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覆水

    ◎对于啾啾来说太困难了。◎

    阿尔法象限, 人类帝国,NN-36星系。

    主星,元帅府。

    书房门敲响时男人正在看报纸。

    男人剑眉星目, 一张脸方正英武, 阅读时面无表情, 看着就是正气凛然的性格。

    就算不看肩章上那一排排灿烂的勋章, 光是身上的军装是黑底金纹,而不是普通的黑底银纹,就意味着他是帝国舰队的高级将领。

    仅从元帅这一独一无二的授衔来看, 说是最高将领也不为过。

    报纸印刷的字体袖珍而端正,纸面散发着轻微的油墨气味。

    这样千年前就已经不再流通的传媒载体, 哪怕在当今的博物馆, 也是仅有影像资料的古老物件, 而他有满满一书房的收藏。

    元帅左手翻着薄而脆的纸张,右手端着白瓷杯,吹了吹滚烫的茶水。

    他是个作风非常老派的人, 认识他的总评价说他好像还活在千年前。

    褚元帅出身高贵。

    他的祖父和开国大帝一起打下了这广袤的江山, 功勋卓著。

    褚家是将门之后, 世代为帝国镇守疆域, 军功章比银河还要闪耀。

    到了这一代,褚聿更是成为了首屈一指的元帅。

    他的老师是怒岭星系领主, 领主相当赏识这个学生, 收他为义子。

    怒岭领主的独女是当今唯一的王妃,也成了褚聿的义妹;而陛下离世后几乎大权在握的三皇子, 则喊他舅舅。

    除了显赫的家世, 元帅本人的实力绝对过硬, 无论是单兵作战与机甲操作, 还是谋略远见与指挥能力,都担得起盛名。

    不过这一身无上荣耀并未让褚聿自视甚高,正相反,他活得像个苦行僧,终年驻守NN-36星系这样属于帝国边境的苦寒之地,好似无欲无求。

    元帅府除了这一书房的报纸收藏,甚至没安装多少AI中控,连通报都是用最原始的敲门方法。

    “进。”

    亲卫得到允许后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元帅,凯恩上校来了,就在门外等着。”

    “让他进来吧。”元帅抖了抖报纸,合拢,“帮我把这个放回去。”

    “是。”亲卫小心地叠好过于柔软的纸制品,拉开书柜,尔后走向门卫,“上校,请进。”

    这是褚聿与凯恩的第一次见面。

    这个原本碌碌无名、在军校里也不算多么出彩的士兵,被他名义上的外甥、三皇子谢狄川赏识后,一路畅通地提拔到今天的位置,这些事褚聿都有所耳闻。

    凯恩眼中有那种他很熟悉的,属于年轻人特有的跋扈,不过这种张狂在看见他以后化作激动。

    “元、元帅!”说话都结巴了。

    帝国舰队的士兵们基本分为两个派别,一部分拥护褚聿元帅,一部分则坚定不移地站在乔拣少将这边。

    这两人大约也算是王不见王的一种,带兵风格迥异,互相看不太顺眼,私底下也算得上欣赏彼此,但此生绝不共事。

    只不过现在站在他们背后的,更大、更深层次的,是太子和三皇子两个派系。

    从前还只是夺嫡,如今,是真的帝位相争了。

    凯恩作为三皇子的亲信,自然认为三皇子的舅舅也一定会站在他们这边,对元帅很亲近。

    他吧啦吧啦告知了乔少将因为陛下的遗嘱必须立刻回国,以及太子将会在联邦和“魔鬼礁”星云的中间地带等候与元帅汇合。

    褚聿不动声色,心底倒是对没能见上那位退休返聘的老对手略感失望。

    不过,太子殿下他也同样多年没见了。

    凯恩说完公事,看了看周围,欲盖弥彰地压低声音:“三殿下邀请您这件事结束之后回母星,帮助他主持大局。”

    在皇帝去世后,三位皇子之中将出现一位最终的继承人。他们想方设法抹黑太子、赶出帝国,二皇子又是个不中用的废物,谢狄川自觉胜券在握。

    但王妃并不这么认为,还是需要更有力的支持。

    比如元帅。

    尽管人人都知晓褚聿和三皇子、王妃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但名义上元帅毕竟只拥护帝国的君主,而谢恺尘才是那个顺位继承人。

    如果褚聿公开选择了谢狄川,那么后者在大选中会更加有利。

    褚聿的眉眼轮廓很深,是小孩子看了会觉得很凶的那种类型,再加上他大多时候没什么表情,很有将领的威仪。

    他不置可否,抓起椅背上的披风:“走吧,别让太子殿下等太久了。”

    凯恩上校有些惊疑地扬了扬眉毛,没想到三殿下的这位舅舅还挺不给面子;又或者是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个无名小卒。

    无论哪一种,都轮不到他来多嘴。

    凯恩压下心头找不到来源的郁燥,依旧恭敬:“是。”

    褚聿离开书房之前,扣下书桌上摆放的相框。

    在这个全息相册霸占了几乎所有市场的年代,老派的元帅仍然固执地使用了几百年的相纸打印技术。

    那是张家人的合照,元帅的父母坐在前面,年轻的褚聿站在他们身后,似乎刚从军校毕业,双手搭在父母的双肩上,胸前有一枚荣誉勋章。

    在他旁边,还有另一个更年轻一些的女孩。

    四人面带微笑看着镜头,只有那个女孩子的笑容中有淡淡的愁绪。

    这张相纸被保存得很好,至今也没有泛黄。

    唯独那个姑娘脸部的位置有微微的磨损,好像被摩挲过很多次。

    阿尔法、德尔塔象限边界,赛瑟纳林联邦星域,“天使号角”战舰。

    视讯接通后,谢恺尘看向光屏中的男人,微微颔首:“元帅。”

    褚聿向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太子敬了个军礼:“殿下。”

    他们多年没见,但寒暄也只是点到即止。

    谢恺尘低头操作着PADD,和光脑连通文件传输。从这个角度褚聿看得见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这是太子身上最像皇后的部分。

    等待的过程中,褚聿忍不住想起皇后。

    于公,元帅和帝国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敬佩且爱戴着这位为子民倾尽毕生心血的皇后。

    于私,他却深深憎恶着她的家庭,那几乎毁了他的一切。

    这样爱恨交织的私人感情,也使得元帅对太子的看法十分复杂,哪怕知晓谢恺尘很有能力,性格也稳重,比谢狄川更适合坐上这个高位,也不会表露出任何偏好来。

    再加上褚聿又是三皇子派系的人,还有乔拣的对立立场,更让他与谢恺尘的距离日渐遥远。

    此刻,哪怕隔着光年的距离,哪怕仍在视讯的两端,但有了共同作战的邀约,他们的距离好像难得能够如此之近。

    “好了。”谢恺尘忽然抬起头,“您看一下吧。”

    骤然对上的视线让褚聿下意识地往后偏了偏。

    他不太想看见那双银色的眼睛,会让他想起皇后,以及……那些人。

    这当然是不礼貌的。

    褚聿刻意地清了下嗓子,打开PADD。

    严格来说,这是转发自乔拣的文件。

    老皇帝留下了三封遗嘱,第一封宣布开启一年期的大选,第二封是只有在候选人票数持平时才会拆封的「最后一票」。

    现在褚聿看见的,就是第三封。

    它很特殊,陛下指名了只有乔少将才有权限查阅,他不得不中止前去赛瑟纳林的计划,匆匆返回帝国进行授权。这也是为什么连谢恺尘都是在国丧几日之后才收到了邮件。

    事实上遗嘱非常简单,只有几个字符。

    难就难在,没人能认得这字符是什么。

    与其说是几个字母,根本就是抽象画,比古人类的语言还要难懂。

    乔拣找了不少语言学的专家,也动用了皇宫最智能的光脑进行解析,结局一无所获。

    老将军灵光乍现,让太子问问看元帅。

    谢恺尘不明白为什么,褚聿带兵打仗是很在行,可是没听说过有什么语言学的天赋啊?

    乔拣笑而不语,说,殿下试试看,也没有坏处。

    太子将信将疑,也的确抱了试试看的态度,半是怀疑半是期待地看着光屏另一端皱着眉的元帅。

    “您认识这种语言吗?”他问。

    出乎意料的是,褚聿还真认得。

    男人点了点头,神情稍显疑惑:“这是陛下的第三封遗嘱?”

    “是的。”谢恺尘的心悬了起来,“这上面写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语言?”

    父皇的前两封遗嘱都是能够改变帝国顶层格局的大事,他先入为主,觉得第三封也同样惊天动地。

    然而褚聿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这种语言,殿下不认得?”

    谢恺尘:“?”

    他蹙眉:“我为什么会认得?我并没有学习母星语、帝国通用语和星联通用语以外的其他语言。而且据皇家学院的格林教授所说,这甚至不在帝国的语言库中有过记载。”

    褚聿深吸了一口气:“的确,它不会在。但我想您应该是认识的。也许我读出来,您会觉得更熟悉一点。”

    元帅缓慢而清晰地读出那几个单词。

    他的发音稍显生涩,应当平日里不会有多少接触这种语言的机会;即便如此,太子还是愣住了。

    ……他真的能听懂。

    “虽然看起来繁琐得像长串句子,实际上只有两个词。第一个是西方,西边。”褚聿的表情有点古怪,“第二个是……盐。”

    谢恺尘还没从自己能听懂这个鬼画符的震惊中完全回过神来,下意识跟着他的思路:“‘西方的盐’?这代表什么?”

    褚聿也完全摸不着头绪。他想了想:“殿下听说过‘黑钻’吗?”

    谢恺尘略有耳闻。

    “黑钻”是在帝国境内一些星球上挖掘出的一种极其强大的新型矿物,目前还没有成熟的开采技术;以后发展起来,“黑钻”的存在是可以颠覆人类目前许多认识的。

    褚聿点点头:“您作为老乔的学生,他应当还是会透露一些的。他是这项计划的负责人之一。在还没发解读出这个词汇的准确含义之前,以类似的命名方式,我只能猜测,这种盐大约也是和‘黑钻’一样强力的能源。”

    “我会再去问问老师。”谢恺尘把话题绕回眼下最关心的那个,“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能听懂这种语言?父亲为什么又能掌握它?”

    还有更多的,比如褚聿怎么看都不像有学习其他星球种族文化那种闲情逸致,为什么也能懂。

    褚聿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有什么相当隐秘而纠葛的过去堵在喉咙口。

    最终,他将千言万语化作很轻的一声叹息。

    “你父亲之所以会写,你之所以能听懂,是因为这个,”他说,“是你母亲的语言。”

    *

    近赛瑟纳林宇域,“血弥撒”星舰内。

    纪攸有了自己的单独房间,而且是高级军官宿舍区最好的位置,相当于舰长。

    他的套间内有巨型曲面落地玻璃,可以看见一望无际的星海。

    那些恒星,那些被恒星映亮的行星们如同无数闪烁的碎钻,滚落在苍蓝的幕布之中。

    壮丽的宇宙之景倒映在少年的眼眸,他却提不起兴趣来。

    【小主人不开心吗?】

    稚嫩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与此同时,亮莹莹的光粒子化成一个大大的问号。

    在凤凰的到来之前,“昭神”沉睡了太久,终于被唤醒以后浑身使不完的劲儿,特别是从上次的昏迷中重新苏醒,时不时就出来蹦跶。

    如涅拉所言,昭昭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多了一道枷锁,还是和以前一样活泼且话痨。

    凤凰三番四次想把它塞回休眠状态,但经不住它可怜兮兮哀求,也就随它去了。

    昭昭喜滋滋地想,它的小主人真是全世界脾气最好的人——哦不,严格来说是生物。

    但这一次它醒来之后,却发现小主人有点儿心不在焉。

    少年穿着一身纯白的缎面睡袍,袖口有精致的蕾丝花边,领口的砂粉色系带打了一个蝴蝶结。

    凤凰很喜欢这样的砂粉色,和他鸟儿形态时的小爪爪一个颜色。

    长卷发随意地披散着,只在发尾很松地系了个同样砂粉色的大号布面蝴蝶结。

    整个人看起来精巧得像放在街边橱窗的洋娃娃,好像乖得可以属于所有人,又昂贵得不属于任何人。

    纪攸起身,赤着双脚踩在星舰恒温的地板上,他走到窗边,双手贴在玻璃上向外看。

    光粒子们跟着他一起过来,学着他发绳的样子也把自己摆成蝴蝶结的排列。

    “我要见到约阿诺了。”纪攸说。

    约阿诺?

    智能核只花了万分之一秒便从数据海中检索出这个被小主人心心念念的人类。

    【那不是好事吗?】昭昭不理解,【小主人为什么不开心呢?】

    “因为……他想见的,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凤凰失落地说。

    星舰正行径没有光的暗区,房间里灯光明亮,玻璃上反射的倒影清晰如镜面。

    纪攸就这样看着倒影中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从小神禽自己的审美角度,和大多数人类的观感来说,这副皮相堪称惊艳,用什么明眸皓齿、冰肌玉骨来形容绝不为过。

    可是,若是从谢恺尘的角度呢?

    他很不喜欢人类的。好看与否,对饲主来说会有什么差别吗?

    按照大胡子的意思,他们抵达联邦之后会和总统见面,很有可能也会遇上帝国军。

    他会很小心的。

    然而万一还是有与谢恺尘碰面的那天呢?

    如果可以的话,凤凰真的很想、很想变成小鸟儿,回到他的约阿诺那里。

    可是一旦那样,约阿诺不会再放他走了——而他还要去帮助联邦受灾的人们。

    在心爱的一个人类,和千千万万陌生的人类中,他要怎么选择?

    这种问题对于才一岁大的啾啾来说实在太困难了。

    昭昭还在愤愤不平:【小主人这么可爱,不会有人不懂吧!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语气和那晚屋顶上说着“永别了没品的东西”的达茜简直一模一样。

    光粒子从他的左边晃到右边,方向转得太突然,落下了几粒在原地发愣,其他粒子赶紧把它们拽走。

    整理好队伍以后,昭昭再次声明:【放心吧小主人,你的约阿诺见到你之后,一定会为你】

    小凤凰被它言之凿凿地乱用成语逗笑了,转而思绪又飘远。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变得可爱。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他想要变得很厉害,想要治愈所有心伤,想要挽起所有苦痛的灵魂;

    想要回到谢恺尘身边,想要谢恺尘能够接受自己人形的模样;

    更想要他能不要有别人,只看着自己。

    他渴求的东西多得像深空中静默绕行的群星,数不胜数。

    又好像全世界,他也只要那独一无二的一颗星。

    是因为他长大了吗?是因为他有了人类的形态吗?

    他想要的变得更多,更遥远。

    原来长大是这样辛苦的事情。

    “但不管怎么样……”少年小声地和光粒子耳语,“我见到他会很开心的——我好想他喔。”

    昭昭应着他的话排列成翅膀的形状。

    凤凰笑微微地看着它们玩得正开心,想着,以后有一日,他一定也要回到鸟儿的原身,与它们一起飞向真正的天空。

    希望到那时候,他和它,他们都再也没有桎梏。

    另一边,舰桥。

    这艘A级战舰在“血弥撒”的众多交通工具中能够排进前三,比之前那艘甲级舰船的装配更高级,可以进行跃迁。

    事实上654星到联邦只要曲速就够了,不过大胡子认为有必要在这上面节约时间。

    大胡子代替了眼罩的三把手位置,也要负责这些航行上的琐碎事项。

    比起住在舰长室的小九,他才是真正的舰长。

    领航员结束全舰通知跃迁注意事项之后,转过头来:“指挥官,准备完毕,可以进行跃迁了。”

    大胡子点点头:“好,出发吧。”

    他原本背着手在每个岗位巡视,现在也坐回到舰长椅上。

    跃迁在星际航行中应用得越来越普遍,但对舰体的各方面要求也很高。

    除了帝国有雄厚的实力为每一艘民用星舰都配备最好的稳定器,对于大多数小星球、小国家以及“血弥撒”这种组织来说,达到可以跃迁的条件都很勉强,每次进行都会摇得像游乐园里的海盗船。

    大胡子不太喜欢跃迁,尽管他也是声名远扬的星际海盗,但他有一个知名的弱点:晕车,晕船,晕飞梭,晕跃迁。

    他提前吃了药,但在进入跃迁时的状态还是很不好。

    脸色青得吓人的同时,他脑海里想的却是小九。

    小东西那么娇气,会不会不适应跃迁?会不会难受?那个看起来不靠谱的江湖郎中能保证好他的健康吗?

    哪怕一开始对小九有意见,现在这小家伙也成了一群崽儿里最弱、最需要关照的那个,根本叫人放心不下。

    大胡子在心里直叹气,自己怎么有朝着男妈妈发展的趋势。

    “预计五秒钟后着陆。”舵手进行播报。

    “五。”

    “四。”

    “检测到颠簸,舰桥人员做好准备!”

    “二。”

    “一——”

    原本舷窗外斑斓扭曲的光带在跃迁结束后重新恢复人眼可以接受的光谱,然而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赛瑟纳林联邦宇域漂浮着数以万计的星舰残骸,以及各种太空垃圾,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点很有可能就是早已死亡的人体。

    他们早就在新闻得知联邦战争的惨状,可是真的见到时,就算是星际海盗也重新建设心理防线。

    不仅如此,无数交错的激光炮显示着战争仍在继续。

    领航员瞪大眼睛:“报告指挥官,有身份不明的舰船正在靠近!”

    大胡子忍着刚跃迁完毕后胃里翻搅的不适:“跟他们通话,说我们……”

    领航员的声音陡然变了调,“胡子哥,他、他们的鱼雷锁中了我们——”

    不用他说。

    舰桥骤然被警报响起的红光淹没,刺耳的鸣笛声催促着从未正式加入过真正属于星际级战争的星盗们直面比想象中更残酷的现实。

    “指挥官!星舰右翼受损!”

    “升起护盾!”

    “这边不行了!胡子哥怎么办?”

    “怎么办还用我教你吗?这船你开还是我开啊?”

    “启动X-09躲避方案。”

    “发布全舰紧急避难通知!”

    ……来不及了。

    领航员呆呆地看着屏幕,放弃了所有操作。

    连面板上骤然升高的数值都不需要看了。

    那灼亮,滚烫,岩浆一样的光炮,已然近在咫尺。

    他盯着出了神,像是想要碰一碰那火焰,无意识地抬起手。

    全副武装的舰船像只折断双翼的鸟儿,自宇域深空悄然坠下。

    群星注视着这场陨落,依旧不声不响。

    92   围城

    ◎黄昏晓。◎

    阿尔法、德尔塔象限边界, 赛瑟纳林联邦,黄昏晓星。

    现在时间是星联标准时1400,正值午后, 天空泛着瑰丽的橘粉色晚霞, 远远望去宛若灿烂的花海。

    没错, 是晚霞。

    黄昏晓是古母星的人类对金星的称呼, 当傍晚结束,夜晚即将来临之前,天边出现的第一颗星星就被称作黄昏晓。

    人类在全面进入大宇宙时代的前夕, 一部分拥有最尖端航行技术的人类率先离开了室女座超星系团,在行至阿尔法象限边际时被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恒星风暴。

    他们以为必死无疑, 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被扔在一颗能够供人类活下去的M级行星, 于是便在此驻扎, 并且逐渐发展出了赛瑟纳林联邦。

    联邦与这个全新星域附近各种高等类人种族进行频繁的交流、通婚、繁衍,他们的后裔渐渐脱离了最初的人类形态,形成了现在赛瑟纳林人的基本构成。

    他们的祖先是人类, 他们的长相和语言也近似于人类, 但他们不是人类, 自然也不受帝国的管辖。

    至于这颗黄昏晓星, 是联邦知名旅游胜地之一。

    它和它的名字一样,由于位置和角度奇特, 全天、终年黄昏, 没有白昼,也没有长夜, 吸引了很多游客, 想见识见识这种无休无止的感觉。

    不幸的是, 战争爆发后, 这儿竟然最先沦陷。

    原本安宁平和的小小星球已经成了废墟,风钻过残砖败瓦的缝隙吹出哨音,都如同亡魂在哭泣。

    废墟之上,有人依旧没有放弃,手执探测器寻找着微弱的生命体征。

    “大校,大校,这边还有——”

    被称呼为大校的男人穿着深蓝的军装,因频繁战事疏于打理的稍长额发之下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庞。

    五官清俊,说是秀丽也不为过,看起来不太像个军人,倒像个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画家。

    岑寻枝的脸色很难看。

    如果他不是岑寻枝,他现在一定在骂脏话,就和那边的士兵们一样。

    岑寻枝的舰队并非长期驻守于此,战争爆发前起正好巡防至附近星域,顺理成章被派过来帮助灾民。

    这里的联邦原住民不多,大多是游客,这也恰恰是最要命的,语言、习俗、生理上的隔阂让原本就很困难的救援更是雪上加霜。

    成天炮火连天已经够凄惨了,今天还莫名其妙掉下来一艘星舰——幸好没砸在难民营附近。

    从残骸上看得出这艘星舰的涂装颇全是些特殊的显光材料,花纹张狂不羁,还画着大大小小的骷髅头。如果这是个孩子的玩具,那么可以判定这一定是个处在中二年龄的叛逆少年;但如果这是一艘宇宙级战舰,那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虽然这样不太善良,士兵们想,但幸好是战损版,而不是全副武装、精神百倍的又一茬入侵者,不然就没完没了了。

    “我知道了,这边交给我,你们去下一个区域吧。”

    士兵们离开之后,岑寻枝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基于一些特别的原因,他其实心情不怎么好;但心情不是影响工作的借口,该救人还是得救。

    他沿着瓦砾攀爬至刚才那片区域,探测仪发出轻微的滴滴声。最终他发现了埋在砖块下的妇人,握着圆形的终端调用轻型机械臂,将奄奄一息的她救了出来,送去临时医疗点。

    这就是他最近每天的任务,身兼巡逻队、防卫队、翻译等数种职位。事实上比起在这颗小星球上干数不清的杂活,作为那一届军校获得总统勋章的优异毕业生,岑寻枝更想开着星舰或者机甲直接和恼人的反叛军作战。

    可惜现在也只能在这儿当机械臂的眼睛。

    他在医疗点喝了口水,还没来得及坐下来歇几分钟,又有手下过来,表情很不自然

    “大校,那个……”

    岑寻枝从杯子里捻出一秒钟前掉进来的落叶,盯着因他的动作而出现的小小漩涡:“说。”

    士兵看了看不远处或惊恐或麻木的难民们,附身放轻声音:“那个,大校,好像‘小野莓’里传来生命信号……”

    “小野莓”全称是“小野莓全人工培育花园”,在这个到处都是机器人干活的年代推出人工精养的招牌,时不时举行丰富多彩的配套活动,昔日也是黄昏晓游客必去的打卡地之一。

    战争开始后,它和别的地方一样成了废墟。

    然而同那些半死不活的建筑不一样的是,没过多久,风吹来不知名的种子,在浸满鲜血和哀嚎的土地里重新开出一茬又一茬的花,甚至比以前人工精心培育的花儿们还要繁盛,一朵朵色泽明艳到了妖冶的地步。

    新生的花儿们,或者说新生的小野莓花园是被死亡滋养出的,赛瑟纳林人向来迷信,这无疑预示着不详。

    无论是士兵还是灾民,幸存者们没人愿意靠近。

    然而生命毕竟是生命,总不能放着不管。

    岑寻枝把杯子放在旁边站起身:“我去看看。”

    士兵出声阻拦:“大校,要不还是我……”

    “不用担心我。你们安置好伤员,然后检修一下722-C机械臂的零件,有几个弯曲的角度它做不到了。还有住在56号棚的那个长角的斯科塞人,给他送点药过去。他能听懂星联语,不过不会说,药品休斯医生那边有,找他要就行。还有……”

    他一边快速、冷淡但细心地布置着任务,一边熟练处理着自己划伤的手臂,消毒、简单上药、缠上绷带,眉头都没皱一下。

    士兵点头如小鸡啄米,目送着上级向着小野莓花园走去的,堪称孤绝悲壮的背影。

    太帅了,真是太帅了。

    他们岑大校,真是联邦男神啊TAT

    *

    嗅觉是最先苏醒的。

    他闻见那种熟悉的、日光一样的香气,暖洋洋的,还有一丝清晨特有的甜味儿。

    这个味道是……太阳花花……?

    恍惚间他以为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森林,那一片由小鸟儿亲自打理的太阳花花田。

    他一点点叼回种子,认真驱虫,悉心照料,直到各个开出绚烂的花朵。

    然后就被从天而降的机甲“嘭”地砸扁了。

    那时候的奶啾有多心痛,直到现在也记忆清晰。

    好在,从天而降的也同样是个礼物。

    是小鸟生命中最好的礼物。

    不过花田还是有些可惜……

    凤凰在花香中醒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世界是一片温柔黯淡的昏黄,像是以前在人类先生的怀里睡很长很甜的午觉之后,帘布掀开的窗外。

    这里……是哪里?

    少年的脸颊痒酥酥的,他撩开金色的发丝后这种感觉仍没消退,转过脸,才发现是些毛茸茸的草籽。

    有点儿像他熟悉的蒲公英,不过比它更小、更分散,好像节日里挂在屋檐下的一串串小灯笼。

    他在……草地里?

    不对,不止是草,到处都是花,颜色缤纷,形状优美,好看极了。

    纪攸慢慢撑起上半身坐起来,金色瀑布一样的长卷发垂下,把身边的花儿们衬得更加熠熠生辉。

    他有些惊异地望着周围。

    这些新生的野花野草受到武器的辐射,恣意飙长到一米多高,乍一看几乎能把矮小的人淹没。

    然而凤凰身边的这些,全都以他所在的位置为中心点,自四面八方朝着他的方向倾倒,像是一场虔诚而神圣的朝拜。

    他从草叶的罅隙中看得见远处散落着残损的人造金属,可能是舰船的碎片,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唯独自己周遭只有花儿们,像是从摇摇欲坠的世界中硬生生隔绝出一个永远的安全屋来。

    现在的凤凰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随着星舰一起坠毁,毕竟他除了小脸上沾了点儿脏,毫发无损,连睡袍都只是有些皱巴巴,领口的粉色蝴蝶结散开了而已。

    小神禽无论身处何地,去往何处,总是被庇护着。

    纪攸呆呆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很勉强地想起在失去意识之前,自己应该是待在“血弥撒”的房间里和昭昭在说话。

    昭昭……

    他猛然想起来,低头一看,光镯还完好无损地挂在手腕上。

    凤凰松了口气,上次因为自己的力量没控制好,连同昭昭一起陷入沉睡,他一直心有愧疚;哪怕小智能核也反过来道歉,还是没能消除他的心有余悸。

    他下意识抚摸上镯子,它一亮,欢快的声音跑了出来:【小主人小主人,找我什么事呀!】

    纪攸不确定把一个毁天灭地的武器当作知识机器人到底合不合适,可是小鸟儿也没别的办法了:“昭昭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光粒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排列成一个大问号,这个问号顺时针转了一圈之后再散开成无序的光团:【报告小主人,这里是赛瑟纳林联邦的黄昏晓星。但是更多的我也不清楚了呢。但是小主人要是想把这颗星球轰了,我很乐意效劳!】

    纪攸:“……”

    纪攸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谢谢你。”

    他在赛瑟纳林?

    就是“血弥撒”的目的地?

    是舰船已经降落了吗——可是这样的话,达茜姐姐,医生叔叔,还有二哥他们在哪里呢?

    他们难道抛下自己、先去了别的地方了吗?

    可怕的念头钻出来,小凤凰愣了愣,随即晃晃脑袋。

    不可能的。他们不会不要自己的。

    只是暂时找不到了而已。

    如果他们找不到自己,纪攸想,那他就去找他们。

    尽管他都不清楚这里到底是哪儿,但总是有办法的。

    人类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小凤凰是很乐观的小鸟儿。

    他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脚,没感觉到什么不适。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在房间里是光着脚的,现在也没有鞋子,细嫩的脚掌皮肤被粗糙的花草摩擦,要不了多久就会红了。

    纪攸看着悄悄往他小腿上爬、彰显自己存在感的红藤蔓,思考着要不要变成小鸟,飞起来快一些。

    然而这样也有不好,根据在人类社会生存总结出来的经验,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装作高等智慧种族,会比当柔弱的鸟儿更有利。

    在他纠结的时候,昭昭也悄摸摸分出一小部分光粒子,“恐吓”红藤蔓;后者不甘示弱,把依附在小主人身上时都收起的尖刺重新露出来,作势要去戳昭昭。

    两个小家伙争风吃醋个没完,凤凰根本没注意到。

    他感觉到有谁在看着自己。

    目光是种没有实体也没有重量、轻飘飘的东西,然而神禽的感知力不同于常人,仿佛被靶心瞄准,很难不察觉。

    凤凰能轻而易举分辨出他人的善意和恶意,比如现在,分明是没有恶意的,带着干净的好奇。

    会是什么人,或者说,会是什么呢?

    少年沿着直觉往前走,每走一步,张牙舞爪的花花草草都恭顺地俯身,匍匐在他的脚边,像是迎接神祇亲临,铺出一条闪着金光和花香的路来。

    他边走边张望,视线逡巡,最终落在几块倒塌的金属板下。

    这种喷漆外壳不是“血弥撒”的风格,大概率是赛瑟纳林自己的星舰或者飞船。

    他们在天空宇宙中狠狠打架,掉下来,都连带着地上的人们遭殃。

    这几块金属板互相支撑,很幸运地没有完全塌下,留出一个狭小、但还算安全的空间。

    纪攸就是在那里发现了自己的“偷窥者”。

    那是个很小、很小的人类幼崽,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只。

    即便藏匿在幽暗处,也看得见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

    凤凰并不常见到蓝眼睛,尤其是这样浅淡得冰一样的颜色,总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又怎样的前尘往事。

    这孩子同样。

    哪怕纪攸都不确定自己现在身在何处,看到小家伙的第一眼,他就笃定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

    不过至于究竟是哪里,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是个小女孩儿,五官非常漂亮,皮肤白得像张纸。

    与人形小凤凰肌肤那种温润柔软的莹白不同,她是那种看起来没有生气、非常病态的苍白,嘴唇和小脸都没有血色,身体很不好的样子。

    她留着齐刘海和很长的黑发,这让喜欢黑发、尤其是黑长直的凤凰对她产生了亲切感。

    能从任何地方找到谢恺尘影子的人,他都会喜欢。

    幼崽小小的身体正好能蜷缩在金属板下的窄小区域中,看起来并没有受伤,只不过困在里面凭自己的力量出不来。

    纪攸现在对人类幼崽的年龄稍稍有了一点儿了解,猜测她大概是三四岁的年纪。

    手手脚脚都很小,跟处在少年至成年期的自己相比,只有一点点。

    凤凰依稀记得曾经某个幻境中,他也经过这样的形态。

    幼崽中的幼崽,稚嫩又弱小,恐惧而无助。

    纪攸自认为已经长大,不再是奶啾啾那样无能为力的一小团,所以也开始对其他的幼崽有了要照顾的责任。

    凤凰半跪在一丛天青色的小花旁,放柔声音,问了她一些问题。

    比如名字,从哪里来,有没有疼。

    他用的是星联通用语,不仅是从林小草那儿学的,三位领主夫人到654星进行救援时,专业的舒兰夫人还为当地居民特别开了几次课,他都有认真听讲。

    恐怕他不会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神态、表情、连语调都在下意识模仿夫人们。

    普度众生的确是神禽的职责,不过比起空荡荡的概念,学习救死扶伤更实际一些。

    然而无论他问什么,说什么,幼崽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一个字都没回答,连表情都没有半秒钟的波澜。

    难道是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吗?

    纪攸的确听说过有的人类无法沟通,被称之为聋和哑,可能是先天性的,也可能是后天的病理性。

    他不确定幼崽究竟属于哪一种情况,总之,得想办法把这个小东西救出来。

    那几块金属板有好十个凤凰那么大,他试了下,完全推不动,也不敢贸然挪动;万一砸到幼崽就麻烦了。

    他做不到,好在,他还有可以做到的小帮手。

    纪攸抚上光镯,在心里默念:‘昭昭,我需要你的帮忙。‘

    在听见召唤的下一秒,光粒子就冒了出来,兴高采烈回答:【来了来了小主人,要我做什么呀!】

    小主人难得找它一次,开心极啦!

    纪攸简单说了下自己的想法,光粒子们飞到幼崽面前,随风轻舞:【就是这个小东西呀?这是什么?】

    “是人类幼崽。”凤凰说,“我也没怎么见过呢。”

    【好小好小。】昭昭感叹着,把光粒子们排出简笔画小女孩的模样,【好弱啊,好像用不着我就能弄死呢。】

    纪攸:“……那个,请不要伤害她QAQ……”

    【我开玩笑的小主人=口=你要是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了T-T】

    幼崽对他们要不要“谋害”自己的争论仍然没有反应,仰着小脸专注地看着亮晶晶的光粒子们。

    这么看来,起码视力是没有问题的。

    “别怕,我会救你出来。”纪攸向她靠近了一点,也不管幼崽到底能不能听见、能不能听懂自己说话,“你相信我吗?”

    小孩子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看着他,不点头不摇头。

    从头到尾眼神都没有变化过。

    既没有孩子该有的天真无邪,也不像受灾之人的惊恐绝望。

    那双蓝眼睛就像是冰原,冻住了生物应该拥有的任何一种细小情绪,全都湮灭在无尽的蓝力。

    好在小凤凰是自信的小凤凰,既然被拒绝,那就一定取得了对方的信任嘛。

    “昭昭。”

    【准备好了!】

    光镯凝聚出银白色的光亮,逐渐汇入少年指尖的金光,如同环绕的小行星带。纪攸对着巨大而厚重的金属板隔空轻轻划了几道,连高规格武器都很难突破的合金材料像块慕斯蛋糕那样,被轻松地削了下来。

    光粒子结成一张细密的网,切割金属溅出的碎屑被光网均数接住,无一遗漏。

    凤凰灵力又施展出另一道屏幕层作为二次防护,妥帖地保护在幼崽身周,确保她不会被伤到。

    面对这样近在咫尺的伤害和刺激,她还是没有表现出孩子该有的惊慌,甚至平静得像在看烟花。

    很快,他们联手撕出了一个足够通过的缺口——不是,或者说不止足够幼崽,而是要足够少年通过才行。

    昭昭飘来飘去帮忙看着外围,纪攸抽下胸口的睡衣系带,不太熟练地扎起长发,虽然自己扎的蝴蝶结一定没有约阿诺系得好看,不过眼下也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然后钻进金属板下。

    无论是他的冒入,还是伸出手的动作,小姑娘都没有躲。

    只在少年的手掌轻轻贴上她细瘦的小胳膊时,缓慢地眨了下眼。

    纪攸把自己每一步都调成慢动作,以防吓到幼崽,最终成功地抓住了她,像抱布娃娃一样把她带出了到处都在发光的金属板洞穴下。

    在年幼的孩子眼中,这个困住她的飞船残骸不再是囚笼,因为神明的到来,成了和天堂一样美好的存在。

    终于来到外面的安全地带,昭昭飞过来欢呼:【成功了!成功了耶小主人!】

    不知不觉,设计初衷是杀戮与毁灭的“昭神”,已经在救助行动中出了好几次力。

    它是一件工具,有怎样的用途,全看握在怎样的主人手中。

    纪攸也大大舒了口气,对昭昭道了谢,然后低头看着小孩子。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幼崽的双腿看起来不太正常,皮包骨头,根本没有健康人该有的肌肉,连支撑这么瘦小的身体都困难。

    恐怕不仅是不会说话,大概率也是不会走路的。

    除了一头柔软漂亮的黑发,怎么看都是严重营养不良的样子。

    幼崽伏在他的臂弯里,轻得像一团棉絮,不哭也不闹,乖得令人心疼。

    好似伶仃也好,疼痛也罢,任外面雨打风吹天摇地动,都与她完全无关。

    原本新生幼嫩花蕾一样的年纪,却如同枯木。

    她是生了什么病吗?

    她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她的家人在哪里?

    一个又一个问题蹦了出来。

    在此之前,凤凰接触的要么是比自己更年长的大人,要么是海登·奥斯汀这种成熟的少年,要么是幻境中虽然孤独、但被皇室上上下下周到服侍的小太子。

    他们要么有能力自己过得很好,要么被照顾得很好。

    至于凤凰自己,从荒星到母星,他在谁眼里都是需要疼惜的小幼崽,还以为这世界上所有的幼小生命都一样被所有人呵护着。

    原来,并不是这样吗?

    神灵的垂怜之心,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撼动。

    是不是除了这个幼崽,还有很多很多孩子在受苦呢?

    他听大胡子说联邦同时向帝国军和星盗求援,不计代价镇Y叛乱。

    这个冠冕堂皇的旗帜之下被忽略的「代价」,这些注定的牺牲品,是不是都是和小女孩一样无辜且没有自保能力的平民?

    ……如果有朝一日,帝国上位的是不顾他人死活的三皇子谢狄川,他所深深喜爱的那些星球,荒星的伙伴们和老夫妻,母星的人类、灵宠们,会不会沦落至和赛瑟纳林同样纷飞的炮火中?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张生动的脸孔浮现在脑海。

    怎么办,他能做些什么?

    从年龄绝对值来看比小姑娘还要年轻的凤凰陷入深深的困惑中。

    突然,昭昭感受到什么在靠近,光粒子缩成一团钻回了光镯里,而凤凰的长发被忽至的风卷起。

    空寂的旷野传来沙沙脚步。

    “……你们,是联邦人吗?”

    陌生的声音问。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上线的新角色岑寻枝是专栏另一本《垂耳兔幼崽的少将监护人》的主角,是受,《垂耳兔》的时间线在《凤凰》之后,崽崽不会在本文出现,攻会露个脸~

    啾宝捡到的幼崽是个跨度有点长的伏笔回收,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

    两个人的事业线要重合啦=w=

    93   流离

    ◎“你姓什么?”◎

    凤凰吓了一跳, 条件反射把幼崽护在怀里,朝声源处望去。

    来人逆着光,看身型是个成年雄性人类, 或者其他类人种族。

    纪攸认得军装, 这个人穿得就很像;可是帝国军的都是黑色, 他不认得蓝色的军装。

    而且那人说的话他也听不懂。

    凤凰有点儿紧张, 下意识收紧手臂。

    小幼崽就这么任他搂着,没半点反抗,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岑寻枝惊异于这里倒下的一大片一大片花草, 他记忆中战争后的小野莓可不是这样。

    他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放轻脚步挪动;同时举起双手, 向那边受困的少年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少年对他第一遍说的话没有反应, 看来不是赛瑟纳林人;于是他试探着换了星联通用语:“能听懂我说话吗?”

    被提问者的瞳孔好像有了一丝变化, 那是种在黄昏下显得相当幽丽的、宝石一样的琉璃色,就连岑寻枝这样对美貌毫无敏感度的人也为那翡翠似的眸子心惊了一刹。

    少年没有立即回答,不过也算是种突破, 岑寻枝接着说星联语:“有没有受伤?”

    小美人迟疑片刻, 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

    软软的声线和那张清纯的小脸非常符合。

    很好, 不仅能听懂星联语, 还会说。

    没摔傻,可以沟通。

    岑寻枝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疑惑, 小野莓花园之前已经搜寻过好几次了, 他很确定没有别的生还者在,否则士兵发现新痕迹时也不会是那种表情。

    这个新来的大概率是从那艘突然出现的不明星舰上掉下来的, 可它不仅受了炮击, 还从太空坠落, 摔得碎片拼都拼不起来, 他们也找到不少罹难者;这个看起来纤细又娇弱的小东西,怎么能一点都没受伤?

    这合理吗?

    “我是赛瑟纳林联邦正规军,岑寻枝大校,也是黄昏晓星战时救援队的总负责人。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现在请跟我回临时安置点。”

    岑寻枝不大擅长和上下级以外的人沟通,连最开始放柔声线的那几句也是最近临时学的;一旦确定被援救者可以正常沟通,他也马上恢复了平日里的冷硬神情。

    好在少年并不介意他的态度转变,从原本半蹲在花丛中的姿势慢慢站起来。

    这时候岑寻枝才发现被他护在身后的小小孩。

    看见幼崽的刹那,岑大校条件反射皱了下眉。

    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没有自理能力的幼年生物,尤其是包括赛瑟纳林人和人类等智慧种族的幼崽——从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开始就这样了。

    不过好在这只是他的施救对象,带去安置点之后就不关他的事了,还能忍一下。

    岑寻枝看向纪攸,少年看着年纪也不大,细胳膊细腿儿更不像多有力气的样子。

    他忍着胃里的烦躁:“把她给我,我来抱着。”

    小凤凰天然地亲近和信任人类,长得没啥差别的赛瑟纳林人也算在内;在他评估中,这位岑大校看着比自己要有力气许多,也熟悉这里,如果是对方来抱幼崽似乎更安全和合适。

    岑寻枝已经伸出手,在纪攸犹豫的几秒钟里,他忽然感觉到袖子上的小小阻力。

    ——一直以来玻璃娃娃一样不声不响、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的小女孩,竟然抓住了他的衣袖。

    那简直和小鸟儿当初发现自己培育的太阳花花长出了第一棵幼苗的激动心情无异。

    这是一个才刚见面、还很陌生的幼崽付出的信任,是比雪花还要转瞬即逝、又比钻石还要坚硬的东西。

    他决定收下这朵来之不易的雪花。

    少年抱紧幼崽:“谢谢您,我……抱得动的。”

    人类是比赛瑟纳林人要多愁善感和细腻得多的种族,岑寻枝一向不太能理解他们,也不理解先前还拘谨着的小美人此刻眉梢扬起的欣喜。

    不过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他可以不用和人类幼崽接触,求之不得。

    “跟好我。”岑寻枝拉满责任感地补充了一句,“如果抱不动了,跟我说。”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头走向来时的路,小凤凰在他背后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这位陌生的先生看不见自己点头的动作,又轻声说好。

    另一边,临时安置点的人们听闻大校竟然孤身进小野莓,又诧异又钦佩。

    等那把深蓝军装穿得如同模特走秀一般帅气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后面还真的跟着被救出来的受难者时,大家不约而同欢呼了起来。

    岑寻枝的表情纹丝不动,对他们点点头,然后喊休斯医生过来处理新的伤员,也没跟纪攸打招呼,径直回了自己的帐篷。

    小美人抱着小幼崽呆呆站在原地,对自己突然被丢下、又突然被大量围观的现状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诶?

    小鸟儿总是很容易有雏鸟情结,尽管远比不上对太子殿下那种深深的眷恋,可是猝不及防迫降到全新的地点,又被一个好看的人救助,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好几遍了,他很轻易地认为岑大校会和以前那些人类一样,从此把他当成小尾巴随身携带。

    结果就这么随便扔掉了。

    QAQ!!

    小神禽的美貌突破了种族审美的限制,在这样动荡的战乱中,在这样每个人都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流离中,他像是黄昏时天边出现的一颗璀璨星辰,太过耀眼,让人想忽视都难。

    不仅如此,少年怀里还抱着有个同样引人注目的幼崽,两人皆是一头柔顺美丽的长发,少年翡翠色的眼眸里含着惹人怜惜的迷茫和忧伤,小女孩的蓝眼睛则冷静疏淡得根本不像三四岁的年纪。

    这样特立独行的两个陌生来客伫立在人来人往的喧嚣中,很难不成为视线靶心。

    更别提,他,他们,还是从小野莓花园中完好无损地走出来的。

    那可是用灾难当作祭品的小野莓啊。

    吃瓜群众们用着不同的语言窃窃私语。

    ——长得真好看。

    ——是兄妹吗?

    ——不太像啊,眼睛头发颜色都不一样。

    ——而且一个卷发一个直发。

    ——难道是父女,女儿遗传的另一个爸爸。

    ——不可能吧,那男孩儿看着也很小来着。

    ——噫,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小年轻乱得很,未成年就怀孕的大有人在。

    ——看着乖乖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才见到就已经到知人的地步了吗?

    ——等等,我跟不上了节奏了,男人可以生孩子吗……

    ——雄性人类据说不行,但是雄性的别的种族可以啊。

    ——你们外星人好X乱哦……

    最终还是那个被岑寻枝吩咐的休斯医生走出来,胡乱地朝着围观群众挥挥手:“好了好了大家,别看了,对新来的小朋友们友善点儿。”

    他是这个安置点最专业的医生,动荡时期医生总是有威信的,众人带着没尽兴的议论和恋恋不舍的目光散开。

    休斯医生的星联通用语说得很不错,乍一看有点儿分不出性别,凤凰估且认为他是个男人;以后纪攸会理解,并不是所有种族都像人类、或者说是像阿尔法象限生物那样只有两种性别。

    医生带着纪攸进了一个看起来最豪华的帐篷,也是唯一一顶白色的。一走进去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和各种药品的味儿,小凤凰很不喜欢这种味道,也很同情不能自行疗愈的人类们。

    哦,以及非人类。

    休斯示意他坐,自己来到另一边,打开一卷已经翻得翘边且破损的纸张。

    纪攸在帝国很少见到纸制品,尤其是这种需要长期保存的资料型载具,网络会方便许多。

    赛瑟纳林其实也很先进,平日里依赖和帝国的PADD差不多作用的终端,只不过战争毁掉了太多通信点,现在只能用最古老的方式。

    “叫什么名字?”

    医生拧开一支笔,问。

    用那种非常医生的语气。

    纪攸对于医生的认知仅限于郝郎中,休斯医生和怪大叔有相似之处,比如都不修边幅;不过又很不同。

    凤凰从短暂的回忆中回过神,眨了下眼。

    本来想回答小啾,话到嘴边音调又转了个弯:“……小九。”

    从“魔鬼礁”星云遇见的人们听到他之前给自己起的代称时的反应来看,“啾”这个字儿实在不太像人类,约阿诺唤他的“小叽”更不是;他可不打算现在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感谢“血弥撒”为他取的新名字。

    不过,那些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是数字的那个’九‘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休斯在病例簿上边写边问,“种族,性别,还有年龄。”

    纪攸没多犹豫,分别给出了“人类”“男”和“十八岁”三个回答。

    虽然在说第一个时有些心虚。

    “人类。嗯哼,有意思的种族。”赛瑟纳林的文字比帝国通用语要繁琐,这样几个简单的问题写起来需要时间。休斯一边哗哗写,一边还有空点评,“联邦现在的纯种人类可不多了。”

    他写完之后,又俯身看向坐在纪攸膝上的幼崽:“那这位小小姐呢?”

    然而幼崽看都没看他,倚着纪攸的手臂,不声不响,好像连呼吸都浅得像棉花糖。

    纪攸看着那攥着自己袖子的小手,皮肤白得透明,静脉血管看得清清楚楚——要知道,正常这个年纪的崽崽们总是肉嘟嘟胖乎乎的。

    少年抬头,代替回答:“她好像不会说话。”

    “哦?”语气疑问,不过休斯的表情倒是稀松平常;在突至的战火中伤残的人们太多太多,再敏感的人也会变得麻木,“待会儿我会用仪器给她做个全面检查。她是你妹妹?”

    纪攸摇摇头:“我也是才见到她。”

    休斯:“在寻枝找到你之前?”

    纪攸反应了下才明白他说的寻枝就是那个带他们走出荒草园的大校。

    休斯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那附近一直没有探测到波动,她难道能把自己的生命体征藏起来?”

    纪攸不知道怎么回答,幼崽身上的确有很多疑点;不过他很快发现医生也并非在提问,而是自言自语。

    休斯唰唰写着病例簿,很快翻了一页:“你是在‘小野莓’捡到这孩子的吗?”

    纪攸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什么是‘小野莓’?”

    休斯医生放下笔:“你不是黄昏晓星的人,对吧?既然不知道‘小野莓’,那也不是游客?你从哪里来?”

    “帝国。”凤凰说。这倒是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也不需要伪装。

    “……帝国?”医生的表情变了变,“帝国?那个人类帝国?你是帝国人——你是帝国的人类?”

    四个问号把纪攸绕晕了,明明听起来都差不多,可是每往后问一句,休斯的神情就愈发凝重一分。

    少年小心翼翼地问:“您不喜欢帝国吗?”

    对于在帝国土生土长、接触的生物们基本都来自帝国、饲养员还是帝国接班人的纪攸来说,还是头一回看见谁因为他的故乡满脸不高兴。

    休斯看着小美人有些怯怯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这是迁怒;他深吸了一口气:“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只不过那个无能的总统请了帝国军来援助,说是攻打反叛军,可他其实……唉,最后遭殃的还不是普通人。所以,抱歉,孩子,我对帝国人的印象不是很好——这不是针对你。”

    事实上休斯医生在提及他们的总统时用了些不文明的用语,不过被纪攸自动过滤掉了。

    凤凰不清楚国度的争斗,听得有些迷茫。

    就算是迁怒,也很难对着小美人迁怒。休斯像先前驱赶围观群众那样挥挥手:“不说这个了。所以九九你也不知道她的名字、种族、年龄等信息,对吧?那我们得给这个小宝贝儿起个名字,方便登记。”休斯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小凤凰的思绪从云波诡谲的星际大战中跳了出来,他还是更喜欢医生现在的问题:“唔,小野莓。”

    休斯挑起一边眉:“你确定吗?赛瑟纳林人很迷信,他们现在认为小野莓花园是不详之地。”

    “不会的。”凤凰认真道,“我很幸运。我保护她,她也会。小野莓和大家,都会幸运的。”

    小美人一看就是那种从来都被保护得很好、格外天真的类型,此时的休斯医生自然不可能料到他说的都是真话,只当少年在开玩笑。

    “好吧,既然这孩子是你捡到的,按照人类的年龄你也成年了,你就是她的临时监护人。”休斯一笔一画记下来,“小——野——莓——的确是个很可爱的名字。”

    登记完之后,他找来两个护士分别为孩子们做基础检查。

    纪攸的结果惊人得好,鉴于他的同伴很多已经跟着舰毁人亡,而他只是有点儿休息不足;医生们找不出科学的解释,一致认为是神明显灵。

    他们不会想到,那个显灵的神明本神就坐在他们面前。

    至于小野莓,则正相反。

    休斯医生的表情比之前更加凝重,像是所有的暴风雨都汇聚在他的眉头。

    “她身体的确很差,不需要仪器也看得出来。问题是这个数值,既不在人类的正常范围,也远远偏离于赛瑟纳林人——随便我听说过的什么类人种族,都不可能这样!就算是对于猛兽来说,这些数值也太高了,闻所未闻……”

    两个护士同样没法凭借已有的医学知识以及宇宙生物学常识来为小野莓归类。

    休斯让她们先离开,叉着腰在帐篷里转了几圈,最终目光又落回在抱着幼崽略显局促的少年身上:“九九,你究竟捡了个什么回来?”

    上一次叫他九九的还是舒兰夫人。人类(以及类人)总喜欢在他给出的名字的基础上衍变出不同的昵称,这是个对小鸟儿来说很有意思的现象。

    但医生说的话就不那么有意思了。

    幼崽不是人类,也不是赛瑟纳林人吗?

    那她……到底是什么?

    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是异族的伪装?

    这时候帐篷的帘布被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在安置点,休斯的权限是非常高的,他在诊疗时尤其讨厌被人打算,没有通报和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

    不过这个“任何人”是不包括岑寻枝的。

    虽然说是去休息,不过大校看起来并没有倦色,像把随时都处在上膛瞄准状态的枪。

    比帝国军统帅谢恺尘,比少将乔拣,比上校凯恩……比纪攸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符合士兵的模样。

    由于先前被抛下,凤凰对他产生了一丁点略微惧怕的谨慎,下意识放下为了测量而捋起的袖子,遮住“昭神”的光镯。

    岑大校又知不知道,自己捡了个什么回来?

    *

    按照原有的规定,纪攸应当和其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们挤同一间帐篷。不过休斯医生给的医疗意见是幼崽需要单独观察,而纪攸又是她的临时监护人,他们因此拥有了一顶独立帐篷。

    休斯医生本来想跟他们一块儿,又有病人出了状况,他不得不赶过去。

    待医生走后,岑寻枝抬了抬下巴:“累吗?”

    纪攸花了几秒钟才明白他问的是自己一直抱着幼崽累不累。

    少年摇摇头:“她很轻。”

    正常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体重应该有十几公斤了,然而小野莓的重量还维持在婴儿的状态。

    “休斯说她的皮肤比常人要薄得多,血管的构造也比较奇特,而且凝血能力非常差,绝对不能受伤。

    “哪怕是对于普通人来说蹭破个皮肤、划伤手指都不行,会造成后果难以估量的大出血,以我们现在的医疗条件是没有办法止血的。

    “换句话说,她就是个无比易碎的玻璃娃娃。”

    岑寻枝在说这段话时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现在是战时,还是我方处在被动和劣势的战时。在这种情况下养这样一个孩子是很难的,或者说无论什么时候养孩子都很艰难。你们萍水相逢,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凤凰隐约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暗示。

    人类,灵宠,赛瑟纳林人,或者许许多多其他生物,和神禽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寿命有限,有令人欣喜的出生,就会有叫人哀恸的死亡。

    有的死亡来得晚,有的来得早。

    有些在预料中,有些是意外。

    但总是会到来。

    小凤凰尚未经历过亲密之人的离去,还不晓得要如何面对和接受。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把死亡挡在门外。

    少年轻轻搂紧幼崽,小声道:“我会保护好她的。”

    “是么。”大校垂着眼睛,说了句和他冷心冷情的人设很是不符的话,“选择和他人结成一段关系,就是选择一段注定的悲伤。”

    小凤凰眨了眨眼,没太听懂。

    大校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盯着他的眼睛:“你有什么用吗?”

    纪攸:“?”

    “除了伤患,我们不养闲人。”岑寻枝说,“有力的出力,有医术的出医术,有技术的出技术。你能做什么?”

    少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我有……精神力。可以安抚大家。”

    正式名称是凤凰灵力,不过为了把自己装成人类,还是用精神力这种通用称呼比较好。

    岑寻枝:“我记得你们人类有灵宠,你有吗?”

    小凤凰摇摇头。

    他自己就是别人的灵宠呢。

    岑寻枝皱眉:“那你的等级应该不高吧,疗愈师不是需要B级以上吗?”

    纪攸:“我想试试看。”

    毕竟,他当初打算和“血弥撒”一起来赛瑟纳林,就是听闻战争中许多人会有精神创伤,他的目的和任务就是为了治愈那些伤害。

    虽然岑寻枝不觉得这小孩儿靠谱,但黄昏晓星上目前统计到可以为他人进行精神疗愈的人数少之又少;让小九试试应该也没有坏处。

    “行,你跟我过来吧,我队员救回来一个疯子,也是人类,攻击性太强了,现在单独隔离在别处。你看能不能帮帮他。”

    纪攸听着有些怕。

    疯子……什么是疯子呢?

    但他是要帮助大家的,什么样的病人都要勇敢面对。

    少年跟了上去。

    “对了,你姓什么?”岑寻枝说,“病人喊你得有个称呼。”

    虽然小九医生听起来挺可爱的,但是就是不太靠谱的样子。

    小凤凰问:“姓?”

    “嗯,人类和赛瑟纳林人同根同源,你们和我们一样,名字基本都是由姓氏和名字构成的。比如我姓岑。”大校说,“姓是一种归属。”

    前面一串话纪攸都没听明白。

    但最后一句听懂了。

    「归属」……吗。

    像是这个话题对他来说很重要,小美人提到姓氏,先前带着怯意的翠眸焕发出格外明亮动人的光彩。

    他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我姓谢哦。”

    【作者有话说】

    小鸟跟主人姓很正常对吧!

    94   盟军

    ◎专业医生谢小九!◎

    岑寻枝带着新鲜上岗的谢小九医生去了单独的隔离处。

    黄昏晓星是个著名的旅游胜地, 汇聚在这里的种族五花八门,有一些的精神力具有强传染性。

    突如其来的战争让所有人都人心惶惶,为了防止这种非正常的恐慌蔓延, 联邦军不得不设置了这种地点。

    聚集灾民帐篷的临时安置点周围早就清理走了断壁残垣, 但隔离处没有, 去那儿的路就算对一个手脚健全的成年人来说也不太好走, 更别提抱着孩子了。

    岑寻枝一路上回头看了好几次纪攸。

    他捡到这小家伙时对方还是光着脚的,现在从别处借来一双,不太合脚, 走路应该不舒服;走了这么久,半句累也没说过。

    这样岑寻枝颇为惊讶, 毕竟那张漂亮的小脸蛋很容易给人留下娇气荏弱的刻板印象。

    少年身形单薄, 从里到外都透着养尊处优的精致, 放在和平年代恐怕不好走的路都会有人主动抱着背着。

    然而现在小美人不仅没让别人帮忙,自己还抱着一个更小的,走一路跟幼崽嘀嘀咕咕一路, 哪怕后者完全没回答, 也不妨碍他心情愉悦, 像小学生在春游。

    岑寻枝在黄昏晓星也待了月余了, 每天面对那么多灾民,惶恐、愤怒、惊惧、哀恸, 种种负面情绪排山倒海而来, 因为他是这里最高的军衔,因为他是负责人, 他就必须得接纳全部。

    幸好他的心像石头一样硬, 否则早该崩溃。

    ‘愉悦’, 是种他还以为已经在黄昏晓星灭绝的情绪。

    可这个少年却将它带回了他的感知中, 就好像在无尽的长夜中带来曙光。

    岑寻枝不是矫情的人,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自觉地把小九与「希望」联系在一块儿。

    什么都好。

    就是这边走边观光,太慢了。

    照这个速度下去,他们得走到明天。

    岑寻枝折回去,站在高一些的瓦砾处伸手:“我来抱吧。”

    事实上他也不是第一次请求了,只不过之前都被小野莓无声地拒绝了。

    凤凰好奇为什么大校这样坚持,小鸟儿模模糊糊明白总是拂别人面子不太友善,于是低头问小野莓:“可以让叔叔抱吗?”

    岑寻枝:“……其实可以叫哥……算了。”

    这不是重点。

    纪攸还在劝说小姑娘:“他很喜欢你,你可以跟他玩的。”

    岑寻枝总觉得这种语气微妙得像在逗宠物,而且他分不清自己和小野莓谁是那个宠物。

    小幼崽的蓝眼睛清透得像玻璃珠,在少年耐心地说了好几遍以后才很慢地偏了下目光。

    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个眼神变化,让谢小九医生判断条件成熟,冲岑寻枝点了点头。

    提议是提议,等真要抱幼崽时,大校整个人紧张到僵硬,胳膊都不知道该怎么摆。

    还是纪攸指点了一下,他才找到正确的抱孩子方法,而不是双臂杵得笔直去端一棵萝卜。

    等到小野莓的重量完全移交到他怀里时,岑寻枝心里咯噔一下。

    这根本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体重——她甚至没有他家的猫儿重。

    哪怕是患重病形销骨立的幼儿,也不止这点儿。

    难怪小九抱着她不累,简直就跟站在肩头的小鸟没两样。

    休斯喋喋不休的念叨蹦到他脑海:‘九九到底捡了个什么回来?’

    对一个三岁孩子产生恐惧和戒备是很荒谬的,反正岑寻枝做不到。

    他按下乱七八糟的念头,眼下还是让那个疯子稳定下来比较重要。

    解决了抱孩子的负重,然而速度还是没怎么提上去。

    岑寻枝再次回头,看向已经落自己很长一截、还在东张西望的少年,能对战火废墟上的一只蝴蝶产生好奇,这样纯真的性子,叫他连生气都找不到源头。

    岑大校是行动派,比起讨论成因,更擅长直接执行解决方案。

    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递给小九:“抓着这个。”

    纪攸:“?”

    “能省点力气。”岑寻枝说。

    其实直接拉着小九会是更简单的办法,但岑寻枝做不到这种亲密接触,抱幼崽已经是极限了。

    凤凰眨巴眨巴眼睛。

    好怪的要求。

    原来不仅人类奇怪,赛瑟纳林人也是一样吗?

    衔树枝对于小鸟儿来说是很经常做的事情,现在只是从嘴改成了手。

    疑惑,不过还是照做了。

    小野莓趴在岑寻枝的肩上,树枝一样细的小胳膊搂着大校的脖子,目光一直追随着纪攸的方向。

    纪攸冲她眨眨眼。

    大校虽然脾气不太好,不过也是个很善良的人呢。

    *

    从临时安置点到隔离处的路程堪称翻山越岭,二人(实际上是三人)还没歇口气,就看见进进出出的守卫们各个神色慌张。

    岑寻枝把小野莓还给纪攸,将孩子们拦在身后,叫住了其中一个,冷声道:“怎么回事?”

    “大、大校!”守卫看清了来人是有“冷面阎罗”之称的上级之后,从惊慌失措到英勇就义只花了几秒钟,眼一闭心一横道出实情,“那个疯子,跑了!”

    晴天霹雳。

    “……什么?”岑寻枝原本就不温和的神色更是雪上加霜,“谁是当值的,让他现在滚过来!”

    他一回头看见茫然的纪攸,捏了下眉心:“你们先回……不。”他又叫住两个士兵,“去喊休斯医生过来,接谢医生走。”

    士兵面面相觑:“谢医生?”

    安置点是有几个医生,可是没有姓谢的啊?

    大校指了指纪攸:“这个,新来的谢小九医生,专攻心理健康方向,包括人类的精神力。以后你们有这方面的问题找他就行了。”

    士兵们一个个嘴张得能吞下苹果。

    他们一早就发现了大校身后这个一脸不谙世事的清纯小美人,也对他的身份有了各种不同意味的猜测。

    万万妹想到,竟然是新来的医生。

    这一幅还没成年的天真样儿,照顾自己都难,还能治别人?

    大校在开玩笑吧?

    可是大校也不是会开玩笑的人啊……

    那几人纷纷愣在原地,岑寻枝的耐心已经濒临水位线,睨了他们一眼:“没听到我的话?”

    士兵们恨不得长翅膀飞走。

    在凤凰的评估中,岑寻枝就是引线即将燃到尽头的炸药桶,接下来任何一点儿小火星都有可能让他彻底爆发。

    小凤凰很少接触如此情绪不稳定的人,不过他也明白自己如今作为谢小九医生的职责,就是帮助这些人恢复平静。

    岑寻枝吩咐完,大步走进隔离处,纪攸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头。

    “大校,大校。”纪攸小声道,“我帮帮你,好吗?”

    岑寻枝在看到看管疯子的那个地方破了一个大洞时简直眼前一黑。要是换一个人在这种时候不长眼地插废话,早该挨他一顿臭骂,可奇怪的是,他转头看见少年那澄澈的琉璃瞳时,怒火顿时削减了不少。

    虽然现在不是当务之急,不过在他给其他病人做治疗之前,确实由自己亲自把关一下比较好。

    岑寻枝双手抱胸,扬了扬下巴:“行,让我见识见识。”

    旁边有个看管人员坐着休息的小凳子,纪攸把小野莓放在上面,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后,走向岑寻枝,伸出手。

    岑寻枝不喜欢和别人有亲密接触,下意识向后偏了偏。

    “请不要动呀。”凤凰柔声道,“病人要听医生的话。”

    岑寻枝:“。”

    这种哄小孩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这话是纪攸从郝郎中那儿学来的,不过这不是重点。

    纪攸抬手触上岑寻枝的眉心,闭上眼;后者打算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最先发现的是少年前额上的花钿原来并非普通颜料,是会随着精神力的使用而发光的。

    ……人类还有这种构造吗?

    新的知识点又增长了。

    至于安抚过不少人类的小凤凰,也是头一回治愈赛瑟纳林人,这两种过去同根同源的种族在如今有了不少区别,比如赛瑟纳林人是没有精神海的,也没有严格来说符合帝国定义的精神力。

    这个种族骁勇善战,还极容易感到焦躁和被激怒,岑寻枝就是其中的代表。

    他们没有精神海,或者说没有精神力,也就没有办法通过灵宠和疗愈师来进行舒缓。

    于是精神方面问题越积累越多,很多人直到出现很严重的副作用,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对于凤凰来说同样是个新奇的旅程。

    如果说人类的精神海宛若浪涛咆哮不止的海洋,那么赛瑟纳林人的心理问题就像个迷宫,一旦被困,连靠着暴力拆墙都难以突破。

    纪攸则需要充当那个带领被困者走出迷局的引导者。

    他在岑寻枝的迷宫里发现了一个鬼影,那个影子甚至可以改变迷宫的格局,让岑寻枝本就彷徨的意识更加无助。

    凤凰施展灵力暂时困住那个鬼影,引着大校的意识走回正确的路线。

    不过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在他离开之后,那个鬼影迟早还会突破障碍,再次搅乱岑寻枝的心。

    纪攸退出岑寻枝的意识之后,向他提起此事。

    大校正震惊于自己的情绪真的平稳下来、这个漂亮得像金丝雀一样的小家伙原来不是徒有其表、谢小九还真算是个谢医生等一系列有悖常理之事,冷不丁听到这个问题,神情有些古怪。

    少年问:“是您认识的人吗?”

    一般这样出现在意识中的影子都是现实生活中的某种投射,可能是人,也可能是别的经历。

    “……算是吧。”岑寻枝回答得模棱两可,“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顿了顿,修正道:“不是个东西。”

    纪攸本来以为他会避之不谈,甚至动怒,这样坦诚反而让小鸟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倒是岑寻枝对他很感兴趣。

    “你和我见过的其他人类不太一样,我也遇见过自称是A级疗愈师的人类,但他们无法帮我整理清思绪。”岑寻枝盯着他,“你不是普通的人类。你是什么?你的精神力等级是多少?”

    ……这话更没法接了!

    休斯医生的出现如同天降救星,后者踩着废墟爬上来,累得呼哧呼哧:“怎么回事儿啊!我还忙着呢。”

    岑寻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很明显松了口气的少年,暂时先放过他,跟休斯说了那个疯子逃脱的事。

    休斯一听,顿时嚷嚷起来:“我早说了,你们应该把他拷起来。谁家好人会留那一脸胡茬啊!”

    怎么不会,凤凰在心里小声反驳,郝郎中也是一脸胡茬,可是怪大叔就是好人呀。

    *

    赛瑟纳林联邦,主星,总统府。

    总统本人躺在沙发上,刚接受过一管药物注射,正在放空,一脸不正常的餍足。

    秘书匆匆进门,附耳说了什么。

    总统一激灵,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

    他慌里慌张换衣服,破口大骂:“到现在才告诉我?早干什么去了!一群蠢货!”

    秘书捧着他的外套,不敢说话。

    总统的领带还没完全系好,贵客已经到了。

    他狠狠剜了秘书一眼,一抹脸对着门口露出花儿一样灿烂的笑容:“太子殿下,褚元帅,有失远迎。”

    谢恺尘和褚聿穿着相似又有细微不同的帝国军将领制服,前者的领口多了圈标志皇室地位的星环,礼貌而疏远地颔首:“客气了。”

    总统别的不行,场面话说得贼溜。

    从小长在这种环境的谢恺尘像是在脸上焊了张面具,任他吹得天花乱坠,神情纹丝不动。

    倒是常年远离Z治中心的褚聿听不下去了:“您不必寒暄,总统阁下,还是说说眼下的情况吧。”

    秘书为他们端来茶,另一个属下则打开操控台,显出联邦星星点点的三维地图,开始介绍。

    下属讲这些他们先前就已经了解了,不是今天亲自过来想听的内容。

    谢恺尘放下茶杯,胸前的星环反射淡淡的银白光:“我听说,除了帝国,您还邀请了其他盟军。”

    雇佣“血弥撒”的事儿理论上是个秘密,但一艘联邦外的星舰被误击后坠毁不是。

    总统的脸色有些挂不住,支吾:“诶这个……的确有这事儿。但是,但是这个,盟军在行至联邦的路上出了点儿问题。”

    褚聿:“怎么了?”

    总统那发际线岌岌可危的脑门上渗出汗珠:“他们的星舰被ZF军的核弹击中,坠毁了。”

    褚聿:“……”

    这就是痛击我的友军吗。

    谢恺尘皱了皱眉:“坠毁?”

    “是的,在一颗小星球上,我现在还没有接到对方领导层的消息。”总统的嘴唇抖了下,“希望神明保佑他们。”

    谢恺尘只知晓赛瑟纳林还做了二手准备,有传闻说对方是专门做雇佣军的星际海盗,再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原本这些与他无关,帝国是出于人道主义和过去与联邦多年的友谊才施以援手,虽然这种明显是不够相信帝国才留了后手,但国度与国度之间也不可能有绝对的信任,他能够理解。

    另一支雇佣军不挡帝国军的路,他可以对此视而不见。

    只是最近因为那个金发少年的经历,他对星盗一词有些敏感。

    不过,那个叫小九的男孩儿所在的“血弥撒”,应该还留在“魔鬼礁”星云重建654星才对。

    操控版上兀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地图上的红点代表着敌袭,此刻它们分割成几十个更小的圆点,向着某处快速移动。

    总统脸色一变:“别——!”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监控影像已经自动投射到了光屏上。

    展开的画面让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星球上空黑压压的一大片,镜头放大后才发现是无数长着钢铁翅膀的螳螂状生物!

    根据和周围建筑的对比来推算,每只至少身长一米多,通体翠绿,一对翅膀展开足足有两米有余。

    它们前肢上的锯齿异常锋利,只要两三只聚集在一块儿,没一会就砍断了大楼顶端的信号发射器——要知道这种东西的设计初衷可是雷电都劈不坏的!

    谢恺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异兽,但常年驻守在德尔塔象限边际的褚聿不是。

    他拧起眉,难以置信:“铁藤螳?!”

    铺天盖地的螳螂群极为有组织有纪律,铺天盖地而来,破坏了星球上的防御设备之后,冲向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群。

    光屏没有连接声音系统,可那些人们凄厉的惨叫仿佛已在耳边。

    接下来的画面太过残忍,终于找回了控制权的下属哆嗦着关掉了光屏。

    然而地狱般的景象已经深深印刻在每个人的脑海中。

    铁藤螳是德尔塔象限图尔斯星域的原生物种,个头极大,种群的首领螳螂后可以长到五六米。

    它们没有痛觉,也没有多少思考能力,但非常听指挥,为了达到首领的目的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偏偏战斗力和破坏性还极强。

    NN-36星系的边缘地带时不时会受到一窝铁藤螳的骚扰,好在数量有限,还能解决。

    就算是褚元帅,也从来没有一次见过如此多的铁藤螳。

    褚聿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总统先生,你可没有跟我们说过这次交战的敌方还有异兽!”

    总统不停地擦着汗:“之前是没有的……我发誓!起码在一周前,还没有这些东西……”

    “一周前?!”元帅喝道,“你有无数个机会告诉我们,现在是让我们的士兵去填命吗!”

    褚聿转向谢恺尘:“殿下,我建议全军撤退。这种异兽几乎不会进犯帝国,是这位总统先生言而无信在先,我们没必要拿帝国将士的性命去填补他的错误——”

    他的话说得很直白,连指桑骂槐都不是,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

    总统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元帅,元帅,殿下,您二位再考虑一下,其实……”

    实时影像虽然已经关闭,但铁藤螳群的行动轨迹仍然在中控台上标明。

    谢恺尘盯着密集到连成线的红点,没有回答总统和元帅的话,沉声道:“它们没有继续向主星进攻。”

    那两人皆是一怔。

    “它们经过某个星流峡湾之后,集体调转方向,向着这里去了。”谢恺尘走近,点了点屏幕,“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这个……”

    总统虽然是联邦的总统,连地图都认不全,还得秘书来回答。

    秘书瞪大眼睛:“这好像是黄昏晓星!”

    谢恺尘观察着他的表情:“这里有什么特别吗?”

    他隐约记得黄昏晓似乎是联邦的旅游胜地,是因为终年黄昏,而不是有别的奇景。

    除此之外,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吸引铁藤螳的地方。

    总不能是异兽们组团去参观吧。

    太子神色冷漠地想了一个冷笑话。

    倒是褚元帅察觉道端倪:“难不成是被你们痛击的友军坠毁的地点?”

    秘书:“……”

    总统:“这个,这个,那个……哈哈……其实也不算是……”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讪笑着搪塞,纵是见惯了虚与委蛇诡谲人心的谢恺尘也不免厌恶地皱眉。

    他问总统:“这里的负责人是谁?”

    总统问秘书:“这里的负责人是谁?”

    秘书问其他的属下:“这里谁负责?”

    褚聿:“……”

    属下查了一下:“是76舰队的岑寻枝大校。”

    总统和秘书异口同声:“……岑寻枝?”

    他们异常的反应让帝国来客颇为惊讶。

    以总统的地位,尤其是这个不怎么好好关心国家大事的总统,正常情况下是不会接触到校级军衔的。

    这位岑大校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才会让总统如此熟悉他?

    黄昏晓星上大部分通讯设施已经毁坏,好在军方有不同线路的通讯。

    下属很快把接通的视讯投到光屏上。

    总统背后的汗已经浸湿了衣服:“小岑啊,那个,你跟我们的贵客说一下你们那边星球的情况吧。”

    视讯另一端年轻的大校很吃惊,且不说总统先生亲自找自己,怎么帝国来的人也直接要求跟自己对话?

    铁藤螳还未行至黄昏晓,星球上空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傍晚。

    岑寻枝站在斑斓的晚霞下,蹙起眉:“总统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帝国的几位来客比岑寻枝还要震惊,有德尔塔异兽突袭的事儿,没跟帝国军说就算了,连联邦自己的人也不说?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铁藤螳包围的星球覆灭吗?

    这个总统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有小孩子跑来跑去,不小心撞到了岑寻枝。

    他的通讯终端抖了一下,镜头也随之偏移。

    谢恺尘,褚聿,总统和房间里的其他人,都看见了被迫出现在画面中的少年。

    从前总是披散的浅金色卷发为了行动方便扎了起来,发圈很朴素,不过这并不会折损他长发的美丽光泽。

    他穿着过膝的纯白睡袍,外面披了件淡蓝的长款外褂。

    帝国来客不认得,赛瑟纳林人都很熟悉,那是医生通用的款式。

    里外两件衣服和小美人的头发一样都是很浅的颜色,即便不在战时的混乱境地,也很容易弄脏的那种。

    奇妙的是,从终端看过去,它们纤尘不染。

    就像他这个人,永远与混乱、脏污隔绝开来,遗世而独立。

    少年正在给一个小女孩扎辫子,扎成双马尾,心满意足地在左右两边各系上一个大大的粉色蝴蝶结,一看就是他的风格。

    总是被别人当做洋娃娃来打扮的小美人,如今也有了自己专属的小娃娃。

    岑寻枝在那几个孩子嬉笑着道歉之后,拿回了终端,继续向总统汇报黄昏晓星的情况。

    然而谢恺尘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那个他暂时“寄存”在654星的待检测兼被监视者,为什么会在这里?

    95   遮天

    ◎广阔世界,或是他的怀中。◎

    “快点, 走这边!”

    “后面的别嘚啵了,聊天要紧还是活命要紧?”

    “走走走,别磨叽了!”

    “哎那边看着点儿, 别挤着老人……”

    “一个个来, 别跑, 都来得及的!”

    好多人。

    好多人在说话。

    好多人在奔走。

    好吵。

    喧嚣的背景音回荡在鼓膜里, 凤凰想捂住耳朵,不去听他人忧心的、焦虑的对话。

    然而他抱着幼崽分不出手来,只好亦步亦趋跟着大部队, 心中满是不安。

    两个标准时前,岑大校接到一通秘密来电。

    尔后, 安置点已经维持了月余的和平就这么轻易地被打破。

    他下达命令, 半小时之内所有人集合, 带上自己的必备物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地面,转移到地下基地。

    但他并没有解释原因。

    发生了什么?

    谁也不知道。

    按照之前听到的说法, 之所以没让黄昏晓星的居民去地下防空洞躲藏, 是因为这颗星球的地质环境特殊, 在里面很难架起有效的通风换气工具, 也无法安装制造氧气的设备。

    简单来说,在地上不一定会被炮火炸死, 但在地下大概率会闷死。

    现在的状况一定很严峻, 才会让岑寻枝决定宁愿冒着被憋死的风险,也不能在地面上待着。

    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鸟儿, 实在想不到情况会坏成什么样。

    纪攸和小野莓都没有行李家当, 带上彼此就是全部。

    作为安置点的最高指挥官和首席医疗官, 日常中岑寻枝和休斯都很忙, 更别说现在的紧急情况。

    他俩不在,初来乍到的纪攸在这里也没有别的熟人,一时间不知跟着谁一起比较好,在逐渐安静下来的大部队中脚步仓皇,成了滞流。

    不认识他的士兵见这儿有人分心拖后腿,不满地喝道:“哎,那谁,就是你,干嘛呢?还不快点走!要全部人都留下来等你吗?!”

    小凤凰从来没有被别人用这样严厉的态度对待过,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明明不想哭,明明也没觉得很委屈,可眼圈还是红了。

    再加上他皮肤太白,这一点儿绯红格外明显,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掉眼泪。

    有阿婆看着不乐意了,举起拐杖冲那个士兵点了点:“你们这些人,也没人跟我们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这样赶鸭子上架,人孩子怕点儿怎么了,你嚷嚷什么!”

    有同样被士兵吼过的阿叔也很不服气:“就是!你没看到那孩子还抱着个更小的,万一走快了摔着怎么办?你负责抱吗,还是负责什么?”

    一时间周围人都停下来,要给少年讨个说法。

    这反而让小凤凰惶恐了起来:“那个,没事的,我没事……”

    大头发花白的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有我们给你撑腰呢!”

    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也道:“越是在这种时候,咱们越要团结呐,不能起内讧,更不能不明不白被人欺负。”

    那最先发难的士兵见自己的威信被挑衅,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脸上挂不住,非但没有让步,反而作势端起枪:“没有我们在这儿你们早不知道在哪颗流弹下当炮灰了,哪来那么多叭叭叭!”

    枪应当是保护人民的,可他竟然调转枪口,那些原本只是围观的人也不愿意再沉默下去,一层层将纪攸围在身后。

    “怎么的,你要跟我们开枪吗?”

    “你有本事就开,打死我们,你就能回家休息了!”

    “年纪轻轻的,不能没有良心!”

    群情激奋中,士兵愈发焦躁,竟然真的竖起枪对着天空即将扣下扳机——

    砰!

    众人被枪响吓得捂住耳朵,但很快发现开枪的并不是那个士兵。

    他们齐刷刷转头,深蓝军装的大校站在不远处,神色异常冰冷,收起刚刚用过的枪。

    他微微侧头,吩咐旁边的部下:“把他带走。公然与人民敌对,按照军法处置。”

    没人关心那脸颊瞬间毫无血色的士兵,他们看着岑寻枝走过来,自动让开了道。

    岑寻枝走到纪攸身边,手掌不轻不重地按上少年的肩膀,像种无言的支撑。

    他环视一圈,开口:“请大家尊重我们的每一位医生。谢医生年纪小,但他的位置不可替代。谢医生作为疗愈师,将是我们不得不堕入地狱前的最后绳索。”

    他的音量不高,却有叫所有人都静下来听的魔力。

    ——谢医生?

    ——这个小孩?

    ——我的天啊,也太小了吧,能做什么啊。

    ——我听说好像是精神力方向的。

    ——精神力不都是帝国人编出来的幌子……

    更多的窃窃私语重新升起。

    不过凤凰没有在听了,他跟着岑寻枝走出人群,站到了继续往前挪的队伍之外。

    “谢谢您。”少年说。

    他的情绪比想象中要稳定,似乎并没有受到刚才的闹剧太大的干扰。

    岑寻枝确定这个后放下心来:“我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谢医生。”

    纪攸每次听到这个自己临时编出来的姓氏时心脏都会悠悠一颤,尔后也会更加温暖,更加勇敢。

    “进入基地之后,由于各方面因素,大家的精神状况会更加不稳定。我已经见识过你的本事,你非常有天赋,有这个能力去安抚他们,也是很重要的。你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吗?”

    岑寻枝看着比自己娇小的少年,初印象看着如何孱弱、不堪一击,现在就愈能了解那纤细的身体里长着一颗怎样坚韧的心。

    凤凰浅金色的发丝被风吹起,他抱着幼崽,没办法去收拢它们,也就任它们乐谱一样飘扬。

    他很郑重地点点头:“我会保护大家。”

    那是他来到赛瑟纳林联邦的目的,是他降生于世的任务,

    他一定会做到。

    *

    岑寻枝的用人能力很强,哪怕是自己曾经不看好、现在还是被很多人不看好的人,只要他发现他/她的闪光点,就一定会把对方推上最合适的位置。

    没过多久,黄昏晓星的人们就发现了谢小九医生和以前任何一位疗愈师都不一样。

    他不需要借助任何药物、仪器,也不需要灵宠或者任何辅助设备,好像他只要在那儿,就是无尽长夜里一轮皎洁的小月亮,足以驱散任何黑暗。

    纪攸在基地中帮忙安抚恐慌的人群,众人也逐渐信服他奇异的能力,纷纷聚到身边,众星捧月似的将他团团围住。

    基地真如那些传言中一样,条件简陋不说,最要命的是空气稀薄,身体稍微差一点儿都难以顺畅呼吸。

    被太多人包围更是透不过气,就算是小神禽也有些倦了。

    好在有年轻的母亲主动提出照顾小野莓,分走一部分负担。

    小凤凰从来没有如此忙碌过,尽管他的灵力是不会枯竭的,身体也不会像普通人和灵宠那样容易感到疲劳,可面对一个接一个个体的大量负面情绪,容易共情的小神灵还是会忍不住跟着难过。

    休斯医生总算从另一边的病人中暂时脱身,赶蚊子似的:“行了行了,你们也歇一歇,让谢医生也歇一歇——我看着都累!”

    纪攸先是愧疚地对人们鞠了一躬,然后感激地坐到休斯身边,舒了口气。

    休斯递给他一瓶珍贵的饮料:“辛苦了,小医生。”

    小美人还有点儿不习惯这个头衔,腼腆一笑。

    他只喝了几口,分给其他眼巴巴的小孩子们,然后低声问休斯:“外面发生什么了?”

    提起这个,休斯也是愁眉苦脸:“不好说。反正挺严重的,不然不会连我也瞒着。估计是知道了之后会引起恐慌的那种程度吧。”

    有多严重,有多可怕呢?

    是比再也见不到约阿诺还要严重,还要可怕的事吗?

    小鸟儿的脑袋的确也只能想到这一层了。

    休斯的助手插话:“之前就总觉得天色不太好,阴沉沉的,还以为是下大雨。”

    休斯:“黄昏晓一年到头都这样,你还不习惯?”

    助手:“不是哇,我是本星人,可是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就觉得是不是大气层外面有什么……”

    休斯严肃打断他:“呸呸呸,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赛瑟纳林人都迷信,助手也发觉不妥,呸呸呸几下后捂住嘴,不吱声了。

    几人没了话题,视线不约而同落在小野莓身上。

    她平日里太过安静,哪怕总是跟着纪攸,存在感也很稀薄,像是少年的装饰娃娃。

    幼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

    就算外面闹翻了天,不,就算哪天醒来天和地掉了个方向,也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休斯看着小野莓安稳的睡颜:“真羡慕小孩子啊。”

    助手说:“这种患儿我以前实习的时候也见过,不是生理,是心理的问题,很大概率是自闭症。她的情况应该是比较重的,我以前的老师说这样的患儿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与他人交流。不过她的样子还是很信任谢医生的。”

    休斯借着助手的话,转头看向纪攸:“你想好以后怎么办吗?”

    纪攸:“?”

    “战争总有一天会过去的。”休斯道,“你是帝国人,应该会回去吧。这小姑娘呢,你也带着?还是留在联邦,找个好人家?”

    纪攸眨了眨眼。

    他从来没想到这一层。

    战争结束……他还要回到帝国去吗?

    站在某一刻回头看,凤凰才惊诧地发现,自己短暂的、还不到两年的生命里,再过不久,接连动荡的岁月,就要超过曾经的安稳了。

    说好听点是随遇而安,说坏点是随波逐流,无论他被接踵而来的意外抛至何处,他好像都能安然接受。

    除了心中总是挂念着饲养员,其他的,已经没有什么特别渴求的东西。

    纪攸也看着怀中安睡的幼崽,即便在这种时候她的脸颊依旧苍白、透明,皮肤薄如蝉翼,没有健康孩子那种熟睡中无忧无虑的红晕。

    如果有一天战争结束,他要带她离开吗?

    小凤凰没有把握,自己究竟能不能照顾好人类幼崽,尤其是降生到世界比自己还要早一年的小崽儿。

    但他现在也无法想象抛弃小野莓的样子。

    有朝一日见到饲养员,他应该可以央求约阿诺也一同收留小幼崽吧?

    就像孩子向监护人请求养一只小宠物那样。

    反正小野莓很好养活的,有东西吃就行。他会照顾她的。

    他也很好养活嘛。

    当初约阿诺在森林里把自己带走的时候,有没有想很多呢?

    不过如果人类先生同时养自己和小幼崽的话,可能注意力也要分给幼崽了。

    小凤凰思绪一滞。

    ……他还是希望,他的星星可以只看着自己。

    那就这样好了,乐观的小鸟儿很快调整过来状态,人类先生养自己,自己养人类幼崽——听起来就是很完美的计划嘛!

    就在这时,有人跨越横七竖八的地铺和仍然在找位置的人群,急匆匆找到休斯。

    纪攸认出来,那是岑寻枝的一个部下。

    “…………”

    四周很吵,部下的声音又小,实际上纪攸并没有直接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可是他还是「听」到了。

    部下说,‘疯子找到了。’

    他没有接收到的部分是,部下转达岑寻枝的意思,疯子的状况很奇怪,虽然说谢小九医生是顶尖的疗愈师,毕竟经验不足,还是让休斯医生先检查一下他的基础情况,最好打一针镇静,然后再请谢医生。

    休斯也同意了这个安排。

    这是岑寻枝和休斯对纪攸的保护。

    在他们看来,小九的疗愈技能再高超,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

    外面除了疯子,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在,他们总不能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了、需要推上前线。

    不过休斯医生的助手嗓门儿大:“你们确定是那个疯子吗?”

    士兵拿出终端,打开影像:“对比过了,就是同一个人。”

    那终端和帝国的PADD一个大小,乍一下展开在他们面前,这下小凤凰都不好装作完全没注意他们的谈话了。

    然后小凤凰就呆住了。

    画面里那个蓬头垢面,满脸胡茬的人,那个被临时安置点“通缉”的疯子,怎么看怎么像是……

    ——自“血弥撒”坠毁之后就失去联络的,郝郎中。

    *

    小野莓每天会有一段时间陷入深度睡眠,哪怕抱着她奔跑都不会颠醒的那种。

    今天很幸运,就是现在这个时刻。

    纪攸把幼崽托付给那位好心的年轻妈妈,然后找了个借口离开。

    想要避开巡逻士兵的视线并不是难事,他甚至不需要怎么特意规划逃跑路线,凤凰灵力已然提升到可以暂时控制对方思想的程度了。

    他偷偷从基地溜走,起初想要凭着记忆找回到地面的位置,很快发现基地的入口五花八门,他现在出去的,和当初进来的相隔甚远,根本回想不起来。

    好在,他能够感应到不久前才离开的休斯的——姑且也称之为‘精神力’好了——沿着它们的残余,成功地找到了方向。

    纪攸还没来得及好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脑中的弦就绷紧了。

    外面,或者说地面上的世界很不对劲。

    往日只是舰队的士兵编成不同列队进行交替巡逻,如今严阵以待,所有的武器全都架起来,随时要朝着某处发射。

    小鸟儿本能地警惕,似乎若是自己误入,所有的火力就会将自己网住。

    他害怕,可是想找到郝郎中的念头压过了害怕。

    郝郎中对他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尽管很多时候看起来像个不靠谱的大人,可是在小凤凰的潜意识中,早就把他当作了可以依赖的长辈。

    怪大叔遭遇了什么事情,才会被黄昏晓星上的人们当成“疯子”?

    他们做了什么,会让他想要逃?

    如今抓回来,又会再对他做什么?

    小凤凰耳边嗡鸣,根本不敢细想。

    他的医生外套太显眼,在离开基地之前就已经脱下来给小野莓当被子了。

    “血弥撒”为他买的睡袍同样和灰败的颓垣断壁格格不入,纪攸想了想,蹲下来抓着地上的灰,忍着心痛往高级的丝绸衣料上抹。

    然后又在残瓦间拾到一件破破烂烂的外套,还是带帽子的那种,把过于璀璨的金发藏在帽子里,这样应该就不会被发现了。

    小凤凰信心满满。

    忽然,本就不明亮的天空像是被谁拉上了一层幕布,哗啦暗下来。

    几秒钟后,小神禽清透的瞳孔中盛满了异星来客庞杂怪异的影子。

    这是……昆虫?

    外形是很像荒星森林里最常见的昆虫,可是要比它们大几百倍,一只只赶得上小型飞梭的体积。

    一开始只是几十只、一百只,很快,密密麻麻的大军接踵而至。

    光是看着,就叫人恐惧得肝胆俱裂。

    异兽群所到之处,势不可挡,毁天灭地。

    赛瑟纳林人同样开始了反击,先前纪攸还在戒备的所有武器通通朝向天空发射,雷霆般的轰鸣响彻天空。

    纪攸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像忘记了怎么动作。

    铁藤螳大军遮天蔽日,地面上发射的炮火连天,将黄昏晓星黯淡的天空映得雪亮。

    异兽的眼睛猩红,和呈橘色的光炮交相辉映,组成壮观又诡谲的交响曲。

    那些被铁藤螳的双钳截断的建筑物残骸,那些连惊叫一声都来不及就被劈成两半的可怜人,那些在粒子炮中灰飞烟灭的兽,都褪色成了缥缈的背景。

    它,他,他们,离凤凰都很远很远。

    小神禽碧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一双双强壮有力的翅膀,倒映着它们在天空无所畏惧的身影。

    好厉害……

    小凤凰由衷地感到羡慕。

    他也好想像它们一样,自由自在地舒展双翼。

    不用隐藏自己,不用伪装成人类,可以去到想要去的地方。

    比如更广阔的世界。

    或是谢恺尘的怀中。

    可是,他的翅膀……

    上一次他恢复鸟儿形态,用着凤凰原身,是什么时候了?

    明明人形的他也是他,也是作为神灵的一部分。

    可为什么在看见螳螂群飞舞过天际时,那种艳羡还是冲破了心底由恐惧和敬畏砌成的防线?

    如果他是人类的一员,此刻早就该愤怒地开火或是惊恐地逃跑。

    如果他是真正的飞禽,就算是大号的昆虫,那也会有捕猎的冲动;但凤凰从小到大只吃花种和浆果,从来没吃过昆虫。

    此时此刻的他只想展开久违的金色双翼,加入到飞翔之中。

    他不是人类。

    他也不是纯粹的鸟儿。

    他是……

    他是什么?

    从破壳开始,纪攸就是全帝国、全宇宙唯一的凤凰。

    他没有父母,没有家人,没有族群,年幼时的小家伙甚至在想,自己其实是不是个没有人爱的怪物?

    后来他开始向往所有会飞的生物,无论是其他飞禽,包括蝙蝠和昆虫——它们起码能让他显得不那么突兀。

    如今连最后一点归属的认知,也随着螳螂过境带来的在人和兽之间立场徘徊的撕裂感,渐渐消散。

    他不属于任何星球,不属于任何种群。

    这样无边际的辽阔宇宙,竟然没有一个真正的属于他的家。

    连唯一的,约阿诺的身边,也回不去了。

    海浪般的孤独倏然吞没了他。

    火光交错中,少年站在原地,仰起脸怔怔地遥望着天空的彼端,眼底氤氲着微微的潮湿。

    但他不能哭。

    凤凰的眼泪太珍贵,不能这样软弱地用掉。

    一只铁藤螳发现了这个柔弱可欺的目标,猩红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

    它用生物电波联系上同伴,不一会儿,五六只异兽调转航向,朝着纪攸俯冲而来。

    不远处有士兵终于发现了这个不该出现在地面上的平民少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异兽群势不可挡,比鱼雷还要迅猛和精准。

    他捂住眼睛,不敢看接下来的惨相,心中已经为少年进行哀悼。

    这么漂亮的孩子,被异兽盯上连个完整的都不会留,太可惜了。

    但奇怪的是,他既没有听见哭嚎、尖叫,也没有听见撕裂和咀嚼的动静。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好似被攫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真空地带。

    静得很是诡异。

    士兵颤巍巍睁开眼。

    那群无坚不摧的铁藤螳的前肢与双翼碎成了齑粉,头颅也无力垂下,红眼睛里写满了对不可思议的情形逆转的震惊。

    而少年所在的位置已经被光淹没。

    白金色的,雷电般滋滋作响,叫人心惊胆战,又不自觉想要臣服的盛大光芒。

    它披荆斩棘而来,带着君临天下的威仪。

    那可怖的力量既能够碾压一切,又只是把一朵最最心爱的花儿,温柔地捧进手里。

    【作者有话说】

    跨过万水千山,宇宙星流,只为与你相见。

    96   重叠

    ◎只妄想跟你去避世。◎

    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过好多次了。

    好多次, 在他自以为陷入无能为力的深渊之时,这个人总能用那耀眼的白金光芒撕碎笼罩在他心头的绝望阴云,姿态强硬又动作温柔地护住他。

    凤凰怔怔地看着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的人类, 恍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约阿诺……?

    别说发现谢恺尘就在附近了, 连太子莅临黄昏晓星这件事本身, 都完全超出了纪攸的预料。

    在“血弥撒”时他的确听大胡子和乌元洲说过, 太子率领帝国军也来到了赛瑟纳林联邦,可怎么想他本人也应该去联邦主星星圈,再不济也是什么军事要塞。

    怎么会来到黄昏晓这种除了旅游业完全没有战略意义的小地方呢……?

    小鸟儿的脑袋里闪现过很多念头, 可每一个都不是在这种时候能够得到解答的。

    被饲主抱着就忘了全世界的危险,纪攸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眼下仍未处在安全的情况。

    铁藤螳群一只只飞向他们, 少年害怕地下意识闭上眼, 而后听见低沉有力的声音:“别怕, 它们伤不到你。”

    在睁开眼之前,他感觉到人类的手掌握住自己的后颈。

    那是个极有占有欲,又很怜惜的动作。

    在纪攸还是只小奶啾时, 谢恺尘的手对他来说是最好、最依赖的“床铺”;

    在他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时, 太子的手依旧要比他的大一圈。

    脖颈是任何生物最脆弱也最致命的部位。

    他放心地让他握住自己, 同样也情愿让他握住自己唯一的、再无逃脱之路的心。

    似乎是感受到了这种献祭一般的信任, 谢恺尘把少年抱得更紧了些。

    人类的呼吸近在咫尺,熏得凤凰耳根滚烫。他还听见谢恺尘烟雾一样的叹息声。

    嘭嘭!

    撞击声暂时中止了小凤凰在绝境中的浪漫沉溺的念头, 他抬头看去, 才发现谢恺尘是用精神力在他们身周撑起了防护层,而那些稀里哗啦声就是不知痛、也不知累的铁藤螳前赴后继撞上来的动静。

    谢恺尘的精神力凝成实体化如同千万伏高压的电流, 螳螂们在碰到的的霎那就被无情碾碎。

    然而这些异兽没有自己的思考, 它们一旦受到小头目的指令, 不喊停, 就绝不会停止任务。

    这样飞蛾扑火的举动超出了凤凰的认知,尤其是几分钟前他还在憧憬的那一双双钢铁之翼,如今在S级精神力面前,比一张纸还要羸弱。

    比起自己可能会受到异兽的攻击,这种绝对实力的差距更让小凤凰惊诧。

    这就是他的约阿诺吗?

    震撼之余,又忍不住为饲主骄傲。

    这可是他的人类先生呢。

    有其他的铁藤螳发现这边同伴沦陷,齐齐停止前进,调头支援。

    红眼睛在天际线连成火海,仿若燃烧的晚霞。

    它们一个接一个狠狠撞上精神力防护层,炸开的巨响胜过远处激烈的炮火交战。

    小神禽对声音原本就比常人敏感,更别提此刻就在咫尺之遥。

    他蜷在人类的怀中,捂住耳朵。

    有约阿诺在,他并不害怕。

    一分钟前还在痛苦于偌大宇宙找不到归宿,一分钟后,他唯一眷恋的地方来到了他的身边。

    就算此刻是无可挽回的世界末日,也没有遗憾了。

    可是……好吵。

    纪攸忽然想起什么,在人类的怀里不安地动了动。

    谢恺尘感觉到他轻微的挣扎,稍微放轻了力道,也拉开距离。

    然后,那双柔软微凉的手捂在了太子的耳朵上。

    这回惊讶的轮到谢恺尘了。

    保护子民,保护别人,保护帝国,是小太子自懂事起就被所有人灌输的义务,是不求回报的付出。

    可在这样动荡的激战中,竟然有人愿意反过来保护他——哪怕只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儿,也足够叫谢恺尘心弦一颤。

    从初识到现在,其实他们的相遇也仅有那么几次。

    可是每一次,少年都能给予他更大的震撼。

    他总在想,小九究竟有什么魔力,能成为亿万人之中唯一一个叫他心神不宁的存在。

    不仅感受到有生以来头一回的牵挂,甚至做出了只是得到这一个人的消息、就决定独自前往陌生星球的冲动举动。

    哦,还是两次。

    这根本和他缜密、冷漠的性格不符。

    是因为出尘惊艳的美貌吗?

    是因为从发色、瞳色到名字和自家的小灵宠若有似无的相似吗?

    好像都是原因,又好像都不足以支撑成为理由。

    现在他好像终于触摸到一点边角。

    他见过的美人很多,光是金发绿眼睛的就不胜枚举,但没有谁像小九一样能让他想到凤凰。

    亿万人之中,也唯有小九不把他当做太子,帝国的继承人或者未来的领袖。

    小九把他当做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想法和欲求的个体,会哭会笑,当然也会害怕爆炸声。

    他不是一个遥远而尊崇的概念,不是为了延续帝国而存在的名正言顺的工具,不是一个只需要大杀四方不需要有感情的S级武器。

    他在小九面前,就只是自己。

    这是连母亲在世时都做不到的。

    皇后处在高位,身不由己,她同样无法让自己的孩子自由。

    一生之中,唯有两者不对他有任何要求。

    一个是他的小凤凰。

    另一个……就是小九。

    他的确爱小叽,可是小叽毕竟是只小鸟儿,唔,非常珍稀也非常漂亮的小鸟儿;人类总不能对自己的灵宠产生太过分的感情。

    虽然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告诉他,他对凤凰的依恋有些病态。

    可小九不是灵宠,是和他一样的人类。

    所以……

    谢恺尘禁止自己再往深处想。

    感情这样不堪一击的软肋,是现在进退维谷的他所不能拥有的奢侈品。想得愈多,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不过上回他在654星给了小九一次机会,这人既然没有珍惜、还偏偏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那就别怪自己要动用私权限制了。

    从现在开始,他到哪里都会把小九带着。

    在搞清楚一切之前,绝不让少年离开半步。

    ……至于需要搞清楚的,除了对方精神力对他产生的影响、以及和凤凰的相关性,是否还有谢恺尘自己的心在想些什么,这一点暂时不在太子眼下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形势有些严峻。

    几十只、一两百只铁藤螳的攻击,S级的精神力防御层抵挡不在话下。

    但如果是几百只、上千只,就算是他也会感到吃力。

    他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必须转守为攻,主动出击,从围困中撕开一条路才行。

    下降到黄昏晓星时受到异兽群生物信号的干扰,他和自己的机甲,以及几个队员失去了联络。

    后者一时半会想找到很难,但那架机甲是用他的精神力启动的,他的精神力作联络用辐射范围可达半个星球,试试看还是有机会召唤过来的。

    谢恺尘半跪在地上,换了个姿势,单手把纪攸牢牢护在怀里,另一手抬起腕机,攥紧拳,指尖渗出的电光逐渐注入进去。

    做这种事会分心,再加上铁藤螳找到了防御层相对薄弱的一处,开始前赴后继往上撞,不多时竟然破开一个小小的口子来。

    异兽从那个口子伸进的前肢已经被精神力的电流烤得焦黑,

    但它没有痛觉,竟然还在继续往里伸,差一点点就能碰到凤凰了。

    谢恺尘抱着他调转位置,抬手张开五指做了一个扭转的动作,然后那些白金的光芒开始缩小,直到正好能容得下少年在里面。

    纪攸瞳孔一颤。

    约阿诺要做什么?

    缩小了范围之后,人类已经处在精神力防御层之外。

    不过碍于他本人就是这种毁天灭地能量的储存池,异兽们一时也不敢靠近。

    太子脱下披风,披在凤凰身上:“待在这里别动。”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语气太过生硬,他想了想又加了句:“相信我。”

    小凤凰很乖地点了点头。

    饲主说的话肯定是要听的。

    不过如果暗中悄悄地帮一下,应该也不算不听话吧?

    他可是谢恺尘的好宝宝呢。

    谢恺尘的披风之下还有军装,没想到的是,他把这件也脱了。

    他已经回过身面向源源不断从天而降的异兽群,赤着的上半身离纪攸不远,小美人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脸先红了。

    啊,是好久没见的饲主的好身材……0///0

    习惯了人类身份去看,和以小鸟儿的视角欣赏,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呢……

    好强的冲击力0///0

    不过太子可不是选个耍帅姿势来等死的,凤凰清楚地看见人类后背的肩胛骨线条愈发锐利、凸起。

    这是要……

    他有了预感。

    谢恺尘反手摸到骨骼,手指下陷的同时,那些骨骼也散发出越来越灼目的白金光芒。

    几秒钟后,他毫不犹豫从中抽出一把以光凝结而成的横刀!

    凤凰见过两次骨刀。

    第一次,在他们相识的最初,单纯的小奶啾被长耳狐伪装成的幼崽骗到了独目狼的地盘,谢恺尘为了救他,手无寸铁与野兽搏斗之时,第一次显现了这把横刀。

    第二次,则是在皇室的角斗场上,谢恺尘操纵着“S-天羽羽斩”,横刀放大至可以由机甲握住的大小,顺利赢下了由凯恩上校驾驶的“S-婆罗王”。

    这是第三次。

    刀身流淌着绮丽的金光,仅仅是挥出去,就有一大片铁藤螳晃晃悠悠掉在了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尽管铁藤螳一只只大得吓人,外壳坚硬到连普通的枪炮都伤害不了,可在太子的横刀之下,软弱得像一片叶子。

    唯有S级才能将自己的精神力具象化成武器,是极为罕见的存在。

    若不是螳螂大军数量太多,又要分神召唤机甲,最重要的,还保护另一个人的安全,用骨刀对付异兽实在有点儿杀鸡用牛刀。

    但纪攸也记得,正是因为这把刀完完全全是由谢恺尘的精神力凝成,消耗极大,而太子本人又很难自如地控制那强大到恐怖的精神力,很容易暴走。

    暴走的确能一波开大带走在场的所有,问题是,纪攸也没有忘记暴走的后果是施放者本人会昏迷。

    而异兽群的填补就像没有尽头似的。

    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若约阿诺真的在这里耗空精神力进入休眠状态,他也不会再管什么伪不伪装了,得立刻回到凤凰原身,才能施展最有效的安抚力。

    哦对了,还有他们的精神链接,那颗已经被凤凰屏蔽许久的灰绿色小星星,到时候也必须放出来才行。

    只不过,约阿诺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欺骗了对方,而且还是最讨厌的人类……

    小凤凰因为这个有可能的后果瑟缩了一下。

    会被饲养员讨厌吗?

    从此就不想要自己了吧。

    这对于满眼满心都是主人的小鸟儿来说,简直是毁灭性打击。

    可是,可是即便如此,还是饲主的安危更重要。

    就算自己被讨厌了QAQ他也会一直在不被看见的地方护佑和祝福约阿诺的。

    曾经的人类们也只能仰望星星,不是吗?

    啊不对不对,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小凤凰翻找了好几次才从太子那过于宽大的披风底下找到自己的手,刚要在手心里凝结出浅金色的小鸟形状光团,手腕上的光镯忽然动了。

    【小主人小主人!这个是不是,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类——】

    昭昭一激动连光粒子都飘出来了,太过招摇,纪攸吓了一跳,连忙熄灭了光团,用披风盖住手。

    【唔唔唔……小主人怎么了!】昭昭挣扎着收起光粒子,在他脑海中毛遂自荐,【是这些怪东西吗?我来我来,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凤凰否决了这一提议。

    “昭神”出手,解决是挺简单的,问题是就算是能护住处在中心的他与谢恺尘两个人,恐怕地面上的其他士兵、乃至地下基地的人们可能都会跟着异兽大军灰飞烟灭。

    使不得啊。

    【哎?可是我可以轻——】

    现状危急,纪攸不可能总分心来回应智能核,尤其是谢恺尘就在旁边,更不能露出马脚。

    情急之下,他干脆把昭昭屏蔽了。

    他的屏蔽,指的是把昭昭的意识关进精神空间的某个单独领域。

    凤凰忘记了,那儿并不是空的。

    于是,昭昭和被“打入冷宫”至今的灰绿色小星星面对面碰了个正着。

    ——你谁啊?

    ——你又是谁?

    ——你瞅啥?

    ——瞅你咋地?

    昭昭万万没想到,在外面要跟红藤蔓争宠,没想到进了里空间,还有个对它独宠地位的威胁者在!

    而且这家伙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是“爸爸妈妈的独生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不就只有小主人一个吗,哪儿来的第二个?

    昭昭听不懂。

    昭昭懒得跟它啰嗦。

    光粒子们摆出龇牙的表情:“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弟了,不听话,我就把你吃了。”

    小星星:“QAQ?!?”

    被妈妈屏蔽到现在还不够,竟然又有奇怪的东西来瓜分家庭地位——它的命运好苦啊TAT

    精神空间里的两个小东西从此开始了斗智斗勇的漫长争宠之路。

    精神空间外,凤凰重新在手心里凝出光影小鸟,衔着枝蔓飞向谢恺尘。

    人类专心对付异兽,只感觉到裸L的肩头像落了缕春日煦光似的微微一暖。

    他没有去看,也就不会知道有一只和他的小奶啾几乎一模一样的半透明光团在那儿轻轻一跳。

    浅金色的凤凰灵力覆上人类的肌肤,与他身周的铂金光芒缠绵在一块儿,如同温柔的潮水包裹着他凌厉而狠绝的精神力。

    这样从外部安抚的方法效果比不上从内部进入两人的精神空间,也差不多够用,这已经是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的最佳选择了。

    人类的反击越是凶猛,铁藤螳反而越是兴奋。那些血红的眼球激动得向外凸起,相当瘆人。

    谢恺尘抽刀横劈开空气,电流般的光亮呈横波向外扫射。

    又一队异兽应声倒地,断肢陨石一样坠下。

    就算前面的铁藤螳死状一个比一个凄惨,也丝毫不影响后面的大军鲁莽地向前扑。

    这样不行。

    他的精神力威慑以及骨刀对付每一只的确很有效,可它们的数量无穷无尽,这样拖下去只会变得越来越被动。

    更不幸的是,他的机甲至今没有回应。

    也不只是掉下来的时候摔坏了哪个零件,还是已经被螳螂大军围攻了。

    就在此时,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一只身型较小的铁藤螳借着其他同类吸引注意力的庇护,从后面偷袭。

    精神力比谢恺尘本人更先反应过来,他已经尽快回身,但还是被它前肢上的锯齿擦破了手臂。

    其实那个伤口并不算大,然而有精神力的加持向外旋散,再加上场面混乱,一下子营造出漫天血雾的错觉来。

    转折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血雾雨一样坠下,泼洒在铁藤螳的身上,好像有烈性腐蚀作用似的,将它们那些硬度极高的外壳竟然烧出洞来!

    此前连死都不怕的异兽们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全都吓得直往后退。

    胜利来得太轻松,谢恺尘愣了一下。

    他垂下手,长刀随着光芒的熄灭而慢慢消散。

    谢恺尘皱着眉看着自己。

    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儿时跟随父母去异星拜访,也曾遇到过类似情况的异兽袭击。

    那时候年龄还很小的他受了伤,可正因为他的受伤,抑制住了所有异兽的进攻。

    彼时的秘密武器,就是他这不知成分的血液。

    为了保护孩子,这件事皇帝和皇后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也没有和谢恺尘再探讨。

    以至于小太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那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惊险又刺激的梦。

    二十年后,这场梦再一次在现实世界中上演。

    谢恺尘挤压伤口,又涌出一部分血。

    他用虎口随意一抹,沾了点血,前面正好有一只不死心的铁藤螳还挣扎着想靠近,他抬手对着它,后者发出一声惊惧至极的嘶吼,踉跄着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谢恺尘:“……”

    尽管他的血对这些异兽来说堪比浓硫酸,可在平时的医疗中又和常人无异,甚至紧急情况下输血救人也没有排异反应。

    可此时,螳螂大军见了他的血,又好像看见了天敌或恶鬼。

    ……这到底为什么?

    他和这群德尔塔异兽,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怪物?

    应该是自己吧。

    不然得话,他怎么从来都与人世格格不入。

    铁藤螳们慌不择路地跑了,不仅是他们附近的,螳螂大军的行动都是听从指挥,有成员发出警报之后,整齐划一集体撤退。

    一场降临在黄昏晓星上足以天崩地裂的灾难,短短几分钟清场,宛若时间倒带。

    那被密密麻麻异兽军团遮得宛若黑夜的天空,再次恢复到了近乎永恒的无尽黄昏。

    一两朵橘粉色的流云慢悠悠游荡,清净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么就结束了……?

    真离谱。

    谢恺尘杵在原地,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太子也对急剧改变的现状有点儿发懵。

    几绺发丝黏在脸颊上,谢恺尘下意识抬手擦了一下,结果连着掌心上的血迹一同蹭在颧骨上,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再修正了。

    身后发出细微的摩挲声,凤凰拿着太子的披风起身,走向他。

    谢恺尘不确定该不该转身,怕触目惊心的血色会让少年害怕。

    其实担心会吓到小美人的,不是脸上那点儿战损痕迹。

    是自己其实是个比铁藤螳还要狂暴的怪物这件事。

    于是纪攸绕到他的面前来。

    这回躲也躲不掉了。谢恺尘低头看着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少年。

    太过精致的长相总会给人柔弱的错觉,像春日枝头绽放的樱花,或者玻璃橱窗里的瓷娃娃,精美而易碎,需要小心翼翼地对待。

    他见小九的次数不多,不过也看得出这个小家伙总是被周围的人宠爱着,应该是没怎么经历过风浪、娇养着长大的。

    这样的孩子从来不需要独自面对世界的困苦,在面对突至的灾难时通常都是手足无措的。

    应该哭泣,应该害怕,应该瑟瑟发抖。这是正常的反应。

    但小九那双翡翠似的漂亮眸子望着他,很平静,并无惊惧,也无瑟缩,宛若一捧并未被惊扰的湖水。

    那里面的仰慕是很明显的,谢恺尘只是不解风情,不沾儿女情长,谢恺尘不是瞎。

    但除了仰慕,剩下的竟然是……心疼。

    他是帝国的继承者,人人都知晓,太子永远无坚不摧,太子永远所向披靡,太子永远无懈可击。

    心疼这种情绪,和谢恺尘完全不适配。

    普天之下,怎么会有一个人在他理所应当地迎战、御敌后,看见他的疲倦,心疼他的付出。

    别说外人听了肯定不会信,这是连谢恺尘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

    连他都习惯了不去考虑自己,不为自己着想。

    怎么会有一个人,看向他的眼神,像一双想要拥抱他的天使翅膀。

    谢恺尘怔忪之时,不知他所想的纪攸已经上前一步,抬起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

    人类没有忘记自己先前蹭上去的血迹,他不想让纯白无瑕的小美人沾上这种污秽,下意识偏过头。

    凤凰没有放弃,手指执拗地追过去。

    “别动嘛。”

    他声音软软的,下意识还在用小鸟儿对饲主撒娇的语气。

    谢恺尘同样想起了奶啾,不动了。

    他垂着眼,看着少年细白的手指很轻地贴在自己的颧骨上,触感细腻柔和,像朵掉下来的花瓣。

    凤凰的指腹一转,那些血迹便迁移到他的手指上来。

    他放下手,谢恺尘抑制住心中那种不明不白的失落感,清楚地看见转移到少年手指上的痕迹在一道弥漫起的金光之后消失殆尽。

    绝对不是他眼花。

    这可不太像普通人能做到的,结合先前少年先前种种惊人的表现,谢恺尘更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

    他下意识抓住纪攸的手。

    可能是他平常手劲儿太大,这时候确实忘了控制力道,也可能是少年对他完全不设防,只是抓住手的简单动作,却让小九猝不及防地朝他的方向跌倒。

    谢恺尘想都没想,接住他。

    然后他们顺理成章的有了一个相当戏剧化的抱抱。

    从远处看很像什么浪漫情节的那种。

    这一切完全是意外,但形成的亲昵之姿又好似某种蓄谋已久。

    要是这时候有人在旁观,简直没办法解释。

    又或者是太过经典的定格——废墟上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劫后余生的紧密相拥。

    如果接下来进行深情炙热、旁若无人的拥吻会更符合氛围。

    问题是他们既不是恋人,更不会拥吻。

    猛然离得这么近,两个人都感到了尴尬。

    但有更尴尬。

    他们还真有个旁观者。

    因为发现这里有幸存者所以赶过来看看、结果正好撞上小情侣贴贴现场的士兵:“……………………”

    谢恺尘:“……”

    小凤凰整个啾都要烧起来了。

    他下意识像以前那样汲取安全感,把脸埋在太子的颈窝里,感觉到谢恺尘的身体顿时绷紧了。

    凤凰也浑身一震。

    他忘了,现在的自己不是毛茸茸,而是太子最不喜欢的人类。

    他慌乱地想要躲开,出乎意料的是,谢恺尘不仅没有推开他,反而像之前那样手掌握住他的后颈,稍稍用力让他躲在自己的怀里,不用去面对来自他人的打量和猜测。

    小凤凰额头贴着人类的肩胛,被强壮有力的臂膀环抱住,沉溺在饲主久违的气息里,眼眶有点儿酸。

    他好想他,好想他的气息,好想好想他的抱抱。

    还想要更多一点。

    还想更贴近一点。

    若世间有掌管愿望的神明,能否听见他心底最真挚的祈求,能否让时针就此停摆,时间从此凝固在这最动人一刻?

    什么找回自己,什么啾生使命,什么拯救万物,那些远大的理想再也不要了。

    他只想和约阿诺去往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这样静静地待在他的近旁,或者怀里。

    那就是他唯一想要的永恒。

    暧昧的一幕被士兵尽收眼底,此人在心中默念我应该在地底不应该在这里,尴尬得抓耳挠腮:“呃,那个,抱歉,我知道我来的不是时候……我就是想问问,两位需不需要换个地方继续……呃不是,我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帮助?”

    *

    谢恺尘的血液成为吓退铁藤螳大军的独门秘籍一事,除了两个当事人没有其他人知晓,他们也没打算透露出去,于是凶狠的异兽突然整齐划一夹着尾巴逃跑的原因,成了黄昏晓星的未解之谜。

    这一波袭击暂时告退,那个撞破了疑似小情侣贴贴现场的士兵,在高个男人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带他们去了军事据点。

    这两人看起来什么武器都没有,却能在异兽的围剿中活下来,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

    基于各种方面的考虑,士兵没有贸然让他们去聚集着平民的地下基地,两人表示对此表示理解。

    说是军事据点,其实也就是以战舰为中心的、聚集了不少武器、比临时安置点条件稍好一些的帐篷群。

    领他们过来的那个士兵去找军医来为两人做检查,据点其他人来来往往,目光不免落在这两个长得过分好看的陌生人身上。

    一个刀锋般凛冽英俊,一个月光般清灵柔婉,看起来格外般配。

    他们好像靠得很近,又好像在克制着同对方保持距离。

    这两人是谁,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每个路过的人都在心里嘀嘀咕咕。

    很快,有人认出了谢小九医生,去找岑大校汇报。

    谢恺尘和纪攸坐在废墟之上,前者听见士兵的称呼后挑了下眉:“‘谢’医生?我都不知道这么巧,你跟我一个姓呢。”

    纪攸:“……”

    这话他没法接。

    好在太子也没打算逼问,反而因为他的沉默心情颇为愉悦的样子。

    并没有明显的笑意,可小凤凰对于饲主的情绪波动感知再敏锐不过了。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在开心呀!

    就是因为自己跟他姓吗?

    这是非常值得开心的事儿吗?

    人类好奇怪喔。

    纪攸突然发现自己还一直把谢恺尘的披风抱在怀里,后者只穿了那件军装,打算还回去。

    但谢恺尘拒绝了,不容置疑地披回到他身上。

    小凤凰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困惑。

    “我不冷。”谢恺尘简单地说。

    黄昏晓星终年接触不到恒星射线的直射,气温恒定地保持在星联标准中的十度左右。

    士兵们都全副武装,和他们比起来,只穿着睡袍的小美人显得格外单薄,唇瓣嫣红,连仰角望着他的眼神都是那么楚楚可怜。

    大概有一种冷,叫做「饲养员觉得你冷」吧。

    太子看着少年那柔软的浅金色发丝,心底钻出想要揉一把的冲动。

    但忍住了。

    其实小神禽不会有明显的冷热感之分,不过久违地接触到饲主的衣服,是很幸福的。

    没有小鸟不喜欢筑巢。他没再坚持,把自己裹进太子的披风里,悄摸摸地深吸一口气,满足得好像飞到了云端打滚儿。

    少年一张小脸埋在衣服中,开心地闭上眼睛,小猫一样皱起鼻子。

    谢恺尘看着,心也跟着变得软绵绵的,想要揉揉小九头发的念头也像小猫爪在挠。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才暂缓了这种念头。

    过了一会儿,士兵带着医生来了。

    来人并不是休斯,纪攸此前也没见过,应该是岑寻枝舰队的在职军医。

    认出这位有名的年轻疗愈师并不难,但赛瑟纳林联邦人认出帝国的太子,是需要一点儿难度的。

    医生觉得黑发的这位很眼熟,可是想破脑袋他也找不出一个尊贵的太子出现在这颗被战略放弃的灾难星球上的合理理由,就算再怎么觉得这位病人长得像新闻里的邻国太子,也不敢确认。

    他给两人分别做检查时,目光时不时往谢恺尘身上瞟,试图察觉出符合或者推翻猜想的佐证。

    谢恺尘从小到大最习惯的就是各式各样的视线,并没在意。

    最后揭开谜底的还是纪攸:“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同样是困扰小凤凰很久的问题。

    医生也忍不住竖起耳朵听第一手八卦。

    谢恺尘屈起一条腿踩在他们坐的那块也不知原本属于什么建筑的大石砖上,另一条腿垂下,左手搭在屈起的那条腿上,低着头,鞋尖有一搭没一搭逗弄着地上的一根小草。

    “本来是在联邦主星的。不过我和元帅吵架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所以我们现在各带各的队。”

    纪攸则双腿都蜷在石砖上,抱着膝盖,歪头的模样乖巧得不得了:“为什么?”

    在他的认知中,饲主是很温柔的,也许对自己以外的人类略为冷淡,也不至于像小孩子一样吵架。

    谢恺尘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看进他的眼底:“……唔,因为你。”

    小凤凰:“……?”

    他怎么了吗0.0

    凤凰仔细思考,认真回溯。

    自己什么也没做呀QAQ

    太子恶劣地翘着嘴角,欣赏了一会儿少年茫然无措的样子,才大发慈悲解释道:“他认为帝国军没必要和德尔塔异□□战,但我觉得有必要。所有的异兽都汇聚在黄昏晓星,这不是什么正常的征兆,所以我过来看看。”

    他的语气就好像“今天面包店出了新的海盐玫瑰口味的可颂,所以我过来看看”。

    “他不能理解,他认为帝国的宇域绝对安全。但唇亡齿寒,如果德尔塔异兽真的攻破了联邦,下一个目标就会调转‘魔鬼礁’星云。到那时候,离帝国又还剩多远呢?”

    谢恺尘其实是个话很少的人,哪怕在还未发生变节的、最幸福的童年时光,也一直是个酷酷的小孩。

    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少年身旁,他有生之年难得会生出倾诉欲来。

    医生表面上还算镇静,大脑已经因为信息过载快要宕机了。

    我靠,来真的啊!

    天哪,隔壁人类帝国那个传说中冷酷、暴虐、不近人情的太子,竟然会万里迢迢跑来只为英雄救美!

    谢小九医生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吗?

    他现在跟他混熟了以后能不能去参加婚宴啊?

    他一直想去帝国看看呢!

    哎不对,好像想得有点远了。

    二位看起来还是恋人未满的关系呢。

    不过暧昧期最美好了,尤其是这两人郎才郎貌情投意合,很难不嗑到——

    医生激情脑补的同时,凤凰一边听谢恺尘说话,一边难得分心。

    他控制不住频频看向自己的脚踝处。

    岑寻枝在小野莓花园捡到他,送去临时安置点之后,那边的对接负责人见这小孩儿光着脚,心疼得不行,找来快要长到小腿的深筒袜和一双算不上舒适但很保暖的靴子。

    它们遮住了少年脚踝的位置,也就遮住了红藤蔓与琳琅球——那个谢恺尘赠予凤凰的信物。

    幸好看不见,纪攸想,否则比起真实身份暴露,更有可能的,是约阿诺会以为自己偷东西了吧。

    还有可能更严重,觉得自己把真正的小凤凰怎么了。

    这就很难解释了。

    谁会相信小鸟可以大变活人啊?

    他都不会信的好吗。

    除非……除非那个变人的小鸟就是他自己QAQ

    谢恺尘发现了小九的心不在焉,以为是异兽留下了心理阴影,连自己都没发觉声音柔和了些:“你还好吗?”

    等到他问了第二遍,小凤凰才冷不丁回过神,眼睛因为惊诧睁得圆圆的:“我、我好的呀……”

    那个手足无措的小表情实在太像他的小叽了,尤其是奶啾在该睡觉的时候因为肚肚饿偷偷吃太阳花花种被他当场抓获的时候。

    每次想起小毛球,都会让太子的心变得慕斯一样甜蜜又绵软。

    他正要说什么,被身后的声音打断了。

    “谢医生。”

    两人一起回头,小凤凰看见来人,眼前一亮,从石砖上跳下跑到面前:“大校!”

    岑寻枝皱起眉:“你从基地偷溜出去,回头要给我一个解释。”

    纪攸:“。”

    哎呀,差点忘了还有这茬呢。

    岑寻枝没有当场继续追究,目光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尽管不久前和帝国的太子视讯过,不过那时候他满脑子震惊于总统竟然连异兽进攻这么大的事都瞒着黄昏晓星,无瑕去记住太子的尊重。

    再加上他和医生一样,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子本人能莅临小小星球的,哪怕觉得有点儿眼熟,也完全没往正确答案上想,或者说最先把正确答案否决了。

    此时此刻,谢恺尘在他眼里和什么帝国太子一点儿不沾边,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待在小九近旁、还很明显对小九充满占有欲的陌生男人。

    离小九近,划重点。

    陌生,男人,都是重点。

    不、对、劲!

    虽然小九也没比他小太多,但既然是他捡回来的,也是他负责的,那就是他认定的被监护者;尤其是少年的治愈力格外珍贵,是基地和黄昏晓星的希望,要绝对保障安全才行。

    他在看到谢恺尘的第一眼,脑海中护崽本能的部分顿时激活,警铃大作。

    这家伙是个人拐子吧,仗着脸好,说一句甜言蜜语就能让小孩上当受骗。

    这种人他见识过,不能信,务必让小九离他远点儿。

    岑寻枝眯起眼,伸手把纪攸拦在身后,摆出家长姿态:“请问您是?”

    用词加了敬称,但语气绝对算不上客气。

    另一边,真正的饲养员同样站了起来。

    他比岑寻枝更高大,嗓音也更加冰冷,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是他的监护人。”

    【作者有话说】

    被两人同时担心会被对方拐骗走的啾宝:啊?

    岑大校是有自家CP的,对啾宝只是关心小朋友的长辈情(?),不会和太子成为情敌啦。

    但小谢同学真的要加油了,现在不止人类特别爱啾宝,外星人也超喜欢的——

    「只妄想跟你去避世

    风再急可捉紧你手」

    ——容祖儿《续集》

    97   千山

    ◎纪攸毫无防备地睡在他面前。◎

    这个回答实在出乎岑寻枝的意料。

    小九一看就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孩, 可也的确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家境与来处。

    黄昏晓星的游客太多,什么乱七八糟的种族都有,他不可能一个个去追根溯源, 本人也不是那种八卦的性格, 小九不主动提, 他绝不会过问。

    但冒出来个监护人也是够莫名其妙的。

    且不说小九按照人类的标准已经成年了, 从法律上来说不再需要被监护,光是少年在他旁边那拘谨而生涩的模样,像棵刚被移栽的小含羞草。

    ……还监护人呢, 二位看起来根本不熟吧?

    岑寻枝这辈子最烦的就是用脸和花言巧语把人骗得团团转的男人,现在对于谢恺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干脆直接略过了男人的答案, 转而问少年:“他说的是真的吗?”

    纪攸:“……”

    这要啾啾怎么回答呀!

    他是小鸟儿的时候, 约阿诺当然是他最最信赖的、也是唯一的饲养员, 说是监护人也没差。

    从他的角度来说,回答是肯定的。

    可是他的人形和太子殿下不过几面之缘,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使用这种关系代称, 可是如果自己现在答应得太畅快, 会不会反而显得怪怪的、有暴露身份的危险?

    约阿诺也会觉得很奇怪吧?

    ……可是, 明明和人形的自己不怎么熟悉的谢恺尘, 为什么要说是自己的监护人呢?

    少年支支吾吾,讲不出明确的话来。

    然而小凤凰有个改不掉的习惯, 在迷茫和无助时会下意识看向最依恋的人, 也就是谢恺尘。

    现在也是同样。

    岑寻枝没有错过这个细节,在心中又一次对陌生人和对方与小九之间的关系做评估。

    既没有监护人与被监护人那样顺理成章的关系, 可是好像也不算陌生。

    小九那种无意识的倾向, 其实很能体现心理关系上的亲密偏好。

    他调整了问句:“你认识这个人吗?”

    这倒是很好回答。

    小凤凰赶紧点头。

    岑寻枝无视了陌生男人那愈发冰冷的目光, 又追加了一个:“你相信他?”

    原本惴惴不安的纪攸因为这个问题放松下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谢恺尘, 后者阴得能滴水的脸色在接触到小美人笑微微的眼神时,不自觉也跟着柔和些许。

    小凤凰再度看向岑寻枝,眼睛亮闪闪,像通透的宝石:“相信的!”

    那可是他的人类先生呀。

    全世界,最最好,最最喜欢的人类先生喔。

    岑寻枝看着少年的翠眸,验证了这两人的确有点儿不同寻常又不可言说的关系的猜想。

    好吧,原来此前看到的那种距离感,原来不是敬而远之的生涩,而是欲语还休的羞涩。

    好家伙,这两人哪里是不熟,根本是在暧昧期吧。

    这么一想,小九在他眼里像小孩,其实也是个完全可以为行为和选择负责的成年人了。

    成年人有自己的心动和心动对象,也是理所应当的。

    岑寻枝对刨根问底别人家的家事没兴趣,只要小九说相信,那就姑且相信好了。

    岑大校对谢恺尘点了点头,表情平淡:“那行,请跟我过来登记身份吧。”

    谢恺尘:“。”

    总有种蓄完力然后目标跑了的恼怒感。

    岑寻枝接下来的话更是把这种愠怒抬升了一个等级。

    岑寻枝瞄了眼谢恺尘,嘱咐纪攸:“保护好自己,如果他欺负你,立刻跟我说。”

    他故意没有放低声音,要的就是让陌生人听见、也听清楚,小九在黄昏晓星是有人罩着的,可别有不该有的心思。

    少年没听出来这话里有话的微妙,还认真地回答:“我知道啦。”

    约阿诺可不会欺负我呢,小凤凰想,每次遇到可怕的怪物,他都会保护我的。

    这番话落在谢恺尘耳朵里,已经算得上挑衅的严重程度了。

    十几年来面对三皇子的讥讽从来无动于衷的太子,在涉及到纪攸的“所有权”时,额角难忍地抽了抽。

    他上前按住少年的肩膀,轻轻一带,将人带到自己怀里,手臂环住对方纤瘦的身体,银灰瞳孔深处似乎有火焰在无声烧灼:“我的人我会照顾好。”他说,“不劳您费心了。”

    这人恨不得把独占欲化作精神力释放出来,无差别警告所有想要靠近小九的所有人。

    不,不止人。

    是路过的狗都被拉过来见证一下所有权的程度。

    岑寻枝对于这种幼稚行为嗤之以鼻,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年纪,乍一看还以为是很成熟的人呢,碰到这种事儿就跟小孩子不许别人碰自己心爱的娃娃似的。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对着小九很夸张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恺尘:“……………………”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挺强的。

    在谢恺尘真的要化身成为满天飞谣言里的暴君之前,衣角上多出来的一点点力道阻止了他。

    他低头一看,小美人的手指轻轻柔柔抓着他的衣角,乖顺又依赖的样子。

    这个动作就像是在告诉岑寻枝,我很好,很喜欢他,请放心。

    很明显小九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太子的心情舒缓许多,也宽容地不再计较“情敌”的无礼。

    反倒是岑寻枝莫名有了种老父亲嫁女儿的沧桑感。

    唉,孩子自己选的,凑合过呗,还能硬劝分手咋的。

    岑寻枝喊来一个士兵带这两人去登记处,自己地下基地找休斯。

    他他拍了拍深蓝色军服上的灰尘,想起这个男人身上穿的看起来也挺像军装。

    不过和记忆中帝国那种黑底银纹又有点儿不太像,到底是什么人呢?

    替他俩检查的医生小跑到岑寻枝身边:“大校。”

    “嗯,怎么样?”

    “除了那个小的划伤,他俩都没受伤,体征一切正常。”

    岑寻枝挑起眉:“就一处划伤?”

    医生也是一脸惊奇:“是啊,喊我过来那小子说是从‘野外’发现他俩的。”

    “野外”是他们现在对于铁藤螳会侵袭的地面区域紧急赋予的新代称。

    那种地方就算是有武器的士兵也很狼狈,这两人到底怎么活下来的?

    医生想来想去,给出一个可能性:“他俩都是人类,应该是精神力等级很高的那种吧。但我没有这种检测工具,判定不了。”

    岑寻枝点点头,如果是精神力,的确也合理。听说人类A级以上精神力可以当做杀伤性武器来使用。

    他对谢恺尘那个伤口比较在意:“你给他测过血液吗?”

    医生点头:“很正常,还是A型血呢。”

    那也可以排除血液的异常情况了。岑寻枝又想到什么:“那个小孩的样本,有送检吗?”

    “小孩?”医生想了下,“哦,你说那个小姑娘的特异样本啊,送去过了。结果把检测机器都弄瘫痪了,现在在等检修。”

    他说这话时忧心忡忡压低声音:“那到底是个什么小怪物啊。”

    岑寻枝的眉眼蒙上一层霜。

    经手过幼崽检测样本和结果的人不约而同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担忧,但幼崽目前为止出了这些数据上的异状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别的不同。

    别说威胁其他人的安全了,到现在不是吃就是睡,连句话都没说过。

    总不能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猜测把这么小的孩子独自扔到野外等死吧。

    小九一定不会同意的。

    想象了一下少年抱紧幼崽不允许任何人来抢的样子,倒是跟刚才那男人搂着小九恨不得离他十米远的架势差不多。

    大概属于威胁方式是眼泪叫人心软,和拳头直接让人软的区别吧。

    ……该说也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哦对了。”岑寻枝随口问道,“你知道那个新来的是什么人吗?”

    岑寻枝与谢恺尘对峙的全过程,医生都在现场。

    提起这个,脸色顿时精彩纷呈起来:“……大校,您真的想知道吗?”

    岑寻枝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话?”

    医生汗都要滴下来了:“我是听那位……阁下,自己说的。所以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真……”

    连阁下这样的敬称都出来了。岑寻枝陡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他停下脚步:“你说。”

    医生差点撞他身上,紧急刹车。

    医生摸了摸鼻子,有点不敢直视大校的目光,眼睛到处瞟:“就是,那个,那个,我听他说他是……帝国的太子。就是总统邀请来援助的……那个太子。”

    岑寻枝:“……………………”

    也就是说。

    自己一天之前,才在视讯中和他接触过,尊敬且客气。

    一天之后,当着殿下心上人的面,暗示他是不怀好意的人拐子。

    ……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连夜从黄昏晓星,不,干脆从赛瑟纳林跑路应该不会被追杀吧。

    人生重来算了。

    *

    尽管被岑寻枝(通过别人的提示)认了出来,谢恺尘没打算把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

    他会在这里待几天,想办法和下属以及其他帝国军联系上,搞明白铁藤螳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撤退的原因,最后带小九离开。

    清晰明了的规划。

    所以,在面对据说是总负责医生的休斯关于姓名的提问时,他说:“姓谢。谢约。”

    “也就是说,你俩一个姓?”休斯放下笔,表情复杂,“你俩不会是那种□□的关系吧?”

    他都不需要岑寻枝转告,光是看小九寸步不离跟着这个高大的男人,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小孩儿有多依赖这人。

    休斯认识纪攸的时间很有限,不过小家伙的性格还是很好摸透的,就是那种对谁都温和的类型。

    但同意他人的靠近,和主动接近他人,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

    这个高个子的男人看着年纪也不大,也就二十几岁,九成九的可能性从来没谈过恋爱,恐怕自己都搞不清楚什么叫感情,才会既想要把人牢牢栓在身边,又怕其实被拴住的是自己的心。

    休斯暗暗摇头,小九喜欢这样的类型,怕是有的熬呢。

    谢恺尘:“……”

    谢恺尘:“……没有。”

    一时半会很难解释得清。

    毕竟他笃定小美人绝对不可能姓谢,出于某种尚不知晓的原因巧合地选择了与他同样的姓氏。

    而他说的监护,也不是家长与儿童的那种。

    再说了,他们也不是……那种关系。

    他们就是两个没有血脉相连、也没有任何家庭联系、更还没到亲密关系那一步的,认识的人。

    总之,跟□□可以说是毫不沾边。

    休斯一脸不信任,不过本着医生治病救人不去评价病患道德问题的原则,也没有再追问。

    小凤凰听见太子道出化名之后,呆呆地看着他。

    谢……约。

    ……约,是约阿诺的意思吗?

    人类先生还记得自己给他起的名字,凤凰语里的星星。

    他一定还在想念小奶啾吧。

    少年不禁有些低落。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以坦诚的真面目与饲主相认呢?

    谢恺尘也察觉到他在发呆,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离得很近,好像连额上的发丝都拂过了掌心,痒酥酥的。

    少眨了眨眼,无辜地望着他。

    “还好?”谢恺尘问。

    “……嗯。”

    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可称不上「还好」。

    谢恺尘蹙眉,但休斯抢在他之前开口:“哦对了,九九,小野莓一直在找你。你这走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跟她说,把她吓坏了,快去看看吧。”

    纪攸心脏一跳。

    和饲主重逢的喜悦压倒一切,他差点忘了还有个需要自己的幼崽呢!

    “小野莓?”谢恺尘显然也没有漏听这段话,问,“谁?”

    休斯接着写东西,头也没抬:“哦,他女儿,挺可爱的。你不是他家里人么,应该认识一下。”

    谢恺尘缓缓看向纪攸。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有孩子了吗?”人类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古怪,“还是说一直有,只是我不知道?”

    小凤凰:“Q口Q!!”

    啾啾不是,啾啾没有啊!

    误会大了QAQ

    *

    谢恺尘跟着纪攸进了地下基地。

    楼梯间弥漫着厚厚的尘土味,在收到铁藤螳大军入侵的信号之前,这里至少已经几十年没有启用过了,建造基地不过是标配,谁能想到一颗小小的黄昏晓能成为战争的沦陷地。

    联邦军已经尽可能找来通风和制氧器材,但下面躲的难民太多,根本不够用,很多人跑到楼梯口来换气。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不得不换了另一条有士兵把守的路。

    下了楼梯,正式进入基地的地下部分味道更难闻,除了陈旧潮湿的霉味,还有各种吃到一半的食物味道,包括病人们的药品味,以及根本分辨不出来是什么的怪味。

    太子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去过这种类似于贫民窟的地方,被呛得咳了好几声。

    他担心小九身体柔弱会更受不住这种气味,出乎意料的是,少年适应得很,到后面还要回头等他。

    “你不喜欢这个气味吗?”凤凰想了想,“是不太好闻……”

    连看起来娇气的小家伙都能受得了,他堂堂太子总不能说不行。

    不过纪攸并没有让他坚持,抬起手。

    谢恺尘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但并没有躲避。

    凤凰抚上他的眉心,淡淡的金光自指尖流淌,如同夏日的溪水浸入谢恺尘的烦闷中。

    比起感觉到自己的确对味道没那么敏感,谢恺尘此刻注意力都在小美人前额上那抹莹亮的花钿上。

    三重螺旋,既像羽毛,又像泪滴,还有点儿像花瓣。

    谢恺尘仍不清楚那究竟是颜料还是刺青,不过既然能发光,大约是精神力具象化的一种。

    ……无论如何,真的很美。

    它为少年那原本就无可挑剔的五官更添一丝温婉和皎洁,让他如此动人,宛若此世间最叫人心醉的月色。

    谢恺尘怔忪的片刻,凤凰已经离远了。

    谢小九医生的归来终究还是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人们都在寻求他的帮助,祈愿神明可以来到自己身边。

    少年蝴蝶一样灵巧地穿梭在不同的病人中间,娴熟温柔地应对每个人的需求。

    有一些受伤严重的病人躺在地上无法起身,他就跪在病人的旁边,低下头,双手扶着病人的额头两边,一点点玲珑的星芒沿着他漂亮的手指氤氲开来。

    病人的焦躁和疼痛得到缓解,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小谢医生。

    双手合十,在洒下的金光中默念着感谢神明庇佑。

    他面对他们的感激和讶异,仍然温声细语,总是笑微微的。

    在这样空气不流通的憋闷地下室中,好像只要在他近旁,周遭都浮动着花朵的馥郁馨香。

    谢恺尘远远看着,心也跟着静谧下来。

    如果真有神祇布施,真有圣子垂怜,大约就是这样吧。

    这儿原本有一些地铺,但大多已经发霉,虽然在这种艰巨的条件下也没得挑;大家从临时安置点又带了不少东西下来,基地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摆得到处都是,一眼望过去全是无精打采的人们,很难分清谁是谁。

    纪攸暂时停止接诊,两人还是耽搁了许多,才总算找到托管幼崽的地方。

    主动提出帮忙照顾小野莓的年轻母亲名叫宣秋诗,有个七八岁的儿子。她一家都是人类,住在离赛瑟纳林最近的NN-36星系。

    她的丈夫被公司外派到黄昏晓星出差,正好儿子放假,便带他来探亲。

    没想到,遇上了这样的事。

    她和丈夫在炮火中失去联络,后者至今下落不明,她只身带着年幼的儿子辗转,幸好找到了岑寻枝舰队的庇护,暂时有了安全。

    宣秋诗和这里的赛瑟纳林人以及其他星球的人不同,她是帝国土生土长的人类,自然认得出自己国度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为了应对星盗以及德尔塔象限异兽的骚扰,褚聿元帅主动要求驻守处在帝国最边缘的NN-36星系,基本等于此星系的实权领主。

    褚元帅和三皇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NN-36星系上的人基本都是谢狄川的拥趸。

    宣秋诗一家是少有的支持太子派系的民众。

    她年轻时候和丈夫去母星星系度蜜月,有幸亲眼见过彼时还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太子,知道这是一个怎样温文尔雅、沉静有胆识的未来领导者,他们夫妻俩也从来不信星网上传播的那些太子黑料。

    宣秋诗在纪攸带着谢恺尘往这边走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太子,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您……您……”

    这还是黄昏晓星上头一个认出自己来的。

    谢恺尘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请帮我保密。”

    宣秋诗忙不迭点头。

    天啊,无论是旅个游碰上星球大战,还是在战后的废墟中遇见尊贵的太子殿下,全是写成小说也会觉得离谱的情节好吗?

    结果还都发生了!

    平复了下自己的激动,她的眼神在两个好看的年轻人之间逡巡。

    他们是一起过来的,很熟悉的样子。

    也……很般配的样子。

    好奇是人之常情,她犹疑着问:“殿下和谢医生是……”

    被问到的两人下意识看向彼此,又在眼神接触到的刹那触电般分开。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好呢。

    有了先前「监护人」产生的伦理方面的误会,谢恺尘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了。

    事实上他和小九之间的确没有一个可以用来回应他人的清晰定义,要说的话,恐怕连朋友都算不上。

    至于凤凰,总不能说这位是自己的饲养员吧。

    好怪。

    宣秋诗看看少年,再看看男人,抿嘴一笑。

    她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当然经历过恋人未满的状态。

    初恋,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光了。

    她盘腿坐在属于自己的一方窄窄地铺上,儿子盖着她的外套,睡得打呼噜。

    而她的怀里则是盖着纪攸留下来的那件淡蓝色医生褂的幼崽。

    小野莓眼睛一直跟着纪攸转,显然是认出了这位年轻的监护人,像石头投进湖面引起涟漪那样,叫玻璃娃娃凝滞的情绪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即便如此,她也只是望着,没有做出一定要他抱的动作来。

    宣秋诗脑海中想象了各种两人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浪漫情节,跑题得彻底。

    还是凤凰主动提醒:“姐姐,那个,可以把她给我吗?”

    宣秋诗顺着他的话一低头,她的膝上一直暖呼呼的,差点忘了这个小东西。

    幼崽不哭不闹,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哪怕就在怀里抱着,也好像没有存在感。

    到底经历了什么,到底是生了什么病,才会让一个最是该撒娇年纪的孩子变成这样?

    当妈的人实在太心疼了。

    幼崽像只吃不饱饭的小猫咪,苍白瘦小得可怜。

    纪攸也坐下来,她被从一个怀中递到另一个,没有半点反应。

    只是在靠进凤凰怀里时,安心地闭上眼睛。

    宣秋诗看着她,叹了口气:“她醒来发现你不在,到处找;说是找,其实也不哭不说话,就是眼睛转来转去到处看。怎么都等不到你回来,就发出‘啾啾’这样的声音——这是我头一次听见她发声,原来不是小哑巴呀。”

    末了摇摇头:“可怜的小东西。”

    凤凰听见她的转述,惊讶地眨了下眼:“‘啾啾’?”

    女人点点头:“对的,‘啾’,‘啾啾’这样。那种声音,哎,我形容不出来,反正像小鸟一样。她模仿得特别像。我学不好……啊对了。”

    她毫不犹豫拍醒睡得像头小猪一样的儿子:“旭旭,你给哥哥学一下。”

    旭旭冷不丁从回到家大饱口福的美梦中被拽出来,揉着眼睛:“什么呀……”

    “就是小莓妹妹之前发出的那种小鸟叫。”宣秋诗对纪攸和谢恺尘解释道,“我儿子学得比我像。”

    两人看着小男孩。

    小野莓是纪攸给幼崽起的名字,不过宣秋诗的儿子固执地叫这个妹妹小草莓。

    他抓着妈妈的外套坐起来,眼神还有点儿没清醒的涣散:“草莓妹妹就是……啾,啾啾,啾。”

    他学得惟妙惟肖,像极了小鸟儿,引得旁边人都扭头看,还以为基地里不知从哪儿飞来小动物。

    宣秋诗拍拍儿子:“对,就是这个声儿。不过小莓比他的声音更细更弱,我一开始都没听清,还是把耳朵贴在旁边才听着。”

    她笑:“我一开始还在想,为什么要小鸟叫呢,还是旭旭提醒我,因为是小九医生,‘九’和‘啾’很像,小莓就记住了。看来谢医生在她心里就像小鸟一样呢。”

    宣秋诗觉得很有意思,旭旭一旦模仿起了小鸟就停不下来,还趴在纪攸旁边,试图唤起妹妹跟他一起学小鸟叫。

    母子俩心情有多么轻松愉悦,凤凰的心就有多么沉重。

    ……太奇怪了。

    小野莓为什么会用小鸟来对他的存在进行标记?

    他在幼崽面前,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是纯正的人类模样吗?

    岑寻枝和休斯都跟他说过,幼崽身上有很多疑点,可他从来也没想过能从这种角度看透自己。

    更难捱的事,他能感觉到谢恺尘从听见“啾啾”声开始,就一直盯着自己。

    他不敢回望,任人类的视线烧灼着自己的后脊,如芒在背。

    不难看出太子对和小鸟有关的一切都高度敏感,而且似乎也一直在怀疑自己和小奶啾的关系。

    有时候纪攸都在想,要不要告诉谢恺尘真相。

    且不说太子现在对人类、对人形的自己究竟有没有厌恶和排斥,光是小鸟大变活人本身,就很难有说服力吧?

    难道要找个私密的地方当场表演双形态切换?

    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吧!

    他能感觉到谢恺尘对现在的自己还算温和,但仍有戒备,而心里永远为奶啾留有最温柔地位置。这已经是他能预料到最好的状态了。

    纪攸很怕若告知了一切,谢恺尘会因欺瞒而感到背叛,两人之间宝贵的平和将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堕入深渊。

    他的星星应当永远光辉,永远耀眼。

    他无法想象他的星星会用冰冷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

    小鸟会心碎的。

    所以,在还没有把握能得到很好的结局之前,还是尽可能将这个秘密保守得久一点,更久一点吧。

    所幸谢恺尘也不觉得这个场合是追问的好时机,没有顺着话题说下去。

    他也坐了下来,膝盖碰到少年的小腿,然后又收起。

    倚在凤凰怀里的幼崽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看向谢恺尘。

    宣秋诗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笑道:“小莓还认得出亲疏远近呢。”

    之前不管什么人过来关心幼崽,小野莓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哪怕一个眼神。

    她的眼里,就只有啾啾哥哥——这是旭旭根据小鸟叫给谢小九医生取的新名字。

    结果现在又多了一个。

    是因为新来的谢约哥哥和啾啾哥哥很亲近,很有可能会成为她的另一个监护人,所以她才会想要探究一下吗?

    谢恺尘同样注意到了幼崽不含任何情绪的、称得上是审视的目光。

    那是一双天蓝色的、玻璃珠一样的眼睛,过于纯净,没有任何人世的纷繁能够在里面留下倒影。

    谢恺尘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孩子。

    要不是小九年纪太小,又已经解释过是在小野莓花园捡到被压在废墟下面的小姑娘,他会以为幼崽与少年血脉相连,才会让他产生共振般的错觉。

    纪攸已经调整过来状态了,他有一搭没一搭梳理着小野莓软软的黑发,瞅瞅幼崽,又抬头看看太子:“你们头发颜色一样喔。”

    都是不含一丝杂质、最沉、最纯粹的黑。

    纪攸当初在第一眼见到小野莓时,就从她的发色联想到了自己的饲主。

    他喜欢黑发,喜欢和谢恺尘有关的一切元素。

    谢恺尘也看着他,那头蓬松漂亮的长卷发为了行动方便随意地绾起来,昏暗的防空洞里也依旧闪闪发亮。

    他其实有点儿想摸一下看看,又觉得不合时宜。

    宣秋诗善解人意地拉起儿子:“你们也累了吧,我带旭旭去通风口走走,你们先在我这儿歇一会。”

    她选的地方好,是个有隔断的角落,不会像其他地方那样大剌剌敞着,很有隐私。

    两人目送母子俩离开之后,陷入短暂的寂静里。

    最后是凤凰主动开口:“您……殿下会在这里待多久?”

    锦衣玉食的太子应该是很不习惯这种条件的吧。森林里长大的小鸟儿倒是不怎么介意。

    谢恺尘拨弄了下腕机,在地下已经完全没信号了,他打算休息一下,再去地上借用军用设备和帝国联络。

    “不会太久。”他说,看见小美人的眼眸中漾过一缕失落的波光,补上下半句,“我会带你一起。”

    “……一起?”

    “嗯,回帝国。有很多问题需要你来回答。”谢恺尘盯着他的反应,“在那之前,我会把你放在身边。”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把小奶啾揣在衣领里一样。

    然而凤凰并未对此表示欣喜,或者抗拒。他迟疑片刻后垂下长长的眼睫,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幼崽的黑发,不再说话。

    如果有的选,小鸟儿当然最想和饲主在一块儿,哪里都不去。

    可是纪攸已经见识过联邦战争中流离失所的人们,他能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他们也的确依赖着他。

    他不能……现在就抽身离开。

    可他对着饲主又讲不出回绝的话。

    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谢恺尘其实不需要小九的答应,也会把人带走的。但还是觉得有些气闷。

    或许是身处逼仄地下的原因。

    “睡一会儿吧。”人类说,“可以把她给我。”

    小神禽没那么需要睡眠,不过他确实不太清楚再尴尬地对坐下去还能说些什么,选择了逃避。

    他低头问幼崽:“可以吗?”

    小野莓看着他,玻璃娃娃的眨眼都像慢动作。

    好在纪攸已经初步摸清了一点儿她的行为逻辑,这表示同意。

    谢恺尘把小姑娘接过来,不知为什么,她虽然可以接受来自监护人的监护人的肢体接触,但并不让他碰自己的小手,捂着耳朵,藏在垂下的黑发里。

    谢恺尘和人类幼崽的接触少之又少,也清楚他们是群难以琢磨的小东西,学着宣秋诗之间的样子,让她坐在自己的前面,谨慎地撑着她那点儿轻飘飘的重量。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那日在赛瑟纳林主星的总统府,视讯里捕捉到的小九,好像就是在给这个小孩扎辫子。

    少年起先背对着男人躺下来,渴望、但又不得不压抑地保持了一段距离,不碰到对方。

    他比想象中还要快睡着。

    哪怕中间隔着数月的分别,饲主的气息依旧是最叫他安心的存在。

    睡熟以后也就没了顾忌,潜意识带着他靠近最想去的怀抱。

    太子银灰色的眸子望着翻了个身已经贴着自己膝盖的少年,后者双手交叠枕在脸颊下,似乎做了好梦,眉目舒展,连均匀的呼吸里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在自己身边,就这么放心吗?

    谢恺尘回想他们前两次的相遇,路边,与皇宫。

    最开始他对小九的印象并不算好,少年没有任何他已知的身份认证,却能进入森严皇宫,除非是只被豢养的金丝雀。

    但少年太干净了,干净得如同冬天掉下来的第一片雪花,叫人不忍以任何嘈杂的想法去玷污他。

    现在纪攸毫无防备地睡在他面前,像一只愿意翻肚子、皮毛柔软的天真小动物。

    谢恺尘的心中涌动过一些陌生的、名为怜惜的温流。

    在他想要为纪攸披上衣服时,坐在他腿上的幼崽忽然抬起头,以颠倒的仰角看着他,似乎有诉求。

    谢恺尘:“?”

    小野莓放开自己的耳朵,主动伸出食指。

    刚才还不让碰呢。

    这又是要做什么?

    人类幼崽的行为好难懂。

    他并不喜欢幼崽,但如果这孩子是小九想要收养的,以后总是要相处,他可以试着接受。

    太子想了想,也相应伸出自己的食指,尽量放柔动作不吓到幼崽,去碰一碰小孩子的。

    一大一小的指尖相触的霎那,他的大脑骤然滚动过如同磁极靠近的反应,好像什么被召唤苏醒,一瞬间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

    古老、空灵的钟声狠狠敲击在他的心脏上,仿佛被拽入完全不同的纬度。

    谢恺尘猛然松开手,瞳孔颤栗。

    这是……?

    发生了什么?

    ——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心跳拔高,死死盯着小野莓。

    然而幼崽放下小手,视线再度落在纪攸身上,似乎发生的一切对她全无影响。

    似乎那电光石火,只是谢恺尘的幻觉。

    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一大一小之间诡异的僵持。

    休斯风风火火冲过来:“九九,快,快来搭把手——诶,九九呢?”

    纪攸听见有人在喊自己,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手揉着眼睛,一手举起:“啾啾在这里……”

    不对。

    啾啾是刻在他本能中的自称。

    他睁开眼,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好在休斯可没空去分辨细微的读音:“快快快,快跟我来!”

    纪攸不敢看谢恺尘的反应,宁愿现在逃离:“怎么了?”

    休斯急得直跺脚:“哎呀,是疯子,疯子又开始发疯了!”

    少年一怔,回想起自己冒死去地上的原因——是郝郎中!

    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要跟休斯走,然后又停住脚步,迟疑地看向谢恺尘。

    男人并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看样子是很严峻的事情;“疯子”怎么听都不太安全,他得保护小九。

    他按下对小野莓的怀疑,抱起幼崽:“我跟你们一起。”

    *

    二十分钟后,几人来到隔离间。

    已经不再是后山废墟上的那个了,转移到了据点的那艘最大星舰里。

    纪攸一眼就认出了透明牢笼里蜷缩在墙根、头发比海藻还要狼狈的疯子。

    ——就是郝郎中。

    郝医生平日里是随性了点儿,不修边幅,可和现在这混乱不堪的模样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他听见有人来,抬起眼,那里面的癫狂和紊乱,更是同往日的游刃有余大相径庭。

    尽管来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真的看到,凤凰还是嘴唇发抖。

    大叔怪是怪了点儿,可对他一直很好,如父如兄,还有救命之人恩。是他很尊敬、也很重要的人。

    “血弥撒”的星舰坠毁以后,在郝郎中身上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这种情况?

    谢恺尘在654星的某个夜晚,与这个男人有过关于小九的交托,同样认出了此人。

    谢恺尘把小野莓交给休斯,走到纪攸旁边,并肩看向里面的人。

    凤凰手掌贴在玻璃墙上,喃喃道:“叔叔……”

    郝郎中不仅没有认出他,还冲上来狂暴地拍着里面的玻璃,发出一些动物般无意义的哞叫。

    纪攸吓了一跳,谢恺尘立刻将他挡在身后。

    “别怕。”他侧过头低声安抚,“我在。”

    这句话他也曾跟他的小叽说过,哄小家伙很好用。

    纪攸躲在他后面,同样因为这句话想起了美好的往昔,点了点头。

    可是比起害怕,更多的是没有被郝郎中认出的伤心。

    谢恺尘重新看向玻璃墙里,皱起眉,面对着发狂的困兽反而更加冷静。

    他沉声道:“你是郝郎中吗?”

    休斯插嘴道:“别费劲儿了,他根本不会说话,语言功能已经失调,完全疯了。我们试了好多次,都没有反应——”

    他话音未落,郝郎中就说话了,尽管咬字很模糊:“我……”

    休斯:“。”

    打脸这么快真的好吗。

    “什么……我……”

    里面人讲话颠三倒四,很有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郎……”

    “郝郎中。”谢恺尘提醒。

    “不……我不叫……蠢名字……”疯子瞪大眼睛,突起的眼球布满血丝,“好蠢……”

    谢恺尘半步都没有后退,与他一墙之隔对峙。

    “我……不好……不郝……”

    “我姓……姓……”

    好像有全新的东西在大脑里喷发,他的表情相当痛苦。

    “我姓……”

    再这样下去,谢恺尘都觉得他会直挺挺昏厥过去。

    疯子的嘴唇狠狠地抖了一下。

    然后,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吝。”

    他缓缓抬起头,那些火山喷发般的思绪好像被加入了巨量的冷凝剂,正在极速收缩。

    堪比星球爆炸的信息量全都压缩进了他的脑子里,对于人类来说是比最严酷的刑罚还要痛苦之事。

    但他捱下来了。

    “我叫……”

    “……吝天倾。”

    【作者有话说】

    这卷快结束了,下卷会讲到太子的身世之谜,小野莓就是引领他挖掘真相的线索

    但绝对没有奇怪的狗血关系!

    是从头到尾双向奔赴的身心1V1~

    98   复刻

    ◎眼神中有藏不住的依恋。◎

    正如休斯医生所言, 现在的郝郎中的大脑失调,语言功能紊乱,像刚学说话的婴孩那样, 每一个发出的音节都不甚清晰。

    谢恺尘和休斯都没听出来他在咕哝什么。

    但纪攸听见了。

    听得非常清楚和确定。

    郝郎中说他不叫郝郎中, 叫做吝天倾。

    而纪攸并没有忘记这个名字。

    654星的丧尸潮退去之后, 他曾经和达茜·肯一同坐在屋顶上, 分享一晚劫后余生的温软月色。

    那时候美丽的达茜小姐拢起她火焰一样的红发,提起自己的恩人,也是“血弥撒”真正的创始人、拥有者, 神色难得有些怅然。

    ‘他叫……吝天倾。’她说,‘我很早就认识他, 可现在快要忘记他什么样子了。’

    凤凰就是那时候记住了这个“令天都为止倾倒”的特别名字。

    他知道达茜一直在这个人回来, 也知道达茜从各种角度、因为各种原因看不惯郝郎中, 几乎是处处针对。

    结果现在,吝天倾和郝郎中竟然是同一个人?

    相识之初,海登·奥斯汀就吐槽过, “郝郎中”这个怪名字肯定是个用来搪塞外人的假名。

    就算是对人类还不算很熟悉的小凤凰自己, 也能感觉到怪大叔是很有秘密的人。

    但再怎么有秘密, 一个医术高超但吊儿郎当的江湖郎中, 和手上沾满鲜血罪恶的星际海盗头子,也差得太远了吧!

    小神禽的善恶观和普通人类不一样, 尤其是他认识了“血弥撒”那么多人, 无论是达茜,还是乌元洲, 又或者后来来的大胡子和其他人, 他们每个都把他当做小幼崽一样悉心照顾;凤凰的标准就是谁对他好, 他就喜欢谁, 所以于他而言,星盗也不是十恶不赦的百分之百大坏蛋。

    更何况,他现在的名字还是“血弥撒”赋予的呢。

    他是“血弥撒”的小九,尽管初衷并非自愿加入和留下,到后来半推半就也算是成为了星盗的一员。

    若不是星舰在黄昏晓星意外坠落,恐怕他在赛瑟纳林施援、救治的身份也不是独立的谢小九医生,而是“血弥撒”的九哥了。

    如果说“血弥撒”是一个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的大家庭,那么身为一把手的达茜·肯就是这个大家庭的当家主母——按照她的话是临时的——虽然这一临时就是十来年。

    她寻找和等待的那位,则是“血弥撒”真正的家主。

    比起自己要怎么相信郝郎中就是吝天倾,第一个浮现在小凤凰脑海中的念头是,达茜姐姐会相信吗?

    以她讨厌郝郎中和倾慕吝天倾的表现来看,大概会受很大的打击吧。

    不过,达茜又在哪里呢?

    她还……活着吗?

    假定吝天倾真的就是郝郎中,不,郝郎中真的就是吝天倾,那么究竟是此前他刻意伪装,还是因为某些意外而失忆?

    纪攸听说过类似的故事,在林小草喜欢看的那些小说和影视剧里。

    按照它们会发生的情节,郝郎中很有可能是在星舰坠毁的过程中再次撞击到了头部,才重新想起自己本来的身份。

    想起了,但没完全想起,才会造成如今“知道自己叫吝天倾,却不确定自己是究竟什么人”的混沌的中间地带。

    作为“郝郎中”和作为“吝天倾”一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两种身份在不同的阶段是以一个绝对主导、另一个隐姓埋名的平衡状态寄居在男人的大脑中的。

    可是现在,他们失衡了。

    休斯对郝郎中此前扑咬其他人的疯狂举动心有余悸,不敢上前,远远看着:“你俩认识他?”

    纪攸点点头。

    休斯咧了下嘴:“那他说的这些是你们帝国哪里的方言么?我还以为都是胡言乱语呢,根本听不懂。”

    尽管赛瑟纳林人和人类在千百年前是一家,如今相隔这么远,早就发展出了不同的两个文明。

    他们此刻能够沟通,也都是用的星联通用语。

    休斯问:“所以他刚才都说了些啥?”

    “名字。”纪攸说,“但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

    休斯:“?”

    郝郎中在说完吝天倾那个名字以后,又回到了墙根颓然坐下,口中念念有词,眼神涣散得厉害。

    纪攸从谢恺尘身后走上前,琉璃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我想进入他的精神海。”

    休斯:“你能做到吗?我不太了解你们人类的这块知识。”

    少年点点头:“可以的,我有经验。”

    只不过,虽然名叫“精神海”,事实上每个人类的精神海都是不同的,很多人不一定会呈现出海的形态,比如玛尔工厂鬼屋的女导游,精神世界就是葡萄园。

    就算是灵力远胜于人类的小神禽,也无法在正式进去之前预测自己会掉进怎样的世界。

    进入他人的精神海,就是一场没有任何攻略的开盲盒冒险。尤其他没有专业疗愈师的仪器、灵宠,连个辅助都没有。

    如果他人在没有得到受治疗者的同意贸然进入,或者受治疗者的本能防御太强,他的潜意识会进行激烈的反抗。

    精神海内部是由人的意识组成的,潜意识守卫们在自己的主场无所不能,乃至可以扭曲和改变空间,非常凶险。

    ……伤过不少灵宠和疗愈师的谢恺尘对此再熟悉不过。

    从几次碰面能看得出来,这个江湖野医对小九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他毕竟不是他真正的监护人,无论处在怎样的立场也不该阻止一个成年人去救自己亲如家人的朋友。

    但有自己的前车之鉴在,他还是不放心小九:“我陪你一起。”

    小美人欣喜地抬头看他。

    他望着他的眼神总是带着点儿想藏都藏不住的依恋,而那总让谢恺沉喉咙发紧,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知是否该回应。

    他们同时回头看向休斯。

    严格来说,是看向抱着小女孩的休斯。

    好家伙,这是不放心他照顾他们的“女儿”呢。

    休斯一噎:“……不是,你们二位这一脸不信任也太过分了吧——不用解释了,我看得出来你们就是不相信我会带孩子!我可是医生,是医生啊!”

    谢恺尘:“。”

    纪攸:“也不是不信任啦……”

    虽然都是看起来不大靠谱的中年男医生,对什么都表现得很无所谓的郝郎中,和会被一个眼神气得跳脚的休斯,很不一样呢。

    休斯医生哼哼道:“我得让你们看看我是个多么受小朋友喜爱、不、是多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医生!”

    纪攸:“好好好。”

    休斯:“你敷衍我?好孩子学坏了!”

    纪攸:“没有呀OvO”

    虽然满脸写着不开心,休斯还是同意了让他们一起和疯子缔结暂时性的关联。

    他喊来护士,准备大剂量麻醉。

    “普通人的量放不倒他。”休斯说,“得准备一头老虎,或者狮子的才行。”

    纪攸显出担忧,不过还是相信生理医生的专业判断;正如同在心理方面休斯也必须信任这个看起来还是个孩子的小医生。

    玻璃墙里的郝郎中已经被放倒了,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和睡着了没两样。

    囚室的另一侧门打开,谢恺尘率先走进去。

    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对了。”

    他的视线落在对他们的行动没有任何反应的小野莓身上,对休斯道:“尽量别碰她的手指。”

    这个叮嘱其实没什么必要,毕竟在他说之前,为了抱幼崽方便,休斯可能早就接触过了。

    小九也好,宣秋诗和儿子旭旭也罢,他们都从来没有刻意避开过小野莓的手指,也没有谁表现出过痛感。

    唯一在相触之时涌现出磁场被唤醒般的异常,只有他自己。

    谢恺尘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自己的血吓退铁藤螳大军的事情。

    难道奇怪的不是小野莓,而是自己吗?

    ——他才是那个不同寻常的怪物?

    小九见他在发怔,轻声唤道:“殿下?”

    谢恺尘收回视线:“没什么,进去吧。”

    两人都走进去之后,囚室的门打开了,广播响起,是休斯的声音:“里面有很高精度的激光,生物追踪的,如果他突然醒过来伤害你们,我们会控制住他,这点你们可以放心。”

    至于「控制」会造成什么后果,他没有说。

    但对于现在的赛瑟纳林人而言,为了谢小九医生的安全,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

    拿一个反社会、有攻击性的疯子,换有治愈能力的珍贵的小医生,全黄昏晓星的人都会举双手(有些人可能不止两只)赞成。

    谢恺尘用带感应芯片的束缚带捆住了昏睡中的郝郎中,动作娴熟得不可思议。

    他对一脸惊奇的少年简单地解释:“以前学过。”

    有乔少将这种老师,什么奇葩的东西都能学到。

    墙壁自动从全透变成磨砂,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过能从感应芯片上判断郝郎中的情况,激光追踪也处在开启的状态。

    凤凰半跪在郝郎中旁边,像先前给基地的平民们舒缓焦虑一样,手搭在他的头上。

    谢恺尘看着他的动作:“我要做什么?”

    他还没忘了自己是来当保镖,而不是观众的,得跟少年一起进精神海才行。

    小美人咬了下嘴唇:“我还没有试过带别人一起进去,所以……”

    “没关系。”谢恺尘轻笑,“我当你的实验品。”

    小凤凰眨巴眨巴眼睛。

    这话就像家长哄小朋友做游戏一样。

    “你相信我?”

    “嗯,相信你。”

    纪攸招招手,让谢恺尘和自己处于同一海拔。

    太子挨着小医生坐下来,前者的手本是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纪攸指了指,他把手翻过来:“这样?”

    凤凰点头,左手仍然放在郝郎中的额头上,张开右手,贴上太子的。

    纪攸的手比谢恺尘的小了一圈,白皙柔软,正好能让他包住他的手。

    他贴着他,像贴着一朵轻盈、会在日光下融化的云。

    手心相触的瞬间,好似有电流途径心跳,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对方,错过了那清浅酝酿的点点金光。

    谢恺尘看见那双和小叽颜色很像的、琉璃般的眸子里自己的倒影。

    很陌生。他是说自己。

    他以为他冷酷如石如冰,以为他对所有人类与人类的情感敬而远之,可小九眼里的他,分明是温柔的。

    ……「温柔」这个词,居然也会属于对待人类时候的他吗。

    那么小九呢?

    小九从他的眼中,又能看见怎样的自己呢?

    他想再多看一点,望进这个人的眼底,心底,好让他探听一下这个怎么都捉不透的神秘少年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在小九面前是透明的,看起来藏得很好,其实对方什么都知道。

    然而直到此刻,直到这一分,一秒,小九于他而言依旧是个完全被茧包裹住的谜题。

    到底要如何才能触到谜底?

    他不知道。

    向来掌控欲很强的太子很罕见地,感到一种失控的迷茫。

    晃神间,浅金色光晕自他们相贴的掌心扩散得越来越大,直到将两个人完全吞没。

    他在最后清晰的意识中,看见少年忽然冲他笑了一下。

    很美。

    但也很悲伤。

    *

    人类帝国,母星,皇室会议厅。

    这间会议厅是个很私密的场所,老皇帝还健在时,专门用来同内阁大臣或是军部将帅谈事情。

    现在老皇帝不在了,这儿被三皇子改造成了娱乐室。

    偌大的皇宫,哪怕不说别的地方,光是三皇子的府上就有无数的房间、厅室够他休闲,可他看也不看,非要在这里。

    他要打碎会议厅代表的老皇帝的余威,他要彻底抹除旧皇权加在自己心上的枷锁。

    他要……一个全新的,只属于自己的时代。

    现在,空空荡荡的会议厅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视讯上的凯恩上校。

    这面投影足足有十米长,用来放整个阿尔法象限的地图都绰绰有余。

    凯恩一张大脸无尽放大在上面,显得有些好笑。

    谢狄川双腿跷在会议桌上——这也是会议厅唯一没有更改的设施——笑出了声。

    那边的上校本来是很严肃的,结果殿下一句话没说先笑开了,搞得他有点儿无所适从,茫然地摸了摸鼻子:“殿下,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谢狄川拳抵在唇边敛起笑:“没有,我就是突然想起好笑的事。你说吧,有什么事?”

    大概是因为最近发生的所有都很顺利,所以殿下心情好吧。凯恩也没多想:“我也是来和您说好消息的。”

    “哦?说说看。”

    凯恩简单地复述了一遍帝国军抵达赛瑟纳林联邦之后,在主星发现这场战争没那么简单,绝不只是反对总统的自由军,和联邦军的对抗。

    德尔塔异兽的大规模来袭,总统的避而不谈,都预示着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

    自由军,也就是总统口中的叛军,原本自诩为联邦人民的幸福而斗争,但在掌握的权势越来越大之后,很难不被利益熏心。

    自由军行军至此,还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吗?

    至于自诩正义一方的联邦军,既然有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怎么会连异兽调转航向突袭黄昏晓星,都不告知星球上驻守的舰队呢?

    联邦军想做的是保护,还是……抹除?

    谢狄川听这些部分时都兴致缺缺。

    不是不感兴趣,而是早有所料。

    但在听到谢恺尘和褚聿因为帝国军究竟要不要撤退而发生矛盾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继续说。”

    凯恩心想,我知道您很兴奋,但也稍微收敛一点吧。

    “他们本来就是带领两支舰队汇合的,元帅带了他的那支返程,太子似乎把自己的那支分成了两部分,大部队还在联邦主星附近的宇域停留,自己带了一小支先锋部队去了黄昏晓星。”

    “就是那个螳螂都往那儿跑的地方?”

    “是的,不过到现在还没研究出来那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了它们。总之,元帅和太子争执得很厉害,要不是太子是太子,元帅就要指着鼻子骂了。”

    谢狄川的手边有个花瓶,里面插着娇艳的玫瑰,所有的刺早就被剔除干净。

    他随手摘了一枝出来,抖掉露水,笑道:“连舅舅那种人也会生气到这种地步吗?”

    “是啊,元帅觉得太子不心疼帝国军,太子觉得元帅考虑得不够长远。反正都各说各有理呗。”凯恩摇摇头,“我看他俩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和平共处了。”

    “是嘛。”

    谢狄川眯起眼,掐住花瓣,没有丝毫怜惜之情将它撕碎。

    “看来大哥和舅舅闹得很不愉快呢。也好,舅舅总是想找个中立的地方站站,可是中立就像走钢丝,哪儿那么好保持平衡呢?总是容易往一边倾倒的。”

    军部那边虽然暂时看起来完全被乔拣控制了,不过等到褚聿回到母星,格局必然会发生变化。

    毕竟,乔拣再怎么有威望,也只是个少将,就像一条再勇猛的狗,没有主人,总是发挥不出来什么实力的。

    先前关于太子谋害老皇帝的谣传愈演愈烈,忙着出兵联邦的太子至今没有回应过,导致许多原本相信他的人也产生了怀疑。

    与之相对的,谢狄川的民意大涨。

    现状看来他的确占据了很大的优势,但并不保证王冠已经双手捧上。

    毕竟按老皇帝的遗嘱,普选需要一年时间。

    一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既能让他将长兄完全踩在脚下,也足够让深陷泥潭里的人再爬出。

    唯一能够一劳永逸的方法,只有谢恺尘回不来……

    只要谢恺尘,再也回不来。

    *

    赛瑟纳林联邦主星,总统府。

    总统端着红酒眺望窗外,哪怕不久前唯二的两个盟军,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一个中道崩殂,可以说是全都失去了,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他的神色还是很平静,甚至是闲适的。

    这个窗口外正对着总统府的白色喷泉,迸溅出碎钻般的晶莹水珠。

    喷泉周围开满了象征着联邦团结的玉烟花,正是开得最好的时节,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这样的景色,还能看多久呢?

    叛军的枪炮,很快就要扫平这里的吧。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更美丽的窗景可以享受。

    他将红酒一饮而尽,恰巧秘书带着几个男人走进来。

    他放下杯子,转身微笑:“先生们,欢迎你们来。”

    总统决定发动对叛军的Z压,并且不在乎平民的处境,议院对此非常不满,前议长带着一批德高望重的议员集体请辞。

    眼前为首的这个穿着驼色大衣、文质彬彬的高个男人,就是最有声望的下一届议长候选人之一,边临松。

    他很年轻,从联邦外交学院毕业没几年,看起来人畜无害,实际上是个相当狼子野心之人。

    本人出生在普通的家庭中,在学院中师从前议长的学生,被赏识后一路高升,顺风顺水。

    边临松为了向上爬不择手段,总统是知道他的那些个“光荣事迹”的,包括……一些桃色的花边新闻。

    不过今天边临松和其他几人来可不会是找他闲谈叙旧,问了些很尖锐的问题。

    ——德尔塔异兽来袭的消息是否真实?

    ——联邦有没有针对异兽防御和反击的方案?

    ——联邦军对现在自由军一路高歌猛进的状态究竟有没有战胜的把握?

    ——雇佣星际海盗的消息是否属实?

    ——无视平民安全、在叛军聚集地投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如何处理星际舆论?

    诸如此类,每一个都直逼要害。

    万幸的是,总统最擅长的就是打太极,每一个都被精心地敷衍了回去。

    他能从议员们的眼中看出不满,到后来那几个沉不住气的都不想再说话了。

    唯有边临松依旧笑得很和气,还能客客气气得附和“你说得对”。

    用那种“我知道你是个傻○但我不和你计较”的眼神。

    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总统想,说不定能把灰烬中的联邦拼出一点儿碎片来。

    不过,那些都和他没关系了。

    议员们无论如何也没法从他这里套出什么答案来,气呼呼地结束了不愉快的会面。

    临走前,总统叫住了边临松:“边议员,借一步说话。”

    边临松对同僚们点了点头,他们不放心地瞅了眼总统,还是先行离开。

    “总统先生是有什么好秘密需要悄悄告诉我吗?”边临松仍然挂着随和的笑,总是会用些有趣的小玩笑化解困境。

    “‘好’算不上,不过确实是个秘密。”总统一脸神秘,“边议员想知道为什么我刚才没有回答他们关于黄昏晓星的问题吗?”

    边临松作思考状:“难不成阁下害怕虫子,怕提到了今晚做噩梦?”

    总统朗声大笑:“还真被你猜到了——不过,倒也不是因为这个。”

    他敛起笑,在只有两人的房间里刻意压低声音:“黄昏晓星如今驻守的,是岑寻枝大校的舰队。如果我没记错,岑大校是你的老情——啊不,抱歉,我得口误——老熟人吧?”

    他说这些话时,紧紧盯着边临松的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儿反应。

    “……是啊。”边临松的笑容有那么零点几秒的僵硬,但恢复之快,叫人根本看不出丝毫破绽。

    “岑大校是很有能力的人,派他去黄昏晓星是英明的决定。”他圆滑地恭维到位,“我相信他能做好您期望的事情。”

    “是嘛。”总统状似不经意,“包括在必要时候……牺牲?”

    “是的。”边临松的微笑像一张没有裂纹的假面,“包括牺牲。”

    【作者有话说】

    这位满脸写着追妻火葬场的边议员就是岑寻枝的CP,主场在《垂耳兔幼崽的少将监护人》,本文里戏份不会多,感兴趣的可以收藏那本~

    啊 想念啾宝的小毛球形态了(趴

    崽崽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掉马呢,小编也很想知道

    99   霏霏

    ◎小美人声音又软又甜:“主人?”◎

    郝郎中的精神海不是海, 是座城市。

    两人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传送到了CBD,好巧不巧杵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这里的信号灯还用着最老实的红绿两色, 此时正好信号灯交替, 刺眼的车灯和催促的喇叭一同朝他们袭来。

    从来没经历过这架势的小凤凰吓懵了, 被灯光照着的小动物们通常会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他便是如此。

    好在有人能反应过来。

    他的手腕一紧,有谁紧紧扣住他,带着他朝着绿色光的方向跑去。

    纪攸还没反应过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这里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

    但手腕上温热有力的触感是真的。

    在认出那是谁之前, 潜意识已经先笃定地告诉他, 这是可信的。

    无论在哪里, 都可以信这个人。

    凤凰在四面八方涌来的光和声的浪潮中怔怔地看着前面的人,看见高大的背影和长长的黑发,看见一闪而过的线条硬朗的侧脸。

    他的意识慢慢回笼。

    ……是他的星星啊。

    谢恺尘带着纪攸退回到安全的人行道, 司机愤怒的鸣笛和降下车窗的咒骂声都远去了。

    少年累得喘了好一会儿, 谢恺尘的手在他背后悬停几秒, 还是没有贸然放下:“还好吗?”

    小凤凰的发丝黏在脸颊上, 他拂开它们,算是缓了过来:“还、还行……”

    不知道怎么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化作人形的那天, 对着陌生的、突然长出的双腿,不会使用, 走路都会摔跤。

    现在已经能跟在饲主后面奔跑了呢, 真是好大的进步呀。

    太子点点头, 两人一同打量着这个全新的异空间。

    纪攸此前也在其他病人的精神海中看到过城市, 不过大多只有一个布景,很多人的精神海都是他们最留恋的一个场景,一幢房子,一间花店,那里是他们在现实世界中累了倦了最想回去的地方,是温柔乡,是乌托邦。

    然而郝郎中的这座城市拟真度非常之高,布局清晰,基建完整,建筑物上还有不同的LOGO,连附近小摊贩的叫卖声都听得清楚,除了时代过于原始,几乎与现世无异。

    是的,连刚才路上跑的车都是装轮子、用汽油的,灰蒙蒙的天空看不见一条轨道,路人用的是巴掌那么大的腕机——不,应该叫做手机才对。

    这儿比帝国、尤其是母星要落后个几百年,似乎还处在进入大宇宙时代之间的新文明时代。

    倒是有点儿像……654星。

    只不过建筑群更加繁华,但街道上的行人车辆更加冷清。

    明明抬眼望去全是挤在一块儿的高楼大厦,心口却还是空旷的寂寥。

    富丽堂皇的建筑群包裹在以紫色调为主的闪烁霓虹灯中,周遭浮动着扑朔的雾气,融进大面积的LOGO中,看起来十分迷幻。

    谢恺尘转了个身,皱起了眉。

    他们先前一直没有往这个方向看,这个十字路口三面都是摩天大楼,只有一面不仅没有高楼,也路也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

    再往远处看,两边平房低矮且破烂不堪,坐在门口的人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神情呆滞又阴郁,和奢靡的其他三面完全不像同一个世界。

    太子不是没见过底层生活,正相反,皇后非常关心穷苦人民,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会带他去视察其他星系的贫民窟,谢恺尘很受触动。

    他成年后逐渐有了皇子的权限,也为遥远星球上的穷人们送去过许多关怀。

    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城市,才会让富人区和贫民窟离得如此之近?

    所有经过此地的人都要站上同样的十字路口,可能下一步的转向是乐园,也可能是深渊。

    的确很不合常理,不过考虑到精神海本身就不同于真实的世界,或许和郝郎中过去的经历有关。

    这边谢恺尘思索着城市的布局究竟暗示着精神空间的主人究竟有过这样的过往和看法,那边纪攸小小地“咦”了一声。

    他看向少年,后者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衣服变了诶。”

    谢恺尘也才注意到。

    两人进来这么久,先是被困路况,又被拽进新世界的设定中,连彼此换了衣服都没发现。

    谢恺尘自己穿了灰色衬衫和黑色西装外套,打着条银色纹路的领带,外面还有件比衬衫的灰色更深的风衣。

    手上没有腕机,是一块和领带风格相近的、能放进帝国博物馆的机械表。

    他难得穿西装,这件修身挺括,衬得他禁欲凌冽,英俊得要命。

    他是皇室成员,出席大大小小的场合服装礼仪有严格规定,是不能自己随心所欲搭配的,平日里不是皇家的礼服就是军装,很少会穿这种职场精英式的服饰。

    不仅是衣服,连发型都变了。

    当初他流落到荒星太久,没有条件剪发,头发长了很多,小凤凰说喜欢他的长发,回到母星也就一直留着。

    现在成了利落的短发,搭配上西装十分干练,连他自己都有点儿不习惯了。

    谢恺尘在现实世界中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在这个精神海也像上流社会要去参加重要晚宴的世家贵族的大少爷。

    有的人天生就是要在高位的。

    纪攸眼睛亮亮地看着饲主,小星星都要冒出来了,毫不避讳地夸奖:“好帅呀!”

    他的语气真诚,完全没有恭维和谄媚感,就算是从小被夸到大的太子也很受用。

    “可是……”纪攸低下头扯了扯自己的衣服,转了一圈,“我不认识我是什么。”

    谢恺尘稍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着。

    不仅是少年自己,他也看不太出来。

    他身上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从头裹到脚的布料,应该是什么特殊材质制作的,既呈现出半透明,又一直发着光,好不至于太暴露。

    何止暴露,荧荧的微光别说衣料下的肌肤了,就连露出来的也都一同拢起朦胧的光感中,叫他好似从梦境中走来。

    小美人的发型改变不算大,算是披散着,不过左边挑起一撮,加入一条亮蓝色的丝带编出造型,尾端系成小小的蝴蝶结,别在耳后,露出小巧洁白的左耳。

    和平日散发时的温柔圣洁比较起来,更娇俏生动。

    他的眼瞳依旧是冰绿色,因身上的光效比往常显得还要浅一些,皮肤更是白得剔透,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无机质的非人感。

    全新风格的小美人也是很好看的,可惜太子没那么直球,夸不出口。

    倒是凤凰看着看着又“咦”了一次,食指戳着自己的脸颊,不解道:“是凉的。”

    谢恺尘:“什么?”

    纪攸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也碰了碰自己的脸蛋:“这个。”

    谢恺尘先是因为肢体接触有些不适,接着心一惊——正如少年所说,他的皮肤是凉的。

    依旧细腻,但是是冰冷的,他好像抚摸的是件瓷器,或者艺术品。

    总之不是个活生生的、温热的人。

    小美人皱了皱鼻子,又有了新发现:“我……我不需要呼吸!”

    小神禽很迷惑,尽管他知晓自己不是人类,和谢恺尘在当“人类”这件事上有诸多不同,可是凤凰也是鸟,鸟也是生物,生物或许有冷血热血之分,总不能不呼吸吧?

    谢恺尘倒是隐隐察觉到什么。

    小九的种种异常的确不符合生物的表征,也许,他在这个精神海里的设定,根本不是人类。

    他迟疑片刻,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觉得你可能是机器人。”

    “机器人”小凤凰歪头,“可是机器人,不是机械样子的嘛?”

    他最熟悉的机器人就是鎏宫里的清洁机器人,以及花园里的园丁机器人了。两种都是矮矮胖胖,还傻傻的。

    总之没个人样儿。

    “以前是出现过高仿真的人形机器人的,在我祖父继位之前。”谢恺尘解释道,“但后来因为种种伦理上的考虑,我祖父登基后出台法案,禁止阿尔法象限再生产类人机器人。”

    人类进入大宇宙时代之后,自然不止发展了交通工具和武器,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科技都在以爆炸式的速度革新。

    作为解放人类、提高生产效率的机器人,也是当初最花样百出的一种。

    仿真机器人和克隆人的问题自概念初次诞生起争吵了几千年,新文明时代的技术还达不到,但到了帝国发展后期已经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并且出了许多相当严重的事故。

    谢恺尘的祖父禁止的决议也遭到了利益方的强烈反对,什么游X,什么举字抗议,最激烈的那段时间一度连皇室都收到了威胁信,但他还是强硬地推行了这项举措。

    后世看来,是个正确的选择,应当感谢他。

    最后一代仿真机器人销毁于谢恺尘出生前,太子也从来没见过这些只活在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和禁忌的深宫秘辛的存在。

    此刻看见少年“异变”成了这种身份,体验很奇妙。

    从初遇时小九总就给他一种「非人类」的疏离感,虽然外表和常人无异(就是好看一点……不,许多点),行为举止也没有特别违和的地方,但谢恺尘相信自己的直觉。

    眼下真的名正言顺成了「非人」,反而让谢恺尘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谢恺尘对仿真机器人基本没有了解,他暗自疑惑,是不是需要充电才能维持运转?

    ……是吃电池,营养液,还是……从哪里充电?

    问题越来越不对劲了。

    爱观察的小凤凰又一次有了新的发现,他扒下基本完全贴身的、如同胶衣的衣领,谢恺尘下意识转开了目光,又被少年说的话吸引回来:“这是什么呀?”

    太子看过去,目光保持礼貌只落在他所说的地方。

    小美人雪白的皮肤上,有一行……刺青。

    不确定是不是刺青,远远一瞥像串乱码,印在他的锁骨上。

    谢恺尘的视力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好,在短暂的凝视之后,认出了那行乱码。

    是几个字母。

    K-A-T-H-E-N

    Kathen……

    恺尘?

    谢恺尘一愣。

    这是他的名字?

    为什么少年的锁骨处会烙着他的名字?

    这种意味过于鲜明的、向所有人宣誓所有权的印记,刺激得他的大脑嗡的一声。

    在这片精神海中,他和他,是什么关系?

    小九是个机器人,这一点已经八J不离十了;他一身西装革履的,职业有太多可能性,一时半会看不出设定。

    难不成自己是个搞科研的,小九是他制作出来的机器人?

    也有可能他是买家,小九是他购买来的商品。

    不管哪一种,这个异世界中的小九,都是他的……所有物。

    绝对私人的那种。

    谢恺尘的目光不自然地闪烁了下。

    小美人还在好奇地用手指蹭那片纹路:“擦不掉呢。”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是如此天真,扯着衣领的动作,以及锁骨上的所有权编码却和这种纯洁截然相反。

    越是纯洁,也越是让人……

    可谢恺尘毫不留情地截断了自己的念头。

    小九是月光下的新雪,谢恺尘不愿以俗世的任何方式玷污,哪怕只是想想。

    他把自己的两种猜想告诉少年,后者思索了一会儿,非常开心地得出结论:“所以,我是殿下的专属小机器人吗?”

    “算是吧。”

    “哇,是殿下的小机器人!”小美人笑得眼睛弯弯,双手背在身后,一副期待的样子,左边的那缕编发和蝴蝶结顺着动作摇晃了几下,“那我可以叫您主人吗?”

    怎么会有这种好事情,小凤凰想,兜兜转转,竟然又能够名正言顺地喊人类先生主人啦!

    最开始在荒星捡到约阿诺时,小凤凰还认定他是自己的宠物;后来慢慢明白了点儿人类世界的规则,他和人类先生身份对调,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以陌生的人类形态重逢后,他既不能叫他主人或者饲养员,更不能叫他约阿诺,只能和所有人一样疏远地喊一句“殿下”。

    天知道这对希望独占人类先生的小鸟儿来说有多么难熬。

    这片精神海的自动设定,无疑是份天赐的礼物。

    不过是从小灵宠变成小机器人,对于啾啾来说没差啦。

    只要约阿诺还是他的主人就好QWQ

    至于谢恺尘,听见这个出乎意料、却又意外满足了心底最深处某种遐想的要求后,瞳色深了深。

    他情不自禁似的伸出手,帮小美人把那缕金发别回耳后,声音也不易察觉得喑哑几分:“……当然。”

    皆大欢喜。

    他从来没有如此感谢被小九像尊敬的家长一样看待的这位江湖郎中。

    既然为他俩分配了如此详细的身份设定,是不是意味着和这里接下来要发生的某些事匹配上了呢?

    谢恺尘空有顶级精神力,本该是对精神海最熟悉的人群,可惜很陌生。

    他的精神海一直在变动,通俗点讲,就是每次退出再登入又是全新的地图了。

    他在里面虽然都是自己,但总是不同时期和场景下的自己,尤其是一旦暴走进入“回溯”,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

    这也是为什么他的精神力容易失控。每次见到的精神世界都是全新的、陌生的,又叫他怎么能好好管理呢?

    马路上的行人车辆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自己忙碌的事儿,才让这里看起来格外真实。

    偶尔有人打量这两个傻站的人,尤其是视线转向漂亮得像个小精灵似的的小机器人身上,再看看高大英俊的男人时,目光会变得意味深长。

    一旦接受了小九是自己的私有这个设定,谢恺尘干脆不再克制自己的占有欲。

    他对着他人觊觎的眼神厌恶地皱了皱眉,警惕地向前一步挡在纪攸身前。

    少年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道:“没关系,他们是……嗯……”

    小凤凰思索了一下那个从人类社会学到的词汇:“是游戏里的NPC。”

    如果把疗愈郝郎中比作一场游戏,那么他们是唯二的两个玩家,找到郝郎中是终极目标,郝郎中的意识捏出的这些影子就是NPC。

    至于终极BOSS,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感应到并且扫除侵略者的潜意识。

    他们刚刚出现,除了差点儿导致交通事故,还什么都没有做。

    这座城市静悄悄地睡着,仍然平和。

    尽管谁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被惊醒,又什么时候会发狂。

    路人扫了他们一眼继续往前走,他们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需要上班上学,没空为两个陌生人多停留脚步。

    谢恺尘松了口气:“接下来做什么?”

    纪攸:“我也不知道呀。”

    谢恺尘:“?”

    小美人无辜地看着他。

    不是凤凰不想告诉他,是他自己也不清楚。

    精神海的构成不同,有些人的很简单,比如谢恺尘的父亲,老皇帝的精神海就是一片标准的海域,他只要平息那些汹涌的风浪就行了。

    但像郝郎中这样的如此完整且精密的精神海,是没法儿一进入立刻就能搞清楚该做什么的。

    城市处在昼夜交替中,恒星照耀的光热逐渐黯淡下来,而人造霓虹正在升起。

    明暗之间,纪攸自带光源,全身熠熠生辉,像盏所有人都渴望拥有的明灯。

    小机器人咬着手指想了想:“嗯……应该先找到郝叔叔吧。”

    ……什么好叔叔,根本就是个疯叔叔吧。

    不过谢恺尘很快被他下一句话牵引出明快来,小美人期待地望着他,声音又软又甜:“主人觉得呢?”

    “嗯。”他不动声色,“是要先找到他。”

    既然这里是郝郎中的精神世界,那么郝郎中总不会是个无名小卒,就算不是市长之类的,也得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起码得在城市拥有一呼百应的知名度,不然NPC们要以怎样的身份服务于他呢?

    天空开始下雨,细密密的小雨点飘飘荡荡下来,将小机器人原本清晰而荧亮的轮廓浇得飘忽起来。

    谢恺尘担心他……进水,带着他去最近一处屋檐下避雨。

    那是间便利店,戴眼镜打工学生死气沉沉念着台词:“欢迎光临,请随意挑选。”

    谢恺尘买了杯咖啡,看见货架还真有卖机器人专属营养液的,给小九挑了瓶香草奶昔味儿的。

    到付钱的时候,他神奇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银行卡这种只存在于新文明时代的古董。

    两人拿着饮料走出便利店,这儿的夜晚气温比黄昏晓星还要冷,实在很适合喝热咖啡。

    小九从没见过这种营养液,搞了半天弄不开,正在努力用牙咬。

    谢恺尘失笑,从他手里拿过来,轻轻一转杯盖就打开了。

    小美人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太好骗了,太子想,要是遇见坏人可怎么办。

    ……幸好,是自己的。

    雨下大了些。

    霏霏淫雨让城市的景象扭曲朦胧,无论是飘渺的霓虹灯,还是水洼里大厦的倒影,像幅分辨率极低的画。

    谢恺尘听着耳膜里鼓噪的雨点,望着少年一脸满足地小口小口喝着奶昔,所有的红尘俗世都在退潮。

    他漫无目的地想起,他的小毛球,也喜欢这样抱着奶瓶。

    小叽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

    永远在忙、永远有任务、永远没有自己时间的太子,可能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如此闲适,闲适到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过去的人生中雨意味着阻碍出行和计划更改,以及带来的一连串连锁反应的麻烦。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和另一个人躲雨,是如此让人心安之事。

    纪攸喝了几口奶昔,舔了舔嘴唇上的一圈白,自言自语:“要怎么才能找到叔叔呢。”

    谢恺尘控制自己移开视线,也沉浸在同样的思索中。

    他目前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背景,不确定在这里究竟处于怎样的阶级地位。

    万一郝郎中给自己捏了个很难接触到、从不留行踪的神秘大佬设定,怎么办?

    出生就在帝国顶点的太子殿下,也是有生之年头一遭烦忧起了「要是不被允许见某人」这样的问题。

    这时,一辆公交车经过,上面贴着巨幅海报。

    定睛一看,是郝郎中那张吊儿郎当笑得有些欠揍的脸。

    谢恺尘:“……”

    公交车在等红灯,正好让他有空读完旁边的字。

    【知名企业家慈善家吝天倾将在十一月十一日举办“人机种族和谐,文明携手共进”峰会暨新生代机器人发布大会,欢迎各界人士莅临!】

    纪攸的奶昔,不,机器营养液差点都吓掉了。

    谢恺尘则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这片精神海会把他们两人的身份安排得如此详尽和妥帖。

    两人转头看向便利店墙上挂的电子日历。

    十一月十一日,就是今天。

    【作者有话说】

    *潜意识防御借鉴了《盗梦空间》的设定

    *给两位起了英文名,谢恺尘=Kathen,纪攸=GU(怎么从啾啾变成了咕咕

    :小叽现在在做什么?

    :就在你身边喝着你刚买的奶昔。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100   倾城

    ◎弥足珍贵。◎

    联邦主星, 总统府。

    总统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事到如今了还总有人想找他开会,一来就是一二十个,各部门都在。

    其实没什么意义, 傻子都看得出来叛军的压倒性优势, 很多联邦军已经放弃了。

    他想这些人也是心知肚明的, 反反复复开会, 喊一些空口号,也不过是为了自我安慰。

    恐怕私底下财产和家人早就转移得差不多了,无论是投奔人类帝国, 还是去往其他的星域,都比在赛瑟纳林坐以待毙好。

    会议上甚至有人直接问, 总统先生就不怕死吗?

    他笑了笑, 对这种问题避而不答。

    怎么会死呢。

    他的交易, 他的靠山,怎么会让他死呢。

    这种不成气候的联邦,就算当了总统有什么意义, 好不到哪儿去的。

    把交代的任务都完成了, 他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远比比当这个成天生气的什么劳什子总统幸福得多。

    只要, 每件事都完成好。

    开会的过程中铁藤螳群出现的警报再次响彻会议室,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不同程度的惊恐。

    不过这一次异兽大军还是朝着黄昏晓星进发, 丝毫没有要来主星或者其他星球转转的意思。

    其他人松了口气, 纷纷议论着黄昏晓星究竟有什么如此吸引异兽的存在。

    总统面上装傻,心里倒是有个大概认知。

    不过……这引力是不是太强了点儿。

    他盯着坐在离他最远位置的边临松, 八卦地想看看这人是什么反应, 毕竟据他所知, 这回来袭的铁藤螳大军数量更多, 彻底搅乱了信号,岑寻枝的舰队暂时和主星失去了联系。

    令他失望的是,年轻的议员依旧笑得儒雅,侧耳倾听其他人的谈话,似乎丝毫不关心在这颗星球上还有着他生死未卜的旧情人。

    以前传言得有多么惊天动地,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感情这种脆弱得经不起任何考验的东西,哪里有利益来得诱人和牢固呢?

    总统失望地撇撇嘴,在众人的喧哗中宣布散会。

    他说完转身走向休息室,保镖们费力地把情绪激动的达官显贵们拦在门外。

    三个秘书跟着他走进来,为他倒了杯加有镇静效用的茶水。

    总统接过,走向顶到天花板的书架,随手抽了本讲经济的:“你们也都出去吧。我休息一会儿,最近太累了。”

    秘书们互相看了看:“好的,先生。”

    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反锁上房门,启动私密模式。

    他把那本装模作样拿了无数遍、却从来没有翻到第二页的经济论放回架子,然后抽出另一本长得没多少差别的。

    书架就像活过来一样,大幅度地颤抖,几秒钟后,看似整体的书架从中间向两边缓缓打开,露出中间仅供一人通过的墙壁。

    总统扫描了虹膜之后,这扇“墙壁”打开了,一截漆黑的楼梯向下延伸。

    书架背后,赫然藏着一间密室。

    他走进去打开灯,关上“门”。

    这间密室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家具,除了墙上挂的一扇复古穿衣镜。

    总统看了看镜子里黑眼圈浓重、看起来很虚浮的自己,烦躁地伸手在镜子上抹了一下,镜面上出现了一个按钮光点。

    他按下,漫长的等待后,终于接通。

    这扇镜子,其实是个视讯的光屏。

    复古的镜子里不再倒映傀儡一样的男人,而是位庄重美丽配得上它的女人。

    在联邦也曾呼风唤雨的总统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恭敬地鞠了一躬:“小姐。”

    女人轻笑:“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

    总统也赔着笑:“来向您汇报,铁藤螳又发动袭击了。和您预料的一样,全都去了那颗星球,一只都没跑偏。”

    女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看着自己刚修过的指甲。

    他还是没忍住,问出那个好奇已久的问题:“您不打算告诉他吗?这应该是个很好的助力。”

    “不了。”她的声音温柔几分,“他从小就讨厌虫子。”

    总统想,其实我也很讨厌虫子。

    但他也只能想想,说是不敢说的。

    “你做得很好。”她语调轻缓,和平日里在公开场合展露出的小鸟依人的柔弱形象别无二致,“该有的奖励,不会少了你的。”

    总统闻言兴奋地抬起头,又因说不上来的畏惧赶紧低下去:“谢谢小姐。”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但他从来不敢直视她。

    他甚至从没有亲眼见过,从过去到现在,永远是通过这块镜子。

    哪怕隔着亿万光年,也好像能闻见她身上浸透的血腥味道。

    他怕她。

    哪怕他是联邦总统,手握军H无数。

    他还是怕。

    光屏彼端的女人头戴黑纱,迤逦的长裙同样是深黑,整个人端庄肃穆,好像随时可以出发去参加一场盛大的葬礼。

    又或者,从很久以前,她便一直在葬礼中。

    *

    黄昏晓星,郝郎中精神海内。

    那块精致的、看起来就很贵的机械表此时发挥了它彰显身份和财力以外的作用:看时间。

    正式的会议部分已经结束了,不过还有晚宴,将会持续至午夜,现在去完全赶得及。

    但更多的功能,是没法从手表上获得的。

    谢恺尘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里找到了手机,很快弄明白了它的用法。

    除了体积笨重、需要电能续航、功能不够全面、信号差、不能投影,其实和帝国通用的腕机用起来差不多。

    他顺利地,也是意料之中地在手机里发现了吝天倾所举办的这个峰会的电子邀请函。

    谢恺尘摸索着用app叫了辆车,四个轮子在地上跑的那种,这种车还需要司机,正好也能套一套和这个世界有关的信息。

    其实他不太会闲聊,好在NPC就该有NPC的样子,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背景设定全都讲给他听。

    这个城市名叫“倾城”,乍一听挺浪漫,稍微想想,就能看得出和吝天倾这个人扯不开关系。

    他虽然不是市长,但在倾城远比市长重要得多,手握难以想象的财富,权势滔天,他所做的,所有的,都是城市的基石,说倾城是在他掌心里建出来的也不为过。

    司机提起吝先生都是感激又崇拜的样子,说既然没听说过吝先生,你们二位是外地人吧,第一次来倾城?我们倾城可好了,来了一定会想留下来的,吧啦吧啦。

    “外地人”谢恺尘有些好笑地想,倾城可不是郝郎中捏造出来的么。

    凤凰没听他们聊这些,车窗降下来一些,好奇地打量着城市夜景。

    他们上车的地方是倾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据司机说,举办晚宴的地点在富人区,这些有钱人都喜欢安静一点儿的地方。

    偶尔有风顺着窗户缝隙钻进来,撩动他的发梢,他没在意,任雨丝亲吻自己的脸颊。

    谢恺尘只能看得见他的侧脸,轮廓融在半明半昧的夜色中,从眉梢,到眼眸,到鼻梁,到嘴唇,无一不是精心雕刻而成的线条。

    曼妙不失圣洁,典雅不失灵动,浑然天赐的美貌。

    谢恺尘在暗处静静地看着他,说,是倾城。

    司机觉得这个回答怪怪的,要么是语法问题,要么牛头不对马嘴,从后视镜瞥了眼这位客人,又发现他眼睛正看向另一位,心下了然。

    做司机的嘛,什么样的乘客都见过。

    人生百态,世间酸甜,也不过浓缩于这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了。

    他继续悠然自得地夸着吝先生。

    “要说您二位去的这个会议啊,真是吝先生为倾城做的一项壮举,当初很多人,很多地方都在犹豫究竟要不要搞仿真机器人,他坚决支持,并且亲自掏腰包扶植倾城的科研和企业。后来咱们倾城是最先发展起来的,很多外边儿的城市啊人啊,排着队等着订购呢!”

    谢恺尘不动声色地问:“都有什么类型的机器人?”

    “什么都有,不,应有尽有!”司机说,“家用型,陪伴型,工作型,军用型……我猜您这个是伴侣型的,对吧?方便透露是哪个公司的产品吗,品味可真不错!”

    谢恺尘没有说话。

    小九这样无瑕的存在,又哪里是人类那匮乏的创造力可以描绘出来的呢。

    许多伴侣型机器人的定制是非常私密的,不说也很正常,司机也不觉得尴尬,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

    “您看,说是机器人,其实您也知道了,跟人类长得没有差别的,还能模拟出生老病死来——当然,‘病’和‘死’这么不吉利的话咱们就不提了——机器人这么忠诚,一旦出货,送到买家手里被激活,永远都是绑定的。人要是找人啊,伴侣会出轨,父母有不尽义务的,孩子更是叛逆。还是机器人好啊!”

    “但机器人和人类总是不太一样。”

    “是啊,所以吝先生也规定了,所有机器人出厂必须要打上主人的身份标识,终生不可去除的;也要和人类有很明显的区别。”

    有的机器人像这位先生家的一样,会发光;有些则要在面部加点儿钢铁骨骼之类的;有的头发是特殊材质。

    总之,要能一眼看出是机器人而不是人类。

    在倾城,就算机器人的共生程度已经发展到了如此之高,人类永远是占主导地位的。

    谢恺尘忽然想起什么:“现在倾城的机器人价格是什么行情?人人都负担得起吗?”

    司机思考片刻:“得看功用吧。伴侣型的最贵,越是知名厂家,或者高定,越贵;家用型啊,工厂那些就会便宜些。军用的我就不太清楚了,那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晓得的。不过大多数人攒一攒还是能买得起的。”

    “包括……那边的人?”

    谢恺尘讲得模棱两可,NPC意外得听懂了,一直亲和的脸上显出一丝明晰的厌恶来:“那还是不可能的,先生,他们连吃饱穿暖都得用我们纳的税来救济,怎么可能能享受到这种好事儿啊。”

    太子听完,沉默片刻。

    贫富差距,群体对立,人类对机器人的绝对控制和机器人高度发展的意识……

    倾城埋下的雷,会不会太多了点儿?

    刚进入郝郎中的精神海时,还在惊叹这里的完成和拟真程度。

    现在才逐渐明白,那华美的外壳之下,藏着无数彼此撕咬吞噬的蛊虫。

    如此摇摇欲坠,倒是很符合郝郎中疯了的情况。

    谢恺尘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机器人一般是怎么充电的?”他看了看心思完全不在对话上的小九,略微心虚地补充道,“我刚购入,不太清楚。”

    “啊呀,这个我没法跟你说。”司机嘿嘿笑起来,“每个机器人,尤其是伴侣型的,充电方式是很不同的,也很人性化——嗯,没错,您能想象到的方式全都有。”

    谢恺尘:“……”

    不,我没想。

    关于倾城的导览介绍到这里结束,司机也不再闲聊,打开音响放了首醉醺醺的爵士乐,很适合雨天听。

    这种老式的车开得慢,也不够稳,还有汽油味,凤凰有点儿不太舒服。

    机器人也会晕车,这设计也是够体贴入微的。

    谢恺尘让纪攸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少年小声问:“主人?”

    “嗯?”

    谢恺尘还没有完全习惯这个称呼,他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小九锁骨上自己名字的印记,而那和小美人靠着自己这件事本身一样扰乱他的心。

    “好奇怪……”

    “晕车的感觉么?”

    纪攸轻轻摇了摇头,就像是在蹭他的颈窝。

    小叽以前也最喜欢做这个动作,谢恺尘分神地想。

    “这里。”纪攸说,“好奇怪。我以前……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

    精神海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世界是不同的,可小神禽总有不太好的预感,他们在倾城耽搁的时间,会比想象中更久。

    谢恺尘更是头一遭“住”在别人的意识中,同样没有把握。

    但他现在是小九的「主人」,是他的依靠。

    他揽住小机器人冰冷的、发着光的肩膀,声音低沉柔和:“别怕,我在。”

    “嗯……”小凤凰又很轻地碰了碰他,“相信主人。”

    人类先生身上的气息是他心安的来源。

    他在他身边,什

    么都不用怕。

    没过多久,他在雨声和乐曲中,枕着谢恺尘的肩膀睡着了。

    *

    他们去往吝天倾所在的富人区要经过高架路,这种高架就是大宇宙时代空轨的前身,盘根错节,雨幕中如同沉睡的巨龙。

    谢恺尘不仅胡思乱想了一下,睡着的龙要是被惊醒了,会怎样?

    龙会不会醒难说,路反正先堵上了。

    这又是一个在多种地面、空中交通工具相结合的大宇宙时代没见过的场面。

    雨势稍有减缓,但依旧朦胧,放眼望去停滞的车辆看不见尽头。

    “高架上没有信号灯,一旦出了点儿什么事就很容易堵。”司机也注意到后排的小乘客睡着了,压低声音抱怨道,“也不知道Z府打算什么时候改进一下——唉,算了,信不过他们,还是给吝先生的微博留言来得有效些。”

    谢恺尘惊讶于原来微博这么早就开始用了吗?

    看来有些交流的载体,过了几百年也没能得到更新。

    导航软件上估算堵车起码要好几十分钟,司机干脆熄了火。

    刷了会儿手机还是无聊,又忍不住找乘客说话。

    “哎对了,我听说今天吝先生的晚宴结束以后,也就是零点,会放烟花,是吗?”

    谢恺尘想起之前邀请函上列出的一些内容:“的确。”

    “哎呀,那可太好了,正好我看天气预报雨也要停了,不会影响效果。”

    司机语气兴奋,好像要去参加晚宴的人是自己。

    见两人脸上无动于衷的困惑,他差点儿又忘了这是外地人,估计还是头一回来倾城,不懂这种盛大的庆典也很正常。

    “这个晚宴是在吝先生的庄园举办的,他有一块特别大的空地,专门用来放烟花。一到什么节假日啊、重大庆典啊,吝先生就会烧钱请全城人看——那烟花的设计就是无论在倾城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见!”

    他乐呵呵道:“很美的,很适合恋人一起观看。”

    顺便就拐到了自己的话题:“我当初和我老婆认识的时候啊,就一起看过。好多人都会挑这时候求婚呢……”

    “……这样啊。”

    谢恺尘感受着少年靠在自己怀里的重量,以及自己还算平稳的心跳,有些心不在焉。

    他也很久没有看过烟花了。

    老皇帝逝世,帝国会举行为期一个月的国丧,阿尔法象限境内禁止以星球为单位的大规模庆典。

    按照惯例,母星会比其他星域服丧很久些,大概会有很长时间不能好好热闹一番了。

    ……而他至今还没能回到帝国境内,祭拜自己的父亲。

    “送完你们我就收工回家,先睡一会,到点了喊我闺女起来看!”

    司机又开始吧啦吧啦说自己闺女的事儿,学了画画,学了跳舞,还在学校拿奖。

    他那淳朴开心、喜怒哀乐全都是一个最简单的普通人的语气,倒是冲散些许聚集在太子心头的霾云。

    就像小九说的,他们不知道会在倾城待多久,又会遇到什么。

    但谢恺尘会珍惜这短暂而来之不易的,成为「普通人」的时光。

    尤其……这一切都是和小九一起经历的,也让平凡变得弥足珍贵。

    又过了二十分钟,凤凰也醒了。

    司机的手指轮流敲着方向盘,很焦躁的样子。

    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脸色扭曲:“不好意思啊两位,我有点内急,得找个地方解决一下,麻烦你们等我一下。”

    两位乘客还在想这大马路上的上哪儿解决,他已经飞快地拔钥匙、关上门,跑得没影儿了。

    谢恺尘:“……”

    纪攸:“……?”

    谢恺尘看向车窗外,许多人等得不耐烦了,纷纷下车。

    “我看过一些古代的交通事故记载。”他说,“安全起见,我们也下去吧。”

    纪攸当然没有意见。

    谢恺尘先打开车门下去,再来扶纪攸:“还难受吗?”

    小凤凰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听见一声惊恐的尖叫。

    两人同时回头,发现有人爬到了车顶上。

    不对,不止一个人,是一些……一大群人,少说有五六十。

    那些人,是他们刚到倾城时看见的,处在十字路口最不和谐的那一面,贫民窟的人。

    他们双目无神,在这种温度的夜晚还穿着单薄的破烂衣裳,手中却举着燃烧的酒瓶——这是最廉价的自制武器,但对于手无寸铁的其他平民来说,也非常有效。

    有人朝着人群扔去,一辆车在几秒钟之内燃烧成了火球,幸好里面的司机因为闷早就下来透气。

    但接下来的□□落的位置,就没那么幸运了。

    一时间惊恐和凄厉的惨叫混杂着酒瓶爆裂、大火燃起的声音响彻高架,所有人都在奔跑,大声呼号着救命。

    ——暴动。

    这个词蓦地出现在生长于和平年代的太子的脑海中。

    他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没有任何一个城市会把最贫困的区域和最繁华的区域挨在一块儿。

    结合司机提到贫民窟那嫌弃的表情,很明显,这些穷苦的人们和富人的相处并不好——该说是相当差劲。

    谢恺尘猜测,这两种地位相差过大、而且彼此对立的人群,应该是代表郝郎中的两种人格,或者说是两种身份。

    考虑到吝天倾已经很明显把自己设定为倾城的权势顶点,那么那些反抗的穷人,就是代表郝郎中了。

    自己的两个人格不对付,连带着全城人遭殃。

    挺离谱的。

    谢恺尘一手抓住纪攸的小臂让他紧跟着自己以至于不被惊惶的人群冲散,另一手试图控制精神力凝出防护层来,就像当初阻挡铁藤螳那样。

    但……失效了。

    之前他也观察过了,这里的人们没有灵宠,街上没有疗愈池,倾城是个没有精神力的世界。

    他作为外来人,想要在一个世界使用这儿没有的东西,必然会造成不寻常的后果。

    比如,那些手持□□的贫民,在同一时间,几十个人齐齐转向他。

    那场景诡异至极。

    他们眼神不再麻木、愤恨,变得阴鸷,且充满防备。

    这不再是阶级冲突,这是……NPC对玩家的追捕。

    好家伙。

    谢恺尘想起纪攸最开始说过的话,他使用精神力的尝试,惊动了郝郎中的潜意识防卫。

    眼看着几十号人马从车顶上、高架其他角落里钻出来朝着他们迅速包抄过来,他看向疗愈的专业人士:“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的。”小凤凰认真点点头,“——快点跑!”

    谢恺尘:“………………”

    【作者有话说】

    跑干什么,愣着啊!

    一百章整啦!

    这本V后章均大概在七千字左右,感觉写到一百章格外漫长。但是写他们的故事也真的很幸福呀T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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