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送君三千里,不如相逢灵川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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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憋闷了一个下午的乌云终于宣泄了出来,天地只剩白茫茫的雨幕。
大多数草木都是喜欢雨的,但雨太大了也不是好事,阿初被雨滴砸得脸都生疼,慌慌张张往路边的老树下躲,目光仍旧朝前方张望,然而发现只是眨眼的功夫,一直盯着的背影就被雨幕隔绝,消失不见了。
他再也顾不上大雨,就要追上去,却被人从身后抓住了手腕,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一动不敢动。
“怎么跟过来了?”
耳畔传来的声音温柔而无奈,阿初转过身,看见了那张英俊熟悉的脸。
“我就是想送送你。”他鼻子一酸,慢慢偎依进对方的怀里,“昆吾山太远了。”
昆吾山太远了,离落雁村足足有三千里,阿叶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更不知会不会回来。
“再远也得去。”阿叶耐心说着已经解释了几十遍的话,“更何况我只是去求长生之法,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轻轻揽住阿初的腰,伞往阿初方向倾斜,替阿初挡住了所有的雨水,以至于他自己湿透了后背。
“可是、可是……”阿初有些急切地反驳,“长生之法哪有那么好求,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十年八年,甚至……”
自他将阿叶捡回家之后,整整七年,他们分开的时间从来没有超过三天的,此去一别音信渺茫,让他内心深处总强烈的预感:阿叶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刚开始捡到阿叶时给对方取的名字,不过是随便想的,应和了自己的本体,直到后来定情成亲,这个名字便有了新的含义:花叶是不能分离的。
“无论多久,我都要去试试。”阿叶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小花,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小花”是专属于他的称呼,只有在两个人独处时才会这么喊,因此他叫“小花”时,声音就会不由自主放轻,带了几分令人无法拒绝的似水柔情,连那双总显冷峻漆黑如夜的眼也变得多情起来。
这是无法避免的问题,他早就在考虑了,纵然阿初只是最低微的花妖,也是化了形了,起码有三百年寿命,而他到底是个凡人,一生不过百年,再过几十年,甚至十几年,他鬓生白发,阿初还是少年的模样。
路子是村里最古老的树精指给他的,他天生神力,不像是普通人,恐怕有不凡的身世,昆吾山是传说中帝君郁峥的住处,虚无缥缈,真仙众多,若能偶遇一位,说不定会有答案,甚至获得仙缘。
他不要成为真正的仙,只想求得三百年寿命,能够与阿初白头偕□□度此生,所以他非去不可。
阿初垂下了眼,没有再反驳他。
这个道理他又何尝不知,阿叶是为了他们的未来,他不应该任性,只恨自己太弱小,无法和阿叶结契同享寿命,也不能陪对方去昆吾山,毕竟郁峥帝君最反感妖魔,若是出现在对方眼皮子下,说不定小命都会丢掉。
早在他们成亲前,村里就有好几个交好的妖怪告诫他,凡人和妖不会有好结果,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可是他太喜欢阿叶了,只想跟对方在一起,阿叶也不信天命,虽然表面上说只是碰碰运气,但他知晓对方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雨势渐弱,房屋和树木开始显现出轮廓,阿叶观察着,觉得这样的雨是花草能够承受的程度,便将伞递给阿初:“回家去吧。”
阿初没有接伞,他是花妖,最需要雨水的滋润,伞应该留给对方,只踌躇道:“我送你去驿站。”
驿站离这里不远,阿叶还是答应了。
昆吾山太远,三千里的路,普通车马不知要磨蹭多久,若是想早点到,就得来隔壁镇上的驿站租驯化好的飞行妖兽。
到驿站时雨已经淅淅沥沥的,乌云散开,天却不见变亮,看来是晚上了。
夜里危险的妖魔鬼怪多,普通人无法赶路,阿叶更不放心阿初一个人回去,只能留住一晚,等翌日清晨再离开。
阿初心里暗暗欢喜,还能再相处一个晚上,能多一刻是一刻。
驿站有些破败,也不见多少人,只有个瘦弱的妖怪坐在檐下打呵欠,察觉到有人来,才懒洋洋抬起头,一双绿豆眼肆无忌惮地在来人身上打量着,露在外面的龅牙白森森的,让阿初不由往阿叶身后躲。
对方身后细长的尾巴还在不耐烦地晃动着,显然是只鼠妖,他很害怕鼠兔一类的妖怪,总有种自己会被吃掉的感觉,尤其对方不怀好意的眼最后黏在了他身上,更是让他难受和恐惧。
一个凡人和一个堪堪化形的孱弱小妖,在外很容易遭来窥伺。
阿叶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阿初面前,直接道:“租匹坐骑。”
那鼠妖也不起身,只拖长声音傲慢道:“都租完了,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还回来,只剩最后一匹小灵桥,还没驯好呢,要么?”
灵桥是胆小孱弱的妖兽,飞行也比一般妖兽要慢些,但好在性格温顺,容易驯化,不会出什么意外事故。
阿叶问:“去昆吾山,认得路么?”
鼠妖听见“昆吾山”三个字,眼中露出诧异之色,重新打量他:“认路倒是认路,就是得飞十天左右,中途还要休息。”
阿叶想了想道:“带我去看看吧。”
鼠妖终于起身,背着手往驿站后面的妖兽园走,园里一间间小屋并排挤着,里面住着不同的妖兽,此时都空荡荡的,只有一只羽翼未丰的半大灵桥恹恹趴在窝里,身上的毛还是幼兽特有的鹅黄色。
“来客人了。”
鼠妖喊了一声,那只小灵桥才慢吞吞从窝里钻出来,抖开双翼,尽量挺起胸膛展示自己。
阿叶牵着阿初走到小灵桥身边,见其虽然尚未成年,但也有一人高,足够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便道:“可以,就它吧。”
没长大的灵桥圆乎乎的,长得和兔子一样,一身绒毛不长,偏生背上一对是羽翼,头顶也是羽毛,阿初看着欢喜,便伸手去摸对方胸脯的软毛,才发现小灵桥生病了,怪不得蔫蔫儿的。
灵桥被摸得很舒服,主动低下脑袋蹭他,他担忧地喂了小妖兽一滴自己的花蜜,他的花蜜十分有效,绝大多数伤都可以治愈,当年阿叶就是每日服用花蜜才好起来的。
阿叶见他喜欢,没有催促他,自己走向鼠妖商量价钱,并说要住一晚,因为是小灵桥,鼠妖大方地算了半价,眼睛却一直黏着阿初的背影,让他的眉毛又皱了起来。
花妖化形后比一般的妖怪要容貌出众许多,阿初更是昳丽非常,万里挑一,每次出落雁村,都会招来觊觎,这也是他一心求仙的原因,他怕有朝一日遭逢大难,自己保护不了阿初。
他挡住了鼠妖的视线,走过去牵起阿初的手,阿初依依不舍地摸摸小灵桥,跟着他进入驿站。
驿站的客房也是破破烂烂的,被褥潮湿,散发着腐朽的气息,阿初将不干不净的被褥撤下,犹豫着丢在长椅上,用自己的花瓣变出新的被褥枕头铺好,算是收拾出了能睡觉的地方,回头看阿叶正在检查门栓和窗,以及不起眼的边角,确保没有异样。
世道太乱了,离开熟悉的落雁村就意味着危险常伴,即使是官家的驿站,也不能保证没有宵小之徒。
“睡吧。”阿叶检查完说,一边熄了灯。
他让阿初睡在里侧,自己也躺下,翻身将人护在怀里,阿初身子单薄,能被他轻而易举包住,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他怀中还藏着个人。
雨还在零零星星下着,滴答成断断续续的哀婉曲调,呼吸间皆是小花清雅甜蜜的香,他蓦然伤感起来,这怕是最后一晚了。
此去前路渺渺,不知何时才能归来重逢,不怪小花依依不舍,放不了手。
阿初在他怀里安静了片刻,便不安分起来,一只手慢慢往下,又抬起脸,用那双漂亮的眼眸一眨不眨望着他,在朦胧的黑暗中也能看见星点水光。
“别招我。”阿叶忙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动,无奈地低声道,“明早还要赶路。”
阿初失望地垂下眼,闷闷“嗯”了一声,便没有再动了。
“别想了。”阿叶摸摸他的头发,想亲亲他安抚,怕自己把持不住,没敢吻唇,只在额间落花一般轻轻贴了贴,“快睡吧。”
阿初乖乖闭上了眼睛。
离别之夜是极度渴望亲密和抚慰的,他惶恐不安,却也明白不是时候,只能紧紧贴着对方。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的缘故,他觉得自己分外敏感和多愁——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不久前村里的鬼医的确告诉他,他的脉象似是喜脉,不过很微弱,还无法确定,总之先做好准备。
就算是妖,也没听说谁家男儿身能怀孕的,他深深怀疑着,暂时没有告诉阿叶,怕最后是误诊,空欢喜一场。
现在他们就要分别,他觉得应该让阿叶知道这件事,知道在遥远的落雁村,不止自己一个人在等待,可他又怕此事搅乱对方的心神,误了求仙大事,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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