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亮相
◎不应当,他只是一颗小汤圆。◎
纪攸因乌元洲过分的热情与欣慰愣住了。
他把“昭神”占为己有、并且命它不可随便醒来之后, 神像应当保持和先前没有差别的休眠状态才对。
换句话说,在外人看来,他唤醒“昭神”的尝试本该和以前那些孩子失败了。
为什么……?
耳边忽然响起欢脱的小嗓门:【当然~是因为我~给自己套了个假状态呀~】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假状态?
昭昭似乎能感应到他心里所想, 解释道:【就是把自己定在要醒不醒的那种状态啦。类似于你们, 哦不, 他们人类, 起床之后还想再赖床一会儿的样子。你看你看,我的光是不是和之前不一样了?】
纪攸顺着它的话看向太阳神像,光芒的确比最开始要明亮些许。
【那个人类有工具可以检测到我的状态变化, 不过他没打算现在就启用我,正式激活和启用是套很复杂的工序, 不能随随便便用的;所以就算我保持假寐, 他也不会起疑。】昭昭解释完之后, 像只骄傲地挺胸抬头等表扬的小狗狗,【小主人,我是不是很聪明呀~~】
可惜机械的人工智能核没有尾巴, 不然早就摇起来了。
‘谢谢你。’纪攸在心里说。
昭昭等来夸奖, 雀跃极了:【小主人还跟我客气什么!为小主人所有肋插刀!】
见乌元洲对“昭神”的情况的确没有任何怀疑, 凤凰也稍稍放下心来。
男人摸了摸少年的头:“我就知道, 我没有看错你。”
凤凰垂着眼睛,没说话。
他以前是很喜欢和人类贴贴的, 尤其是自己的饲养员。
但有了人类形态之后, 很多事开始有了不一样的观感和界限。
尤其在此刻,他有了一个决不能让对方知晓、无比重大的秘密。
那些过去稀疏平常的肢体接触, 现在让他冷汗直冒。
纪攸有点儿想躲开, 又不太敢, 生怕自己哪里没注意到的不对劲, 让乌元洲察觉出异样来。
好在男人很快也收回手。
少年轻轻吐出一口气,把这当做结束的标志。
显然昭昭并不觉得结束了,还兴致勃勃地问:【小主人,要不要我帮你杀了他?直接碾成分子态,连血都不会流哦~!】
纪攸:‘……’
这不是昭昭的错。
如同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普度众生,昭昭也是按照杀戮机器被创造出来的,这是它的本能,也是它的自由意志,它说的、和想要做的,不过在遵从天性。
但它现在不再属于“血弥撒”任何一个茹毛饮血的野心家,它属于自己了。
年幼的小神禽还没意识到,自己尚还没有长成成熟的大人,就已经肩负起了教育另一个“幼崽”的重担,还是天生邪恶、或者说过于随心所欲的那种。
‘不可以随便杀人的。’纪攸回想着谢恺尘说过的话,‘做错的事,会有法律来惩罚。’
【什么是法律?】别说是个杀戮机器了,随便哪个“魔鬼礁”长大的生物都没听说过“法律”这种奇怪的荆条。
小凤凰认真思考。
小凤凰想不出来。
啾啾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呀QAQ
但小凤凰想起来另一件事:‘你不是在休眠吗?’
不是说好了等我喊你才醒?
昭昭:【……】
智能核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偷偷睡去。
它的休眠会熄灭手镯上的光,这个过程并不算太明显,毕竟纪攸在鸟儿形态时羽毛上的流光也总是随着呼吸起伏而明灭,如今前额花钿上的金色也是同样。
连纪攸自己都没留意到光镯的变化,乌元洲却瞥了眼:“很漂亮嘛,是什么材质的?”他从镜片后面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你之前好像没有戴这个呢?”
纪攸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呀,我一直戴着的。”
“哦?”乌元洲望着他,眸子沉沉的,看不出是否暗藏着什么情绪,“是谁送给你的?”
纪攸硬着头皮:“是……妈妈。”
这是个很拙劣的借口,也是不会说谎的小凤凰临时能编出来最靠谱的了。
他在“昭神”捏造出的虚幻中见到了苏小姐——在找到涅拉求证之前,暂时认为那位美丽的夫人是苏小姐吧——通过了“昭神”的考验,昭昭才把自己变成手镯送给他。
掐头去尾,也算是苏小姐送的。
至于“妈妈”,幻象中的苏小姐的确很符合孤雏一直以来想象中妈妈的形象——单方面当做妈妈,应该也不算骗人吧?
少年忐忑得心跳加速,若他是个真正的人类,恐怕后背已经被汗湿透。
乌元洲静静地,带着无限探究看了他好一会儿,重新带上调笑的语气:“我就是问问,又不会抢你的,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因为,是妈妈给的。”凤凰小声道,“不想给别人。”
“好好好,不给不给。我会告诉所有人,谁也别来觊觎我们小九的东西。”乌元洲似乎真的把这个凭空出现的首饰翻了篇,很随意地用手指理了下小美人绸缎似的卷发,“行了,你这件任务圆满完成,该下一个了。”
纪攸张大眼睛:“下一个?”
不会还有另一个“昭神”在等着他吧?
他还能有像顺利收复昭昭这么好的运气吗?
乌元洲见小美人不安得话都不会说了,噗嗤笑出来:“我不是说了,要带你去吃好吃的?”
小凤凰:“?”
还有这种好事吗?
乌元洲余光瞥了眼手下,然后自然而然搭上纪攸的肩:“走,带我们家小九去亮亮相。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能有第二个这么漂亮的当家,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诶……?”小凤凰满脑袋问号,来不及提问,就被带走了。
手下们在两人离开屏蔽光墙之后,为太阳神像加了一道防护,然后锁死地库。
上了车的纪攸还在想,既然是“第二个”,那么“第一个”是谁?
难不成是乌元洲本人吗?
乌元洲长得是还不错(当然,跟他的太子殿下没法儿比),可是这么自夸也太奇怪了吧?不符合他的风格呀。
车后排的位置有限,男人的膝盖偶尔会碰到少年的。
纪攸朝门边缩了缩,有些不自在。
手腕上的光镯一亮,昭昭的意识又钻了出来。
这回语气不再那么开心了,显得很不高兴:【小主人,真的不要我帮你杀了这个坏蛋吗?】
陷入沉思的小凤凰被吓了一跳,脑袋差点撞到车玻璃上。
躲开乌元洲询问的视线后,他看向窗外,来掩饰自己和昭昭对话时不够自然的神情。
‘该睡觉了。’小神禽模仿着自己的主人说过的那些话,‘你不要听我的话了吗?’
跟谢恺尘不同的是,他年纪小,又没有太子殿下的威严和气势,讲起话来软绵绵的,比起质问更像是撒娇。
还带着点儿黏黏的鼻音,好似对方不答应就会哭似的。
昭昭一听小主人伤心了,连忙道歉:【听的听的!我现在就去睡!】
光镯再度熄灭。
纪攸望着车窗外倒退街景迷幻的紫色,想起幻境花园里柔和朦胧的紫雾花。
少年抚上质感温润如水的光镯,很轻地叹了口气。
原来照顾幼崽是这样一件困难的事。
自己在约阿诺身边的那些日子,约阿诺也会感到很麻烦吗?
在他身后,乌元洲盯着他纤细手腕上的光镯看了很久,尔后若无其事收起视线将视线。
*
654星有很大一部分区域都是贫民窟,那里的人们挣扎在生死边缘,连下一顿饱饭都不知道在哪里;另一些居民好一些,也只是一点儿罢了,顶多能保证温饱,什么生活都享受不了。
这些人大概永远都想象不出来,这颗破败的星球地下,竟然藏着如此富丽堂皇的宴会厅。
宴会厅有信号屏蔽仪,到场的所有人都戴着面具,相当一部分人还会佩戴变声器,并不交换彼此的身份。
这儿与世隔绝,也与彼此隔绝。
舞台之下的灯光极暗,来宾们穿着华丽,衣香鬓影,晚宴的食材、美酒各个放在帝国也是高级货,奢靡的氛围与困窘的654星仿佛根本不是一个世界。
人们从面具后面打量着光怪陆离的会场,小心地掖好伪装,每一句问话与答句都有试探。
——今天这场是“血弥撒”办的?
——好像是。据说有新人。
——什么职级,用得上这种阵仗?
——他家的老三不是被老二打死了嘛。估计是填补老三空缺的。
——三把手?是那个独眼龙吗?
——是的。要说二哥也真是心狠,老三跟了他不少年了吧,也算是忠心耿耿。
——忠心?忠心会背着乌先生做别的买卖?
——害,要我说啊,哪个帮派不干点儿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这话说的,咱们在“魔鬼礁”,又不是在帝国或者赛瑟纳林。
所有错的都是对的。这里没有黑白,没有好坏,没有善恶。
——只有强弱。
——对对,说得没错,只有强弱。
——所以,这个新大佬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见过。不过听说不是“魔鬼礁”里的。
——听二哥那个裁缝说,是个年纪很小的孩子。
——啊?小孩儿?“血弥撒”想什么呢这是?
在场的并不都是人类,还有“魔鬼礁”混杂的各种高智慧类人种族。
这儿不说星联通用语,不说人类帝国的语言,而是“魔鬼礁”星云特有的合成语。
帷幕拉开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们同时停下交谈,握住手中的玻璃杯,看向宴会厅的中心舞台。
所有的灯光渐次熄灭,唯有舞台上亮起格外耀眼的一束。
幕布之后,有谁走了出来。
他穿着套深蓝色的高定西装,身材不错,很能撑得起来;戴着副金边眼镜,脸上永远挂着恰到好处的和气笑容,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气度。
在这样野蛮、荒芜的落后星球,能出这么个人,也是稀奇。
和台下宾客们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藏起来不同,作为人尽皆知的主办方,男人并没有要遮掩自己真实身份的意思,只是为了配合会场氛围,戴了张只遮住眼部的面具。
他清了清嗓子,碰碰悬浮耳麦:“感谢各位来宾百忙之中抽身前来。”
这颗星球是他的地盘,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他都足够有号召力。
人们不再说话,等着他的下一句。
“其实从这个角度看你们,我看不太清各位;就算你们没戴面具。”他微微笑,“或许现在比较适合跳个脱○舞来炒热一下氛围,可惜我想各位不会想看我来跳。”
一阵哄笑。
也有人趁机起哄:“二哥脱西装更带劲,大家说是不是啊?”
又是一阵大笑、附和,还有人大胆地吹起了口哨。
乌元洲状似遗憾地摇了摇头:“剥别人的皮我很在行,但脱自己的衣服,可太难了。”
这句连环变态杀手宣言实在惊悚得可以,要是在平和的帝国会引起恐慌;但在654星,尤其是聚集了各路更加变态的杀手的晚宴厅,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乌元洲嘴角的弧度始终纹丝不动,冷白的灯光下,叫人怀疑那是不是才是真正焊上去的面具。
“我回去练习练习,争取下次做东表演给大家看。”他不经意地拍了下手,“今天,还是先说正事吧。”
那个动作就像个讯号,所有的笑声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宾客们仍然仰脸盯着他,谁都没注意到那个最先喊他跳脱○舞的男人,悄无声息被带离了会场。
“想必各位也听过不少流言蜚语了,说我们‘血弥撒’会迎来一位新当家。”乌元洲竖起食指晃了晃,“我在这里正式地辟谣一下——这不是谣言。”
台下微微躁动起来。
“血弥撒”若是较真起来清点清点人数,得有一两千号人手。那艘差点被帝国捕获的甲级舰船,只装了跟着眼罩的一支队伍。
身为星际海盗,旧的人死,新的人加入,甚至于“星盗二代”们出生、继承祖业,都是很平常的事儿,绝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来宣扬。
可越是这样庞大又群星般散落宇宙各处的犯罪组织,越是需要强力的结构。
“血弥撒”遵循金字塔,越往上,人数越少,也越固定。
简单来说,“血弥撒”的高层已经很久没有过变动了。
能让乌元洲这样大佬中的大佬亲自介绍的,得是什么样的人啊?
“为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的新伙伴。”乌元洲没有在意台下的窃窃私语,回过头,遥遥地做了一个张开手臂的姿势,“来吧,小九。”
他这边的光束隐匿,继而,所有的聚光灯齐齐照向另一边的幕布。
一阵连血液流动的声响都能清楚听见的静默之后,帷幕窸窣动了动。
纯白的身影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起初很多人没能分辨出来人的性别,那一头璀璨飘逸的淡金色长卷发的确很有迷惑性。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包括在小西服里的身形还有些少年人的青涩,这种没有棱角的轮廓更是冲破了性别的界线。
乌元洲对自己的伪装没在意,倒是很认真地给这孩子修饰了一下。
小九戴了一层面纱,和他的长发一样是浅浅的金色,遮住了整张脸,并且在耳边做了装饰,像对俏皮的小翅膀。
透过那些细密的珠帘,仍有视力超群的人瞥见小九眼眸那一抹惊艳的琉璃色。
少年在打量台下时,面纱金丝反光的闪烁叫他看起来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就算看不清真面目,也足够将这种摄魂夺魄的美刻在所有人的心中。
窃窃私语声陡起。
——还真是个小孩子。
——老乌什么时候有这种癖好了?
——美人,是个美人啊!别说二哥了,我看得都心痒痒……
——脸都遮住了,你看个屁。
——我拿两千克的纳斯星晶旷跟你打赌,绝对是个可爱的男孩子!
——嘁,我在乎你那点儿晶旷么。这么漂亮肯定是女孩啊。
——我也觉得是男孩。
——这是重点吗……
——乌元洲真不够意思,这种传世明珠私藏,还有没有把兄弟们当自己人?
——好像也从来没有过吧。
——他叫他什么来着,小九?我以为会接替独眼龙当老三呢。
——小三也太难听了吧。
——管他小三小四的,我要是有这种宝贝,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出去○了,为他守身如玉!
——行了别搁那什么什么想吃天鹅肉了。
——你说什么?找打是不是?
——别吵,二哥的场子你们也敢掀,不要命了?
见乌元洲没有表示,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不再压抑。
那些兴奋的、贪婪的、肮脏的、暴虐的话语,冲破一米多高的舞台,蚊虫一样在纪攸耳边嗡嗡直飞。
乌元洲并未站在他旁边,而是在角落里。
孤立无援的小凤凰很想捂住耳朵,不再听他们那可怖的思想。事到如今,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听觉过于敏锐,还是根本直接被动接收了所有凡人的心声。
聆听世人的神明,本就无比艰辛。
昭昭再一次不听使唤地苏醒,智能核不再像孩童般嬉笑,仍然稚嫩的小嗓音听起来非常认真:【小主人,我把他们全杀了,好吗?这样他们就不会伤害你了。】
它很愤怒。
它不能清晰地俘获所有宾客的语言,可是能够精准地感知到小凤凰情绪的变化。
它的小主人在害怕。
有它这么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终极武器在手,竟然还要对这些软弱无能的凡人畏惧——在昭昭看来,这是自己的失责,是自己没能好好表现、让小主人相信它。
现在随机挑选几个幸运观众直接分解了,让小主人看看实力,他就会使用自己了吧?
‘不、不要……’少年的尾音还在抖,但很坚定,‘不要用这种办法。’
【可是他们欺负你!】
纪攸温柔地摸了摸因争辩而有些灼热的光镯,学着过去伙伴们对自己那样,安抚这个阴晴不定的幼崽:‘没有人欺负我。我很好,没有受伤呢。’
【可是,可是你在害怕……】
他在害怕吗?
纪攸问自己。
比起害怕,更多的好像是挣扎。
以前还是小鸟儿时,他是帝国太子的灵宠,当然要伴着太子去许多地方,接受许多类似的万众瞩目。
可是没有谢恺尘身边、还是以人形,是头一回。
乌元洲把他以“血弥撒”新当家的身份介绍给了654星,或者说“魔鬼礁”星云的众人。
今天之后,难道自己就不再是纪攸,而是小九了吗?
……他不想这样。
不应当,他只是一颗小汤圆,为什么就成了星际海盗呢?还是星盗的顶头大佬。
这根本不合理。
‘我不想当星盗。’他很伤心,‘我不想当小九。’
昭昭问:【那你想要当什么呢?】
‘我想……当小叽。’他回答。
神禽凤凰属于众生,纪攸属于亲近的伙伴们,小啾属于人形之后认识的所有人。
——唯有小叽,是谢恺尘的,也只是谢恺尘的。
【对不起小主人,我不知道什么是小叽。】昭昭诚恳道,【但是,只要你想,我会帮你实现的。我现在杀了这些坏蛋——我会直接把他们分解成尘埃,不会有血、尖叫和尸体那些讨厌的东西——你就可以离开了,去做小叽。】
小凤凰摇摇头:‘不可以的,这样做就变成坏人了。’
昭昭似乎听见了什么很新奇的事:【小主人要做好人吗?】
善良的小神禽点点头。
【可是做好人很难诶。】昭昭夸张地吸了口气,【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要为了别人的开心牺牲自己的开心。还是做坏人比较好哦?】
‘我喜欢看见大家都幸福。’凤凰回答,‘而且,约阿诺……想让他的国度和子民都过很好的日子,我想要帮他实现。’
昭昭已经在小主人的意识中捕获了很多次关于“约阿诺”的意象了,像一颗最皎洁的星星,永远高悬于纪攸的心中。
它还没能完全把碎片串联起来,不过也隐约猜到,是个对小主人很重要的存在吧。
可是,既然小主人如此依赖和眷恋这个叫约阿诺的人,这家伙为什么会丢下如此需要被保护和照料的小主人、让他一个人无助地漂流于茫茫宙海中呢?
难道,难道是因为……
小主人甚至都晓得它在想什么,昭昭已然脑补完一出狗血伦理大戏。
超级智能,宇宙级重武,大杀四方。
但贼八卦。
【小主人,那个那个,我想知道,是不是……】
轰——!
始料未及的巨响引得宾客们齐齐朝声源处看去。
宴会厅的大门早在宾客到齐之时就已关闭,此刻被撞开后,颓然倒塌在地上。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凄厉的惨叫。
82 异变
◎“务
必保护好小九。”◎
那声尖叫来自一名宴会厅的侍者, 他的手上原本托着六七杯香槟,随着他的倒下,所有玻璃哗啦碎成无数片, 淡色的酒液伴着鲜血溅上雪白的墙壁。
袭击他的并不是什么敌人, 而是相识的另一名侍者。
他们的工作时间差不多, 平日里关系不错, 有晚宴时也都一起行动。
之前乌先生在台上介绍“血弥撒”的新当家,他们这些外人不能听,就在门外等着, 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魔鬼礁”星云的八卦。
一切都很正常,包括隔壁2707星总督夫人的那个黄色笑话都很正常。
除了其中一人讲几句就要咳嗽。
654星的旧工厂聚集地, 没钱、也没人在意要搞清洁的新能源, 至今维持运转的都是几百年前的重污染矿物, 星球的大气被污染物包裹,永远灰蒙蒙的,入夜之后再由各种高饱和度霓虹灯一搅和, 成了654星标志性的迷幻紫色。
这种紫被太空航拍、上了其他星球的旅游图鉴之后, 显得颇为迷人, “血弥撒”负责这一块儿的人还想过给654搞搞复古朋克旅游, 刺激一下经济增长。
在每个旅游团来这儿待几天就病倒一大片之后,那些文明先进的星球对654星避之不及, 本星球也再没人提起这事儿了。
居民们出生在污染里, 喝着净化等级不够的水,吃着不知遭受多少强辐射的食物, 呼吸着浑浊的空气, 早就习惯了。
能适应的, 总会适应。
适应不了的, 都死了。
所以在同事咳得好像要把肺吐出来时,侍者起初并没有在意,毕竟上周他也嗓子难受得很,每天吃饭都得拌着板栗口味的消炎粉才行。
那时候他还帮同事拍了拍后背顺顺气:“要不你喝点儿香槟清清嗓子?”
这是他们常见的调侃,然而同事并未应答,手中的托盘摇摇欲坠。
侍者开始察觉出一丝异样,昂贵的佩服价格带来的工作本能让他最先去抢救那些香槟。
他手忙脚乱保住了两人这周的薪资,没好气地数落:“你倒是先把盘子给——”
同事哇啦咳出一大滩血。
他在这儿工作也挺久了,晓得乌先生最讨厌血;不详的鲜红让他皱了下眉,转头去找清洁工具来。
正是这个转身,让他忽视了勉强抬起头的同事双眼中那不正常的、比吐出来的鲜血还要刺目的血丝。
他在杂物间找到拖把,回来时同事却不见了。
眼看着里面的介绍时间快结束了,一会儿他得拿着新的酒进入招待客人,侍者顾不得寻找同事,忍着心头不适拖干净那块地砖。
墙上的老式挂钟指向最上方,到点了。
他匆匆忙忙把拖把放回原处,擦了擦额上的汗,对着大门反射的虚影整了整自己的领结,充满挑战性地把原本属于两个人的两边托盘同时举起来。
他做到了,颇为自己骄傲;不过接下来发现一个漏洞,他还没有打开门,不得不重新把一边的托盘放下来。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他在门上看到了自己后面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有谁在接近自己。
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同事,后来证明的确是同事。
他松了口气:“你总算来了,好些了吗?我们该进去了。”
转头的动作没能完成,同事猛地扑上来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子。
纵是654星这样每天恶性犯罪事件比扶老奶奶过马路要多得多的地方,也没人会无缘无故袭击自己的好友——更何况还是用咬的!只有原始人和野兽才会这样做吧?
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同事了,要被这样报复。
可那刺进皮肉里的尖锐痛感告诉他这不是一场恶作剧,同事并不是在给他一个教训之后就松手,反而越咬越深,似乎要把他整个脖子都给咬断。
侍者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大声呼救:“放开!救命,救救我,放——”
会场里听见了外面的骚乱,厚重的大门之内也有了轻微的声音传递过来。
杀红了眼的另一个侍者没有放过里面的响动,松开嘴,带着满口可怖的鲜血,用自己脆弱的血肉之躯狠狠撞向金属大门。
那门是特制的,如果没有钥匙和授权码,强行突破很难。
可在他的撞击之下,竟然不堪一击得像扇纸门。
被袭击者软软地倒了下去。他的喉咙已经被咬穿了,再也没有办法呼救,破裂的大动脉里的血液喷泉一样喷涌而出。
他比死在乌元洲枪下的眼罩还要费解。
直到断气,他都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名已经狂暴化的侍者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其实也不需要刻意寻找,在场如此多鲜活的宾客,每一个都是他可以下口的目标。
他的双眼已经完全成了红色,无论是瞳孔还是眼白,看起来比恐怖片里最吓人的鬼怪还要更胜一筹。
宴会厅里的客人们在短暂的冲击之后迅速反应了过来。
能受“血弥撒”邀请的没一个善茬,自然不是待宰的小羊羔,纷纷拿出自己的武器。
穿旗袍的女人撩开性感的高开叉,大腿上竟然绑着一架不知从帝国哪里走私来的Ⅲ型相位枪。
她机警、冷静、果决,毫不畏怯地在那个疯子即将冲到自己面前来时扣下扳机——
血花在发疯的侍者身上炸开,他向后倒去。
周围响起了小小的欢呼。
然而众人的脸色很快就变了。
那个侍者的腹部炸开一个大洞,按理来说没人能在这种重型武器近距离击杀下活下来。
但他连眼睛都没有闭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几秒钟后,抽动着似乎早已断裂的四肢重新爬了起来。
再然后,毫不留情地扯下那个愣在原地动弹不得的女人的胳膊,咬断了她的脖子。
这样有失常识的残忍一幕深深震撼了所有围观者,周遭陷入了诡异的几秒钟寂静。
打破它的,是一声尖利的叫声。
“丧尸——是丧尸!!快跑啊啊啊啊!!!”
仿佛一声令下,所有人拔腿狂奔!
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那个差点被大卸八块的女人,竟然也重新爬了起来!
她的双眼原本是冰蓝色的,现在也和侍者一样,爬满了蜘蛛网般错综的血丝。
她无神,麻木,遵循着本能行动,动作干脆利落地拧断了原本要来救她的男伴的脖子。
不仅如此,混乱的宴会厅中四下响起了剧烈的咳嗽声,而每一声咳嗽都意味着,这个人在几分钟、甚至几十秒之后,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形怪物。
杀人狂魔不是最恐怖的,最可怕的是这是种传染病。
而比传染病更叫人不寒而栗的,是没有人知道这种病到底是什么,又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传播。
早在大门轰然倒塌之时,乌元洲一把拽过呆愣在原地的纪攸离开台上,躲到幕布之后。
小凤凰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安定的乌托邦,哪怕是森林里的弱肉强食也都会远离圣梧桐的领域,整座森林默契一致地为小神灵创造最温柔的成长环境。
他哪里见过这样疯狂的场景。
幕布之后暂时还没有被发狂的人群发现,少年捂着耳朵,西装胸口那朵绿茉莉早就皱得不成样子。
他的音调也皱得不成样:“二、二哥、他们……”
乌元洲自认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这些年他见过的、亲手做的处刑数不胜数,有一些的确残酷到连他都会觉得有些过分的地步。
只是眼下的情况,就算是他也没见识过。
这不是普通的突然袭击,也不大像报复社会的随意杀人,这样毫无准备瞎闯进来更不像有筹谋。
乌元洲把纪攸拽过来,摁着少年的脑袋护在怀里,悄悄掀开帷幕的一角。
血腥的、狂乱的一幕,让“血弥撒”的老大看了都直皱眉。
太不正常了。
原本华美宽阔的宴客厅成了地狱般的斗兽场,原本衣冠楚楚的宾客们互相撕扯、扑咬,完全失去了属于高等生物的理智,比野兽都不如。
纪攸刚想抬头也看看什么情况,就被按了回去:“小孩子不能看。”
啾啾已经成年了!
小凤凰在心里想。
为什么遇到的人类和动物们,还总是把他当成没有自理能力、处处需要被人保护的幼崽呢?
“二哥……二哥!”
有人在附近。
乌元洲眼神一凛,一手护着纪攸,一手掏出了枪,对准晃动的帷幕另一端。
掀开帘子的是他的手下,尽管身上沾着血,瞳色还是原本的黑,神志也还清醒。
乌元洲舒了口气:“外面怎么回事?”
“大家都疯了,都疯了……”手下的眼神也很惶恐,“二哥,怎么办,我们现在杀出去吗?”
“怎么杀?你没看到Ⅲ型相位枪对他们都没用吗?”
手下抹了把额头的汗:“我以前还以为丧尸只是电影中的……二哥,你说外面会不会全是丧尸大军了?”
这名星盗很喜欢看古人拍的那些幻想类电影,包括现如今看来狗屁不通的星际、末世题材,还总看得津津有味,到处拉人一起欣赏。
若是放在往常,乌元洲根本不会搭理他这种妄想,然而今日,或许那并非无稽之谈。
尽管乌元洲保护着纪攸没让他直面人吃人的惨状,凤凰还是从他们的对话里探知些许。
他想起老裁缝店里那个咳血的学徒,和他们口中现在宴会大厅里的“丧尸”症状完全一致。
先是剧烈的药物无用的咳嗽,然后是咳出血,再然后双目充血,直到理智被彻底战胜。
那时候二哥的担心没错,血在654星上的确是不详之兆,尤其是肺病带出来的血,真的爆发了传染病。
“魔鬼礁”星云本就是个混乱之地,各个星球之间又没有严格的边防关卡,更不会用完善的诊疗措施,各种高危病毒到处流窜,没死在贫困里的人,也会死在重病里。
然而凤凰却直觉哪里不太对。
他在街道上闻到的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息,那些来自于成百上千人们的困惑、煎熬和悲伤铸成的特殊气味,此刻他在危乱之中又一次嗅到。
如果这种传染病,并非病毒入侵了大脑,或者说并非肢体上的症结,而是精神上的……?
乌元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记得那边有个后门,之前应该是堵死了,不过用的材料一般,Ⅱ型光炮就能轰开。你带了吗?”
手下应声。
乌元洲抓着纪攸的胳膊起身,把少年推给手下:“好,你先带小九出去。”
两人皆是一愣:“二哥你要去哪里?”
“我得弄点儿火力来。”乌元洲摘下眼镜擦了擦,他低着头,睫毛遮住了杀气慢慢弥漫上来的双眼“如果外面真的如你所说,是……丧尸潮,光靠一两把相位枪肯定不够。”
手下急了:“那些怪物连Ⅲ型相位枪都打不死,二哥你这时候冲出去不是找死么!”
“我自有办法,废话少说。带小九出去之后,随便抢辆车,去地库等我,确保没人靠近‘昭神’。”男人重新戴上眼镜,又恢复了那副文质彬彬的好先生模样,对手下交代,“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保护好小九。他是我们的希望。”
他摸了摸纪攸的头,嗓音在混乱的背景中温和得出奇:“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少年看着他仿佛诀别的动作,嗓子里好像堵了棉花,什么都说不出来。
第一次见到乌元洲时,他在粗粝的星盗窝里待了那么久,又蓦地被抛到这样牛鬼蛇神齐聚的落魄星球,猛一见衣冠整齐的文明人,好似在沙漠里看到了绿洲。
结果乌元洲上来就枪杀了眼罩,冷血得不像认知中温情的人类,摧毁了小凤凰天真的希望。
在凤凰的认知中,乌元洲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了,然而这个坏人不仅没有伤害他,还把大多数人质放回家,又带他去定做衣服,介绍给帮派里的弟兄和帮派外的人。
此刻,这个坏人又把逃生的希望优先给了他。
小神禽很混沌。
他原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很有限,喜爱他的人类和动物们又总是想方设法捂住邪恶,养他比养老皇帝的温室花房里娇贵的花儿还精心。
他和昭昭说,不想做坏人,要做好人。
可是好人与坏人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呢?
手下很不愿意抛下首领先走,可是二哥的话谁都不能违背。
已经有“丧尸”嗅到他们的气味,毫无章法地撕扯着帷幕。
这块布够大、够厚,暂时能挡一挡,但也坚持不了多久。
这儿暂时还没别人冲进来,也成了唯一逃生的路线。
乌元洲不轻不重地又催促了一遍,枪握在手里,轻轻挑开帷幕的一条缝,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手下没办法,咬了咬牙,拉上纪攸往另一个方向走。
星盗的劲儿大,小凤凰被攥得生疼,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
他跌跌撞撞跟着星盗的脚步,忍不住回头看乌元洲。
男人站在那儿目送他们,见他看向自己,还很淡定地微笑着挥挥手,像是送小朋友上幼儿园的家长。
凤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男人做了个捂住自己眼睛的动作,示意他不要看。
小孩子不可以看。
这是乌元洲总挂在嘴边的话。
是不可以看流血与死亡,还是不可以看分别?
无论是哪一种,凤凰都不想看。
他听话地捂住眼睛,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手下在无边的黑暗中奔逃,掌心有一点湿。
乌元洲远远望着少年手腕上那抹昏暗里骤然亮起的光圈,转过头,在汹涌袭来的丧尸大军面前,撕开那道早已破损的最后防线。
*
和手下担心得差不多,轰开宴会厅那扇逃生通道后,他们离开已然沦为炼狱的会场,却发现外面只是又一个地狱。
大街上满是行尸走肉,人人双眼血红,拖着已然折断、甚至被截断的身躯、肢体,焦躁地寻觅着为数不多尚未感染的鲜活气息。
冲天的铁锈味熏得纪攸直犯恶心,事实上无须进食的神禽并不具备常规的消化系统,这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
少年腿软得走不动,星盗手下举着相位枪在前面开路,发觉手里的阻力加大了,回头看见男孩脸色惨白,捂住地摁着自己的喉咙口。
手下拧起眉:“九哥你怎么了?”
纪攸难受得不得了,但又不想在这种时候拖后腿,使劲摇摇头,试图重新站起来。
但失败了。
手下同时被慌乱、气氛和对二哥的担忧等一大堆情绪困扰,淤积的焦躁很需要有个出口。
但小美人那双碧色眸子泪汪汪的,鼻尖泛红,叫他也说不出狠话来。
星盗在他面前蹲下来:“上来,我背你。”
纪攸愣怔的片刻,他又转过身,抓住纪攸的手,不由分说把相位枪塞到他手里:“待会儿我没手用了,就靠你了。这个型号比较轻巧,新人也能用,很简单的,对准,扣扳机就行。对了,你不要有心理负担,第一他们已经不是人了,第二这个是击昏档。”
击杀档对丧尸们没用,但击昏档意外得有效;虽然困不了太久,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吧啦吧啦说了一堆,凤凰还没绕明白,手下已经回过身去,反手勾住少年的腿弯。
猛然改变的位置让纪攸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
不仅手臂勒得紧,连惯性带过来的枪托也砸在了手下的锁骨上,被队友痛击的星盗疼得龇牙咧嘴:“九、九哥,你别先把我弄死了……”
“……对不起QAQ!”
丧尸潮爆发得很突然,蔓延得又迅速,不算拥挤的街道也因此撞出了连环车祸,倒是给他们的移动多了一层屏障。
小凤凰很轻,星盗的体力又好,背着他完全不费劲,灵活地穿梭在障碍物的隐蔽之下。
斜对面的巷子里停着辆装甲车,估计是来参加晚宴哪个客人的,这就是他们现在的目标。
“吼……吼……”
遮蔽喷雾对丧尸们无效,他们还是闻见了这两个活人的气味。
尤其是凤凰的,那种甜美、清冽、叫人心旷神怡的味道,同时吸引了整条街丧尸的注意力。
他们同时停下进食、厮打,像机器人似的转了转脖子,同时看向纪攸藏身的位置。
原本拖沓、嘈杂的脚步声陡然整齐划一,更叫人毛骨悚然。
星盗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背上根本就是背了个迎风招展的靶子,可他没有选择抛弃纪攸,反而把少年往上颠了颠,沉声道:“没事,我们跑得出去。”
小美人确实没多少重量,以他的体格,一只手也支撑得住。
他从纪攸那里要来相位枪,低吼了一声“抓稳了”,左手箍着少年的腿弯,右手把相位枪推进到最大火力,向着周围扫射。
光炮击穿了四仰八叉的车辆们的铁皮子,推力让这些壳子砸在包抄过来的丧尸身上。
然而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一波倒下,还有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
尽管压缩的能量炮还能再支撑一会儿,但毕竟不是无穷无尽的,他们不可能在这儿一直耗着。
星盗背着纪攸爬上一辆小轿车的顶篷,从这个角度离巷子里的装甲车已经不远了,必经之路丧尸数量寥寥。
他放下纪攸,叮嘱道:“等会我会先把这边的击昏,你快点跑到车里,锁上门,听到没有?”
凤凰看着他:“那你……”
“保护大佬是我们这些做小弟的职责。”他也学着乌元洲的样子,对纪攸做了个摸摸头的僭越动作,“那车上应该有自动导航,你开到地库,在那边等二哥来。唤醒‘昭神’之后再来救我们。”
他说完之后,轻巧跃下车顶,举着相位枪为纪攸逃跑的路线开道。
骗人。
凤凰想。
他,乌元洲,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撑得到那时候。
除非……“昭神”不在那样翻山越岭的另一边,而就在他的手中。
大家都在保护他。
从奥斯汀姐弟、郝郎中,到涅拉和灵宠们,到乌元洲和手下,再往前还有母星上的那些人,荒星的动物们。
他们总是把他当做最最珍贵、最最脆弱的小宝贝,仔细又温柔地呵护着。
可他才是为了拯救众生而降世的那一个。
他也要……保护他们。
【小主人,需要我出场吗?】
昭昭稚嫩的声线适时响起,相当跃跃欲试,如果它有实体,一定在摩拳擦掌。
‘请帮助我。’纪攸说,‘不过……’
【好嘞!】昭昭兴高采烈地答应。
愈来愈多的丧尸突破了包围圈,星盗手下仍在奋战,光炮噼里啪啦作响,把总是昏昏沉沉的654星天空照得雪亮。
在那极昼般的芒焰之中,单薄的少年从车顶缓缓站起,长卷发被夹杂着血腥味的风吹起,淡淡的金色仍然纯洁而明净,恍若这个快要完蛋的世界里最后的净土。
他朝着自四面八方涌来的丧尸大军伸出戴着镯子的左手,阖上琉璃凤凰瞳。
那光镯越来越亮,光芒已经超过了任何金属能够凝聚的程度,胜过太空的任何一场爆炸或坍缩。
然而少年丝毫没有受影响,不同于风的气流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那朵皱巴巴的、早就枯萎的绿茉莉在高阶力量的蓄力中直接被碾压成了齑粉,顷刻间泯灭。
【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昭昭欢天喜地,准备出击,【小主人,现在可以了吗?】
纪攸轻轻“嗯”了一声。
那圈流动的光镯慢慢变大,直到脱离少年细瘦雪白的手腕。
它也不再是普通的圆环状,长出了尖刺,而这些尖刺也随着本体的放大逐渐变得粗壮、弯曲,如同古时幼儿的简笔画。
画的是本应高悬天边的,最炽热,也最遥不可及的太阳。
凤凰又向着另一边抬起右手。
于是那轮晖光中,出现了另一个影影绰绰的、淡色的轮廓。
是一只……鸟儿。
——于永恒燃烧的太阳里不死不灭的鸟儿。
凤凰猛地睁开眼,那双本温柔疏淡的翡眸中盈满了浅金色的光芒。
与此同时,太阳的光辉裹挟着那只有长长尾翎的神鸟向周围一圈圈扩散开来!
顷刻间,盛大的流光淹没了整个街道。
它看起来温软又莹润,宛若上好珠宝折射的熠熠光彩,却如此强劲,势不可挡地席卷城池。
聚集于这一带的活死人,成百上千的、Ⅲ型光炮都伤不到的丧尸们,在被光芒吞没的瞬间停下了挪动的步伐,连挣扎都来不及,全都昏死过去。
十几秒后,芒焰渐渐消失,空余寂静的街道,横七竖八躺满了受损的人体。
他们并没有死,全都睡了过去,至少会沉眠三天。
这个时间足够纪攸逃出去,若是幸运,说不定能研究出救他们的办法。
这也是小凤凰和昭昭达成的共识,毕竟感染者们都是无辜的654星民众,谁都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被治愈的希望,贸然清除也太过残忍。
昭昭虽然不是很理解为什么简单的事要搞这么麻烦,它完全可以把他们全都碾碎得渣都不剩,就像那朵茉莉花;不过小主人既然这么说了,它也就这么做吧。
【耶耶耶,成功了!小主人好厉害,我也好棒!】
昭昭没有立刻聚成手镯回到纪攸手上,光粒子随风摇摆,蹦跶来蹦跶去。
这可是它机生第一次完成任务呢~!
然而它并没有等到小主人的夸奖,哪怕是敷衍的一句。
光团疑惑地转身——咦,小主人呢?
刚才不还在车顶上吗?
它随风飘扬,往下一看。
……小主人在车底。
唤醒“昭神”是一回事,能够熟练地使用精神力操控它又是另一回事。
神禽的灵力的确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强大,可他毕竟年幼,又是在没有任何指导下盲目地运用“昭神”,还得控制它输出的力道仅限于让丧尸昏迷而不是致死、或者直接粉碎,小凤凰从来没有背负过如此沉重的担子,灵力洗劫一空,连在车顶上站着都没劲儿了,摔了下去。
昭昭慌忙飘过去:【小主人,小主人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它有无与伦比的毁灭力量,能打碎一切,却不知该如何修复。
小主人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在疼,精疲力竭蜷缩着,长长的金发散落,看起来纤薄又孱弱。
像一片透光的琉璃,或者快要被风吹走的羽毛。
昭昭急得在他周围上蹿下跳:【小主人,不能睡,你快看看我,看看昭昭呀!】
小美人的睫毛颤了颤,蝴蝶翅膀缓慢张开:“我……没事。”
他没有受伤。
他只是太累了。
就像一只巴掌大的奶啾不得不独自扛起一根圆木那样累。
现在小鸟想好好地,长长地睡一觉。
在温暖的窝窝里,在安心的地方。
比如……饲主的怀中。
凤凰在酸涩的残存意识里朦胧地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约阿诺呢?
他好想他的星星。
好想谢恺尘。
当人类好难,好累。
等到再见到谢恺尘,从此以后就只做小鸟,再也不要变回来了。
昭昭的小嗓门还在耳边叽叽喳喳,可是凤凰的眼皮沉得像是在涨潮。
【小主人,小主人,我——】
智能核感应到什么,骤然刹住要说的话,回过头。
一大波丧尸正在接近。
昭昭一愣。
难道刚才那些昏过去的,已经苏醒了?
这不可能。
它的设计是人类智慧的最高结晶,无论是单对单打击还是大范围绞杀都绝对精准,绝不可能失误。
更何况小主人放出的精神力很不一般,远胜于它过去接触过的任何人类的精神力。
双重顶尖的力量叠加,怎么可能出现如此大的误差?
不过它很快发现,街道上到处都是躺着的丧尸,他们并没有变化。
这群正在靠近的、行动比先前还要迅速的,是新来的。
光粒子周遭浮现冷酷的杀机。
如果这群怪东西要接近小主人,如果他们敢有伤害小主人的意图,它可以轻轻松松让他们全部地、彻底地消失。
凤凰感应到了它的想法,挣扎着睁开眼:“昭昭,不要……”
【小主人!】它赶忙飞过来。
“是又有……那个来了吗?”凤凰的视线还有些聚不上焦的虚浮,漂亮的小脸满是倦色,说几个字就要喘,“我、我们,再试试看……”
【不行!你身体受不了的!】昭昭着急道,【你别动,别动。我会保护你,我不会让你被伤害!】
“可是,我们也不能伤害他们……”
这些感染者自己也很痛苦吧,流了那么多血,受了人体本不应该能承受的伤害。
他们里面或许就有已经没了声息的护送他的星盗,有拼死一搏让他逃走的乌元洲,甚至可能有奥斯汀姐弟和郝郎中。
他们都没有错。
他们也在等待着被拯救。
除了自己,谁还能救他们呢?
少年努力了好几次,可他太累太累了,连动动手指都困难。
没有实体的昭昭也没法帮他。
“吼……吼……”
丧尸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昭昭暗暗下定决心,若怪东西真的来了,就算小主人过后会生气,它也会把他们全都解决掉。
保护主人的安全是第一天职,这是武器应该做的。
“吼……”
丧尸们在接近,昭昭也在暗自蓄力。
就在两方即将打个不好的照面之时,划破空气的嗡鸣阻止了一触即发的大战。
一辆悬浮摩托车遽然越过一排排车顶,气势有如长虹贯日,稳稳地停在了纪攸面前。
昭昭见有人来了,立即缩成一圈光镯,静默地回到小主人手上。
凤凰迷蒙地睁开眼,看见一身漆黑的皮衣和长得没边儿的腿。
摩托还在漂浮,停下之后,那双腿遽居然还能触地。
这皮衣很好地凸显出玲珑的曲线——来人是名女性。
她用双腿的力量支着和她相对较小的骨架完全不符的重型机车,摘下头盔,甩了甩长发。
耀眼的,似血又像火的长发。
那张脸更是美艳逼人,烈焰般的红唇招摇又妩媚。
同样是女性,和活泼自由的林小草,和“昭神”幻境中温婉贤淑的苏小姐,完全不一样。
若非在这即将被丧尸吞噬的乱世,该有多迷人啊。
小凤凰最喜欢好看的人了。
要不是自己徘徊在昏迷的边缘,要是自己现在是只健康又自由的小鸟儿,一定会叽叽啾啾着和漂亮姐姐贴贴的。
不过漂亮姐姐下了车,主动来和他贴贴了。
“你就是小九吧?”女人蹲在他面前,熄灭腕机的检测光屏,伸出食指戳了戳凤凰软软的小脸蛋,“长得真可爱,和元洲说得一样。”
元洲……是谁?
哦对了,是二哥。
漂亮姐姐……认识二哥吗?
那二哥现在在哪里呢?
半梦半醒的小凤凰脑海中划过许多念头。
什么也没有记住。
“吼……”
丧尸们没有因为摩托的到来而停止猎食,仍在靠近。
纪攸想提醒这个姐姐,还有那么多可怕的感染者,但声若蚊呐,连自己都听不清。
好在女人看起来并不担心。
她敲了敲摩托的后备箱,待它自动摊开后,从里面抄了把有点儿像机枪、又不太一样的东西出来。
她把它抗在肩上,漫不经心地发射。
一个个能自动定位的弥天大网将一群群丧尸罩在不同的地方,这网的材料极为坚韧,哪怕他们有使不完的怪力,连个小洞都抓不破。
女人把同样可以伸缩的机枪塞回后备箱,看着整个街区东倒西歪躺着的“尸体”,轻巧地叹了口气:“男人真是靠不住。”
女人卷了卷自己的长发,余光瞥见纪攸惊讶不已地看着自己,还以为这孩子是因为性别被自己扫射而难过:“噢亲爱的,我不是在说你。你这么可爱,和那些没用的男人不一样。”
她从那个百宝箱似的后备箱里找出个粉色的小药片,和一瓶水,递给纪攸:“把这个吃了,你会感觉好些。”
她把纪攸扶起来,那粉色看起来很甜,成分未知,可凤凰莫名信任她。
或许是她刚刚救了自己;
或许是她明明有能力清场,却只是选择了困住丧尸群;
或许,单纯的小鸟儿就是这样容易相信别人。
虚弱的少年靠在车上,慢吞吞地喝了药。
药效不会那么快发挥作用,他还是没力气自己站起来。
女人低着头,发梢抖落克罗诺斯粉玫瑰的芬芳:“要不要我抱你?”
小凤凰害羞地摇摇头。
他已经成年了,是大宝宝了,不可以随便要人抱的。
漂亮姐姐笑了:“要是天底下的男人能有你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的可爱,就好了。”
她搀着少年起身,让他尽量靠着自己,皱着眉看向远处:“这个网牢固是牢固,不过一小时后会自动分解,得尽快去地库才行。”
地库?
凤凰没有忽略这个关键词。
乌元洲和手下都让他去摆放了“昭神”本体的地库等着,似乎那是个对他们来说很可靠的安全基地。
这个新来的姐姐,也知道那儿吗?
难道她也是“血弥撒”的一员?
女人自言自语:“我就几个月没回来,出了这么多岔子。元洲还是不……”
“不过,他找到了你。”她笑眯眯地再次捏了捏小美人软软糯糯的脸蛋,“也算是立大功了。”
小凤凰眨了眨眼。
他以为乌元洲已经是首领了,这个姐姐,难道比他还要再高一级吗?
或者说,她才是“血弥撒”真正的当家吗?
说起来,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不是乱糟糟的“魔鬼礁”,时间线要更往前得多。
是在……哪里呢?
女人看看柔弱的小孩儿,又看看自己的车:“唔,你现在状态不好,应该不能坐悬浮摩托,会掉下来的。”
她随手扔了那辆在帝国价值百万信用点、在“魔鬼礁”星云完全是无价之宝的机车,视线在别处搜寻,最终定在巷子里,眼前一亮:“那个装甲车不错,姐姐带你去。”
纪攸当然没有反对的立场,像个小木偶一样乖乖被牵着,绕过五花大绑、还在里面嗷嗷叫的丧尸网。
装甲车很高,对于现在的他根本没力气爬上去;好在红发姐姐力大无穷,几乎是把他抱了进去。
小凤凰乖乖被塞在副驾驶,安全带自动扣上。
女人从另一边上了驾驶室,对着腕机捣鼓了一阵,入侵了车内权限,顺利启动。
她看向还在强撑着清醒的男孩,摸摸他的额头:“睡一觉吧,你已经安全了,姐姐在这儿。”
小凤凰昏昏欲睡,无意识地呢喃:“姐姐……要小心……”
她弯了弯嘴角,再度感叹那个一贯眼光有限的老二究竟是从哪儿捡来这么个绝世甜心小宝贝。
继而敛起笑容,目光冰冷地握住方向盘。
她匆匆赶回来,怎么也没想到会遇上如此棘手的烂摊子。
丧尸潮的突发就算在“魔鬼礁”这种滋生罪孽的病毒窟也是很罕见的,她只从别人那里听说过,亲历还是头一回。
来的路上她已经有过几轮战斗,都不太理想,他们从某种程度上已经「死」了,不能再被「杀死」一次,只能困住。
更惨烈的是,这颗不大的星球几乎全军覆没。
万幸中的万幸,这个孩子没有受伤。
总之,654星有麻烦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装甲车向着设定好的目的地绝尘而去。
一人专心开车,一人已经陷入深眠。
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苍穹之上,在千万条垂危的性命和血流成河之上,在这颗魔幻星球遥不可及的云端之上,赫然耸立着一艘银白的S级帝国战舰。
天使的号角就要吹响了。
【作者有话说】
本卷完,下卷重逢(终于TT
这位红□□亮姐姐也在前文出场过,猜猜是谁?
第五卷: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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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狂潮
◎小太子慢慢抱住小凤凰。◎
酒吧密室。
小凤凰怎么也不会想到, 那个他也为止赞叹的梦幻房间、最大的那个书架其实是又一扇通往密室的门,而门里关着他最担心的三个朋友。
奥斯汀姐弟和郝郎中作为控制纪攸的人质,倒也没有被虐待;相反, 在654星这种地方可以说待遇很不错了。
专门腾出间还算干净整洁的房间让他们住, 每日三餐也有专人送来, 甚至在看三只灵宠都没什么攻击性之后, 让他们主宠团聚。
除了没有自由,都挺好的。
但没有自由也是最大的痛苦。
自船坞一别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小啾, 问看管的星盗,也只得到一句冷冰冰的“九哥的事不是你们能过问的”。
海登那一背包各种各样用途的小机器人早就被搜走了, 他倒是在衣服里还藏了几个, 且不说威力是否足够, 郝郎中最先否决了越狱的想法:“你就算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整个654星都是‘血弥撒’的地盘,你还没出一条街, 就会被逮回去了;而且下一次可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直奔船坞。”少年说, “我能在三十分钟里摸清所有飞船的构造。”
大叔揉乱了他的头发, 眼神中有怜悯:“好, 且不提你在去往船坞的路上、偷别人的飞船之前会不会被抓住,假设我们已经顺利把舰船开走了——然后呢?”
海登被他最后一个问题问得忘记偏开头:“‘然后’?当然是回——”
“怎么回?”郝郎中道, “你忘了我们在接近星云时所有导航全部失灵了吗?这里是‘魔鬼礁’, 不是帝国那样规整统一的航线,想走就走的。初来乍到的人对这里完全没有方向感, 幸运点, 你飞了一圈之后回到654星;倒霉点呢, 降落在其他更诡异的星球;最惨的是, 很有可能直接撞上太空垃圾、舰船解体,或者干脆被黑洞带走——你知道这片区域背后有个黑洞吧?”
见小孩儿被他吧啦吧啦一大堆话说得完全愣住,大叔也不想让年轻的孩子们太早面对世界残酷的真相,叹了口气:“咱们还是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吧。现在甜心对他们有用,他们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房间里唯一的床让给了唯一的女孩子,林小草趴在床头听他俩的对话,听到结论时悲痛捂脸:“啊啊啊我买了五袋年糕保质期快到了——”
海登:“……你在意的就是这个吗?”
林小草:“那当然了!限定口味诶,我费了好大劲才抢到!”
海登:“……”
郝郎中正在喝水压压惊,听到姑娘的忧心,差点没喷出来。
他其实很惊讶,在知道这两个孩子幸运而金贵的身世之后,本以为温室里的小花朵根本承受不住外太空的射线,没想到他俩没哭没闹,格外镇静,还会用玩笑话来替代互相安慰。
这就是传说中能够与帝国“晨星计划”相媲美的舒兰学院教出来的孩子吗?
他们的确有一对很好的母亲,以及一位很好的老师。
林小草悲痛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海登靠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撇着手里的汤匙。
男孩抬眼:“那我们就没有办法靠自己出去吗?”
郝郎中见他还没有放弃尝试:“要不再耐心等等。你没听他们说吗,甜心都已经是‘九哥’了,说明正在打入敌方深处。等什么时候他们那个二哥出差,那九哥不就是当家大佬了吗?自然会把我们接出去啦。要相信他。”
海登心里有疙瘩,那样天真又娇贵的小美人,应当是自己来保护对方才对;尽管他不会承认,但英雄救美的场景已经幻想过很多次了。
怎么现状反倒是自己坐在这儿啥也做不了,等着小美人来营救呢?
但是……
“他排第九,现在领头的那个排第二,那中间不还有六个人吗?”海登皱眉,“就算第二个走了,还会有其他人恐吓他吧。”
郝郎中失笑:“二哥被叫二哥不是因为在‘血弥撒’的位次,而是因为他以前是家里的次子,人称乌老二来着。至于甜心,我想只是因为他叫小啾,所以谐音改成小九了吧。”
海登眯起眼:“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郝郎中放下杯子:“什么?”
“‘魔鬼礁’,654星,‘血弥撒’。现在连那个管事的身世都这么清楚。”敏锐的少年单刀直入,“作为母星一个普通诊所的医师,你好像对遥远的犯罪天堂了解得太多了一点?”
郝郎中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我在母星定居下来之前,也是游历过很多地方的。人生苦短,当然要到处玩儿啊。”
海登不相信:“到‘魔鬼礁’这种地方玩儿?”
郝郎中避而不答:“有很多都是听说的,比如二哥为什么叫二哥。他也算是星盗里的传奇人物了。你们小朋友可能不感兴趣,但人到中年就爱听些这种吹牛的……”
开始满嘴跑火车,就意味着他不会再说正事了。
海登低着头继续摆弄勺子,从金属的反光中看着眉飞色舞追忆清楚你的郝郎中。
怪大叔表面看起来没心没肺,实际上相当滴水不漏,锋芒藏得太好,叫人轻信他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海登自知不可能再抓到什么破绽,不再提这一茬。
要耐心?
他有的是耐心。
无论是再见到小美人,还是终有一日,挖掘出郝郎中的秘密来。
原本和垂耳兔靠在一块儿睡觉的雪蝙蝠突然醒了过来,扇着翅膀飞到主人面前。
X的听觉远胜过人类,即便在隔音很好的房间里,也能分辨出外边不同寻常的动静。
海登见它神情紧张,正在靠近房间的肯定不是平时来送饭和传消息的那些星盗,也不是任何一种家居机器人。
是个陌生来客。
而且很有可能,让向来冷静的X感觉到了被威胁。
林小草家的木瓜也竖起了小耳朵,就连郝郎中家在呼呼大睡的响尾蛇都不声不响地盘了起来。
崽崽们全都贴在了主人身边,再迟钝的人类也能发现不对劲了,他们相互看了看,各自抄起手边能当武器的玩意儿,对着门口虎视眈眈。
没有钥匙声,没有授权码。
那扇厚重的大门,像一张纸一样,被来者撕成了两半。
人类们原本定格的视线是和自己差不多的海拔,这时候慢慢地抬起头,直到看向天花板。
但起码要试一试。下腰才勉强挤进来。
足足有三米高的硕大身躯,浓密的毛发,后背还长着比盾还要坚固的鳞片——怎么看都是个入侵的怪物。
从酒吧到这间密室至少要经过四五个星盗们看守的关卡,他们每个人都配备了在帝国决不允许平民拥有的武器,想要闯到这里来怎么也得经历过几场厮杀。
然而这巨兽看起来毫发无损,还挺轻松,很难想象那些穷凶极恶的星盗是不是像这扇门一样,也被它撕成了碎片。
海登从衣服里掏出小机器人,死死盯着巨兽。
他有点儿不确定这些小东西的火力是否足够伤害它,但起码要试一试。
郝郎中同样沉下脸,在精神世界中与响尾蛇对话,评估着蛇毒要提高到怎样的浓度才能控制住这玩意儿。
然而被他们护在身后的姑娘却站了起来,她怀里的小兔子也跳下来,朝着那巨兽跑去。
“木瓜!”海登试图把它叫住。
垂耳兔充耳不闻,开心地支棱起耳朵:“是你!”
那巨兽缓缓蹲下来,像一座倒塌的山,对着小兔子伸手:【很高兴与汝再会。】
木瓜主动跳到它的大巴掌中:“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但我猜你是在跟我问好。太好了,你没事儿,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那边几乎快要发动攻击的男人们认真的看着这亲切会面的一幕。
彼时还在星舰上,林小草带着纪攸满船找“啾宝”、并且在机甲库见到雌兽的时候,男人们留在舰桥开船,对它没什么了解,就算后来有所听说,现在也没能反应过来,如临大敌。
但林小草认出了这个啾宝喜欢的大朋友:“诶你不是……”
雌兽双眼放光地等着她认出自己。
林小草:“……那个谁吗?”
雌兽:“……”
信你个鬼!
郝郎中也终于想起来这位大家伙了,一脸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不是金刚熊吗?”
涅拉:“。”
好难听的名字。
忽然就不想救他们了。
秉着他们是小鸟儿朋友、而小鸟是自己的救命恩啾这一原则,涅拉还是没有抛弃这几个笨蛋。
它把木瓜放回去:【外面出了很大的岔子,非常危险。现在,立刻,跟吾走!】
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和灵宠都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但表情、神态和情绪,是无须通过语言的介质来传递的;他们都感觉到了涅拉的紧张和催促。
再说了……被关在这里这么久,他们天天最渴求的就是自由,如今重见光明,有路不跑是傻子啊!
三人抓起各自的灵宠塞进口袋里,跟在涅拉的后面飞奔。
巨兽的一步顶他们跑十几步,不过密室通道太狭窄,限制了它的行动速度,这才让娇小的人类们勉强跟得上。
到后来涅拉已经完全没了耐心,干脆一拳锤爆前面的墙。
通道里很暗,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人类们捂住眼,好一会儿才适应外面的亮度。
不过他们很快就后悔自己的「看见」了。
酒吧正对着最热闹的街区,在他们被关进来之前,外面还嘈杂热闹,霓虹闪烁成斑斓的光点,处处纸醉金迷。
好像654星的人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醉生梦死只顾享乐,另一部分捡这些人不要的东西,努力活下来。
然而现在那些人再也没有区分了。
原本有钱有权的,原本势力深厚的,原本只能在垃圾箱里找剩饭的……人人拖着步伐,灰头土脸地沿着大街缓慢移动,眼球红得像要滴血。
偶尔有还正常的人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处,感染者们一拥而上,似乎人肉就是最无上的美味。
“我去,丧尸片片场。”林小草从涅拉身后探出头,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喃喃,“我这是……穿越了?”
*
神像地库。
柔软洁白的床上躺着同样柔软洁白的少年,他紧紧闭着眼,似乎被困在梦魇里。
距离耗空灵力启用“昭神”暂时控制住丧尸们已经过去好几个标准时了,按理来说那颗粉色的药片应当早就帮他补充回体力,可他至今还没有醒。
“昭神”不是一般的武器,贸然使用对他的精神海产生了很大的负担。
而这种影响是双向的,房间外面那尊巨型神像也黯淡下来,好像从来没有被唤醒过。
女人摸了摸他的额头,并不烫;可她还是用古老的办法,把手帕浸湿贴在他的额头上,希望能让他感觉好受些。
做完这件无用功以后,她坐在椅子上看了少年一会儿,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验证通过,成功授权,正在开启大门。”
AI的声音响起。
女人皱了下眉,握着少年那戴着同样黯淡镯子的左手塞进被子里,站了起来。
她转身,尖细的高跟鞋在地砖上扣出轻轻一声响:“动作太慢了,元洲。”
男人走进来。
他那件高定西装已经皱巴巴得不成样了,金丝眼镜的左边镜片碎出一道道裂纹,脸颊上血迹斑斑,看起来像是刚经历一场死里逃生,相当狼狈。
但他开口时声音很稳,低下头:“抱歉,D姐。没怎么用过雷鸣弹,不太熟练,就慢了点。”
“血弥撒”的乌老二是个远近闻名的笑面虎,见谁都带着和气的笑,可骨子里有不可一世的傲慢与残忍。
然而这些对万事万物的轻蔑,在红发女人面前荡然无存,变得恭敬无比。
D姐问:“怎么样,雷鸣弹好用吗?”
“还不错,就是威力不好控制,整个宴会厅都轰塌了。”他苦笑道,“我头发、衣服里可能都还有残砖碎屑。”
他瞥见D姐身后的床:“小九这是……”
“他启动了‘昭神’,体力不支昏过去了。”
“‘昭神’?”乌元洲脸色一变,“不可能,他一直跟我在一块儿,‘昭神’的本体还放在地库里——”
女人掀起被子一角,露出少年的镯子。
他手指细白,那暗下来的光镯莹润如萤火。
皓腕凝霜雪,不过如此。
“你不会没发现这个。”D姐说,“你大概心里有怀疑,但是选择不去相信——不相信‘昭神’已经认他为主了。一个可能还没成年、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子。”
她轻描淡写,踩中了他的所有心理活动。
发掘出这个少年强大灵力时的欣慰;
对这种强大超出了预计和掌控的恐惧;
“昭神”宁愿选择对方而不是更加成熟老练的自己时的不甘;
动过把这孩子除掉的念头,却又不忍。
那些所有面对小九时复杂的感情。
连年少时手刃自己的兄长和双亲他都未曾犹豫,为什么对着这个孩子会如此纠结?
是因为小九能够匹配上“昭神”吗?
是因为他如自己所说,是“血弥撒”的希望吗?
还是只因为那双碧色的眸子会专注地看向自己,里面没有畏惧,没有厌恶,没有憎恶,唯有坦荡的干净,软软地喊一声“二哥”。
这颗星球,这片星云,所有人会喊他二哥。
但小九和其他人所有人都不一样。
好似那些曾经深埋海底的疼爱与怜惜,全都随着与少年的相遇而涨潮,融进每一粒沙。
乌元洲咬着牙,一字未言。
D姐瞄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不像是会为情所困的类型。”
乌元洲自嘲地哼笑一声,然后抬眼看她:“您才是。我以为您不会对这种鲜嫩的小男孩儿感兴趣——您不是很讨厌我们这个性别?”
D姐卷了卷自己如火的红发:“那得看具体是什么人。我是讨厌那些虚伪、自以为是的男人,但你们这上上下下几百个臭小子,还不都是我护着。再说了,小九这样的甜心,谁会不喜欢呢?”
乌元洲挂着笑,对此不予置评。
“行了,说正事吧。”女人示意他坐,“外面那群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有什么头绪吗?”
乌元洲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眼神有意无意地瞄着小美人寂静的睡颜:“应该是传染病,但不太像是生理上病毒的感染。爆发来势汹汹,几乎四分之三的星球都沦陷了。现在只知道最开始的症状是咳嗽,出血,等到眼睛变红,就已经是晚期了。感染者会失去神智,变得和野兽差不多,而且一心扩大感染源。”
“别的星球呢?有没有类似的情况?”
“暂时还没听说。”
“兄弟们都如何?能联系上吗?”
“待在船坞附近的还好,我让他们全都进星舰了,有人出现异变的情况就放倒,关禁闭室。现在有难民也在往船坞去,我没让他们进我们的,放开了一艘民用的。至于接下来如何就不在‘血弥撒’的负责范围了,他们自求多福吧。”
女人点点头,认可了他的处理方式。
乌元洲从纪攸那儿移开视线:“您现在怎么想?是向星云寻求支援,还是直接带着弟兄们离开?”
如果连他们这些最后清醒的人也放弃654星,那么,“魔鬼礁”其他担心会被连累、感染的邻居们,势必会想办法摧毁它,连同那些什么也没做错的绝望的感染者。
这是可以预见的结局。
D姐把纪攸额上的手帕拿下来,换了一块:“那样的话,小家伙会伤心吧。”
那样善良又心软的孩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一颗星球覆灭。
尤其是,按照乌元洲的说法,他们还挟持了三个帝国人,都是小九重要的朋友。
“就算不谈感性……纯粹从理性角度来看,现在‘昭神’认他为主,如果我们忤逆他的愿望,‘昭神’就成了对准我们的武器。”女人摇了摇头,“那样可就太不好了。”
何止是不好。
“昭神”这样的大杀器,放在自己手里,是所向披靡;
放在别人手里,是提心吊胆。
要是加入了对立面,那可就是真的大事不妙了。
看来直接跑路是行不通的。
乌元洲搓了搓脸,深吸一口气:“您清点过这里的物资还能撑几天了吗?”
“小九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如果只供我们两人,一个月没问题。但若有其他弟兄找过来就难说了。”女人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少年,“而且他的情况可能比想象中更严峻,真到了要找医生的地步,也不可能一直在这儿待着。”
这个地库的建造不仅是为了存放太阳神像,同时也是“血弥撒”高层的安全屋,为的就是遇到紧急情况能够暂时性避难。
然而终归是暂时性,想活下去,总是要有别的出路。
再说了,那群不断变异的丧尸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要是一个个都像德尔塔象限抓来的那只巨兽爱吃金属,就算是地库也顶不了多久。
“你想完成赛瑟纳林总统的雇佣任务,拿一大笔钱;弟兄们想有个家,想过富足的生活;我想继承遗志,让‘血弥撒’一直壮大、繁荣下去。我们的愿望看起来不同,却也在同一条路上并行。”女人说了和不久前乌元洲跟手下讲过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小九是我们实现这些美梦最大的希望,他的安危比我们都要重要。”
身为海盗,流浪是他们的宿命,无论是古时候的海洋,又或是如今的星潮深空。
然而就算是习惯于漂泊的人也总想有个归处,说通俗点,就是在干完一票大的之后能在温柔乡里好好充充电。
这个他们想象中的温柔乡,总不能是脏乱差的654星;最好不在“魔鬼礁”星云的范围之内。
前几年他们看中了伽玛象限赫特星系的一颗M级行星,山清水秀,易守难攻。
问题是,浩瀚宇宙不止他们一伙星盗,觊觎那颗星球的人自然也不会只有他们。
赫特帝国将这个在天文领域内、但并不属于Z治管辖范围的星球放上拍卖场,价高者得,限期就是明年。
“血弥撒”不是买不起它,只不过买了之后可能会过上一段很拮据的日子;向来大手大脚的星盗们可忍不了。
这也是为什么乌元洲会接下赛瑟纳林联邦的雇佣军任务。
一个联邦能支付的佣金,绝对抵得上他们又苦又累做好几个月、甚至一两年的“生意”。
至于“昭神”,无论是在帮助联邦平乱,还是日后镇守他们自己的家园,都占据了决定性位置。
它是他们的致胜法宝和定海神针。
唯一能匹配和启动它的少年,重要性不言而喻。
小九是他们的希望。是整个“血弥撒”的灯塔。
所以哪怕再度去外面会有危险,也必须给他找来医生。
乌元洲:“来的路上看见以前那家常去的诊所,所有人都没活下来。”
传染病这种事,最先开始爆发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医院。
654星这样毫无规范可言的地方是不会有正规的大医院的,只有会点皮毛知识的小诊所,也足够让人们苟延残喘下去。
“……这就有点难办了。实在不行,我开飞梭带小九去隔壁2707星。”
乌元洲摇摇头:“我们这边出事以后,2707已经封锁领空了,别说654星,其他地方也进不去。”
女人挑起漂亮的眉:“需要帮助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我大腿哭诉,转头就忘恩负义?真不愧是他们那个总督干出来的事。”
“等这事过去,我会把他处理掉。”乌元洲道,“不过眼下我还真不确定哪里还有会医术的……”
滴滴。
滴滴。
他的腕机响起了提示音。
D姐抬抬下巴:“这是监测仪的警报?”
“对,我放了一部分出去巡逻,检测到未感染者会跟我汇报。”
乌元洲打开腕机的光屏,看着监控里正在满是丧尸大军的街道东躲西藏的幸存者。
这是……
他唰地起身:“我知道哪里有医生了。”
*
在凤凰的记忆中,谢恺尘总是很高大。
他是个奶啾时,能安然睡在人类先生的掌心里。
他有了人类少年的形态,太子殿下和他之间仍然有着不可逾越的身高体型差。
这还是他们相识以来,以同时站在地面上的基准,凤凰第一次用俯角去看谢恺尘。
他觉得好像不对劲儿,眼前的人类先生长得也……
太可爱了点。
人类先生一直是他心中最好看的人,或者不限于人类这个种族,但生物们通常不会把“可爱”这个形容词放在比自己大几十倍的另一种生物身上。
可是现在凤凰眼里的谢恺尘,就是可爱得要命。
短短的黑发硬邦邦支棱起来,像丛踏进去就会迷路的森林;除了身高不够,小身板也没长开,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下颌线条不如后来那般硬朗,脸颊还带着点没完全消退的婴儿肥。
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小神禽对人类的年龄没有详尽的概念,只觉得这个约阿诺年纪很小很小,比他现在认识的人里面最年轻的海登·奥斯汀还要嫩许多,兴许只有十一二岁。
比起他所认识的那个冷淡得什么都深埋心底的成年版太子殿下,这个男孩儿要情绪外放得多,银灰色的眼睛写满了不服输的倔强,像个小刺猬。
他穿着学院制服,上衣的铭牌上标着姓名和班级。
背了个灰色格纹的书包——这也是小凤凰第一次见这种东西。
男孩的颧骨上有很明显的淤青,手肘、膝盖都擦破了皮。但他一声不吭,对疼痛视而不见。
他受伤了。
凤凰心疼地想。
谁干的?
他身后站着和现在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的乔拣少将,还有好几个凤凰没见过的人;一个个打扮得都很贵气,应当也是皇室或重臣。
他们代表皇帝与皇后,作为监护人出现在这里。
谢恺尘的对面站着几个老师模样的人,还有学校领导。
学校——这个概念莫名浮现在凤凰的脑海中。
他对这个陌生的概念懵懵懂懂,只大概听说过是人类幼崽们聚集在一块儿学习的地方。
老师诚惶诚恐:“对不起,各位阁下,这次是我的失职,小殿下和同学发生的冲突……”
皇室附属的学院里全都是帝国位高权重之人的后代,任何一个孩子受了伤都是担不起的重责。
更何况,是金枝玉叶的小太子。
乔拣双手摁在小太子的肩膀上,男孩儿这时候还不到他的肩高。
少将这时候就已经佩戴着那枚半透明的义眼了,用那种看穿一切的神情宽慰着这位恨不得自杀谢罪的老师。
男孩扭过脸,不想听任何苦口婆心的教诲。
小谢恺尘转过来的视线正好落在纪攸身上,但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
他看不见自己。
凤凰意识到这件事。
不仅是谢恺尘,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发现多了一个本不该在这里的旁观者。
凤凰来不及思索这儿究竟是梦,是幻境,还是某个曾真实发生过的记忆角落。
谢恺尘的代监护人们和学院方、其他参与进打架的孩子们各自的家长仍在进行交涉,侍女带着小太子坐上飞行车,先回皇宫。
凤凰不确定自己该如何在不被承认实体的情况挤上车,然而转瞬间已经换了个场景。
一群紧张万分的医师等在皇宫门口,飞行车刚一停下,举着各自的检测仪一拥而上。
小少年拒绝了医官的真皮再生器,很酷地给自己贴了个古老的创可贴,放下书包,头也不回地飞奔向另一个地方。
太子的权限通过后,一扇门无声滑开。
凤凰跟着人类走了进去。
床上躺着一个人,而且很明显是个病人,周围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监测仪器,那些代表健康指数的线条、数字叫人眼花缭乱,旁人的心也会随着曲线的走向坐过山车。
纪攸见过它们,在为老皇帝做“临终关怀”时,皇帝的寝宫也有这些东西。
人类是一种非常脆弱的生物,他们自行修复的能力有限,总是需要靠药物和器械的辅助。
总之,小太子来这儿是为了探望一个病得很重的人,连自己的伤都来不及处理,一到家就过来了,迫切得很。
他,或者她,是太子的什么人呢?
小少年一路飞奔过来,进了门之后动作倒是放得极轻、极缓,像是怕打扰到病人的休息。
他半跪在床边,斟酌再三,小心地握住了病人的手,低声说着在学校发生的事。
学了什么样的新知识,午餐吃了什么,课程评测又拿了几个A。
在凤凰的记忆中,他的饲养员先生一直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能见到小时候的太子如此絮絮叨叨也是很新奇。
谢恺尘说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有提今天打架一事。
严格来说,是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挑衅他,然后他一个人把他们全打趴下了。
在小神禽看来,简直是了不得的壮举——他的约阿诺从小到大都这么厉害!
但对于此时的男孩儿而言,却是难以启齿的污点。
他是储君,是未来帝国的继承人,整个象限都是他的子民。
哪有君主和子民打架的。
凤凰在不远处着迷地听着小谢恺尘说着日常,那些仍属于童年的欢喜忧愁,都是成年后的太子不曾被窥见的珍贵回忆。他想要了解他的所有。
然而自始至终,病人没有回应过。
“小殿下,已经超过今天的探视时间了。”侍女走进来,声音轻得像耳语,“……殿下需要休息。”
谢恺尘稚嫩的小脸上流露出一丝难过,不舍地多看了好几眼,还是依言离开。
凤凰有点儿想去看看那位被年幼的饲主深爱的人长什么样子,又怕自己耽误时间找不到谢恺尘接下来去哪里,一番挣扎还是放弃了前者。
他一路跟着谢恺尘回了鎏宫。
小少年没有回自己的卧室,去了花园。
从皇宫道路的景致来判断,现在应当是秋日。这里根本就不能称之为花园,到处光秃秃的,只有一些无精打采的杂草,在秋日湛蓝的天空下蔫哒哒地垂着头。
小凤凰记忆中的花园根本不是这样。
明明是开满了比太阳还要灿烂的太阳花花,还有那么多连他都叫不上来名儿的植物,放眼望去姹紫嫣红,繁盛得不得了。
他并不知晓,那些都是太子为了心爱的小鸟儿才栽种的。
不知晓是自己的到来,为谢恺尘黯然的黑白世界带来了光与色彩。
比花园更加颓丧的小少年倏然停下脚步转身:“你为什么很久没来找我了?”
是质问的口气。
可又听出一丝丝极力掩饰的委屈。
凤凰怔住了。
他左右扭头看了看,四周空荡荡。
尔后迟疑地指了指自己:“你是说……我吗?”
小太子皱了皱眉:“不然这里还有别人吗?”
……诶?
之前不是一直都看不见自己的存在吗,怎么突然……
谢恺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会他的茫然,坐在一丛枯枝下,双手撑着膝盖,和满园凋零的花草一起垂着头。
“我不想和他们打架的。”男孩说。
凤凰咬着嘴唇踌躇片刻,轻轻地坐在他身旁:“为什么?”
小太子的嗓音有些艰涩:“……他们说,我妈妈不会醒了。”
原来那个病床上的人,是谢恺尘的妈妈吗?
凤凰有点儿后悔没去看一眼了,否则就能知晓她究竟是不是“昭神”幻境中的苏小姐。
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安慰这个非常伤心、非常失落的小饲主。
啾啾不想看到人类先生难过,无论是多大年纪的。
“他们骗人。”小凤凰看向幼年饲主那熟悉的、又有点儿不一样的银灰色双眸,语气认真又笃定,“妈妈一定会醒。”
……是我妈妈。小谢恺尘想。
不过如果是小美人的话,和他一起分享妈妈,也……不是不可以。
凤凰从谢恺尘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不是他现在这副十八岁少年的模样,要小得多——可能比谢恺尘更小,还不到十岁。
短手短脚,小脸圆圆,像是刚刚萌发的小小花蕾。
他们并肩坐在枯枝下,周遭没有别人,两个伶仃的幼小孤雏,在这偌大的、孤寂的花园里相依为命。
小神禽惊奇地低头翻了翻手掌手心,又戳了戳自己的脸蛋。
原来这就是人类幼崽吗?
小太子被他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你在做什么?”
“我……”纪攸一时语塞。
他要怎么回答,说自己第一次当人类幼崽,不太适应吗?
谢恺尘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凑过来,也戳了戳他的脸。
好软好软。
软得像御膳里刚刚出炉的香草慕斯或是荔枝布丁,那种颤动从指尖一直连绵到少年的心底。
……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纪攸的眼睛本来就大,变成了小朋友之后在整张脸上的占比更上一层,这时候睁得圆圆的,震惊无比地看着他。
这,这是在对啾啾做什么呀!
谢恺尘从懂事起就被教育要克制、自律,难得生出顽劣心思,再一次伸手戳了戳他。
这回两边脸蛋一起。
小纪攸总算回过神来,不甘示弱也捏了回去。
自小被众星捧月的太子哪里受过这种“欺负”,那自然是不能忍的。
小孩子们闹作一团,齐齐摔在花丛深处。
小太子自觉地当了人肉垫子,让更小的那个趴在自己身上。
凤凰看着谢恺尘脸上、头发上的草屑,他还没见过这么狼狈的饲主呢,被逗得咯咯直笑。
谢恺尘眨了下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纪攸笑得脸都有点儿酸了,自己揉了揉自己,然后安心地趴着。
总觉得好久没有跟约阿诺这样贴贴了。
还是饲主的怀里最最温暖、最最好了。
小太子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用双手抱住小凤凰。
纪攸低头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琉璃色的眸子仿佛在发光。
继而转过脸,耳朵贴在少年的胸膛上,听见对方如擂鼓般的心跳。
孩子们不再说话,安静地享受着互相陪伴的时光。
凤凰垂下手,指尖触地的霎那,以他们两人的位置为圆心,向四周散射出去淡金色的光,继而荒芜的大地一瞬间开出无数渺小而缤纷的花朵。
那是凤凰送给他的一场小小奇迹。
凤凰能够出现在他生命里,本身就是最好的奇迹。
……
宇宙的彼端,停泊于群星的战舰里,二十四岁的谢恺尘从许久未发生过的回溯中睁开眼。
【作者有话说】
设定中人类有各自的精神海,共享的精神空间,所以这些、包括以前几次回溯中的少年谢恺尘少年纪攸,并不是哪一方一厢情愿的幻觉,是在某个纬度里真实的一切。
在没能见面的时刻,去往对方孤单的童年,抱住那个小小的对方,告诉他别怕,有我在,未来我都会在。
TWT好喜欢写软萌的崽崽们,番外一定要加个幸福美满的甜甜竹马IF!
PS现实中的重逢也不远啦~
84 火花
◎是祥瑞,还是灾厄之兆。◎
有涅拉在前面开道, 在狂暴的丧尸潮中逃生变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
它过于巨大,过于强壮,也过于勇猛, 背后的鳞片甚至能释放出可致昏迷的毒素。
那些变异的感染者一波又一波不怕死地扒在它身上撕咬, 它就像捏虫子一样把他们一个个摘出去。
林小草躲在它身后, 大为震撼地嘀嘀咕咕:“这么厉害, 是怎么倒霉得被那伙星盗抓去的呀。”
涅拉回头看了她一眼。
林小草:“。”
林小草赔着笑:“我、我我我这是夸你厉害呢!”
以雌兽的本事,自然不是被渺小的人类强攻下来的。
他们对它下药,扰乱它的精神力, 再对它加以控制,就像操控提线木偶一样简单。
生物的肢体再怎样刚强, 大脑都是一样脆弱。这是涅拉也没有办法的事。
那些被关在牢笼里的时候, 它半梦半醒之间总是会想着, 等到逃出去以后,一定把所有人类都吃掉;人类这个物种真是太太太可恶了。
结果它现在却在救三个小小的人类,还为他们充当挡在最前面的盾。
真是世事难料。
没办法, 这是小金鸟辗转拜托它做的重要的事情, 它要在鸟儿不在的时候帮忙保护后者的朋友们。
奶啾救了它, 它知恩图报, 也说到做到。
海登放了几个飞行小机器人出去,看着传送回来的画面:“太多了……到处都是丧尸, 几乎已经没有正常的人类了。我们难道就要这样一路硬扛过去吗?没有别的策略?”
“也不算是硬扛吧。”郝郎中经过最初的提心吊胆, 渐渐放松下来,此刻已然恢复了平日里轧马路的自在, “我觉得完全可以说是碾压了。”
感染者们仍然残留着本能, 在遇到涅拉这样一个——按照郝郎中的话来说就是全方位碾压——级别的对手以后, 恐惧压倒了其他的需求。
他们中止了无脑填补的人海战术, 开始往后退。
一双双堪比红灯的血色双眼沉默地盯着他们,昏沉沉的天光之下,往哪里看过去都叫人触目惊心。
海登觉得这并不是好的标志:“他们在调整战略。他们能思考。”
林小草:“废话,他们在几个标准时之前还是跟我们一样的智人,又不是真的原生怪物。”
郝郎中安慰道:“往好处想,能思考就意味着怕死;虽然我也不清楚对于他们来说‘死’的定义是什么了。”
暂时没有新的虫子来烦人了,涅拉没跑累,捉虫子也捉累了。
它一屁股坐下来,决定休息会儿。
力气被它甩了几条街的人类对此没有意见,东倒西歪坐了一地。
郝郎中双手扶着膝盖喘着气,深感自己不再年轻了,体力大不如前。
他冲涅拉喊道:“哎,大家伙,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涅拉差不多能听懂他的意思,棕色的眼睛俯视着他:【吾说了,汝也听不懂吾的话。】
郝郎中果然听不懂。
但他看出了巨兽眼中的鄙视。
男人愁眉苦脸:“咱们得想个办法沟通啊。”
这时候,胆子最小、先前被丧尸们吓得瑟瑟发抖的垂耳兔竟然钻出主人的口袋,姆咕姆咕几声,把雪蝙蝠也叫了出来。
奥斯汀姐弟俩莫名其妙看着它们,搞不懂崽崽们要做什么。
X双爪勾住木瓜,带它飞到和涅拉视线平齐的海拔。
涅拉也注意到了这只小兔子。
小毛球说过,多亏了兔子听见还有什么被关在地窖,才给了他去寻找自己的机会。
这么说的话,也可以算作恩兔。
恩兔的话是要听的。
【汝有何事?】它问。
十几二十厘米和三米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木瓜看涅拉就像看一座山,涅拉说话和打雷差不多。
木瓜是个很胆小的小兔子,涅拉一开口,它下意识闭上眼。
咽了咽口水,还是鼓起勇气:“……啾?”
雪蝠:“?”
涅拉:“?”
突然学鸟叫,这是怎么个事?
木瓜见它愣怔,以为自己学的不像,挠了挠耳朵,又努力地回想,模仿记忆里的发音:“啾,啾啾?”
涅拉疑惑地看了它一会儿,恍然大悟:【汝是想问,吾是否带领汝等去找小金鸟?】
小兔子对它的话也是一脸茫然。
语言隔阂真的是个很要命的难题,好在手势和表情是通用的。
伴生兽举起两边爪子,这个动作把雪蝠和垂耳兔都吓了一跳,向后窜了几米远。
涅拉在心中暗叹太大只了也不好,接下来动作都放得很慢,好让小崽崽们看得出来自己没有要伤害它们的意思。
它学着主人曾经做过的那些拟物动作,双爪交叉,爪心向内,同时动一动爪尖。
这是一个掀动翅膀的动作。希望它们可以理解。
木瓜抬头,和低头的X看了看,达成一致:“啾?”
涅拉兴奋地点点头:【啾!啾!】
它粗粝的声音和小兔子模仿出来的细嫩鸟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好在崽崽们听懂了。
涅拉松开爪子,右爪指指左爪:【找,啾!】
尽管听起来仍然是电波乱码,但伴生兽和灵宠们还是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X抓着木瓜回到地面,崽崽们各自向主人转达。
奥斯汀姐弟都很震惊小动物们这奇奇怪怪、却意外有效的沟通。
然而两人都没有把这个“啾”理解成小鸟,而是直接想到了自我介绍名为小啾的漂亮少年。
对他们来说,奶黄小毛球和小美人完全是两个个体。
混为一谈,也算是一种误打误撞。
郝郎中听不懂别人的灵宠的话,关于巨兽要带他们去找小少年的意图,都是听林小草的转述。
他倒是觉得有点儿奇怪,这大家伙和小甜心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只可惜有再多的疑点,他也没办法跟涅拉探讨个有来有回。
有涅拉在,他们能放心大胆地在大马路中央休息,丧尸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吼——吼”地低声叫嚷,却不敢再靠近。
机动的嗡鸣声打破了僵持。
一辆通体墨绿的军用级别装甲车一路乘风破浪,油门踩到最底,撞飞了所有扑上去的丧尸,稳稳停在他们面前。
那充斥着血腥味的车轮印恨不得直接轧他们脸上。
三个人类同时起身,在他们身后的涅拉虽然没动,视线同样投过来。
小山丘一样的巨兽在面对不信任者时提防的姿态极有压迫感,也让人类们难得体会一把有靠山的感觉。
戴着金丝眼镜、身穿暗蓝西装的男人从驾驶室走出来,没有人能在丧尸大战中保持体面,他那一身昂贵的服装早就变得像二手店里没人要的旧玩意儿,可气度依旧淡然,甚至还礼貌地点了点头:“各位好,很高兴看到你们还活着。”
奥斯汀姐弟一时没想起来这是谁,倒是郝郎中一眼就认出来了:“哎,你,你不是那个……”
男人看着他。
郝郎中摸了摸胡茬:“就是,就是那个谁嘛!”
众人:“……”
巨兽:“……”
这场景好像不久前才发生过。
海登记了起来,蹙起眉:“你是把小啾带走的那个人。”
林小草被他这么一说,好像当日和其他游客突然被拉去船坞、以为星盗们大发慈悲要放他们走,就看见这个一脸装逼精英范的西装男站在小美人旁边。
当时其他星盗都对这男人卑躬屈膝,很谦卑的样子;大概他是比星舰上的眼罩还要高级别的存在。
看押他们的星盗口中的“二哥”,应该就是这家伙吧?
郝郎中一拍大腿:“就是你小子把咱仨——还有甜心留下来的吧!”
乌元洲皱了下眉,甜心这个说法他才听说过,怎么又来。
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转向这个衣冠不整、胡子拉碴、怎么看都不大正经的男人:“请问你是医生吗?”
星盗头头讲话还这么客气,连“请”这种文明人的语言都带上了,真让人不习惯。
郝郎中斜睨着他:“医生算不上,江湖郎中罢了。怎么,你生病了?也感染了要变成丧尸?可我不大想给你——”
“小九昏迷很长时间了。”乌元洲懒得跟他多费口舌,“你能治好他吧?”
*
凤凰的情况不太好。
一开始醒不过来、做噩梦,D姐在他额头上放湿手帕纯粹是种古老的心里宽慰。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真的开始发烧。
不仅体温攀升,少年额上因不适而光亮暗淡的花钿,颜色也发生了变化。
最初金色浅淡,像阳光照耀下清透的蜂蜜;现在越来越深,已然接近赤色。
原本的三滴泪燃成一簇不灭的火苗,很难说是祥瑞还是灾厄之兆。
这对凤凰本身来说并不痛苦,他仍然沉溺在幻境中。
鎏宫枯萎的花园在凤凰灵力的影响下群芳盛放,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与十一二岁的少年玩捉迷藏玩得正开心。无论是当鬼还是被抓,只要是他们两个,玩什么都好。
幼崽们清脆的笑声飘摇,填满了肃穆皇宫的每个角落。
小凤凰太久没有回到饲主身边,经历了一只小鸟儿根本想不到、也不该经历的颠沛流离,苦恼、孤独、恐惧根本无处倾倒,全都埋在接踵而至的意外之下。
回溯好似从摇摇欲坠的现世中偷来的片刻暂停,如此宝贵,如此美好,他根本舍不得离开,也舍不得放孤零零的小太子再回到无边的岑寂中。
但对于在外面等他的人来说,就很揪心了。
D姐看着检测仪器上乱七八糟的数字,倒吸了一口气。
她这个健康检测仪是便携的,功能不完备,可能也不够精确,但再怎么过时也不该显示出这种数据——这真的是人类能有的指数吗?
她拍了拍仪器,准备重新再扫描一遍,AI提醒她有人来了。
乌元洲率先走进来:“D姐,人带来了。”
在他身后,年轻的短发女孩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这里;她的五官有多精致,发型就有多潦草,让一向对打扮一丝不苟的乌元洲看得直皱眉。
第二个是戴着镭射护目镜的男孩,衣领竖起,是那种“很酷,不聊天”的类型;虽然身量暴露了他可能跟小九一样没成年的事实。
这两个孩子都太小,不会是乌元洲所说的医生。
于是,女人又将视线投向最后一个溜溜达达进来的男人身上。
这人看着三四十岁,不修边幅,粗犷又懒散,还真披着件能唬人的白大褂。
据乌老二说,他们仨和小九一样是弟兄们从母星的首都区掳过来的,那里正值乍暖还寒的春天,可男人的白大褂里只有一件黑色短袖,衬得他上身精壮,不像一天到晚坐班和治病救人的斯文医生。
他漫不经心地环视一圈,哪怕刚被“血弥撒”的二把手挟持过来,也没有丝毫紧张,像个来参观的游客。
从头到脚写着“不靠谱”三个大字。
她在看到他的刹那,心底震出一道裂纹。
那并非俗套的一见钟情,更不是其他方面的吸引。
她是“血弥撒”的首领,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星盗头头,是与精美外表反差极大的残忍机器,是浸淫在杀戮与禁忌中的凶恶花朵。
她本不应当惧怕任何人、任何事。
可在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她就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危险,直觉的雷达警报响彻云霄。
……真的能把小九交给这种人吗?
这和送羊入虎口有什么差别?
虽然自己和“血弥撒”也不是什么好人。
女人本来站在床边,这时候下意识挪了下位置,尽可能地遮住身后人事不知的少年。
郝郎中冲她抬了抬下巴:“美女,麻烦让一让,你挡着我们家甜心了。”
谁就你们家甜心了?
不管小九过去同这家伙有什么相识的过往,他现在已经是“血弥撒”的人了。
女人不悦,乌元洲及时过来打圆场:“D姐,他就是那个医生。让他先给小九看一下吧。”
“我不相信他。”她瞥了他一眼,没刻意压低声音。
“诶诶,我都听到了啊。”郝郎中摸了摸耳朵,“叔叔我可是很有脾气的,家属不配合的话,我会拒诊。当然你们也不是甜心的家属——行了,快点让开吧,听医生的话。”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女人想,这家伙可能已经在自己的掌中断气了。
她往旁边退开一步,紧盯着上前的男人:“如果你救不了小九,我会把你扔出去喂丧尸。”
郝郎中掀开被子一角,摸着纪攸的脉搏,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啊对对对。”
D姐:“……”
她压着火气:“我刚刚已经用检测仪扫过一遍了,他的数值很不对劲。”
“那东西对他没用的。”郝郎中又拨了下男孩的眼睑,“我们甜心可不是无趣的普通人。”
早在第一次见到海登送过来的纪攸时,行医经验丰富的郝郎中就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他看起来不靠谱归不靠谱,手上检查的动作利索而娴熟。
D姐忍着想给他一巴掌的冲动,在旁边当助手给他递东西。
奥斯汀们明智地没有去打扰医生,把注意力放在D姐身上。
林小草悄声说:“你有没有觉得她有点儿眼熟?”
海登没说话,但他也的确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
林小草自言自语:“感觉是什么高端产品的广告代言,或者秀场之类的……”
海登:“她一个星盗头子,还能兼职模特行业?”
林小草也觉得说不通:“难道是有人P图?或者是有哪个网红跟她长得很像?不过她真的好美哦……”
虽然艾丽娅·奥斯汀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不要太注重外表,但看看玲珑有致的对方,再看看平平无奇的自己,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的确大得令人心惊。
海登平日里对帅哥美女就没多大的兴趣,比起人类,他还是更喜欢没有生命的机械。
能让他产生印象的,一定不普通。
他看着看着视线移到旁边的郝郎中身上。
‘我对你们这样的小屁孩才没有兴趣。’记忆中怪大叔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我喜欢的可是成熟性感的漂亮姐姐。’
那时候的医生抬头看着墙上的海报,一脸心驰神往:‘比如我的梦中情人……’
“——达茜·肯!”
姐弟俩异口同声,同时惊诧地看向对方。
他们又再度同时转头看向那个红发女人。
尽管发色、瞳色和他们熟悉的那个达茜·肯完全不同,但人的五官和骨相是没那么好伪装的。
乌元洲在他们旁边哼笑一声:“可以,眼力不错。很多人根本认不出来。”
这算是肯定的回答吗?
D姐真的是达茜·肯?
D……还真是达茜的开头!
小年轻们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银河芬芳”工作室的金字招牌,游走在各个高定秀场的顶尖模特,奢侈品大牌的宠儿,挑剔的裴桉导演都满意的知名超模,不仅是郝郎中、更是整个帝国的梦中情人……
谁能想到同时拥有这么多金光闪闪头衔的达茜小姐,竟然是星际海盗的首领?!
反差也太大了吧?这谁想得到啊!
林小草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喜欢漂亮姐姐的热心网友。都觉得难以接受,郝郎中这样的狂热粉丝会不会世界观都崩塌了?
然而大叔对此相当淡定,瞄了眼旁边人:“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来啦。那句古话怎么说的来着……哦,粉丝应该离偶像的作品近一点,离偶像的生活远一点,否则会——”
“否则会怎么样?”话题中心的达茜·肯抬起头,不咸不淡地接上话,“很后悔?”
“怎么会呢?”郝郎中笑眯眯道,“危险只会让美人更加迷人。”
达茜不想理他了。
“不过跟我想象中还是有点儿不一样。”郝郎中小声嘀咕,“我上次见到你……”
诊所的海报用的是达茜穿桃粉色比基尼的照片,眼神直直望着镜头,热情而勾人。
现在穿着全身的皮衣,虽然同样热辣,可从里到外透着截然相反的默然。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恐怕已经死了好几回了。
当然不一样。
他“啧”了一声,说完这句,也把注意力放回纪攸身上。
少年仍在发烧,明明身体里没有炎症,也没有任何在相互对抗的细胞,不具备普通发烧的条件,可就是浑身滚烫。
原本雪白一张小脸烧得红通通的,叫人看着就心疼。
可他睡颜安恬,呼吸也平稳,嘴角甚至弯着淡淡的笑意,像在做美梦。
郝郎中俯身帮他拨弄了下略微汗湿的刘海,轻叹着:“小家伙这是梦到什么好事儿了?这么开心。”
外面的人对突至的末日心惊胆战,被困在梦里的人,算不算是幸运儿呢?
他这么诊来诊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达茜抱胸,一脸不信任:“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换人。”
郝郎中挑挑眉:“你还能再找一个医生来吗?怎么出去?去哪儿找?”
“总能找到的。”达茜言简意赅,“为了小九我可以牺牲你们所有人。”
他们仨初来乍到,成为垫脚石很好理解,可是……
乌元洲接收到三道五味杂陈、还颇为同情的目光,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我会完成D姐的所有指令。”
够忠心耿耿的。三人同时摇了摇头。
乌元洲:“……”
郝郎中清了清嗓子:“好了,不扯有的没的了。我还不确定甜心是怎么了,大概率是精神力的问题,需要专业的疗愈师来诊断。这个小星球上没有A级疗愈池,得想办法送他离开。”
他瞄了眼旁边的红发姑娘,促狭地补充:“最好是不牺牲任何人的。”
达茜冷冰冰地语带讽刺:“那您对毫发无损杀出去又有什么绝妙的点子?”
郝郎中给纪攸掖了掖被子,站直身:“其实我一直想说来着。关于外面的丧尸,关于突然爆发的大规模传染病的症结所在,我有一个想法。”
所有人看向他。
同一时间,“天使号角”星舰的作战指挥室,身着军装的特别行动组组长匆匆走进门,对着房间里的太子和少将敬了个礼,继而负手而立。
“报告长官,654星外勤调查已经结束,共提取73个样本,对其中65个样本做了检查,最终相似率高达94%。”
“就是那些人啊,一个个乱糟糟的,感觉是脑子的问题,而不是生理,你们懂我意思吗?”
“根据帝国军方实验室发回来的结果,初步猜测,654星球居民罹患的是……”
“我觉得他们可能就是传说中那种特别吓人的……”
“——心紊症。”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段是在地库的郝郎中,和在星舰上的士兵同时说的话,得出的也是同样的结论
啾宝:很忙,忙着和饲主贴贴。什么?外面有丧尸?
85 心紊
◎当然,省略了亲昵接触的部分。◎
此言一出, 就算是太子和少将这样掌控帝国命脉级别的大人物也怔住了。
乔拣率先开口:“他们确定吗?据我所知‘心紊症’只是个概念,或者传言,帝国境内并没有它真实存在过的官方记录。”
“报告长官, 实验室对比了276年前勒厄斯星系一颗名为洛楂星的M级行星某个村庄曾爆发感染病的医疗记录, 这也是迄今为止和传说中的‘心紊症’概念最相似的一起病症, 认为基本可以吻合。”
“洛楂星?”乔拣挑起眉, “那个星球是真实存在的?我还以为是老头儿们编出来骗小孩的噩梦故事。”
这颗不起眼的小星球里,一个更加不起眼的村庄,在几百年前突发大规模感染。
尽管勒厄斯隶属帝国辖域, 但住民较为特殊,整个星系相对封闭和落后, 很少与邻居有什么来往;
彼时帝国的医疗救援技术还没有覆盖到如此偏远的地方, 等到消息终于传递到母星、皇室派特遣队前去支援时, 已经太迟了。
整个村庄几千个居民无一幸存。
更残酷的是,洛楂星其他地区的住民因为传染病恐慌,一致同意将这个村庄彻底夷为平地, 核弹轰得相当彻底, 周围的所有居民从此移居星球的另一边;后来赶到的母星特遣队没能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这件事成了当时的皇帝, 也就是谢恺尘的曾祖父心中的一根刺, 也是为什么后来他下决心大力发展帝国的全域医疗救援。
在谢恺尘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小幼童时,已至暮年的曾祖父把他放在自己的膝头, 讲一讲故事, 追忆追忆过去,也提及过这个直到死都在悔恨的事情。
尽管讲故事的时候他还很小很小, 谢恺尘对此仍有模糊的印象:“我以为洛楂星没有留存记录。”
“感染者们直属的医院、诊所的确没有记录了, 实验室存储的是洛楂星其他地区尝试救援时候的所见所闻。”队长复述时脸色还很扭曲, “说是那里尸横遍野, 如同人间炼狱……这些居民的身上全都带着撕咬的伤口,经判定,都是来自同伴;除了外伤,还有大量内出血。”
谢恺尘和乔拣对视一眼。
这和654星传来的地面影像基本一致——人好像变成了影视剧里没有理智、受本能驱使攻击同类的丧尸。
然而人类传统文化形象中的丧尸,是不包含“内出血”这一项的。
这也是为什么判定为心紊症。
心紊症是个通俗的简称,全名深奥复杂,总之指的就是精神力紊乱、导致人无法自控的异变症状。
全身出血就是精神力过载导致的。
人类在数百年前受宇宙辐射进化出了精神力,这种在人类漫长历史中从未有过的东西成了一项非常大的挑战。
帝国包括母星星系在内的发达星系很快研究出了配套的药物、物理安抚措施,也设立了灵宠辅助体系;但对于类似勒厄斯星系这样的穷苦之地,没有条件去提前规避,只能被基因的洪流推着走。
身为人类唯一的S级,也同样饱受精神力失控苦恼的太子殿下,比任何人都能够理解心紊症患者的痛苦。
他庆幸自己生在母星,生在皇室,有那么多双手拽着他,不至于滑入野兽般的深渊。
654星是“魔鬼礁”的领域,不是帝国的子民,哪怕上面的居住者超过半数都是人类,帝国也是不能贸然干预的,无论出了什么事;这是阿尔法象限与“魔鬼礁”星云近百年来能够维持相安无事的默认前提。
然而战舰“天使号角”还是在前往赛瑟纳林联邦的途中暂停了。
这是一个私人请求,来自帝国的三位母亲。
二十岁的艾丽娅·奥斯汀,是大岛煌星系领主与流霜星系领主共同的养女;
十七岁的海登·奥斯汀,名义上只是奥斯汀夫人的养子,不过林夫人同样很重视他;
姐弟俩自小就被送往沃伦主星,被舒兰夫人放在学院里照料和管教。
他们彼此没有丁点血缘关系,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对他们视如己出,不妨碍他们在茫茫宙海中找到彼此,成为母亲和孩子,成为最亲密的家人。
“天使号角”临停在654星附近,就是为了搜救艾丽娅·奥斯汀和海登·奥斯汀。
为了避免与654星原本的Z权(虽然他们很有早就被感染了)起冲突,也为了遵守帝国一直以来和“魔鬼礁”星云的约定,舰船上包括太子在内的高级将领不会亲自前往,只能派遣校级及以下的士兵前去救援。
乔拣对领头的队长道:“奥斯汀夫人给了我一串密钥,等你们重新下去之后激活,能和海登小阁下联系上。希望他同艾丽娅小姐在一块儿。你们尽全力搜救他们二人,不过也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是,长官!”
队员们离开了。
谢恺尘看着654星传来的实时影像,昔日熙攘的大街上已经没有可以称之为“人类”的存在了,三三两两游荡着双目无神的丧尸,偶尔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帝国本来的导航在‘魔鬼礁’会全线失灵,多亏了褚聿那小子走了后门。”乔拣啧啧称奇,“他驻守NN-36这几年,看来是没少往星云这边跑。”
谢恺尘不置可否。
褚聿作为帝国现在唯一的元帅军衔,算得上帝国军的统帅,比乔拣要年轻不少,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
NN-36星系临近德尔塔象限,他主动请命在最混乱的帝国边缘驻守,一呆就是好几年。
老皇帝起初担心他拥兵自重,后来发现这人佛系得很,完全没有造反的心思,也就随他去了。
谢恺尘长这么大和他打照面的机会寥寥,印象中是个很沉默的男人,眉目冰冷,至今没有婚娶。
……听起来就是个年长版的自己。
他下意识摸了摸无名指上的小鸟戒指,想着,他自个儿这辈子也不会有这种念头了。
喜欢一个人,对一个人心动,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听起来好陌生。
在二十三岁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爱」的能力,在小叽离开后,也一并在二十四岁这年再度湮灭。
不过。
他想起不久前那个被突然拽入的回溯——自己明明没有精神力暴走——幻境里十一二岁的自己。
以及那个在花园里陪他捉迷藏的,更小的男孩。
原本他在回溯结束以后就不应该记得发生的事情,就像人醒来之后不会记得梦境的内容,过去的机会他只能朦朦胧胧地记起对方那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和他的凤凰很是相似。
可这一次他却清晰地记住了小男孩的那张脸。
他在哪里见过。
那个因为打闹而摔倒在他身上的动作也无比熟悉。
太子这样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能和他人产生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是很罕见的,也很难忘。
所以他也没有忘记那个在公交站边被他救了一命、后来又在皇宫里意外发现的小美人。
那双翡色的眸子,他一直记得。
此刻也似乎能同梦境重合。
只不过回溯里陪他玩耍的孩子太小了,和现实中见过的那个少年差了至少有不十岁。
对于年轻的孩子们来说,十年已经占据了人生的一半,十年也足够一个人的样貌脱胎换骨。
光凭一双眼睛和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足以让谢恺尘确认这二者是否同一个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三番四次与自己在过于巧合的时间地点相遇,又是怎样能进入到自己的幻境中?
那个少年离开皇宫时是和奥斯汀姐弟一块儿的,后来他们一起去了玛尔工厂鬼屋游玩,然后不幸地被星盗掳走。
也就是说,他大概率此刻也在654星上。
如果没和奥斯汀姐弟走散……
如果,没有被感染的话。
他在首都区寻找A级疗愈池,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
他在皇宫寻找小叽,又遇见和奥斯汀姐弟在一块儿的少年;
他途径“魔鬼礁”附近的航线去往赛瑟纳林,再一次因为和少年相关的事耽搁和停泊。
这一系列如影随形偶遇和擦肩而过,让谢恺尘产生了一种可笑的错觉,好像是自己一直追着那人在跑,却怎么也追不上。
唯一能见着面的,竟然是在回溯里。
……而且,还那么亲密。
这一次回溯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他十一岁那年的确在学校和别的孩子打过架,也被老师像拎小鸡一样带回了家。
那时候母后已经昏迷很长时间了,他在探望过她之后,回到鎏宫的花园发呆。
这些都是真的。空荡荡的荒芜花园也是真的。
但那个突然冒出来陪自己玩、逗自己开心的幻想朋友是假的。
可自己在期待对方到来、甚至对久未相见的不开心,又是那么真切。
是谁入侵了他的思维,修改了他的记忆?
是那个叫他念念不忘的少年吗?
——这种“念念不忘”,也是被捏造出来的虚构感情吗?
谢恺尘的精神力本就难以自控,在失去凤凰后更是摇摇欲坠。
若真有人能够控制他,对于太子和将来的帝国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乔拣还在念叨着海登捣鼓出的那些小机器人竟然能突破“魔鬼礁”错乱的信号潮,真是后生可畏,就见谢恺尘忽然站了起来。
老将军挑了下眉:“殿下这是要干什么去?”
“如果我不以帝国的身份进入呢?”谢恺尘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啊?”乔拣跟他大眼瞪小眼,“您说详细点儿,老头子年纪大了,实在跟不上。”
谢恺尘掐头去尾简述了一遍发生的种种,以及他的怀疑。
当然,和小美人有亲昵接触的部分都省略了。
“这些都很反常。”太子眉头紧锁,“我没有办法接受有人可以轻而易举预测到我的动向,更没有办法接受有人可以随意入侵我的大脑;尤其是,当他们是同一个人。”
少将也严肃起来:“那殿下是想……”
谢恺尘的视线投向舷窗外幽茫冰冷的深空。
“在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把这个人,控制在我身边。”
*
另一边,654星,地库。
“先是嗓子不适,然后持续咳嗽,剧烈到咳血;与此同时眼球开始充血,流血,直到神志不清,感觉身体和思想不受控制,最后彻底失控。”郝郎中说,“这些步骤基本是固定的,初期阶段可能会误以为是普通的气管炎或是肺病,但心紊症的感染速度非常快,可能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成丧尸了。”
“如果真的心紊症,爆发速度是难以想象的。”乌元洲叹了口气,“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一个晚宴的时间,整个星球都沦陷了。”
他叹气倒不是为了千千万万感染的居民,而是自己给小九精心筹备的介绍会,就这么被毁了。
他听过各种传闻,说“血弥撒”的领导层是不是看脸挑的。
且不提达茜·肯这种象限亿万里挑一的顶级大美人,有“衣冠禽兽”之称的乌元洲本人那也是“魔鬼礁”万千少男少女做梦的对象。
就连那个被他杀了的眼罩,瞎了之前也是个痞气的帅哥。
但他们跟小九都无法相提并论。
如果说达茜·肯已经到达了人类的美的极限,那么小九那张脸蛋给人的冲击力,已经突破了所有限制。
他轻灵、梦幻、圣洁,再多的形容词都无法描摹出那样流淌到心底每个角落的美与光辉。
如果说天使有下凡之日,那么就是在见到少年的那一刻吧。
所以,在乌元洲的想象中,这个介绍会应当会传为佳话来着。
结果现在观众都不知道还有几个活着了。
可惜了。
奥斯汀姐弟俩听得一愣一愣的,洛楂星的惨剧发生在近三百年前,这么大一个象限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生命诞生和消亡,一个村庄的消失,很快就被冲散在庞杂的时光里;年轻的孩子们都没听说过心紊症。
林小草像个不懂就问的小学生一样举起手:“那个,大叔,既然大家都被传染了,为什么我们……”
她指了指在场的五个人:“为什么我们都好好的?”
乌元洲也在思考这件事。
他最早发现有人咳嗽还是在裁缝铺,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学徒完全吻合心紊症的症状。
按照郝郎中的说法,心紊症的感染并非通过血液、唾沫这些普通的传染病途径,都跟精神力相关。
这样的传播无色无味,更无法防御,哪怕把自己钉在保险箱里,还是会被笼罩进他人的精神领域中,根本防不胜防。
“我的精神力等级很低,一般不太会受影响。”这种本叫人自卑的特质,在这种时候反倒成了难得的幸运儿,乌元洲说,“但你们几个看起来等级都不低吧。”
A级是站在金字塔尖上的等级,在总人口中的占比很小。
巧的是,在座的另外几位还都是。
四个A级互相看了看。
高等级能对低等级进行感知,反之,如果感觉不出来对方的等级,要么相同,要么对方比自己更高。
鉴于全人类中也只出了太子这么一个S级,那么无论具体数值多少,他们四个都是A级。
理论上精神力越强,在心紊症的爆发中越容易被感染,外面很多第一批倒下的都是B级以上的人。
可这儿聚集了四个A级都好好的。
他们还互相检测了下肺部炎症以及眼睛的情况,没什么问题。
郝郎中看向病床上安睡的少年:“也许我们被天使保佑了呢。”
纪攸很特殊,特殊到可以为一艘甲级星舰功能,这是有目共睹的事。他还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那种强大的、可以涤荡一切的精神力,或许就是能庇护他附近的人的源泉。
简单来说,只要一直待在他身边,就能沾染上这种神奇的力量,进而抵御心紊波动。
郝郎中道:“你们不觉得吗,每次跟甜心一起的时候,都觉得心里很安静。明明这世道永远乱糟糟的,但好像他走到哪儿,哪里就成了净土。”
其他几人没有立刻回答,但都同意他的话。
不仅是单纯的“安静”二字就能概括的。
那是种很温柔,温柔得叫人心醉的寂静。
仿佛前一秒还炙烤在热辣辣的宇宙射线下,或者被关进堪比极冰的低温液压仓,下一秒瞄见小美人琉璃瞳弯出的浅浅笑意,就被推倒在缱绻的春风里。
他们喜爱他,以为那出自于爱。
如今想来,是不是也是精神力影响的一种?
比起灵语者,少年会不会更适合做疗愈师之类的工作?
可又好像没那么简单。
就算是疗愈师和灵宠,想要去安抚一个人躁动的精神力,也是很困难的,要经过多年的学习或是重重训练。
然而小美人只要往那儿一站,什么都不用做,所有污秽,所有焦虑,所有失控,全都能被净化。
那是再专业的疗愈师、再顶级的灵宠也无法企及的程度。
他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说,「他」真的,是人类吗?
达茜打断了众人越来越跑偏的想法:“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虽然我保留意见;如果我们能撑到现在真的都多亏了小九,那现在不更应该想办法救他吗?他一直昏睡下去,要是情况一直好转不了,我们都得跟着死。”
身为医生,却对纪攸现在的情况束手无策,达茜对郝郎中充满了偏见,字里行间都是不信任和挑刺。
被自己倾慕的偶像讨厌了,郝郎中倒也没有表现得很心碎,好像这位“血弥撒”名震四方的一把手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刚工作不久的小女孩儿:“哎,别急啊,我这不还没说完嘛。”
海登冷冷道:“你快点说,大家都挺急的。”
向来处在拉架中间地位的林小草难得附和地点了点头。
连离他们都远一些的乌元洲也默认了。
郝郎中看向这群平均年龄二十来岁的:“……”
感觉被针对了。
“年轻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听过这句话吗?”郝郎中一脸高深莫测,“我既然提出了问题,肯定也准备了相应的解决办法嘛。”
众人:“?”
郝郎中看他们一个二个狐疑的眼神,很受伤。自己在他们心中再也没有高大的形象了(虽然也没有过)。
“我是从甜心庇护我们的可能性推算的。当初洛楂星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研究出对策,整个村庄就死光了,紧接着被推平。其实心紊症说到底,也是精神紊乱的一种,只不过很严重;针对精神力暴走的传统治疗手段是药物、灵宠、以及疗愈师的指导,那么只要将这几种升级就行了。”
达茜:“……说人话。”
甚至已经想拿枪了
郝郎中头像地举起双手,无奈道:“我这里有个小装置,海登小朋友帮我改装一下,做成精神力……唔,这么说吧,放大器。然后我还需要两种‘材料’,一个是外面的感染者样本,我希望你们二位——”他用眼神示意乌元洲和达茜,“能帮我采集来。”
换句话说,出去抓一只丧尸带进地库里。
星盗们对视了一眼。
突破全球丧尸的包围很难,抓一两个不成问题。
问题是。
“然后呢?”乌元洲从镜片后面看他,“另一种材料是什么?”
郝郎中也不卖关子:“另一种呢,需要一个等级比较高的灵宠。我看了下,我家的阿双,这小姐弟俩家的都不太信,弱了一点。”
达茜皱眉:“别指望我们,‘血弥撒’和654星都没有养灵宠的习惯。”
“这个我也知道。”郝郎中嘿嘿一笑,“我有后手。”
他一笑,让其他几人、尤其是达茜顿觉不妙。
而且是大祸临头级别的。
一个念头击中了乌元洲。
他眼神一凛,猜到这江湖郎中要做什么,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奥斯汀姐弟也反应过来:“……你不是来真的吧?”
郝郎中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在场的只有达茜·肯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谜语,红唇不悦地抿起:“还有其他人?”
“有是还有。”郝郎中故意拖长声音,同时向着门边走去,“不过,能不能算人呢……”
在达茜出声阻止之前,他已经打开了安全屋的门。
从外面费劲地钻进来一个硕大无比的脑袋。
涅拉缓慢地眨了眨比人脑袋还要大的眼,棕色的深渊俯瞰而来。
嗨嗨嗨,愚蠢的人类们。
在下意识屏住呼吸的众人身后,床上昏睡至今的少年倏然惊喘了一下。
86 参商
◎“我是个……饲养员。”◎
“小九!”
“阿啾!”
女孩子们最先反应过来, 同时跑向床边。
纪攸原本安稳的呼吸乱得不成样子,越来越急促,还在不停乱动, 像是想要逃出什么地方。
达茜和林小草一左一右握住他的手, 不让他弄伤自己, 焦急地用不同的称呼喊他, 却谁都没有收到回应。
在她们后面,涅拉听见凤凰的声音后,也不关什么门不门的了, 硬是挤了进来。
还好安全屋的天花板够高,它稍微低着头就行了, 不然像这样没有通道的封闭空间里, 渺小的人类能被它挤扁。
乌元洲贴在墙上看着被巨兽强行通过之后倒在地上痛吟的大门, 想着得让吹嘘合金大门光炮都轰不烂的商家好好赔偿损失。
包括精神损失。
达茜不认识巨兽,转身挡在纪攸前面,从大腿上绑着的枪套里掏出枪, 对着涅拉喝道:“滚开!”
雌兽满心担忧着幼崽的安危, 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理都没理。
在这种地方开枪, 尤其是达茜那不知经过什么变态改造的枪,结局大概率是整个地库崩塌、大家一起陪葬。
郝郎中奋力从角落里钻出来:“等等等等, 友军, 它是友军!”
达茜本来就对他很有意见了,这时候更是一个字儿不相信, 秀气的眉拧成两柄剑, 调转枪口对准人类:“我先崩了你!”
郝郎中举起双手:“你杀了我就更没人帮甜心了。这大家伙和他认识, 你不先看看证据吗?”
熊熊燃烧的怒意让达茜的嘴唇微微发着抖, 她紧紧握着枪柄,阻止自己不要扣下去,看着从自己面前漠然路过的巨兽来到小小的床前,跪——还是不太够,只能趴着——勉强让视线与少年的高度平齐。
【吾来了,吾友。】涅拉看着凤凰因为发烧而通红的小脸,很是心疼,【吾与汝分别不过几日,汝怎会如此憔悴?】
这样巨型的兽趴在地上和相对于它而言格外娇小的少年嘀嘀咕咕说着话,其实是个有点儿搞笑的画面。
但旁观者谁都笑不出来。
林小草认识涅拉,主动让开。
于是涅拉看见了纪攸手上的光镯。
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在星舰上相识时还没有这玩意儿。
林小草把自己的小兔子放出来,连比划带猜地跟涅拉沟通,听懂了它的疑问。
但问题是林小草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
她看看阿弟,阿弟不晓得。
她看看大叔,大叔也不晓得。
她看看达茜小姐,达茜小姐转开脸,不想回答。
林小草:“……”
苍天啦,这是要干嘛!
乌元洲幽灵一样出现了,他摘下了那碎掉半边的眼镜,低声道:“这是……‘昭神’的核。”
郝郎中:“等等,先生你谁?”
乌元洲:“?”
乌元洲戴上战损版眼镜。
郝郎中恍然大悟:“哦,是你啊,不好意思不戴眼镜没认出来。”
乌元洲:“…………………………”
海登把话题拐回正道:“‘昭神’是什么?”
乌元洲蹙眉,看了眼沉默不语的达茜·肯,连瞒带忽悠向几个帝国人解释。
“小九匹配上了‘昭神’的波动,唤醒了它,它也自然而然认了他当主人。我估计小九在逃亡的时候触发了保护机制,意外使用了‘昭神’,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的精神力不够支撑操纵‘昭神’,力竭;另一种可能,是他的精神力过于强大,‘昭神’……消化不良。总之,小九和‘昭神’和彼此联结在了一块儿,互相影响,然后同时陷入沉睡。”
乌元洲顿了顿:“我和小九分开之前,他的手镯一直很亮。”
众人闻言看向现在的手镯,黯淡无光,的确如乌元洲所言,进入了休眠。
“那怎么办?”海登问,“把它取下来有用吗?”
【不可。】涅拉盯着那不再发光的镯子,【它的核与吾友相连,物质只是外在。】
它有条有理地分析。
在人类听来就是,叽里咕噜,稀里哗啦。
人类们一脸茫然。
巨兽很想叹气,又怕自己一叹气把他们都吹跑了。
果然是愚蠢的人类啊。
郝郎中不再嬉皮笑脸,他严肃起来像换了个人:“先不动那个东西了。现在得尽快进行实验,如果能暂时净化感染者,就能争取到离开的时间。小家伙的状况必须有高级疗愈师来干预。”
“二位大佬,麻烦你们采集样本。天才小子过来帮我改进装置。小草儿留下来看甜心。”他布置了任务,拍了拍手,“动起来,孩子们,做该做的事。”
习惯了号令别人的两位星盗大佬显然没那么听话,很有意见。
“你在教我做事?”
不仅不想听从郝郎中的安排,他俩之间还起了内讧。
达茜看向巨兽:“这就是我在母星走秀工作的时候你瞒着我做的生意?走私灵宠——还是这种根本不是阿尔法象限的生物??”
乌元洲为自己澄清:“老三干的,不是我。”
“所以你解决的方法就是杀了他。在什么前因后果都没交代的时候。”
“抱歉,D姐,我已经在补救了。”
……
人类吵吵闹闹,涅拉慢慢爬起来,背对着他们,在林小草半是惊疑半是担忧的目光下,很小心地把床上的少年抱进怀里。
它抱着凤凰,就跟孩子抱着心爱的玩偶差不多。
它和它的主人精神力是相连的,而小凤凰又和它的主人同样有渊源,它想,它与他应当能够共鸣,这样也许能缓解小家伙的不适。
少年像个系着蝴蝶结丝带展示盒里的洋娃娃,温顺地、柔软地任人摆弄。
不知是不是涅拉的猜测正确,被雌兽抱进怀中之后,凤凰安静了些许。
蝶翼般的长睫不安地颤了颤,终于重归平静。
此前他变成人类后,怕被谢恺尘发现,将他们俩链接化形的那颗灰绿色小星星屏蔽在了精神空间中。
现在,失落已久的小星星动了动,像是被强制开机了。
有什么在召唤它。
它挣扎着从深潭一样的空间里醒来,四周昏沉黯淡。
它听见了。
它想要回应那温柔的、好久不见的呼唤声。
……妈妈?
不。
爸爸……?
*
654星的夜晚来临了。
这颗破破烂烂的星球上只有一座公园,中心修了个花蕾形状的喷泉,少说有十年没开放过了,连水池里的水都是收集的雨水,水面上飘着枯枝败叶,淤积着叫人讨厌的味道。
当然,腐水的气味跟现在遍地腐尸、干涸的血迹根本不能比。
花朵喷泉修得很高,有两米多,平日里公园就没什么人,更不会特意看看喷泉上面有什么。
现在连「人」都没剩几个了,自然不会知道那儿蜷缩着一个瘦小的男孩。
阿比已经八岁了,但吃不饱穿不暖,瘦骨嶙峋,好像还是五六岁。
一张瘦到快脱相的小脸上脏兮兮的,衬得那双黑眼睛亮得惊人,像洗过的葡萄。
阿比不知道什么是葡萄。他长这么大几乎没吃过一顿正经饭,更别说水果了。
他把发着高烧的妹妹抱在怀里,还得小心不从喷泉上掉下去,又要观察有没有怪物靠近。
他已经这样持续快两天了。
没有吃,喝的倒是有一点儿,也不能睡觉。
小兄妹俩是流浪儿,有记忆起就没见过爸爸妈妈。
这在654星不足为奇,常见到乞讨都得排队。
本来捡捡剩饭,桥洞里遮风挡雨睡一觉,生活也是能凑合的。阿比总听其他人谈论到“帝国”,他不确定什么是“帝国”,但在他们口中,是个美好得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阿比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但在他的打算里,等他再大一点儿,能去船坞找份工作之后,就带着妹妹偷偷藏到星舰里,然后离开654星。
结果他还没等到长大的那一天,噩梦先降临在这颗早就破损不堪的小星球上。
阿比其实不太记得具体的细节,好像前一秒他还拖着妹妹的小手在一家包子店前面乞讨边角料,后一秒整条街沦陷成了地狱。
小小的男孩带着更小的妹妹在惊恐的夹缝中艰难逃亡,好多怪物在他们身后追。
好在孩子们有体型优势,钻来钻去,竟然捡回两条命来。
瘦小的男孩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没头苍蝇似的闯进废弃公园,又是怎么在危急关头爆发出力量爬上了喷泉高台,还背着妹妹。
怪物们好像有什么顾忌,畏水,水池成了一道屏障。
这都是好消息。
坏消息是,他现在下不去了。
如果他记得没错,废弃公园其实离船坞没多远;之前听其他逃亡的人说,那里是唯一的避难地,已经有舰船带着幸存者们离开。
阿比也想去。带着妹妹一起。
尽管他已经尽量把每天捡到的东西
最好的部分留给妹妹,妹妹身体还是很差,总在发烧,还会咳嗽。
他其实有点儿怕妹妹也变成那样红眼睛的怪物,可是妹妹是他的妹妹,什么样儿都是;这么一想又没那么怕了。
他更怕的是,妹妹一直这么烧下去怎么办。
感染者们畏水,还有点儿畏光,白天暴露在恒星光的丧尸们会比阴影、室内的丧尸行动迟缓很多。
现在夜幕为他们开辟了最好的通道。
孩子们鲜活,稚嫩,气味将越来越多的丧尸吸引到废弃花园,团团围在喷泉旁,因不能踏过水池而愤怒地吼叫。
阿比瑟瑟发抖,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更用力地抱住妹妹。
他早就精疲力尽,大概也发烧了,但他腾不出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也没有意义。
怎么办呢?
小男孩悲观地想,他是不是一辈子都要待在这上面了?
又过了许久,有勇敢地丧尸开始尝试踏进水池。
在他们发现那池水将将淹到小腿,更多的怪物加入进来。
阿比吓得想哭。
但没有人宠爱的孩子是不能哭的,因为没用。
他身边甚至没有石子之类的可以敲打丧尸,只有些毫无用处、软绵绵的落叶。
他紧张地盯着下面,怀里的妹妹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阿比低头一看,妹妹的腿垂在外面,竟然被攀爬的怪物抓住了。
男孩使劲踹着那丧尸,可他力气太小,怪物力气又太大,根本不起效果。
就在妹妹快要从他怀里滑落时,不远处的树林发出打雷般的巨响。
丧尸们也都被吓了一跳,停下动作。
阿比看过去。
是一架机甲。
阿比见过机甲,在654星,在“魔鬼礁”星云这种星际海盗、各种犯罪集团拥兵自重的混乱之地,什么奇奇怪怪的火力都有。
但这架机甲看起来更精密,更……更厉害。
阿比一动不动盯着它,浑浑噩噩地想,这是有人来救他们了吗?
还是,自己已经出现幻觉了?
机甲发射出一道光,似乎在搜寻。
那光打在阿比身上,刺眼得让男孩下意识抬起手臂遮住眼。
然后,听见了机甲向他走过来的声音。
怪物们都怔住了,留在原地不敢动。
阿比也不敢动。
机甲在距离他还有一百米的距离时停住了,驾驶舱门打开。
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废弃公园当然是没有路灯的,好在整个星球的人造光源失效了大半,没有霓虹的扰乱,星光格外清澈。
阿比的视力很好,看见那是个很高——很高的男人。
如果阿比是帝国的孩子,会认出黑底银纹的军装是帝国军的统一制服;如果是白底金纹,就是站在军队最前方、皇室的礼服。
每年的阅兵都是帝国孩子们最期待的节日之一,龙威燕颔的将领,英姿飒爽的士兵,壮阔磅礴的舰队,层出不穷的新武器……
他们为生在帝国而自豪,也各个满心期待着将来成为舰队的一员,为开拓帝国的疆域投身更广袤的深空。
但654星的孩子们,大概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哪怕一艘D级的帝国战舰。
男人穿的黑底银纹的军服,稍微有点儿不太合身,似乎出于某种原因被迫换了别人的衣服;外面披了件深灰色的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
当他抬起脸时,阿比看见那是一双比星空更波澜壮阔的银灰色眼瞳。
男人手上连个武器都没有,向喷泉走来。
怪物们好久没见到新鲜的人类,蠢蠢欲动。
树林深处的丧尸比想象中数量更多,一双双血红的眼睛闪烁着兴奋、饥渴、野蛮的光芒。
男孩担心那人会受袭,叫出声:“那个——”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男人向他走来,蹬着军靴的腿可能比他的个子都要高;每一步扣在地上都卷起风来,斗篷随着动作翻飞,好像为他背后张开了钢铁的翅膀。
他神色淡然,好像只是在大街上散步,而不是陷入杀机四伏的怪物窝里。
那些嗜血的、只剩下本能杀戮意志、没有弱点的丧尸们,闻见活人气味就不顾一切要扑上去的感染者们,在看见男人到来之后,先是兴奋,很快眼中不约而同流露出惊恐,脚下如同生了根,一步再不敢往前。
而最开始接近的丧尸们,在离男人还有十米之遥遽然发出凄惨的惊嚎,摔在地上,肢体因承受不住的痛苦扭曲到难以置信的角度。
越来越多的丧尸在倒下。
男人明明没有任何武器、装备,连唯一可以御敌的机甲都停在了远处。
可他好像有着无形、碾碎一切的力量,凡是接近领域的生物都要听从他的主宰,违背者死。
喷泉高台上的孩子已经呆住了。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男人的手指萦绕着电流般的光芒,他甚至听见了那轻微的劈啪作响。
那光是白金色的,随着男人的步伐自大地一圈圈向外扩散,他的一次心跳,一秒呼吸,都是一场震天撼地。
偶尔有一两个生命力旺盛的怪物挣扎着还想爬起,他随意地一抬手,手心里的光团爆裂开的同时,那些丧尸彻底不动弹了。
夺目的白金光芒利剑般劈开这颗星球上无止境的绝望黑暗,至高的力量降下神罚。
这是什么?
阿比无措地抱紧妹妹。
发生了什么……?
从机甲到喷泉短短几百米的距离,男人只是走过来,就让废弃公园的感染者们几乎全都昏死过去。
从喷泉的高处往下看,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说不上来和行尸走肉哪一种更可怕。
精神力等级越高,越能够操控他人,反之也越容易受到干扰;小兄妹俩没有精神力,是比帝国判定的最低等的D级还要低的程度,这种在平日里会被唾弃的低级反倒在这一刻救了他们的命。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到了剧烈的头痛,好像有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逼迫着领域内的所有存在者臣服;妹妹也难受得哭了起来。
男人已经走到了喷泉下面,指尖的电光熄灭了,那种扯着脑仁的痛楚随之消失。
“抱歉。”男人轻声问,“吓到你了?”
在阿比眼里,这个人已经跟救世主没有差别了。
小孩头还有点儿发晕,嘴唇直哆嗦,说不出话来。
男人这才看见他怀里还有个更小的孩子,怔了一瞬。
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瞬即逝。
男孩结结巴巴:“请、请您帮帮我们,可以吗?”
男人先是接过他妹妹,然后把他也抱下来。
双腿重新站在地面上,还不用提防着新的怪物扑过来,阿比有点儿恍惚。
他……得救了?
本来还哭泣着的小妹妹在男人怀里慢慢安静下来,嗦着拇指重新睡着。
阿比很想自己抱妹妹,可他真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你有家人吗?”男人低头问。
他的发音有点奇怪,没离开过654星的男孩想,“魔鬼礁”星云的人不这么说话。
然而他声音高贵又华丽,语气有淡淡的不容抗拒的威仪,可又是温和的。
光是听着,就叫人想什么都听从他,依赖他。
直到男人重新问了第二次,阿比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摇摇头。
“妈妈生完妹妹就去世了。”他也低着头,“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至于爸爸的,就更不记得了。
“这样啊。”男人说,“那我们一样。”
一样?
男孩想不通。
自己又脏又瘦小又狼狈,和高大帅气还超厉害的恩人哪里相像呢?
“我妈妈也不在了。”男人轻声道,“我也有点……快要忘记她的样子了。”
阿比惊讶地抬起头。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男人藏在兜帽下的脸,俊美得像尊摆在教堂彩绘穹顶下的神像。
他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男人像对小动物一样,潦草又轻柔地揉了他的头顶:“我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这是阿比第一次坐机甲。
唔,这么说不太准确,他并没有坐进去,只不过机甲的双臂牢牢地抱着他和妹妹。
哪怕是冷硬的金属,也好似幻想中父母温暖的怀抱。
像在做梦一样。
其实这些天,每天都是在做梦。
只不过全城人都变成怪物、还都对他穷追不放是噩梦,遇到这个哥哥之后成了美梦。
机甲,还有大哥哥,都好——帅呀!
他真想以后也成为这样的人,开着拉风的机甲,然后救下别的高台上绝望的小朋友。
离船坞已经很近了,这附近的道路都没有丧尸,不远处有幸存者在巡逻。
男人停下来:“我不能再靠近了。你自己进去可以吗?”
阿比休息了一会儿,还吃了东西(哥哥给他的那些简直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力气回来许多。
他踮起脚接过妹妹,用力点点头。
哦对了,大哥哥还给了他妹妹吃了一种很厉害的药,现在妹妹身上也没那么烫了。
这个哥哥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天使,奖励他和妹妹平时没有偷、没有抢,做个乖小孩。
阿比笃定地想。
“拿着这个。”男人把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塞到他手心。
阿比低头一看,竟然是根羽毛。
金灿灿的,在阴郁的夜晚依然发着光。
和男人先前凛冽的白金光芒不同,羽毛的光是很淡的金,看起来甜甜的,还有很好闻的香味。
“这是什么?”阿比问,“是小鸟的毛毛吗?”
“嗯。”男人说,“是只很可爱的小鸟。”
阿比把羽毛当成簪花,插在妹妹的发髻里。
妹妹一直想要一个,他没有钱买。
现在终于有啦。
男人说:“祂会庇佑你们。”
祂?
谁是祂?
是那只可爱的小鸟吗?
不过比起这个,阿比还有别的问题。
“您……您是什么人?”男孩鼓起勇气问道,“是帝、帝国来的人吗?是很厉害的士兵……”
小孩知识储备有限,帝国的士兵对他来说已经是想象的最高级别了。
“应该不算吧。”男人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我是个……饲养员。”
他笑的时候目光轻飘飘落在那片浅金色的羽毛上。
他笑起来很好看。
难过又好看。
*
地库。
最后大家还是听了郝郎中的分工,连涅拉都去当试验品了。
林小草帮不上别的忙,留在安全屋的最里层守着纪攸,除了坐在那里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坐着坐着打起了瞌睡。
女孩的头一点一点,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她恍惚一睁眼,差点尖叫出声——几个陌生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觉站在她面前。
黑底银纹,军装,甚至肩章上还挂着军衔……
咦?
林小草瞬间清醒过来。
帝国来的人?
等等,星盗们还在门口守着呢,这几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不会是把他们都打晕了吧?!
“请问您是艾丽娅·奥斯汀小姐吗?”
为首的那人对着腕机光屏投射的照片确认。
林是个远比奥斯汀普通的姓氏,女孩儿很怕“三星之女”之类的头衔,压得她喘不过气,在外面通通介绍自己叫林小草,听起来普遍又旺盛,还很有生命力。
冷不丁听见自己另一个名字,还是在帝国之外的地方,还真是挺怪异的。
她问:“你们是谁?”
对方答:“我们受到您的母亲们、老师,以及皇室的请求,前来救您和您的弟弟的。”
姑娘听见母亲和老师,有些发怔。
这段时间一连串发生了前半生加起来都比不过的惊心动魄的辗转,她连明天能不能活着都不确定,哪里有空想起家人的忧心。
林小草带他们去找海登,没忘细心锁好门。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有谁从岑寂的黑暗深处走出来,走近唯一的床。
他低头看着沉睡的少年,像凝望一块莹白瑰丽的月光石。
过了很久很久,他伸出手。
87 绵绵
◎我来信仰你。我来爱你。◎
凤凰当过一年的神禽幼崽, 还是第一次当人类幼崽,低头看着自己小小软软的双手双脚,很是新奇。
白白嫩嫩, 好像慕斯。
小凤凰用小虎牙咬了一口手手。
呸呸, 怎么不甜, 还有点儿疼。
无论是哪个物种的幼崽, 永远都有用不完的好奇心和精力。
小男孩没休息多长时间,又开始在花园探索。
花园里的花都是他带来的,创造时倒没有认真地思考过会有哪些具体的植株, 只要好看的就全都开在约阿诺的——也是自己的家里吧。
他在一处发现了一丛浅紫色的小花朵,看起来很眼熟。
紫雾花。
这个名字跳进他的脑海。
花瓣绽开时彼此相连, 远远望去的确像一场紫色的弥天大雾, 很是梦幻。
他在哪里见过。
男孩看见自己手腕上的手镯, 想起来了,是“昭神”给予的幻境里那个有身孕的夫人,也在繁盛的花园里散步, 而那里就开满了紫雾花。
他晃了晃手镯, 喊它的名字:“昭昭, 昭昭?”
奇怪的是, 原本在他要求“不可以讲话”时也会时不时冒出来吧啦吧啦几句的光粒子,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 甚至不再发光了。
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玻璃圈。
凤凰的语气带上了焦急:“昭昭, 你生病了吗?”
仍然没有回答。
凤凰有点儿担心,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饲主, 请求他的帮忙。
在他心中, 饲养员无所不知, 无所不能, 哪怕是这个缩小版的小太子也一样。
“约阿诺,那个——”
男孩转过头。
他身后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小孩子怔了怔。
诶?
约阿诺不是一直在自己身边,还在教他每一种花花草草的名字。
……去哪里了?
凤凰茫然地在花丛中走了几步。
另一件怪事,他本来是在鎏宫的花园里,占地面积不大,一眼就能看见寝宫的建筑。
然而现在除了漫山遍野的花,什么都没有了。
小孩子还不清楚这究竟是不是进入了又一层奇诡的梦境,他更慌张的,是找不到谢恺尘。
“约阿诺……”他小小声地喊,尾音发颤,努力克制着泪意。
找不到饲养员就哭的话,不是勇敢的啾啾,要忍耐。
原以为只有雏鸟才是小小只的,现在凤凰知道了,人类幼崽也是很小很小的一个,被扔在无垠的花田里,好像转头就会被淹没。
“约阿诺……?”
他呼唤他的星星。
然而星星并未予以回应。
花园里没有小太子。
他找不到谢恺尘了。
男孩的眼眶红红的,晃在里面的眼泪摇摇欲坠。
一阵微风拂过,紫雾花的花瓣漫天飞舞,好像下起了紫色的雨。
他的视线不知是被花雨还是泪水遮挡住。
等到风停雨息,残花回落,眼前蓦地长出一排高高的、金灿灿的花,每一朵都像……
“太阳花?”
小幼崽还带着哭腔,仍惊讶出声。
那可是他最爱的花种,也是谢恺尘花了很多心思才为他在鎏宫移栽成功的纪念品,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刚才明明没有见到,它们是哪里冒出来的?
难道是因为下了紫雾花雨,然后从地里飞快地长出来了吗?
幼崽的小脑袋里充满了奇思妙想。
他皱了皱小鼻子。
好香。
是最喜欢的花种的香味。
男孩咽了口口水,不自觉被太阳花的香味吸引过去。
可花儿们好高好高,他不是小鸟,没有翅膀,使劲儿踮脚也够不着。
不对,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
警钟敲响,凤凰晃了晃脑袋,重新寻找饲养员。
脚上的铃铛忽然响了一下。
男孩低头,发现自己又没有穿鞋子,光着脚踩在花草上,好在刺儿都轻软,没有扎伤他。
红藤蔓上的琳琅球自己在响,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凤凰犹疑着向前迈了一步。
不响了。
后退一步。
叮铃铃响了起来。
……诶?
这是在指引方向吗?
小幼崽一步步调整方向,循着铃铛的声响向小树林一样的太阳花花丛深处走去。
然后,在某一棵的花下看见抱膝坐在那里的谢恺尘。
“约阿诺!”凤凰破涕为笑,从后面扑过去,调皮地捂住小太子的眼睛,软绵绵地问,“猜猜我是谁呀!”
然而小太子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对他的游戏有所回应。
小凤凰觉得有点儿奇怪,松开手,绕到正对面来。
这个谢恺尘好像比刚才那个年长了一两岁,而且神情完全不一样。
凤凰歪过头,试图找出不对劲之处。
小太子慢慢抬头。
小凤凰在对上他的视线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在那双望向自己时总是盛着无尽温柔的银灰眼眸里,看见了刺骨的悲伤。
男孩像是突然跌进了冰冷的湖水中,一时反应不过来。
但凭着爱的本能,他选择了蹲下来,和谢恺尘视线平齐。
小太子张了张嘴。
“我没有妈妈了。”
声音很轻,轻得像落在湖面上的一片雪花,好似马上就要融化。
对于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而言,最爱他的,也可能是唯一爱着他的人离世,已是这世间最沉重的痛苦。
但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反倒是更小的男孩儿在愣怔了几秒之后,大哭了起来。
自己哭不够,还要抱住他:“约阿诺,你哭一下,哭一下好不好?”
少年目光空洞,声音干涩:“……为什么?”
人的情绪承载是有上限的,如果过载,就会塌掉了。
这是刚成为人不久的小凤凰也知道的事情。
小孩子呜咽着说不出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还是谢恺尘把他抱进怀里,反倒成了安慰别人的那个。
凤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搂着少年的脖子,脸埋在他的颈窝,所有的字句都被眼泪冲刷成碎片,到后来只是翻来覆去地念他的名字。
约阿诺。
约阿诺。
谢……谢恺尘。
这是小凤凰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之前总是用“约阿诺”这个星星的代称。
小太子的身体一僵。
恺尘。
这是妈妈给他起的名字。
寄托着她对他最美好的愿望,像尘埃一样渺小又伟大。
他还没有长成她期望中那样渺小而伟大的人,她就不在了。
再也不回来了。
少年那一直挺拔得像青竹的、还不够强韧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般慢慢弯折,也把自己的重量交托给怀里的男孩。
凤凰感觉到了他的依赖,小手把他搂得更紧,眼泪也哗啦啦淌,好像要连同谢恺尘的份、连同少年倔强得不愿意表露的悲伤一同哭出来。
凤凰的眼泪并非液体,而是淡金色的流光。
它们将两个孤独的孩子包裹在里面,与残酷的世界隔绝,保护他们远离所有伤害。
到后来,幼崽的哭泣声也慢慢弱了下来,像一条断续的小溪。
再然后成了轻轻悄悄的呼噜声。
……竟然哭累到睡着。
小太子无奈,小心地把男孩调整了下位置,让他更舒服地睡在自己怀里。
幼崽熟睡的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谢恺尘想用拇指帮他擦眼泪,它们却在被他指腹触碰到的瞬间化作莹亮的光痕。
他低头看着凤凰,心中那种彻骨的悲伤好像暂时远去了,空余朦胧如月色的寂静。
他有了想要保护的存在。
有了……想要的「永远」。
他不再动了,也阖上眼。
太阳花沉默伫立,无声守护着年幼的孩子们。
他们依旧是世界的孤雏。
但他们有了彼此。
*
涅拉躺在那儿,头顶是“昭神”本体的太阳神像,身上有几个人类忙忙碌碌爬上趴下,给它贴各种五花八门的感应贴片。
它其实不太懂他们究竟要自己做什么,似乎是跟精神力有关,镇静外面狂乱的怪人们。
它其实很讨厌人类,尤其是“血弥撒”,毕竟是他们设陷阱骗了自己,才让自己这么个孔武有力的伴生兽沦落到阶下囚。
不过戴眼镜的男人和红头发的女人郑重地向它道了歉。
这两人都没有参与折磨他,而真正的罪魁祸首也已经死了。
涅拉不太记仇。
甚至,受到心善的主人的影响,看着654星这样兵荒马乱,还会生出点同情来。
而且,小金鸟好像病得很重的样子,连它也帮不了他。
人类们,要是想救小家伙,就得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的前提是恢复外面的平静。
好吧,涅拉想,那自己就勉强当一回救世主好了。
人类在它身上做实验,其实没啥感觉,像有蚂蚁在爬。
涅拉百无聊赖,观察他们每个人做的事。
胡子拉碴、主导行动的男人正在折磨从外面抓进来的疯癫人类。
疯癫人类被绑起来了,一直在无意义地大吼大叫。
好吵。
年纪小一点、总是酷酷的男孩刚刚拽着它的鳞片爬上来,把什么装置塞在鳞片的间隙里。
这小孩动作还挺灵活。
戴眼镜的男人在调试另一个设备。
他试图把眼镜取下来,在其他人的反对中不得不重新戴上。
红发女人站在一块屏幕前观测。
即便在巨兽的审美里,她也是很美的;不过跟它的主人风格不太一样,热烈凌厉得像团火。
短发的小姑娘也很好看,又是另一种好看了。
……哦对,小姑娘不在,好像留在里面照顾小金鸟了。
它有点儿想念小金鸟,小家伙是唯一可以和自己沟通的存在。
沟通。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
几个人类各做各的活儿,按照他们的说法,这还是第一次配合。
默契惊人。
作为唯一无所事事的围观群众,涅拉觉得他们很有意思。
明明互相敌对,却在这种危急时刻又能拧成一股力量,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
这是它在别的总是各自为政的种族那儿见不到的。
人类还真是奇怪的物种呢。
难怪它的主人会愿意去往阿尔法象限,和人类生活在一起——它一直以为他们看不起人类来着。
涅拉能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精神力被输送进了还没它指甲盖大的机器里。
接着,又注进那个疯癫人类身体里。
其他人类屏息以待。
疯癫人类先是浑身颤栗,然后静了一会儿。
然后又开始癫狂,甚至把束缚的东西挣断了。
啊哦,实验失败了。
疯癫人类更大声地吼叫,全身都在出血。
已经不太像人类了,更像德尔塔象限的一些恼人的、总来骚扰涅拉所在国度的异形生物。
红发女人举起枪,毫不犹豫击中他。
随着一声雷鸣似的声响,疯癫人类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这是雷鸣弹?”长胡子的男人摸摸自己的胡子,“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在用啊。”
女人冷淡地瞥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她又问眼镜男:“你那儿还剩几发?”
眼镜男推了下自己只剩个镜架的眼镜:“Boss留下来的没多少了。”
听见“Boss”这个词,女人的神色有些黯然。
那个酷酷的小孩站在涅拉的背上往下问:“……你们怎么还有Boss?你不是老大吗?”
在舰船上以为眼罩是星盗头头,结果到了654星,又见到了乌元洲。
等到达茜·肯来了,才发现乌元洲也不是一把手。
结果现在在达茜小姐之上,竟然还有个神秘的幕后黑手?
人类还是不坦诚,早在见面时开诚布公不就得了。
等到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之后,涅拉昏昏欲睡中想,它就跟小金鸟去人类帝国,找它的主人。
它好想她哦。她一定和它记忆中一样漂亮。
她会不会已经有小宝宝了呢?
人类的幼崽,会是什么样?
到时候再介绍小宝宝和小金鸟认识吧,他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
涅拉这么想着,睡着了。
呼噜。呼噜。
震天响。
海登猝不及防被欺负的肚皮颠了下来,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被弹射出来了。
靠。
*
凤凰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谢恺尘不在。
小孩子一骨碌爬起来,无措地看着周遭陌生的景象。
他看见了一扇镜子。
不,不是镜子,是玻璃门的反光。
他看见自己,比那个在鎏宫花园里和小太子一起捉迷藏时的九岁更小,才四五岁,在母星上是要上幼儿园的年纪。
本就不大的手手脚脚现在看起来更小了,走路都容易跌倒;同时,整个世界也变大了。
一幢幢建筑像张牙舞爪的怪兽,随时都会俯身一口吞掉落单的幼崽。
……等一下,建筑?
他不是在鎏宫的花园,然后又去了紫雾花花田和太阳花花田吗?
现在又到了什么地方?
幼崽环视一圈,总觉得这条街看起来很眼熟,好像才去过。
就是一个人也没有,所有店铺的大门都敞着,里面的东西坏了一地,看起来萧条又破败,像是经历过浩劫。
终于,凤凰认出了裁缝铺的招牌。
二哥在这里给他买了白色的小礼服。
所以,这里是654星……吗?
他已经从梦境回到了现实吗?
那……约阿诺在哪里?
如果这儿真的是现世,为什么他不再是成年的大宝宝,变成了这样娇嫩的小宝宝?
大堆问号困住了小凤凰,他听见有什么动静,一抬头,原本空无一物的大街陡然从地里窜出一株又一株比人还要高的花儿。
不是紫雾花,也不是太阳花,不是小神禽见过的、听说过的任何一种香喷喷的植物,一个个扭曲着耸立,叫小小的孩子心底滋长出恐惧来。
它们……会吃掉自己吗?
很快,他的恐惧成了真。
每一朵花都化作痛苦的魂灵,低头向他俯瞰来。
“你不是神明吗?”
那些植物在说话。
无数交叠的声音自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年幼的男孩。
“为什么不救我?”
“你要是救我,我就不会死了。”
“我的妻子就不会死了——她还怀着孕!”
“我不想死,我不想变成怪物,呜呜呜呜……”
“放我走,放我离开这里!”
“神明——什么神明,都是假的!!”
凤凰听出了最后那句话,是老裁缝的学徒,第一个被发现咳到吐血的人的声音。
他这才反应过来,所有说话的人都是654星上的居民,那些变成了狂暴丧尸的感染者。
他们互相厮杀,比野兽还要失控,可在心底尚未被吞噬的角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了刽子手,甚至亲手伤害自己爱的人,该是多么痛苦的事啊。
他们祈求神明保佑,祈求有人来拯救于星球于水火,可是什么都等不来。
神明?
根本没有神明。
要是有神明,他们怎么会被感染?
要是有神明,为什么宇宙中还有654星、“魔鬼礁”星云这样混乱贫穷的地方?为什么他们生而为人,却不能享受帝国人那样优渥的生活?
根本没有神明。
都是虚假——都是妄念!
畸变的花朵并没有动,只是一个个把花盘转向凤凰。
他们也没有长出人的脸,可依旧阴森至极。
小幼崽害怕地向后退,却被龟裂的大地绊得摔了一跤,跌坐在地上。
他的小腿蹭破了皮,竟然在流血。
凤凰愣住了。
他是神禽,是神灵,有强大的自愈和再生能力,从来不会受伤。
为什么……为什么伤口没有愈合?
男孩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没有眼花。
他的双腿,变得有些透明。
凤凰抬起手,缥缈的光线已然能将他的小手掌穿透。
这种感觉很熟悉。
在谢恺尘——成年的那个刚刚把他从森林带到人类社会时,为了保护,把他暂时放在裴桉家;那时候的小神禽因为长期见不到外人,也像现在一样一天比一天虚弱,透明得像是阳光下随时会消失的泡沫。
654星的人们在无助时呼唤神明,现在他们绝望了,不再相信这冷漠的世间真的有神。
小神禽和任何一种神明都一样,信徒的信仰是支撑祂存在的根本。
如果没有人再信仰祂,如果人人都觉得祂根本不存在,那么祂就会……
消失。
凤凰惶惶然意识到这个可能的终局。
他要再度被世界抛弃了。
没有人信仰他,没有需要他。
他是不合格的神灵。
然而比「自己会消失」更叫他难以承受的是这些畸形植物持续的喃喃低语。
他们无辜,他们痛恨,他们无能为力。
他们听不见彼此,可凤凰能听见他们全部。
小小的男孩浸在那潮水般的痛苦诉说里,蜷在地上捂住耳朵,紧紧闭着眼睛,好像这样就能不被伤害。
不要……
不要靠近我。
救救我。
不。
不要救我——
凤凰的眼泪化作金光弥漫在身周,而他愈发透明,好似随时都会彻底与光融为一体,再也没有「凤凰」。
就在这时,有什么影子落在他面前。
然后,一双大手将他从噩梦最深处打捞起。
孩子惊疑地睁开眼,朦胧泪水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他最依恋的,最想念,最喜欢的那张脸。
“约……阿诺?”
男孩的声音小得像耳语,生怕大一点儿就会惊碎这个美好到虚幻的泡泡,然后自己重又孤身一人,陷在快要被撕碎的炼狱。
他日思夜想的人类先生,在他最最绝望、最最恐惧的时刻,撕破梦魇,跨过千军万马来到他面前,将他拥入怀中。
男人抱着半透明的小孩子走在街上,似乎并不在意被无数眼睛盯着。
花盘上浮现出诡异的人脸,花茎和叶片也化作肢体,如同厉鬼,向他们扑来。
小凤凰害怕地把脸埋在成年人的怀中。
谢恺尘看都不看那些畸变物,一抬手,精神力化作结界,白金电光流动,所有袭来的怪物在触碰上边缘的刹那灰飞烟灭。
齑粉亮晶晶地洒下来,化作一场星光。
小幼崽半是畏怯、半是好奇地转过头,看着它们旋转、降落。
“别怕。”成年人拨开小孩因惊惧而汗湿的长发,“我在。”
“我来找你。”他说。
他在御敌时有多么冷酷,在抱着孩子的时候就有多么温柔。
“我来救你。”
一个比羽毛还要轻的吻落在小凤凰的额头。
“我来信仰你。”
他一个人的信仰敌过千军万马。
眼看着就要消散的小凤凰,慢慢找回了自己的颜色。
终年阴霾的上空有了一丝裂纹,灿烂天光倾泻而下。
男人将重又恢复的幼崽高高举起,沐浴在光线下。它们将他们两个照得熠熠生辉。
残破的街道不见了。
张牙舞爪的植株不见了。
怨念、迷惘、哭泣……通通消失了。
世界阒寂,只剩他们两个。
谢恺尘笑微微地望着凤凰。
“我来爱你。”
——任他星流逆转,宇宙倾倒,我永远,永远会为你而来。
【作者有话说】
呜呜,他好爱他,他也好爱他,呜呜TT
88 弥天
◎总不能是把他的小叽吃了吧。◎
船坞, 幸存者基地。
654星爆发心紊症的事情很快传遍了“魔鬼礁”,这个混乱的星球不仅不会对彼此伸出援手,遇到如此灾难还会一致拉出宇域防线, 禁止654星的居民离开本星球、把病毒带去其他地方。
没办法, 654星的幸存者们无处可去, 船坞成了最后的、名副其实的避风港。
阿比坐在早已停滞的货物传送轨道上, 两条小短腿晃啊晃,手里握着一根金灿灿的、似乎在发光的羽毛。
帅气的大哥哥给的这根羽毛好像有奇效,不仅护佑着阿比小兄妹没再受感染者的骚扰, 还让妹妹一直不退的高烧朝着好转的方向发展。
妹妹已经很久没怎么吃下去东西了,今早醒来时眨巴着眼睛说想吃外面树上的那种橙色的果果。
那棵树离船坞不远, 两百米的距离, 就在以前抵达船坞的轨道站, 这也是654星唯一一条轨道;但如今丧尸围城,整个站点都被那些无家可归、也不再需要“家”这个概念的感染者占领了。
他们不用吃不用睡,二十四小时游荡, 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因为长时间接触不到新鲜的正常人类而逐渐变得更加阴沉, 像一只只织网的毒蜘蛛。
别说阿比这样小的孩子, 就算是自成年人们也不愿意无事深入狼窝虎穴。
“血弥撒”的那艘甲级星舰上存储的食物和其他用品是一年份的供应量, 但闻讯蜂拥而至的人们有一两千,食物每天都在锐减。
以“血弥撒”的星盗们为首, 幸存者们自发组成了巡防队伍, 去丧尸少的地方搜寻物资;这项工作是高危的,他们已经折损了一二十人了, 但回报同样丰厚。
末日来临, 将原本就不怎么文明的社会带回了原始态, 能者多劳, 大家也没什么不服气的。
像阿比这样的小孩子,不仅派不上用场,还因为固有的人小也该吃得少,分得的食物永远一点点儿。
阿比想起妹妹瘦得凹陷下去的脸颊,想起偶尔见到的那些脸色红润的孩子,明明同样的年纪,哪怕在末日前妹妹也只能眼睛盯着远处的好吃的嗦着手指解渴。
妹妹想要的只是一颗果果而已。
不是精致的、摆在橱窗里的小蛋糕,不是更加昂贵的东西,只是一颗不要钱、从树上摘下的果果。
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还叫什么哥哥呢?
阿比攥着金羽毛,手心渗出汗。
最终他还是把妹妹交给一个信任的阿姨,找借口偷偷从船坞溜走。
这是明令禁止的,因为搜救是很费时间且有危险的事儿,阿比在刚到船坞的第一天就听这里的大人们说了,如果离开,任何人擅自离开,其他人不会去救。
他评估并且知晓风险,但还是选择去做。
尽管只有九岁,阿比仍是个男子汉,并且从“血弥撒”那儿分到了一把只有击昏档的迷你相位枪。
星盗们是没有什么道德可言的,在“血弥撒”出生的孩子们从小就会接受日后走歪门邪道的训练。
男孩把枪握在手上,羽毛装在口袋里,大哥哥英姿飒爽的模样记在心里,悄悄地,悄悄地避开无所事事乱晃悠的感染者,靠近轨道。
他个子小,脚步轻,和成年人相比,行踪还真是更容易隐藏一些。
阿比会爬树,654星的流浪儿们都会,什么爬树、掏鸟窝、爬水管、去别人家的窗台顺走刚晒好的腊肉,这都是流浪儿们必备的技能。
当然,最后一样他并不会做。
阿比呲溜窜到树上,把橙色的、灯笼一样的果果摘下来。
一节枝头上结的数量有限,更高的他也无能为力,他闻了闻,条件反射分泌唾液,然而一口都没吃,通通塞进口袋里。
男孩一连装了五六个,突然,树下有了动静。
是感染者!
他定睛一看,这个已经失去半边手臂的男人他认得,是他和妹妹睡觉的桥洞附近一个二手电器行的老板;人还算和气,还施舍给孩子们临期的面包。
然而阿比也知道,老板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了。如果现在被发现,自己会毫不留情成为食物,就像当初的自己和妹妹一口吃掉小面包那样。
阿比藏身在繁茂的枝叶里,瘦小的身形隐蔽得很,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被发现。
然而他心里还是忐忑,去摸另一个口袋的迷你相位枪。
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他忘记了两个口袋都被果果塞得满满的,拿相位枪的动作直接让它们溢出,骨碌碌掉了下去。
阿比第一反应是心疼,这种果果很软,摔在地上直接就烂了,根本捡不起来。
但很快就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那果果不偏不倚,砸在了丧尸老板的头上。
丧尸本来在那儿溜达得好好的,突然被砸,非但不会进化出什么新思维,反倒会被激活超高愤怒值。
他甩动着仅剩的胳膊,开始怒吼。
感染者的怒吼声吸引了更多的丧尸,很亏啊,树下已经聚集了七八个。
阿比的心脏都跳到嗓子眼儿了,后悔得要命;小孩子并不会想到就算一切意外都没有发生,他还是没办法顺利离开,现在的他只觉得全都是自己没抓好果果的错。
有眼尖的丧尸发现了蹲在树杈中间的孩子,心紊症对于每个人的感染程度和侵蚀方式不同,他比其他人保留了更多智慧,抬起僵硬的手臂指向孩子的方向。
于是,他的同伴——或者叫同类们,也一个接一个发现了躲藏的小男孩。
“吼——吼!!”
“吼,吼,吼。”
“吼……吼。”
他们似乎在交流。
这是个很可怕的现象。
心紊症最初是精神力上的紊乱导致扩散至肢体,然而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他们并不会因为有了智慧而恢复成正常人,只会变成——
变成有组织有计划有谋略的怪物。
男孩急得想哭,可是哭也没用。
他把果果往口袋更深处塞了塞,颤栗着举起相位枪,对准那个熟悉的老板。
老板眉心有一颗痦子,以前总念叨着等攒够了钱就去别的星球做个无痕手术切除;这种在帝国可以从星网上买到仪器自己在家就能轻松操作的东西,对“魔鬼礁”的平民来说是很奢侈的事情。
扣下扳机,基地的大人们这样教他,不要有负罪感,击昏档不会杀人;更何况,他们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人类了。
然而阿比的手还是抖得厉害,好像那扳机比大石头还要重,还要难以施力。
他必须要开枪。
不开枪,他会死,他也没办法把果果带回去给妹妹。
他必须……必须要开枪。
男孩用左手攥住自己颤抖的右手,闭上眼睛。
砰!
这并不是枪响。
而是丧尸们撞上他这棵树的动静。
——这就是刚才吼来吼去议论出的结果,丧尸们为猎取新鲜的食物也做出了努力。
阿比人本来就轻,为了瞄准又不能完全扒在树干上,这么一撞整个人晃了一下,差点从树上栽下去。
他倒是及时抓住了树枝,可相位枪没有,啪嗒掉下去。
又砸在丧尸老板头上。
如果换个时间地点场景,这么滑稽的景象,男孩一定会笑出声。
可是现在哭都来不及了。
老板捂着头顶,更加愤怒地吼了几声。
那个最先发现阿比的智慧丧尸慢吞吞、慢吞吞捡起枪,拿在手里转了转。
阿比悚然。
这些丧尸开始有计谋已经够可怕了,如果再让他们学会使用枪——
在智慧丧尸研究出这个似曾相识的金属小玩意儿是什么之前,那些个还在不停撞树的丧尸突然推开了。
一个又高又壮、足足有三百斤的感染者从远处冲了过来,完全不嫌疼、也不用爱护自己的身体,狠狠撞上了树干!
嘎——吱——
需要两人合抱的大树竟然直接被他拦腰折断了!
无数果果从即将倾倒的树上掉下来,像是吓了一场橙色的雨,每一滴都落在树下的丧尸们身上。
他们被砸得嗷嗷叫,肢体又没有足够的柔软度供他们抱头鼠窜,无能狂怒。
阿比没时间同情他们,他自己也被一并震了下来。
他窜得够快,没被树砸到;可是周围全是丧尸。
那些被果汁砸得满脸橙色的丧尸很快从突如其来的“大雨”重回过神来,一个个滑稽得可以直接登台表演小丑,但没有观众。
唯一的非感染者,成了被困无处可去的猎物。
男孩一步步后退,不小心踩到地上软烂的果泥滑了一跤,跌坐在地上。
丧尸们包抄过来。已经有谁的手臂向他伸来。
这次不会再有英勇的哥哥天降神兵,拯救他于水火中了。
阿比脑子里乱乱的,一会儿想到妹妹哭泣的小脸,一会儿想起那个哥哥与他帅气的机甲。
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和他们吗?
丧尸们在同一时间按骤然停止了动作。
他们四处望去,小男孩也惴惴不安地往他们身后看。
起初他以为是雾。
为了保证星舰、飞梭、飞船的正常起降,船坞附近是没有高大的建筑的,有些平房还没有654星上乱七八糟的树高,一眼就能望到头。
但雾不应该是金色的。
更不应当这样将经过的万物都照耀得熠熠生辉。
那是……光。
铺天盖地的,清浅而明亮的金光,点亮了永远混沌昏沉的654星。
小孩头仰得高高的,看呆了。
不仅他,那些丧尸们同样傻傻地盯着漫天金光看。
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飞了起来,阿比低头一看,不是掉落的果果,而是那片……羽毛。
他没有夸张,也没有用任何修辞手法。
它的确在“飞”。
羽毛好像成了一只真正的小鸟儿,在空中慢悠悠转了一圈,然后高高地向着那弥天大雾轻盈地飞去。
很快,那浅淡而美丽的金光就已经来到了附近。
流浪着长大的孩子总是比别人有更多的警惕性,也在一次又一次逼近的危险中学会了求生,阿比捂住口鼻,紧紧闭上眼,想方设法从这不知成分的降临之物中逃脱。
等到金光经过他时,阿比感觉到一种懒洋洋的温暖,那是654星很难得被直射的恒星光线,是大人们所谓古语中“冬天晒太阳”的感觉,也是他从没经历过的、泡温泉的体验。
温暖,舒适,放松。
还有……安静。
惊惧也好,懊恼也罢,那些在猝不及防的末日面前所有年幼的无措与慌张,在被金光照拂的刹那,烟消云散。
他感觉安全。
小小的孤儿好像感觉到了……被拥抱。
幻觉中,仿佛一双淡金色的翅膀将他拢在怀里。
阿比什么都看不见,唯有一双弯弯的琉璃色眼眸,轻声细语地告诉他,没事啦。
是天使吗?
是传说中会拯救众生的天使吧?
等到男孩再次睁开眼,金光已经掠过他、他们,向着下一程出发了。
比起回想那双好像大哥哥送的羽毛变成的金色翅膀,阿比更先发现感染者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这个场景乍一看很眼熟,那天在公园里,大哥哥从机甲里走出来之后,所有靠近的丧尸也是同样被他的精神力震晕了,昏死过去。
可是等阿比战战兢兢去查看时,发现了不同。
现在的感染者们不像受到攻击的样子,而是都……睡着了。
一个个面色平静,甚至嘴角带了点儿弧度,好像做了美梦。
刚才那光降世之时,小孤儿看见了被天使双翼拥抱的幻境。
而这些患有心紊症的人们,则终于在被关起来很久像无头苍蝇似的迷宫,找到了有光亮的出口。
他们躁动不安、甚至是暴怒的精神力,全被那些倏尔扩散的光抚平了。
此刻的小男孩尚不知晓,待会儿这些“丧尸”醒来之后,世界会一步步重归于平静。
现在的他只满脑子拼命回想那双好看的眼睛,然后朝着光消散的方向踉踉跄跄跑了几步,手中举着一颗保护得还算不错的橙色。
那是小孤儿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天使,要不要吃果果呀?
*
地库。
金光突然爆发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除了精神力最低的乌元洲,其他几个A级和各自的灵宠、涅拉、还有那几个帝国来的人,全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乌元洲及时戴上了从海登那儿顺来的护目镜,这小子的东西都挺好用,及时滤掉了最刺眼的那部分。
那光像一团巨大的云,从密不透风的地库里飘飘荡荡离开了。
留下一脸如梦似幻的A级们。
不管是酷酷的叛逆小子,还是老神在在高深莫测的怪医生,又或者总是杀伐果决的D姐,还有那几个人高马大一看就很能打的帝国军,包括能一指头碾死他们所有人的德尔塔巨兽。
现在,通通,神情荡漾。
仿佛在虚幻中会见梦中情人。
唯一的D级乌老二:“。”
真的不懂你们高阈值的人。
这种场景真的很诡异,比被呆滞的丧尸团团围住还让人起鸡皮疙瘩。
说起来,这三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是从最里面的房间走出来的。
那间只有一扇门和一个小的绝对容纳不下成年人的窗户,他实在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几人自称是从帝国来的,奉命护送奥斯汀小姐和奥斯汀小阁下离开654星。
达茜·肯甚至没有等到他们说第二句话,就已经举起了枪。
还是林小草着急忙慌地挡在那几人前面,恳求道:“姐姐,他们不是坏人!”
乌元洲冷冷地看着不速之客:“对你们来说不是坏人,那对我们来说就是了。我对帝国的人都没有什么好感。”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想必几位就是‘血弥撒’的成员。”他把郝郎中也算了进去,“你们已经将之前绑架的人质平安送了回去,帝国不会再对这件事进行追究;我们今天来只是要带回这两位阁下,与你们之间没有恩怨,请不要让事态升级。”
达茜危险地眯起眼睛。
有人已经认出了她是风靡全象限的超模,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达茜并不打算跟他们再纠缠下去,没有哪个星盗可以容忍探知到如此帮派秘密的人还活在这世上。
她调高相位枪的档位,另一边的男人也同时朝她举起了枪。
两方僵持之时,房间里的金光猝然爆发。
等到这些光全都离开以后,屋子里恢复了寂静。
在那几个A级回过神来之前,乌元洲先是发现被他们绑起来当做试验品的丧尸好像变了。
和A级们“走火入魔”不同,感染者直接失去了意识。
等到他再睁开眼,原本骇人的血丝不见了。
他的目光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聚不上焦、一看就不对劲。
现在的他,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正常人。
乌元洲一怔。
他们抓这家伙,用涅拉和那几个帝国来的灵宠的精神力进行实验,就是想放大安抚力,看能不能冲散心紊症的症结。
但无论是垂耳兔,还是雪蝙蝠,还是响尾蛇,它们本身的精神力有限,安抚一个焦躁的正常人还行,但是面对心紊症的患者,就算有涅拉和那些器具来放大,还是敌不过;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的实验失败。
可是现在看起来,它又成功了。
为什么?
是因为刚才那莫名其妙出现的金光吗?
这种金光难道有净化能力?
如果他没看过,金光是从那个最里面的房间传出来的。
先前在那儿看护的林小草已经出来了,就意味着……
那几个A级总算从幻梦里回到现世,看见乌元洲唰地变了脸色,也都一同怔怔地盯着那个房间。
那里面,独自一人的少年还在昏迷。
几人同时反应过来,冲了过去。
他们砰地打开门,因为都想第一个进去差点都卡在了门口。
然而那张床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小美人的影子。
*
有了被S级精神力加持后的凤凰灵力净化,金光所到之处,654星大多数人的心紊症都得到了治愈。
狂暴的表征逐渐衰退,只要睡一觉,再睁开眼就差不多恢复人类了。
和人性、理智同时回来的,还有他们在发病中撕咬、残害同类甚至是至亲至爱的记忆。
那些可能永远不会愈合的心伤,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有一些症状轻的已经提前醒来,他们手脚还有些无力,晕眩地坐在地上,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怀中抱着另一个人,迈着匆匆的步伐走过沉沉夜色。
从他的角度看不清这两个人长什么样子,只觉得那个高大的男人气场很是强劲,离得这么远都能被那冰山般的威仪压得不敢抬头。
至于他怀里的,则绵软柔和许多,吸引着人不自觉想要靠近一点。
这人刚刚想要起身,伸长脖子试图看清楚点儿,那男人就已经感应到了,往这边投来淡淡一瞥。
他立刻停住了。
不敢动,不敢动。
这样的无名小卒没什么威胁性,谢恺尘连半秒都没为之停留,继续向停机甲的方向走去。
在那个地库房间中,他的精神力与少年融合,进入了一段光怪陆离的空间。
他明明看见的是一个只有四五岁大的孩子,却在这孩子身上同时找到了少年和小凤凰的影子。
谢恺尘已经见识到了小美人精神力的强大,很有可能等级不在自己之下,而且与自己暴虐的摧毁之力截然相反,对方的是温柔似水的治愈力。
既然是与之融合,那么幻境里的小幼崽大概就是小时候的少年。这很合理。
可谢恺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幻境中把那个小孩子当做凤凰一样疼惜。
这就不太对劲了。
他甚至臆想出那孩子是不是小叽变的,否则怎么能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与自己精神相连的气息。
总不能是把他的小叽吃了吧。
醒来之后,他盯着小美人安静的睡颜,那种在幼儿身上感到的如影随形的熟悉感又消失了。
所以是被幻境强加的错觉吗?
是少年的意志指使的吗?
他又是怎么知道和凤凰相关的事情,怎么能模拟出如此逼真的感知?
对于帝国太子来说,心智被他人控制是灭顶之灾,也是绝不会允许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现在要把他带走,带回帝国,好好……研究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至于为什么选择了这个俗称“公主抱”的姿势,只是因为这样行动起来比较方便而已。
嗯。
太子殿下不会意识到,更不会承认其实有远比这样情人般的横抱更符合对待“犯人”的方式。
铜色的机甲沉默地矗立在夜晚中,这不是他专属的“S-天羽羽斩”,只是“天使号角”上配备的一台普通A级。
这种作战用机甲的构造需要最大限度抵御伤害,驾驶室设计得很狭窄,容不下第二个人。
他之前顺手救了那两个小兄妹时,就不得不用机械臂搬运他们。
但他回到星舰要穿过大气层和“魔鬼礁”星云上方诡谲压抑的各种气体,不可能让少年直接暴露在外面。
正在这时,他的腕机响了起来。
是乔少将拨来的。
皇室以及特别舰队的特制通讯仪拥有可以穿透星云的强信号,即使在失灵的“魔鬼礁”中也能够抵达正确的终端。
少年很轻,单手就能揽住。
谢恺尘接通视讯。
小幅展开的光屏中,少将那只半透明的义眼看起来有微微的失真。
“殿下,抱歉打断您的行程,有两件事,我想您现在需要立刻知晓。”
他的声线低沉,和平日里的轻快很不一样。
乔拣永远是漫不经心的,那副远比同龄人要年轻的躯壳里同时装着谋略,野心,却总以近乎玩世不恭的外表来伪装。
谢恺尘认识他二十年了,几乎没见过如此严肃的表情。
不,也是见过的。
上一次是十年前。
十年前……在皇后的国葬上。
而此刻,他的老师露出了和皇后病逝时同样的、几乎于沉恸的神情。
以及,怜悯。
谢恺尘的心颤了一下。
他还抱着少年,穿过对方膝弯的手臂下意识收紧了,引得还在睡梦中的小美人不自觉一声轻哼,有些不舒服的样子。
谢恺尘近乎慌张地低下头去看他,好像这样就能分走即将面对真相的恐慌。
他迫切地盼着他睁开眼,想要那双和凤凰相似的眸子也看着自己,在柔情的翡翠色中找寻平静与支点。
令他十失望的是,小美人并未醒来。
而乔拣的声音不可抗拒地继续下去。
“第一件事,陛下已归于群星——就在刚刚。”
【作者有话说】
太子的心理活动:这人不可信,抓走关起来(想法无比强硬
太子的实际行动:把人公主抱打包带走(动作极其温柔
老皇帝谢幕了,接下来小谢会有一段难走的路,加油吧!
啾宝知道父亲先生不在了会很难过的T-T
89 惊雷
◎帝国之殇。◎
阿尔法象限, 母星,御花园。
谢鸣风坐在悬浮轮椅上,眯着眼, 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母星快要入夏了, 阳光一日热烈过一日, 金色斑斓, 晒得人有点晕乎乎的。
金刚鹦鹉待在他肩上,这份厚爱有点儿过于沉甸甸了,好几次他把它弄到腿上, 它又不屈不挠爬回去。
再后来,谢鸣风索性不管它了。
店小二一如既往吧啦吧啦尽职尽责当着话痨, 可惜今日成了单口相声, 它的主人并没有捧哏的意思。
谢鸣风的视线眺望远处, 摇曳的花海中矗立着一尊沉默的背影。
那是老金,皇帝陛下的灵宠。
金雕待在一望无际的紫色花海中,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皇宫的御花园鲜活繁盛, 只要是能在母星的气候中成活的观赏性植株, 这儿都有;有些外星球才适合生长的, 这儿也能想办法让它们活下来。
放眼望去, 像是个浓缩的彩色自然。
皇帝没有特意为不同的类别进行分区,某种花除外。
——皇后生前最爱的紫雾花。
栽种紫雾花的专门区域外人不得擅入, 连平日里的养护工作都只交给园艺机器人来进行。
皇帝平日里心情不好时总是来这里散散步, 发发呆。这里对皇帝来说,是他能够从繁重公务与沉闷人生中短暂逃离的地方, 是他的温柔乡, 他的乌托邦。
不过它倒也不是永远如此绚烂, 十年前皇后仙逝, 举国悲恸,第二日御花园里所有的紫雾花全都凋谢。
那是种征兆。
起码,是种哀悼。
皇帝花了很长时间才能让它们从枯土中重新长出来,直至今日谢鸣风仍记得儿时看着父亲推掉一切公务终日待在御花园里的情形,好像花朵的凋零是比妻子离去更难以接受的事情。
皇帝似乎在花园里失声痛哭过,又似乎只是谢鸣风错置的记忆。
金雕其实不怎么喜欢这些柔软的花花草草,经常皇帝来逛花园的时候它都自己去天边盘旋几圈。
今天倒是一反常态。
在其他人为皇帝的生命体征归零哭天抢地时,挤不进人群中心的谢鸣风看见老金晃晃悠悠飞出来,有些担心,便操控轮椅跟了上去。
他的确没料到这家伙最后选择了在花园待着。
灵宠在和主人联结过后,不仅共享精神空间,连寿命也是同样。
对于大多数寿命远远短暂于人类的小动物来说,这是件好事儿。
当然,也要承担主人早夭、意外之类的风险。
人类和灵宠是互相选择的结果,而选择爱,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国葬过后,老皇帝的身体就要像生命的最初形态那样归于群星之中,成为宇宙深处的一粒尘埃。
用不了多久,老金也会随他而去。
对于帝国人来说,死亡并不是悲伤的终点,离去的亲人将会化作天边的星辰,在未来某一日与时光的环游再重逢。
谢鸣风其实有些茫然。
他并不觉得很悲伤,反倒有点儿麻木。
皇帝对他来说其实是个相当遥远的形象,比起血缘和法律意味上的父亲,他还是更像君主。
习惯了坐在高位发号施令,习惯了整个象限都要匍匐于脚下,偶尔从指尖里施舍一点宠爱,所有人都该为此摇尾乞怜。
这样的人,和「父亲」有什么相关呢?
作为老皇帝在外春风一度的产物,谢鸣风既不像他哥有名正言顺的位置,也不像他弟有得天独厚的宠爱。
他名义上是皇帝的亲儿子,但也没比其他贵族或重臣的子嗣多出什么优待来,甚至更偏远化一些。
但也是好的。
昔日淡薄的情分,也剜去了悲伤的种子。
即便所有人的表现都清晰地告知他,他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可谢鸣风只觉得平静,和平日里听说遥远星球一个生命的消亡没有多大差别。
甚至于,看见老金的颓丧连带的怅惘,都来得更胜一筹。
他坐在这儿,望着孤独的金雕,脑海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孤寂的身影。
大哥现在应该也已经接到消息了吧?
说是要带领帝国舰队去赛瑟纳林,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了。
他会很难过吧?
即便皇帝在皇后离去没多久就大张旗鼓迎娶新王妃,于谢恺尘而言是永远无法原谅的背叛之举,可那也毕竟是他的父亲。
或许谢恺尘是他们兄弟三人唯一享受过真正有父母之爱的童年的人了。
现在他和他一样,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了。
金刚鹦鹉还在嘚啵:“太子殿下会回来吗?会回来吗?”
谢鸣风叹了口气:“应该会吧。葬礼之后还有国丧,这些都得大哥来主理。不然要是交到老三手上,意味就要变了。”
但事情也不容乐观。
现在老皇帝病逝,太子本人又不在象限之内,政务是不等人的,总有人要代为处理,而九成的可能性都是谢狄川来做。
大哥回来得愈晚,谢狄川划分的东西就愈多。到时候情势就会变得很严峻了。
就在这时,谢鸣风的仆从慌慌张张出现在花园外,嗷嗷叫着吸引他的注意力。
那手舞足蹈的样子和仆从的猴子灵宠一模一样。
谢鸣风:“。”
为了不让这家伙打扰花园里的肃静,他不得不操控着悬浮轮椅离开。
“怎么了?”谢鸣风问,“是要我过去吗?”
“不不不,殿下,大事——大事不好了啊!!”
“你说。”
“刚刚,刚刚三皇子殿下发布调查令,说是陛下……是毒素引发的全身器官衰竭,要彻查皇宫里的所有人!”
谢鸣风悚然:“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有人给父皇下毒?”
仆人一脸惊恐:“而且三殿下还遮遮掩掩地放了些证据,暗示……暗示……”
谢鸣风耐心快耗尽了:“有话你就直说,搁这搁这呢。”
仆从咽了咽口水,举起PADD:“您还是自己看吧。”
屏幕上有三张图。
一张是皇帝寝宫的监控,一张截图,谢恺尘在领军出征之际前来与父亲告别。
第一张则是医官给出的皇帝毒发推测时间。
第三张还是皇帝寝宫的监控,只不过是AI的记录表,显示从谢恺尘离开后到皇帝毒发中间没有其他人来过。
想表达什么,昭然若揭。
谢鸣风拧起眉:“谢狄川什么意思,想说我大哥下毒害了父亲?不是吧,现在都几几年了,还整这一出原始人宫斗剧的老梗啊!好恶毒的心思……”
仆人重新把PADD抱起来:“殿下,怎么办啊?这些证据一出,很多三皇子派的大臣都在Q愿对太子进行调查,并且暂时禁止他回帝国境内……”
“他们说禁就禁啦?也不看看这个帝国姓什么,他们又姓什么!”
仆人哭丧着脸:“帝国是姓谢,可,可是,可是三皇子也姓谢啊!”
“……”谢鸣风也不说话了。
老三这一招玩得太阴毒,所有的陷阱都已经设好,就等着大哥一离开阿尔法象限,立刻用“畏罪潜逃”之名把他砸进深渊里。
大哥本来就不是凭嘴皮子治理国度的人,更何况现在有嘴都说不清了。
……怎么办,谢鸣风看着仆从征询的目光,大脑一片混轮。
他能怎么办?
他空有二皇子的名号,实际上在帝国无权无势,如今长兄被陷害之后,更是无依无靠。
非但帮不了大哥,自己随时也会被推下悬崖。
谢鸣风闭了闭眼睛,语气伤感:“相信大哥,神明会保佑他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有为他祈福,还有……”
仆人为这暂停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还有?”
谢鸣风沉痛道:“还有,收拾细软,趁早准备跑路吧。”
仆从:“……TAT”
*
“魔鬼礁”星云,654星。
远在母星的谢鸣风在忧心,如果谢恺尘知道老皇帝病逝,会不会难过。
而在星云的谢恺尘第一反应则是,如果小叽知道了,会很伤心的吧。
老皇帝已经病了好几年了,最近半年更是有过两次一脚踏进鬼门关,尤其是后一次,如果没有凤凰的灵力,是不可能有奇迹发生的。
现在凤凰不在,也的确没有第三次奇迹了。
老皇帝的一生,说是昔日与皇后相敬如宾,说是后来与王妃琴瑟和鸣,说是帝国太平繁荣,受亿万人敬仰与爱戴,可谢恺尘有时候会觉得他很孤独。
因为坐上了那样孤绝的高位,所有人都不得不敬他,甚至怕他。
可是谁来爱他呢?
母亲也许是爱过的,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至于王妃……
谢恺尘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想起这个人。
老皇帝有三个儿子,但就像他要把自己的父爱分给全帝国的子民一样,儿子们留给他的感情也是很有限的。
就算有,也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并不会表达。
除了凤凰,还有谁会直白地表达爱意。
除了凤凰,谁还在风中残烛般的最后时光里,给予过老皇帝真正的温暖呢?
他的……凤凰。
谢恺尘一直不敢接受纪攸离开的事实。
冥冥之中总有声音在诉说,他离他并不遥远,只要靠近群星指引的方向,就能够靠近他。
或者就藏于头顶的浩瀚星空里。
或许,近如身边。
和乔拣的通讯很短暂,光屏敛起后,谢恺尘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了,双手酸软得厉害,好像连一具轻飘飘的小身体都撑不住。
他的精神力与机甲匹配上,控制着巨大的金属怪物慢吞吞蹲下来,张开双臂托举起睡着的少年,温柔得不像个战场上无情的杀戮机器。
恒星洒下的清辉疏淡,美丽的少年仰起脖颈,无力垂下的四肢纤细,整个人看起来柔弱易碎,与机甲无坚不摧的魁梧形成鲜明对比。
既如众生朝拜的神祇,像是通往光辉世界的祭品。
那一幕神圣得仿佛属于不同纬度的异世界。
谢恺尘倚在机甲的另一侧,花了很长时间看他。
好像只要凝望着小美人,就能沉溺在晶莹的金色梦境里,不需要回到灰色的现实。
谢恺尘下意识摸上无名指上的戒指,摸一摸那上面枕着星星的小鸟。
这已经成为他现在的习惯性动作了。
不同于圆润戒圈的凸起陷进指腹,并不疼痛,却让谢恺尘从逃避的虚幻中回过神来。
他抬起手背,在星光下端详着这只仿造小叽的鸟儿,乔拣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老皇帝留下了三封遗嘱。
第一封,和之前传言差不多,帝位并非直接顺位给太子,而是启用从未有过先例的普选制。
自陛下薨日起,至次年悼日为止,进行为期一年的帝国大选。
这一年中皇权暂时由内阁大臣伯恩斯,与军部官复原职的少将乔拣共同行使代理权,并且由议院、贵族布鲁斯家族与第二帝国的贵族麦家共同监督。
第二封,是一张秘密选票。
普选制下,成年皇子三票,帝国主要职能机构三票,母星各区六票,母星星系外的九大星系九票,第二帝国一票,共计二十二票。
若最后达成极端情况,即谢恺尘和谢狄川各拿到十一票,第二封遗嘱将被拆封,那里有皇帝与皇后共持有的一票,也决定了最终的结果。
第三封很神秘,注明了由乔拣少将亲自查看。
前往赛瑟纳林联邦的计划暂时搁置,乔拣必须即刻启程返回帝国。
这和父亲的病逝相连,属于乔拣转告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则是如今俨然一副掌权姿态的谢狄川的构陷。
他当然预料得到在父亲离开之后,这个弟弟会有所动作,但用如此离谱又如此恶毒的谣言来打压,还是超出了谢恺尘的想象能力。
父亲已经无力回天了,他又有什么再加速的必要?
若真是他做的,何必在这种关键时候离开帝国,而不是顺势直接登基?
然而谢狄川的派系打定主意要以此来对付他,哪怕漏洞百出,也依旧让他成了众矢之的。
坐在顶点的人才能书写历史,他们兄弟都深谙此道。
谢恺尘最终没有带那个神秘的少年离开。
大选的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必须尽快壮大自己的势力。
母亲为帝国付出了许多心血,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在谢狄川手里。
此外,若赢家真的是谢狄川,不仅是他,还有鸣风,乔拣,裴桉,甚至是选择把女儿“嫁”给他的林夫人、奥斯汀夫人……每一个他的支持者,都会被谢狄川赶尽杀绝,永绝后患。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不能不在乎无辜的牵连者们。
成功是唯一的路。
赛瑟纳林的态度,褚聿的态度,都决定了不止一张选票的归属,联邦之邀他必须前去,也必须有一场漂亮的胜仗才能有翻身的可能。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他不能有累赘。
少年的存在虽然称不上软肋,但仍会让他分心。
更何况,他还不知道对方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原理操控和影响自己的意识,若少年落入敌军之手,就更麻烦了。
谢恺尘联系了前去接奥斯汀姐弟的几个士兵,据他们所言姐弟俩在和母亲们通讯过后,决定留在654星帮助灾后重建。
他们是少年目前最亲近的人,再加上三位女领主的身份,还算值得信任。
于是,谢恺尘派那几名士兵留下来保护他们,直到自己从赛瑟纳林归来。
一个标准时后,有人开着哐里哐当的老古董电车来接纪攸。
是个中年男人,胡子拉碴让他有股不羁的味道,自称是个医生,但谢恺尘皱着眉,怎么都不觉得像个正经医生。
这人自我介绍姓郝名郎中,摸着下巴对帝国的军用机甲啧啧赞叹,要从机甲的机械臂中接过纪攸,谢恺尘上前一步,抱起少年。
……怎么的呢。
郝郎中一噎,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您请,您来。”
车门还得手动操作,郝郎中打开后排车门,谢恺尘把纪攸放进去。
在起身的刹那感觉到一点小小的阻力,他低头一看,少年无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角,似乎对他的离开感到不满意。
太子的银灰眼瞳幽深,在昏沉的夜中宛若黑色。
他停了几秒,轻握住少年的手放回去。
待他离开车后,郝郎中拿着检测仪钻进去,上上下下探照,给仍未苏醒的男孩儿检查了一遍,说是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尽管知晓这是医生和病人合理的距离,谢恺尘心里还是划过一阵微妙的不快。
他压下那番并不合理的占有欲,问:“他怎么了?”
郝郎中从头到尾只字未提太子殿下擅自把人“偷走”的事儿,指了指纪攸的手腕:“看见这个没?是个很有杀伤性的武器,还是智能的。他和它的精神力匹配上了,算是融为一体;但是甜心不会用,之前震晕丧尸的同时把自己连带这个小杀胚全都弄晕了。”
甜心。
谢恺尘注意到这个亲昵的称呼。
他对此感到不大舒服,又没有站得住脚的表达立场,选择了沉默。
郝郎中咂了咂嘴:“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测;另一个我认为更合理的推测是,甜心的精神力即使对于小杀胚来说也太强了,类似于给刚捡到的流浪动物一口气喂了太多粮,结果把他俩都喂吐了。”
谢恺尘:“……”
他想起自己的那只小家伙,也会因为一下子吃了太多太阳花花种,把小肚肚吃得圆鼓鼓,不舒服地哼哼唧唧。
睡梦中的少年动了一下,双手交叠枕在脸下。
这个动作让他的手镯更加明显,初见时黯淡得像个普通玻璃,此刻重新凝出萤火般的亮度。
郝郎中说,这意味着他和名叫“昭神”的武器都在复苏,只不过还需要一点儿世间。
“他醒来不会记得我来过。”谢恺尘直直盯着怪大叔,“没有人知道。”
郝郎中笑着敬了个不怎么标准的军礼:“遵命,殿下,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恺尘喉咙深处有一点儿痒。
他平日里是个沉默寡言的性格,此刻却叫他还有话想要说。
大概是因为那点一直连绵至心尖的、找不到来源的酥痒。
他的视线再度扫过少年安静的睡颜:“但我会回来带他走的,直到我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影响了我的判断力。”
郝郎中不清楚他具体在说什么,直觉这话里有话,而且从各种角度来说……暧昧得很。
“也许不是精神力的问题呢。”郝郎中决定点拨一下这位二十几年来零绯闻、对众多示爱视而不见的石头一样的殿下,“也许是别的原因。”
谢恺尘皱起眉:“除了精神力,654星上还发生了别的异化吗?”
郝郎中:“……”
您真的是属木头的吧!
“感情。”郝郎中用双手在空中打了个虚拟的着重号,看向这个脊背上压着帝国的重担、却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您对小啾产生了特殊的感情,所以才会进而影响到其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家伙的确很有魅力……”
“不可能。”谢恺尘打断得斩钉截铁。
他承认,这个少年的确比其他人要符合他的审美,可也只是符合罢了。
他怎么可能对人类产生厌倦以外的感情,根本是无稽之谈。
现在对这个人放不下的追查,也都只是因为想要搞明白自己被一而再再而三影响精神空间的原因。
没有其他的成分。
当然。
不过……
太子蹙眉:“你刚才叫他什么?”
他家小朋友的名字纪攸,读快一点就是“啾”。
再加上小鸟儿平日里的叫声,他对这个音有堪称条件反射的熟稔。
郝郎中:“甜心?那只是爱称罢了,我把他当小辈;我的取向是达茜小姐这样风情万种的大美人,这一点您大可以放心。”
谢恺尘:“……不是这个。”
郝郎中嘴唇的弧度压了下去,直视太子的眼睛,语调自然:“是说小九吗?怎么,殿下听过这个名字?”
……没有。
原来是听错了。
谢恺尘默默跳过了这个话题。
“时间不早了。”郝郎中还算婉转,“我也该带甜心先回去休息了。”
谢恺尘的腕机上也的确传来催促的嗡鸣,是该走了。
在走之前,他又一次看向郝郎中的眼睛,声音无波无澜:“我见过你。”
郝郎中摸摸后脑勺,嘿嘿笑道:“是嘛,那我好荣幸啊。是因为我的医术太过精湛被星网传颂表扬了吗?竟然都传到皇室那儿了!嗨呀救死扶伤是我们医生的天职,没必要没必要……”
谢恺尘:“……”
谢恺尘:“不是。”
他的确见过这个男人。
不是今天,也不是最近,在……很久以前。
然而久远的记忆如同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找不到出口,无法指引他找到对应的路线。
他究竟是在哪里见过郝郎中呢。
654星的插曲处理完毕,赛瑟纳林已经没有更多等待的空余时间了。
太子不再耽搁,回身进了机甲。
从郝郎中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深灰色斗篷扬起的一角,很快,机械怪物轰鸣着离去。
郝郎中坐在驾驶室,回想着谢恺尘的最后一句话。
太子说,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他以前的样子……吗。
他的确有「以前」,一个不是医生的以前。
郝郎中敛起笑意,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
年轻时应当还算帅气,只不过现在因为潦草显得略微沧桑,这样熟悉又陌生的一张皮囊。
谁人又不是穿在皮囊中的麻木灵魂呢。
良久,他发动老古董汽车,消失在夜色里。
*
翌日。
凤凰醒来时,面前站了一圈人。
他被吓了一跳,很快在他们之中寻找到熟悉的那几个,达茜·肯最先坐到他身旁,握住少年体温较低的手:“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他在人类的搀扶下慢慢坐起来,郝郎中拿着仪器给他检查,纪攸缓缓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不难受。
不仅不难受,还因为睡了长长的、质量很不错的一觉,现在感觉好极了。
至于发生了什么……小凤凰都不记得了。
由于谢恺尘的到来是个秘密,郝郎中随便编了套说辞,说他在睡梦里和“昭神”一块儿拯救了全世界云云,蹩脚到其他人听得皱眉的皱眉,翻白眼的翻白眼。
但这都没关系,因为单纯好骗的主角相信了。
对于纪攸来说,自己只是睡了一觉,还梦见了同可爱的幼年饲主一起在花园里玩捉迷藏,醒来之后竟然成了全星球的恩人。
他们不知道他是真正的神明,但奉他为神明。
大量涌入的信仰使得小神禽的灵力大涨,让纪攸从里到外都闪闪发亮,以前就够好看了,现在还能更加漂亮,美貌果然是没有极限的。
有达茜和乌元洲的宠爱,他也同样成了“血弥撒”的宠儿。
这群星盗原本对盘踞的根据地654星居民还不错,毕竟也算是利益往来;有了在船坞幸存者基地齐心协力的经历之后,相处更是融洽。
他们既要忙着重建被心紊症狂风过境摧毁的家园,又沐浴在有安抚能力的凤凰灵力之下,一时星球上处处尽显和谐。
继帝国的太子殿下,654星接下来又迎来几位贵客。
林夫人、奥斯汀夫人和舒兰夫人和太子一样,都是秘密到来的,把一出门猝不及防撞上母亲们的姐弟俩结结实实震惊了一番,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舒兰夫人和奥斯汀夫人一左一右包围住林小草。
——你瘦了,艾丽娅。
——草儿你有没有传染上心紊症?会不会有后遗症?
——那些星盗有没有伤害你?老师一定给你做主。
——别怕,妈咪来了!
——还好你和海登还有彼此,真是吓死我们了……
林小草满脸写着“我哪儿敢说话.jpg”,赔着笑,面对妈咪们狂风暴雨般的问题轰炸,根本插不进回答。
她朝另一边的几人远远投来求助的目光,遭到了默契一直地移开视线之后,不得不独自咽下辛酸泪。
达茜看向旁边已经从林夫人那儿结束一轮“拷问”的海登,语带同情:“你们就是这么长大的吗?”
“如此美丽的妈咪,你不仅有,三有仨。”郝郎中拍了拍海登的肩膀感叹道,“你小子,太幸福了。”
小少年的脸上还残留着已经努力擦过、却没有擦干净的口红印,那是来自久未相见的林夫人。
他麻木地搓了搓已经泛红的脸:“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郝郎中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回答了。
三位夫人既是来看望两个经受如此多波折的孩子们,也是带着物资和医疗技术来帮助无论在不在末世都穷困潦倒的灾民们。
当然,还有一个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原因——来看看这个被姐弟俩成天挂在嘴边的神秘少年。
纪攸被喊来,站在三位夫人面前,有些紧张和害羞。
他还是第一次见朋友的家长呢,据说在人类的社会关系中,这也算一重考验。
而且,她们都好好看呀。
舒兰夫人端庄,林夫人凛冽,奥斯汀夫人明媚。
再加上冷艳的达茜·肯,清秀的林小草,以及幻境中温婉的苏小姐,过去在饲养员身边接触的大多是男性的小神禽总算是见识了一回另一个性别的美丽。
颜控小凤凰最喜欢好看的人了。
而三位夫人也在一分钟之内迅速沦陷。
出于不同的原因,她们都没有属于自己的亲生孩子,也收养了不同性格的孩子。
林夫人和奥斯汀夫人家的姐弟俩,海登这个从小就就满腹心事、很有自己主张的叛逆小孩就算了,艾丽娅小的时候还算听话,长大后也有了自己要追求的方向,林夫人那回视讯看见她那用剪刀随便割出来的狗啃发型,差点没晕过去。
老天给了艾丽娅和海登令人艳羡的皮相,也给了他们相对平衡的、绝不在意外表的心。
只不过,就算是平日里作风强悍的星系领主,在当妈妈的时候也会想给自己的孩子打扮。
妈妈们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真正的洋娃娃,又漂亮、又乖巧、又甜美,简直是天赐的礼物。
救灾的事情安排好之后,彻底把自己真正的俩孩子抛在脑后,眼里只有小纪攸了。
凤凰终于拥有了不同的发型,什么麻花辫、双马尾、公主披,他的头发又长又顺滑,再加上有这么一张精致得无可挑剔的小脸,怎么换都好看。
除了发型,连衣服和饰品都是配套的,尽管部分有疑似女装的嫌疑,不过小神禽的美本就突破了性别界限,穿什么都没有违和感。
每打扮好一套,妈妈们都推他出来亮相。
林小草疯狂拍照,达茜作为专业的模特,时不时画龙点睛,修改一二,让原本就甜美的小凤凰更加灵动。
至于海登,虽然一个字儿都没说,眼睛已经看直了。
郝郎中笑眯眯地对纪攸竖起大拇指,然后同情地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
一往情深是很好,可惜,甜心看起来已经心有所属了。
而且,大概率还是双向的那种。
郝郎中问:“你觉得哪个发型最好看?”
海登眼都没眨一下:“……双马尾。”
郝郎中:“。”
不愧是你,够闷骚。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小九换装秀很快传遍了654星,不仅是“血弥撒”的星盗们,许多居民同样慕名而来。
最初的场地容不下那么多人,他们干脆把那个废弃的公园整修出一个舞台来,作为九哥的专场。
纪攸起初很害羞,上一次这么换装秀他还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毛球,而且那回是星网直播,观众都是熟悉的人类与灵宠,没这么多灼灼的眼睛。
可当他看见台下的观众们因为看见自己而快乐,尤其是不久前他们经历了难以想象的伤痛,仅是因为见到了自己,就能暂时将他们从无尽的苦痛中解脱出来,露出那种闪闪发光、可以照亮654星隐瞒天空的笑容时,凤凰又有了勇气。
让别人幸福,也是一种能力。
而他恰好有这种能力。
曾经被谢恺尘救下的小兄妹也悄摸摸溜进来,他们得到了领主夫人们的救助,吃上这辈子没吃过的好东西,不仅病好了,连脸色都红润得多。
阿比看着台上的漂亮哥哥,尤其是一头用淡绿色发带绾起的长卷发,忽然想起什么。
好像啊。
那次救他们的帅气哥哥给的那根羽毛,也是这样柔软轻灵的金色。
他看见他,就立即想起了它。
可是,人类为什么会像羽毛呢?
小孩子不明白。
或许,他就是那个在幻境中拥抱自己的天使,只不过凡人的眼睛看不见翅膀吧。
*
达茜·肯是在房顶上找到的小九。
看着娇娇弱弱的少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上来的。达茜拿了两瓶啤酒,还是冰镇的,杯壁上凝着细小剔透的水珠。
“在看什么?”她在他旁边坐下。
男孩儿还保持着“秀场”的最后一个造型,长发分成两边编成鱼骨纹,垂在胸前,两边各绑了一根粉色发带,上面缀着几朵樱花,好看极了。
凤凰眺望着不远处,人们围着篝火跳舞,用最原始的方式庆祝着劫后余生。
“那个。”他说,眼睛弯弯的,“大家好开心。”
达茜也看过去。
人群里有“血弥撒”的星盗,有654星的住民。他们曾经有过敌对,如今也不再分什么你我。
“如果不是你,我恐怕都想象不出来我家的臭小子们能和当地人相处得这么和谐。”她把其中一罐啤酒递给纪攸,“尝尝?”
凤凰知道这个是什么,郝郎中很喜欢;不过每次都不给他和海登,用“未成年人禁止饮酒”的说辞。
达茜看出了他的犹豫:“你上次跟我说,你已经成年了,十八岁了对吧?”
凤凰点点头。
其实是一岁。
不过没差,反正成年啦。
她说:“那就可以喝。”
她把冰凉的易拉罐塞到他手心,纪攸下意识瑟缩了一下,继而因这不同寻常的触感微微睁大眼。
他学着达茜的样子拉开环,白色的泡沫上涌。
少年低头啜了一口,小脸皱成一团:“……苦。”
达茜笑了:“还真是小孩子。”
小凤凰吐了吐舌头,让凉凉的空气带走舌尖的麻木。
他握着啤酒,不再尝试,而是换了个话题:“姐姐喜欢小孩子吗?”
达茜对这个问题没有半秒钟的犹豫:“不喜欢,生育很影响身材,身材就是我的事业。而且养起来太麻烦了,要教这个教那个,很耽误时间。不过呢……”她语气一转,“我要是真有孩子,希望能直接十八岁——像你这样就不错。”
达茜微笑着摸摸他的脸蛋,手心还有易拉罐的凉意,垂下几绺红发衬得她原本就妩媚的眉眼愈发柔美。
已经不止一次了,不止一次,达茜·肯表达对小九当亲儿子一样的喜爱。
虽然小凤凰也很想有妈妈,不过他想象中的妈妈好像不是达茜这样的。
要说的话……还是更像“昭神”幻境中的那位温柔的夫人。
只是,下一次再见到她,也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了。
两人并肩坐在那儿,有了一段舒适的沉默。远处人潮的欢笑声像海浪。
“有一颗星星不见了。”纪攸忽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星球的出生,死亡,都是宇宙最常见的事情。
那颗不见的也许是爆炸,也许是坍缩。
达茜仰脸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惊讶道:“你能记清楚有多少颗星星?”
小凤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仔细想了想,郑重地回答:“我能感觉到它……熄灭了。”
就像一整屋本明亮的灯,忽然关掉了一盏,他能够有所感应。
达茜抓起易拉罐喝了一口:“也许是有人离开了吧。”
比如,帝国的皇帝。这个消息还是三皇子发给她的。
她并不想搭理谢狄川,然而这份力量她暂时还不能失去。
“离开的人,会变成星星吗?”少年也抬起脸,这儿的星空和母星、荒星都不太一样。
星星也不一样。
“会的吧。”达茜托腮看着他,“小九。”
纪攸乖乖应声:“嗯?”
女人的眼神像是醉了,又好像很清醒:“我总觉得你像在寻找什么人。尽管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个目的。”
凤凰心脏悠悠一颤,没有说话。
他的异状逃不过达茜的眼睛,她问:“很重要吗?”
少年点点头。
不是——不止是“很重要”。
是「最重要」。
“也不知道谁是这个幸运儿,其他人一定会很嫉妒的。”达茜揉揉他的头发,“你会找到他的。他一定也等你很久了。”
纪攸笑了一下。
那是个很难在他脸上看见的、非常悲伤的笑容。
“也许他不喜欢我这个样子。”
约阿诺讨厌人类,他记得。
少年的眉宇间漫上轻烟一样的忧愁,眼角微微向下,笑意依旧清浅朦胧。
他这样坐在星光下,像是会垂泪的圣像。
达茜先是愕然,尔后疼惜地替他否定:“不会的。这世界上还存在不喜欢我们小九的人?不可能的。永别了,没品的东西。”
她讲话直言快语,风格堪称泼辣,和那个在帝国荧幕上清冷窈窕的女明星好似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小凤凰轻而易举被逗笑了。
他低头看了看右边脚腕上的红绳,有了涅拉的帮忙,他已经可以自由切换形态了。
等到654星的风波结束,他就可以跟着奥斯汀姐弟还有他们的妈咪们回帝国,然后去找饲养员,做他手心里无忧无虑的小鸟。
想想就好开心呀OwO
他正打算把这个愉快的规划讲给达茜听,就见女人放下啤酒,眼中轻松的笑意散去了,声音随之沉下来:“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凤凰一愣,呆呆重复:“……走?”
去赛瑟纳林,达茜问,小九,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作者有话说】
*行监督权的第二帝国贵族麦家,即专栏完结文《治愈小丧尸》中主角麦汀汀家
*普选制具体内容可以回看48章
没错,双双开启新地图之后就要正式地、清醒地、在现世中见面啦~~
90 再程
◎因为他的心有了归处。◎
654星虽然是个从各方面来看都远称不上“富足”一词的落后星球, 胜在位置隐蔽,居民中人类众多,最重要的, 是当地没有地头蛇, 不介意有从天而降的新匪帮, 于是它被“血弥撒”挑中成为洗劫后的销赃库和中转站。
他们的许多财产都暂时存放在星球各处不起眼的基地, 比如纪攸最初见到乌元洲的那个酒吧,比如存放“昭神”的地库。
654星的交通工具及其他生产器械大多还是手动操作的,突然爆发的心紊症夺走了它们的操纵者, 本就坑坑洼洼的城市更是雪上加霜。
“血弥撒”的资产在这场末日中毁掉了不少,也折损了人手, 他们迫切地需要补充新鲜血液——各种意义上的。
再加上最近赫特星系的那颗他们看中的星球有人出了更高的价格, 截止日期越来越近, 他们是真的很需要钱。
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拿到尽可能多的钱,不是靠打劫商船,不是靠兜售和走私武器, 而是完成赛瑟纳林联邦政府的雇佣兵工作, 赚取那笔薪资。
那可是相当——多的一笔钱。
联邦不缺钱, 但Z府软弱无能, 极缺战力,而罢免总统、推翻现统治层的民间势力愈演愈烈, 才会让总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连帝国援军带星际海盗一起求援。
那个狡猾的老东西自然不会向两边支付同等的酬劳,会按照他们在战争中的具体“贡献”。
“血弥撒”尽管没有帝国军那样训练有素, 但他们出招阴狠, 没有顾忌, 再加上这些年在“魔鬼礁”攒着的大量古怪而有效的武器, 星盗们可不会放任他们的东西被讨厌的帝国人抢走。
这一仗,或者说这一单,他们势在必得。
然而帝国舰队已经行径“魔鬼礁”,不日就要抵达联邦,“血弥撒”也必须尽快动身才行,否则去晚了连汤都不剩了。
“暂定三天后启程。”达茜说,“中途要去日蚀集市进点货,所以时间比较紧张。”
“日蚀集市?”
“嗯,是‘魔鬼礁’最大的黑市交易中心,就在XH5黑洞背面,传过去就到了,很近。”
XH5黑洞就是那个在暗流汹涌的星雾中庇佑着654星的天降屏障。
“小九。”达茜又一次喊他的名字,“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凤凰怔怔地看着她。
女人万分怜爱地捧起他一边的长发,指腹摩挲过浅色的发带:“如果是站在达茜·肯的角度,我不希望你去。联邦很危险,你就像这樱花一样美丽脆弱。”
纪攸知道,“如果”,后面会接着“但是”。
“但是。”果然有但是,达茜说,“站在‘血弥撒’首领的角度,我很需要我们最重要的秘密武器同在。”
凤凰低头看着手腕上莹亮的光镯:“是说昭昭吗?”
“你叫它昭昭吗?可爱的名字,真是很有你的风格。曾经的确是‘昭神’,现在……”达茜说,“是你。”
“我……?”少年一脸不可思议。
“‘昭神’的确强大,不过太不稳定了,连你都不能很好地驾驭它,恐怕在紧急情况中它也可能成为瞄准我们的枪口。但你不一样。”
小凤凰迷茫道:“可是,可是我不会打架……”
他在森林里见过其他动物们打架,尤其是成年的、和青春期的雄性动物,为了求偶,或者纯粹心情不好,都会打得很厉害。
那时候他总会待在小象朋友的头顶,听象妈妈说,打架不是好孩子该有的行为,不要学。
两只幼崽都很听话,也把“打架不是乖宝宝”这一准则刻在了心底。
“不是打架。”达茜失笑,那可远比打架要沉重得多,但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没有‘昭神’,我们还有其他可以用的;然而你的精神力,你的安抚力,你的凝聚力,无可替代。”
纪攸还是不明白。
凤凰灵力的确比人类的精神力要稳固和坚韧些,但和星盗们要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达茜看出他的困惑解释道:“做我们这行是不能有软肋的,许多人一辈子连恋爱都不会谈。在安抚精神力躁动这方面,灵宠的确是人类目前最好的选择,但是小动物是很脆弱的生命体,尤其是与主人进行联结后,一旦它们受伤害,主人也是同样,这也是为什么‘血弥撒’的成员全都不饲养灵宠。”
达茜是站在人类的角度说的,小凤凰也就跟着这个思路问:“那难受的时候,怎么办?”
“吃药,或者向疗愈师寻求帮助。”提起这个,达茜的神色黯然,“‘血弥撒’有几个专属的医疗团队,可惜,他们都没能扛过这次灾祸。”
连疗愈师自己都患上了心紊症,连负责处理精神力疾病的医生自己都出了问题,又要怎么去帮助别人呢?
纪攸咬了咬嘴唇,问:“那,是要我来做疗愈师吗?可是我没有学过……”
“你不用学,你存在的本身就是种治愈。”达茜说,“我的臭小子们拥有全宇宙最尖端的光炮和机甲,拥有随机应变的灵活性和足够毒辣的目光;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的确骁勇善战。可他们再厉害,也只是人类,会患上精神力紊乱、会被他人影响的各类病症。然而只要你在,他们就能没有后顾之忧——这是你的珍贵之处。”
纪攸静静听着。
达茜说:“你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不用学习疗愈池那样繁琐的疗程工序。他们知道你在那儿,就够了。”
小九对于“血弥撒”来说,就是指引他们前行的胜利女神。
他会照亮他们的路,而他们会为了他无所不能。
小鸟儿很惊讶,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对饲主以外的人来说也如此重要。
“用不着现在就作出决定。”达茜又喝了口啤酒,“明晚给我答复,好吗?”
纪攸点点头。
他们不再继续这个严肃的话题,再次并肩眺望篝火旁欢欣的人群。
“血弥撒”的星盗们在帝国人看来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在“魔鬼礁”星云就是普通的一群住民;
对654星的人们而言,有压迫者的成分在,也有支撑着星球运转的财主身份在。
对彼此来说,就是最重要的家人。
小神禽来到人类社会的时间尚短,许多判断观念尚未完全形成。
过去他认为喜欢自己、对自己好的就是好人。
后来又懵懂地明白好人还不可以随便伤害其他人,比如眼罩就不该劫走玛尔工厂的游客们。
乌元洲毙了眼罩,是在伤人,但这是眼罩违反帮派规矩,拐卖人口、走私灵宠在先,包括纪攸和朋友们在内的很多无辜者都受到了伤害。
那么乌元洲,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血弥撒”对于原本无立场的凤凰而言,在善恶的天平上,究竟该倾向哪一端?
他在坎坷的数次辗转中被迫接触了大量从前不可能有所了解的世界面相,也在被迫急速成长,从一只离了饲养员就要哭唧唧的小奶啾,长成了坚强的、可以独当一面的、真正的大人。
在未来,凤凰将会明白,并不属于人类的自己是这世界的旁观者。
作为神明,他并不亲身决断对错,只渡真心之人于苦海。
众生于他,当是平等的。
……只除了一个人。
纪攸想起达茜在刚到屋顶时问他的那个问题:“姐姐。”
“嗯?”
“你是不是,也在找什么人?”
达茜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纪攸歪过头看了她一会儿,又摇摇头:“我不知道。就是……感觉。”
“你果然是个奇妙的小家伙。”达茜笑了笑,望向遥不可及的群星,“嗯,算是吧。在我们Boss。”
彼时在谈论到雷鸣弹时,海登和郝郎中都听见了达茜与乌元洲的对话,“血弥撒”还有一个更加神秘的顶头老大。
不过那时候纪攸忙着在梦境里和幼年太子捉迷藏,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这时候他好奇道:“姐姐不是‘血弥撒’的当家吗?”
“只是在帮那家伙管理罢了。”达茜撇撇嘴,“那个混蛋,最开始只是说让我帮忙照看一下他的小弟们,他暂时离开一下。结果一走就是十几年。帮派里都快要换一批人了,他还没有回来。”
纪攸眨了眨眼。
“他叫……吝天倾。”已经喝了很多啤酒了,可在念到这个名字时,她仍然觉得嗓子里干涸得厉害,“我很早就认识他了。但现在,我都快不记得他什么样子了。”
吝天倾,令天都为之倾倒。
能取这样霸道壮阔的名字,这该是个怎样的人啊。
纪攸说:“你一直在等他吗?”
达茜“唔”了声:“我已经想好了,等他回来,我会给他一拳。”
纪攸用达茜先前说给自己听的话再宽慰回去:“他一定也在等你。等他见到你,他会很开心的。”
达茜也听出了这段话的原作者,微微笑:“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做星海里的守望者吧。等再见到失约的坏蛋,要他们好好补偿。”
小凤凰用力点点头。
尽管,他也看向疏淡的夜空,说好了永远陪在人类先生身边,却不得不离开的自己,好像才是那个失约者呀。
*
关于前往联邦的计划,令人意外的是,总是嫌这嫌那麻烦的郝郎中居然打算跟他们一起。
至于原因众说纷纭。
郝郎中的确用了“你们不缺医生吗?我正好是个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嘛”这样的理由,众人一致认为过于冠冕堂皇,不相信。
于是郝郎中摊摊手:“好吧,我是觉得,当星际海盗的医生应该酬劳很高吧。”
得到了嘘声一片。
众人私底下讨论时,认为这怪大叔迷上了他们的女老大,是获得支持率最高的一种说法。
达茜·肯作为帝国顶流女明星,绯闻满天飞,一般都不在乎。
可偏偏对帮派内部的这种传言十分痛恨,所有参与过传谣的都被处罚了。
吓得大家再也不敢乱说。
至于纪攸,最终的决定也是同行。
原因是郝郎中告诉他,由于战乱,赛瑟纳林有了许多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的身心受到巨大摧残,过着比654星的患者们更加凄苦的日子。
“我们这样有帮助他人能力的人,就是要背负起拯救世界的责任啊。”大叔摁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搁置回母星见谢恺尘的计划,以及告别奥斯汀姐弟,都是很伤感的。但凤凰还是想要去赛瑟纳林,为那里遭遇战争的人们做更多。
过于小凤凰总在找寻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许就像大叔和达茜姐姐说的,他有治愈和安抚他人的能力,这是无与伦比的天资,他应该珍惜和发挥它。
他是神祇,而神明理应普度众生。
更何况,他还带着,或者说是戴着属于“血弥撒”的昭昭,得想办法还回去才行。
对于九哥的去留,“血弥撒”有多么欢欣雀跃,奥斯汀家有多么伤感。
光是小凤凰把这个决定告诉姐弟俩,就花费了许多许多勇气。
离别永远是件困难的事情,尽管这并不是凤凰的第一次别离。
在荒星上,他和他的小象朋友,山魈长老,圣梧桐、太阳花花田告别,选择了人类先生。
后来,在收留他和饲主的老两口家,他也和他们告别,去往全然陌生的母星星系与人类社会。
猝不及防变成人类之后,他没来得及跟谢恺尘好好道别,从皇宫逃开,然后在玛尔工厂莫名其妙被星盗劫持到舰船上,再猝不及防经历了654星的一系列变故。
纪攸想,自己已经有过好几次分别了。
除了谢恺尘,也都有认真说过再见了。
可是,这一次还是有什么不同。
或相是他第一次以“人类”的身份度过了这些回忆,又或许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了“同类”。
纪攸是全帝国、乃至全宇宙的唯一一只凤凰,偌大世界,恐怕很难有其他物种可以理解种群独苗的孤独,也不会明白为何他如此渴望「同类」。
他和这些人类有很多很多差别,无论是本质上的,还是表面。
然而他们并不会把他当作异类,一视同仁地爱护和包容他。
不仅是对人类的他,对小鸟儿形态的他,这种宠溺也分毫不减。
他无比珍惜与每一个人的相遇,珍重着这份沉甸甸的友情,也不想轻易放下。
林小草,海登,两人的灵宠,三位领主夫人,654星的其他居民……
他们和谢恺尘不一样,也不会比谢恺尘变得更重要——可是有些东西,是没必要比较的。
这世界还是太大了,小鸟儿想,如果小一些的话,他就可以和喜欢的所有人、所有动物待在一块儿。
或者他变得很大很大,比皇帝的金雕更大,比乔拣的驯鹿更大,大到可以无论飞到哪里都带上所有朋友们,就好了。
不过,在凤凰说出之后,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顺利。
“那里太危险了,你要是受伤怎么办?”奥斯汀夫人第一个不同意。她已经完全把纪攸当成自己最小的孩子了。
乌元洲已经换上了新眼镜:“夫人,请相信我们的实力。我们是最顶尖的,会保护好小九。”
林夫人皱眉:“你们是星际海盗,又不是保镖专业团队。乌先生,我话说得难听点儿,我们防着你们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放心把孩子交给你?”
乌元洲面对她的责难不为所动:“请允许我提醒您,夫人,小九无论从血缘、法律意义上都不是您的孩子。甚至于,您认识他的时间还没有我长。”
林夫人:“……”
林小草在旁边听得龇牙咧嘴。
妈咪们在家是有绝对统治地位的,又是那么大星系的领主,在哪儿也听不见反对声;反正他们姐弟俩是从来不敢回嘴的。
乌老二啊乌老二,真是有胆子。
海登一言不发。
倒不是因为……不完全因为不敢反对妈咪们,主要是,他也挺想去的。
一来是想要保护小啾,二来,那种可以自由施展的天地,原本就是叛逆的他追求的地方。
他这么多年来研制的各种智能机械,他那个想要当上帝国战舰机甲师的梦想,或许在赛瑟纳林就可以得到一个“实习期”。
然而他现在连十八岁的成年线都没达到,别说做学徒了,连进星舰学院都不可能。
他也只能想一想。
海登默默站在一边,目光一直跟着纪攸。
少年今天的发型出自舒兰夫人之手,编成一个麻花辫,发尾松松地箍着根紫色发绳,是一只小猫爪的形状。
他穿的是林夫人带来的流霜主星传统长袍,和沃伦的筒裙有点儿异曲同工之妙,反正是达茜·肯绝对不会穿的、完全不显身材的那种。
有的人穿起来显得臃肿,放在纪攸身上,倒是看着清爽又自然。
棉麻的布料一直垂至脚面,盖住了那个海登至今不知晓来源的脚链。
外面披了件缀有细小亮片的薄纱,和小九的瞳色是同样的冰绿,“春风吹皱湖面”这样梦幻的意象在他身上得到了具象化。
整个人熠熠生辉,漂亮得像在发光。
……还是和第一次见,和每一次见时一样好看,海登想。
可惜小美人全神贯注听着长辈们的激烈讨论,并没有分给他多余的注意力。
他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小美人的心中就只是朋友,和阿姐、怪大叔没有任何差别。
甚至于,连仅有几面之缘的太子殿下,好像对小啾来说都是不同的。
年轻的男孩儿人生头一回明白心动滋味,酸甜苦辣全都搅在心头,最后全都化成了酸。
他还是不够成熟,也不够优秀,无法与小啾并肩。
他要变得更厉害才行。
有朝一日成了帝国最好的机甲师,才有站在心上人身边的资格。
在那之前,他会尊重对方的所有选择。
海登原本握得紧紧的拳,终于慢慢松开。
有谁搭上他的肩膀。
少年偏过头,看见是阿姐。
脸上并不是叫他难堪的同情,而是欣慰。
“长大啦。”阿姐悄声道。
海登扭开脸,但并没有躲开她的胳膊。
至于另一边,原本所有人都是坐着的,但乌元洲和林夫人互相半步不退,言辞愈发尖刻,情绪激烈到站了起来。
小凤凰有点无措地看着他们,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
他正要起身,郝郎中拉住他,摇了摇头,声音放得很轻:“家长其实是一种很难放手的工作。你要理解她们,更要给她们时间。”
独自长大的小孤雏对这句话似懂非懂。
郝郎中并不多解释,冲他挤挤眼,让他听自己的就好。
一直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的舒兰夫人抚了抚裙摆的褶皱,起身:“林。”
其他人同时安静下来。
林夫人、奥斯汀夫人和舒兰夫人是至交好友,也十分信奉她的教育理念,不然也不会跨越千星把两个孩子送到沃伦长大。
她和这两位总要顾全大局的Z治家、星系领袖不同,她是个老师,是教育家。
在关于孩子的前程问题上,她不会去考虑其他的条件,只看怎样对他/她是最好的。
“你也觉得九儿不该去,对吧?”林夫人看向她,眼神中有迫切。
妈妈们已经给纪攸起了各种各样的称呼了。
舒兰夫人对她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转向那边双手放在双膝上,乖乖坐着的少年:“九九怎么想?你很想去吗?你想去的目的,是什么?”
她问了三个问题,好像又只是一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忽然全都投向当事人——这个至今还没插上话的当事人。
纪攸在他们不同意味的眼神中有些不自在地站了起来。
小凤凰明明没有上过学,却在舒兰夫人面前体会到了学生在老师面前的紧张;这或许就是一个自带的气场。
“我……”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儿颤抖,顿了顿,让它稳下来,“我想去。”
他知道这话说出来会让林夫人和其他朋友伤心,可是没有人能束缚小鸟的翅膀。
他的声音不大,讲话也总是慢慢的,但所有人都在听,安静的房间衬得每个字都清晰。
“那里,联邦那里,有人在受苦。”他说,“我想要帮他们。我也……有能力帮他们。”
奥斯汀夫人和自己的伴侣一样投反对票:“你还这么小,你的人生还有许多路可以走,更加光辉,更加有意义的——”
舒兰夫人看向她:“奥斯汀,不要说这种话,现在已经不是只做高薪工作才能活下去的旧时代了。每种人生选择都是有道理的,不要否定别人的‘意义’。”
她们是几十年的密友,语气重了些并不会打破平衡。
奥斯汀夫人没再说话,只是神情有些伤心。
舒兰夫人像个满意于学生回答的老师那样看向纪攸:“我支持你。”
不仅纪攸,星盗们和郝郎中也同时松了口气。
林夫人和奥斯汀夫人尽管不舍,但并不对继续反对下去。
两人坐在一块儿,舒兰夫人走到他们中间,一左一右揽住她们的肩膀:“我猜,你们俩是打算把九九带回去自己养着。”
夫人们没说话,倒是林小草和海登瞪大了眼睛。
……啊?
他们难道差点和小美人成了姐弟/兄弟了?
好怪。
舒兰夫人看着那边俩小孩打翻了调色盘般的神情,微笑:“艾丽娅再过不了多久就要毕业,去当她的环星系兼职翻译的设计师,海登明年成年之后打算考母星星系的帝国第一星舰学院,我说的对吧?小鸟儿长大了,要离开巢穴,鸟妈妈们舍不得了,就想从外面叼颗新的蛋回来孵。可以理解。”
小凤凰冷不丁听见“鸟儿”,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身份暴露了,随即反应过来只是一个比喻。
不过,明明是人类,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小鸟和鸟妈妈呢?
真正的小鸟很疑惑。
“妈咪……”林小草有些慌张,“真的吗?你们怕我们以后没时间回来看你们了?”
妈咪们在他俩心里永远是雷厉风行的强人,哪里能想到,她们也会有舍不得孩子离开的柔软时刻。
连海登都惊疑地看过来。
“虽然舒兰把你们教得很好,可我有时候还是会后悔把你们送去沃伦。”林夫人把林小草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不知不觉,当年那个从孤儿院里牵着的小小手,已经和自己一样大了,“每年见不了几次,每次见到,都觉得你又突然长大了好多。”
她越说越伤感,到最后带上了哽咽。
林小草已经完全是TOT的表情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把阿弟拽回来,恨不得一家人抱头痛哭。
舒兰夫人看着这独特的、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却又亲密不输任何人的四口之家,笑着摇了摇头。
凤凰安静地看着他们,发绳上的小猫爪好似一直挠到心底。
有妈妈,有家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吗?
看起来就好像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了燃着柴火的小屋,那温暖足以地域从此以后的所有风雪。
若是以前,他一定会觉得很羡慕、很羡慕,然后为自己的孤单感到迷茫。
然而今天,他好像也只是单纯地为他们的幸福而幸福,因看见他们的快乐更加快乐。
郝郎中搂了搂少年的肩膀:“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我们也可以。别担心,你不是孤身一人。”
那小屋里的温暖也随之传递到纪攸的心底。
他扬起笑容:“好的呀。”
郝郎中看向旁边的星盗:“你们说对吧?”
达茜完全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别,跟你不熟。”
然后面对纪攸又换了张脸:“但我们小九可以。”
乌元洲慢条斯理捋着西装光滑的面料,对此不置可否。
人类的交谈声仍在回响。
在这喧嚣中寂静的一隅,凤凰想着,他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再感觉孤单了。
因为他有了谢恺尘。
因为他的心,有了归处。
*
三日后,“血弥撒”挥别654星,正式启程。
涅拉原本也很想跟纪攸一起,但它这群曾经关押自己的星盗相看两厌,实在没办法和平共处,还是放弃。
纪攸唯有在它面前可以放心地变回小鸟儿的样子,而且不是一团小毛球,而是那个华美的、真正的凤凰原身。
【无论看过几次,吾还是要对此赞美。】雌兽的棕色眼瞳中满是惊艳与赞颂,【吾友,汝当真是神祇最美丽之造物。】
被夸奖的小凤凰有些害羞。
他舒展双翼,在空间有限的房间里飞了几圈,然后停在半空抖了抖毛,叹息道:“还是这样最舒服呀。”
涅拉安慰道:【汝会有可以用真面目正大光明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的这一日。所有人,都会喜爱汝。】
纪攸想,如果约阿诺不讨厌这样,就最好了。
别人喜欢与否,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
【吾友,当照顾好自己。】涅拉很是不舍。
“我会的。”小凤凰用尽全力张开翅膀,也只能抱住巨兽的一只爪指,“等我回来,我们就去找苏小姐吧?”
不仅是涅拉,他也很想再见她哦。
涅拉小心地用爪尖挑起那流光溢彩的凤凰尾翎:【吾友,让吾最后再以一礼相赠。】
纪攸从人形变回鸟儿形态之后,“昭神”凝成的光镯就到了和红藤蔓相对的另一边爪爪上。
涅拉用爪爪的最尖尖碰了下光镯,凤凰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精神力缠绕。
“这是什么?”他问。
【汝叫它什么?】
“昭昭。”
【昭昭的力量过于散乱,汝尚年幼,不好控制,会弄得两败俱伤,比如上次汝与其一同昏睡数日。吾为昭昭加了一道限制,它仍可以使用,但不会超过伤害汝的界限。】
对此,小凤凰的第一反应是:“那昭昭会难受吗?”
【不会,它甚至不会感觉到。吾听闻古时候的人类会在河流中加筑大坝,这样的限制是为了更好地利用。但建造并不会对水本身产生影响。】
纪攸根本没听说过什么是大坝。
但他相信涅拉。
【若汝有一天需要召唤昭昭的全部力量,只要砸碎手环,便可解除枷锁。但那时,汝同样会经历被打碎的疼。】涅拉叹息,【抱歉,吾能力有限,仅能在眼下尽可能保护汝。】
“昭神”的本尊纪攸是见过的,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启用全部的它的时候,反过来宽慰道:“我知道啦,我会注意使用方法的。”
【一切顺利,吾友。】涅拉疼爱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太多的小家伙,【给予汝吾最衷心的祝福。】
告别的时间有限,纪攸回到人形,
双臂抱住巨兽的爪蹭了蹭。
他们一定会再见的。
再见的时候,也一定都成了更美好的自己。
*
来接纪攸的是谢恺尘派来的那几个士兵。
他们没有准备应对少年离开654星的预案,还一时联系不上太子,不敢擅自做主突发状况,只好分成两队人马,一部分护送领主们回帝国,另外一部分跟着纪攸。
帝国军与星盗更是水火不容,又不得不为了小美人保持表面上的和谐,尤其是在他面前得演出一家亲的样子来,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个挑战。
这回他们没再开潜伏在玛尔工厂地下的那艘甲级星舰,换了艘A级战舰。
伴随着这艘新战舰的,还有一些此前并不在654星的星盗。
比如,眼罩死后乌元洲提拔的新三把手。
此人有一串很长很长的名字,纪攸念不来,其他人也懒得记,他蓄着大胡子,于是所有人都叫他大胡子。
大胡子身高超过两米,熊腰虎背相当魁梧,讲话粗声粗气像打雷,往那儿一站看着就很难搞。
比起精明冷静的乌元洲,比起多面到每一面都让人不敢相信的达茜·肯,大胡子从外表到言行举止一身匪气,才最符合人们对“海盗”的想象。
大胡子对纪攸没有达茜和乌元洲那么宠爱,一开始还不大服气,离开一段时间,回来发现帮派里多了个这么娇气的小东西进入“血弥撒”的管理层,不过在凤凰帮他治好了失眠以后,再也没什么反对的话了。
按照古人类的话说,大胡子很有江湖气。哪怕他没有那么认可纪攸成为和自己平起平坐的星盗大佬,但只要是“血弥撒”的成员,他都会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崽,外人谁都别想动。
根据达茜的安排,他们会先在“魔鬼礁”星云中心的日蚀集市停留一日,进行武器和其他物资上的补给。
纪攸现在大概能理解地图了,“魔鬼礁”是宇宙四象限的交集点,654星是靠近阿尔法象限和人类帝国的那一侧,跨过星云,最近的独立Z体就是赛瑟纳林联邦。
而“魔鬼礁”的中心点,正是日蚀集市——这个全星云最大的黑市。
这儿没有法律,没有准则,没有任何限制,连统一的货币都没有,只有超乎想象的自由买卖。
人,动物,武器,古董,甚至一段代码,一个承诺,一宵欢愉……在这里,什么都能够进行交易。
双方达成协议后,即刻成交,不得逗留,也不得退换。
日蚀集市的交易有很大的风险,但也正是伴随这极高的风险,客人们可以买到价值难以想象的宝藏。
考虑到集市里有些场所不适合小孩子,达茜本来没打算带纪攸一起,但大胡子认为既然都要跟他们一起去战场了,连这点限制级画面都受不了,后面的路就没法走了。
乌元洲也赞同大胡子的看法,达茜最终还是同意了让小家伙去见见世面。
当然,左边站俩乔装打扮的帝国军,右边是蒙着面的乌元洲,后面还有三四个全副武装的星盗小弟,浩浩荡荡一行人,绝对众星捧月。
不仅如此,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小凤凰看什么都新鲜,只要他摸过、问过、好奇过的,乌元洲全都大手一挥买了下来,掷千金以搏一笑
“日蚀来了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的传言很快飞遍了整个集市,甚至有人慕名先来瞻仰一下,都被称职的保镖们恫吓走了。
被保护得很好的小纪攸对这些涌动的暗流无知无觉,咬着刚买来的甜丝丝的空气糖:“姐姐去哪里了?”
“她有她的VIP渠道。”乌元洲说,他也给自己买了一个,“结束以后直接回星舰汇合。”
他看见一个铺子卖的是饰品,尽管领主夫人们已经给少年买了很多很多,多到星舰上专门腾出一个房间来放,但没人能忍住不给这样的小漂亮打扮。
他们刚一进去,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雄壮背影在一大堆粉粉嫩嫩的小夹子、领结、胸花中挑挑拣拣。
是大胡子。
大胡子也看见了他们,拿起一根垂丝海棠花形状的粉色簪子,精致的做工与他粗糙的手掌对比鲜明:“这个怎么样?”
乌元洲的嘴角抽了抽:“……挺适合你的,猛男就应该用粉色。”
大胡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啥呀这是,我是给九儿买的!”
他招招手,让纪攸过来,在少年的头发上比比划划。
老板娘是长着两根触角的安乔亚星人,她为纪攸简单做了个盘发,插上簪花。
垂丝海棠衬得小美人那张原本就足够动人的脸庞更加娇艳,老板娘笑起来触角乱颤:“美丽,客人您真是太美丽啦!”
他们身上都别着翻译仪,好让“魔鬼礁”星云的所有来往者听得懂彼此。
“是很好看。”乌元洲赞赏道。
凤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害羞地眨了眨眼。
人类——或者不止人类们——对他真挚的喜爱这样多,他实在是只幸福的小鸟儿。
大胡子用0.012克璃晶买下了簪花,璃晶的价值远超饰品,老板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喜滋滋地要给金贵的小客人再多送一些赠品。
纪攸被热情招揽的同时,大胡子靠在柜台旁,换回了“血弥撒”自己的语言:“老二,我刚听说,这次帝国军的来头不小,我们是不是有可能跟他们碰上面?”
乌元洲背对着他放下一条琉璃项链,以问代答:“你都听说什么了?”
凤凰被老板娘邀请坐在椅子上,像个洋娃娃一样乖乖任打扮,竖起小耳朵仔细听。
大胡子说:“都在说带队的不是什么随便的将领,而是帝国的太子亲自出征。叫……叫什么来着?”
他原本站在纪攸身后,从镜子里欣赏小家伙被装点的过程。
这时候回头问小弟,正好错过了少年闻言错愕的眼神。
“哦对,跟他那个皇帝爹一个姓,姓谢。”大胡子说,“——谢恺尘,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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