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眼眶
“是么?”
沈胭娇定定神, “京里人都在传?”
“确实如此,”
钱氏点头道,“也只是瞎传——这事若是四郎没听到便罢, 若是他也听说了, 怕是要恼。”
说着又叹道, “你许的愿……不敢说得罪佛祖的话,只是这愿也……”
真耽搁事啊。
成亲后女子好几个月没有身孕, 便会略有风言风语, 若是几年都没……虽说是许了愿的, 可市井间那些编排人的浑人,哪里又管这些?
这些人就只管瞎传, 偏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沈胭娇沉默了片刻。
她不敢想顾南章要是知道了京里都在传他不举……他会有多恼火。
男人都重这种名声, 且他还是年少权臣,朝里多少人盯着他, 这下好了,他怕是要成了别人的笑料了。
沈胭娇只觉得自己手心里出了一层细汗, 心里不安忐忑地要死。
“这事也不过叫人着恼,”
钱氏见沈胭娇不安, 连忙又安抚道,“过两年你有了身孕,这传言自然也就消了。”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道,“我那日也叫人去问了算命的, 那许愿的事……能不能寻个别的法子抵了——”
沈胭娇:“……”
“那听那算命的说, ”
好在钱氏接着又叹道,“事关状元郎文曲星的愿, 那不是一般的法子能随意改换的。”
沈胭娇悄悄松了一口气。
回庄子的路上,沈胭娇一直在想着这个事。
传言起来,便不好消除。
幸而这一次回庄,顾南章朝中有事,寻不出空来送,这一点也让沈胭娇暂且安稳下了心思。
顾南章没送,不过神医叶堃跟着她一起到了庄子。
由于苏青官和秋雨的事情,沈胭娇这一回特地请了叶堃到庄子,除了替苏青官瞧一瞧外,她答应了叶堃,要备了好酒好菜让他来庄子上好好吃一顿。
叶堃骑着马,哼着小曲走在沈胭娇的车轿旁。
“叶神医,”
沈胭娇隔着车窗笑道,“你到了我的庄子上,多住几日再回城罢,那边有些山地,我叫庄子里的猎户给你打上些新鲜野味下酒吃。”
“少住还行,”
叶堃嘿嘿笑道,“多住不行,耽误我听书听曲。”
京城里多热闹呐。
他如今算是被顾南章养着,有吃有喝有酒,还有零花钱,除了平日里将自己生平所学的东西整理出来,其余空闲那是听书看戏的乐子无限,去庄子里多寂寞。
沈胭娇失笑:“我那边青官他唱的可比一般的戏子强多了,不信到了叫你听听。”
她很想将这叶堃从顾南章身边挖过来,只是从顾南章手里要人,跟从狼嘴里夺肉差不多,她还不至于为了这又去惹上顾南章。
等沈胭娇到了庄子,见苏青官约了洛青石过来,不由有些讶异。
“姑娘,”
苏青官还是习惯叫她姑娘,过来小心回禀道,“我跟柳少爷请示过,将青石大哥邀在这边住上一日,一起对个账,还请姑娘恩准。”
沈胭娇笑道:“平日里都是你进城去跟着他学,这次他倒被你邀往庄子了——来的正好,今晚叫田嬷嬷吩咐厨下,多烧几个菜你们吃,人多了热闹。”
叫宋嬷嬷亲自去安顿好了叶堃在正房这边的客房住下,沈胭娇这才有功夫歇了片刻。
苏青官趁着说有事要禀。
沈胭娇叫了他进来后,苏青官却像是有些为难。沈胭娇见他视线扫过秋雨,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先让秋雨退了出去。
“怎么了?”
沈胭娇疑惑道。
“姑娘,”
苏青官往前一凑,就跪在沈胭娇面前,小声道,“小人是想为了秋雨姐姐的事情,跟姑娘说几句话。”
“说罢。”
沈胭娇笑道,“不过叶神医既然来了,为何不等他替你诊了再说?”
“姑娘,”
苏青官有些窘迫地抿了一下唇道,“小人赶在叶神医给瞧之前,跟姑娘说这些话,就是想坦明,无论小人身子能不能治好……小人并不想秋雨姐姐跟了我。”
“为何?”
沈胭娇有些意外。
“上次秋雨姐姐在跟前,小人要是直接拒了,怕是秋雨姐姐也觉得难为情,”
苏青官小心道,“小人这辈子只想跟着姑娘,别无他念。”
沈胭娇:“……”
“你成了亲也一样能跟着我啊,”
沈胭娇忙道,“秋雨也是一样,就如秋月他们夫妻两人一般,虽成了亲,也都还是我的人。”
苏青官轻轻道:“小人怕是不仅身子坏了,心也被弄坏了——再寻不到一点对夫妻情爱的念想了。”
说着眼眶一红道,“姑娘可便将我当成那戏里的小太监般,我只想服侍姑娘,没有一点想跟人结亲的意思。”
不仅是他,连带他姐姐苏云官,都是这般。
他们姐弟两人,这辈子除了小时候在爹娘身边外,便是眼下的日子是最快活的。
只想永远都这般,永远。
沈胭娇心里一沉。
“小人怕是要辜负秋雨姐姐的厚爱,”
苏青官又磕头道,“小人私下觉得青石大哥极好……”
沈胭娇:“……”
“不是,你要跟了青石么?”
沈胭娇吃了一惊问道。莫非好男风?
苏青官吓了一跳,连连又磕了几个头道:“小人意思是说,不知秋雨姐姐觉得青石大哥如何……”
沈胭娇无语地斜了他一眼:
原来是想为洛青石和秋雨做媒呀。
虽说她觉得苏青官这想法有点好笑,可一想,这洛青石人有才华,又能干……
说不准能和秋雨成一对呢。
“你这人……”
沈胭娇有点无奈道,“可切莫让秋雨知道了你这个意思。”
自己不能答应便算了,还趁机要给秋雨说个媒……虽然苏青官是好意,可若是秋雨对他情根深种,岂不是太过伤人?
不曾想这事还有这般反复,沈胭娇觉得有点棘手,实在是秋雨跟了她这么久,又有前世的亏欠,她是极盼着秋雨能欢喜如愿的。
奈何不成。
苏青官一迭声应了,他也觉得自己这念头有些唐突,可他也从心底里认为,青石大哥是个好人。
虽伤了一只眼睛,可人却很好,精干无比的,却又坦诚磊落,他心里是敬重的。
沈胭娇请了叶堃给苏青官细细诊过。给苏青官诊时,苏青官特意央求了沈胭娇,别让他姐姐在一旁。沈胭娇都应了。
叶堃的眉头都快要拧掉了,瞪着苏青官一时没吭声。
“如何?”
沈胭娇关切问道。
“这身子……”
叶堃顿了顿摇摇头道,“毁了。”
沈胭娇忙看向苏青官,却见苏青官并没多少伤感之意,神色也十分平静。
“他这身子的底子太差了,”
叶堃皱眉道,“眼下瞧着是跟个好人似的……可若是真就这么下去,活不过三十岁。”
沈胭娇心里一跳,忙又看向苏青官,却见他脸上依旧没什么震惊之色,不由疑惑。
她猜度着苏青官的遭际,只怕比跟她提过的那一点,不知要惨重多少倍。
“你夜里是不是觉得骨头疼?”
叶堃拧眉看着苏青官道,“每夜半醒来,往往一身大汗?躺在那里,身上麻木难以动弹,却又觉得魂魄飞扬?”
苏青官忙道:“神医所言极是,小人确实这般。”
“神医,可有法子?”
沈胭娇心里关切,忙道,“再继续调理可行?多贵的药也无妨。”
“我先给开个方子,”
叶堃皱眉道,“叫他好好先吃上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再来给他瞧过,若是见好,便换个方子,若是不成,那再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就算医术高明,也得病人的身子经得住那药性。
且这病人,不仅是身子的伤,那又夹了神绪离魂症的苦处……他早些年在南边时,也碰到过一个这样的病人。
那病人是被当地豪富豢养的娈童,那豪富有些癫狂之症,没糟践起这娈童来,手段极为酷戾……
这种手段作践这些年幼之人时,那年幼之人身心两处又如何受得住?
是以会催发这些极为少见的病症。
沈胭娇不放心,又叫来苏云官,让叶堃一并给诊了。
好在叶堃说苏云官只是有些弱,多养一养也就慢慢好了。
他倒是多看了看苏云官脸上的烧伤,说是他会给弄一些药,会将那疤痕褪去一些,不至于叫人看起来可怖。
“只是要受一点罪,”
叶堃看着苏云官道,“须得再划破那疤痕,将药好敷上去。不可用麻沸散之类的药,你可受得住?”
苏云官咬唇点了点头。
其实她没了嫁人的心,早对自己容貌不在意了。只是以后她跟在姑娘身边,这般疤痕也会给姑娘丢人。
因此,既然神医能让她脸上疤痕没那么扎眼,多疼她也是能忍的。
等叶堃给这姐弟两人诊完,这姐弟两人磕头又谢了才退了出去。
这时屋里没了旁人,叶堃忽然冲着沈胭娇道:“跟你诉个苦。”
沈胭娇诧异:“哦?什么事?”
“顾状元可不是不举,”
叶堃道,“他虽受过伤,可我给他补的身子壮壮的——街巷里都在传他不举,我这神医的话都没人信了。”
他在街上听闻了这事,当即就跟人辩驳,说顾南章身子虚不举,那不就是说他医术不行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
“啪。”
叶堃说着就气,拍了一下桌子道,“他是不是不举,只有你清楚——我这点苦水只能给你倒一倒。”
本来有时他还去市集中凑热闹摆个野郎中的摊子,结果旁人都说他是吹牛。
沈胭娇默了默,而后轻轻嗯了一声。
秋日的庄子比及夏日更家舒坦,天高气爽的,眼瞅着丰收的庄稼也是一桩乐事。
叶堃在庄子里吃的满嘴流油,说果然还是庄子里的新鲜可口。
却还是不肯多住,还不到两日便急慌慌回城了,说是再晚,那听书的故事,就该连不上趟了。
沈胭娇笑着也是无奈,好好送走了他。
回头沈胭娇将叶堃的话,也都背地里跟秋雨说了。
秋雨一听就哭了:“我说过,我不在意他行不行——”
“这是真不成,”
沈胭娇替她擦着泪,有些心疼道,“他心里过不去,且也说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思。”
秋雨含泪点了点头。
她知道姑娘也是没办法,也知道苏青官的难处苦衷,只是想着这天底下太不公平,没忍住又替苏青官流下泪来。
次日,沈晏柳也带着宝悦到了那边庄子,在下人们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带着宝悦先过来沈胭娇这边。
宝悦是明显没在庄子上待过。
她自幼宫里长大的,除了避暑的行宫之类,她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
一到这庄子上,宝悦的眼睛都亮了。
沈胭娇察觉出她的喜悦之意,便叫秋雨和秋果带她去庄子里随便逛逛。
宝悦看向沈晏柳。
“这里我逛熟了,”
沈晏柳却没陪她的意思,“你跟她们去罢。”
宝悦没动。
沈晏柳皱皱眉道:“庄子山地上有些野果子,我爱吃那个,你与她们一起过去摘些回来我吃。”
宝悦眼中一亮应了。
“她便是如此,”
等宝悦她们离开,阿柳才向沈胭娇道,“一步也不想离开我,若是能够,觉得她恨不得做了我身上的挂件。”
沈胭娇被他说的一乐。
“那就让她在庄子上多待一些时日,”
沈胭娇道,“慢慢的,也许她会放松些,也许就不会这般了。”
和阿柳说着,沈胭娇便又跟阿柳说起了洛青石的事情,问起洛青石又无意中人。
“没有,”
阿柳笃定道,“他太忙了,怕是也没功夫想这个。”
说起来也是他忘了这回事。
洛青石年纪早过了婚配,大约是被卖来卖去的,一时没有定数也没有婚配。
沈胭娇点点头,跟阿柳说起了她的打算。
她打算以在书馆那边,照顾一段阿柳作为借口,将秋雨放在书馆那边待上一两个月。
这一两个月让洛青石多去书馆那边回禀事项……一来二去两人熟了,可看看有没有这意思。
“秋月才嫁了人,”
阿柳不赞成道,“秋雨再过去,阿姐身边得力的丫头都不在了,阿姐岂不麻烦?”
外人的事都是小事,他阿姐的事才是大事。
沈胭娇无语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我又不是傻子,须得别人照管。再说还有宋嬷嬷,还有秋果呢——”
说着又道,“只是叫秋雨去上一两个月,又不是多久。况且秋雨早晚要成亲出去的,我身边也总是要有新来的。”
就算秋雨成了管事妇人,也算依旧跟在她身边,但和照顾她起居的丫头便有些不同了。
况且新妇自要生育儿女,事项也繁多着呢。
真要回她身边,那便如宋嬷嬷这样的年纪,过了生育子女的时日,才好跟在身边服侍。
再说自从秋月嫁了人,宋嬷嬷早留心在下面小丫头里挑人了,只是如今还在教导上,还没将人要到屋里来。
且苏云官跟在她身边,也能顶大用,最难得的是,苏云官是识字的。
阿柳想起了什么,忽然看向沈胭娇:“阿姐,他是真的不举么?你可莫哄我。”
沈胭娇:“……”
……
这一日,京中宫里的东宫议事的大殿内,几位礼部的官员在听了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的吩咐后,正要退出殿外。
“顾大人略等一等,”
太子一笑道,“其余诸位大人先走一步罢。”
顾南章忙平静一礼后候在原地。
等其余官员都退了出去,太子笑吟吟看向顾南章。
顾南章脸上透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不安。
“顾卿,”
太子忽而压低了声音道,“孤听闻街巷有些不利于你的传言,你可知晓?”
“传言?”
顾南章不解拧眉,“是何传言,还请太子殿下明示——”
“顾卿,”
太子低声道,“上次赈灾,你小腹处是受了重伤罢?”
这可不是假的,当时顾南章的伤,他手下都有去探过,说是九死一生的重伤。
“回禀殿下,那点伤早好了,”
顾南章忙道,“臣如今身体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
太子看着他道,“顾卿,你给孤交个底,你……是不是……有些……不举?”
顾南章先是一惊,继而面露惶恐羞惭之色,眼底还适当透出了几分坚决不愿承认的自尊之意。
太子这时忙赐了座。
“顾卿,”
太子谆谆道,“在孤跟前,不必掩饰这些。孤明白你的苦处,如今问一问,也是以表关切之意。”
顾南章一脸感激地一礼道:“多谢太子殿下关切,臣只是眼下身体还有些亏虚,正请了郎中调理。”
太子眼光微微一动:听这意思,确实是有一点……不举?
太子细细瞧了一眼顾南章的脸,感觉他似乎果然有些虚的意思:那眼眶边上都有些发黑呢……
“你夜里睡得不好?”太子问了一声。
“回禀殿下——”
顾南章顿了顿,似乎有一些为难。
“顾卿是要说什么?”
太子忙道,“但说无妨。”
“只是臣常有些噩梦,难得睡安稳,”
顾南章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道,“臣妻沈氏颇为温柔,她在身边臣便能安眠。可她为臣许了那般誓愿,去了庄子——难得夫妻同床共眠,因此臣这些日子一直也不得安眠,瞧着眼眶便黑了些。”
说着忙又一礼道,“臣一时忘情直言,话语唐突,这般家中私事也拿出来说嘴,殿下莫怪。”
太子忙安抚道:“这如何会怪你?”
说着,太子又传人,叫人去取了两株百年老参,连带着一盒贡上的海马以及其他各色补药,一并赏了顾南章,并温言叮嘱要多多补养,切莫太过操劳。
顾南章十分感激地谢了恩,听了太子又叮嘱了几句,这才退了出去。
等顾南章退出了大殿,太子身边的一位心腹幕僚,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果然是有些不举,”
太子看向自己这心腹道,“伤的有些重了。好好一个状元,传出去不举,怕是他心里也梗的慌。”
那心腹点了点头道:“殿下也不必太多担忧,真有这个传言,对他也并不是完全不利。”
“怎么说?”太子一笑。
那心腹也笑道:“这人天纵奇才,又蒙天子赐婚,小小年纪得中状元,且还有勇有谋,在这次赈济中立下大功——不知遭了多少小人嫉妒。”
太子也微微有些动容。
先前他也觉得,顾南章有些风势太过。
“眼下有了这等传言,对寻常男子或是叫人恼火羞惭,”
那心腹笑道,“却也正好抵消一下他的势头,不然,好好一株要成才的树,还未到壮年便被多方嫉妒诋毁——并不是好事。”
万事不能占的太全。
就连最微末的世人,也懂得闷声才能发大财。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样的人才,先稳一稳,也让他熬出些资历来,将根扎深扎实了,才能堪大用。
“之前还有人说他不好女色,”
太子笑道,“还弹劾他道貌岸然,矫情虚伪——如今看来,他这也并不是矫情。身子虚,或者才对那男女之事没甚兴致。”
多少人想给他塞妾都被他拒了,连与他妻子沈氏,似乎也并不热衷夫妻情爱。
这般不矫情的纯臣,他用这也能放心。
“倒是他说的失眠这事,”
太子屈指敲了敲桌案,忖度道,“那沈氏是许了愿的,这事须寻一个时机,将她的愿换了,叫她回到顾卿身边来——也等于给顾卿一个安抚。”
他那心腹点点头,却没多说。
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此事对于太子来说并不算太难。
但如今天子病重,这事此时解决不妥。
等到了新皇登基,那才是一个好时机。
“此事你命人记着,”
太子道,“对于功臣,恩抚一定须得到位。”
那心腹忙一礼应了。
这边顾南章从宫里出来,早就牵马候在宫外的他的贴身小厮,一见他出来忙迎了过来。
本朝规矩,宫门处方圆数丈之内三品一下官员不能骑马。
按理说顾南章是可以宫门口上马的。
可官员们都很默契,能走,便先走一段,以示恭敬之意。
顾南章牵着马,和小厮一并离开了宫门。
“爷,你的眼眶是怎么回事?”
小厮一眼觑到顾南章的眼周有点黑眼圈,不由纳闷,“一大早你起来时还没事呢。”
如何去了一趟宫里,眼圈就黑了许多。
顾南章抽出帕子,叫小厮拿水囊里的水沾了一下后,随意在自己眼上抹了一把。
那小厮就目瞪口呆看着,他家爷的双眼,一下子又恢复了正常。
“爷?”
小厮震惊道,“爷是学了人画那戏上的打扮么?”
人家戏子们可不是这么画的啊。
最紧要的是,爷不是去上朝了么?上朝画这些做什么?
“多嘴。”
顾南章翻身上了马道,“此事不许跟人提起。”
小厮忙应了一声。
第82章 旧人
小厮疑惑, 不过也没有多问。
更不解为何他家主子一定要自毁名声,寻常男子,哪个肯在这个方面坏名声的?
但他心里更明白, 他家爷这么做, 必定是有这么做的缘故。
他只管死心塌地替爷办事便可, 有他家爷在,根本不必管外面是不是洪水滔天。
只是他有些看不懂他家爷和夫人的关系……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问的, 只盼着夫人能早日从庄子上回来, 不然他家爷这夜里天都凉了, 还常用冷水洗浴。
……
庄子这边,阿柳在住了几日后, 便要回城。
沈胭娇找个借口,将秋雨安排到了书馆那边。
之前就听阿柳说过, 书馆近旁的那个小院子,在傅先生很青睐的那个马贩子走后, 就将这小院子暂且叫阿柳用了。
阿柳平日里不回府,和洛青石等人一起处理生意上的事务时, 便在这里落脚。
这秋雨过去,见洛青石的机会就多多了。
秋雨一听沈胭娇让她过去照看阿柳少爷一个月左右, 哪有不应的,很快也就收拾好了东西,等着与阿柳一并回城。
谁知阿柳准备次日一早回城,在这一夜跟宝悦说了自己的打算,让她先在这庄子住一段时, 宝悦却哭着不肯让他走。
“宝悦, ”
阿柳皱眉道,“我跟阿姐说了, 你在这边庄子住着觉得寂寞时,便可去我阿姐那边住——我回城是有事情要办,不回沈府,你跟着去做什么?”
没有了教令嬷嬷在身边,他事情一忙起来,好几日不回府也是寻常。
宝悦不说话,越发哭个不停。
“你哭什么?”
阿柳看着她道,“这庄子上又没人欺负你,也没人拿你当罪奴待,你若寂寞时,就和阿姐她们去说笑——好好过日子,不行么?”
“爷必定是厌了我,”
宝悦哭得泪人一般,“我不能没有爷。我跟在爷身边,绝不给爷惹一点麻烦,求爷带了我去。”
“你便是我娘子,”
阿柳皱眉道,“也不是要日日跟在我身边才能活的——你是宝悦,这世上你便是你,你要做到离了谁都能活。”
宝悦哭着一直摇头。
“我脾性并不好,”
阿柳眼光一冷道,“打量你以为我好说话?如今我说一句,你拒一句,这便是你说的不给我惹麻烦?”
宝悦吓得睁大了泪汪汪的眼睛。
“你想跟在我身边,”
沈晏柳看着她笑了笑道,“也想成了我的正头娘子,是么?”
宝悦咬唇一点头。
“那你先自个立起来罢,”
沈晏柳静静道,“我不是菩萨,承不起任何人的一辈子。若是你像那菟丝花般只能攀着缠着才能过活,我真便是对不住了——我承不了你这样的情意。”
宝悦脸色一白。
“爷何必这么说,”
宝悦使劲想要将眼底的泪水憋回去,“爷就没有心里靠着人的时候么?爷就没视一个人为救命菩萨的时候么?爷就没——”
“有。”
不等她哭诉说完,沈晏柳立刻打断了她的话道,“正因我有过,我才知这样的可怕之处。”
他如何没有过?
到如今依旧有,阿姐在他心底,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比不了的重量。
小时候被生母虐待,被族人子弟欺凌,又成了瘸子……他那时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天道碾过,碾成了齑粉。
那一堆齑粉,早已无法拼凑出一个活生生的自己。
若不是阿姐关切起他来,他只怕活不了太久了……不是肉身撑不住,而是魂魄早散了,只余下一条茫茫黄泉路。
好在阿姐的关切下,那一堆本来没了生机的齑粉,再一次慢慢泛起了生机,慢慢滋养紧凑,凑出了一个完整的魂魄来……
他才活了过来。
那反过来说,若没了阿姐呢?
那他便活不成。
可他本就是黏合的残破魂魄,处处是凉薄,处处是暗鬼……他做不了宝悦的“阿姐”,也并不想成为宝悦的“阿姐”。
只能逼着她去寻,去捡那一点点碎落的自个魂魄。
寻寻补补,成就出一个她自个来,立足在这天地之间。
若是她再这般瑟瑟缺缺,一旦再有一点变故……她这条命便完了。
宝悦泪眼婆娑看着阿柳,明显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宝悦,”
沈晏柳忽而又笑了笑道,“这样罢,我几本书正要找人抄,你在这庄子上好好替我抄书,抄的好有赏。”
他一时跟宝悦说不明白这些,便索性换了一种方式。
好在一听他这话,宝悦像是放心了一点,点点头含泪应了。
“早点睡罢,”
沈晏柳道,“我也累了。”
不想跟她啰嗦太多,便说已经晚了,让她自去那边的屋里歇息。
这时宝悦却忽而在他面前一跪。
沈晏柳一皱眉:“又如何了?”
“爷,你要了我罢,”
宝悦轻轻道,“我怕……”
怕什么她也说不清,只有在这小瘸子身边,她心里才是安稳的……恨不能将骨血都揉进他的身体。
沈晏柳默了默,看着她道:“不行,我还小,不会。”
宝悦:“……”
宝悦眼底有些诧异,在宫里,像沈晏柳这般年纪的皇子皇孙们,身边早就有了侍寝的人了……
谁初试云雨情的时候,也都没多大年纪。
况且沈晏柳那般聪明,怎么会……不会?
“听闻有画册,”
宝悦红着脸认真道,“若是没人教,也可看着画册学了的。”
她之前听那些皇兄还有小太监们悄悄说闲话时,也听过一些的……只是她未到出嫁年纪,还没嬷嬷专门教导过。
沈晏柳:“……”
“日后再说罢,”
沈晏柳顿一顿后道,“欲速则不达。”
宝悦见他的意思,并不是厌弃自己,只是一时还不会……她脸上的紧张和忐忑少了许多,也便乖巧退了出去。
等宝悦离开,沈晏柳熄了灯烛后靠在榻上,嘴里自语道:“画册?”
他那位状元姐夫,如今京里传的沸沸扬扬的不举……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不知弄些个这类画册送给他瞧瞧,能不能有点效果。
沈晏柳回去后,顾南章过一段抽空到庄子上来时,趁着屋里没人时,便将带来的一个小包裹递给了沈胭娇:“夫人也瞧瞧罢,这是阿柳给的好东西。”
沈胭娇疑惑打开,见是基本画册似的东西。
好奇打开来,登时面红耳赤。
不等她问,顾南章便从她身后将她抱在了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阿柳都知道我不举了,夫人,我忍不住又想跟你试一试,再证实一番如何。”
沈胭娇:“……”
“早说了这事扯平了,”
沈胭娇羞恼地胡乱将这包裹又掩住道,“你莫要说话不算话。”
顾南章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
气息便在她耳畔呼过,热热的,有些痒。
“和离书呢?”
沈胭娇又道,“你既说试一试,那先前答应的和离书呢?”
顾南章低低道:“这么想要?”
“不要不放心,”
沈胭娇知道在他跟前玩弄心眼也是白搭,索性挑明,“你说的对,我便是没有被蛇咬,也是怕井绳的。”
“也罢,”
顾南章幽幽道,“我斟酌好了便会写给你,必定如你所愿。”
“你公事这般繁忙,”
沈胭娇催他走,“早些回城吧,免得一会儿城门又关了。”
“我今日特意过来,”
顾南章沉声道,“是要在这里宿上一夜的。”
沈胭娇皱眉。
“我有事,”
顾南章轻轻道,“正经事。”
“何事?”
沈胭娇眯起眼,“你来我这庄子上能有何事?说罢,到底想干什么?”
顾南章却只一笑:“之后再跟你说。”
到了夜里,顾南章进了她的屋子。
沈胭娇以为他又要提议什么宿在这里试试之类,立刻扬眉准备叫他出去。
“你跟我来,”
顾南章却冲她伸手道,“我带你走一走。”
沈胭娇疑惑,这时候了有什么好走的?再说她的庄子,她哪里没去过?用他带着?
但见顾南章一脸坚持,沈胭娇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走了出来。
顾南章也不让宋嬷嬷等人跟着,只他和沈胭娇两人,缓缓向庄子的田畔无人处走去。
宋嬷嬷想说什么,可到底是顾南章的意思,她也不好阻拦,毕竟那是状元郎文曲星呐,即便今夜是鬼节又如何呢。
“这么黑,”
沈胭娇慢下了脚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南章吹了一声口哨,他的马沓沓从夜色中走了过来。
顾南章从马褡子里取出来一个小包裹,又取出了一盏琉璃灯。
点亮了琉璃灯后,温和明亮的光线,一下子映亮了两人以及他们身周的空地。
沈胭娇惊讶地看着他,不知其意。
“今日七月十五,”
顾南章轻轻笑道,“鬼门开的日子。”
沈胭娇身上一凛,下意识四周望了一眼:这人有病么?挑个鬼门开的日子,夜里跑到这没人的野地里来。
“怕什么,”
顾南章一笑,“你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便是比及那些鬼,也多了一番资历了。”
沈胭娇:“……”
呸。
“你带我来是准备瞧鬼么?”
沈胭娇有点恼道,“状元郎这般兴致,真真与人不同。”
“带你来祭魂,”
顾南章轻轻道,“祭你我过往的生魂。”
沈胭娇眸色一跳,蓦地看向顾南章。
琉璃灯柔和的光线下,顾南章眼光深深,眼底像是无声的深渊,却在这灯光下,透出了暖暖的光点。
顾南章将手里包裹放下地上,让沈胭娇拎着灯,他打开了包裹。
这包裹里是一些纸钱元宝之类,加着一些常用的祭祀之类的东西。
沈胭娇:“……”
这人真是准备的周全。
顾南章取出火折子,点着了那些东西。
火光腾起,顾南章缓缓站起了身。
“过往已逝,是非不究,”
顾南章静静看向沈胭娇道,“你我二人,今夜送了旧人,就此永别了他们罢。”
沈胭娇拎着灯,抬眼看向飞舞上夜空的纸烬。
带着火星的纸烬漫天飞扬,而后又缓缓消散在了这茫茫夜色之中。
不知为何,她眼底一热,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她在心底谢了苍穹天地,能让她再重来这一回。
过往的她,就此去了罢。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沈胭娇在庄子上,也只觉得日子过的飞快。
宝悦那边她一直叫人盯着,只怕万一宝悦有什么想不开的……
好在宝悦还是极为安分,除了每日抄书,便在庄子里走走,在树下发一会呆,又弹一会琴的,安安稳稳,情绪也极为恬静。
这一下,沈胭娇才略略放了心。
虽说宝悦还是一直不肯与人多说话,连她这边也不肯来,沈胭娇也都随了她去,只要她觉得自在便成。
她派去的一个嬷嬷在那边待了几日后,回来笑着细禀了宝悦那边的情形。
“那宝悦不和人说话,”
嬷嬷笑道,“却肯和那些树啊,花啊,甚至鸟啊的说话——那边下人都瞧见过,背地里都觉得稀罕呢。”
沈胭娇一笑道:“她都说了些什么呢?”
“倒也没什么,”
嬷嬷笑道,“问就是些比如说,雀儿你吃饱了没?天上云彩好不好,软不软——比如说见了地上的虫子,都要问一声小虫子你家住哪里啊?你有无父母兄弟……”
这些话真真笑死个人。
沈胭娇眸色闪了闪。
宝悦肯说话就行,不管和谁说话,和什么东西说话。问天问地,问鸟问虫……都是在问她自己的心。
多问一问,多想一想,或者她也能慢慢转了过来。
她便让嬷嬷多留意那边,若是宝悦有什么需要,也只管跟她报过来。安置好了那边才放了心。
庄稼今年收成不错,不过她这庄子良田也不算太多,可那也算很好的进项了。
要说赚钱,还是她和阿柳的铺子那边。别的不错,光新开的那一家小当铺,才这几个月,便有了二百两的纯利。
这还是洛青石说的,才刚初始,那些当铺的站柜朝奉都还在教导之中,有一些大件不敢接,怕走了眼,亏了本。
这当铺一般人是开不得的,一旦走眼小铺子便可能倾家荡产,一个好朝奉,也是要多番历练,资历经验与识见眼光缺一不可。
更何况这世上铤而走险的人极多,招摇撞骗的也不在少数。
没有那金刚钻,很难揽瓷器活。
那洛青石便真是个宝。
绣庄这边的寝舍,盖的也有些规模了,由于是很简单的一排房子,工钱又足,那盖起来很快。
沈胭娇忖度着,到明年开春,绣娘们便可住进去,这样便能多招一些人手了。
倒是红云跟她提起过,有个学了几种绣技的绣娘,想辞了回去,也有借口,说是家里人不让出来做工了。
“怕是她想回去单干,”
红云跟沈胭娇说这事时,有些着恼,“学了咱们的技法,便想回去自个儿挣钱去了——”
说着,又皱眉道,“若是日后人人都学她,那咱们绣庄教出一个人来,便少一个人……怕是不妥。”
沈胭娇一笑,这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她并不急,这样的人也不是她想留下的。一开始便能想到这一点,就如民间所谓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她们是觉得给我这个东家做事的,因此贪的一点技法,便觉得是赚了,”
沈胭娇笑道,“你这样,教她们人人都成了东家,便应该有些不一样了。”
这事,前世时,她记得听一位南边来的贵妇说过,那边有个别工坊,竟有这种方式。
那时一些京中贵妇们都觉得从未听闻,都笑那坊主怕不是个傻子。
可她私底下琢磨一番,并不是不可。
“人人都成了东家?”
红云明显不理解。
沈胭娇便略略跟她说了说道:“算是同甘共苦罢。绣庄所得,按份例分红给个人——”
红云愣了愣:“这绣庄不是夫人您的么?”
“是我的,”
沈胭娇笑道,“但也要是大家的。”
好在红云很快理清了她的意思,醍醐灌顶般诧异道:“还能这样?”
“不仅是绣庄,”
沈胭娇道,“这庄子里的事情,也要大致按这个理。”
不过庄子上主要是田地,按户分给佃户倒也简单,多劳的,便能多得。
收过秋后,这庄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庄里的管事田嬷嬷私下也和自己家男人说起这一年多来,东家的种种不同……
别的也不好说,先前这东家行事瞧着苛刻的很,每年将这个小庄子盘剥的厉害,佃户们都有些叫苦不迭的。
这不知如何,这东家姑娘像是转了性,做事上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如今这庄子里,都将她当活菩萨一样,都盼着东家好好的,千万别换东家。
连带着众人对田地的态度也不一般了,先前谁分了活去干便是了,谁还管别的?
可如今都拿庄子上的事当事了,连田地山地上随手点的瓜种的豆,也都大家互相看着,谁也不让谁随便糟践了……
没别的,东家将这些也都算了钱,也都能分给大家的。
总之,庄子好,大家便都好,如今都明白了这个理。
日子忙忙碌碌中便入了冬。
沈胭娇没再回过英国公府,很是自在了许久,只偶尔顾南章会来。
只是他答应的和离书,一直没见,沈胭娇也没催,自然也不留他宿。
进了冬日,沈胭娇便要人在绣庄这边,盘了一个火炕。实在是京都郊外这边的冬日确实寒冷。
好在庄子里柴火充足,这炕一烧,屋里一下子暖和了起来,那些绣娘家里冷的,都早早来这边上工。
这一批批的书袋卖的都不错,连一些太学生之外的市井富家子弟,也都跟着附庸风雅了。
只是也有京里的一些绣房,开始仿了这个样子。
沈胭娇叫红云下了些功夫,花样翻新的快,每一批都占了一个先机不说,且将自家绣庄的名字也绣在了上面。
至于绣庄名字,沈胭娇一笑道:“化萤。”
“化萤绣庄。”
红云不解,“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古人说,腐草化萤,”
沈胭娇笑道,“腐草在幽深不见天日的地方,可它偏就能化成闪闪亮光的萤火虫。”
她盼着,每一个绣工都能自食其力,哪怕这世道对女人不公,也能靠自身的能力挣扎出一点光来。
红云咬唇点了点头。
在夫人跟前她没敢乱说,有一件事,其实令她感触极深。
那便是前些日子,有一批书袋要送去书馆那边售卖时,她由于要去那边核对账目,便跟着车子进了城。
进城办了事后,等着苏青官回程的时候,她闲来无事,便去市集上转了转。
无意间路过一家牙行时,便看到了被人牙子催促前行的一行新到的奴仆……
而后,她就看到了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绿云。
那时她惊得不行。
当初都在辰石院时,她和绿云最熟,都是钱氏塞到辰石院的。只是后来少夫人沈胭娇要去庄子时,她选了要跟少夫人走。
而绿云,却选了留在辰石院。
后来她虽听说,辰石院一些长得出色的丫头,都被那兰宝儿赶了出去,叫府里发卖了。
只是没想到,短短这些时日,绿云便落到了这个境地。
绿云明显也看到了她,眼底却是十分麻木。
不等她过去跟绿云说话,那一行人便被人牙子催促喝骂地上了一辆大车。
她忙问旁边看热闹的路人时,才知道,这一车丫头,是一位坊主买下,要被送到一家乐坊的。
“都长得俊,”
那路人啧啧两声道,“别看眼下狼狈的,收拾一下必定是齐整可人疼的。”
她那时没敢再听,忙忙离开了那边。
靠人,终不如靠己。
……
临近年终时,这一日,沈晏柳忽而策马驰进了庄内。
“阿姐,”
沈晏柳一进庄子就找沈胭娇,一见沈胭娇就凝重道,“天子驾崩了。”
沈胭娇:“……”
她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算一算也大约是这个时候。
天子驾崩,那顾南章所在的礼部怕是要忙一个四脚朝天。
之后紧跟着便是先前的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登基了。
新皇即位,又是一番天地。
第83章 生了
天子驾崩, 举国哀戚。
由于临近年终,朝中各个相关事项越发繁多。
对于百姓来说,这一个年关便都在自家吃喝过年, 大肆的举乐宴饮必定是不可能的。
尤其京中各府里, 都是出奇地安静。
本朝旧例, 太子举丧也是以日代月,加上朝中司天监的批算, 在举丧二十七日后, 正好赶在腊月二十六日, 新皇登基。
新皇顺利登基,朝中局势大定, 天下人心大定。
虽还在国丧期间,可到底京城里的气氛便暗暗有些不同了。虽说依旧不能举乐宴饮之类……
可来往行人脸上的神色却都轻松了不少。
绣庄在临近年终也都放了工, 第一年给这些绣娘的分红外,沈胭娇还发了赏钱。
瞧着女工们眼底欢欣雀跃的神色, 沈胭娇也是心里欢喜。
由于年关要祭祖之类的事项,钱氏以这一类的借口, 让沈胭娇回到了城里。
此时又因父亲沈恪染了风寒,结果高烧不退, 连御医都请了来,瞧着有点凶险。
沈胭娇没敢延迟,将庄子事项一一安置好后,一行人匆匆回了京城。
由于深秋时,顾南章早在新宅那边庆过乔迁, 这一回沈胭娇便先回了新宅。
新宅毗邻英国公府, 之前修整这新宅的时候,便在两府之间的小巷处, 各开了一个角门。
这样,从新宅园子一处,便可直接经这两道角门,进了英国公府后园子的一角,一路行来十分方便。
回来后略歇息片刻,沈胭娇便去了国公府这边,先去英国公和钱氏跟前问安。
“就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庄子上过年,”
一见沈胭娇,钱氏便笑道,“好歹回到城里,来往也方便些。因此便找了借口,将你叫回来,你可别怨我。”
沈胭娇知道她是好意,笑着谢了一声。
“今年省了许多事,”
钱氏又小声道,“许多官面上的节礼往来,都因这事免了,只余下一些亲戚来往,也都是小事,这个年,趁机也轻松一回。”
国丧期间,谁敢大肆张扬过年,节礼来往的?
少了这些事,每个府里的主母也都算去了许多费心的事情。
唯一多了的事项,便是去大佛寺上香祈福。
天子驾崩,不管是佛寺还是道观之类,都要有一阵忙活。且各府里,也都须得来尽这一份心意。
好在这事上不算劳心,只是车马劳顿一点罢了。
知道沈胭娇心里惦记着父亲,钱氏一边说这话,一边已经叫人备好了一坛雪莲酒,叫沈胭娇过去时给沈恪带上。
“这雪莲听我大哥说,是上等的,又专门请了懂药酒的人给泡的,”
钱氏笑道,“等你父亲好了之后,日常喝一点,对身子也极好的。”
沈胭娇忙谢了。
顾南章这几日忙得都没回来,沈胭娇也不用他陪,便只用了府里的小车,没用那显眼的车轿,只带了宋嬷嬷一人,回了沈府。
好在沈恪的热,这一天服了药后,挣出一身汗终于退了不少,众人也都放了心。
沈恪自己也有了些精神,听到沈胭娇过来,便叫她进了他所在的屋内。
“你不必挂念,”
等沈胭娇问了安,沈恪笑笑道,“就是因了朝中这事,忙碌中染了些风寒。”
其实为天子举丧,百官也是极为辛苦。
每日起早贪黑的,过去跪丧以及各种公务繁忙不说,宫里给的汤食送过来时,大冬天的,都快结了冰碴了。
这时候哪个官员家里也不敢给自己人送食盒的,都只能勉强喝一口凉粥撑着。
像他这般染了风寒的人,怕也不再少数。
想到了什么,沈恪又道:“你夫君那边更是辛苦,一点岔子又不敢出,劳心劳力的——他那身子骨,也不知顶不顶的住。”
沈胭娇:“……”
她就知道,自从那“不举”的传言出来后,沈府上下的人都觉得顾南章身子骨不行了。
连她父亲这般古板的人都晓得了。
好在她父亲身子瞧着是缓过来了,沈胭娇也放了心。
从父亲这边出来,早就候在一旁的四妹沈胭巧,笑着牵起了沈胭娇的手。
“二姐姐今日也在家,”
沈胭巧笑道,“她叫我在这里等着你,等你一起去大嫂院里说话去。”
沈胭娇失笑:“知道。”
二姐沈胭婉一家,这后半年也从南边回了京里。
只不过回京的路上,伯父沈严也调了京官,换任期多有闲暇,又有好友相邀,便在云州一带盘桓了数日。加上一路上看山看水的,一直到前些日子才回了京城。
回到京城又是一番安顿,眼下怕是才安顿妥当。
沈胭婉是招赘,因此也和父母沈严夫妇住在一起,就在沈府先前沈严住的院子里。
由于如今沈府这边,是沈恪为家主,沈严是住了沈府东北角处一处院子里。
那院子不算太大,但沈严没有妾室,有没有其他子女,一家人住进去,倒是也还算宽绰。
沈胭娇早听闻,伯父沈严一回京来,故友相继来邀,最近常是在外会友,也是忙的整日不回家。
沈胭巧一路上很是兴奋,她和沈胭婉一向要好,说起来沈胭婉回来的事,高兴地眉飞色舞的。
“我见过二姐夫了,你还没见过他罢,三姐姐?”
沈胭巧得意问道。
沈胭娇一边走着一边笑应了一声。
“二姐夫长得很清秀,不过没有大哥哥那么高,”
沈胭巧比划道,“说话时会带着南边的口音,听起来可温和了。”
沈胭娇失笑。
想到前世,在沈胭婉成亲后,她几乎是没有再见过,更别提这位二姐夫了。
性子温和些更好,二姐姐沈胭婉脾性有些直,这样或者也是一种平衡。
到了秦芷兰这院子时,还没进屋,便听到了沈胭婉的笑声。
“我瞧瞧,”
沈胭娇笑道,“是谁在这里大声喧哗呢?”
她话音未落,沈胭婉便冲过来笑着一把抱住了她。
乍然被二姐这么一抱,沈胭娇心里蓦地一暖。
“就没见到你了,”
沈胭婉笑道,“连大姐姐上次都见了一面——你好端端跑去庄子上做什么?许个那种誓愿又做什么?”
她一开口便是一串。
沈胭娇自然不会说实话,笑道:“见他读书太苦,没忍住在佛前许了愿,没想到佛祖保佑,可见是心诚则灵。”
她说着,忙又从沈胭婉怀里退出来,好好打量了一眼二姐。
许久不见,二姐姐沈胭婉比及先前,眉眼更柔和了许多。不知是冬日穿的厚还是怎样,瞧着腰身像是比先前丰满了一些。
“她也有了身孕,”
秦芷兰在一旁笑道,“你们笑闹时可小心些罢。”
“才有,”
沈胭婉脸红了一下道,“一个多月罢了,不过我倒是没什么害口的意思,这点可见天爷菩萨们保佑了。”
她能吃能喝的,连嬷嬷都笑着说难得。
“都有小娃娃了,”
沈胭巧在一旁欣喜地一拍手道,“大嫂嫂快生了,大姐姐已经生了,二姐姐也有了,三姐姐——”
说着忙转脸看向沈胭娇,这才想到沈胭娇还没身孕,不由不好意思地顿住了话头,想了想又补充道,“总也会有的。”
沈胭娇被她逗笑了:“那你等着罢。”
说完这句,沈胭娇心里没忍住轻轻一跳:
她想到前世时,她为了稳固自己在英国公府的地位,一心想要第一胎生下嫡子。
为了这个,暗中求郎中开了不少调理的药喝,甚至不惜用偏方,就想生一个儿子。
结果第一胎确实是儿子,只是生下来那孩子身子就弱,且自小胆子小,在她跟前都不敢说话,只往奶娘身后躲,让她一直心里不喜。
那时又忙着争来斗去,不曾好好看着他吃过一顿饭,不曾好好听他说过一句话……
一念至此,沈胭娇心里一阵酸涩。若真能再有了那孩子,这辈子她就是死,也要好好补偿他。
这时,湘月又笑着进来,亲自给秦芷兰换了手炉。
“哪用你过来,”
秦芷兰笑道,“叫丫头们进来就是了。”
“少夫人正是紧要的时候,”
湘月忙笑道,“我怕小丫头们弄不好这些,这手炉里的炭,都是我一点一点挑过的,绝没一点烟气的。”
“大嫂嫂这胎是男娃罢?”
沈胭巧好奇道,“我先前听身边的嬷嬷们说过。”
“那必然,”
湘月在一旁听了笑道,“郎中说的,说是位爷呢。”
秦芷兰抿嘴一笑。
想到了什么,她又微不可查地扫了一眼湘月的小腹处。
沈晏松说了,湘月一直用着避子汤。等有了嫡长子,才会给她停了那避子汤的。
正说笑间,忽而秦芷兰脸色一变,紧跟着就是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样子。
“大嫂嫂要生了,”
有着前世的经验,沈胭娇反应最快,腾地站起身就道,“快去,叫人,叫稳婆——”
府里的稳婆早就请了来几天了,沈二夫人对这事极为上心,就备着这万一。
整个府里顿时忙了起来。
沈晏松今日也是在朝中做事,忙的也没在家。
等他得到了信,处理了手头的事务,策马疾驰回到府上时,已经是过去了两三个时辰了。
“还没生?”
沈晏松一进门就问道,他脑门上都是一层细汗,由于天冷,进了屋时,头发里都在冒白气。
他本来想进去瞧瞧,却被沈二夫人等人拦住了。
由于秦芷兰生产那屋子外的小厅,早被沈大夫人、沈二夫人、三夫人等候在那里了,沈胭娇和沈胭婉等人,就在偏厅里这边等着。
“三妹妹,你说大嫂为什么还没生出来?”
沈胭婉急的搅着手里的帕子。
“没有呢,”
沈胭娇心里也有点焦灼,“再等等吧,头胎没这么快。”
说着,见沈胭婉在屋里打转,不由好笑道,“你且坐下等着,你不也有身孕了么?”
“我坐不住,”
沈胭婉道,“都说女人弱,可偏偏还要女人生孩子——这天底下为何不是男人生孩子。”
沈胭娇一笑,这问的,怕是天底下女人都在心里想过这个。这问话她答不出,只怕这天底下也没人能真正答得出。
一直到了天黑,秦芷兰还没生出来。
沈胭娇本来打算好的回去的时候,就又往后推了推。
沈二夫人倒是说让她别在这里等了,等生了会叫人给她递个信。
可沈胭娇却不肯,这时候回去她心也安定不下来,还不如就在这边等着。
沈胭婉却被嬷嬷硬是给劝回去歇息了,她身孕还在头三月内,坐胎还不稳,怕她累到急到什么,动了胎气便不好了。
这时,沈晏松也被沈二夫人等人,从那小厅里赶了出来,实在是他在那边又急又哭的,越发叫人不安。
“我失态了,”
沈晏松到了这边偏厅后,才略略定了定神,看着沈胭娇道,“实在是你嫂子在里面……不知如何了——”
一想到不知她如何受苦,他就急的火烧火燎的。
“生了,生了——”
就在这时,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欢腾,就听嬷嬷们在欢呼,“生了——”
沈胭娇和沈晏松两人,几乎是同时站起身就往门口冲。
“恭喜老爷,恭喜夫人,恭喜少爷,”
就听嬷嬷们高声道,“少夫人生了一位千金——”
“千金?”
沈晏松脚步一顿,明显有瞬间的错愕。
“是个女儿么?”
沈胭娇欣喜道,“生了便好,生了便好……大嫂怎么样了——”
说着,她也没顾上沈晏松,先往那边去了。
等到了秦芷兰房外,听到母女平安时,沈胭娇总算松了一口气。
“如何成了一个姑娘?”
沈二夫人却皱眉瞧着那稳婆道,“你没弄错了罢。”
那稳婆面上忐忑,可确实是姑娘,她也不能变戏法啊,只能老实应了一声道:“禀夫人,确实是位千金。”
说着,另一个稳婆已经将孩子抱了出来。
沈胭娇忙凑过去看时,只见那初生的小娃娃,身上还带着些胎脂,小脸红红的皱皱的,那么小的一团,还张着小嘴在哭,不由心里都软化了。
“头胎是位姑娘也不错,”
旁边的沈三夫人大约是瞧着沈二夫人有些失望,忙安慰笑道,“能生在咱们这样人家,这孩子也是个有福气的,日后长大了,还有更大的福气等着呢。”
“就你会说。”
沈二夫人嗔了一句妯娌。
不过尽管不如意,好歹母女平安,日后再生嫡子也不是不能等。
这么想着,沈二夫人又扫了一眼那边忙碌的湘月,心里却想着,若是秦芷兰第二胎还是女儿的话,那便要停了湘月的避子汤了。
等那屋里稳婆们都收拾好,沈胭娇进屋看了秦芷兰。
秦芷兰眼眶红红的,一见沈胭娇便眼角有泪落下来。
“这是怎么了?”
沈胭娇忙轻轻用帕子替她拭了泪,小声道,“这时候可别哭,月子里哭可是对眼睛不好的。”
“你兄长……怕是失望了,”
秦芷兰声音很虚,“是个……姑娘……”
“没,”
沈胭娇笑道,“他欢喜着呢,头一回当爹,问问他门朝哪边开,怕是他都分不清了,欢喜得昏了头呢。”
秦芷兰被逗得一笑,只是眼底还是有着明显的失落。
这时沈晏松大步走了进来,一脸心疼地握住了秦芷兰的手。
沈胭娇悄悄退了出来,将这里留给了他们夫妻两人。
回去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路上沈胭娇和宋嬷嬷说起沈二夫人的不悦,感慨了一句。
“这也不怪夫人,”
宋嬷嬷笑道,“大少爷在沈府的身份毕竟不同,那可是日后沈府的家主。多少人盯着呢,早有了嫡子,也能早些安心。”
那大家族继承人的身份,谁敢轻忽。
且既然担着整个家族的担子,也不能任性而为。
像沈府的大老爷沈严,生了一个女儿后便没再有子女,又不肯过继,不是就将家主让给了沈二老爷沈恪?
况且,那也是沈严有得力的兄弟可让。
如今沈府下一代,沈晏松是明显要比别的兄弟出息太多的……别说他自己肯不肯让出家主之位了,就是沈家族人,也绝不肯让他放开这个担子的。
“这人呐,”
宋嬷嬷也叹道,“有时候也是不由人。”
……
这一夜,沈胭娇才沐浴过,正要睡下时,顾南章终于从外面回来了。
看到顾南章时,沈胭娇眼皮都是一跳:
差一点没认出来。
此时的顾南章清瘦了不少不说,脸上的胡子都冒出来了一些,参差的也没修……瞧着跟从那千里万里外奔波而来似的,进屋都像是裹着一声风霜。
“累死了,”
顾南章一进来,将大衣裳一脱丢在了衣架上后,便走到了沈胭娇跟前坐下,忽而将头俯趴在了沈胭娇腿上,有点闷声道,“终于回家了。”
沈胭娇:“……”
她从没见过顾南章这个样子。
顾南章一向清冷,前世除了新婚时,几乎对她都是不假辞色的那般样子。
这种像个大孩子,在她跟前撒娇一般的动作,她连想都没敢想过。
感受着他的头脸俯在她腿上带来的温热,沈胭娇一时没动。
“你去泡一泡热水罢,”
沈胭娇道,“我去吩咐人给你加一点泡身子的药,驱驱寒。”
“不必,”
顾南章含糊道,“热水就好,让他们烧的快一些,我要睡着了。”
沈胭娇连忙吩咐秋雨去传了热水。
等热水送过来,顾南章似乎也就泡了一下便出来了,披着衣裳直接到了床上躺下了。
“说说话便睡了,”
顾南章示意她也躺下道,“这些日子是真乏了——”
沈胭娇轻轻躺在他身侧。
“我大嫂今日生了一个姑娘,”
想起了这事,沈胭娇忙道,“如今我大哥也是当了爹的人了。你说他——”
话没说完,她倏地一顿。
忙转脸看向顾南章时,却发现他已经沉沉睡熟了。
沈胭娇:“……”
她看了看还在燃着的灯烛,不由勾了勾唇:这灯都还没来及熄呢,这人就睡着了。
顾南章此时呼吸匀长,明显睡得很沉。
他整个人就躺在这里,像个婴儿般睡得很是踏实恬然。
沈胭娇没忍住,借着这灯光,托腮细细瞧了瞧顾南章。
都说灯下观美人,她还是第一次有这么一个不被任何事,任何人叨扰的情形下,在灯下静静欣赏顾南章的这张脸。
凭良心说,他这张脸是真长得好。
哪怕是有胡茬,哪怕是透着些憔悴……依然是个美人。
上一世她就是先看中了这张脸,加上这人的家世,便不顾一切地算计了他。
只是再好看的脸,也会有相看两厌的时候。
前世她是真的厌了。
这一世先前时,她也是烦的。
只是过了这么多日子,这人在她眼里,倒没了先前那浓重的厌弃之意,如今倒能心如止水地看着这个人了。
动心了么?
沈胭娇轻轻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
一手指尖轻轻拂过顾南章的下巴,她眸色有些莫测翻涌。
这一世,这人对她真是费尽了心机,换了前世的她,怕是早爱的一塌糊涂了。
可惜,前世的那个她,已经像是顾南章说的,斯人已逝。
沈胭娇托腮托累了,又换了一个姿势,也依旧静静看着顾南章的脸。
她觉得眼前这人,就像是一座山,一片湖。
是有虎能吃人的山,能水深能溺水的湖。
山景湖景美不胜收,令她难免心动。
可伴着的风险,却叫她望之生畏。
她没了赌的心情,说白了,她不敢。
前世她烂到了底,都是她欠别人的多,别人欠她那一点不足,也便算了。
这一世她可是不去欠人的……
更不想让人欠了她。
“和离书呢?”
沈胭娇看着顾南章的睡颜,指尖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好歹一个状元郎,写了那么多释疑札记都洋洋洒洒的,如何写一个和离书,便比女人生孩子还难呢?”
被她这轻轻一戳,似乎戳到了顾南章的梦境里,眼瞅着顾南章睡得有点不安稳了。
见顾南章长直的眼睫忽而颤了几下,沈胭娇心里一跳,连忙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好在顾南章翻了个身后,又沉沉睡了过去。
沈胭娇轻轻舒了一口气。
“没有……”
就在这时,顾南章大约是说了梦话,含含糊糊道,“没……”
沈胭娇:“……”
这梦话接的,那和离书,没有也得有。
第84章 赌了
顾南章大约是真乏透了, 这一睡,直接睡到了第二日过午才醒。
不过朝里过年时按旧例给假七日,沈胭娇也吩咐了新宅上上下下不得喧哗, 免得惊扰了他。
沈胭娇闲来无事, 便在窗边的桌案旁静静看书。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淡淡映进来, 屋里的炭盆烧的正旺。炭是好炭,一丝烟味也没。
屋里温暖如春, 连手炉都用不着。
沈胭娇还觉得有点诧异, 今年过年这段时日, 比及往年还要冷上许多。
就是在沈府她大嫂那边坐着说话时,还常用了手炉才好, 如何这屋子反倒是觉得暖和些?
想着这个,沈胭娇心里有些好奇, 轻轻放下书在屋里转了转,也不觉得这格局有何不同之处。
又走出去瞧了瞧, 心里忖度一下,才有些后知后觉, 这屋子的墙壁像是比寻常的,都厚了一些似的。
想到顾南章先前说起这宅子的原主时, 是个明面上附庸风雅,实则有些贪婪的文臣时……心里便猜到了一点。
这样的人起宅子时,想必是下足了本钱的。
这房子瞧着不起眼,却没想到,好处都是实实在在的。
这时, 沈胭娇听到了那边的动静, 便走了过去。看到顾南章慵懒靠在枕上,还半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出神。
她极少看到他这样慵懒放松的神色, 像一只晒着冬阳的大猫一样。
且他寝衣的带子散开了,露出了一点胸口处的肌肤和柔韧悍硬的腰胸线条。但凡他能脱了上衣出去街巷上走一遭,京里有关他不举的传言只怕也就消了。
只是这人穿上衣服,偏又显得有点清瘦。
又是文臣,容易叫人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说是不举,自然许多人就信了。
“醒了?”
沈胭娇看着他,“叫她们跟你送进来水罢,你早些洗漱完吃点东西。”
“不饿,等一会罢。”
顾南章一边说着,一边像是伸懒腰般,双臂往后随意一伸,本就散开了一点的寝衣,这下可是胸前大露了。
沈胭娇挑了挑眉:
春色无边呐。
“那你什么时候要洗漱,便再叫人罢,”
沈胭娇收回眼光,转身回到了这边桌案旁,拿起之前放下的书道,“我等会要过母亲那边去。”
顾南章:“……”
这人是多看他一眼都不肯的。
他穿了衣裳走出来,正看到坐在窗前看书的沈胭娇,不由顿了顿脚步:那一幕瞧着静谧安好,他都不忍打扰。
“你昨日回家,岳父身体好些了么?”
顾南章还是静静开了口。
“好多了,”
沈胭娇看向他笑道,“我大嫂生了,昨夜要跟你说,结果你睡着了。”
“生了?”
顾南章笑道,“你大哥也是当爹的人了。”
“生了个女儿,”
沈胭娇道,“大嫂瞧着有些失落。”
说着留意到顾南章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不由一皱眉,“你怎么这么盯着我?”
“沈晏松当爹了,”
顾南章平静开了口,“夫人,何时能轮到我?”
“和离书去写了罢,”
沈胭娇也看着他,“这回七日假呢,总不会还说没空罢?或者顾郎心里有别的打算,并没真想给我这份和离书?”
顾南章略一顿。
“也好,”
他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的,“总会如你所愿。”
沈胭娇懒怠跟他打嘴仗,她叫了丫头给送了热水,让他洗漱了。
“你吃些东西,”
沈胭娇扫了一眼沙漏道,“我去母亲那边一趟。”
钱氏叫她不知道何事,不过今年过年很多事都省了,想来也没什么,怕是只说说话,听听京城里的新热闹也好。
说着,她过去叫宋嬷嬷将顾南章昨日换下的衣裳拿去,交给浣洗嬷嬷去洗了。
跟宋嬷嬷说话时,沈胭娇视线落在一件小衣上,不由眸色微微一动:
那是之前顾南章春闱时,她给顾南章做的一件夹了棉的小衣,跟个肚兜似的,夹了棉,穿在身上,暖和前后心。
没想到此时又出现在衣架上……那是这些日子,顾南章是穿着它了?
从没记得这小衣交给浣洗嬷嬷过……
莫非他自从春闱时穿过后,就一直没洗过?
春闱后,本以为他是用不着了,将这小衣给丢了的,谁知竟然还留着?
沈胭娇疑惑地又瞧了瞧这小衣,小衣确实是穿过的,但……并不是太脏啊。
按理说,贴身的衣服,一换下不洗的话,早馊的难闻了。
“你还穿它?”
沈胭娇拎着这小衣冲那边才洗漱完的顾南章抖了一下道,“没洗过么?你也不嫌脏?”
这人一向讲究的,除了春闱或者这次跪丧之类的无法讲究时外,又怎么肯一直穿着脏衣服?
“我自己洗过的,”
顾南章静静道,“如何?”
一旁的宋嬷嬷一脸吃惊的神色。
别说这位爷了,就是一般的富家公子,哪个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谁洗过衣裳?
沈胭娇睁大了眼睛:“你自己洗的?”
真不怪她吃惊,前世那么些年过去,顾南章别说洗衣服了,只怕连皂粉都没碰过。
顾南章平静走过来,从沈胭娇手里抓过这件小衣,转身走了出去。
“夫人?”
宋嬷嬷讶异道,“这小衣——”
这位爷竟把这小衣拿走了,还怎么送去浣洗嬷嬷那里?
“别管他了,”
沈胭娇回过神,想了想一笑道,“你也知道他性子有些古怪的。”
宋嬷嬷一脸懵的,拿了余下的脏衣裳出去了。
沈胭娇也没去管顾南章,想着他应是去了新宅这边的书房。
她则直接去了英国公府这边。
钱氏这屋里也很暖和,她舍得花钱,买的都是上好的香炭,又用了不止一个炭盆,烧起来屋里香味还挺浓。
只是国丧内,她这一身打扮便和平日里的珠光宝气有些不同了,穿着看着十分素净。头上的首饰头戴之类,也都应简尽简了。
“快来坐下。”
沈胭娇一进屋,钱氏便忙着招呼她坐下,又是让拿果子又是让端点心的,很是忙活了一下。
“听说四郎一直在睡,”
钱氏笑道,“这还没醒么?”
“才醒,”
沈胭娇道,“吃了点东西去书房了。”
“他是累过头了,”
钱氏点头道,“之前国公爷从朝里回来时,也是这般。”
不过英国公又不在礼部之类的部门,走的都是闲职,跪丧后就早回来了,也没顾南章这般累。
“我这里给你们备了好些滋补的东西,”
钱氏笑着小声道,“里面还有那种滋补的……你懂。”
沈胭娇:“……”
不是,钱氏也是以为顾南章有些不举了?
就在这时,东跨院那边隐隐传来一声哭号,吓了沈胭娇一跳。
“是魏夫人,”
钱氏忙拍拍她的手安抚道,“又来了,国公爷在东跨院那边正斥责她呢——这就哭号起来了,又给谁看呢?还打量着国公爷能心软呢?”
“怎么了?”
沈胭娇忙道,“她过来是有什么事了么?”
她知道,有着儿时的情分,英国公不会真对这位长姐一点不顾念的,但如今也不会留她在府里就是了。
今日这魏夫人过来,见英国公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还刻意避着我,私下去跟国公爷说,”
钱氏一撇嘴道,“她以为是我在国公爷跟前说她坏话,国公爷才疏了她呢——她自己都做过什么,自己都忘了么?”
说着,便将魏夫人的来意给沈胭娇说了。
沈胭娇听了眸色微微一动。
原来是这位魏夫人那榜下捉婿捉的那女婿,大约是如今觉得魏夫人这边帮不上忙了,索性也放开了,又纳了一房妾室。
且这妾进门时便怀了他的孩子了,她孙女魏芙哭闹,却被那孙女婿排揎了一顿,还说若是还帮不了他寻个好差事,便不止是这两房妾室的事情了。
惹恼了他,休妻再娶也是敢的。
“魏夫人今日来,就是为了国公爷帮她孙女婿的事,”
钱氏皱眉道,“不知国公爷会如何安排。”
不安排,这魏夫人只怕是哭闹起来没头,三天两头来哭,也是烦人。
说着,也问起沈恪的病来,听沈胭娇说没什么事了,钱氏念了一声佛。
“你大嫂生了个女儿,”
钱氏又道,“你母亲可说什么了没有?”
沈胭娇一笑:“也没说什么,不过心里大约还是盼着孙子的。”
“那是必然,”
钱氏笑道,“世人都是如此。”
“叫你过来不是为了说这魏夫人,晦气,”
说着,钱氏又笑道,“是问问你,听说你二哥也开始议亲了,是么?”
一听这话,沈胭娇就是一笑,点了点头。
这也是她之前听阿柳说亲过的,二哥沈晏樟那边,叔父有意与京里的陈家结亲。
陈家是家主是个六品的官,虽说京城里六品的官满地走,可也是干实事的,不是那闲职,且为人和气,家里也人丁兴旺的。
她听说是议的这家的嫡女,听闻沈晏樟是见过那姑娘的,心里应是也很欢喜。
“听说那府里人多,”
钱氏小声道,“这嫡女在家怕是不受宠的。那陈大人的发妻难产去的,如今的陈夫人是继室,进陈家后又生了一女三儿。”
说着又笑,“我就是爱打听这些闲事,你莫笑。”
沈胭娇也笑:“没事,我也爱听呢。”
婆媳两人对视一笑。
沈胭娇也是体会到了年节时的安逸,吃着果子跟听话本似的,自在舒坦。
“听闻那陈夫人有意让她那亲生女儿嫁给你二哥呢,”
钱氏又小声接着道,“可你二哥是先见了那大姑娘,心里中意的是那大姑娘了。”
沈府眼瞅着蒸蒸日上的,陈大人一个六品的官,自然是极力想促成这门亲事的。
那陈大人就算是心里偏心这二女儿,可既然沈家相中了大姑娘,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你们家是喜事一桩接着一桩,”
钱氏笑道,“如今我也没什么别的可盼,只盼着哪一日你和四郎也生儿育女的,好多几个叫我祖母的孩子。”
说着,没忍住一撇嘴又小声道,“别的院的不算。”
要说起来,英国公府的儿孙也不少了,世子留下的,顾南章两位庶兄也都有儿女的……过年时叫祖母的也不少。
可真记在她名下的,只有顾南章。
她也是偏心的。
明面上虽公正,心里还是偏着顾南章的。
沈胭娇默了默。
这话头在这里等着她呢。
不过她也知道钱氏的心思,只笑了笑没有表态。
正说着话,魏夫人过来告辞。
一见到沈胭娇时,魏夫人吓得脸一下子白了,身形都晃了晃:实在是之前的事,让她被沈胭娇吓破了胆。
沈胭娇笑了笑,淡淡一礼,没有多说。
魏夫人哪里还敢多留,匆匆走了个过场便辞了出去了。
沈胭娇给英国公请过安,又说了几句话便也辞了这边,准备走角门回新宅那边。
却不想才走到英国公府园子这边,还没走近角门,迎面便看到顾南章走来。
“跟我来,”
顾南章道,“我们去祠堂。”
“祠堂?”
沈胭娇一顿,忽而想到了什么,疑惑看向顾南章。
顾南章却不多说。
祠堂在英国公府园子的另一侧,两人行了片刻才走到祠堂这院子。
院子里柏木森森的,除了看守祠堂的一位老人外,并无旁人。
顾南章带着沈胭娇进了祠堂。
沈胭娇前世自然也进过无数次,逢年过节凡有祭祖之事,都在这祠堂里进行的。
但还是第一次,只有她和顾南章两人,一起走进这偌大的祠堂。
祠堂内光线很暗。
许多牌位列在那上面,看起来格外肃穆庄重。
“这是我生母的牌位,”
顾南章走近那些排列的牌位,从中拿起一个,直接拿袖子擦了擦这牌位,轻轻道,“还从没带你单独拜祭过我的生母。”
他的生母只是一个小妾,还是早逝的小妾。
在这英国公府里,她留下的,只有他和这个默默无声的牌位,一如她默默无闻的一生。
就连成亲拜高堂时,也无法祭拜生母。
毕竟,在这府里,他生母只是姨娘,哪怕在世,他也只能叫一声姨娘的。
沈胭娇眸色闪了闪。
这一点,她和顾南章倒是可以心有戚戚。毕竟,她生母苏姨娘,也只是一个姨娘。
她明白顾南章的意思。
顾南章上了香,沈胭娇随着他一起拜了拜。
拜完,顾南章盯着那牌位,一时没有说话。
沈胭娇也没打扰他,只看着那香烟袅袅而起,在这祠堂内缓缓盘旋散开。
两个人就静静站在那里。
“走罢,”
片刻之后,顾南章一笑道,“她见过你了,单独见过你了,想必是心里欢喜的。”
沈胭娇嗯了一声,心里却有点酸涩。
她想起来自己的生母,心里情绪却有些复杂。
阿柳是怕着生母的,恨着生母的……毕竟,在阿柳能忆起的事情里,全是生母对他的虐待。
但是她有些不同,生母并没虐待过她,只是教着她去争,教着她去斗,可也费心教她绣活,教她烹茶,教她了许多东西。
可那般争强爱斗的生母,却也早早病逝。
不知她若是还活着,看到她与顾南章成了亲的话,如今又是否能真正欢喜。
“因此我说绝不纳妾,”
出了祠堂时,顾南章静静忽又开了口,“并不想因为我,让这世上又多一个女人,生前委委屈屈,死后也是这般寂寞无闻。”
沈胭娇看向他。
“跟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原委,并不是矫情,”
顾南章轻轻道,“也不必你搭这个人情——无论是谁,但凡我娶了来,便不会纳妾。”
“难得。”
沈胭娇先默了默,最后夸了两个字。
不纳妾确实难得。
只是,上辈子他就没纳妾,依旧是相看两厌。
不纳妾对她来说,也仅是和她大哥,和她大哥一样的世上大多数男子来说,值得她夸这么一句。
没有更多心动。
“沈三,”
顾南章忽而道,“你能不能为我赌一把,赌我必定会爱待你一生,赌你我必定能相濡以沫,欢爱白头到老。”
“顾四,”
沈胭娇静静也开了口,“你能不能为我赌一把,给我和离书,赌我有了和离书也舍不得离开你,赌我有了和离书,也会跟你相濡以沫,欢爱白头到老。”
顾南章:“……”
“顾郎,”
这时沈胭娇又轻轻一笑,“之前你在我庄子上时,曾说我们都是老狐狸——既然都是千年的狐狸了,是不是都算盘打的飞起,都不肯先退一步?”
顾南章:“……”
沈胭娇这句话一出来,他就知道,这和离书是非有不可了。
沈胭娇料的不错,他确实有些恶意拖延的意思……
他只怕这人一拿到和离书,真就离他而去了,一点挽回的余地都不给他留。
但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机,沈胭娇却依然一口咬定了这事。
他心里是一点侥幸也不敢有了。
输了。
但也没彻底输。
那这次,真就他来赌罢。
“今夜就写给你,”
一念至此,顾南章平静道,“沈三,我赌了。”
沈胭娇看着他眸色中自己的容颜,正是如桃花般灼灼好年华,心里一动,一笑道:“多谢。”
多谢他肯赌,多谢他给了她和他两人再来一次的勇气和机会。
“沈三,别让我输。”
顾南章静静又道。
第85章 不同
顾南章这一回, 在书房熬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沈胭娇还没起来, 他已经走了进来。
“嗯?”
沈胭娇还有些迷迷糊糊, “你……昨夜没睡?”
“你看看, ”
顾南章盯着她道,“若是不满意, 我再去斟酌。”
沈胭娇默默看了那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一大张纸, 一时有些沉默:
不知道的, 只怕不以为这是和离书,而是以为这要是贴城门墙上的官家大告示了。
好在哪怕密密麻麻, 顾南章的字是极好看的,看起来并不算费力。
沈胭娇飞快扫过, 眼底透出些讶异来。
这人还算实诚,将她之前说的那些条件, 全都列了出来。
“挺好的,”
沈胭娇小心翼翼收起这张纸道, “这就行了。”
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打开瞧了一眼, 看着顾南章平静提醒道,“顾郎,你的名字上,按下手印罢。”
按本朝例,他们夫妻两人的和离书, 由于顾南章本就是官身, 她也是有诰命的。这和离书便不必经父母之手。
至于和离之后,顾南章是否奏请官家, 销了她的诰命之说,那便是之后他自己的事情了。
顾南章给她写这和离书,洋洋洒洒的,最后却连个手印也无……这不合规矩。
顾南章眯了眯眼,也不吭声,忽而咬破了食指,就拿血在那和离书上,重重一按。
沈胭娇:“……”
不等她回过神,顾南章将指尖上又涌出的一点血沾在她的指尖上,静静道:“用我的血按你的手印罢。”
沈胭娇:“……”
莫名就听出一种咬牙切齿的意思来。
她睫毛颤了颤,还是将自己手印也印了上去。
两人都按好后,沈胭娇再一次小心地默默收起这和离书。
“沈三,”
顾南章静静道,“满意了么?”
“满意,”
沈胭娇笑了笑道,“早就想问你件事,这事堵在我心里,一直弄不明白。”
“何事?”
顾南章拧眉。
“我只想知道,”
沈胭娇小心收好和离书后,这才小声道,“前世你既那般厌我,冷着我……为何没想过跟我和离?”
她一直想不通。
前世顾南章后来是英国公,虽没什么实权,可毕竟爵位是有的,想要什么没有?
不喜爱她,休了她另娶她人,又不是什么难事。何况那时她都和娘家几乎断了关系……
没了娘家支撑,顾南章要跟她和离并不是难事。
莫非,是怕了她的丧心病狂?怕她乱来……可想到这辈子顾南章的那些手段,顾南章必定不是会怕的人。
顾南章听了微微一顿,一时没有开口。
上一世他确实是冷着她,确实又没想过和离。
为何呢?
他这笔下灿花的状元郎,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或者说,是沈胭娇那般诡谲心狠算计的疯狂样子,令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贪心狠辣,凉薄自私……
那种如野草般疯狂从这世上攫取雨露、争夺阳光的样子,就像是他幼时被先夫人和世子母子两个无情欺压时,那心底生出的恶草,是一样的形容,一样的长势。
一想到这株疯狂的野草,在小时也如深谷幽兰般恬静美好,他心里便生出诸多矛盾。
爱初见时的兰花般美好,那是他从没得到又极致渴望的美好。
又被后来她野草般的疯狂冲击心魂,那种疯狂,是他深深掩饰的自己……他又如何会同自己和离?
“不好说,”
顾南章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沈三,你是与别人不同的,别人替不了。”
正如这世上,也没有像他一样的第二个顾南章,这世上,也没有像沈胭娇一样的沈三了。
才刚重生时,他也曾想过放手。
可是,放不了。
沈胭娇疑惑看着他,这话说的似是而非的,听不清他是什么意思。
不过一句“别人替不了”,倒真真叫她心底一动。
“好了,我不问了,”
沈胭娇一笑,“如之前说的,试试罢。你可——”
话没说完,她便被顾南章猛地压住了。
“你……”
沈胭娇心急,这大清早的,白日宣淫了么这是?况且还在国丧期间。
本朝规矩,国丧有爵者服丧百日,庶民一月。
在先皇辞世的百日内,是不可婚嫁的,也是暗指不能行房,不然这期间有了身孕,被人知晓,一个大不敬就弹劾上去了,那罪过也是极难承受的。
好在顾南章只压着她轻吻了几下,便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要起来了,”
沈胭娇轻轻道,“别闹,国丧期间,矜持些。”
顾南章嗯了一声,便站起了身。
……
这个年便平平静静过去了。
就连大正月里,乃至元宵佳节,都没有了什么庆典之类,静悄悄就过了节。
过了节便都忙了起来,沈胭娇回到庄子后,绣庄也开工了,事情也繁多了起来。
日子一充实便觉得过得飞快。
转眼角柳梢绿了,河冰化了,再一转眼间,田地间都披上了新妆一般,花红柳绿的格外,叫人看了都觉得眼前一亮。
尤其庄子里山地那边,有十几株老桃树,桃花一看,远远看过去一片嫣红美的像是云霞。
“这花真俊,”
沈胭娇正和红云说着绣庄的事项,秋雨笑着拿着几支新摘的桃花过来插瓶,一边插瓶一边笑道,“嬷嬷还叫人给宝悦那边送过去了几支呢。”
沈胭娇一笑。
沈晏柳只在过年时,将宝悦接回了一段,便又送到了这边庄子来。
听说宝悦这回倒是平静,没有哭闹。这么瞧着,倒是比先前看着好多了,也是个好兆头。
“如今国丧才除,”
红云小声笑道,“夫人说,当今官家会不会……对宝悦的事情换个说法?”
她如今跟沈胭娇跟久了,也成了沈胭娇的心腹,胆子也大了不少,和沈胭娇时不时也敢说些悄悄话了。
“说不准,”
沈胭娇笑道,“官家的心思是最难猜的。不过宝悦到底只是个姑娘家,又不曾深陷之前的那些乱事中,能得了官家大赦,倒不是没可能的事。”
“若赦了罪奴的身份,”
秋雨插好了桃花,回头小声笑道,“那岂不是就是咱们柳少爷的贵妾了?”
宝悦要是没了罪奴的奴籍,那就是庶民了,那便不同一般买来的小妾之类,身份便尊贵了许多。
柳少爷也不会作践她,也算是有了个好归处了。
沈胭娇笑笑没说话。
阿柳的心思,一时不好说。
秋雨识趣没有多说,知道沈胭娇和红云正说事,笑着便先退了出来。
等她才走到院门口,正碰上苏青官大步走过来。
“秋雨姐姐,”
苏青官一见秋雨便笑着招呼道,“正要找你,你过来我这有东西给你。”
秋雨疑惑走过去,面上有点局促。
实在是之前,她那么喜欢这个人,可这个人却没了娶妻的意思,这折腾一回,每次见了苏青官,她心里都有点别扭。
“看,上好的胭脂,”
苏青官兴奋将一小盒东西递给她道,“是云荣楼的胭脂呢,卖的最好的,你瞧瞧。”
说着,忙又道,“你猜,是谁送你的?”
秋雨:“……”
秋雨有点犹豫地看着苏青官道:“是……洛大哥?”
洛青石送她东西不止一两回了,可她觉得无功不受禄,平白接受外男的东西算怎么回事?
她一直没要过,都让回京里办事的庄子上的管事,给洛青石捎回去了。
谁知又送东西来?
“就是洛大哥,”
苏青官笑道,“秋雨姐姐,你瞧着青石大哥如何?你也跟他在书馆那边相处过,你觉得如何?”
秋雨一时没吭声。
自己先前看中的人,忽而过来给自己做媒……这种事她一时转不过来弯。
“说说嘛,”
苏青官却小声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洛大哥虽眼瞎了一只,可他生意做得好,你不知道,多少家掌柜的,都想把女儿嫁给他呢。”
这是真话。
虽说洛青石是沈晏柳的下人,可下人做的好了,若是主子开恩,放了身份出来,那也是普通人里的佼佼者。
一般人家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苏青官说着,想到了什么,忙又加了一句道:“洛大哥人也好,你也能看出来罢,心思又细又体贴,难得的很。”
秋雨咬了咬唇道:“你真打算一辈子一个人过?”
“还有我姐呢,”
苏青官顿了一下笑道,“秋雨姐姐,你莫不是心里怜悯我吧?这倒不至于,我真觉得眼下挺好,没有一点不足的。”
秋雨啐了一口道:“谁怜你?”
“秋雨姐姐若是真怜我,”
苏青官笑道,“日后和洛大哥生了儿子,让我当他的干爹罢。”
秋雨:“……”
苏青官扬了扬手里的胭脂盒道:“秋雨姐,你要是不要,我再给洛大哥送回去——这回跟他挑明了,这事不成,叫他再不要烦你可好?”
“那当干爹的事,你可说定了?”
秋雨盯着他问道。
苏青官没忍住笑了起来:“自然,自然,若是你和洛大哥不嫌弃,瞧得起我,肯让我当他干爹,我自然是欢喜不尽的。”
秋雨轻哼了一声。
苏青官笑着拿胭脂盒又在她眼前晃,还扯了戏腔叫道:“秋——雨——姐呀——”
秋雨没忍住噗嗤一笑,将他手里胭脂盒接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
她对洛青石的心意,有点复杂。
一开始是没想这些的,跟着叫大哥,心里也是将他当大哥一样待。
洛青石人情世故精通,生意上精明能干,但人又稳重谨慎,这人瞧着,叫人心里也觉得安稳。
既然眼前这人并没一点这样的心意,那她也该抛开来这点别扭,重寻一条道罢。
这么想着,秋雨心里还有点感激苏青官。
他这般大大方方地与她说话,若是她还计较许多,倒显得她矫情了。
“你既叫了我秋雨姐,”
秋雨想到这里,盯着苏青官道,“那我便也是你的姐了——就问你今日风还有些凉,为何只穿了这个薄的就出去城里了?等我告诉云官姐姐去,看她说不说你。”
苏青官:“……”
又多一个姐。
等苏青官进来回禀完生意上的事项,沈胭娇又听他说,秋雨已经应了洛青石的心意,不由大喜。
“当真?”
沈胭娇眸色亮亮的,“果然是桩好姻缘。”
这一世,秋雨也要嫁的好好的。
“自然当真,”
苏青官笑道,“说好了,有了儿子认我当干爹呢。”
沈胭娇被逗乐了。
春天一来,果然好消息一个接一个。
只是接下来的消息,便有点意外了。
苏青官说完这些,接着说了听来的今日城里的一个消息。
“天子春祭后,又去了大佛寺,”
苏青官小声道,“听闻在大佛寺听了高僧宣讲佛法,又问了些事项——而后,替顾状元重邀了佛愿。”
“谁?”
沈胭娇一挑眉。
“顾状元,”
苏青官小声道,“说是夫人这孤守庄子的誓愿便不必有了,天子已经代顾状元请了别的什么愿,是要天下夫妇和遂之类之类的——”
那传出来的话,有点文绉绉的,他在京里听人说了,也是半懂不懂的,还是旁人给解释的。
“估摸顾状元很快就来接夫人了,”
苏青官忙又道,“恭喜夫人呐。”
沈胭娇:“……”
什么恭喜!
她才和顺下来的心,登时又有了一个结:
又是这般。
又是这般!
顾南章又是没和她一点商量,没有给她透一点口风……便直接自作主张,做了这个决定,将她弄回城里。
要说是天子的意思,不是顾南章的意思……可哄鬼去罢。
天子多少事项,日理万机的……哪个有那么多功夫,还能惦记这臣妻许下的誓愿等等。
她不知顾南章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哄得天子为他做了这事……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
就如那赐婚。
他这个人,真是一步步筹谋,一步步掌控。
沈胭娇甚至开始反思,她是不是不知不觉间,又已经陷入了他什么筹谋掌控之中。
她心里又窜起一点恼火。
“夫人,夫人?”
苏青官说完恭喜的话,还以为夫人听了必定会欢喜不尽的……谁知瞧着夫人脸色不对,他不由忐忑万分。
是他说错什么话了么?
“没事,有些意外罢了,”
沈胭娇飞快敛起心神,一笑道,“那除了今日这事,这两日城里还有什么事项么?”
“还,还有一件事……”
苏青官有点不安道,“方才一起与我从城里回来的咱们庄子的田嬷嬷,把这事也给宋嬷嬷说了。”
正说着,宋嬷嬷走了进来。
沈胭娇见苏青官有点不安,便先示意他退了下去。
“田嬷嬷说了什么事?”
沈胭娇索性直接问宋嬷嬷,“她不是和她男人去了京里的药行么?是瘟疫的事么?”
前世才开春,外省有地方瘟疫就起来了。
这时候,大约京里也有了零星的病人,是以她常让庄子管事去城里瞧瞧,多留意一些药铺之类的情形。
“倒不是说这个,”
宋嬷嬷忙道,“田嬷嬷说,近两日还未在京里听闻瘟疫的事……但听药行里的活计说,一些药材已经开始涨价了,且他们也听了外省闹瘟疫的事,这事是有的,不过应是还没到京城。”
说着,她又笑道,“田嬷嬷跟我说,不止说的这个,还说了一件事,是跟咱们二少爷有关的。”
“二哥那边?”
沈胭娇笑道,“怕是议亲要定了罢?”
官家国丧结束了,民间的婚嫁也已经开始了月余,想必是沈晏樟的婚事也定了下来。
“就是这婚事有了变故,”
宋嬷嬷忙道,“就这两日的事,听说本来议定的是那陈家嫡女大姑娘,谁知这回定的是陈家那继室的女儿,陈家的二姑娘。”
沈胭娇一愣:“二哥原本想定的不是那大姑娘么?如何又变了?”
“其实也没大变,”
宋嬷嬷啧了一声道,“两个姑娘都会过来。”
沈胭娇:“……这是什么意思?”
“二少爷不是被陈家子弟邀去吃酒了么?说是什么赏春宴,”
宋嬷嬷小声道,“结果那宴席上不知什么原委,那陈家大姑娘忽而衣衫不整地跌跌撞撞在园子里,撞到了二少爷身上,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沈胭娇:“……这……这大姑娘是被人算计了罢?”
婚事都要定了,大姑娘没理由弄这么一出自坏名声。
“谁说不是,”
宋嬷嬷叹一声道,“可到底这么一来,被许多子弟瞧见,已经坏了名声,陈家说对不住沈府,说这大姑娘自奔不能为妻,便叫她做妾,将继室生的那二姑娘定了你二哥的婚事。”
沈胭娇:“……”
陈家这位继夫人,行事可真是……大胆狠辣的。
看中了她二哥这个香饽饽,便下了这种算计,将自己亲生女儿嫁了过去,却叫丈夫先夫人的嫡女,做了妾室。
这么一来,沈晏樟也推拒不得了。
这事只怕是叔父心里也是膈应的,可也没了办法。
大约也想不到,挑来挑去,竟挑了一个这么样的亲家。
先前钱氏跟她说起,这陈家的嫡女在家不受宠,她还没太在意,没想到竟不止是不受宠了,还被这般算计欺负。
又想到家里以后多了这么一个家世的二嫂……沈胭娇不由蹙了蹙眉。
“先不说这个了,”
沈胭娇觉得有些心烦,说完这些便道,“之前让做的药帕子,嬷嬷去催一声去。别的事都往后放放,若是真瘟疫来了,应对这个才是要紧。”
事关性命,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只能先放一边。
第86章 胆子
可就在这一夜, 沈晏柳过来了庄子这边。
沈胭娇觉得奇怪,这时候才过来,那城门可是早就关了。阿柳从城里应该早就出来了, 为何这都夜深了才到了她庄子上?
“阿姐, ”
沈晏柳倒是也没瞒她, 解释道,“我有两位朋友要出远门, 今日出了城后, 先又去城外的马站换买了车马, 这才耽搁到这时候。”
“两位朋友?”
沈胭娇也没疑他别的,忙笑道, “那他们已经走了么?你吃东西了么?我叫嬷嬷——”
“还没,”
沈晏柳不等她说完, 便笑道,“阿姐叫庄子里嬷嬷多去厨下弄些干饼之类不易坏的吃食, 我那两位朋友放着路上吃。”
沈胭娇睁大了眼睛:“啊?你那两位朋友还没走?那眼下在哪里?为何——”
为何要沈晏柳给准备吃食……这到底两位什么朋友呢?
不等她问,沈晏柳飞快递过来一个眼神。
沈胭娇顿了顿, 便叫宋嬷嬷赶快吩咐厨下准备了。
等屋里没了人,沈胭娇一把拉过沈晏柳道:“什么朋友?犯了王法的朋友么?”
这可真吓到她了, 她知道沈晏柳做事有些诡诈大胆的,可这交结被官家通缉的或是犯了事的……
这罪过可不轻。
“不是,”
沈晏柳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来,也不管凉了没有, 咕咚一气喝下道, “是二哥和陈家大姑娘。”
沈胭娇:“……”
虽然不是犯事的人,可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样跟平地一声惊雷般叫她万分心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胭娇有点急了,“私奔?”
“差不多。”
沈晏柳小声道,“应该算是私奔。”
说着眯眼笑了笑道,“二哥还是有些胆子的。”
沈胭娇:“……”
她气的拍了一下阿柳的胳臂道:“胡闹么这不是?你是帮着人私奔了?人呢?他们人眼下在哪儿?”
“外面马车上呢,”
沈晏柳小声道,“他们不敢进来,且还要连夜赶路,我就进来给他们收拾些路上用的东西。”
沈胭娇:“……”
“这事情不小,”
沈胭娇急道,“叔父要是知道了,怕不是要打断二哥的腿。”
叔父沈谨和父亲沈恪两人性子差不多,就叔父沈谨还温和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
“没办法,”
沈晏柳道,“陈家大姑娘性子烈,被继母算计成了妾,她一个嫡女,要去给这个继妹做妾去——那继妹性子又被宠的有些跋扈,平常也是要故意压她的,一旦她成了这个继妹身边妾室,不知还会遭多少尴尬磋磨。”
不等沈胭娇开口,他又小声道,“她本在家里上了吊的,却被丫头看见救下了——二哥听说,急的不行,硬是买通了她府里的人,将她悄悄带出来了。”
沈胭娇:“……”
“二哥要不出手,”
沈晏柳眯了眯眼道,“那陈大姑娘必定是不会苟活的。”
况且他二哥好歹也是沈家子弟,自小傲性就有些的,平白被陈家主母算计他的婚事,心里只怕早是怒火滔天了。
更何况,要他看着心上人去死。
他二哥跟大哥处境身份也都不同,大哥更稳,可二哥更为随性张扬。
就算是和双胞胎兄弟沈晏柏比,沈晏樟也是更率真的,三哥沈晏柏反而有些像大哥,稳一些,也内敛一些。
至于世人的眼光规矩……
沈晏柳心里轻哂一声,那都是拿捏懦夫的。
因此,沈晏樟来冲他寻助时,他一点都没犹豫。
更别说之前,都是沈晏樟带着他学骑射之类,跟这位二哥情分,也不同一般的。
沈胭娇听了,皱眉思索片刻。
“他们要去哪里?”
沈胭娇道,“又靠什么度日。”
这不是小事,只要出了沈家的门,那便是一应吃喝拉撒日常所需,都得自己掂量度日的。
沈晏樟能有多少体己?
“我给了二哥些银子,”
沈晏柳道,“加上他自己从家里悄悄拿出来的几样东西典卖了……过寻常日子,五六年的花销不成问题。”
沈胭娇:“……”
这也没了别的法子,都到了这一步了,也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了。
这时候回去,别说沈家这边要跟二哥算账,这陈家大姑娘之前的事情,加上如今的私奔……
越发是在这京中没法活了。
“那他们要去哪里?”
沈胭娇道,“我们说着话,我去叫秋雨来收拾些东西出来。”
不止秋雨,宋嬷嬷也是她的心腹,这两人,连同之前的秋月,都不是背主的人。
她们的嘴严实得紧,倒不怕这三人知晓。只是要避开这庄子里别的人,毕竟人多嘴杂的。
“二哥要去边关平州那一带,”
沈晏柳道,“那边有聂兄一位好兄弟在那边镇守,有了官面上的人脉,想来立足并不艰难。”
说到边关平州这里时,沈晏柳心里微微一动:他忽而想到,之前那姓贾的混蛋,似乎就说过在这一带也做点马匹生意……
他二哥也是和那姓贾的相熟的,不知会不会碰上。
真要能碰上,要是被他知道了那姓贾的下落……他去剐了那混蛋。
“聂兄?聂骁么?”
沈胭娇道,“这事聂骁也知道了?”
“放心,”
沈晏柳道,知道这件事的,“你,我,聂骁——别的没人了,连大哥、三哥都不知道。”
沈胭娇默了默。
不过这事聂骁知道了,有他这面的人脉关照,确实对沈晏樟的立足十分重要。
姐弟两个一边说着这事,一边叫来秋雨赶紧悄悄收拾。
收拾了三大包的东西,连带着冬日的大氅,夏日的药囊……不管大小巨细,全都备上了,连一些常用的药,也都备了一小包。
“这么多?”
沈晏柳吃惊道,“他们那马车该放不下了。”
“穷家富路,”
沈胭娇忙道,“这一路上东西多带了总比用的时候没有的好——他们这一路,平安可有保证?”
虽说眼下国势稳定,可这一路千里迢迢的,难说会有什么凶险。
她二哥就算会些功夫,可双拳难敌四手的……
这事都难说,事关性命安危,凡事还是谨慎些好。
“放心,”
沈晏柳笑道,“二哥跟一队胡商一起走,那胡商也是常做边关生意的,跟聂兄那位好兄弟也是相熟的——知道二哥也是聂兄的好兄弟,那胡商恨不得让二哥跟了他一起做生意呢。”
沈胭娇略略放了心。
这还行。
胡商的车队一向都有彪悍的护卫,他们都是赚的这些凶险生意钱,来往都有他们的惯例。
听闻就算山匪马匪的,跟这些胡商车队也都有暗自的默契,等于也是买了平安钱的。
收拾好了东西后,宋嬷嬷出去借口沈晏柳要回那边他自己的庄子,夫人给他收拾了一堆东西,便将那三大包东西,都放在车上运了出去。
出了庄子行了一段后,在官路旁果然看到了一辆马车。
马车是常见的车行里的车样,马匹也是能惯跑长路的马,车厢瞧着也比较宽大实用。
“三妹妹,”
听到动静,沈晏樟从马车里跳下来,笑道,“麻烦你了。”
沈胭娇也不好说什么,只叮嘱一路上一定要多小心,多几个心眼,切莫随意离开商队独行之类之类,叮嘱得沈晏樟都笑了起来。
“你是我三妹妹,”
沈晏樟笑道,“这语气如何跟我母亲似的——”
说到母亲,他眼底不易觉察透出一抹愧疚来。
“好好能立足,”
沈胭娇忙宽慰他道,“到了地方先安顿好再说。这世上这些事也都是在变的,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让你回来了——”
沈晏樟笑着谢了她的好意,过去打开车帘,小心接了一个姑娘从里面出来下了车。
“这是三妹妹,”
沈晏樟笑道,“你也来见一见罢。”
陈大姑娘忙深深一礼,夜色的马车风灯下,她眼睛红红的,脸上也透出些明显的愧疚羞涩来:
大约她之前怀了死志的时候,也没想到,沈晏樟竟肯带着她私奔,做出这等大胆忤逆之事。
沈胭娇不动声色打量了这位陈大姑娘一眼,容色确实秀丽,眉目间瞧着比沈晏樟稳重不少,只是浑身气度上,又有一种少见的坚忍之意。
想来这也是多年被继母苛待,磨炼出的一种宁死不屈的心性。
“二嫂,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沈胭娇直接叫了二嫂,“我二哥性子直了些,若有不足你多担待。”
说着,便将一个荷包递给她道,“这是我一点心意,你们路上小心。”
那里面装了几张银票,总归给这二人添补一些。
陈大姑娘不安看向沈晏樟。
沈晏樟早在听到沈胭娇叫“二嫂”时便眉目飞扬起来,这时见陈大姑娘冲自己看过来,不由笑道:“三妹妹给的,咱就不客气了。”
说着又看向沈胭娇,也是深深一礼,“三妹妹此番情意,我可铭记在心了,等日后,我必定厚报——真真的,绝不骗人。”
沈胭娇被他逗得一乐,气氛也稍微松和了些。
由于沈晏樟还要在夜里赶路,沈胭娇和沈晏柳也没再多说什么,便瞧着沈晏樟的马车一路消失在了夜色里。
等沈胭娇回了庄子,安顿了沈晏柳住下后,她的心还是有点不安稳。
“夫人,”
见秋雨给沈胭娇摘了簪子,替她梳通了头发后,旁边宋嬷嬷道,“夫人怕是有些脚累了,我替夫人按一下脚?”
今日沈胭娇又去了绣庄,又去了山上一遭,谁知半夜又出来庄子一回,折腾一天,她有些心疼夫人。
“不用,”
沈胭娇笑道,“我身上倒不觉得累,只是想着二哥的事,一时觉得没有了睡意。”
“那叫云官给夫人熬一碗安神汤来?”
宋嬷嬷忙道,“这事也难怪夫人惦记,毕竟这事是有些叫人心累的。”
就连她几十岁的人了,乍然听到沈二少爷跟人私奔,她心里也是惊的。
“二少爷做事向来任性,”
这么想着,宋嬷嬷也叹道,“这一来,在官家这边的前程便不好说了。”
虽然之前也不见什么好前程罢……
可好歹是沈家的人,在京里的富家子弟中,也是很有希望在京巡营或者虎卫营的正式考核中挤进去的。
到时,在武将这边路子上努力些,就算没有大功成了将领之类,那在京巡营或虎卫营里,也能混个小职。
熬些资历出来,那日后也就在京中站稳了脚,慢慢职位也能提上一些,总也是个好前程罢。
这么一来,跟人私奔的名声传出去了,怕是以后真回来了,连考核荐举都没人敢替他写了。
“嬷嬷,”
沈胭娇一笑小声道,“谁说是私奔了呢?”
宋嬷嬷一怔。
“是陈家会对外宣扬?还是我们沈家会对外宣扬?”
沈胭娇眸色闪了闪一笑道,“依我来看的话,这私奔的名头,两家都绝不肯对外传的。”
陈家这回事做的太过,京里有心人只怕都能看出来。
那陈大人大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继室竟然胆子这么大……本就急着掩饰了,这要是再传出去他嫡女跟人私奔……
就算是跟沈晏樟私奔,有之前的事了,外人也会传他那嫡女不好,传他家教不严,家风败坏。
日后,哪家府上还愿意跟他家结亲?
沈家也是一样,不管是家主沈恪,还是叔父沈谨……谁会平白透露自家子弟私奔了?
大约会找个借口来解释沈晏樟的突然失踪。
“这样就好,”
宋嬷嬷想了想也点头道,“这样还好。”
两家各怀心思,便无形中有了一个默契。一起掩饰这事也不是不可能。
沈胭娇料的果然不错,次日她特意叫盯着京里事项的下人便从城里捎来了消息。
说是听闻陈家嫡女,由于先前宴间醉酒失态的事情……羞愤之下上吊死了,还得了一个贞烈的美名。
说是陈家觉得和沈府联姻这事,怕是八字上有些不合,反正三书六礼的还没走,便忍痛放弃了这门亲事。
沈家这边,也说沈晏樟想要走武举的路子,只是还缺些历练,给他找了个机会出门历练去了。
“这事也便先这样了,”
沈胭娇听了笑道,“等着再瞧吧——”
“陈家也是狠,”
宋嬷嬷道,“不过陈家这么说,显然陈家对这个嫡女也是恨上了,直接说她死了,断了她回归家族的路子。陈家就不怕她日后发达了,心里记恨家里?”
“那陈家心里有数,”
沈胭娇轻哼道,“知道向来欺她太过,哪还敢想着她发达了提携家里的事?不如趁早说她死了。”
这一回除了这个消息,还捎来了瘟疫相关的消息。
说是在京里已经听到,如今城门处查的严了,多了好几道关口,盘查的都是从一片地方过来的人……
有察觉不对的,直接就拉在城外一处破落的前朝驿站旧址处,暂且叫人看管着。
还有便是京城里几处大集都暂时取消了,就连街上的行人,比及往常,都少了七八分。
虽说官家还没告示贴出来,但谣言已经乱飞了,大多数人都听说了瘟疫的事情。
“夫人真是料事如神,”
宋嬷嬷叹道,“这灾如今可真要来了。”
沈胭娇心里并不算太慌,她心里清楚当今这位天子,可是既恤民手段又厉害的,这登基以来第一次大事,便是处置这回的瘟疫。
由于处置得力,在她印象里,前世京城这一带,疫情零星,一开始有一定的散发,但很快那散发的势头便被遏制住了。
心里虽有数,可这一世情形又不知会有没有变故,沈胭娇也不敢大意。
“夫人,”
宋嬷嬷有些情急道,“不如夫人快些回城里罢?这瘟疫要是真来了,在这城外,不如城里安定些。”
虽说城外方圆一定数之内,都有虎卫营的巡视,可万一那些逃难的人多了,冲撞过来,这庄子里可不叫人安心。
还是得去城里,好歹官家管的严,那些医署的大人们,首先关切的也是城里的情形。
沈胭娇轻轻摇了摇头。
她心里也早对这事有了主意。
或者说,先前她让种药草,还是想着瘟疫时这行情大涨,倒也不闲了那些山地,还能有一项收成。
可随着绣庄办起来,每次发工钱时,瞧着那些女工发自内心的欢喜……
她先前那种想法,却渐渐变了。
她又不缺这点钱。
她若是留在这庄子里,便是庄子的主心骨,无论她吩咐什么,下人们便令行禁止的,极为有效。
如今这庄子里,重要的草药有了,也有人手。
到时,她带着人多熬些药来,就在这庄子外弄了大锅熬了药,给逃到这里的病人吃……
能救一个是一个。
等官家正式接管这事之前,她便尽自己一分心意也好。
等她将这个意思给宋嬷嬷说了,宋嬷嬷惊得目瞪口呆的。
“夫人呐,”
宋嬷嬷差点哭了,“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她知道她家姑娘好,可姑娘这心如今也忒善了些,这疫情当前的,不是先求自保么?
“嬷嬷,这疫情会压下去的,”
沈胭娇静静道,“咱们有药,平日里熬着喝一些,施药时或者和外人接触时,咱们戴着做的药帕子——留心着点,不会有事的。”
“姑娘若是真要庄子施药的话,”
宋嬷嬷一咬牙道,“老奴留在这里盯着,姑娘且回城里!”
一着急,连夫人也不叫了,又叫回了早先时的姑娘。或者在她心里,沈胭娇一直是她的姑娘。
“不必,”
沈胭娇笑了笑道,“嬷嬷也知道,我福大命大的——这京城里,我的福分算不小了罢。也该散散福了——”
她若回了城,这庄子里人心就散了,只会自保,哪还有人尽力而为呢?
宋嬷嬷:“……”
“嬷嬷,你就当我矫情罢,”
沈胭娇看向宋嬷嬷,一笑道,“况且若是回了城里,佛祖见我这般自私自利的,怕是也寒了心。”
宋嬷嬷听她这么说,便知她主意是真定了。
正说着这事的时候,顾南章带着车轿到了庄子里。
他说了如今天子的意思,有了天子替臣下的祈福,沈胭娇便不必孤守庄子三年了,因此特来接沈胭娇回府。
“啪。”
没等他说完,沈胭娇便将这边碟子里的一个果子冲他砸了过来。
顾南章反应极快,一伸手,果子砸在他手心,被他接了个正着。
“顾大人日理万机的,”
沈胭娇冷哼道,“竟有空拨冗来接我——真是当不起。”
“怪我最近来的少么?”
顾南章一扬眉,“我是真忙。”
沈胭娇走近他笑道:“我知道顾大人是真忙,只是天子比你更忙罢,如何竟有心思为臣下的琐事操心?”
说着,她脸一冷道,“说说罢,就如那赐婚一般,这事,是不是又是你的手段?”
顾南章顿了一顿。
但他也知道,自己也就这么一顿,沈胭娇便知道了答案。
“为何不事先跟我说?”
沈胭娇盯着他道,“顾南章,在你心里,莫非我只是个物件?你喜欢了,便不问我的意思直接拿了去,又不问我的意思,想将我摆在哪里,便将我摆在哪里了?”
这次她索性是把这类的事挑明了,他这么做,她很抗拒。
顾南章默了默。
他是没想到,沈胭娇会为了这个恼了他。
他习惯了掌控。
他一直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必要解释……他要做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习惯如此。
不知不觉会如此。
“说啊!”
沈胭娇见他不说话,越发恼火。
“我错了。”
忽而顾南章开了口,“对不住,是我的错。”
沈胭娇:“……”
她万万没想到,这人就这么轻易认了错。
“回城我再向你请罪,”
顾南章又道,“有瘟疫,今日后,会禁止出入城门——”
“我不回去,”
沈胭娇道,“你回去罢。”
顾南章眯了眯眼道:“我是不是要去山上寻根荆条来请罪,你才肯跟我回去?”
说着话,他又扫了一眼那边的沙漏。
实在是官身不自由,他空闲有限,请了假出来,急着还要回去有事务处理,忙的四脚朝天,真没多说话的余地。
沈胭娇瞧见他眼底的血丝,还有压抑着的焦灼之意,略一顿,便将之前的话头先压下去,将自己的意思说了。
“沈三?”
顾南章明显有些意外。
“你这是什么眼神?”
沈胭娇没好气道,“瞧见我罗刹变菩萨了,你觉得不可思议是么?是不是觉得我一个罗刹鬼,偏去矫情披一张菩萨衣,比及前世,越发面目可憎了是么?”
第87章 回去
“沈三, 这事没有侥幸,染上了就算服了那药,也未必人人都能好, ”
顾南章平静道, “上一世没染上, 这一世你能保证么?一旦染上,那就不管是罗刹和菩萨, 可能都救不了你了。”
“救不了就拉倒, ”
沈胭娇一笑, “想做就去做了,管它。”
“我无法陪你在这庄子上, ”
顾南章又道,“明日起, 朝中五品以上官员,都不可擅离职守。”
“你陪我做什么?”
沈胭娇失笑, “当我是三岁小儿么?”
说着顿一顿又道,“你自己在城里也当心些罢。”
顾南章一时没有说话, 只静静瞧着她。
“又看,”
沈胭娇恼道, “我事还多着呢,你要没事——”
她话没说完,被顾南章一把揽在怀里,重重吻了上去。
“唔——”
沈胭娇没说完的话被他吻碎在了喉咙中,吻得她一时都要站不住了。
深深一吻后, 顾南章才放开了她, 笑了笑道:“有些药香,这药香只怕是专治不举。”
沈胭娇:“……”
“那我在城里等你, ”
顾南章不等她开口又道,“来不及多说,我先回城了。”
说着一顿,在她耳边又低声道,“不管你是罗刹,还是菩萨——我都有些等不及了。沈三,这事过了,我扫榻以待,等着听罗刹轻吟,等着瞧菩萨缱绻。”
沈胭娇登时涨红了脸:“……胡说八道。”
顾南章一笑,眼底透出些不羁来,压住了差点蹿腾出的那一道天雷地火。
由于顾南章急着回转,沈胭娇叫宋嬷嬷拿过来一包早就备好的小包裹,递给他道:“这是给你备的,里面是我这庄子上做的药帕和药囊,还有些点心——你拿回去罢。”
说着又补充道,“天气暖和了,吃食容易坏,你要是吃不了,便和同僚们分着吃了,留长了就馊了。”
“我的东西,”
顾南章一挑眉,“坏了也不给他们。”
沈胭娇懒得理他,直接将那包裹塞进了他的怀里。
顾南章来去匆匆,不过沈胭娇的车轿他给留在了庄子。
“柳少爷来了。”
顾南章才走,秋雨过来禀道。
她话音才落,沈晏柳已经走了进来。
“你如何来了?”
沈胭娇皱眉,“你来了也好,将宝悦接走,你们早些赶回城里去——听他说,明日就不让随意出入城门了。”
“我来了就不走了,”
沈晏柳眯眼笑道,“阿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沈胭娇瞪他。
沈晏柳依旧眯着眼笑,笑得还是像个小狐狸。
沈胭娇拿他没办法,知道是赶不走,想了想道:“你既然要留,便留下来,不过不许乱来,不许往外跑。”
沈晏柳倒是没反驳:“阿姐放心,我也惜命的。”
沈胭娇思忖片刻,还是让他将宝悦一并都接到她这个庄子里来,到时熬了药或者有什么事,都可互相照应。
阿柳也没拒绝。
这一日向晚,叶堃灰头土脸赶到了庄子上。
“夫人如何不回去,”
叶堃哭丧着脸道,“顾老弟将我赶了出来,叫我看好你,若是你染了瘟疫出了什么事,他便拿我是问。”
沈胭娇:“……劳烦神医跑这一趟了。”
想了想,忙又安抚叶堃道,“前阵子阿柳过来时,送了好些个话本子过来,你闲来无事可以瞧瞧。”
她知道这位神医,看热闹爱听个传闻之类的。
“那好那好,”
叶堃眼睛一亮,“正好城里各处说书的,这时也瞧不见了。”
城里官家也发了告示,不叫市井中闲人聚集,也是提防着瘟疫,可就是也没了热闹。
“叶神医,城里医署那边,你觉得他们的处置手法如何?”
说笑归说笑,沈胭娇深知叶堃也不是对瘟疫毫不在心的人,便试探道,“为何他没荐你去医署那边帮忙?”
这一世与前世不同,她和顾南章有了先知之明,且这一世,他有了正经官身,事关百姓性命安危,顾南章心里想必也有一些安排。
“早已经安排上了,”
叶堃大约是来的急,口渴地忙着喝茶,听沈胭娇这么说,他翻了个白眼道,“只是那些人做事太规矩,我瞧着心累——”
官家的医署上下,无论弄个什么都是一板一眼的,层层的报上去,再等层层的安置下来……他哪儿有那个耐心跟这些人一起做事?
不过好在朝廷已经弄清了这次瘟疫的大致情形,是一种鼠疫。
本着应对这次鼠疫,朝中医署上下,群策群力,加上参考前朝等旧例……拟定了几个方子应对。
他先前游走天下时,也得了一个方子,将那称为连葛奇方。
这奇方他已经写给了顾南章,至于顾南章如何将这方子送给医署那边……他就不管了。
“听闻你种了许多连翘?”
叶堃想到了什么,目光灼灼盯着沈胭娇问道。
“不止连翘,”
沈胭娇笑道,“还有些别的,去岁就收了不少,还有先前野生的——都存起来了。”
叶堃拍手笑道:“妙极,妙极。”
说完深深又打量一眼沈胭娇,呵呵又笑道,“我就说顾小弟是个有福气的,不止有了我,还有了你。”
沈胭娇:“……”
看着叶堃去了给他安置好的客房,沈胭娇想想顾南章不顾他那边的情形,将叶堃留在了她身边……
一种从没感受过的滋味,似乎悄悄悄悄的泛了起来。
喝一口热水,都似乎觉得有点甜。
由于叶堃过来,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庄子正院的客房便有些不够了。
之前宝悦跟着一起搬了过来,是单住了一间屋子的,可叶堃来了,这地方就有些不够了。
沈胭娇只能叫宋嬷嬷将宝悦,重新安置在阿柳的房间隔出来的一个小里间内。
阿柳明显不太想让宝悦贴着自己的卧房,可沈胭娇这边正房这院子里,有了叶堃,还有了跟他一起过来的洛青石……
这客房便有些不够住。
好在阿柳也没多说,只皱皱眉,便看着宝悦安置在了那小隔间内。
从这一天起,庄子上下便如临大敌般开始了忙碌。
之前从知道自家东家,竟然不回城,而是选择和他们这些下人,以及庄子的佃户等等一起对抗瘟疫时,庄子上下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果然他们东家,是佛祖都关照的人。
那就是个活菩萨。
有了这底气,庄子上下做起准备来,很是一个群情激昂。
光是砍柴,就备了小山一样的一大堆:
没办法,东家说了,到时要施药,还要施粥。
光是大锅,都备了三十多口。
到时要是架起锅来熬药熬粥的……别的不说,光是所需的柴火,那便是少了都不够。
除了柴火,还有之前东家让人在不知不觉间运过来的垩灰,都已经备了许多。
这一夜,用过饭后,阿柳在沈胭娇这屋里,姐弟两个一起说话的时候,阿柳忽而想到了什么,笑道:“不得不说,这瘟疫,倒是给了二哥一个好机会。”
原本沈晏樟和陈家大姑娘的事,就算两家各自都有了解释,可架不住还有些人想刨根追底地打听个热闹。
可这瘟疫一来,性命攸关的事一出,这满京城,谁还关心沈晏樟这点事情?
这么一件事,竟然就立刻风平浪静了。
“这倒也是,”
沈胭娇也失笑,“恰好赶上罢了——好在二哥是往西北那边走,应该是不过那闹瘟疫的地界,躲过这一灾了。”
“宝悦最近怎么样了,”
沈胭娇说着又问阿柳道,“听闻是有大赦了?”
之前她就听说,服丧一除,天子便昭告天下,有了大赦。
只是大赦旨意才下,层层落实,还要一些时间。
“大赦是有的,”
沈晏柳道,“不过我叫人打听了,宝悦的罪奴之名,大约过了这一段便能销了。别的天恩,她只怕是沾不着。”
沈胭娇心里也明白。
宝悦是连着那四皇子的事情,四皇子的事虽有小人构陷,但夺嫡之争他确实有,也同样有陷害太子的事实……
这事牵连太多,当今天子不可能为之翻案。
能免了宝悦的罪已经是开恩了,别的确实也是不太可能。
不过宝悦没了罪奴的身份后,皇室中人,但凡对她能有一点怜悯的,有一丝旧情的……必定还是会关照许多。
这不是一般人的关照,宝悦日后,就算一直是庶民身份,那也比寻常庶民要好上许多了。
“你是如何打算的?”
沈胭娇看着沈晏柳问道,“她销了罪奴身份后,总不能依旧和先前一样是个侍妾了。”
“再说罢,”
一提这个,阿柳明显懒得多说,神色有点玩世不恭的意思,“阿姐,你说这世上男男女女,为何一定要婚娶呢?”
沈胭娇默了默。
“阿姐,若是我并不想婚娶,”
阿柳忽而看着沈胭娇又道,“阿姐会怪我么?”
这已经不是阿柳第一次这么说了。
沈胭娇心里有了些警惕:
一次两次的,可以当一时感慨或是玩笑看,可若是一直存着这个心思……只怕就不好改了。
她又认真打量了一眼阿柳。
阿柳也笑着看她。
“不会,”
片刻后,沈胭娇也笑了,“我倒是觉得,这世上短短一生的,能随性的时候,便随性一把——不过要想好,父亲那边必定是不依的。”
说着又一顿,看着阿柳一笑道,“再有,你难道不想尝尝那欢喜入骨两心相悦的情意?”
阿柳笑了笑。
“你还小,”
沈胭娇道,“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等过两年,说不定你哭着叫着想要成亲呢。”
沈晏柳轻嗤一声,不过没多说。
等他回了自己房间,就见宝悦正站在那隔断处。
“你有事?”
沈晏柳一眯眼。
“爷,”
宝悦轻声道,“我服侍爷洗漱罢。”
“不必,”
沈晏柳立刻拒了,“你早些睡吧,我也累了,要睡了。”
宝悦想说什么,还是转身去了隔断里面的小间。
沈晏柳收拾好后挥手熄了灯烛,躺在枕上,片刻便睡意起来了。
正睡意朦胧的时候 ,他蓦地觉得身边什么微微一动,不由一个激灵,霍然无声睁开了眼睛。
这才察觉,是宝悦轻轻躺在了他身边。
“回去。”
沈晏柳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思。
宝悦将脸靠在他胳臂上,轻轻啜泣起来。
沈晏柳:“……”
“我知道,大赦已经下来了,”
宝悦抽泣道,“我不是罪奴了,跟了你,可不会再玷污了你什么了罢?”
沈晏柳静静没说话。
等她抽泣大约快平复时,才轻轻又说了两个字:“回去。”
“我不。”
宝悦忽而异常坚决地也回了两个字。
沈晏柳一顿,这还是宝悦第一次这么大胆地反驳他。
“你看看我,”
宝悦忽而又道,“我让你——看看我。”
沈晏柳一皱眉,坐起身转过来脸。
就在这时,躺在她身边的宝悦,将身上的薄被忽然一把掀开来,露出了里面她不着寸缕的身体。
这时月色正好,淡淡映进床帐,在夜色中,宝悦的身体宛如上好的白玉凝成的一般,泛着柔和的光泽。
沈晏柳:“……”
他脸色平静,动作却有点凶狠地一把拽过薄被,一下子将宝悦捂了一个严严实实,连头脸都没放过,将她整个儿蚕茧般包裹住了。
而后跳到地上,一把将这包裹扛起来,一瘸一瘸走进了隔间内,将宝悦一把又丢在了榻上。
之后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床帐,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
宝悦缓缓从薄被中挣扎出来,躺在那里看着夜色中的屋顶,无声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潸然落下。
她连听闻的,宫里皇兄皇弟们身边最卑微的侍寝宫女,能做的事情,都去做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沈晏柳依然对她毫不动心。
是真的不动心,不是沈晏柳说的,还小,不懂的缘故。
毕竟,即便再不懂这些欢爱之事,可看着她那身子时,也该会多瞧一眼,多来摸上一模罢?
不会,不是还可以试一试、学一学么?
她不介意拿她试。
反正这身子,金枝玉叶也当过,尘埃污泥也做过……她不在意这身子,甚至她连这身子都不想要。
若是只是个魂啊什么的,她就天天钻在沈晏柳的袖子里,日日夜夜跟着他,一时一刻也不离开了。
可如今……
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办了。
去死,变成魂?
宝悦闭了闭眼,她不敢。毕竟她没亲眼见过这世上有魂,她母妃的,她四哥的……都没见过。
她怕死了,成不了魂,反而坠入那茫茫虚无中,抓不住一点可依赖的……想想她就怕的发抖。
不行……
这么想着,宝悦双手猛地攥住了身上的薄被,眼底闪过一抹决然:
不行,她必定得让阿柳要了她。
……
次日一早,沈胭娇便听庄子里的下人来禀,庄外好像有了些逃难的人。
不过不多,只见了零星几个。
“那些人什么样子?”
沈胭娇忙问。
“落魄的不行,”
那下人比划道,“瘦的不行,眼里也没神,走路晃晃悠悠的——就长得磕碜了些,脸上还长了脓疮似的——”
沈胭娇眼光一震。
“来了,”
沈胭娇看向叶堃道,“神医?”
叶堃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确实,这次鼠疫,有些病人脸上就窜起脓包的。
情形发展的很快,真真是说来就来了。
庄子上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沈胭娇坐镇,叶堃指挥着施药的规程,沈晏柳和洛青石等人,立刻将之前庄子人手的分配再次核点完后,各就各位了。
一时间,组织着逃亡到这里来的灾民们,依次按照事先规划好的地方,安置了下去。
熬药的熬药,清点人数的清点登记人数,施粥的施粥,发药囊、发药帕的都一一发放了下去。
由于附近灾民有听闻这事的,也都赶过来,一时间人数越来越多。
药帕子数量不够,直接就用了粗布粗麻之类,沾了药汁熏了药的,扯成药巾发放了下去。
庄子人手到底也有限,沈晏柳和洛青石等人,立刻叫人将灾民里身体还好的,有些威望的,也拉进了组织的人手中。
用灾民来管理灾民……倒是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大约是没想到京都外的庄子,竟然还有东家肯在这时出手帮忙的,这些灾民一时间眼底的绝望之意都减轻了不少。
偶尔脾性怪的,想要闹事的……也都被其他灾民呵斥压制了下去。
灾民们安置的时候都三三两两分散着,中间又熏了草药……烟雾有些浓,可也没人叫苦。
叶堃是最忙的。
灾民中有十几个病情比较重了,单大剂量地服用那熬的药汁已经回转不了。
叶堃将那十几个单独管起来,与其他别的灾民分开。
而后他单独支了小锅,叫人给这十几个人按他的方子又换了药熬。
正当叶堃满头大汗地察看完这十几个人服药后的情形时,一转身就看到沈胭娇走了过来。
“姑奶奶,”
叶堃急的一跺脚,“你来这里添什么乱,不是说了,叫你莫要过来,莫要过来——你是不听话的么?”
沈胭娇看着他眼底的血丝和满头大汗,皱皱眉道:“你把药配好了,我带了人过来,瞧着煎药就好——你去歇歇。”
叶堃到底也有了些年纪,虽说身子骨不错,可也架不住这么劳累。
万一他出了什么毛病,这些重病的人便都没了指望。
“我没事,”
叶堃急的乱摆手,“你赶紧走,你赶紧走——你不走我跳药锅里了啊,你把我煎了给他们吃了算了——”
沈胭娇:“……”
“别处的事也少不了你,”
叶堃忙又道,“我这里你帮不上忙——你又不懂,快去,快去忙你的。”
沈胭娇听他这么说,也没坚持,给他放下了一个玉瓶里装着的水,示意这水是烧开过的,封了口,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开了口就是。
叶堃点点头,示意她放在那里。
一直等她离开,叶堃才过来打开后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过来庄子这边的灾民数明显少了许多。
沈胭娇问过,知道是官家设在城外的几个安置所,已经开始了全面的收纳灾民的事项。
那几处也是在施药,施粥……
一时间,过来京郊的这一批灾民,逐渐各自都有了安置。
沈胭娇长长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这一世官家的举措,比及前世可能更加有效,且这一回的方子,除了敲定了两位老御医的,官家竟还用了叶堃的这个……
明显效果显著。
由于沈胭娇在庄子救治这些灾民时,为了方便分辨灾民和庄里负责组织的下人,以及选出来的灾民管事的人等,她想了一个法子。
就拿出她库里的一匹红绫,扯成了一条一条的,教管事的人都系在腰间。
这样,灾民们若有事,便能直接叫人。
不想着传来传去,沈胭娇自己,在这些灾民嘴里,成了“红绫夫人”。
身体见好的灾民中,就有些心里活络的,趁闲扯出来些顺口溜之类的谣曲,将沈胭娇几乎唱成了菩萨在世。
沈胭娇:“……”
这些人这么闲的?
她想了想,叫人过去,暗示这些灾民,要感恩便感恩当今天子,感恩真正的佛祖和菩萨——
这顺口溜传播的速度惊人,她可不想日后成了京里街巷间的新谈资。
况且顾南章年少权臣,还是少给他招人眼的好。
听闻周边的安置点有病死的,但也只在零星,比及前世是真好了许多。
一开始的纷乱过后,事情终于有序了下来。
沈胭娇庄子这边,在叶堃的全力出击下,重病人竟然一个都没死,也成了奇迹了。
只是众人都不容易,一个个累的人仰马翻。
叶堃常常是整夜不睡,熬出来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他不仅忙着救治,身边也还常备着纸笔。只是写出来的字,也只有他自己认得了。
外地的灾民还陆陆续续出现,只是官方那边,一旦安置出了经验,规模扩大起来便是速度飞快了。
且也早有朝中的医署官员,带着方子直奔瘟疫源头区域。
即便这般高效,这一回瘟疫,也持续了两个多月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
“夫人,再睡会罢,”
这日一早,宋嬷嬷见沈胭娇又早早起来,忙心疼道,“叶神医还在睡呢,外面安置的那些地方,又有灾民在请离了——人越来越少,夫人可也好好歇上两日罢。”
“我睡不着了,”
沈胭娇一笑道,“咱们庄子上的那个生病的如何了?”
庄子上一人,也染了瘟疫。
不过在叶堃的救治下,这人也在慢慢向好。
第88章 赏赐
“好多了, ”
宋嬷嬷笑道,“这一回咱这庄子上没少一人。”
别处安置的地方,听闻都有病死的, 唯独她家夫人这庄子里没事, 这不是佛祖庇佑又是什么?
自然那神医先生的功劳也是有的。
沈胭娇伸展了一下身体, 多日的劳累在这一刻忽而觉得消减了不少,心里都是轻松的。
“听闻城门那边要放开了, ”
等沈胭娇洗漱了后, 秋雨过来给她梳头, 也笑道,“总归是熬过了这一劫。”
“等这回消停了, 就把你和青石的事情定了吧,”
沈胭娇看着镜子里的秋雨笑道, “青石也早过了成亲的年纪,别耽搁太久了。”
正给她梳头的秋雨动作一顿, 登时满脸通红。
宋嬷嬷在一旁哈哈笑了起来:“喜事,这是喜事啊。”
等秋雨红着脸替沈胭娇挽好了头发退了出去, 宋嬷嬷笑道:“夫人是没瞧见,为了她和洛青石, 那苏青官可是费心费力地撮合呢——”
就这一起对抗瘟疫的两个多月里,由于都在庄子里,苏青官很是积极替秋雨和洛青石来回奔走。
若是有一点机会让两人能在一起说说话,他都会拉着众人一起成全了这机会。
这一来二去的,洛青石和秋雨之间, 终于算是落定了。
“真可惜这姐弟两个, ”
说到这里,宋嬷嬷又不由感叹道, “两个都绝了婚配的念头,身子也都毁了——”
“叶神医替云官瞧了么?”
沈胭娇忙又问,“昨日不说是腾出手来,要替云官敷药了么?”
“在弄呢,”
宋嬷嬷道,“神医说敷药之前先要将她原本的疤痕处划伤——怕是极痛的,这一回云官要忍一回罪了。”
沈胭娇忙过去看了云官。
苏青官也在,满脸紧张地站在一旁。
见沈胭娇等人也过来了,叶堃吹胡子瞪眼道:“这都是来做什么,你们都离远了些。”
沈胭娇只好等在门外。
就听屋内云官拼命压制的呜咽声,大约是痛得很了,可也很快就没了什么动静。
等神医敷了药,沈胭娇等人这才忙忙进去。
就见苏云官将嘴里咬着的一根木棍拿了下来,唇上都因用力压破了些,脸上还带着泪痕。
“姐,疼吗?”
苏青官见他姐的样子心疼不已。
“还好,”
苏云官这边脸上敷了厚厚一层药,又被叶堃拿纱包了起来,看着样子有些惨,可她语气还是很轻松,“多谢神医。”
“丫头不错,”
叶堃赞道,“放心,你这痛不会白忍的,等换过几次药,你这脸再长好后,便没那样显眼的伤疤了——等你脸好了,记得给我做几顿好汤食。”
这丫头做的一手好羹汤,叶堃这一段可是尝过不少,整日里也是念念不忘的。
苏云官笑着应了,只是脸上还有伤,一笑又脸疼,斯哈了一下,自己只能咬着唇笑。
她笑起来两眼亮晶晶的,沈胭娇还是第一回 在她眼底,看出这么舒心的笑意。
苏青官看着姐姐脸上的笑意,转过身满眼感激地直接给叶堃磕了一个头。
这一日京里终于传来消息,城门通了。
由于瘟疫的缘故,城里的铺子之前都关了。
这一回重开,便知道是城里重又起市了,这时候,沈晏柳和洛青石等人,自然要赶回京城。
沈晏柳这次回城,将宝悦一起带了回去。
不为别的,她的大赦就要下来了,官家的人,必定是要去沈府里传达一声的。
送走了阿柳等人,沈胭娇的庄子上也开始了另一番忙碌。
先前停工的绣庄,这时候也准备开工。
正忙碌着,庄子上却来了意想不到的人物。
“宫里的宦侍?”
听了宋嬷嬷过来回禀,沈胭娇有些吃惊,“来了咱们庄子上?”
宋嬷嬷疑惑点头。
沈胭娇不敢怠慢,过去忙见了来的两位公公。
这两位宫里的人都瞧着年纪不小了,衣饰鲜明,一看便知是在宫里有些脸面的。
他们两人笑眯眯将事情说了,原来是天子和皇后要接了沈胭娇进宫,说是要见一见这位传闻中的“红绫夫人”。
沈胭娇:“……”
果然那些灾民们编的顺口溜,传到了京里,连天子都知晓了。
不过她很快也稳住了心神,这事既然顾南章没有事先跟她透露,那必定是好事,她去就是了。
专门有宫里来的车轿,沈胭娇的诰命服饰在新宅,车轿进了城后,还特意从新宅那边过 ,让她换了衣裳,这才进了宫。
一路上,沈胭娇眸色流转不已,心里有了一点算计。毕竟这进宫一次也不容易,这宫不能白进。
宫里天子和皇后也正在说起这事。
“臣妾见识浅陋,”
皇后笑吟吟看向天子道,“臣妾听闻有些积善人家,能在灾荒年施粥救济的,已经算是上善人家了。”
说着又是一笑道,“可荒年施粥,到底也没性命之危。这沈氏,竟能在瘟疫中挺身而出,施药施粥救助灾民——臣妾觉得越发难得。”
这事真不是一般人肯做的。
要是这都有人说矫情,那些人心该有多黑。
更别说,这瘟疫,是当今天子登基来处置的第一件大事。
这事一定,民心便稳稳收入囊中了。
在这事上出力得力的人员,天子必定都会大赏。
沈氏一介女流,能做到这一步,且还不忘在救济中,颂扬天恩,可见是心有民,心有君,心有社稷。
难得。
天子含笑不语。
等沈胭娇进了宫,天子皇后好一番夸赞。
“淑人沈氏,”
天子笑道,“你可想要些什么赏赐——大胆说,叫朕听听,能赏你的,朕不会吝啬。”
他猜度沈氏必定谦让一番,说不定顾南章背后也会教她应对。
虽说都是人情,可这样的话,到底也缺了几分真意。
沈胭娇却没客气,欢喜地磕了头后,直接说了她想要的赏赐:
她想为绣庄,揽下一个大活。
“你是说——”
听了沈胭娇的话后,皇后讶异道,“你想为你的绣庄——求下太学里学子们的一批夏服绣饰?”
太学里的太学生,都有官家统一给的四季衣裳。
衣裳的特殊绣饰,一般是交由一些绣坊来做。
她万万没想到,这沈氏求的是这个。
“不是,”
皇后想了想又吃惊道,“你还办了绣庄?”
她和天子对视一眼,明显两人都有了些兴趣。
问了沈胭娇绣庄的情形,沈胭娇也不掩饰,只是不起眼的一个小绣庄,也才开了没多久。
但她早有准备,将随身带着绣庄的绣品,呈了上去。
她绣庄虽小,可绣活精致,花样翻新出奇……大件的绣服不敢接,可太学生衣裳上的绣饰,都在衣领袖口等处……
主打就是一个精致细腻。
皇后看着这绣品,眼前一亮,赞不绝口。
“你与女工们分红?”
天子的心思却没在这些绣品上,倒是对沈胭娇说的,她那绣庄的管事模式上,觉得有些新鲜,“如何不直接买下这些绣娘?”
当今富人家里做绣庄的,那些绣娘都是卖了身的,拿着身契,才敢将绣技教下去……
不然岂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也白白折损银钱。
沈胭娇也没多解释,只略略说了,只想为那些穷苦女子,谋一份立足于世的本钱。
而于她来说,也只是怕日月虚度,想找些事情做罢了。
天子先是感慨她这份用心,等听到沈胭娇说怕“日月虚度”时,不知怎的,直接将意思想到了顾南章的“不举”上了:
毕竟顾爱卿不举,沈氏只怕也是寂寞,才更觉日月虚度了罢?
“朕给顾爱卿放三日假,”
天子笑道,“教他在家好生歇息几日。”
沈胭娇:“……”
不是,正说着正事呢,如何话题歪到了顾南章身上去了?
“你求的事,朕应了,另外再给你一个恩赏,”
好在天子没忘了这事,“朕给你绣庄赐个名罢——鱼龙绣庄,取一个鱼跃成龙的好兆头,也盼穿了你家绣饰衣裳的太学生们,能鱼跃成龙,早日为社稷效力。”
沈胭娇大喜过望,结结实实磕了头谢过,逗得天子和皇后都是一笑。
沈胭娇出了宫时,就见顾南章早在宫门处等着了。
“做梦似的,”
沈胭娇小声笑道,“竟和官家说话了——官家说话,一点儿也不拽文绉绉的样子,说起话来也随和可亲呢。”
顾南章一笑:“你若上朝去听听,便知道这位真正的性子了。”
天下哪有好说话的皇帝。
“这日来的急,”
沈胭娇道,“只带了嬷嬷过来,我先回庄子罢。”
“回新宅。”
顾南章却很直接,“我有事。”
见他说的郑重,沈胭娇便没反驳。
到了新宅这边,沈胭娇心里的欢喜还在翻腾,唇角止不住上扬,嘴里默念了好几遍“鱼龙”。
若是寻常人给绣庄起名字,哪里敢随便带一个“龙”字?
但她绣庄名字,是天子赐的。
响当当。
“你有什么事,可以说了罢?”
一直进了屋,她才压住心底的欢喜,看向顾南章道,“你说……鱼龙这名字,是不是极好的寓意?真真是没——”
话没说完,她一阵晕眩。
整个人竟被顾南章一把横抱起来,大步走到了床帐边。
“你——”
沈胭娇被放在榻上时,还有些晕眩,心里却已经明白了顾南章说的事情是什么事了,不由啐道,“瞎闹——”
又没说完,便被压过来的顾南章,吻住了她的唇。
这一吻有些绵长。
沈胭娇被吻得有点头晕。
顾南章的气息清冽,只是身上还带着明显的墨香,想来在来之前,他正公务繁忙中挥毫洒墨的……
弄得一身的淡墨香。
随着这一吻,将那点墨香,似乎也要经唇齿间,渗透进她摇荡不已的心神之中。
“和离书写了,”
深深一吻过,顾南章俯在她耳边轻声道,“国丧也过了——沈三,我等不及了。”
沈胭娇被他吻得意乱神迷,又加上先前的欢喜,一时间也觉得有点甜美腻人的心动。
“等……”
不过眼下天还没黑,前世她和顾南章夜里夫妻之事向来都淡漠了,更没有过一次白日宣淫的时候,自然不惯这个,“等天……天黑——”
“这是你我的宅子,”
顾南章一笑,“我吩咐了一声,谁还敢进来。为何要等天黑?”
他说着,伸手缓缓扯开了自己的衣带。
“不是,”
沈胭娇心里有些微的慌乱,忙挣着坐起身道,“青天白日的——你也不知羞耻。”
“夫妇敦伦,”
顾南章一笑,“天经地义,羞什么?”
沈胭娇心里越发羞急,她无法接受,在白日里与他这般那般……情急下就想溜走。
只是才要起来,就被顾南章一把扣住了手腕。
“别怕,”
顾南章轻声道,“不会有人看到。”
沈胭娇挣了一下没挣开。
顾南章将外面大衣裳脱下来丢在那边衣架上后,坐在沈胭娇一旁,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勾住了沈胭娇的衣带。
“我也有事问你,”
沈胭娇一把抓住他就要作孽的手,想到了什么,盯着他道,“这事存在心里,一直想问,怕你恼,一直没问。”
“何事?”
顾南章微微眯了眯眼。
“就——”
沈胭娇小声试探道,“先前你书房里,一个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问出这一句,就看到顾南章神色明显一顿。
之前勾住她衣带的那手,也缓缓松了开来。
第89章 琴声
沈胭娇心里一沉:莫非问到了这人的什么秘密, 或是……那东西是这人曾经心上人的?
“你看到了?”
顾南章自失一笑,“你都看到了,还问是什么?”
“那是谁的?”
沈胭娇试探道, “是你生母……留下来的东西么?”
顾南章一顿, 眼底透出一丝讶异来, 继而忽然唇角不易觉察地勾起。
“不是。”
顾南章看着沈胭娇道。
沈胭娇心里微微一紧,也直盯着他的眼睛:“你……曾经……心上人的?”
顾南章视线锁定了她, 静静嗯了一声。
沈胭娇眸色止不住一颤:
果然, 果然。
原来他是有心上人的。
上一世是因了她算计, 他才没娶到他那心上人罢?
可这一世,为何他又来惹自己?
为什么不去娶他那心上人去!
“为何, ”
这么想着,沈胭娇也就这么问了, “你既有心上人,为何来招惹我——”
一边问着, 眸中却不禁染上了一层薄怒。
顾南章静静盯着她,眼底看不出什么明显情绪来。
他这种淡定, 反而越发激怒了沈胭娇。
先前好不容易积攒起的,要和他重新来过, 试一试求一个此生的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的心意……
转瞬间灰飞烟灭了。
“闪开,”
沈胭娇一边从榻上急着下来,一边恼道,“让我下去。”
顾南章却不动地方。
“闪开,这一世没人算计你了, 没人拦着你了, 你为何不去娶你那心上人?”
沈胭娇气的手都有点抖了,推了他一把道, “为何?”
顾南章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紧紧就压在他的心口处。
“我把她弄丢了,”
顾南章看着沈胭娇的眼睛,轻轻道,“沈三,我以为再也找不到她了。”
沈胭娇:“……”
沈胭娇怒极反笑:“顾南章,别在我跟前这般深情蜜意的想别人,没的叫人恶心。哦——你以为再也找不到她了,这又是说,你如今竟又找到她了是么?”
“像是,”
顾南章却死死不放手,依旧盯着她的眼睛道,“我在如今的她身上,常常觉得如遇故人。”
“呸。”
沈胭娇气的啐了一口。
这人不要脸到在她面前,述说和另一个女人的情情爱爱了。
当她是什么?
“你养了外室?”
沈胭娇气恼中又觉察出了他这话的意思,越发惊怒交加,“你竟然养了外室?”
口口声声说绝不纳妾的人,竟然偷偷养了外室,而她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沈胭娇心里气的打颤,却又有一种压不住的酸涩。
顾南章看着她道:“你吃醋了?”
“放屁。”
沈胭娇恼道,“闪开,你去找她,我祝你们百年好合儿孙满堂,到时你们白首到死了,我去给你们买上一百只石龟替你们驮碑去,每块碑上都给你们刻上神仙眷侣感天动地几个大字——行了么?”
顾南章一时有些忍俊不禁。
他竟然还笑。
沈胭娇眸色倏地一冷。
然而不等她那点狠意翻腾上来,整个人却被顾南章忽而一下子压倒在了榻上。
“你干什么——”
猝不及防的沈胭娇怒道。
“我话没说完,你怎么能走?”
顾南章压着她静静道,“你就不想知道她什么样子?”
“不想,”
沈胭娇怒道,“关我屁事。”
“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顾南章看着她的眼睛静静又道,“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最难得胸前一点朱砂痣,平添魅色起春风。”
沈胭娇先听了正要发怒,却忽而听到了那句胸前一点朱砂痣……
她蓦地想到,她心口处,也有一颗朱砂痣。
就在沈胭娇这一愣的功夫,顾南章伸手娴熟地勾起她的衣带,手指微微一动,那衣带便在她愣怔间瞬间散了开去。
“你,”
沈胭娇下意识想要推开他,心思却还在他那句话上,“你说的是——是……”
“自己的东西都不认得了么?”
顾南章这时没再绕圈子了,他一边吻着沈胭娇,一边轻声道,“沈三,我……找了你许多年——”
沈胭娇被他这一连串的吻,吻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可她心里还没完全明白过来。
于是她一把双手抱住顾南章的头,硬生生扳住他,不让他继续乱吻,一边皱眉问道:“你说清楚,那荷包真是我的?为何在你那里?”
问出这句话时,沈胭娇心里却砰砰砰不受控制的乱跳起来:
若是顾南章真说的是她……
那就是说,早在婚前,顾南章就曾在心里喜爱过她?
沈胭娇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初尝蜜味的小儿女般,一瞬间似乎被这世上最鲜美甜蜜的滋味给冲了个人仰马翻。
感觉到心都快跳出来了,又生怕听错了顾南章的话语,因此绷紧着一根弦,直盯盯地瞧着他。
顾南章显然对她的打断有些不满,吻在她耳畔道:“你小时送我的,佛寺外,桃林边——”
只说了这半截,他的吻便顺着从她耳畔往下滑去。
可这时沈胭娇早心不在焉了,她的心随着他那句话,霎时飞到了那桃林边……
太过久远的记忆了,她那时确实还小,但却又确实能记着这件事。
大约那是她在这世上,第一回 见到有人会被欺负得那么惨……口鼻都是血的一个大孩子……
也大约是那日桃林灼灼的美,衬得那人的惨越发突出,因此就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只记得那件事,早忘了那被欺负的人的容貌,更不知道他是谁。
原来是他。
原来那日他还拿了自己的荷包?
原来他一直留着。
不对呀……
沈胭娇正欢喜甜蜜间,忽而又觉得不对,硬生生又扳住顾南章的头道:“等等等等……为何那荷包成了这般模样?你烧过它?你为何烧它?”
顾南章:“……”
又一次被打断亲密,又一次问的他有点心颤……再多来这么几次,他怕是真要坐实了那不举的名声了。
“你想嫁傅云山一次,”
顾南章只想将这事翻篇,在她耳畔有些咬牙道,“你想嫁聂骁又一次——你若再想嫁一个人,这荷包早没了。”
沈胭娇:“……”
那丝甜蜜的感觉又回来了。
前世,原来她也曾被人真心实意心悦过。
“你……喜爱……为何不早说?”
沈胭娇轻轻道,“前世……你觉得我……不是当初那个良善的孩子了是么?”
说着微微一顿,躲开顾南章的又一吻,“若是我还是和前世后来一样的性子呢……你会如何?”
“不知,”
顾南章顿一顿轻轻道,“但绝不放手。”
还有一些话,他不能说出口。那些话太阴狠,太自私……他便将那些话压在心底,死也不会说给她听。
沈胭娇也没多问。
“你呢,”
顾南章忽而问了一声,“可曾喜爱过我?无关权势,地位和身世的那种喜爱。”
沈胭娇笑了笑:“顾状元也会有这种疑惑么?有关才貌算不算?你这张脸,便已经是价值千金了罢,谁能不爱呢?”
顾南章冷哼了一声:“说实话。前世你也不曾喜爱过我罢?”
只是算计他的身世,算计他身后的荣华富贵。
“你这人,”
沈胭娇想了想,还是认真道,“太过清冷矜重——便是初始时,你身上也不见率真随性。”
这人太冷心思太深,像是冰着的海,看不到一丝波澜。
“你喜欢随性?”
顾南章眼光一深。
“真性情罢,”
沈胭娇没留意他的眼神,还在思忖着回应,“只觉得重活一世,只求可率真相处,别无伪饰遮掩——”
若只是为了夫妻而夫妻……那重活这一世又有什么趣味呢?
只想着夫妻间,能坦诚以待。
“想知道我的真性情么?”
顾南章在她耳边轻声道。
沈胭娇看不到他的眼神,以为他还在跟自己探讨夫妻相处之道,便一笑道:“自然……想怎样便怎样,莫客气莫疏离莫——唔……”
话没说完,她没说完的话,便被顾南章的唇齿碾碎在了喉咙里。
顾南章不再给她说话的余地。
他对她的身体十分熟悉,转瞬间便掌控了他想掌控的一切。
“你要真性情……”
顾南章俯身,“那你便见见我的真性情。”
沈胭娇轻呼一声,便又被他堵了回去,没片刻,声便不成声了。心里也总算清楚,他说的真性情是在什么事上了。
沈胭娇心里万分后悔说这个。
更没想过,前世她觉得“简简单单”的事情,还能被翻出那么多的样头来……
她真真就跟个泥人一般,在顾南章手里被捏出了各种疯狂来。
早没了白日黑夜的念头了,更不知今夕何夕。
过往漫长的岁月,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压缩成了一支花烛,燃起的烛火一下子驱散了心底的尘霾。
无数遗憾的冬日枯枝,在这一刻像是被尽情催放出万千新芽来。
宛如新生。
沈胭娇累的沉沉睡过去,睡梦里无数碎裂的过往瞬间,像是阿柳书馆里才出的画册般,一页页飞快在她眼前闪过。
“娘……母亲——”
画面在乳娘抱着的小孩子上一闪而过,她却又似乎听到了那小娃娃带着哭腔的叫喊声……
前世她忙于斗来斗去,连对自己的孩子都不曾用过几分真心。
一想到那小娃娃看向她时,从渴盼到畏惧到疏离……的眼神,她恍惚中心酸不已。
就在这时,那一幕又消失,那乳娘抱着孩子似乎不回头一直走向茫茫的黑雾之中。
“别。”
睡梦中的沈胭娇急的感觉自己喉咙都叫破了,“别走——”
沈胭娇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上已经是一声冷汗。
“被梦魇到了么?”
身旁传来顾南章的声音,“醒了?”
沈胭娇定定神,才知道是大梦一场。
听到身旁顾南章的声音,她一转脸,正对上顾南章平静关切的眼神。
“怎么都是汗?”
顾南章将手在她额上抹了一下,“做了个什么梦?”
他的手掌干燥温热,抚在她额上的感觉很舒服,沈胭娇定了定心神后,正要说话时,她的身体似乎才刚“醒”了过来。
像是散了架般,沈胭娇没忍住轻哼了一声。
“你——”
沈胭娇这才想到了昨日加上昨夜的事情,霎时微微一怔,继而不自觉将脸往被子里缩了缩。
也就在这时,才又察觉到,薄被里十分干爽舒适,并没有……那种……之后的——不适感。
“昨夜给你洗浴过,”
顾南章看着她的样子,勾了勾唇,低声道,“还换了下面铺的东西——你都没醒。”
沈胭娇:“……”
她没吭声,直接拉起薄被,将自己连头一起捂住,捂了一个严严实实。
“老夫老妻了,”
顾南章挑眉,“羞什么?”
两辈子,她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等叶神医回来,”
沈胭娇在薄被下瓮声瓮气道,“你让他帮我配一副上好的避子汤罢。”
人都说近乡情怯。
一想到前世孩子们的幼时,她的心便在打颤。
她怕。
既怕万一有了,来的不是自己曾亏欠过的孩子……她便没了机会补偿。
又怕……
来的就是前世那几个孩子。
她没脸再去面对他们稚嫩渴盼的眼神了……她是真怕。
“为何?”
顾南章将她几乎直接拎出来。
“我怕,”
沈胭娇如实道,“我亏欠他们太多。”
顾南章默了默。
没成想是这个缘故,要说亏欠,他怕是也一样,彼此彼此。
前世由于沈胭娇那性子的缘故,他怕那几个孩子也学了她,便让他们一到读书的年纪,直接叫府里私塾先生严苛管教起来。
如今想起来,他似乎从未在孩子们面上,看到过由衷的欢快。
“不要避子汤,”
顾南章道,“沈三,我们试一试——养子不教父之过,若是这一世再教不好,我跟你请罪。”
沈胭娇又用薄被捂住了脸:“我还想再躺着静一静,你——出去,别在这里。”
顾南章没有多说,真就起身下了榻。
没多久,正当沈胭娇靠在枕上心思纷扰时,忽而听到一阵琴声。
反应过来后,沈胭娇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是顾南章。
顾南章在弹琴?
前世今生两辈子,她还是第一次听到顾南章这般美妙的琴声。
哪怕是沈胭娇不擅音律,也能听出,他弹得这曲子是《凤求凰》。
古曲清妙婉转,又爱意缠绵,于他指下,洒洒洋洋的,像是凭空落了一场春雨,缱绻起悱恻又动人的绵绵情意。
美妙的曲声似有一种看不到的力量,能轻易抚平她心底的那点不安和怅惘。
怪不得先前京城传闻,顾南章多才多艺……
前世还以为是谬传,如今才见真章。
……
天子给三日假,可顾南章自然不会真的要卡着这三日歇息。两日才过,他便回了职守。
沈胭娇早就命人将天子赐的绣庄名字,叫人做出来匾额,送到了庄子上。又去国公府那边,向国公爷和钱氏问了安。
钱氏早听闻了她得了赏赐,且之前又得天子福佑,免了孤守庄子的事……
因此一见她,满脸都是笑。
“可算是了了我一桩大心事,”
钱氏拍手道,“不想竟叫官家给办好了——真真是天子圣明呐。”
沈胭娇只微微一笑。
还不都是顾南章的手段,这位继母到现在,还以为是天子突发奇想管的臣子内宅事呢。
“你兄弟那边,”
说起话来时,钱氏小声又道,“那宝悦……听闻已经蒙了大赦,如今已经是庶民了——又听人说,宫里有人开始打听她了,像是有人要照应她。”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大约是见当今天子,对这宝悦没有太多厌弃之意,又有大赦,宫里一些消息灵通的,可能是为了博天子好感,或是彰显情意……
估摸着面子上,总会对这宝悦有一些小小的抚恤。
“那是免不了的,”
沈胭娇笑道,“她以后日子会好过许多了。”
“你兄弟是什么个意思?”
钱氏笑道,“再怎么如何,给个贵妾也是应当的罢?”
这种情形下,还让宝悦做一个卑微侍妾,便不太合适了。
“这个阿柳还没说,”
沈胭娇解释道,“不过,必定会待她好的。”
“应当的,”
钱氏小声道,“外面人都瞧着呢——厚待才能堵那些人的嘴。”
沈胭娇又跟钱氏说了一会话,这才回到新宅。
这时,庄子上秋雨等人也已经过来,宋嬷嬷指挥着人一一安置妥当。
“夫人可不知道,”
秋雨笑道,“红云这两日兴奋得魔怔了一般,没事便坐在那匾额下面瞅着笑。”
沈胭娇失笑,这回回京,红云直接留在了庄子里。
她这次被顾南章接回来,孤守庄子的事被天子否了,那便不能常驻庄子。
如今红云,在绣庄那边,实打实的大管事了。
况且庄子如今领了大活,太学生们的那一批夏服绣活,更要赶着做出来,红云怕是要狠狠累一段了。
“我让人将庄子正院的西跨院那边,收拾出来两间屋子给红云用,”
沈胭娇问秋雨,“你来时可见有人收拾了?”
“夫人放心,收拾了,”
秋雨笑道,“可把红云给得意坏了,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呢——”
给红云专门收拾出两间屋子,其实就是最大的表示了……红云这绣庄管事,自此其实便是定了。
且这屋子,是给红云专门料理绣庄事务的,绣庄用人之权,采购绣线等所有一应细事,红云都有了全权处置之权。
且和她名下别的生意不同,这绣庄可是得了天子赐名的。那自然更加一等荣耀了。
“她多历练历练,”
沈胭娇笑道,“再沉稳些更好。”
“红云做的好,”
宋嬷嬷笑道,“只是不知日后谁有福气娶了她。”
沈胭娇嗯了一声。
红云自个儿对婚姻大事,似乎并不算上心,出奇地爱做事。
只是红云不想着这事,她也要替红云想这些。
先前庄子里的田嬷嬷,像是很喜欢红云,很想让自己家二小子求了红云过去……
可是她没应。
她也委婉问过红云,明显红云并没有这个意思。
田嬷嬷人是还好,可红云的志向,绝不是愿意待在宅中的……田嬷嬷的儿媳身份,不适合红云。
好在田嬷嬷也十分识趣,听出来她的婉拒意思,便再也没提过这岔。
“慢慢再瞧罢,”
沈胭娇一笑道,“好饭不怕晚,一定要看红云自己的意思。”
“红云身世也可怜,”
秋雨小声道,“如今熟了,她和我私下说过她的一些事情,我才知道了一点。”
“哦?”
沈胭娇道,“说说。”
红云能认得一些字,且认得字还不算少,从这一点上看,她早就料到,红云只怕出身也不是劳苦人家。
“她说她从小没了娘,爹爹还好,也没续娶,一边做些小生意一边带着她——叫她认字算账的,日子不算富裕但也小安,”
秋雨道,“只后来她爹生了病,她把家里好些东西,连房子都卖了,也没救回她爹的命——原本有个指腹为婚的表哥,那表哥家见状,便退了婚。”
说着又叹,“她爹死的时候,连葬殓的钱都没了,她去求伯父,却被伯父一家算计着给卖了——就到了国公府做了丫头。”
“原来这样,”
宋嬷嬷道,“我说这红云瞧着比许多人通透些,果然经过事的。”
“真也不易,”
沈胭娇眸色微微一动道,“慢慢些走着瞧吧。”
不等宋嬷嬷她们安置好,沈胭娇先过去了一趟沈府。
自从瘟疫开始,她也已经是两三个月不曾回来过了。如今瘟疫过了,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家问个安好的。
用她的车轿过去沈府,路过一条街巷时,沈胭娇透过车窗,看到路旁一个店铺外,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过去。
“宝悦?”
沈胭娇有些讶异地自语道。
“谁,是宝悦么?”
跟着她的秋雨忙也凑过来瞧道,“她竟会一个人出门?”
是真奇怪。
宝悦这人,向来不喜热闹,也不肯多跟人说话。
她竟然会一个人出来……
这一点真是有些奇怪。
“大约是回了京,”
秋雨想着,笑着替宝悦解释道,“她如今也没了罪奴的身份了,怕不是苦了太久,想来街上走一走了?”
沈胭娇笑了笑,她心里依然觉得诧异,又往车窗外看时,却不见了宝悦的身影。
……
这边,宝悦觉察到似乎有人看过来,却回头看时,并没人在意她,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今日主动跟沈晏柳说起,要来这边走一走,是想买些东西。
“姑娘想看看什么?”
这店铺的伙计,大约是没想到有姑娘家来看,不由诧异招呼道,“姑娘是为家里兄弟买这些么?想要什么?”
这铺子里,都是男人的佩饰。
且东家是胡商,因此还有一些西域等地传进来的货,也都男人用的,比如短刀、精致的火镰、带钩等等。
宝悦也不说话,一样一样瞧过。
这时,她眼光一闪,拿起了一把带鞘的短刃。
“姑娘好眼光,”
活计忙笑着殷勤道,“这是西域来的并蒂刀,一鞘两刃呢——瞧瞧!”
说着,刷的一下抽出来,竟是两柄一模一样的短刃。
只是,一个短刃刀柄上镶着碧玺,一个短刃刀柄上镶着玛瑙。
都不算什么珍奇,不过打制地却十分精致。
“并蒂刀?”
宝悦眸色一动,轻轻接过来这两柄短刃,握在手里细细看了看。
第90章 支开
“姑娘小心, ”
店里的活计吓一跳忙道,“这刀是开了刃的,胡人的东西, 野的很呢——小心划破了手。”
宝悦点点头道:“这刀我买了。”
想了想又道, “你给我找个小匣子装起来, 别叫人瞧出来是什么。”
那活计忙殷勤应了。
“姑娘,这刀小巧也能伤人的, ”
小伙计还是热心叮嘱了一声, “家里若有小娃的, 一定要远离这个——这刀瞧着好看,也锐利, 不过薄,切个冰橙也好用的, 若是砍硬东西是不成的。”
这刀美丽,小巧, 锐利,卖的价也高。
若是用的不当损毁了也怪可惜。
宝悦也没多说, 收起这刀后,出来又逛了一家胭脂水粉的店铺, 买了一盒上好的胭脂放在了她荷包的上面。
将那装刀的薄薄的小匣子,却塞到了袖子里。
……
车轿内的沈胭娇没多想,她留意的是眼下街巷中的繁华热闹,似乎是更胜往昔。
“听嬷嬷说,如今市集上都开始热闹了, ”
秋雨也很喜欢这份热闹, 在一旁笑道,“先那些苛捐杂税的, 听说消减了不少,夫人瞧,这两边的店铺都开了——”
沈胭娇点点头。
她自然也听说了。
当今天子在施政上很懂得春风化雨,且不向先前官家那般压制商集生意,更不像之前先太子辅政时,对小商小贩的狠厉盘剥……
这么一来,瘟疫才过,这市集便大大热闹起来了。
在这位天子执政数十年后,本朝便到了盛世,那时的京城,比及如今的京里,还要富庶繁茂。
回到沈府时,沈府上下早接到信,早有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们,候在二门处等着了。
沈胭娇下了轿,嬷嬷们都是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她们这些人谁心里不感慨呢,沈府几位姑娘,倒是这位庶出的三姑娘,如今瞧着最是风光体面。
更是得了天子夸赞,那可是诰命里都少见的。
沈老夫人拄着拐杖,竟亲自在房门口处等着了。
她头发花白,精神却还好,正巧房门口处摆了几盆芍药花,衬得老人家越发精神了。
“祖母,”
沈胭娇忙紧走几步过去,扶住沈老夫人道,“如何就在门口呢——外面太阳大,晒的很呢。”
“年纪大了,晒晒也好,”
沈老夫人呵呵笑道,“你母亲她们倒是想管我,不让我出来——我偏出来,多晒晒,不定我这老寒腿还能轻了几分。”
她身子骨还不错的,只是从前几日下过雨后,腿病有些犯了,因此才拄了根拐杖。
沈二夫人她们都是抿嘴一笑。
沈胭娇给老夫人请了安,又给沈大夫人、沈二夫人和沈三夫人一起请了安。
沈大夫人人到中年,却身材依旧还是很好,容貌也瞧着年轻些,她本就是个清丽的人,这时候依旧有着说不出的风韵来。
“你大伯母前几日才说起你来,”
沈二夫人笑道,“说胭婉提到过,你曾劝她成亲后,最好是将家安在这边——你大伯母感慨了好几回这事呢。”
“真是这样,”
沈大夫人笑道,“如今瞧来,这话对极——能不感慨么?”
回到京里来,这边也处处方便。
当初她那独生女儿沈胭婉成亲时,男方本就是入赘。
成亲是在南边成的,才成亲不久,她便瞧出些不对劲了:
那姑爷秉性本身是个实诚人,性情也温和。
可他家人丁兴旺,亲戚族人众多。
沈严本在当地任职,又有京里的路子,托这姑爷办事的人,每日里都能从家里前厅排到园子里去。
能给办了还好说,一旦办不了的事情,或是无法办的奇葩事情……他那家族里的人便会说三道四,在这姑爷耳边不知瞎吹些什么风。
一段时日下来,这姑爷和沈胭婉小夫妻间,便有了些龃龉。
这还不说,他那边族人仗着是本地人,又说起乱七八糟的规矩来,说什么即便入赘,可夫纲是天定的,这姑爷也该拿捏起男人的架子来。
甚至还说,入赘若是不能纳妾的话,那多几个通房丫头也是应有之意等等……
说的那姑爷像是在她家受了多少委屈一般,不给他身边添几个女人,像是天理不容似的。
真真烦的要死。
后来她和女儿商量这事的对策,她女儿便说沈胭娇私底下提醒过她这一点……
她们一家人一合计,这才下了要搬回京里的决心。
眼下回了京里,姑爷也有了体面的差事,面上也好看了,交往的也都是京中子弟,都知道敬畏沈府几分……
这日子一下子清静了不少,小两口也越来越如胶似漆的,瞧着叫人心里都欢喜不尽。
“我就说三妹妹好嘛,”
沈胭婉也在一旁笑道,“我们姊妹在一处了,来往也方便——”
说着看向沈胭巧挤挤眼,“也不知四妹妹会嫁到哪家去。”
她话没说完,沈胭巧的脸就红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一起围着沈老夫人说些家常热闹,秦芷兰又亲自给众人送来了冰镇的果子,又有一些京城里时兴的鲜花粉蒸和绿豆酥糕等小点心。
沈胭娇敏锐地察觉到秦芷兰像是有心事,跟众人说笑过,她和沈胭婉、沈胭巧便到了秦芷兰这院里。
先看了秦芷兰的女儿,这几个月的女娃已经是白白胖胖了,沈胭娇一看,没忍住想抱一抱。
只是女娃已经认生,看着生人哇哇哭了起来,乳母忙哄着先把她抱到了别的屋里。
“别看她这么点,”
秦芷兰笑道,“淘人的时候也是真淘人,有时半夜里哭起来,你大哥爬起来去抱了哄半天。”
沈晏松跟父亲沈恪对待儿女上有些不同,沈恪是无论男娃女娃,都觉得不要惯着,不能常抱了哄,溺子如杀子。
可沈晏松倒是以为,对于男娃怕长歪了严格些也便罢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何不能多疼一些呢?
因此只要他在家,一听到女儿哭,那必定是要过去抱了哄的。
“我大哥亲孩子,”
沈胭婉笑道,“再说熙姐儿已经算是好带的孩子了,乖巧得很。”
沈晏松为女儿起的名字,沈明熙。
“熙姐儿确实乖巧,”
说起女儿,秦芷兰眼睛亮亮的,“一见你大哥,便急着要抱抱呢——知道她爹待她好。”
见沈晏松这般疼女儿,她才生产得知是个女儿时的那种不安,便慢慢消减下去了。
姑嫂间又说笑了片刻后,沈胭娇看着秦芷兰,试探道:“大嫂可是有心事?”
说着忙又道,“方才见你似乎有些恍惚,才有此一问。”
“唉,”
秦芷兰一听,知道沈胭娇心细,也没瞒她,皱眉道,“是我母亲那边,真是替我操心太过了。”
沈胭娇一听,知道她说的是她娘家母亲秦夫人。
秦芷兰一摆手让自己丫头都退了下去。
屋里只剩她们姑嫂几个后,秦芷兰才小声道:“她自从我生了女儿,便一直梗在心里,遗憾第一胎不是个男丁。”
“这也人之常情,”
沈胭婉笑道,“世人都是看重男丁承续香火的——也没办法的事情。”
“她总说这事,”
秦芷兰小声也是一笑道,“使得我觉得我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其实还有一些话,她不方便给沈胭娇她们细说。
那便是她母亲生怕湘月这个妾室,先生了庶长子。湘月是沈二夫人那边的人,并不是她的心腹。
她母亲的意思是,让她将身边的丫头紫萝也给了沈晏松做妾室,分的一些宠爱,也好压制那湘月的意思。
她自然不肯答应,却被她母亲好一顿教导,说她不懂大家主母御宅之术,枉费了在闺阁时对她的教导之类……
真真叫她无奈。
可那是自己亲生母亲,她又无法跟人诉苦,只能憋在心里。
“伯母也是为了大嫂好,”
沈胭娇笑着轻声道,“不过这日子是自个儿的,如何过,还是要自个儿心里熨帖了才好。”
秦芷兰说的含糊,但她也能猜个大概。
大嫂人很好,她只想大嫂能瞧的开些。
这世上,无奈又无语的琐事多的很,真计较起来,把命只怕都要计较没了,哪儿还有畅快日子过呢?
秦芷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从秦芷兰院里出来,沈胭娇被沈二夫人身边的丫头,请到了正院。
“母亲?”
沈胭娇知道嫡母找她来必定是有事。
“叫你过来,是为了跟你商量件事,”
沈二夫人笑道,“就是阿柳那院子里,宝悦的事。如今她没了罪奴的身份,我的意思是,先抬个贵妾,你觉得如何?”
她身为嫡母,阿柳院子的事她也得操心。
只是她阿柳秉性怪了点,她知道沈胭娇和阿柳姐弟两个亲厚,便从沈胭娇这边直接问了。
“母亲思虑周全,这事是好事,”
沈胭娇忖度道,“阿柳那边,我再去问一问。”
沈二夫人笑道:“按理说,阿柳还没到娶妻纳妾的年纪,可谁让赶上官家这事了呢。若是还一个侍妾身份,外面人瞧见了,也觉得咱们府里苛待了人家。”
换了别的寻常女子,她也就不多事了。
只是这宝悦身份不一般,一直做侍妾叫人议论沈府不厚道。
说完阿柳的事情,就在沈胭娇准备离开时,沈二夫人却一把拉住她,小声道:“你二哥跟你那边联络过没有?”
沈胭娇心里一跳,忙道:“没呀。”
其实她接到过二哥捎来的口信,说是已经安置妥当了,叫她和阿柳不必惦记。
但这话她可不能透露出去。
“唉这孩子,”
沈二夫人皱眉道,“你三婶娘那边,每日里忧心忡忡的——到底是亲生骨肉,这也不知跑去哪里了,如何叫人不惦记。”
“二哥性子虽张扬些,”
沈胭娇忙道,“可也不会在外闯祸——再说前一段瘟疫的缘故,耽搁了书信也是有可能的,再等等,不定二哥就来信了。”
沈二夫人点点头道:“若是你那边得了信,一定要给咱们府里说一声。”
沈胭娇忙应了一声。
从沈二夫人院子里出来时,秋雨悄悄吐了一下舌尖:二少爷的事情,可是秘密哦。
沈胭娇还没进阿柳的院门,便在院门外这边碰到了宝悦。
宝悦大约是有些意外,见了沈胭娇时身形一顿,又无声行了礼,依旧是不怎么说话。
“你先前是出去买东西了么?”
沈胭娇笑着问了一声。
宝悦一怔,继而警惕地看向沈胭娇,又飞快垂下眼睑,点了点头小声道:“是。”
说着,从荷包里取出那一小盒胭脂,看向沈胭娇小声道,“夫人要瞧瞧么?”
沈胭娇笑道:“不了,我来寻阿柳。”
沈胭娇话没说完,阿柳的声音便在院子里响起:“阿姐?”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迎了出来。
宝悦一闪眼便看到沈晏柳发亮的眼睛:他从没拿这样热切的眼神看过她。
看着他们姐弟两个说笑,宝悦缓缓垂下了眼睑。
沈胭娇只在阿柳这边略待了片刻,问了沈二夫人说的那事。
“真不肯?”
阿柳回应依旧是再说,沈胭娇小声道,“这事怕是等不得……母亲也是怕外人说三道四的,于家里名声不好。你得早拿个主意——”
不肯抬宝悦做贵妾,自然更不肯娶她做正室。
到底想如何,也得拿出个章程来。
“我再和她商议下,”
阿柳笑了笑,“阿姐放心,会有决断的。”
沈胭娇点点头道:“你若是实在不想纳她,便和母亲说,母亲必定会替她做主的,断不能委屈了她。”
实在不行,沈二夫人可能会先将宝悦要到她自己身边,再替宝悦找个人家,备些嫁妆,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跟阿柳说好了这事,姐弟两个又悄悄说了说沈晏樟的事情。
等到了这天傍晚,沈胭娇才回了新宅。
沈胭娇回来时,见顾南章已经在家了。
“今日如何回来的早了?”
沈胭娇一笑问道。
天热,她折腾这一日,进了院门时,身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急着叫宋嬷嬷备了水送进来。
顾南章一边帮她脱了外面的大衣裳,一边微微一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完了公事,自然急着回来。”
沈胭娇:“……”
她正想说什么,却见一转身的功夫,屋里的秋雨和宋嬷嬷等人,已经没了踪影。
“你,”
沈胭娇看着顾南章的眼神,隐隐觉得有点不妙,“你把人都支开了?”
“嗯,”
顾南章抱住她道,“碍事。”
沈胭娇想推开他,却没推开。
“别闹,”
沈胭娇有点心慌道,“我热得很——”
顾南章这回听话地放开了她。
沈胭娇轻哼了一声,叫他去书房看书去,他也点头应了。
沈胭娇松一口气,转身进了那边耳房。
宋嬷嬷已经将浴桶里的水调好了,她试了试,满意地脱了衣裳泡在了水里,没忍住舒服地轻叹了一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她忽而听到了一阵轻响。
沈胭娇睁开眼回头看时,却被顾南章吻了个正着。
“唔。”
沈胭娇没想到他去而复返,甚至直接进了这边耳房,不由心下着慌。
青天白日的,她又在沐浴中,顾南章却衣冠楚楚的,两个人中偏就她一个人没穿衣裳……
越发有些慌乱。
不等沈胭娇开口,顾南章将她整个人从浴桶里抱了出来。
沈胭娇差点晕过去,两辈子也没这般羞耻过。
顾南章随手抽过那边一道巾帕,将她轻轻裹了一点,直接放在了这耳房一侧摆着的一个大红酸枝木的闷户橱上。
“别,别犯浑,”
沈胭娇急的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出去。”
她从没想过顾南章清冷的壳子下,竟是这般任性妄为。
沈胭娇气的推他,却因这么一挣扎,身上裹着的那一道巾帛,便从她身上滑开了些,吓得她连忙又去抓。
可她的手却被顾南章抓住,那巾帛便从她身上毫无阻滞地落在了柜上。
“晚了,”
顾南章轻轻道,“你说喜爱真性情,那我便告诉你,真性情便是把贪色的刀,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了,说什么也不管用的——”
真真是说什么都不管用,也说不出什么了。
沈胭娇从昏沉中醒过来时,看着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而她也不知何时,被转到了卧房的床帐内。
她觉得身上像是脱了力,不过头脑一时却有点冷静: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她觉得还得想个法子回庄子。
她甚至有些疑惑,顾南章一直想要的试一试……是不是单指这件事?
一念至此,沈胭娇默了默。
片刻一捶床:他将她当成什么了。
顾南章却没在,沈胭娇皱眉挣着起来,想要看看眼下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是听到动静,宋嬷嬷连忙走了进来。
“夫人可要吃些东西?”
宋嬷嬷关切道,“大人吩咐了,叫云官给夫人炖了些滋补的汤,夫人可要用一些?”
沈胭娇:“……”
“我是饿了,”
沈胭娇这时也觉得饿,皱眉道,“随便什么给我拿过来便好——他去哪里了?”
“沈大人来寻他,大约是有事出去了。”
宋嬷嬷忙回道。
“沈大人?”沈胭娇疑惑。
“就是夫人大哥,”
宋嬷嬷笑道,“如今他也是官身,还称他大少爷,老奴便有些不够尊重了。”
沈胭娇笑了笑,心里却在想,她大哥过来找顾南章什么事。
“没说什么事么?”
沈胭娇问了一声。
“大人没说,”
宋嬷嬷笑道,“只吩咐照顾好夫人,别的一概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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