接住了小幼崽。
那金光载着孩子飘到了少年身边,纪攸弯腰把她抱进怀里,动作轻柔得跟几秒钟前强制男人放手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重新回到啾啾哥哥身边,小野莓的蓝眼睛里也漾出欣喜的笑意,小手抱住哥哥的脖子,很亲近的样子。
她往他怀里钻了钻,小脸埋在成年人的肩膀上,怎么都不肯抬头,都给真正的「家人」一个相当抗拒的背影。
这回不仅小葱惊掉了下巴,豆腐同样眉头紧锁。
他们曾在小野莓更小一些的时候去看过她,平日里也一直有监测她的动态——这些都是在未经过少主授意,或者说隐瞒着他的情况下——深知这个孩子的自闭程度有多么严重,连对少夫人,她的亲生母亲都很难有反应。
这个少年究竟有什么力量,能够让她情绪鲜活得像个正常孩子?
是他原本就特殊吗?
还是他做了什么?
——他指尖的金光,又到底是怎么操控别人的?
不过豆腐并不是死板之人,他作为伴生兽中唯一靠谱的那个,已经见识过不少风浪,会及时调整策略。
少年的种族未知,能力未知,和小小的牵绊也未知,生硬地擒住或者分开他们不可取。
在这种情况,怀柔或许才是上策。
而且,小小姐有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少主会很高兴的。
也算是他办成差事一件。
他脱下身上泛着月白暗纹的织锦外衣,扔给少年:“把这个穿上。”
凤凰摊开掌心,那织锦好像被驯服了似的,自动飘起来覆上他的L露的身体,直到把所有诱人探寻的秘密都轻轻藏起。
豆腐松了口气,终于能不用那么提心吊胆地看向少年了。
幸好自己出门前选了这件不透的外衣。
不然也太……那什么了。
继迫使豆腐松手后,又能全自动穿衣,小葱算是见识到了,嘀嘀咕咕:“这么牛逼怎么早不展现出来啊,还以为是只小麻雀呢,虽然小麻雀也很可爱就是了。”
……才不是麻雀呢,小凤凰想,怎么也是风中的小山雀呀!
但他不能说。
他说别的。
小神禽气呼呼:“我要带崽崽走了,请你们不要挡着我。”
“那是绝无可能的。”豆腐扬手,“汝需要跟随吾等回主家。”
凤凰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不要。”
“为何?”豆腐这次是真心疑惑,“因为吾派铁藤螳前去赛瑟纳林?”
“因为你们根本不在乎其他种族的性命。”纪攸说,“这样是不能教好孩子的。”
小葱:“你自己也是小孩子嘛!”
“才不是。”小凤凰严肃反驳,“我成年了。”
“其他种族?你是说赛瑟纳林人吗?只是误伤。”豆腐耸耸肩,“而且,不过是些赛瑟纳林人而已。且不提汝并非真实的、纯粹的人类,就算是,汝与他们也并非一国度,为什么在乎?汝来自帝国,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虽然说人类与赛瑟纳林人长得很像,但还是有细微的差别,汝现在的形态和人类完全一致。且汝等的精神力构成也不同,想分辨这个对吾来说并非难事。”豆腐道,“老家主有令,吾家族的任何行动绝不影响到帝国。这是老家主与大帝的百年之约,少主不会打破。”
又是老家主又是大帝,新增人物差点没把小凤凰绕晕了。
还好他没忘自己本来的观点:“就算不是同族,生命也是宝贵的。我要保护大家,不要被你们这种坏蛋伤害。”
小葱受伤了,尽管纪攸现在的形态不是他最爱的,但曾经也是:“我们怎么就坏蛋了?”
凤凰是宇宙共享的神灵,和小葱豆腐这种仅为个别人或者单独家族存在的伴生兽很难达成一致。
小美人的嘴角向下:“不要跟你们说话了。”
知晓这些人就是操纵铁藤螳袭击联邦的元凶之后,纪攸已经把他们排出了自己需要保护的世人范围。
这一人一兽没有人类的精神海,构成和铁藤螳们更相似,以他现在的灵力不好操纵,他还要护着小野莓不被抢走,的确力不从心。
这种时候……
‘昭昭。’他在心里默念,‘可以帮我吗?’
精神空间里,和小星星相看两厌、无聊很久的光粒子们精神一振。
是小主人在召唤它!
啦啦啦,它终于熬到头啦!
光粒子们对着无精打采、爹不疼娘不爱的小星星组成个吐舌头的鬼脸,手舞足蹈地离开了屏蔽区。
少年手腕上那圈原本黯淡到仿佛随时会熄灭、彻底消失的镯子,骤然复苏。
那是“血弥撒”星盗团的终极武器,也是向凤凰臣服的守卫者。
【来啦小主人!好久不见!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呢?】
光粒子们看了看在场的几位,开动脑筋。
【我知道了!是不是让我帮你杀了那个男人和旁边的猪?】
若是魁梧的伴生兽小葱知道自己被认成了猪猪,会气晕过去。
“昭神”亮起的瞬间,伴生兽们同时感觉到了人造毁灭性力量的威慑。
男人警惕地后退:“汝要做什么?”
“请让开。”
向来温软的小美人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淡,但到了这种地步也没有忘记礼貌的敬语。
他没有说威胁的话,也不需要了。
他本人这样神秘的存在,以及谁都能感觉到震慑的光镯,本身就是威胁。
伴生兽们对他的实力没有预估,无论如何小小姐在他手上,总不能硬抢。
豆腐能屈能伸,颐指气使的高冷在他脸上消失殆尽,做了个颇为古典的拱手礼:“吾是少主的伴生兽,只听从少主的吩咐,更多的,吾不晓得。吾只要完成少主交代的任务,那就是吾的职责。至于是否合情理,不在吾的考虑范围。”
【小主人,要不要出手?在线等很急的。】
昭昭感觉到了主人不平静的情绪,心想着自己终于能活动活动筋骨大开杀戒了,立刻就想出手。
然而小凤凰突然被架到“有错找老板不要为难打工人”高度,迟疑了。
豆腐看得出少年再这么装得冷酷强硬,其实心软得不得了,乘胜追击:“既然汝也曾是鸟类,汝是否有主人?若有,汝当明白吾的处境之艰难”
主人,当然是有的。
小凤凰鸟生最骄傲的事儿就是成为太子殿下的灵宠。
可那不一样。
谢恺尘尊重他,也珍视他。
他同样依恋他,想要守护主人。
但豆腐明显是只把自己当一个没有感情、也没有主观意志的趁手工具,像是件武器。
至于他的少主对他什么样,现在不得而知。
总之,谢恺尘从来没有给他布置过什么了不起的任务,唯一的请求也只有让他陪在自己身边。
……可他连这个都没有做到。
男人仔细观察着少年的表情,察觉出端倪,对方与主人之间一定有并不完美的差错。
他循循善诱:“汝可先跟吾等回主家,待少主评估后,或许可以让汝做小小姐的老师。如此一来,汝可继续照顾小小姐。”
小葱在旁边帮腔:“是啊是啊,你就算现在把我们打晕了跑出去,又能去哪儿呢?外面冰天雪地的,这里也不是你熟悉的地方,你难道能自己飞回家吗?”
少年的神情绷紧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家伙说得对。
只要他想,“昭神”可以在顷刻间帮他解决掉这两个障碍,甚至于铁藤螳和碧玉蜓大军。
可是,在那之后呢?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没有熟悉这里的生物指路,要怎么回家呢?
小美人垂下眼,把光镯关机。
这是接纳了他们的提议,伴生兽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哪里想得到这个看着柔弱的少年竟然手握着可以令行星陨灭的力量。
美丽的花儿都是带刺的,他真是代名词。
纪攸轻轻拍着小孩的后背,还惦念着最初豆腐见到幼崽时脱口而出的名字:“你叫她什么?”他努力地回忆,“好像是,YAN……”
“她?哦,你是说小小姐啊,她的名字吾不是跟你说过了——哦我忘了,你听不懂吾们的语言。吾想想,用你们人类的语言怎么说来着……”小葱替豆腐回答,“啊对,是盐盐。”
“如果你想知道全名的话,”这个倒没什么好隐瞒的,豆腐补充,“西盐。”
“没有姓。”他说,“只是西盐。”
110 远星
◎“深渊”宇域。◎
数日前, 帝国太子通过元帅的帮助读懂了老皇帝的第三封遗嘱。
那上面有一串复杂的、谢恺尘从未见过的文字,褚聿翻译出来之后,和他达成一致, 猜测是种叫做“西方的盐”的矿藏。
至于这种物质在阿尔法象限以西, 还是母星以西, 又是不是一种盐, 暂时还没解析到那一步。
任他们想破脑袋都不会料到,这其实是个名字。
「西盐。」
老皇帝最后的秘密遗嘱,是眼前这个只有三岁的、对一切无知无觉的幼儿的名字。
此刻的凤凰同样没能将这两者联系在一块儿, 正喃喃重复着幼崽的名字。
“西……盐。”
有点儿奇怪,但也不算拗口。
“是少夫人取的名字。”小葱即时提供八卦消息, “没有跟她姓, 也没有跟少主姓。话说回来其实少主在一个月前都不知道小小姐的存在, 还是吾……唔唔唔,你捂吾的嘴干啥!”
小葱瞪豆腐,豆腐瞪小葱, 谁都觉得对方像个大傻叉。
纪攸并不在意他们的大眼瞪小眼比赛。
继得知小野莓有很爱她的妈妈之后, 又收获了她的真实名字。
这对纪攸来说, 像礼物一样好。
尽管他捡到幼崽时, 后者和曾经的他一样无依无靠。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幼崽是有来处的, 有着期盼着她出生、呵护着她长大的家人。
只是, 自己的身世依旧是个谜,依旧是森林里找不到起点的孤雏。
就算他有心爱的人类先生, 也有像爸爸妈妈一样的郝大叔和达茜姐姐, 可所有的生灵还是不自觉会被同类标志着的温暖所吸引。
而他却是全世界唯一的凤凰。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同族, 那么, 其他的世界呢?
还要多久,才能触碰到世界之外的真相?
想起这个,小凤凰有些失落。
似乎是感觉到了抱着自己的少年感伤的情绪,怀里的小野莓,不,现在该叫西盐了支起身,用小手很轻地碰了碰纪攸散落的长发。
人们在安慰彼此,尤其是年纪更小的人时总会用摸摸头来表示,纪攸对她也是一样。
西盐默默记住了动作,就是做得不太标准,比起宽慰性质的摸摸头,更像是在给少年梳头发。
但还是逗笑了小凤凰。
“咻,咻咻。”
小姑娘摸摸他金丝般的长发,说得很认真。
不仅纪攸听不懂,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小葱拌豆腐——呃,是小葱和豆腐——也同样不明白。
那并不是一种流通的语言,而是她独立的诉说。
一种名为「爱」的桥梁。
“我知道啦。”纪攸和她贴了贴额头,眼里重新有了柔和的笑意,“你是我的崽崽,也是我的家人。”
他们既没有血缘关系,连严格意义上的同类都算不上。
可那并不影响他们成为家人。
有彼此,就不孤独。
“好奇怪啊。”小葱看着一大一小,自言自语,“人类,还有人类养的生物为什么总要贴贴呢?”
豆腐抱臂:“因为他们有‘感情’这种东西。”
很软弱,但也会在某些时刻成为意外坚韧的联结。
小葱发现自己现在的身高在豆腐旁边还是处于劣势,又膨胀了一些,斜睨他:“为什么吾们仨里只有你能化形?”
豆腐随手抽了根绳子竖起自己雪白的长发:“因为吾天资高过汝等。”
小葱翻了个白眼:“可拉倒吧,你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所以才这么摇摆不定罢了。”
豆腐:“……”
怎么办,今天也好想暗鲨同事。
他给凤凰的那件织锦是没有系扣的,小美人虽然合拢了衣襟,但偶尔还是会从下摆中钻出丁点雪色。
男人越待越心烦意乱,转身向洞口走去。
在他们交涉的这段时间,外面的风雪力度已经减弱了许多。
迷雾之下的雪原没有其他生物在,才能让小葱偷懒冬眠时不受打搅。
此刻连风声都停下,外面寂静得令人心惊。
豆腐折回来,冲着里面等待自己评估的几位点点头:“可以启程了。”
小葱伸了个懒腰,转瞬间变回了最初纪攸认为是山壁一部分的庞然大物,声音也跟着雄壮不少:“怎么分配?”
纪攸不解。
分配?分配什么?
男人的视线从他一拃就能环过来、但佩戴着致命光镯的手腕上移开,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
小葱的缺心眼在这种时候发挥了作用:“让吾来分个类,吾看看,吾与小小姐都是深色的,那小小姐就交给吾了。豆腐老弟,既然你和……”
它突然噎住了。
有一个严肃的问题。
“你叫啥啊?”
纪攸:“……”
到现在才想起来问吗。
少年微妙地叹了口气:“小九,谢小九。”
他可是有姓氏的喔。
伴生兽们异口同声:“你姓谢?”
纪攸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
姓谢,怎么了吗?
小葱急急忙忙问:“你跟帝国的皇室有什么关系?你是谢铮的什么人?”
谢铮?
没听过。
他认识的姓谢的,只有谢恺尘,谢鸣风和谢狄川兄弟仨。
小凤凰摇摇头:“我不认识。”
他脸上的茫然不像是装出来的,豆腐平复了下自己的呼吸,反过来劝同伴:“冷静点,‘谢’在帝国是个大姓。再说了,若他当真是皇室的人,怎么可能沦落到银铃-西格玛。”
——纪攸偷偷记住了最后一个词,大概就是他们所在的星球名称。
豆腐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就按你说的分配。走吧,时间不早了。”
他直接将里外几层的衣服一把撕开,随手一抛。
待轻薄的衣料落地后,白发男人不见了,一只和小葱差不多大小的巨兽出现在眼前。
那便是豆腐作为伴生兽的真身。
小葱和涅拉长得非常像,但兽形的豆腐比它俩的颜色都要浅很多,也更加光滑,兽如其名。
现在纪攸可以确定了,涅拉一定与这两只是同类。
而涅拉心心念念的那位苏小姐,很有可能也是小葱豆腐家族的一份子。
那……
谢恺尘与这个家族,又会是什么关系?
他的思考没能进进行下去,深色的伴生兽低下头颅靠近他,从愣怔的他怀中叼走小西盐。
纪攸还没反应过来,浅色的伴生兽张开巨口,同样将他叼起来。
眨眼间,他就从幽暗温暖的山洞被带上亮得晃眼的天空,银色的雪花坠落在他的发梢,像亮片。
……原来分配是这个意思啊。
他回到迷雾中,自此失去意识。
*
德尔塔象限,“深渊”边缘。
S级战舰“天使号角”舰桥内。
临时指挥官从舰桥组收集来数据,汇总上报给谢恺尘:“殿下,这里就是战舰能航行的极限了。”
指挥官是谢恺尘最信赖的副将之一,也是这次特别行动的负责人,在谢恺尘深入敌腹之后暂时接管整艘星舰。
曲面舷窗外,一颗深红色、接近铜锈色的行星漂浮在人们的视野中。
从远处看它是很美丽的,和母星星系的一些M级行星很相似,看起来有适宜生命生长的土壤,叫人想要再接近一些。
但测算的数据显示那颗星球的引力胜过黑洞,能够吞噬所有路过者。
无论是一艘小小的星舰,还是与它同质量的天体。
这就是“深渊”的看门星,铜铃-伊塔。
人类,或者说其他三个象限的高等智慧种族对德尔塔象限的了解很少,尤其是位于象限中心的“深渊”。
据说“深渊”是由一颗早已死去的特超巨恒星孕育而成的,恒星周围环绕着一对双子伴星,如同忠臣的卫士。
铜铃-伊塔是其中之一。
他们已经能用肉眼观测到铜铃伊塔,这是帝国舰队,或者说人类的探索史中所能抵达距离“深渊”最近的一次。
谢恺尘的命令,就是让他们在这里停下。
星舰再往前一个曲速距离,就会被铜铃-伊塔毫不留情地撕碎。
能够进入并且与这种星球之力抗衡的,仅有经过“黑钻”改装,并且被持有者精神力加固的机甲,“S-天羽羽斩”。
领航员咬了咬牙:“殿下,我……”
他看了看四周战友们的目光,大着胆子:“我们,请允许我们与您同去!”
他们这群人没有留在帝国当后援,也没有在联邦做能够快速升军衔的战功,而是冒着九死一生的极大风险伴随谢恺尘来这种枯靡之地。
抗击异兽的确是目的,然而走到这一步,已经不仅是为了保家卫国。
传闻中的“深渊”近在眼前,接近它,便是接触宇宙的终极!
这些从小就定下了深空愿景、于星海中征战一生的战士们,谁人不想触碰那个曾遥不可及的「终极」?
然而谢恺尘拒绝了他们。
精神力等级不仅和天赋有关,同样与人的身体素质互相影响。
谢恺尘本身的强悍除了从不懈怠的刻苦训练以外,也得益于无出其右的S级。
他带领的这队精英精神力等级几乎全是A级,最次也要A-,然而早在观测到“深渊”密布的蓝离散星团开始,他们就出现了各种生病的症状。
头疼,呕吐,发烧,咳嗽,无力……这些在陆地上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被深空恐无限放大。
这群人是帝国军的精英,跟着太子、乃至老皇帝南征北战过,本不该在这种程度的困难面前退缩。
可德尔塔象限让一切都变得不同。
褚元帅说得话是严厉了点儿,但没有错。他带着这些人进入德尔塔象限,就是在用人命填补妄念。
不仅小九被铁藤螳抓去了“深渊”,他与凤凰之间联结的那颗小星星,也终于在长久的屏蔽之后有了时断时续的讯号。
它挣扎着呼唤他,告诉它自己,或者说小叽所在的位置。
……同样是“深渊”。
他要找到他们,无论是小叽还是小九。
这是他这辈子屈指可数的牵挂和留恋,他一定会带他们平安回家。
尽管士兵们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妄念,但他们的身体连铜铃-伊塔的引力都承受不住,哪怕有“黑钻”强化机甲;更何谈去向更核心的地方。
领航员还想再争辩什么,谢恺尘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斩钉截铁:“这事没有谈论的余地,我不会允许。”
“殿下……”
“殿下!”
“可是……”
太子的决定不会更改,转身离开。
指挥官看着众人渴望也失望的眼神,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就在这里等殿下回来吧。我们也不是没有任务的,万一……你我就是帝国的防线,明白吗?”
众人沉默了。
一茬又一茬冒出来的异兽根本没有规律,谁都不知道它们想要做什么。
作为人类能做的,只有死死守住阿尔法象限,绝不让它们踏入家园半步。
那句指挥官没有说出的话,若太子一去不复返,“天使号角”和他们每个人的躯体,就是异兽的墓碑。
全舰的每一个人,在出发之前都给家人留了遗书,并且规划好了身后事。
那是必死的决心。
有人的不满小声冒出来:“可是,那个小鬼凭什么可以和殿下一起?”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原来不是自己有这种感觉,大家都在质疑。
那个嫩得八成还没成年、毛都没长齐的小鬼,怎么就成了可以伴在太子身边前往“深渊”的天选之子?
大家都是A级上下,他凭什么啊?
指挥官苦笑:“如果你们也能自己研制出来什么东西,既可以强化‘天羽羽斩’,还能把太子的精神力引渡一部分给自己保护——你们也可以去。”
*
海登·奥斯汀补了个长长的觉,醒来时四周都是暗的,一时有些分不清现在是白天黑夜。
他打了个哈欠,看向墙面上的时钟投影。
标准时1500,应该算是午后。
怎么这么黑……
他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现在并不在陆地上,而是跟着“天使号角”漂泊在深空。
少年又打了几个呵欠,满眼泪花,才揉着头发起床。
随着他的动作,感应灯带渐次亮起又熄灭。
海登叼着牙刷走回到那个自己待了几天几夜的工作间,看向摆在桌面上的最终成果。
两块拇指大小的晶板,一块呈红色,另一块是蓝色。
红色的那块,是要嵌进“S-天羽羽斩”的,对本就坚不可摧的机甲再进行全新的升级换代,好让它的性能进一步适应德尔塔象限的极端条件。
至于蓝色的,则要自己随身佩戴,说通俗点儿,把太子殿下的S级精神力分出一小部分来保护自己。
否则,就算他好好地待在和“天羽羽斩”同强度的牵引机甲里哪儿都不去,也会在进入“深渊”的瞬间被撕得粉碎。
其实若是做得更小注入体内效果会更好,但海登不认为在这个鬼德尔塔象限改变身体、哪怕是这么一丁点儿的组成是个好主意。
他从小就喜欢研究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几岁大的时候就和阿姐偷偷开阿妈的飞梭出去玩儿。
后来在学校里的机械相关课程中永远名列前茅,连舒兰夫人都盛赞这孩子的天赋。
上个月,他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
除了三位女性长辈,并没有邀请其他人参加,更没有领主之子该有的盛大成年礼。
那天他对着蜡烛许了一个愿望,然后,给太子发了封邮件。
(太子的通讯频段是从阿妈的腕机里偷的,这个不能说。)
若是再早那么几日,太子不会答应。
但他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就是成年人了,完全可以评估风险、后果、价值,也完全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下文,可消息石沉大海,叫人失望。
在海登都学会开导自己之时,他受到了太子的回信。
什么都没说,只有一串联络频段。
是战舰“天使号角”的指挥官。
——他如愿以偿,获得了信任与机会。
奥斯汀家的小少爷年纪还这样小,已经成了太子的御用机甲师;尽管是这次行动一次性的。
但他仍然很满足。
距离“成为更优秀的人、才配站在那个人身边”的愿望,又近一步了。
不过他这次要做的事儿没有跟妈咪们和阿姊讲,只说是出去游学,反正他经常到处乱跑。
若是讲实话,她们说什么都不会同意的,会要把他的腿打断。
很久以前,在妈咪们没有成为母亲之前,林夫人和奥斯汀夫人都是在领地星系混乱时姿态最强硬的那个人。
举起号角,也举起长枪。
长发高高飘扬,像战无不胜的旗帜。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双标生物,自己可以随时赴死,但见不得重要的人有一点儿危险。
海登整理好回忆,对着镜子用手理了理发型,十几岁的孩子们还会在意这个;卡上护目镜,离开自己的房间。
他住在离实验室最近的地方,穿过轮机室时看见几个士兵对自己投来的目光。
他知道他们的指指点点与不信服,但并不
在意。
天才总是要被孤立的,这件事他从小就明白了。
授权码打开了直通高级军官宿舍区的涡轮电梯,他来到唯一一间没有铭牌的套房前,对着门上的屏幕再次报上授权码,登记访客。
一分钟后,门开了,他走进去。
海登是见过“血弥撒”星盗们那艘甲级舰船上套房的奢靡程度的,帝国许多自称五星级酒店的房间也要自愧不如。
然而“天使号角”上所有的房间,无论职位、军衔,都很朴素。
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他们这是战舰,又不是航旅船。
如果一定要说太子的这间有什么不一样,大概就是客厅的那扇落地窗比其他的都要大。
从那儿眺望无垠的宇宙,也更加孤独。
谢恺尘就站在那里。
和身体抱恙的二皇子,娇生惯养的三皇子都不同,有乔少将这位老师在,太子自小是按照帝国军的标准严格培养的。
永远挺拔,永远不屈,在怒浪与暴雪中也不动摇,像棵不会被倾轧的松。
他可以理解为什么帝国讨厌太子的人讨厌得要命,可像“天使号角”这些追随他的士兵,也把全心全意信赖他、仰仗他。
该说太子是他们的信仰也不为过。
海登虽然从不觉得年龄和地位是问题,可是刨除这些界限,谢恺尘身上的确有一些他没有的东西。
……小美人会选择谁,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两块晶板,清了清嗓子:“殿下。”
谢恺尘转过头,眉宇间并无倦色。
即便海登知晓他和自己一样,已经很多个日夜没有休息好了。
少年拈起那两块晶板,一红一蓝在房间的光效下像什么名贵的宝石:“都已经调试好了,您要现在去训练室试试看吗?”
谢恺尘正要回答,腕机响了起来。
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点接通,光屏已经直接弹了出来。
海登:“……”
太子的通讯设备也会被黑吗。
场面一度尴尬,他向后退了一步:“要不我先……”
已经来不及了,被调到最大画幅的光屏上出现了男人的脸,海登就算没打算看,对方也已经看见了他。
那人似乎对太子房间里还有别人有些意外,挑了下眉。
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不值得上心。
“殿下,好久不见。”男人礼貌地笑了笑。
谢恺尘从看清他的模样开始,眉头便深深皱起:“……是你。”
海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原地。
但竖起八卦的小耳朵。
视讯中的男人长着张方方正正的脸,一看就叫人很有安全感的样子。
他身上有种军人的气质,但并不像帝国军。
看起来挺眼熟,不过海登脸盲,看这些士兵都大差不差。
谢恺尘这种说好听点是波澜不惊,直白点儿就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性子,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树起明显的防备心。
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海登愈发好奇起来。
“也许叫殿下不够亲切,我还是更怀念旧称呼。”男人说,“您说是不是,长官?”
“你果然还活着。”谢恺尘冷声道,“倒是藏得很好,天罗地网都没抓住。”
男人哈哈大笑:“感谢科技进步,宇宙之大,能呼吸的地方都能逃。更何况您也应该料得到,我所做的一切,前前后后自然是被规划好了。”
海登在心里不屑,把“上面有人”讲得这么复杂。
“我欠您一个迟来的道歉。”男人说,“很抱歉那时候对您的酒下了药。那药是可以诱发心紊症的,所以您才会在试机甲的时候突然暴走,以至于……”
以至于,最终连人带机甲坠毁在荒星。
海登惊得张大嘴。
去年轰动帝国的太子失踪事件,原来这个男人,就是罪魁祸首吗?
那时候老皇帝震怒,在阿尔法象限、以及星际联盟所属的所有宇域下达通缉令,追查当时和太子在同一艘星舰上的所有人。
那些人,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无辜的,但仍然被老皇帝的怒火打入无底牢狱。
然而他们毕竟没有真正参与,什么样的刑罚也逼供不出真正的元凶,再后来皇帝病危,这事儿不了了之。
直到几个月后太子突然出现,追查从明面隐进暗面,外人再也不得而知。
……都过去一年了,没被抓到就偷着乐吧,怎么还主动送人头来了?
作为旁观者,少年想不通。
谢恺尘神情冷肃,并不为自己被暗算一事重新勾动情绪。
但海登还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和自己相似的困扰。
这搁谁能想明白啊。
那人见自己的话没起效,接着煽风点火:“我也没想到,都这样的地步了,您居然还大难不死。看来是皇后殿下的在天之灵护佑着您啊。”
谢恺尘的额角跳了一下:“你不配提到她。”
“我的错。”男人欣慰于太子的痛点还是很好踩的,但也没有更往深了去的意思,做了个手势结束这个话题,“长官,您是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被派来埋伏在您身边的?”
海登心想,能把太子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还足够权势滔天到躲开皇帝的全星域通缉,还能有谁呢。
这人莫不是突然决定反水了?
男人端详着谢恺尘的神色:“我想您也应该有各种猜测,只不过抓不到任何证据。那么就当我来当这个证据吧。”
“是的,没错。”他的笑容带着几分怪异的期待,“我的确是鹿家的人。”
*
德尔塔象限,“深渊”宇域,主星风暴之眼。
这颗恒星已经死去两千万年了,早就不再发光发热,但看起来仍不像可以有生命、甚至有物质存在的样子。
星球上空环绕着风速可达时速几千公里的风暴,光是这样的巨大漩涡,就足以让它成为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虚无。
然而星联观测机构为它命名为“风暴之眼”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像银铃-西格玛穿过银色巢穴边际的迷雾之下是雪原一样,风暴之眼穿过暴风带,也同样别有洞天。
这儿其实存在着鲜活的物种,不仅是物种,还是个相当庞大的、规训严明的家族。
如果翻译成星联通用语,他们那么可以用一个更好理解的姓氏来作为代称。
苏。
苏氏并不是只有一种物种,整个“深渊”都是他们的池中物,几乎等同于又一个深不可测的帝国。
只不过家主只用「苏家」来指代自己,显得很谦逊的样子。
若此刻近处的伴星有谁持望远镜,就能看见“风暴之眼”的暴风带混入了几粒芝麻大的黑点。
轻巧一跃,消失在永无止境的狂风里。
那并非被漩涡吸入的小行星,也不是其他倒霉的天体。
是苏氏的成员正在归家途中。
暴风带的垂直深度近十万公里,到处都是黑压压的积云,雷鸣闪电如同盛大的交响曲。
但他们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的速度就已经破云而出,向着星球的地面飞去。
苏氏一个个身长数十米,脊背有双翼,展开遮云蔽日。
全身鳞甲的硬度超过人类任何造物的极限,每一个颜色不同,也同样是地位的区分。
被其他同伴簇拥在最中心的那位,覆鳞是这世上最沉的黑色,完全不反射光线,好似能吞没一切。
十分钟后,他们已然进入苏氏宅邸的疆域。
苏宅是座绵亘上百公里的巨型神庙,而主宅处在正中央。
天井的穹顶有百米高,并非完全露天,而是整齐排列着类似砖瓦一样的遮盖物,使得照进来的光线被切割得规规矩矩,影子映在地面上,好似一张巨型地毯。
事实上厚重的暴风带使得任何恒星的光线都无法进入,所以“风暴之眼”星球上的光亮并非来自外部。
整颗星球上除了苏宅,再没有第二处可以称之为建筑物的存在,漆黑的土壤以苏宅为圆心呈放射状向外绵延,荒芜而沉默。
天井正对着的远方,有几十座日夜不停涌动的活跃火山。
从中喷发出、并且填满周遭大地的岩浆,成了照亮陆地的光源。
天井之下,无数身披黑袍的仆从手持蜡烛一样的东西行色匆匆。
兜帽遮住他们的脸,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晓真面目如何。
这种烛台似的容器里面装的就是自火山收集来的发光熔岩。
它们的亮度很高,只不过一旦凝固之后就会熄灭,而且凝固的过程短暂,要不停地收集来新的续上才行。
仆从们要在少主回来之前将主堂点亮,否则日子会不太好过。
终于,昏沉的主堂慢悠悠燃起了火光。
管家刚刚松了口气,便灵敏地捕捉到翅膀扇动的声音。
他的尾巴卷起,转向主堂门口,微微躬身:“少主回来了。”
仆从们也同一时间问好。
“少主。”
“少主。”
庞大的黑影降临,旋即变成普通人类的身形。
被称为少主的年轻男人走进来,身后跟着其他恢复成人形的几人。
男人有一双细长上挑的丹凤眼,长相和豆腐有几分相似。
不如说豆腐作为他的伴生兽,人形就是照着他捏出来的。
当然,他本人这副模样,也不过是众多化形的一种。
他的瞳孔是紫色的,显得神秘又魅惑。
和豆腐的一身正气不同,他相当喜爱、并且会利用自己精美的皮相。
二十来岁的皮相,眉梢眼角有着别样的稚气,化成人形后身上没有衣服,全身赤L,看着细皮嫩肉的,一看就被养得很好。
这样的人走出去,大概还会被认为是谁家仍需要哄着宠着的小少爷。
从名衔上来看,苏跃连的确还只是少主。
但苏氏的人都晓得,老家主重病,大小姐更是去世多年,少主已经不能说是未来的继承人,他现在就是苏家的主人。
是“风暴之眼”,是“深渊”,乃至整个德尔塔象限的主人。
既然不是人类,就算化作人形也是没有人类袒身的羞耻心的,苏跃连就这么光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摆在主殿尽头的沙发。
整尊沙发都是由火山里铜锈色的火山岩打造而成的,冰冷坚硬。
他却并不觉得硌得慌,像只猫儿一样舒服地做了个伸展动作。
他打了个哈欠,瞄向低着头的仆从们:“苏珊,我的腕机呢?”
名叫苏珊的侍女把他要的东西拿过来,苏跃连嘟囔着人类的东西好麻烦,拨通了视讯。
微茫的信号穿梭过暴风带,向着另一个象限极速奔腾。
终于,几分钟后,光屏出现了被呼叫者。
苏跃连笑眯眯地看着视讯彼端的人:“你看起来精神很不错嘛。”
他大剌剌靠在那儿,腕机随便一放,从对方的视角能看见很多。
对面一愣,一脸嫌弃:“能不能把衣服穿上?”
“为什么要穿衣服?一点儿也不舒服。而且我也不冷。”
“因为人有羞耻之心!”
苏跃连双手一摊,很无辜:“可我也不是人类啊。”
眼见着对方要挂断,老管家赶紧过来打圆场,双手捧着华贵的锦裘:“少主,先披上吧。”
苏跃连啧了一声,在对面人恼怒的视线中不情不愿地穿上。
穿也不好好穿,扣子不扣,还是敞着,露出胸膛大片光洁的皮肤。
肩膀那儿也堪堪挂着,随时都有可能彻底滑下。
对方捏了捏鼻梁,告诉自己不能随便跟合作伙伴闹翻,才勉强忍下来:“我听说,你已经找到你女儿了。”
提到这个,苏跃连露出小孩子一样开心的表情:“是啊,应该马上就能见到了。也多亏了你们,要不是赛瑟纳林乱成一锅粥,把联邦军的精力都消磨光了,我的孩子们也不会那么容易让他们分心。”
分心,是个相当轻缓委婉的说法。
实际上,联邦军也好,自由军也罢,在铁藤螳的入侵下毫无还手之力,溃不成军。
对方厌恶地皱了下鼻子:“你把那群恶心人的虫子叫做你的孩子?”
“哪里恶心了,铁藤螳很帅啊。”苏跃连微微笑,“再说了,德尔塔的生命,又有谁不是呢。”
那人故意做了个呕吐的动作,苏跃连也不恼:“小朋友的接受能力还是不行啊。”
“你看着和我差不多。”
“哦?是嘛。”苏跃连道,“我算算啊,我今年应该……快三百二十二岁了。你呢?”
“……”
“不会连我零头都没到吧?”
“……………………”
被他讲了几句就脸色铁青,小朋友可真不禁逗。
苏跃连撇撇嘴,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做得风情万种,无比妩媚:“你在星网上可不是这个样子,怎么到我这儿就总摆架子呢?”
对面不可置信:“……你还看星网?”
“怎么啦,我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嘛。”
“你这儿能连上网?”
“怎么说话呢,我这里远是远了点,又不是深山老林。”
“你这里可比深山老林可怕多了。”
“谢谢夸奖。”
那人不想跟他继续打嘴仗下去:“既然你的孩子已经回来了,那我想要的,也该兑现了吧?”
“你想要的?”苏跃连故作惊讶,“我们还有这种约定吗?你想要什么来着?”
“你——”那人坐不住了,“你这是想过河拆桥?”
苏跃连看他恼怒的表情,咯咯直笑:“看你生气真有意思。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记得的。”
“……”
“我会给你的,放心。我对他并不感兴趣,放在我这儿还耽误我和我女儿的感情相处。你随时可以派人来把他取走。”
“哼。”
老管家走过来,附耳低声道:“少主,人已经带来了。”
“所有人都退下,让他们过来吧。”苏跃连吩咐完,冲光屏另一端眨眨眼,“这么巧,说到就到了。怎么样,要见证一下吗?我想想你们人类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直播?”
“不必了。”男人嗤笑,“那位应该并不想见到我。”
苏跃连托着腮,手指轮流敲着脸颊:“看你们一个二个都对他这么上心,还真让我好奇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惊天动地的美人儿了。”
男人冷冷盯着他:“我警告你,别对他动心思。我们的合作里关于他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知道啦知道啦,瞧你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动不得的宝贝呢。”
男人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直接挂断通讯。
苏跃连也不恼,随手把造价高昂的腕机扔在地上。
苏珊匆匆捡起来,看见上面裂了道缝,有些心疼。
转念一想,以苏氏坐拥整个象限的财力也不必在乎。
管家见少主已经结束了对话,拍了拍手。
主殿的大门在短暂的闭合后再度打开,气流吹晃了熔岩灯火。
最先冲进来的是小葱。
伴生兽缩小成猪猪的大小,载着幼崽猪突猛进,一路高歌谄媚:“少主少主,吾回来了,看看吾把谁带来啦!”
它一路狂奔,但竟然很稳当,身上的小孩子别说掉下来了,连刘海都没怎么乱。
苏跃连见到西盐,紫瞳亮了起来。
这不是形容,而是字面意义,物理意义上的,在发光。
颈侧因为兴奋攀上些深色的鳞片,和西盐翅膀、尾巴上的那些形状很相似。
他坐起身,拢了拢锦袍走下沙发,光着脚走在晶石铺就得地面上。
小葱停下,哈赤哈赤喘着气,激动地看着这感人至深的亲人重逢。
苏跃连来到他身边,缓缓蹲下,一手敷衍地揉着兽头,一手轻柔地捉住幼崽的小手放进自己的掌心,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栗着。
“……初次见面,我亲爱的女儿。”
西盐当然不认识他。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对外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知觉的玻璃娃娃了,面对比自己强大百倍的存在会有天然的恐惧。
“咻,咻……”
西盐无助地回头望,想要寻找自己认定的、真正的监护人。
她不会说话,发出细弱的求救音,像只掉出鸟巢、无能为力的幼雏。
亲女儿不仅拒绝了自己,而且很明显有更依赖的存在。
苏跃连的眼神顷刻间变得冰冷,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
已经变回人形的豆腐正扶着什么人站好。
那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金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身后,在长途极速飞行后不大适应,晕晕乎乎浑身发软,站都站不住,柔弱地倚着旁边人。
他喘了好一会才平复过来,撩起垂落的额发,露出那张雪□□致的小脸来。
长睫颤了颤,琉璃瞳焕出夺目的光彩。
哪怕站在白衣白发的男人身边,少年还是显得如此轻盈澄澈,像朵蓄了点儿恰到好处的水汽的云。
永远高悬于天际,又叫人如此想要抓在手里。
苏跃连一瞬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刺激,连尾巴都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放开女儿,站起身,目光里原先的冷酷冰消雪融。
“这位,莫非就是帝国祈盼已久的太子妃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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