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落雪
殷琬宁的眼睛有些疼痛。
不知道是因为哭得太久太伤心, 还是这一天太过漫长她耗费了太大的力气,在他捧起她的那一刻, 她忘记了拒绝,只堪堪再次闭上了眼。
如果说,这也是虚幻泡影的一部分,那她甘愿抵死再得过且过一些。
至少在这个地方,他还算信守承诺,不会伤害她。
殷琬宁是个酷爱美食的人, 煎炸煮烤炒烩闷,她都能品出个头头是道来,而其中她最爱的,从始至终都是软软糯糯的甜食。香甜入口, 松软绵密,无论她吃东西之前有多么不愉快的心情, 甜食之后, 都总能缓解过来。
原来, 他和她一样喜爱甜食。仁体构造奇妙, 佘的顶端对甜味的感知最甚, 他便多用佘尖品尝, 连锋利的牙齿都不舍得有一点点的触碰。
她听见有甜酒入喉的声音。
可是奇怪的是, 杜康这样的饮品, 本应该是辛辣无比的, 又怎么可能和甜扯上关系呢?
偏偏他还爱不释手,她越想越奇,裂开的石鳯忽然有泉浆喷涌, 他用干净的手抹了把脸,还不忘回味淳上残留的甘甜。
殷琬宁无地自容, 只能双手盖住自己发丈发铯的眼睛和口鼻,不让他看清。
“娇娇,娇娇……”被糖水灌饱的男人低低地唤她,热息自下至上,重新落在她的红痣上,“你会继续给我一个机会的,对吗?”
羞愧难当的少女放下了一只手,只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双眼,闷声回他:“我,我不想让你得逞……”
他以轻吻那颗红痣来回报她:
“和我在一起,我不会让那些不该你操心的事情来烦扰你,什么礼节什么往来,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她知道他还在将思绪回拉,谈论着两人刚刚争执的话,现在的她早已软成了水,哪里又提得起精神与他抢夺失地?
“唔……林骥,”她口齿含糊,“你让我,再好好地想一想……”
大哭一场之后,她有些怅然若失。
林骥拉过她身旁的衾被,为她盖上,拢好:
“等到卫府修葺好了,你就先搬过去。成亲之后,你若是不想待在周王府里,也随时可以回去住。”
殷琬宁恍然,这才想起他在晚饭时向殷俊提起的、在他们大婚时拜卫远岚牌位之事,自己便又往被衾里钻了几分,只在外面留一个脑袋,看着他:
“林骥,这样不给殷俊他们面子,难道,你不怕打草惊蛇?”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柔嫩的小脸,似痒非痛,他认真地看着她:
“打草惊蛇和引蛇出洞本就同出一脉,这样做,主要是想要让你高兴,娇娇,你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殷琬宁又吸了吸鼻子:
“上一次在幽州成亲时,我还想过,若是阿娘还活着,该有多好……”
他眉尾微挑,唇角敛了笑意:
“人死不能复生,你阿娘看你如今过得幸福快乐,她一定会很欣慰的。”
“林骥,”少女只眨了眨水汪汪的鹿眼,“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闯入我的闺房了可以吗?我现在,还在害怕。”
害怕被殷府上的其他人发现。
他却不置可否:
“你也累了,睡吧。在大婚之前我都会很忙,而且,仇元澄的势力蠢蠢欲动,为了防止他们对你不利,即使你出府有飞鹏和灰鹰保护你,你也最好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可是按照礼节,”她黛眉微蹙,嗓音软糯,“我需要经常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林骥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阻止她的皱眉:
“刚刚你也自己觉得累,不是吗?繁文缛节没意思,以后都免了。还有,我早就跟贤太妃说过了,成婚之后,她会单独居住,你也无须考虑伺候婆母这样的事。”
他为她妥当安排,熨帖合理,没有任何可以指摘之处。
微微发怔的少女搓了搓被衾之下的柔荑,几息之后,方才开口:“林骥。”
“嗯?”他也温柔缱绻。
又停了几息,她才缓缓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
“你求我的那件事,我再考虑考虑吧。今日我太累了,你记得出去的时候,一定一定不能被别人发现了……”
*
一夜安眠,这一晚的殷琬宁睡得格外香甜,一点梦都没有再做。
睁眼醒来时,早已过了早饭的时辰,她一直都不需要在府中向父母每日晨省昏定,本也应该懒散,但忽然又想起,似乎今日该入宫去向裴玉容请安。
走到窗牗边,她才发现外面一片银白。原来,昨夜在林骥走了之后,便下了一整晚的雪,将一切好的坏的不同的景致,全都包裹在了冰凉刺骨的、厚实的雪中。
林骥昨晚也说过的,以后她不愿意去宫里,便不去了。
身子舒爽,人也任性,在慢悠悠吃早饭的时候,莹雪才来告诉她,原来今日一早,范英仪便在京中的其他几个大员夫人的陪同下,出发去终南山赏雪了,也不知几日才能回来。
尽管在昨晚的宴席上,范英仪与冉氏闹得并不愉快,但考虑到挽回殷俊那岌岌可危的前程,冉氏还是厚着脸皮一起陪同了去。
难得这样悠闲,范英仪人又不在周王府里,殷琬宁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去周王府探望杜尔姝。
谢珣他们几人同到长安也有几日了,除了谈会英之外,她再没见过谢珣与杜尔姝。
去周王府的路上,听莹雪说起,原来谢珣确实被林骥安排去了御史台,先从一个从五品的散官做起。他与杜尔姝两人带着伪装成“谢珂”的谈会英,也准备在长安置办新的田宅产业,但最近都只能暂时先住在周王府里。
除了刚回长安那日在林骥的带领下在这周王府里换过一次行头,殷琬宁这几日都并未再踏足周王府。
杜尔姝远远便迎了上来,两人在连廊的暖阁里点了新进的檀香,炉火噼啪,看着被木栏切成大小不一块状的轩窗外一点一点落下的晶莹白雪,殷琬宁只觉得难得这般惬意。
捧着半是暖手半是解渴生津的香茗,她不由感叹道:
“晋州的雪与长安的雪,杜娘子,你觉得哪一个更好?”
杜尔姝用长指一颗一颗地拾取果盘里的蜜柚,笑道:
“从前,我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会离开晋州,于是每一年看雪赏雪,时间久了,自然腻了。却不想,这离开了晋州后,或许再也没有多少机会回去,回想起来,晋州的雪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差。”
殷琬宁偏头看她:
“这么说,在长安的日子,杜娘子过得并不舒心?”
杜尔姝仍然笑着,那张美艳娇柔的脸上,却平白多了一分失落:
“先生他,有先生自己的抱负和追求,既然他答应了殿下一同来长安,自然是要肝胆相照、全力以赴的。”
“不过,我倒是觉得,”殷琬宁也将果盘中的点点蜜柚放入口中,酸甜爽口,很是清凉,“这周王府没有晋州的谢宅好,偌大的长安城,也并不是处处都高人一等的。”
她从小在长安城中长大,却对这座古老的帝都知之甚少。
虽在幽州只有短短数月,她却早已把幽州视作了故乡。
而向来善解人意的杜尔姝自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看向她,笑得温柔:
“有些烦恼当然是人往高处走后才有的,殷姑娘,你是殿下未来的王妃,和我考虑的,始终不太一样。”
殷琬宁是不太喜欢这声“殷姑娘”的,撇了撇嘴:
“杜娘子,你这么说便是与我生分了。你……你若是有什么不舒心的,不妨摊开讲讲?”
一息之后,杜尔姝才长叹一声,又盯着外面的雪景看了片刻,复道:
“先生这次才复出,有许多人都听闻了风声,自然知晓先生后宅的情况。从前的先生风流名声在外,现在只有我一人在他的身边,那些想要巴结先生、继而巴结殿下的人,时刻都在探听,光是各种宴会,我已经拒绝了不少了。”
这个处境,是殷琬宁从来没有想到的。
那些探听情况的人,想必也已经知道,杜尔姝出身青楼。她是谢珣公开长期待在身边的另一半,虽然是以妾的身份,但长安之内许多想要攀上谢珣这朝堂新贵大树的,就必须要考虑杜尔姝这一层。
殷琬宁抱着茶杯沉吟了一下,方才小心问道:
“他们探听也是人之常情,树大招风,杜娘子你自己呢,准备直面这些变化了?”
杜尔姝一双美目淡然:
“先生长留长安,后宅必须安宁。他若要娶妻,我自然会安安分分地做个良妾,先生的路还很长,他若是因为我连累了前程,我便是对不起他这么多年对我的好。”
想到在采露刚刚自尽、他们离开晋州前杜尔姝同自己说过的话,这么久以来,杜尔姝的心态都从来没有改变过。
殷琬宁不由一凛,难道,是自己太贪心?
杜尔姝也看出了她脸色地变化,不愿继续细究,便自然转了个话题:
“殷姑娘你不一样。皇后娘娘给殿下送来了四个美人,听说,还是你首肯的?”
自己与林骥之间的问题,三言两语实在解释不清。但经杜尔姝这么一提醒,殷琬宁倒想起来那四个美人现在人还在周王府里,她作为这个周王府未来的女主人,是不是也应该做些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没来得及回答杜尔姝的问题,莹雪却突然进来,禀报道:
“姑娘,户部罗尚书之子罗应通的夫人求见。”
殷琬宁满是疑惑:
“这是哪家的夫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莹雪倒是回答自然:
“就是……就是当日在武屏山灵济寺,商州太守封郁家的那位,封姑娘,封秀云。”
原来是逃婚路上遇过的故人,殷琬宁冲杜尔姝淡淡一笑,向莹雪摆了摆手:
“既是封秀云,想必她也是知晓了我的身份才贸然前来。今日有雪,在外久站会被吹得发寒,就让她进来吧。”
与在灵济寺时相比,封秀云清瘦了不少,一身衣饰倒是华贵了些,只是配合她的清瘦,反倒更有一种萧索之感。
不仅如此,她从前在灵济寺时那无比嚣张的气焰,现在也几乎是消失殆尽。封秀云的眼底有着深深的恐惧,那是她短暂地与殷琬宁对视时,殷琬宁敏锐地捕捉到的。
道理倒是也简单,封秀云此番来,并不是简单来与殷琬宁叙旧的,与其说是叙旧,不如说是诉苦是祈求、是想要寻求殷琬宁的庇佑。
封秀云说话时,不忘一边拿出巾帕抽抽搭搭、沾点泪水:
“当日,多亏了周王殿下,妾才能如愿与夫君完婚……只是,妾的公爹当初也是因为有了仇公公的扶持,才能从邓州别驾直升了户部尚书,眼下仇公公又逐渐与殿下势同水火……”
她这么一说,殷琬宁这才恍然想明白,当日封秀云明明对自己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自己除之而后快,为何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就态度大变,主动帮她为阎京的胡乱攀咬做伪证、让她能在灵济寺内保住自己的名声。
原来,确实是林骥在背后做的一切,而他用来要挟封秀云的,无非就是封秀云的婚事。
见殷琬宁因为自己的这番剖白变了脸色,封秀云以为此计得逞,于是乘胜追击,语气更加哀婉:
“妾与夫君青梅竹马,原本就感情甚笃,妾的夫君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妾与他不愿参与到这复杂的政斗之中。何况,妾自嫁入罗家之后,罗家人跟红顶白,待妾怠慢至极,即使妾的夫君事事为妾做主,他也根本无法从根源上改变什么……这一次来,妾不为旁的,只望殷姑娘你念及当日灵济寺的种种,若他日大厦将倾,可以救妾夫妻二人于水火……”
对此,殷琬宁并未明确说过任何答应或拒绝的话。她连自己未来能否继续站在林骥的身后、低头做好这周王妃都尚不清楚明白,又谈何保人?
再者,罗应通身为罗参之子,既已享受到了尚书衙内的种种特权,罗应通与封秀云夫妇眼看罗参可能晚节不保,这便打着“淡泊名利”的幌子要果断割席,天下又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除非,是像殷琬宁与殷俊这样的情况。
殷琬宁这次回来长安的主要目的,无非是为卫远岚和乔氏报仇,旁的枝节,她也一概不想生的。
打发走了封秀云,杜尔姝自然是好奇她口中的“当日灵济寺的种种”究竟指的是什么,殷琬宁挑了重点讲了讲,杜尔姝长叹一声,方才道:
“先前看殿下与殷姑娘相处,只觉得殷姑娘好脾气。却不想,你们之前也发生了这种事,殿下为姑娘计深远,我可真是羡慕呀。”
殷琬宁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淡淡笑了笑,又听杜尔姝话锋一转:
“殷姑娘,那皇后娘娘送来的四个美人,也不是全不知礼数。那罗夫人刚走,我好像看到她们的身影,已在这暖阁外候着了,你现在见还是不见?”
殷琬宁依言朝着轩窗外看去,只见四个披着四种不同颜色斗篷的妙龄女子,俱是立在暖阁外刚刚盛开的寒梅之下,初雪里的美人如玉,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只是,她不敢细看。
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闪烁的犹豫,善解人意的杜尔姝又温柔笑道:
“既然还没想好如何面对,那便罢了,反正以后这周王府都是你的,想怎么处置她们,都是你的事。没必要现在还没成亲,便在这种事上给自己添堵,是不是?”
殷琬宁明白她的意思,便叫来了莹雪,吩咐道:
“回殷府上去,我先前几日闲来无事,画了几张花笺,给她们一人送一张,若是她们识字,就写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莹雪点头照办。
殷琬宁心中仍旧是涟漪点点,便也掀开身上盖着的厚厚毡毯,下了软榻,走出暖阁,来到了那仍立于雪下的四个美人身前。
那些美人一见她如此,自然赶忙跪下,齐声道了一句:“给王妃请安。”
声音清清泠泠,听起来倒是悦耳的。
但殷琬宁一向不善言辞,此刻她更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些皇后裴玉容主张、她自己应下的,直白要送给林骥扩充后宅的美人。
且看她们这一张张脸清纯无辜,不知是否也是真心实意要为周王殿下做妾室呢?
这么想来,殷琬宁突然觉得自己不知好歹起来。
林骥除了身份高贵之外,外貌、胆色、武艺、智计统统都是最出类拔萃的那几个,天下有多少妙龄女子,她们都想成为林骥的女人,也不算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
偏偏她殷琬宁倒好,阴差阳错让林骥换着身份追着她跑了几千里,为她殚精竭虑、一次次救她于危难,但她只因为他的欺骗,到现在都不肯真正答应和他好好在一起。
而他嘴上说着惩罚,好像确乎要对她做出多么越轨多么出格的事,但细细想来,他其实从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她可真是不知好歹啊,这样都没有珍惜。
可是,她又为什么一定要珍惜?
世间的女子千千万,是他非要非她不可,若她像其他爱慕他的人那样不顾自尊地讨好、满足,她还是她吗?
这是殷琬宁自从梦见前世、并选择果断出逃之后,想的最多最深刻的问题。
她必须是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她,她不是因为是林骥的女人才独一无二,即使她离开了他,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殷琬宁。
这样想着,她便也多在那盛开的寒梅之下立了片刻,杜尔姝也追了出来,在她身后笑道:
“今日殿下与先生都不在,谢公子也出门去了。我以为,他也会很晚回,却不想还没到午饭,他便一个人回来了。”
殷琬宁反应了一下,方才想起杜尔姝口中的“谢公子”指的是谈会英,余光里,谈会英从晋州出发起便带在身边的小厮,已经出现在了廊庑的尽头。
她回身道:
“今日我那继母跟着贤太妃她们一行去了终南山,谢公子傍晚应该不会再去殷府了。”
杜尔姝顿了顿,又半是调侃半是感叹般说道:
“还是你那个继母懂得先下手为强,最近几日递到这周王府里的拜帖,用雪片来形容,都毫不过分。”
“都是邀请东桓先生的?”殷琬宁问。
“不止,”杜尔姝依旧站在她的身后,“有很多都是冲着谢公子来的。谢公子这般横空出世,是先生的胞弟、殿下的心腹,前途无量又刚好没有定亲,殷姑娘你说,那些闻风而动的权贵之家,怎么可能放过他?”
她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懂得,他们兄弟两人,现在都是抢手得很。只是三哥他,原本就是为了我才来的长安……”
“嘘——”杜尔姝却突然轻轻地捏住了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殷姑娘,王府内可不比晋州谢宅,说话要当心。”
即使那四个美人早已经退下,她们二人的身边,就连婢女都退得远远的,但杜尔姝的这几句话,还是让殷琬宁的心里猛地一抽,她缓缓转头,才对杜尔姝微微颔首。
但,即便是话不能放肆说,待在没有林骥没有范英仪的周王府里,也是比待在殷府要轻松自在很多的。
和杜尔姝用了午饭,殷琬宁又继续在暖阁之中午睡了很久,再起来时,雪已经彻底停了。
白雪落在淡淡绛色的寒梅上,枯枝婉转与雪泥交融,即使周王府内的花草只剩寒梅与箭竹、松柏挺立,也别有一番傲气在。
杜尔姝已不在暖阁里,谈会英避嫌,也一直都并未出现,莹雪办完了殷琬宁吩咐的差事也已经回来了。殷琬宁穿上斗篷,又重新在周王府内闲逛,胡乱看看,脑子也彻底放空。
直到她看见了后院里,一架高高的秋千。
先前那次只因为临时换衣收拾,来过一次周王府时,她人只走到了前堂的不远处,从未进过这内宅之中。
周王府原本是林骥的皇兄、已故的襄王林骓当年之藩前在长安中的府邸,林骥带着他们回到长安的日子很浅,周王府中应该基本保持着原貌。
所以,这秋千是府上本来就有的,还是林骥来了之后重新立的,殷琬宁远远看,根本找不出端倪。
不过,看到秋千,她玩心一起,上前便将秋千的坐垫上铺着的厚厚白雪扫开,刚转身坐下,她便发现了这秋千的打结、捆绑的手法,与当初在幽州的新宅时几乎如出一辙。
幽州新宅里的那个秋千,是林骥吩咐灰鹰新做的,那么眼前的这一个,想必也是出自灰鹰的手了。
拽着那秋千两边的绳索,她自己使了点力,也摇摇晃晃地荡了起来,殷琬宁却不由得想起了那晚,与林骥荡秋千的场景。
那时候她对一切都毫不知情,只看着他为她燃放的点点焰火,听他对她的承诺。
不仅仅是他的承诺,那时候说好的,全家去燕山上冰嬉、温泉,统统都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了。
物是人非,仅仅有这相同的秋千,又有什么用?
又荡了两下,殷琬宁的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是谈会英。
他是她的兄长,是幽州的谈府里疼她爱她的人,也曾经不顾一切闯入她的地盘,说若她不愿意与林骥生活下去,他也可以带她走。
即使她没有同意他这样大胆的念头,他仍旧是义无反顾地跟来长安保护她,还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每日都去殷府上敷衍冉氏的用心不纯,只为有机会多看她几眼。
但是她却什么回报都给不了他。
殷琬宁心中微动,抓着秋千的绳索愈紧,看见谈会英脸上疏朗的笑意,忍不住喃喃:“三哥……”
语音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周王府内可能隔墙有耳,若谈会英的身份暴露,等待他们所有人的,都将是万劫不复。
她不能再自私,也不能再多连累人。
她只能强行忍住了话语,喉头酸涩,眼泪如泉涌一般簌簌落下,她虚虚地坐在这飘飘荡荡的秋千上,只能默默与谈会英对视。
纵使,她真的很想告诉他:
三哥,若待在长安实非你所愿,娇娇不需要你这样舍弃自己来保护我的……
还没想完,却在泪光朦胧里见到谈会英脸色微变,他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身后。
她转头,却看见面色阴沉的林骥,如松柏一般负手而立,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第82章 白头
雪后的庭院, 安静得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
谈会英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周遭的一切, 便只剩下了殷琬宁人还在秋千上,那“吱呀”“吱呀”的摇晃声。
见林骥人未动,殷琬宁也知晓大约现在自己的样子粗鄙不堪、见不得人,便从怀里掏出了巾帕,正要擦下脸,却听见林骥淡淡的声音:
“别擦了, 等我一会儿给你好好洗洗,小花猫。”
她最后一滴眼泪凝在长睫上,却也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悄然落下。
林骥怎么不像他了。
他竟然没有因为她如此丢人而发作?先前最爱吃醋的他,让她眼下有些无所适从。
挣扎着想要从秋千上下来, 林骥却先一步走到了她的身后,双手分别握住她攥紧秋千绳索的双手, 问她:
“娇娇想要荡得高一点, 还是矮一点?”
殷琬宁抽了抽鼻子, 闷闷说道:
“殿下想如何便如何吧, 妾都可以的。”
他亲了亲她的鬓角, 手下便使了几分的力道:
“今日娇娇如此礼貌, 我可真是不习惯。”
是呀, 若不是因为想着这周王府里藏龙卧虎, 她肯定……
不过她也来不及再深思了。
他一次一次地推她, 秋千越荡越高,每一次飞起每一次下落,她的心都要空悬着重重颤抖一下。
终于, 她已觉得自己只剩下空虚,惊呼一声:“林骥我害怕, 快,快放我下来……”
尾音都是颤抖的呜咽。
林骥一把便稳住了那飘荡的秋千,从后面把惊魂未定的殷琬宁提了起来,打横抱在怀里,笑着说:
“还是危机时刻最暴露本性,先前你叫我殿下,我都不习惯。”
殷琬宁垂下了眼帘,脸上还残留着因为秋千飞得太高而起的红粉绯绯,她嗫嚅了几息,方才慢吞吞说道:
“我说过给你机会,可不是……可不是要给你机会把我晃晕的。”
林骥低低笑着,并未回应,说话间,他已经抱着她来到了他东苑的卧房门口,他推门而入,自然说道:
“等会儿的晚饭,让他们送进来吃,谢学琛也已经回来了,你别管他们三个,咱们自己吃。”
殷琬宁被他放在了他主卧耳房的软榻上,这里也烧了浓浓的炭火,暖融融的,她将身上的斗篷摘下,看着林骥走进主卧,对他的背影说道:
“可……我不能在周王府待得太晚,回去太晚,殷府里的人又要说我闲话。”
片刻之后,林骥拿了热水浸湿的帨巾过来,高大的身躯弯腰俯身,一点一点帮她擦掉脸上已经干了的泪痕,然后又仔仔细细帮她擦了手,这才开口说话:
“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瞧把你吓的。”
“不会怎么样”五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殷琬宁是有一万个不相信的理由的。
昨晚上,他对她做下的那些,今日她起身走路都隐隐觉得有怪异的感受滋味,此刻又听到他这样说,心中的警铃拉响,立刻黛眉紧蹙道:
“林骥,我说过要给你机会的话,随时都可以收回的。”
林骥笑着将那帨巾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半蹲在她的身前,轻轻捏着她发红的掌心,认真问她:
“为什么要对着谢公子流泪?”
原来,他当时看了很久。
也许,她与谈会英默默对视了多久,他就在她的身后看了多久。
她内心坦荡,无论什么时候问起,她都会说,她对谈会英,从来没有过男女之情。
他是那时没有当场发作,隐忍到现在,才来兴师问罪了吗?
可是她不能因此而连累谈会英,急急想要为他解释,张口,就是:
“三哥,三哥他……”
面前高大挺拔的男人将她拢在他的阴影里,突然直了双膝,倾身衔住了她打结发麻的嘴唇,温柔地吻,一点一点品尝她口中怪异的甘甜。
话还没有说清楚,她不想与他在此刻纠缠,双手撑住他的月,匈膛不让他继续靠近,他却又忽然放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
“外面有人在偷听,小声说话。”
殷琬宁立刻紧紧抓住了林骥的衣袖,鹿眼圆睁,一下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原本杜尔姝提醒她,这周王府内也许并不安全,她也信得透彻,只是不想她与林骥在房内,外面探听虚实的人,竟然已经猖獗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她尚在沉吟,又听林骥的声音倏尔放大,语气也变成了质问:
“谢公子他丰神俊逸光风霁月,现在外面想要与他交好、攀亲的人那么多,你都要做周王妃了,与他那么亲近做什么?”
亲近?她连和谈会英说话的冲动都忍住了,仅仅只是与他默默处了一会儿,怎么到了林骥的口中,就变得那么不堪?
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心中的无名火霎时便已燎原,殷琬宁有的是话刺他,回复他时,也不由得提高了音量,越说越大声:
“还没成亲呢,你都有四个美人了,以后侧妃、通房多得是,你怎么还有脸指责我?我与他怎么了,不过多看了一眼——”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咚”的异响,眨眼间林骥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殷琬宁下意识往后蜷缩了身子,只听见外面有女子颤抖的求饶之声:
“殿,殿下饶命……”
之后还有什么,她便再也听不见了,她也并没有多么大的兴趣出去看,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又等了一会儿,林骥仍旧没有回来,反倒是王府里伺候的仆妇们进来为殷琬宁送了饭。
她随意吃了几口,仍不见林骥的踪影,她不知道为何,只觉得自己愈发没了胃口。
那为首的仆妇自然看出了殷琬宁的局促,自然解释道:
“那皇后娘娘送来的四个美人里,有一个是仇公公派来的奸细,刚刚竟然想偷听殿下与姑娘说体己话,被殿下抓个正着。现在殿下就连着其他三个可能有问题的美人一并处置了,已经出了府,姑娘放心,殿下不久就会回来的。”
殷琬宁放下了筷箸,看向那说话老实的仆妇:
“既然殿下还有正事,我便先回殷府吧。”
那仆妇不紧不慢地回道:
“殿下走前,已经吩咐了奴婢,给殷府那边通报说了,姑娘今日在周王府里淋了雪,染了点风寒,今晚就宿在周王府上,明早王府会着人把姑娘送回去的。”
这不容置疑的口气,一想到两人的婚期也越来越近、刚好今晚冉氏也不在殷府之中,殷琬宁仍旧是心神不宁的,实在不愿计较,也只能同意了。
吃完饭,再考虑到王府之内可能还有奸细,殷琬宁便也不想出门,就一直待在了林骥的卧房里。
周王府内自然有林骥专门的书房,即使身不用去,想来也知晓,里面都是一些跟他忙的正事有关、她不感兴趣的东西。只是殷琬宁不曾想,就在这间巨大的卧房里,竟然也还有一角,摆了书案和书架。
走近细看,才发现那书案上摊开放着的,竟然是当日在谈府内时,殷琬宁为还是“陆子骥”的林骥画的那幅画。
之前从幽州离开,收拾行李她没有过问,最多也不过吩咐莹雪带上自己画的采露那幅,至于这幅没有彻底完成的作品,她的本意是想直接留在幽州的。
现在,这幅画不仅被装裱好了,还放在他的卧房的书案上。
他闲来无事的时候,会过来看自己的这幅画像吗?
那上面她还极度写实,当初她啃伤了他的嘴角,她还一五一十照直画了下来。
殷琬宁站在书案前良久,用指尖轻抚那画上的伤口,宣纸的凹凸淡淡,就像她此刻淡淡起伏的心绪。
她曾经用真心为他画像,只是这画上的“陆子骥”,终究也只是他的一部分而已。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吩咐莹雪准备了点清水,研墨,洗笔,在丹青绘画这件事上,她有足够的自信。
她不过是想在这幅画上再涂涂改改,加点东西,让这个“陆子骥”更加不像原来的“陆子骥”而已。
掩耳盗铃,她玩得顺手惬意。
比如胡须,比如皱纹,比如青丝变了白发,再比如他那时看向作画的她时,眼里根本掩藏不住的绵绵情意。
她都要改的。
一面改,这个自得其乐的少女也忍不住嘴角弯弯:“陆子骥”很快就在她的笔下,真真变成了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
他能活到那么久吗?倘若他真是活到了那么久,是不是会真如她笔下画的这样?
把无趣变成有趣,也算是一种本事。
这样想着,却忽然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接着是在门口处侍候的莹雪,低低地唤了一声“殿下”。
是林骥回来了。
殷琬宁刚刚画好的东西还没干透,她赶紧放下了笔,不想让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的作弄,想要迎上去——
谁知,她人还没从书案前走出,他就已经看见她了。
为了防止他再往里探视,殷琬宁便主动开口说话,装作自然而然:
“事情都解决了?”
林骥笑着点头:“事情都已经解决了。”
说话间,她人已经挪步到了林骥的面前,故意挡住了她的视线,半是玩笑半是感慨一般地说道:
“想不到那仇元澄仇公公的势力如此无孔不入,就连皇后娘娘赐给你的美人,其中也有奸细。”
林骥微微倾身,用戴着扳指的拇指轻轻在她的下颌摩挲,语带关切:
“娇娇没有被吓到吧?”
殷琬宁自然摇了摇头:
“当初大哥和二哥作乱,那尸山血海的大场面我都见过了,只是一点点捉拿奸细而已,并不算什么。”
她以为这番对话,林骥的注意力已经从她身后的书案转移,正想拉着他去旁的地方彻底逃开,谁知他忽然蹲下去,从背后直接将还在庆幸的她提抱起来,大步来到桌案前,直奔那幅她刚刚作乱的画而去。
作弄使坏又被人抓个正着的羞愧瞬间盈满心头,殷琬宁连忙双手撑住桌案,直直挡住了画上被自己改掉的几个地方,画中的男子,便只有腿脚露了出来。
林骥的声音难得带了戏谑:
“挡什么,什么是我看不得的?”
心虚的殷琬宁只能死死捂住,说话都带着颤抖:“没,没什么。”
他的吻立刻落在她羞红的耳后和微颤的玉颈上,用这样的攻势让她服软。她想躲开他,便只能将两只小手移开,这下他得了逞,单手便锁住了她的腕子,让她没办法再重新捂回去。
林骥盯着那画中早已面目全非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殷琬宁在他怀里背对着他,不知道他此时究竟作何表情,以为他彻底恼了,便垂下头,小声说道:
“我,我就胡乱玩玩……”
林骥却将她放在了地上,依旧保持着这个拥着她的姿市,亲她的耳屏,沉沉说道:
“白发人,在娇娇的心里,是想与我共白头吗?”
共白头?哪有那么浪漫的事?
她只不过是想整蛊,谁晓得他惯会顺杆爬,竟然曲解成了这样?
她都还没有说过要原谅他的话,怎么还扯到一起白头上了呢?
殷琬宁轻哼一声,用指尖轻点那画中人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这才回身看他,道:
“我不过是生气,生气你要在那细作面前作假,却选择了对我那么凶,所以先让你在画上变老一番罢了。共白头共白头,这画上根本没有我,谁要跟你共白头了?”
林骥收拢臂膀,将她重新圈在了怀里,低头用鼻尖蹭蹭她的,才说道:
“对不起,可是我看到你和你三哥相对垂泪,我还是……娇娇,为什么会哭,是昨晚我让你不舒服了?”
一提到昨晚,殷琬宁唰地一下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不知道是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他怎么能堂而皇之地问她这种问题?
少女的羞涩也被林骥尽收眼底,他移了目光,与她认真地对视,先前那戏谑的语气收束,换做了试探和恳切:
“是因为……那个秋千?”
这样被他看穿,她也不好意思承认,双臂一抬,想要离他远一些,转过头,不再在他面前暴露脆弱,定定回道:
“我也知晓,往事已矣不可追……杜娘子提醒我说,王府上可能隔墙有耳,我,我因为看到和那幽州新宅里一模一样的秋千,又刚好看到三哥站在那里,便不由自主喊了‘三哥’,之后还害怕因为那句连累到他,所以,所以才那样流泪的……”
“都会好的,”林骥追着她的小脸,亲吻她的鬓角,只是柔声安慰:“以后都会好的,娇娇,信我,信哥哥。”
她却想到了旁的,忍不住说道:
“我与你之间的事,不要牵连到其他人,好吗?”
“你三哥他,”他嗓音清沉,依旧认真无比,“私下里早就跟我说过,他承认对你的情分不改,但如果你无意于他,他也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殷琬宁听罢,只轻轻摇了摇头:“我这个人,不值得他这样的。”
“娇娇,”林骥轻拢她的发丝,长指微垂,继而轻揉她的耳珠,彻底温柔下来,“你这幅画,我很喜欢。我比你年长六岁,等我老的时候,你也一定是容颜依旧的。”
殷琬宁只嘟囔着:“谁要和你一起变老。”
他仍旧将她圈紧,狭长的眸子深不见底,却不是毫无波澜的:
“从前我答应过你的事,可能没有办法全部实现,但我向你保证,以后无论再忙,每年都至少抽出两三个月来陪你到处玩、到处游历,行不行?”
“话都被你说完了,”少女嗓音清冽,内容不置可否,“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以后要和你一起生活。你不是还会有那么多侧妃美人侍妾通房嘛,一寸光阴一寸金,有那么多人陪你,我哪敢让你抽时间陪我呢。”
她还可以咬重了“那么多”三个字。
“娇娇,”这一回,那双狭长的双眸里闪过了愠色,“我都把皇后娘娘送来的美人给料理了,你怎么还是拿这个说我?”
她却不直白回答他的质问,只叹了口气:
“可惜了我今日刚送给她们几个的花笺,我画一张需要好久呢。”
林骥又故作惊讶:“娇娇,你对她们,出手竟然这么大方?”
殷琬宁眼帘轻抬,乜他:
“人是我做主收下的,我难道还要像别的当家主母那样处处为难?再说,我又不爱你,我送花笺给她们,不过是出于对貌美女子的自然欣赏,这怎么能叫‘大方’?在你的眼里,女子就只能争风吃醋了是吗?”
“你说什么,”他嗓音骤沉,“再说一遍。”
殷琬宁抬眼看他,却见他似乎又有愠色,比刚刚还要深,而那双眸子上竟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她只好咬了咬樱唇,又重复:
“人也是我做主收下的,我对她们,不过是出于对美貌女子的自然欣赏——”
“不对,”他却抢白,“还有一句。”
“我,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又不爱你——”
“你”字的尾音,却紧接着一声惊叫,原来是林骥将殷琬宁打横抱了起来,那突然双脚离地的恐惧,让她猛然想起了荡得高高的秋千。
很快,她便被他抱到了他那挂了暖洋缎帐子的拔步大床上,他急急地抽去她的邀带,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粗鲁惊愕,赶忙胡乱说道:
“林骥,你,你说过的,大婚之前,我们不会圆,房的。”
谁知林骥解衣的动作未停,他又是个熟能生巧的高手,很快她的衣衫尽数落地,他却是穿戴整齐。
而情况转瞬之间便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他的眼神徘徊在她不着寸,缕的申上,他的稳轻柔而绵密地落下,白玉盘上很快开出了独属于冬日的红梅,和原先就点缀着的樱红混在了一起,她想要伸手去挡,却被他用她的邀带将双臂展开,分别捆在了他大床的立柱上,这下她更是慌乱异常,直觉只能用力踢他,谁知他竟然连脚踝也准备一并捆住,她只能被吓得连连求饶:
“别别,骥哥哥,骥哥哥最好了……”
他握住那纤细的脚踝,长眸与她惊恐万分的鹿眸有两尺的距离,但她依然能被那深潭中的寒光刺痛,她听到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有时候,我真想一直把你这样捆住,捆在我的身边,让我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你,看到你的眼,看到你的心。那晚,在幽州的郊外,你抽到的那张真心话的骨牌,我逼问你是不是你最爱的人,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殷琬宁连连摇头。
她不太记得了,那晚喝得太多,印象里与他大吵了一架,谁也没让谁,然后第二日她酒醒了起来时,他便已经一字不留离开了。
“来,我帮你回忆一下,”他仍旧握着,语气清冷沉肃,“你那时候吼我,说我是个大骗子,心里藏着秘密却不肯与你坦诚相见……现在呢,我将自己的全部毫无保留告诉你,你还是不愿意说实话是吗,小撒谎精。”
殷琬宁尝试着微微动了动,立刻被他发现了端倪,他的桎梏更紧,她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
硬碰不现实,趁着他还没有做更加过分的事,她只能不情不愿地服软:
“骥哥哥,骥哥哥,你这样逼我,我也说不出实话来,对不对?”
这样的姿太实在是屈辱,就算她不想哭,眼眶却早已经湿湿的了,她故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还专门眨了两下鹿眼,期望他能像过去一样,很容易心软。
谁知道,林骥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瓷瓶,瓶颈纤长,只有拇指粗,瓶腹圆滚滚的,恰如弥勒佛的肚腩。
他将那瓷瓶捏在大掌之中把玩,并没有接她的眼神,像是在自言自语:
“昨晚说,可以考虑给林骥一个机会,今日连共白头的画都画好了,可是话锋一转,又说根本不爱我,小撒谎精,你为什么会这样反复无常?”
无端的恐惧蔓延,殷琬宁的心口狂跳,一片空白的大脑唯一想到能做的,就是赶紧求饶:
“骥哥哥,你先放了我,我慢慢跟你讲清楚,好不好?”
林骥这才将目光落回在了她的脸上:
“现在这样,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我不舒服呀,”她胡乱而苍白地回辩,“不舒服,就会乱说话呀……”
他却忽然掰开,细长的瓶口在危险的边缘徘徊,他明明嗓音沉沉,言语间却似乎有挡不住的兴奋:
“别着急,会让娇娇舒服的,这样,娇娇才会说实话,不是吗?”
第83章 实话
实话, 实话是什么?
实话就是,从她昨晚大哭一场开始, 她便已经开始动摇了,之前自己过不去自己的那一关,也只不过是在跟林骥较劲而已。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疯了,他为了她那句“不爱他”而疯了,她便不能将这样的话说出来,让他奸计得逞。
殷琬宁越想越觉得委屈。
他不过就是比她力气大、比她不要脸、比她花样多, 凭什么每次妥协的都是她?
她闭上眼,不想感受那危险的逐渐临近,只能哑着嗓子回他:
“哪里……哪里舒服了,我可从来没说过会舒服。”
谁知, 说话间瓶口已经接近幽深的鳯隙边缘,她忍不住想要躲开, 却听见他同样沙哑了嗓音:
“小撒谎精, 哥哥现在就在为你证明, 你究竟说了多少谎话。”
殷琬宁深吸了一口气, 还想出言狡辩, 林骥却俯下, 身来, 另一只手捧住了她略显苍白的小脸。
“骥哥哥……骥哥哥……”声音娇娇柔柔,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有时候她也会想, 他的化名为什么要叫“陆子骥”呢?“陆”姓与“林”姓毫无关联,“子”字又半是敷衍半是认真,只有这个“骥”字与他的真名重合, 偏偏最开始,是他让她叫他“骥哥哥”的。
原来, 从最初起他便留了这个心眼,因为即使他的身份暴露,她叫他“骥哥哥”,也并不会错的。
“乖,”林骥的稳从她的眉心开始,滑过她精致的鼻梁和小巧的鼻尖,在落在她的唇上之前,他又补了一句:
“终于舍得改口了,小撒谎精。”
然后便是由浅入深的热稳,他用一只手便可以将她完全掌控,而那瓷瓶还停留在危险里可进可退。他的稳极有章法,她很快便快要飘上云端,呼吸的间隙,她突然听见了雨落的声音。
长安白日里才下过了雪,这会儿怎么会有雨?
他却放开了她,轻轻摇晃着那肚腩一样的瓶身,低笑着:
“还说没有舒服,这里是什么?”
少女羞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却用刚刚捧她脸的手,在白玉盘上落下深深浅浅的指印。
樱桃是夏季的应季水果,在这年关将近的冬日里分外珍贵,他忍不住慢条斯理地品,刚刚的羞赧飞逝,在此时此刻,她也只余下了呜咽。
那瓷瓶里的来源,一直没有停歇。
殷琬宁快要疯了,始作俑者的林骥却仍不满足,又解下了他自己的邀带,替她蒙上了眼。
视觉暂歇,听觉和触觉便格外敏感。那瓷瓶被拿开,她如释重负一般合拢,手上却忽然一阵凉意,原来是他将那瓷瓶塞进了她的手心。
“这么多,全是娇娇撒的谎呢。”
男人的声音如以往那般沉肃,可每一个字饱含的深意,却分明都是恬不知耻的捉弄。
殷琬宁心尖一抖,紧紧咬着嘴唇,坚决不回应他。
谁知这个男人却将头颅靠近她的耳廓,热息吐出时,半是剐蹭半是牵引,他的问题十分简单,简单到只有几个字:
“娇娇爱哥哥吗?”
浑身战栗的她哪敢顺着他的话说?“不,不”两个字在樱唇里含了半晌,最终还是吐露出来。
“还在撒谎?”他的热希萦绕在她的耳屏附近,她以为他要对她羸弱的耳朵下手了,直直往旁边躲,却不料他将她被迫握着地瓷瓶抽走,将她那只空空的手牵起,放在了离他的唇齿很近的地方。
殷琬宁尚在错愕,自己的那只手忽然被她放在了他的侯结上,隔着薄薄的皮肤,触着淡淡的青筋和跳动的脉搏,他说话的嗓音,仿佛有了具体的形状:
“哥哥将娇娇的谎话喝下去,以后,娇娇不要再对哥哥撒谎了,好吗?”
她来不及反应,就听见那瓷瓶仰倒的声音,有水流在瓶身的肚腩里翻涌,“哗”地一下,而被她被迫摸着的侯结,也在不停地上下滚动。
“咕嘟……咕嘟……”他真的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四肢百骸仿佛都不属于自己,双眼被蒙着,余下的与世界相连之处,竟然只剩下她抚摸着的侯结。
吞咽的声音低沉,像是早已被束之高阁、普度众生的咒语,他穿过时光将尘封的秘辛打开,只为念给她听。
“骥哥哥,骥哥哥……”最后一口下肚的时候,林骥听见这被他无耻禁锢的少女,颤抖的声音。
男人将她葱白一般的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唇边细,嫩的指尖摩挲着他诗润的薄唇。
那是她的雨水。
“乖,有什么话就跟哥哥说,哥哥在呢。”他自觉轻言细语。
“我……我此生,再不会有旁人……”少女的脑中早已纷乱,像是炸开了无数转瞬即逝的烟火,飘逸的粉尘将她包裹,在眼前形成了永远散不去化不开的薄雾。
她不敢说“爱”这个字,这个字太沉重,像是要带她彻底坠入无底的深渊。
但这个承诺甫一落入男人的耳,他却如得到世间最珍贵最易逝的无价宝一般,倾身上前,将她的唇再次堵住。
不用再说了,万一她的下一句,是再出口什么伤他的话呢?
他实在卑劣至极,手段用尽,却也总算听到了想听的话。
暂且功德圆满吧。
林骥的唇齿间还是她谎话的味道,入侵透彻,比那在晋州时的浅尝辄止还要深入骨髓,他说她是糖做的,浑申都是香甜的,她却只觉得黏腻混沌,就像是她对他的感情,根本无法理出头绪。
可他也分明就不想让她神思清明,这个稳绵密悠长,步步为营,他几乎阻止了她全部的呼吸,才在她即将窒息的时候,堪堪放开了她。
摘下蒙住她双眼的布条,再去松了那将她手腕捆住的细绳,他将她半捞起来,让她半躺在他干净清爽的怀里。
“对不起娇娇,疼吗?”男人心有愧疚,亲了亲她仍然紧皱的眉心。
此时的殷琬宁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一双鹿眸水雾迷蒙,她在他的怀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不想理他。
为了让她给他承诺,他竟然可以这样对她。
林骥探身,从拔步床内侧的小抽屉里取出装有药膏的小盒子,拧开盖子,抠出一点点,先置于掌心,用掌心的温度将药膏化开,然后再覆住她手腕上的红处,辅以轻轻的按揉,直到那药膏被完全吸收。
出自他手的药,总是效果奇好。先前的解毒药丸、为她缓解癸水腹痛的药剂,就连这治疗跌打损伤的寻常药膏,吸收下去,她也很快便忘记了不适。
只剩下深深的倦意。
林骥又抱着她亲了一会儿,这才将她重新放回床榻上,细致地拢好了被衾,方才认真说道:
“还有十多日,我们就要大婚了。但是之后的日子我会很忙,抽不出时间去看你。外面很危险,尽管灰鹰他们会保护你,但你还是哪里都不要去,再过几日卫府便修葺好了,你先搬过去,安心待嫁,好不好?”
“嗯。”即将进入梦乡的殷琬宁,低低闷闷地回了一句,翻个身,背对他。
林骥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又直直地看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这才放下了床上的帷帐,起身离开了卧房。
守在外面的仆妇,一见周王出来,身上穿戴整齐、与回府时无异,眼里霎时写满了惊讶和疑惑。
林骥自然知晓这位久经历练的老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淡淡吩咐道:
“今晚本王去偏房睡,把殷姑娘的贴身婢女莹雪叫进去伺候吧。”
那仆妇低低应了,便赶紧叫来了这几日惯常伺候周王的小厮,来应对今晚的变化。
*
从周王府回到殷府之后,确实再未起什么波澜。
冉氏在几日之后才回到长安,殷琬宁偶尔见她时,才发现她的脸色并不好看。想必,舔着脸去参加陪着范英仪的这次终南山之行,让她吃了很多瘪,因为殷俊现在的身份尴尬,冉氏也根本不能在外发作。
殷琬宁才懒得去计较分析,范英仪回来了,为尽礼数,她也要专程上周王府拜会。
这一趟范英仪应该算玩得愉快,对殷琬宁,竟然连言语刁难都没有。而回到殷府之前,殷琬宁又顺道与杜尔姝聊了聊,方才知道谢珣已经带着她参加过几次长安之中的宴饮。彼时谈会英也一并去了,不过这“两兄弟”表现一致,都没有接受任何人家的邀请、任何媒人的相看。
对外传达的意思很明显。
又过了一日,来人说卫府已经修葺完成,殷琬宁便立刻让府里的几个信得过的得力仆妇们收拾准备搬家一事,就在当晚入夜之前,彻底离开了殷府。
殷俊和冉氏自然好一番挽留,奈何婚期越来越近,殷琬宁的耐性也越来越低,她随意敷衍了几句之后,便上了周王府内专门来接人的马车。
在殷琬宁的印象之中,当初,卫远岚还没去世的时候,她是经常带着已经有了长久记忆的自己回到卫府中去的。有时是早上去晚上回,有时是小住几日。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卫远岚总是喜欢待在自己出阁前的闺房里,看书、写字、做做女红;殷琬宁则由卫祁或袁氏带着,在卫府的院子里玩闹。
经历了这么多,殷琬宁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卫远岚喜欢待在闺房里,不是因为念旧,而是因为那里,有着她与谈承烨美好的记忆。
这一回,重新修葺的卫府为殷玮宁准备的待嫁闺房是另一间。一进门,却见到全是熟悉的家具,都是她逃婚之前住在殷府时,自己在房里用了十多年的。
冉氏在她回长安之前,把那些家具都一并处置、换上了全新的,原来是林骥暗中出手,接了下来,又都给放到了这里。
殷琬宁只觉得感慨万千。
第二日,她还是入宫去向裴玉容请安。
因为上次送到周王府的四个美人里竟然有仇元澄的细作,裴玉容对殷琬宁也有些愧疚,态度便更加亲和,也决口不提往周王府内再送人之事。
算着日子,在殷琬宁与林骥成亲之后不足半月,便是裴玉容的产期。裴玉容比之前更加憔悴,可是对腹中骨肉的期盼又远远胜过身体的不适,即使每说一句话都已然十分费力,她依然强撑着,与殷琬宁说了好一会儿话。
想到前世里裴玉容在难产后崩逝,殷琬宁心下戚戚,于是便主动提出,要为裴玉容画上一幅肖像。
因为林驰很早便开始沉迷炼丹修道,宫廷的画师早已被遣散了很多年,也无人再提,裴玉容的画像还停留在她十八岁刚刚被册封为皇后的时候。
不过,裴玉容因为有孕自然不能长坐不动,殷琬宁说起自己画像时并不需要画中人时刻在眼前,只需要多观察,便可以下笔。
那一晚,暮色四合时,殷琬宁才终于将草图画就,后来考虑到天色已晚,便将那幅画带回了卫府,承诺画好了再亲自呈给裴玉容看。
大婚典仪的前两日,宫里的教习嬷嬷也来到了卫府,亲自指导这位即将嫁入天家的周王妃。
不同于在幽州时的,宫里的嬷嬷显然更加严厉也更加事无巨细。她们在殷琬宁面前一张一张翻开那绘有各种男,女之伦的画册,每一张都仔细讲解,即使殷琬宁已经彻底面红耳赤,也依然没有任何要放过她的意思。
那些在幽州的教习嬷嬷曾经嘱咐过的话,宫里的嬷嬷也都只字不提。
对于她们来说,王妃伺候王爷,一切以王爷的喜恶为准,是再正常不过的。
包括,如何让王爷舒适、如何听王爷的话、如何为王爷物色让他满意的女人……以及,如何调理服药,快速为王爷诞育子嗣。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教习嬷嬷,殷琬宁一身疲惫,斜斜地靠在床头,问仍在忙碌的莹雪:
“你说,要做这天家的媳妇,怎么就这么难?”
莹雪放下了手里正在忙碌的活,看着自家姑娘明显有退缩和懈怠之意,赶忙安抚劝慰道:
“姑娘放心,宫里的嬷嬷只是依照规矩办事,殿下待姑娘极好,绝不可能让姑娘受半点委屈的。”
殷琬宁胡乱地点头,然后又不顾仪态,颓然倒在了床榻上。
她知道她不应该胡思乱想,可最近因为见不到林骥,心里的忐忑,反而越来越重了……
腊月十六,周王林骥迎娶殷氏女琬宁,长安城内难得有次盛事,里里外外都跟着热闹了好一番。
尽管这次周王大婚在时间上略显仓促,但上上下下依然筹备得井井有条、一点都没有敷衍之意。大明宫外、周王府内外以及通往卫府的路上全部挂满红绸彩带,就连担抬大婚用品的力士,都是精挑细选,个个模样端正、身高身材整齐划一。
更不用说周王骑去迎亲的汗血宝马,乃西域特供,此等品相的良马一年都只能产出不足五匹,天子林驰特意从其中挑了品相最好的一匹,赐给周王,以表自己这个长兄的看重。
周王妃姓殷,却是从母亲卫远岚的娘家卫府出嫁,即使在帝国的首都长安,也仍然是稀事一件。殷府上上下下,包括殷俊、冉氏、殷玮宁殷瑜宁等人,统统都只能站在卫府的门口守候。
因此,在林骥的迎亲队伍到时,再无人像当初幽州谈府时那样,热热闹闹,想方设法阻拦。
就连当初拦门的谈会英都已经成为了“谢珂”,从娘家人变成了婆家人,他和谢珣杜尔姝一起,都只能等在周王府里。
殷琬宁从太阳未升起时便已经起床,隆重梳洗打扮。她的喜服凤冠等等全是宫中最好的绣娘珍娘赶制的,虽然华贵无比,但她细细摸着上面精致的刺绣文案,却总是想起当初与谈会兰熬夜绣盖头的场景。
有些东西,终究是回不来了。
因为卫府门口无人阻拦、无人刁难这位未来“家婿”,林骥在卫府门前下了马,径直就走入了卫府。
盖上盖头之后,殷琬宁的视线便只有脚下的一点。闺房之内,服侍的众人都已经提前知晓了林骥已入府,从进门到这里,也不过须臾,因而个个都凝神屏息。
终于,熟悉的脚步声近,莹雪的声音最为欣喜激动:“殿下。”
新婿周王却几步上前,殷琬宁透过盖头下浅浅小小的一方天地,看见他的长靴朝里,每一步都分外坚定。
他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认真地握住了她不断搅着巾帕的手,沉声说道:
“娇娇,这一次,还愿意给林骥一个机会吗?”
第84章 大婚
卫府的正堂最正中的上首, 早就恭敬严肃地摆好了卫远岚的牌位。
自卫祁、袁氏在卫远岚突然离世后也在同一年相继去世,他们三人的牌位便被摆进了卫氏祠堂, 虽然也有专人供奉,可是殷俊到底势力越来越大,卫氏祠堂不过是个空架子,几乎无人踏足,卫氏的香火也断了。
直到上次林骥在殷府的席上提起要在大婚这日拜卫远岚的牌位,卫氏的祠堂, 这才在周王府的势力下重新运作起来。
现在摆在那正堂正中、等着林骥和殷琬宁这对新婿新妇上前拜别的卫远岚的牌位,是殷琬宁特意提前从卫氏祠堂请回来,在昨晚又亲自动手,仔仔细细擦拭了好几遍的。
她此时虽然蒙着盖头, 只能在林骥的牵引下堪堪看清脚下的路,不知正堂上围观的众人表情如何, 但在与林骥同时诚恳恭敬向卫远岚的牌位下拜的那一瞬, 仍有几颗晶莹的泪珠从她早已湿润的眼角滑落, 倏然滴在了同样刺绣精致的蒲团上。
卫府之中的礼仪顺利齐备, 两人很快就离开。行至卫府门口, 殷琬宁要上那站满了整条大街的六十四抬的花轿之前, 忽然听见殷俊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卑微至极, 像是在苦苦哀求:
“琬宁, 求你看看你的阿爹和阿娘吧,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在这里等你很久很久了。”
殷琬宁愣了片刻,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林骥却又一次握住她冰凉的手, 对着她身后说道,毫无任何多余的情绪:
“当日种下什么因,今日结下什么果。殷大人,别忘了,这一切都是你亲口答应下来的。”
之后,迎亲的队伍便径直入了大明宫,殷琬宁在入宫时由轿换乘马车,与林骥一并行至太极殿,接受天子与皇后的召见。
册封礼行完,林驰又不痛不痒地嘱咐了几句之后,殷琬宁见再无他事,便小声召来了一路侍奉的莹雪,将她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亲手呈给了裴玉容。
是那幅几日前就给裴玉容画好的画像。
裴玉容当着林驰和林骥的面打开了画,只见上面的女子温静贤淑、笑靥如花,比现在形容憔悴的裴玉容,要貌美可人不知多少。
那是她初初的样子,健康,温柔,娴静,心中向往无数,却永远保持着谨言慎行,是普天之下最当之无愧的国母。
裴玉容的视线停留在画中女子上很久,直到林骥问她,她方才回过神来,眼含泪意,笑道:
“琬宁的这幅画很得本宫的心意,几乎是本宫生平最满意的一幅了。谢谢琬宁,本宫会小心收着的。”
出了大明宫,自然是向周王府去。王府上上下下和围观的宾客早已等待了许久,终于见到迎亲的队伍前来,无不躁动。
在周王府中最重要的礼仪,自然是向贤太妃范英仪敬茶。
范英仪也早早就准备好了,今日的她,一身浣花锦缎的吉福上是满绣的牡丹长寿纹,高梳的抛家髻平整端肃,左右各插一只缧丝金凤,十个指头都涂上了鲜红的蔻丹。
范英仪虽已四十有二,看起来却与三十出头的美妇并无区别。
周王府的东苑正堂之内,范英仪坐上首,前方跪拜敬茶的蒲团早已分别放好。仆妇端来两只一模一样的建盏,内里茗烟袅袅,先呈给周王林骥,林骥沉着脸敬给范英仪,范英仪微笑着饮下;
之后是殷琬宁双手呈茶,那句“请阿娘用茶”落地良久,却并未见范英仪有丝毫的动作。
此时的殷琬宁仍盖着盖头,眼里能见的也不过是膝下的蒲团,双手过肩、一直端着那建盏并未听到范英仪的回应,耳边倒是响起了无数的窃窃私语。
——“太妃娘娘先前在潞州病了许久,听说一直都是由王妃亲自侍疾的,婆媳两人的关系应当十分要好,怎么今日却又有了这么一出?”
——“也许是周王自己做主将皇后娘娘送来的美人退回,惹得太妃娘娘不快了呢?太妃娘娘盼着周王早日开枝散叶,这便迁怒到了无辜的王妃头上。”
——“听闻王妃还亲自为皇后娘娘画了一幅小像,皇后娘娘十分满意,难道太妃娘娘是不满这个,想要王妃也给她画上一幅?”
在这些低低的窃窃私语里,忽然传来了许久不说话的范英仪的一声轻咳,众人登时偃旗息鼓,她的话便更加刺耳:
“这盏茶还没端过来,我便闻到了里面的霉味。忘恩负义、刻薄寡恩之人经手的东西,都有一股霉味。”
此话一出,刚刚还鸦雀无声的正堂又想起了窃窃私语,比先前的声音高了好几分,众人讨论的内容,无非是周王力排众议,非要让王妃从废弃的卫府出嫁、拜别亡母卫远岚的牌位、将父亲殷俊和继母冉氏统统排挤在外之事。
只不过,这些事都是由周王林骥做主做的,范英仪心中早已积蓄了不满,却在这大婚如此重要的时刻,当众发泄到了殷琬宁的身上。
殷琬宁的指尖狠狠扣着建盏的边缘。
范英仪与殷俊和冉氏的关系并不好,即使殷俊和冉氏再努力,也不可能在这短短十几日的时间内便修复到范英仪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为他们出气的程度,范英仪这么做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为了她自己。
前期的温和、柔婉、善解人意都是范英仪装出来的,她要做的,不过就是在关键的时刻,给新嫁的殷琬宁致命一击,让她下不来台。
殷琬宁端着那茶盏已经到了极限,忍不住开始微微颤抖,脑子却在飞速旋转,努力想出一个能有效回击、又不丢了大家颜面的做法。
“飞鹏,”突然她手上一暖,是林骥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早已酸软的手臂压了下去,不让她再受累,“立刻去卫府,将卫氏的牌位请过来。”
殷琬宁愣住了,整个人都凝在了那蒲团之上,就连林骥直接将她手中的建盏夺走,她都尚未反应。
周王这样的态度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围观的众人便又开始了窃窃私语。范英仪的脸上挂不住,涂了蔻丹的十指不断翻搅着手中地巾帕,严厉地问林骥道:
“六郎,你这是何意?”
林骥却一直轻轻拉着殷琬宁的手,嗓音端肃严明,毫无一丝温情和敬意:
“既然太妃娘娘不愿饮这杯茶,那我们就只好将茶敬给愿意饮的人了。”
飞鹏的动作很快,不出片刻,便已经抱了卫远岚的牌位过来。林骥向他淡淡使了个眼色,他便将那牌位径直摆在了范英仪身旁的桌案上。很快,仆妇重新备好了茶,在范英仪和众人的目睹之下,林骥拉着殷琬宁,重新给范英仪的牌位敬茶。
先前在卫府上时,两人只做拜别礼,如今又先后奉茶,意思不过就是,从此夫妇二人,眼里只有已故的卫远岚这一个母亲。
一向高傲又极好面子的范英仪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明明气得咬牙切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挽回,在二人的敬茶仪式还未完成时,便愤然离席,一字未留。
很快,这场闹剧便有惊无险地收尾,已是名正言顺王妃的殷琬宁,被送入了焕然一新的新房,准备等到周王招呼完外面的宾客,再回来行那些专属于夫妻二人的礼节。
王府内为了招待宾客,早已摆满了宴席,范英仪作为周王的生母,本应当是这场宴席的主角,却因为周王公然下了她的面子实在气愤难当,便一句话不通知,直接缺席。
回到王府西苑、专属于范英仪的这方天地之后,这个装了许久、隐忍不发的太妃终于按捺不住,先是不顾婢女仆妇们的阻拦,将房中所有的装饰古董摆件统统砸碎,然后又在这一地的碎片狼藉里,召来了自己最贴身的婢女,朝她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
那婢女显然被她的吩咐所震撼,杏眼圆睁,小口大张,劝阻的话已然到了嘴边,却想到自己伺候了面前的太妃多年,对她的脾性了如指掌,此刻若是不满足她的要求,恐怕她会再做出更出格的事。
于是,在半个时辰之后,一位身高八尺、容貌俊朗、穿着得体且已年过四十五的男人,正大光明拿着请帖,与其他宾客一样,从周王府的正门进入,状似参加婚宴。
不过,他只在宴席上停留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摸到了范英仪所在的西苑。
今日周王大婚,各项事务繁琐庞杂,这样的小细节本不应该被人注意,但就在此人进入西苑之后的片刻工夫里,灰鹰便耳语了还在大方自如地与宾客们敬酒的林骥,将西苑的这位“不速之客”告知了他。
见林骥的眸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之色,灰鹰再次小声请示:
“今日主子大婚,太妃娘娘如此不顾主子情面,可需要属下出手阻止?”
林骥收在袖笼中的拳头早已紧握,面上却依然不懂声色,淡淡回道:
“早几日,他便已经秘密入京,这也是忍了许久,才终于在太妃面前露面。今日是本王与娇娇的大喜之日,为了他这个不值当的人触了霉头,实在没必要。”
灰鹰依言,老老实实退下。
他跟随周王十余年,除了王妃的这件事外,只有范英仪与旁人私通之事,周王的表现最为令他费解。
记忆里,从他和飞鹏被林骥收养时起,他便从蛛丝马迹里推测,林骥已经知晓了自己的母亲范英仪的不忠和出轨。
但这十余年以来,对范英仪时常以“拜佛”“郊游”等种种理由名为外出实为偷情的做法,林骥只表示知晓,从未有过任何过问和干涉。
甚至,灰鹰和飞鹏早已将那人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随时都可以向林骥交底,但每每要提起时,林骥却总是摆手让他们退下,一副并不愿意深究的态度。
所以时至今日,林骥都只知晓有这么个男人存在,至于对方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却一概不知。
今日,对方已经公然行事到了林骥大婚当场的地步,机会难得,明明可以当场抓获毫不费力,林骥却和先前的态度一致,永远选择隐忍不发。
灰鹰想不明白,但眼看着主子与王妃经历种种波折才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一路看过来的他,还是有更多的欣慰和由衷的高兴。
新房里端坐着的殷琬宁,却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全不知情。
此时的她,一心还记挂着那卫远岚的牌位之事,心中的激荡和震撼仍在,即使林骥在应付宾客的间隙回来摘了她的盖头、小心帮她取下凤冠,她仍然还沉浸在浅浅的担忧之中,回不过神来。
她心思单纯,又一向把情绪挂在脸上,林骥也自然轻易看穿,这位身着大红喜袍的天之骄子,当着房内伺候的众多婢女仆妇、宫里来的嬷嬷的面,用已是他王妃的殷琬宁手里的锦帕,亲自为妆容精致的新妇,一点一点拭去面上半干的泪珠。
“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在呢。”在她的面前,他从不自称“本王”。
她抿着樱唇与他对视,片刻之后,才讷讷地小声说道:
“对不起,今日大婚,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却还是掉了很多很多的眼泪。嬷嬷说了,这样,是不吉利的……”
“我们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林骥的拇指在她涂了口脂的下唇上轻轻摩挲,“哪有什么不吉利的?”
两人并未温存太久,很快外面的宾客便又开始催促,林骥起身走时,特意吩咐了宫里来的嬷嬷:
“为王妃卸妆洗漱吧,她若是饿了就自然吃,不必拘礼,她吩咐什么,你们都照做便是。”
已经料理过许多次婚礼的嬷嬷,眼看着周王将那染了口脂的拇指自然放入口中,心中便更为惊讶。
从前她们只听说周王宠爱周王妃,即使先前被皇后娘娘派来给周王妃婚前教导,因为周王并不在场,她们也并未觉得周王妃特殊,一切都以常规待之。
直到今日,眼看着周王的种种不合规矩的行为,她们这才肯定,周王这个尊贵无比的天子亲弟、天潢贵胄,与别的达官贵人根本不同,那周王宠爱周王妃的传言,半点水都没有掺。
不过,即使心中再惊讶、再心绪翻涌都无所谓,嬷嬷们久经人事,面上,仍旧是恭敬谨慎地回道:
“奴婢谨记殿下的吩咐,一切服侍,都以王妃示下。”
林骥走后,眼看着夕阳西下,从晨起便一直紧绷着的殷琬宁,也终于松了口气。
伺候的仆妇和嬷嬷见她那张芙蓉玉面疲态尽显,心中谨记着周王临走时的嘱托,于是一个个主动提出,要为王妃更衣卸妆、伺候王妃用膳。
殷琬宁转头看了一眼那早已被压在火红的被褥下方、只露出了浅浅一个角的白色喜帕,心中的烦闷稍舒,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而等到终于将全部的宾客招待完、已经在偏房里更衣洗漱完毕的林骥回来时,殷琬宁已经穿着大红的寝衣,斜斜靠在了拔步床里,翻阅最近新买的话本子了。
听到他的脚步声近,殷琬宁连忙将话本子反向扣在了床头,几乎同时,林骥出现在她的身前,她只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啦。”
温柔自然,就像早已相处了多年的寻常夫妻。
此时的她,早已卸去面上的浓妆,长发披散,柔柔顺顺地顺着她脊背的曲线坠落于月,要际,身上的大红寝衣是交领系带的款式,不知是不是莹雪伺候她穿上的,那系带收得很紧,将她曼妙诱人的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
林骥伸出手,亲昵地捧起她的小脸抚摸,然后才转身对跟上来的仆妇和嬷嬷说道:
“把东西呈上来吧。”
同牢合卺、解缨结发,这些他们身为“陆子骥”和“卫娇”时曾经行过的礼,在他的身份转化后、在他长安的周王府里他们的新房之中,又行了一次。
礼毕,房中所有服侍的人自觉退下。林骥这才一把将他新婚的王妃抱过来,让她坐在他的月,退上双月,退绕过他的月,要她正面对着他。
这样的姿市实在羞赧,殷琬宁一瞬间便想到了教养嬷嬷那图册上的东西,小脸比身上的寝衣还红,垂下眼帘,不敢直视他。
“两次,”林骥由衷地感叹,“两次婚礼,我林骥终于娶到你了。”
她只能咽下口中的津液,低低回道:“让你得逞了。”
回想当初,她可是在赐婚的圣旨还未下时便出发逃婚了,但兜兜转转了好大一圈,她还是只能嫁给他。
是命中注定吧。
“刚刚看的什么话本子,”他不接她话,在她的黛眉上落下一个吻,“看得这样入神?”
想起了那话本子上的内容,颇为应景,殷琬宁眨眨鹿眼,笑道:
“是一个前世今生的故事。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前世里阴差阳错不能在一起,两人死前约定来世必要相聚,为了防止忘记对方,还特意在彼此的身上留下特殊的印记。”
“哦?”林骥的眸子闪过了好奇之色,“那么,他们来生相见了吗?”
“还没有,”她摇头,“我刚看到留下印记那里,你就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停留在她月,要际的大掌前移,想要直接解了她寝衣上的系带。殷琬宁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臂,又顿了几息,方才小声但郑重地说道:
“等一下,有个疑问萦绕在我心中很久,今日你我也已成为了正式夫妻,你必须坦白回答我。”
林骥果然停下,低低地笑:
“娇娇随便问,哥哥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抿着唇,又思索了片刻,重新认真开口:
“其实,早在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和他一样,都是浅发浅瞳,当时陛下和娘娘都很惊讶,你说这是我与天家有缘的证明。”
“前几日,我去给娘娘画画时,听她无意间提起,原来你的几个兄长也和陛下一样,都是天生的浅发浅瞳。但,林骥你不是,你和其他人一样,深色的瞳孔、深色的头发,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偏偏,我身上有着‘天生凤命’的谶语。前世里,我也确实做了中宫的皇后,只是结局不好。”
眼见着林骥的深色瞳孔里闪过复杂的颜色,殷琬宁又顿了几息,方才继续说道:
“林骥,你看上我,千方百计要娶我,是不是因为这些?”
第85章 实说
周王府东苑的新房之内十分安静, 在殷琬宁认认真真问完心中的疑问之后,更是安静到, 只剩下这对新婚夫妇的彼此砰砰心跳声。
纵使是自诩聪明绝顶、几乎从来都掌握全局的林骥,也不得不在此刻承认,殷琬宁的这个问题,直直击中了他隐藏在内心深处、永远都不想告诉第二个人的隐秘心思。
该怎么回答她呢?
两人的新婚之夜,她已经要完全属于他的时候,她却突然翻了旧账, 问他对她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从一开始便动机不纯。
他可以回答“是”的,这是一切的开端。
早在前世里听闻林驰在裴玉容丧期刚满便娶了一个“天生凤命”的新皇后时,他便已经生了无限的好奇, 一直在心中萦绕,久久不歇。
直到那日在林驰停灵的含元殿里见到她的真容, 除了为她独特的美貌所倾倒, 他也不得不承认, “天生凤命”这四个字, 对于一直有勃勃野心的他来说, 是有多么大的吸引力。
但他又不能简简单单回答“是”。毕竟, 那是前世对她无来由的占有, 被她骂做的“禽兽不如”的行为, 若他只是图她那些旁的, 这一世为了她所做的一切,岂不是都被抹杀得一干二净?
他不愿让她这样想他,他也不甘让她这样想他。早在七夕那晚汾河水上、目睹她无端坠入河中他差一点点就救不回来她的时候, 他便已经看清自己的心了——
一开始他的心思确实是龌龊至极的,可他后来追着她做的那些, 没有哪一样不是出自他的真心。
但,这份真心背后更加隐秘的心魔,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爱她,刚好她也爱他,两人白头偕老,一切便足够了,不是吗?
看着眼前专注无比,双臂环着他的脖颈,羞羞怯怯的等着他答案的殷琬宁,林骥自认平素巧舌如簧,也不自觉期期艾艾起来:
“不,不是……若真要想来,那,那也一定是你身上自带的幽香,前世和今生都一样,我一闻到那阵香味,我便控制不住自己。”
殷琬宁闻言,黛眉微蹙,疑惑地眨了眨眼:
“真的有香味吗?可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在身上用过任何香露、香膏,骥哥哥,你却总说我身上太香。”
林骥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靠自己再近一些,微微前倾,埋首在她的颈间,深深地呼吸:
“这个香味也许只有我能闻到,所以这不就代表着,被你吸引,是我林骥天生的宿命吗?”
这话太重,她呆呆怔住了,久久都没有再回答他。不知为何,他的答案明明是天衣无缝,她却总是觉得他左右躲闪、轻轻揭过了什么。
不过现在的她也早已没有心力去仔细思考他话中的可能的漏洞,第二次新婚的男人早已按捺不住,沿着他刚刚嗅过她的地方,鼻息不断往下,呼吸越来越重,手指也摸到了系带上,拉开之前,他微喘着问她:
“今日,不会再来癸水了吧?”
殷琬宁红着脸摇头,这一次洞房的时间刚刚好,她的小日子前几日才走呢。
不过,尽管与他经历了那么多次试探的边缘,真正到了真刀真枪的这一刻,她仍旧紧张不已,心里就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一般——
而这样的紧张和羞赧,也在他彻底拉开她寝衣系带时,达到了顶峰。
因为,这回她连里衣都没有穿,寝衣落地的同时,那雪白的春,色便一览无余。
林骥的低,吼压抑在侯咙,传到她耳边的便变成了意味不明的声音。他强忍住强要将她狠狠欺凌的心,颤抖着稳向那颗诱人的红痣:
“娇娇,那晚的瓷瓶,有没有弄藤你?”
殷琬宁抱住了他的头,早已闭上了双目,嘴里的话像是答非所问一般:
“骥哥哥,要记得轻一点哦……你,你那么,大娇娇可是怕痛得很……”
林骥只能深深吸了口气:
“娇娇,你现在这么会,怎么办,哥哥真的好想糙,亖你。”
前世时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个勾引人不要命的小妖精呢?
林骥心跳如雷,一心只想快点到达正题,自己已经忍了两个多月,到了今晚,也终于不用再忍了。
但豪言刚刚放出,林骥的手才从她光,裸的月,要间下滑,门外却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看来,那来人穿过了耳房,来到了内室的门口,这敲门声才会如此震耳、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周王的新婚洞房,谁会如此不识好歹打扰?
但紧接着,那来人所禀报的话,却让意识混沌的新婚夫妇顿时清醒了过来:
“殿下,王妃,宫里派人来传话,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刚刚薨了!”
林骥很快便收拾妥当,出门准备入宫,临走前,不忘揽着还在怔忡的殷琬宁温言宽慰了一番。
留下她一人在满室鲜红的新房里,只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
皇后薨逝,国丧一年,正是因为前世经历过同样的事,林骥才如此心急带她回到长安、将两人的大婚办了。
前几日,她进宫向裴玉容请安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裴玉容的神色越来越憔悴,一心都想着大婚之后还有些日子,即使知道无法挽回,仍还是想在裴玉容既定的命运发生之前好好陪陪她,陪她度过生命里最后的日子。
所以,她才会那么用心,为裴玉容画上那幅肖像。
只是今日,她亲手将那幅画呈给裴玉容时,因为自己还穿着大婚的吉服、头上还盖着盖头,所以只能听见裴玉容看见那幅画时欣喜的声音,并没有机会亲眼见到她的笑靥。
没想到,这一次见面之后,却真的成了阴阳相隔。
殷琬宁一人在房内默默流了一会儿眼泪,忽然又想起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她是否也应该入宫,这才披衣套上了斗篷,来到王府的院中。
范英仪所居的西苑里也是灯火通明,想到今日敬茶时的矛盾,殷琬宁尚在犹豫,该不该在这个时候主动向范英仪开口问询,但她身前的连廊上的灯光突然一闪,她的眼睛一眨,却忽然看见似乎有个高大的男子身影从西苑的外墙下一闪而过,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过王府的外墙,一看便是个轻功极高的人。
王府守卫森严,竟然有刺客,或者说,范英仪的西苑里竟然有刺客?
殷琬宁本想出口惊呼,但又思及林骥曾经对自己的叮嘱,眼下的朝局波谲云诡,林骥现在不在王府内,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轻举妄动,可能会招来更多未知的祸患。
于是,她忍了下来,决定谁也不去提及,也不再去找范英仪,而是转身回到了新房。
莹雪拿出了早就备好的丧服,殷琬宁换好衣服后,又在房内等了几个时辰。
直到天空翻起鱼肚白的时候,宫里又来了人,说依照惯例,皇后丧仪,周王妃作为命妇,也必须要入宫为皇后守灵。
上了宫里来接人的马车,殷琬宁才知晓,原来在半夜的时候,范英仪就已经先她一步入宫了。
只是没有来叫上她一起而已。
而在路上,宫里专门来接人的嬷嬷,也将裴玉容突然薨逝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下。
原来,在午后林骥和殷琬宁入宫接受册封礼、殷琬宁向裴玉容呈上那幅人像之后,裴玉容便实在太过高兴,对那幅画反复端详、爱不释手。到了晚膳的时候,她便开始腹痛不止,专职的太医一看,便知晓她到了该要生产的时候。
但裴玉容年纪偏大,这一胎的胎位又一直不好,所以一直生了好几个时辰,她腹中的胎儿不仅没有生下来,她还直接大出血,最后太医无力回天,母子俱亡。
难道,裴玉容比前世里更早离世,是因为自己那幅用心画就的画作?
殷琬宁不敢细想,若真是如此,那她岂不是反倒还害了这个温柔贤淑的长嫂?
含元殿里,围满了穿着孝服、为裴玉容守灵的女眷。除了林驰的后宫妃嫔之外,还有长安城里其他公侯伯爵们的正室夫人,无论有没有被封诰命,个个都是形容憔悴,显然已经在这里呆了大半晚了。
在那些女眷之中,殷琬宁还看到了前世里与仇元澄一并污蔑她为妖女的德妃赵氏。
赵氏比裴玉容小了七八岁,入宫多年却也一直都没有为林驰诞育过子女,甚至连一次有孕都不曾。
又小心张望了片刻,仍是不见范英仪的身影,殷琬宁自小被殷俊养在深闺,与长安城中的名媛贵妇们接触甚少,甚至绝大部分人都不认识她,因着林骥先前的告诫,在这样敏感的时候,她更不敢主动与陌生人攀谈,只一人默默在角落里,和其他人一样安静地跪着。
到了午饭之后,她才听说,范英仪因为是皇室现在唯一在世的长辈,半夜里来宫里守了一会儿之后,林驰便念在她的辈分高,让她在午饭之前便出宫回了府。
一听到这些,殷琬宁暗暗松了口气。
但因为宫中丧仪这样的大事男女分开,她也一直都没有机会见林骥或其他外男一面。
不过不见也好,反正到时候丧仪结束,出了宫,他们两人关起门来,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好好说话。
就这样过了六七日,殷琬宁与其他女眷们日日跪在裴玉容的灵前,除了吃饭、轮换歇息之外,几乎没有做过任何旁的事。
她本以为一切都会平稳度过,却不想再第七日的时候,上下缟素的含元殿里,突然闯入了一大波穿着盔甲的士兵。
为首的人,殷琬宁也认得,那便是前世里害她差点为林驰殉葬、现在也依然手握神策军的权宦,貌丑如蛤的仇元澄。
含元殿里尖叫声此起彼伏,可那群士兵并不是对每一个女眷都无差别攻击,动作迅速,似乎很有针对性。
当然,鉴于林骥与仇元澄在朝上早已势同水火,殷琬宁也自然在那被抓的几个女眷之中。
第86章 宫变
这几日, 林骥也一直都陪在林驰的身边。
裴玉容与林驰少年夫妻,恩爱二十一年, 裴玉容又先后怀胎八次,其中有胎死腹中的也有幼婴早夭,这一回,终于熬到了足月生产,却不想非但没能为林驰带来盼了许久的嫡子,反而母子俱亡, 若说林驰丝毫不伤心,那是假的。
但帝王之爱,在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缥缈不定、不能指望的。
更何况林驰早已沉迷修道炼丹多年, 对朝政都几乎不太过问,更遑论关心与他夫妻多年、早已平淡如水的皇后。
若林驰真如世人所以为的那样, 将裴玉容这个发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那么在前世里, 他就不会在裴玉容的丧期刚满之时, 便迫不及待将“天生凤命”的殷琬宁封为新任皇后了。
这一点, 林骥十分清楚, 于是在入宫奔丧的这几日里, 除了敷衍林驰之外, 他更多的, 是感慨自己这个视他如子的长嫂,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前世里母子俱亡的命运,没能等到元庆十九年的大年初一。
因宫中早有规定, 这种丧仪大事男女分开,林骥也不需要刻意关心, 每日都会有宫人到林驰的面前,将女眷那边的情况汇报,宫人当着林骥的面,自然也会将才新婚的周王妃的近况补上几句,说王妃生性腼腆,基本独来独往,从不与其他女眷一样背后议论他人的是非。
但到了第七日,那汇报的宫人却不来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这丧仪好几日里都没有任何动静的仇元澄,杀气腾腾地进了殿来。
仇元澄与其他人一般一身缟素,但已年近半百的他气吞万里如虎,那一只半瞎的眼快速扫过林骥后,这才恭恭敬敬,用早已沙哑不堪的嗓音,向林驰禀报:
“启禀陛下,时值大行皇后丧仪,微臣本不该在此时嚣张,惊扰陛下对大行皇后的哀思。然微臣所查之事牵扯太大,事关社稷江山,若陛下不及时处置,其后果微臣根本承担不起!”
仇元澄言之凿凿,句句都是“事关重大”“被逼无奈”,即使是早已被裴玉容的丧仪弄得无精打采的林驰,也不由得重视起来。只见他疲惫的双目狠狠一挤,才高声回道:
“当着众多公卿的面,仇爱卿究竟想要说什么?”
仇元澄又狠狠瞪了林骥一眼,这才收敛气息,郑重回道:
“微臣,斗胆状告周王林骥,未恪守藩王本分,狼子野心,勾连藩镇,企图谋权篡位!”
林骥眼皮微跳,正要开口反驳,却听身后有人率先站了出来,声如洪钟:
“仇公公,你与周王殿下不睦已久,大行皇后丧仪在重,周王与陛下棠棣情深,你却无凭无据血口喷人,究竟,谁才是狼子野心?”
仇元澄却丝毫没有将那人的反驳质问放在眼里,整了整袖袍,继续镇定自若说道:
“陛下,微臣既敢在此时开口,自然是证据确凿。微臣已经查得很清楚,周王林骥与卢龙节度使谈承烨不仅私交甚密,将谈承烨的义子谈会英扮作陈郡谢氏早已夭折的后人谢珂混入长安、以图长留,好染指朝政,而且更甚的是,昨日才与周王林骥行了大婚之礼的周王妃殷氏,其生父根本就不是前御史中丞殷俊,而就是卢龙节度使谈承烨!”
此话一出,不仅太极殿上下轰然,就连早已昏昏沉沉的天子林驰也骤然清醒,仇元澄话音刚落,他便从歪坐在龙椅上的姿势直立起来,身体前倾,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冷厉:
“周王,仇爱卿所说,是否属实?”
在其他的公卿们面前,林驰从不唤林骥“六郎”,如今最疼爱林骥的裴玉容也已薨逝,林驰生性多疑、凉薄寡恩,也再无人能温言劝阻。
林骥紧咬后牙,双手平举过额,又屏了几息,方才定定回道:
“启禀陛下,仇公公所指,部分属实。臣弟确与卢龙节度使私交甚密,臣弟的王妃殷氏,也确为其亲女。”
仇元澄闻罢,冷笑了一声,道:
“自高宗为巩固边防、仿前朝在边地多城设立节度使起,便已同时立有严旨,禁止藩王、朝臣与节度使往来,如果违旨,视同谋反!周王,就在不久之前,你还因为一己私欲,捏造罪名构陷晋州裕王父子。其实,你才是那个狼子野心图谋不轨之人!你既已亲口承认,事实胜于雄辩,还不——”
“陛下!”林骥抢白道,“臣弟与卢龙节度使之事,仅仅出于臣弟与王妃的婚事之因,臣弟无能,将国事与私事混为一谈,臣弟甘愿领罚。但仇公公所指之狼子野心、以图谋反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臣弟对陛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望陛下明察!”
仇元澄沙哑着嗓音,依旧丝毫未动:
“周王,事已至此,你还想狡辩?什么国事私事混为一谈,天家的婚姻大事本就不是私事,你早已知晓周王妃的身份,却一直秘而不宣,若非今日我冒死向陛下指出,你恐怕就要一直隐瞒下去了吧?陛下,”
他又转向了面色铁青的林驰:
“微臣斗胆,既然周王口中句句对江山社稷、对陛下赤胆忠心,微臣恳请陛下,给周王一个当众证明的机会。”
林驰拳头微曲,左眉一跳,冷冷道:“仇爱卿,你可有何对策?”
仇元澄向林驰微微拱手,朝身后的手下自若吩咐道:“带上来。”
未几,殷琬宁和其他几名公卿夫人,都被带上了太极殿。入殿之后,她们几人微微瑟缩,尚不敢有任何动作,身后押着她们的几名士兵,便已经直接将她们按在了地上。
“仇公公,”林骥的眸色微凛,嗓音也多了一分沉肃,“后宅女眷从不参与朝政之事,实在无辜,仇公公若是要用她们来威胁——”
“周王,”仇元澄高声抢白,“除了王妃之外,剩下的几名夫人俱是这次你还朝后追随你的公卿内人。你既口口声声狡辩说,与卢龙节度使勾连全因王妃的婚事,想必,这几位公卿,也必不知你与卢龙节度使的关系,若让他们都为你而死,也是无辜的,对不对?”
听到“卢龙节度使”几个字,一直不敢抬头的殷琬宁,心中登时大骇,双臂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微微用余光看向扔与仇元澄对峙的林骥。
千防万防,这颗雷却还是炸了,而且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在这个关键的时候。
林骥立如松柏,微微侧身,提高了音量:
“仇元澄,你究竟想做什么?”
仇元澄眼见此时优势在手,自然很是肆意:
“很简单,周王,你既一心忠于陛下、忠于江山,根据我朝祖宗之法,就必须要斩断与藩镇的勾连。周王妃是你亲自向陛下求娶的,昨日也才刚刚大婚,若你要证明自己的忠心,唯有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取了王妃的性命,方才算斩断了与藩镇的勾连、给天下一个交代。”
果然,大殿之上又是一片哗然,殷琬宁被惊得鹿眸圆睁,先看向仇元澄,又看向林骥,许多话都凝在了喉头,却根本不敢随意开口。
这样的时候,但凡是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驰对仇元澄的半提议半威胁不置可否,恰好小太监在此时送上了他惯服的丹药,珐琅彩托盘的橙黄色丹药,被林驰捻在指尖揉搓,他又听林骥说道:
“陛下,当众弑妻实为不伦,陛下刚刚失了皇后,应该明白臣弟——”
“大胆周王!大行皇后母仪天下,王妃实乃私生女,又岂敢与大行皇后相提并论!”仇元澄大声喝道:“你勾连藩镇无从狡辩,如今当众手刃王妃、以示忠心已经是对你网开一面了,你还想得寸进尺?”
“罢了,”刚刚将丹药服下的林驰皱着眉头摆手,“六郎,事已至此,你若再多言,朕都不会相信你——”
“陛下!”林骥高声唤道,“臣弟——”
“周王,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仇元澄话音刚落,已经有三个小太监分别端了托盘上来,其中分别置了白绫、药瓶和匕首。
“白绫、毒药还是匕首,周王,你自己选一个吧。”仇元澄胜券在握,不无得意,“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你,看你亲自送王妃上路。”
那三个端着托盘的小太监站到了殷琬宁的面前,隔着几个人影,殷琬宁也看到林骥正在定定地看着她,不过几息,又听见仇元澄嘲讽而自得的声音:
“死到临头了,不如也让王妃来选一个?看看你们夫妻,是不是心有灵犀——”
——“毒药!”
——“我选毒药!”
是周王与周王妃同时开口,真如仇元澄所说的那样,二人选择了同一个死法,剧毒的鹤顶红。
仇元澄用沙哑的嗓子大笑三声,方才道:
“周王与王妃伉俪情深,想我仇元澄一介阉竖,也真是艳羡不已。”
而后,这貌丑如蛤的仇元澄霎时沉下了脸,那只半瞎的眼里满满都是狠厉之色,对着二人说道:
“既已选定毒药,那就快动手吧,周王,江山与美人,你必须只能选一个,所有人都在眼睁睁看着你们呢!”
林骥大步来到了殷琬宁的身前,那高大挺拔的身躯蹲了下来,拿起了托盘上的药瓶,取下上面的红色塞子,凝了几息,仍不由喃喃:
“娇娇,娇娇,对不起……”
殷琬宁早已又惊又惧,此时也粉泪婆娑,任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反手也握住他微微颤抖的大掌:
“殿下待妾如珠如宝,数次救妾于危难,尤其是雍州的那次,妾永生难忘……”
她的眼泪流到林骥粗粝的拇指上,被林骥一点一点擦去,到了这个突然要离别的时候,一向巧舌如簧的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他要亲手杀了她,即使再华丽再悦耳的言语,也不过都是苍白无力。
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眼见他仍是满眼不忍,殷琬宁缓缓沿着他的衣袖,找到了那瓶已经开了盖的鹤顶红,从前灵动活泼的少女,此时却挤出了一个极为勉强极为刺目的笑容,她的鹿眸婉转,一字一句却分外从容:
“到底是妾害了殿下,妾不需要殿下亲自动手……”
“娇娇!”
伴随着林骥的痛呼,殷琬宁已将那瓶鹤顶红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药瓶落地,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她的鲜血也在同时,溢满口鼻。
她捂住胸口,盯着林骥的眼眸里写满了万般的不舍,但几息之后,毒药入体,即使再不舍,她也只能撒手归西,彻底没了半点生气。
周王林骥在所有人的面前,亲自结果了自己最心爱女人的命。
整个太极殿上下,已然是鸦雀无声。
“仇元澄,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是不是?还满意吗?”林骥仍是紧紧抱着殷琬宁的遗体,冷冷开口。
“为了活命手刃发妻,说起无耻来,周王,整个太极殿内,无人敢望你项背呀!”仇元澄满满的嘲讽,正要再向林驰开口下一步的处置,忽然听到这原本应该尽在他掌握的太极殿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了兵戈之声。
仔细听来,还有刀剑摩擦、铁甲震震,其间呼喊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仇元澄,你害我痛失爱妻,便宜占尽,还妄图活着走出这太极殿吗?”
几乎同时,仍旧抱着周王妃遗体的周王,厉声质问,如同穿云破月的剑戟。
“林骥,林骥你——”反问的话语还未出口,仇元澄连带着他带进大殿的所有手下,都被新入殿的人马快速拿下。
“陛下,”林骥看向龙椅上那面色铁青的林驰,“仇元澄内连重臣、外结藩王,结党营私祸乱朝纲,天下惶惶,苦仇宦一党久矣!今日,臣弟以发妻性命冒死向陛下进谏,陛下扫除奸佞,重振朝纲,只在一时!”
“林骥!你不过也是个为了保命手刃发妻的小人,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被绑得死死的仇元澄仍是不断破口大骂,“扫除奸佞,重振朝纲……你问问那个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人,这些年,若不是我苦心孤诣为他主持朝政,就凭他这沉迷炼丹修道、荒废朝政的天子,这个国家,还不知会烂成什么样子!”
“仇元澄!”听到昔日权宦如丧家之犬般的肺腑之语,林驰再也无法维持天子的威仪,一脚便将面前的御案踹翻,毫无人君应有的气度教化,“死到临头,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天子的态度如此明显,仇元澄已再无任何翻身的可能,不等林骥下令,飞鹏“噌”的一声拔出利剑,在仇元澄的不断咒骂声里,一剑便结果了他的性命。
之后,殿上的许多曾经依附于仇元澄的公卿,也纷纷束手就擒。
林驰扶住了自己颇为凌乱的皇帝金冠,看着扔抱着已经冰冷僵硬的发妻遗体的幼弟,哑着嗓子道:
“六郎,你,你……”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改口唤了“六郎”,而不是“周王”。
“臣弟与藩镇勾连在先,隐瞒陛下在后,绞杀仇逆只为将功赎罪,其余的,臣弟分毫不敢妄求。”林骥的回答滴水不漏,却也不留一丝多余的感情。
林驰紧咬后牙,拳头握紧又松开,片刻之后,才缓缓道:
“传旨,封皇长子林衡之为太子。周王林骥扫除奸宦,于社稷有大功,封其为镇国周王。一应典仪,均在大行皇后丧仪之后,由礼部筹备,择日进行。”
“陛下圣明,臣弟身为人臣,自当恪尽本分、辅佐圣君!”颔首行礼之后,已贵为镇国周王的林骥,抱着用性命换来他荣耀加身的王妃,转身便离开了太极殿。
一时竟无人敢阻拦。
第87章 守候
长安这座千年古都, 历经数朝,早已见惯了飘摇帝国的风风雨雨。
对这几日城内的骤变, 也早已见怪不怪。
就比如,这周王府,在七日前还披红挂绿,到处都透着喜气洋洋。然而,皇后裴玉容在周王与王妃大婚当晚薨逝,王府内的下人在那晚便迅速拆去了府内所有的喜庆装饰, 统统换上了沉肃庄严的缟素,以表王府上下对皇后薨逝的哀思。
然而这一回,周王府内的缟素,却并不仅仅是参与国丧这么简单。
皇后薨逝那晚, 周王、贤太妃、周王妃相继入宫,第二日午后贤太妃安然归来, 又过了几日, 周王也终于归来, 怀里抱着的, 却是王妃冰冷的遗体。
大明宫内发生的种种变故很快便传遍了长安。王府上下, 皆知周王因为擒贼有功, 被破格加封为了“镇国周王”, 但如此殊荣的代价, 却是周王亲手杀死了自己曾经向天子请求赐婚的王妃。
周王府东苑的主卧, 自从周王将王妃的遗体抱回来之后,便已下了严令,除了莹雪、飞鹏和灰鹰等心腹之外, 谁也不许靠近,包括周王的生母、贤太妃范英仪。
三天三夜过去, 周王水米未进,一直守着王妃的遗体,极少踏足室外。
主卧之内,一片静谧,日光与月光交错从窗牗的缝隙流泻进来,却是徒劳的助益。香烛燃尽,烛泪在烛台上胡乱地堆叠,像是随着风雨飘摇的浮萍,又像是燕儿们一口一口筑成的巢穴。
拔步床上一动不动躺着的殷琬宁,从那日在太极殿上当众服下剧毒的鹤顶红、口吐鲜血之后,便早已没了半点生色。
唇上的血迹,在那日回来时,便已经被林骥擦拭干净,就连她身上为裴玉容守丧的孝服也被林骥换掉,换成了旧日里她穿过的明媚和干净,即使是最朴素最淡雅的衣裙,她穿起来,也会是人群里最耀眼夺目、让他根本无法抽离视线的一朵娇花。
她出身坎坷、从小受尽欺凌,却从未改变过善良的底色,即使处境再艰难,也绝不拖累无辜之人,明明是他害她身处险境,她却仍然为了他选择了慷慨赴死。
她这么好,他何德何能拥有她?
林骥看着她似坠入无尽深渊的睡颜,呼吸凝滞了片刻,方才剑眉紧锁,再一次去探她的脉搏,长指刚触到她的手腕,却见那已一动不动了三日的柔荑,忽然跳了一下。
他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接着,少女的眼帘缓缓张开,长睫像扇一样扑在仍旧迷蒙的鹿眸之上,她眨了眨眼,这才哑着嗓子轻唤:“林,林骥……”
“我在,我一直都在。”一滴眼泪从林骥的面上悄然滑过,他连忙倾身,与她直白对视,像是生怕少看一眼,她就要飞走了一般,“三天了,我守了你三天……”
“骥哥哥,你怎么为我哭了?”她的语速依旧迟缓,仍是勉强扯了扯嘴角,像是在嘲笑他,“我以为,我主动要求服下毒药时,你就已经知道我的安排了。”
“我知道,我当然是知道的。”林骥的手掌停留在她的鬓角,温暖的内里透过掌心源源不断给她,“我之所以会选择毒药,也是因为我有把握可以让你不死。娇娇,我为了让皇兄相信我,保下我自己的命,选择当众杀了你,你……你会怪我吗?”
再怎么解释,也难掩他行为的卑劣,即使是诚恳的道歉,迟来的补偿,到底是他高风亮节上的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
“勾连藩镇,本就是因我而起,”她在他的掌心轻轻摇头,目光却像当时服下那瓶鹤顶红时一样坚定,“害你被那权宦构陷,我本就惭愧不已……骥哥哥,这一次,我终于学会了未雨绸缪,怎么样,配合你演的那场戏,我表现得还不错吧?”
他微微垂首,在她还略显苍白的唇上啄了一口:
“娇娇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姑娘,在你无端提起雍州时,我便知道你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娇娇,这一次,你怎么就想到要未雨绸缪了?”
殷琬宁双肘微曲,肩膀施力上抬,林骥连忙将她扶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听她得意地解释:
“那晚你进宫之前,特意嘱咐我要见机行事,我在房里守了一整晚,快要天亮时,忽然想起你上次在雍州时同我说的话。那时候你给我解毒用的药丸,也可以解世间百毒,所以在进宫时,我便随身带着了。”
“说来也巧,被仇元澄突然抓捕的那日早晨,我在例行换衣服的时候,不巧看见了宫里的士兵变多,都是这几日不曾见的生面孔,我担心有什么对你对我不利的事,所以便将药丸提前藏在了手心,之后吃早饭时,悄悄混在了饭食里吃了下去。”
风云突变、横生枝节,茫茫的前途和碰撞的恐惧,无端的入侵和凶狠的对待,被她简简单单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只有林骥知道,与他历经千辛万苦才修成正果的姑娘,有多么聪慧多么勇敢。
他又是多么爱她。
心潮澎湃的男人再次俯低了头颈,薄唇靠近,与她呼吸相闻。
尽管如今虚弱不已,殷琬宁仍旧抬起了双臂,主动环住了他。
“娇娇,辛苦你了。”
在这个吻落下之前,林骥由衷地喟叹。
少女尚未来得及回应,他便如过去那般霸道地堵住了她的唇齿。
起初,只是一点一点地吮稳,温柔而又细致,给她支撑,给她足够的呼吸,让她彻底放松,慢慢软在他的怀里。
之后,随着她的香佘主动撬开他的齿关,隐忍了许久的男人再也控制不住,将她的小佘拖到他的领地,每口,及吮一下,她的佘根便酥麻一下,他的齿峰刮过她柔软的纯瓣和佘尖,仿佛要将她一口吞下——
一时间,满室只剩下两人唇齿交,缠的声音,但突然一声“咕噜咕噜”的低叫,在这暧,昧的氛围里,分外突兀。
是她饿了,躺了好几日,也该饿了。
林骥笑着将她放开,又重新放回到了床榻上,为她拢上衾被:
“我去让厨房准备些吃的。”
“你并未死这件事,除了莹雪和飞鹏灰鹰,不会再有人知晓。为了保险起见,你暂时还不能露面,只能待在这里。娇娇,又要委屈你一段日子了。”
周王守了王妃的遗体整整三日三夜,即使终于肯开口说要吃饭,那饭也必须是要守在王妃的面前吃。不知其中原委的王府下人,一时也不知是该感叹周王这迟来的深情,还是恐惧周王那明显超出常人的、对王妃的深切眷恋。
要是周王一直这样下去,不让王妃入殓,周王府会变成什么样子?
王府的下人们可根本不敢想象,但因身份地位实在悬殊,周王又一向独断专行、难以接近,根本就无人敢去劝阻。
湢室之内,亲手为“诈尸”的王妃喂了饭食,又亲自为她擦身沐浴的周王,一直都在竭力克制着自己。他保持着惯常的语态,与殷琬宁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试图彻底分心。
殷琬宁背对着他,趴在那用汉白玉砌成的宽大浴池的边缘,任他仔细为自己擦背。
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满眼氤氲的少女,急急开口:
“骥哥哥,我假死之事,三哥他们知晓吗?”
在他们大婚之前的三日,谢珣便带着谈会英、杜尔姝,终于搬离了周王府。才新置办的谢宅,距离周王府只有一条大路之隔。
“他们不知情,”林骥的嗓音嘶哑,“这种事,自然是越少人知晓越好。”
他不是故意想要骗她的。
当日,仇元澄在林驰及众人的面前,将林骥与谈承烨之事全部曝光,谈会英的身份也同时暴露,林骥为了做戏做全套,于是便趁着谈会英与谢珣出府时,当街刺杀了谈会英。
为了让自己与谈承烨彻底割席,林骥还直接让执行刺杀任务的飞鹏,当着众目睽睽,将谈会英的尸首拉出了长安、扔到了长安城外的乱葬岗里。
但其实,飞鹏刺杀谈会英的那柄剑里另有乾坤,所谓的“刺杀”,也不过只是点穴而已。
林骥原本以为,以谈会英的文韬武略,自然会明白他这番安排的用意,但谈会英对殷琬宁的深情,又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日谈会英与谢珣还在谢府中时,便已经知晓了林骥“手刃”殷琬宁之事,“刺杀抛尸”的当天晚上,谈会英就曾经夜探过周王府,要林骥必须给他一个说法。
但林骥是不会让谈会英有机会见到殷琬宁的。
“哦,”殷琬宁闻言点了点头,丝毫没有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而是转过了身来,抱住他握着帨巾的大掌,极其小声地问他:
“那……哥哥想把我金屋藏娇到什么时候?”
“还有事情尚未解决,”林骥的嗓音不自觉又哑了几分,手中的帨巾已不知在何时脱落,“娇娇……别勾,引哥哥,哥哥会忍不住的……”
吃饱了饭又彻底休息良好的殷琬宁,此刻可以说是生龙活虎,立刻雀跃地反问道:
“为什么要忍?哥哥不是一直都很想要?”
一面说,两只小手一面握着他的大掌,已经在朝着半隐在浴水水面之下的雪锋探去。
在这件事上,从前一贯都是他迫着她,自从那晚的瓷瓶之后,她就像是被唤醒了什么似的,完全变成了摄人心魄的小妖精。
“现在是国丧期间,”刚一触碰到诱,人的绵阮,林骥便猛地收回了手,“再说,我怕我控制不住,动静太大,要是被王府之内的人发觉,是要走漏风声的。”
殷琬宁却鹿眼一转,忽然便从那浴池里站了起来,没有任何犹豫,径直便扑到了林骥的怀里,娇娇软软地嘟囔着:
“要哥哥陪着我这个死了好久的‘尸体’睡觉,又不能越雷池半步,真是委屈死哥哥啦。”
她明显不怀好意,那一身湿漉漉的浴水尽数扑在了他月白的寝衣上,一下子他也变得半湿,寝衣粘在皮肤的肌,理上,那原本可以成功藏匿的变化便无处遁形,偏偏她还故意往那里蹭,小手乱扌,莫非要解开他寝衣的系带。
一向掌控全局的男人,哪里受得了她这样反客为主的壮大?在她即将让他也不着寸,缕的前一瞬,他单手就将她提了起来,重新放回了水雾氤氲的浴池里。
“乖,”林骥忍不住捏了捏她鼓起的小脸,“如果不想再被瓷瓶伺候,现在就老老实实地给我把澡洗了。”
一听到“瓷瓶”这两个字,殷琬宁霎时便安静了下来,手脚置于水下,乖巧地任由他悉心地摆,弄。
她知晓,他的这个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就在入宫为裴玉容守丧之前、她翻找那瓶包解百毒的药丸时,在那拔步床最靠里的抽屉里,她还看见了上次的那个瓷瓶。
这个人最懂怎么拿捏她。
不过,这也只是他们夫妻之间的情,趣罢了。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日,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外,在其他人看来,刚刚被天子亲封了镇国周王的林骥一心沉溺于丧妻之痛,与爱妻的遗体共处一室数日,谁来也不见。
所有人都以为,他经受不住这样天际深渊的刺激,已然疯了。
包括一直都在周王府西苑里住着的贤太妃范英仪。
这日,趁着林骥短暂离开东苑主卧的当口,范英仪果断将林骥拦在了连廊的抱厦处,一开口,便是严厉的质问:
“林骥,殷琬宁已经死了,你还准备疯到什么时候?”
林骥只是冷冷回她,目光并未停留在她面上一刻:
“太妃娘娘先照顾好自己的事吧,王妃的丧仪,我自然心中有数。”
范英仪细眉一拧,嘴角忍不住扯出了一个极为难看又极为尖利的弧度,像一把聒噪的利剑:
“你有数,你真的有数吗?你以为,区区‘镇国周王’,就能保你一生安枕无忧,可以让你任性妄为,两耳不闻窗外?林骥,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白白丢了你多年来辛苦经营的基业,你现在怎么如此幼稚了?”
利剑到底是有作用的。
范英仪口中的“基业”二字,敏锐地刺到了林骥的神经,以他的了解,他知道眼前的生母可能会说出其他会被可能得隔墙有耳听去的话,便只能沉默着,将她带入了自己的书房。
一进入书房的内室,范英仪没等林骥开口,便自动自发地稳稳坐在了那张专属于王府主人的林骥的太师椅上,对自己儿子说的话,还句句透着得意:
“六郎,既然你懂得避嫌,自然也知道,阿娘想对你说什么。”
在她心情不悦之时,会唤他“林骥”,反之,则是“六郎”。
林骥听得出来。
“那日你大婚,你非要替殷氏做主下阿娘的面子,阿娘也不同你计较了。其实,阿娘一直都百思不得其解,你一向拒绝阿娘为你选定的亲事,理由说的是要先立业,可你却又突然向陛下赐婚。”
“殷氏女籍籍无名,她的父亲殷俊,也不过是个靠入赘泰岳才换来御史中丞之位的一介寒门,那殷氏女哪里配得上你?原来,殷氏的生父是卢龙节度使,你早在向陛下请求赐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我范英仪的亲生儿子,怎么可能是会为了区区一介女流丧了理智的人,殷氏女又‘天生凤命’,你娶了她才对,才是占尽了先机。”
一顿连珠炮,将范英仪心中的种种算计,一字不落地抖落了出来。
难看得很。
林骥又顿了几息,等到范英仪已将要说的话彻底说尽,他方才抬眼,冷冷地直视着这个满脸得意的女人,根本不像在看自己的亲生母亲:
“你说够了没有?”
范英仪没有丝毫计较他的无礼,只回以一声冷笑,复道:
“阿娘这是在夸你,六郎,你怎么还不识好歹?”
未等林骥回复,她还是继续说道:
“不过,想不到那阉竖仇元澄会先下手为强,竟然趁着裴皇后丧仪的机会发难,你为了自保当众手刃殷氏,能屈能伸,怎么就不值得阿娘夸赞了?”
“只不过可惜了,阉竖太早发难,你手刃殷氏,卢龙节度使和整个卢龙,已不可能为你所用。阿娘知道,从小到大,你的野心都一直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小小的亲王,即便是‘镇国周王’又是如何,行事处置,也一样要看天子的脸色。”
“他林驰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是先帝长子又是嫡后郭氏所出,才有了今日鞭笞天下的九五之尊。论才能论手腕论勤奋,他又哪里是你的对手?六郎,阿娘知晓,那日太极殿上所发生的一切,他林驰也只不过是想借你的手产出阉竖仇元澄罢了,否则的话,你立下了如此大功,他怎么会先立那宫女所生的长子林衡之为太子,而不是把你立做皇太弟?”
“他只有林衡之这一个儿子,以他现在的寿数,裴皇后又刚刚母子俱亡,六郎,若你狠下心来,阿娘未必不会为你出一臂之力。卢龙虽是河朔三镇之首,实力雄厚,但成德之力,也足以——”
“贤太妃,”听到此处,林骥才不由得眸光一凛,“你不过是先帝后妃,久居深宫,你怎么,你……”
闲适坐着的范英仪,又是自如一笑,回答他的语气,如同鸿毛一般轻:
“六郎,这么多年来,你不也是早就知晓了吗?”
第88章 懦夫
林骥生平第一次, 逃也似的离开了本属于他自己的书房,将生母范英仪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不, 但转念一想,这并不是他的第一次逃之夭夭。
在前世里,造成他在飞驰的骏马上被冷箭射中、生死未卜的结局的主因,除了突然传来殷琬宁难产血崩而亡的消息之外,便是他与范英仪的争执。
彼时的林骥,几乎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用雷霆手段扫除了仇元澄一党, 以摄政王的名义将林驰唯一的皇子林衡之推上了皇位、扶皇后殷琬宁成为太后,再用权势和威逼霸占了这个他本应当唤一声“长嫂”的女人,林骥原本大权在握,俯瞰天地, 是想一扫海内疲弊、重振朝纲,大展一番拳脚的。
神策军乃中央朝廷直接指挥的心腹部队, 从仇元澄手中夺回神策军的指挥权之后, 林骥首先要做的, 便是将早已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腐烂不堪的神策军重整旗鼓。
出京去检阅神策军的前一晚, 他得知了一个喜讯, 被他霸占了多时的太后殷琬宁, 已经怀有身孕。
不过在去检阅神策军的一路上, 他都尚没有彻底决定, 要让殷琬宁腹中的骨肉成为先帝林驰的遗腹子, 还是直接从林衡之手中夺了皇位来,再让殷琬宁重新成为皇后。
但是,等到他检阅完神策军, 回到大明宫时,却发现殷琬宁竟然趁着宫里的守卫放松, 跑得无影无踪了。
长安城和京畿附近,林骥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殷琬宁的半点踪影,他又恨又气之际,仇元澄的余党势力又刚好反扑,他正在着手解决时,东边又突然传来了卢龙节度使谈承烨突然起兵造./反的消息。
天下的其他藩镇俱是作壁上观,无人肯吃力不讨好、做这个出兵勤王的人,林骥便只能亲自带领神策军,东进剿灭卢龙叛军。
路上,他们先后遇到了雍州太守宋度、晋州裕王林迈的重重阻挠,终于快要行至两军交接的前线时,林骥收到了那封由谈会芳逼迫殷琬宁、以谈会荣的名义写来的辱骂信。
原来殷琬宁一路跑到了卢龙,甚至卢龙节度使谈承烨的骤然起兵造./反,也很有可能与殷琬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时他根本就不可能知晓卢龙内部发生的种种变故,只以明面上的两军实力对比,林骥手上的胜算很低。
何况,殷琬宁腹中所怀的是他的骨肉,卢龙的人明目张胆以殷琬宁威胁他,他便不得不考虑这一层。
就在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单枪匹马潜入卢龙军内部、将殷琬宁救出来的时候,本应该在潞州好好待着的范英仪却突然出现,将即将上马的他生生拦了下来。
范英仪冷静睿智,为他仔细分析了局势。
神策军本就腐朽不堪,又因为长途奔袭战斗力匮乏,军需供应也处处受到朝中的仇元澄余党掣肘,若林骥非要与卢龙硬碰,根本就没有赢的可能。不如先退一步,与成德联手。
可是,与成德联手击败卢龙,本也就是个饮鸩止渴的做法,后患无穷。
但林骥显然已经失去了大半的理智,不愿反驳范英仪提出的方案,反而是第一次鼓起了勇气,质问范英仪,为何要以成德的名义来劝他,她与成德究竟有什么关系?
范英仪也终于承认了她的“不忠”。
原来,当年她随德宗林过出逃幸蜀时,曾经阴差阳错,与一个外男春宵一度。几年过去,她在随林骥之藩潞州之后,又迅速与那人旧情复燃。那个人,后来做到了成德的首席军师,成德节度使对他几乎言听计从,若要成德出兵与神策军联合对付卢龙,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一切成败,都尽在林骥的一念之间。
当年,范英仪正是在跟随了德宗幸蜀之后,才怀了林骥的。
而到了这个时候,即将要翻开那血淋淋的真相时,林骥却仍旧没有勇气质问范英仪,自己究竟是不是德宗林过的亲生血脉。
还有那个人姓甚名谁、和他可有几分相似。
他只能转身,落荒而逃。
就像现在一样。
踉跄回到卧房时,殷琬宁穿着樱草色的寝衣,正靠在床头安安静静地读着话本子。
听到林骥开门地声音,那一头青丝披散着的小脸立刻便探了出来,小手上还捏着话本子的一角,语气不无埋怨和撒娇:
“骥哥哥出去了好久,我再等都要等睡着了。”
可映入她眼帘的,是林骥苍白的面色,她与他相识了这么长的时间、又成了两次婚,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一向高大挺拔、如山如海一般坚不可摧的男人,眸子里,竟然写满了脆弱和逃避。
殷琬宁连忙放下了手里的话本子,从拔步床中出来,几步飞奔,扑到了林骥的怀里,展开双臂,紧紧地抱着他。
“骥哥哥,”她也变得紧张无比,言语里有着小心的试探,“你,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林骥只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故作轻松一般,道:
“无妨,哥哥只是头疼得很,没什么大碍。”
殷琬宁这才想起,他们二人第一次在晋州时,那晚他和谢珣都喝了不少的酒,他与自己后来独处的时候,却突然说起他头痛,非要她为他按摩。
那时候他讲过,头痛是他从小到大都有的毛病,每次头痛发作起来,他恐怕都控制不住自己。
后来,殷琬宁才知晓,原来这叫头风,是天家从祖上便有的疾病,无论是当今天子林驰、天地德宗林过还是之前的许多任皇帝,都有这个疾病。
因为头风发作时实在是疼痛难忍,所以很多人才会选择服用丹药,以谋求暂时的缓解。
殷琬宁从林骥的怀里挣脱,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房内她偶尔小憩的软榻之上,让他得以平躺在上面,她则从房内另一侧取了一方矮凳过来,坐在了他的身后。
林骥从善如流,那双闪烁着复杂颜色的漆黑的眸子,也在她坐定之后,彻底闭上了。
殷琬宁的按摩手法,是当年为了让祖母乔氏舒适而悄悄自学的。如今乔氏已经去世了很多年,她的手艺生疏了许多,上一次拿出来,也就还是在晋州时为头痛的林骥按摩。
那时候,他尚不知晓她从小在家中的种种境遇,还拿乔氏的疼爱开过玩笑。家中事,确乎是殷琬宁的逆鳞,被冒犯到的她,还在心中暗暗发过誓,即使他以后痛到几乎死去,她也绝不会再帮他。
不曾想,时过境迁,现在的她,主动要为他缓解疼痛。
冷峻如寒冰的面庞倒挂,他的剑眉微锁,薄如蝉翼的眼皮之下,那转动的眼球也在诉说着他此刻的万分痛苦。殷琬宁伸出了纤细白嫩的柔荑,轻轻按住他跳动的太阳穴,自在如飞羽,灵动而温柔。
不仅是她需要他,他也是需要她的。
“娇娇,”两人就这样相对安静了片刻,林骥却突然开口,嗓音嘶哑,竟然带着几分迟疑:
“若,若有一天,你发现我明知有个困难,却始终不肯鼓起勇气面对和克服,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懦夫?”
林骥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睁开眼。他面上的表情无波无澜,与他平日里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那“懦夫”两个字的尾音颤抖,殷琬宁甚至以为,他并不是在谈论如此重要的事。
少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十指微微施力,扶住了他的头颅,垂首,樱唇在他的眉心落下了一个吻。
蜻蜓点水一般,不带一丝眷恋和停留。
“骥哥哥,”又相对静默了片刻,她方才开口,“其实有一件事,我……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她又顿了顿,似是在拿出足够的勇气面对:
“那日,你突然上殷府来提亲时,我其实,人就在殷府的正堂里。我躲在暗处,你们都不知道、也看不见的地方,我很想看清你。但当我听见你说要娶我的时候,我紧张又害怕,那时我刚刚梦见了前世与你的纠缠,根本不敢想象,嫁给你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所以我本来再多往前迈一步,我就能看见你的样子的,但是,我习惯性逃避,我拔腿就跑……”
此时林骥缓缓睁开了眼,盯着天花的上方,并没有接她的话。
殷琬宁也顿了几息,努力回找着自己逐渐丢失的言语,继续温柔地说道:
“事后想来,若我那时便看清了你的相貌,是不是之后的许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可我没有,我因为逃避和害怕,甚至连面对‘林骥’的勇气都没有……即使,后来到了大哥和二哥兵变的时候,我知晓了你的真实身份,我的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也是跑,跑,跑得越远越好……”
“我,我把你当做了危险的源头,一心想着,只要能离开你,就什么都好了。可是,这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呀……谁没有逃避和害怕的时候呢,骥哥哥,你为我除困纾难,为我遮风挡雨,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若让我就此把你当做无所不能的天神,因为你的缺点和软肋而怨怼于你,那我岂不是,真的是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再说了,我,我——”
话音未落,一直看似轻松的林骥却忽然从软榻上坐了起来,反身正对着殷琬宁,拉住了她的手,又盯着她此时水光潋滟、浅浅的鹿眸好几息,这才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般,郑重说道:
“娇娇,我骗了你。”
“我不止骗了你,我也骗了我自己。”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头痛,从来都没有。”
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怪诞之语弄得疑惑不已的少女歪着头,对面前的男人眨了眨,等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认真地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的浅瞳,看那瞳孔里映照的自己:
“头痛头风是父兄和祖辈们代代相传的毛病,我小的时候曾经疑惑过,为什么他们都有,我却没有?每次这样想,想久了,仿佛真的会有一种痛意袭来,明明应该是痛苦难当的,我却,反而觉得快意……于是,我便养成了这个习惯,我时常幻想我在头痛,痛起来了,我就和我的父兄们,没有什么区别了。”
虽然根本就不懂他为何会幻想自己头痛、还因此获得快意,但身为与他携手白头的妻子,此时此刻在殷琬宁心头萦绕的,只有如何让他度过“愧疚”这一关。
少女挺直了腰肢,轻轻捧起了他的脸,像他从前对自己那样,温柔却坚定地说道:
“没关系的,骥哥哥,痛就痛吧,无论是真痛还是假痛都好,我永远都在你的身边,永远,永远会为你缓解疼痛……”
林骥闭上了眼,在她湿润的手心轻蹭,问她:
“娇娇不觉得,我是个怪人?”
她回以婉顺缱绻的眼神:
“小的时候,因为我天生发色浅、瞳色浅,殷玮宁和殷玥宁还一直当着背着我,说我是早产、不长脑子和心眼子。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殷府里上下许多人,都觉得我是我阿娘留在这个世上的怪人。怪人配怪人,哪里又不好了?”
他屏住了呼吸,双臂伸长,这才将这个费尽心思安慰他的妻子尽数揽入怀中。她听见那熟悉的有力的心跳,还有他出口的话语,在那如雷一般的震动里,一点一点清晰而深刻地传来:
“我林骥何其有幸,能娶你为妻……再忍忍,娇娇再忍忍,很快了,我要把这个天下都送给你,你身上那‘天生凤命’的谶语,很快就会实现。”
但其实,殷琬宁并不想要林骥口中的那个“天下”,因为这个“天生凤命”,自从三岁起,她便过上了和别人都不相同的人生。
可是,她并没有反驳林骥,她猜到的,他大概也还有心结未解。
他不主动开口向她坦白,她便不会强迫他,他需要她的时候,她随时都会在他的身边支持他。
那一晚,他们两人挤在小小的软榻上,彼此紧紧相拥,无关情谷欠,天地之间,都只有他们彼此。
第二日一早,林骥便被召进了宫里。
临走之前,林骥又反复宽慰了殷琬宁,说自己一定会平安回来,让她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灰鹰会留在周王府内,随时都会保护她的安全。
但不知为什么,自林骥从容离开之后,殷琬宁便总觉得不妥,心中惴惴。
全是不祥的预感。
第89章 鹤年
林驰召见林骥的地方, 在太极殿偏殿的暖阁里。
自从十几年前他学着父皇和祖父,第一次体验过服用丹药的快乐愉悦之后, 林驰便日日沉溺在这暖阁里,用炼丹炉的袅袅青烟和一句一句佶屈聱牙的青词,打发消磨他作为天子本应该寸寸金的光阴。
而相比于上次林骥带着殷琬宁的“遗体”离开时,林驰显然气色已经好了不少。
在林骥看来,即使范英仪再不堪、再不体面,她昨日对自己的那番分析, 其实没有任何问题。
林驰心胸狭隘又敏感多疑,明明治理国家的能力平平,仅有的算计和计谋,几乎都用在了玩弄权术、操纵自家人的手上。
就比如, 先帝德宗在临终时提过,想要让林骥长留在长安、不去之藩, 但林驰刚刚登极之初, 便马不停蹄地下令, 为只有四岁的林骥在潞州兴建周王府。
潞州周王府用料豪奢、极具恢弘之能事, 而等到王府正式建成的时候, 赶林骥去之藩, 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这些年里, 林骥虽然一直都在天下游历、明察暗访、遍访名医, 但每每来到京畿附近, 都是小心再小心的。
而上次太极殿的兵变,林驰的态度,则分明就是在借他林骥的手除掉权宦仇元澄。若他当日没有那番证明自己忠心的行为, 以林驰惯常的凉薄手段,迎接林骥和殷琬宁的, 恐怕和裕王一家没有任何区别。
但即使这样,林驰依然是他的大哥,是他的长兄,是父皇林过唯一指定的、合情合理合法的接班人。
要他背叛他,林骥实在做不到。
“听说,六郎你回去之后,一个人守着王妃的遗体,整整三日三夜不吃不喝?”当着林骥的面,林驰又服下了一颗丹药,待丹药穿过他疲惫的喉咙、彻底滚落入腹时,才缓缓对林骥开口。
林骥听他的语气,似乎有意提点当日之事,稍稍屏息,只认真回答道:
“先前将王妃之事隐瞒陛下,是臣弟的错。臣弟以王妃的性命为担保,臣弟对陛下的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听他又一次表了忠心,林驰面色不露,淡淡开口:
“王妃的丧仪要办得隆重得体,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王妃一直没有入殓,沉湎于过去,对六郎你这样胸怀大志的男儿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朕是过来人,作为你的兄长,六郎,朕必须得好好劝劝你。”
大抵是有几分长兄对幼弟的真心,林骥受宠若惊,只能拱手施礼:“谢陛下挂怀,臣弟谨记。”
而他对面的林驰,龙袍下的食指和拇指微微捻动,继续说道:
“长安城之内,不少公卿大家的女公子,早早仰慕你的才貌。六郎,王妃殷氏已逝,人死不能复生,除了安抚好卢龙节度使之外,最重要的是,镇国周王的身边,不可没有王妃。”
“陛下,”林骥不由得加重了语气,“殷氏刚刚过世,现在谈论这些,未免……过于凉薄。”
谁知林驰毫不在意他明显的抵触:
“六郎你正当壮年,不吐故纳新填充后宅、为我天家开枝散叶,难道这些,还指望朕不成?襄王兖王,你的这两个皇兄早早崩逝,走时都没留下子嗣,朕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父皇这一脉,全靠你六郎了。”
“你呀,你可千万不能像朕这样,要学习咱们的父皇。父皇与贤太妃有了你时,父皇已经年过四十了。你是父皇四十岁时有的,你身强体壮活龙鲜健;朕也是四十时与先皇后玉容有了子嗣,最后的结局,却是母子俱亡……”
林骥听他似乎颇有感慨之意,沉溺往昔,连忙开口劝阻:“陛下——”
“说起来,也是巧合,”却被林驰抢白,幽幽说起了当年事,“其实当年在父皇幸蜀之前,贤太妃还只是个昭媛,一直都不得宠。在幸蜀的几个月之后,她却突然怀了你……”
听到此处,林骥的眼皮一跳,不自觉握紧了袖笼中的拳头。
林驰低不可闻地咬紧了后牙,顿了几息,方才继续说道:
“本来,生育之事也有很多巧合,当年父皇没有想过旁的可能,朕自然也不会想。但不凑巧的是,朕今日收到一封密信,信上却说,”
林驰又是一个停顿,似乎真的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说,六郎,你是贤太妃在当年跟随父皇幸蜀时机缘巧合下与旁人私通所生,而你真正的父亲,现在已经是成德节度使的首席军师。他姓陆,名旭,字鹤年。”
姓陆,字鹤年。
一道惊雷在林骥的胸口猛然炸开,那一直被他强行隐忍下的,对那个人的种种信息故意的不了解,就这样被林驰猝不及防地说了出来,毫无修饰,愣生生地推到了他的面前,逼他看清。
在逃避这一点上,他向来做得不露声色,而又不留任何余地。
在这个方扣,他仿佛被突然抽离了全部的精气。
林骥不由得双膝一软,跪在了林驰的身前,伏地长啸:
“陛下,臣弟,臣弟……”
可林驰却丝毫没有因为他失态的动作而动摇半分,质问的语气,更加冰冷:
“若朕没有记错的话,在父皇驾崩之后不久,贤太妃便专门找了巫医,在你的身上纹上了纹身,那个纹身的图案,就是一只仙鹤,对不对?还有,这些年里你时常在外游历,用的化名一直都是‘陆子骥’,而你的生父名叫陆旭,这难道也是巧合吗?”
眼见林骥跪在地上,貌似无比的谦卑恭敬,对自己的声声质问居然一个字反驳也没有,只有身躯微微的颤抖,林驰心中那原本只有五分的猜疑,霎时便涨到了九分。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眼下的他,心头究竟是那种情绪占了上风。
林骥是先帝林过的幼子,比他小了整整十九岁,按年纪,完全可以做他的儿子。林驰的生母,是先帝的元后正嫡、敦献皇后郭氏,他也是在刚刚出生时便被立为了太子,从小以一国储君的标准来培养,早已习惯将所有人都视为他的子民。
但奇怪的是,自从林骥出生时起,林驰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林驰自小深习孔孟之道,自然以君子端方为行为准绳,全力控制着自己,不可以嫉妒自己的幼弟。
然而,在一次次听着跟红顶白的宫人们对小小年纪的林骥的不吝夸赞,一次次从先帝的眼中读出的过分的宠溺,以及一次次听到先帝为了林骥而处处逾制时,他心中熊熊燃烧的妒火,根本就不可遏制。
尤其是当先帝册封林骥为“周王”,甚至打算违背祖宗规矩讲林骥长留在长安时,林驰差一点,就要提着剑从东宫杀到林骥的面前,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杀了这个过于得宠的幼弟了。
是那时刚刚与他新婚的发妻裴玉容拦下了他,这么多年来,也是裴玉容多次温言相劝,加上林骥之藩之后实在低调、并无半点逾矩,他才渐渐收了妒火。
但是今日,那一封来历不明的告密信,再一次将他心中的火瞬间点燃。
理智告诉他,出身是不由自己所能控制的,即使眼前才刚刚为了向自己表忠心而手刃发妻的林骥不是先帝林过的血脉,他也不应该迁怒于他。
但林驰就是控制不住。
他是一国之君,是万民的君父,他富有四海、统率天下,宽仁、大度、先天下之忧而忧,这些才是他本该拥有的品质,而不是龌龊低劣,非要针对一个本就与他无关的幼弟。
如果林骥确乎不是先帝的血脉,那么自己这二十几年来对他的种种猜忌和嫉妒,背后所耍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又算是什么呢?
更何况,天家血脉,本就容不得他人的哪怕一丁点玷污。贤太妃范英仪本该为先帝殉葬,却因为有了林骥这个倚仗,而在这十几年来享尽了天下的供养——可是,这个倚仗,本就不是先帝的血脉,她又凭什么,林骥又凭什么?
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在得知自己的女人红杏出墙、还生下了孽种之后,能够云淡风轻。
即使作为先帝的嫡长子,林驰也怒不可遏。
父皇他是天子啊!
一想到此处,林驰又一次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御案,御案上的笔墨纸砚、各类御用摆件滚落一地,刚磨好的墨砚滚到了林骥的脚边,那墨汁喷撒在林骥的竹青色湖绸下摆之上,瞬间便开出了黑色的墨花。
可林骥仍伏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以这样的方式,嘲弄他这个天子的失德与失仪。
林驰越来越怒火中烧,一把便拎起了林骥一丝不苟的衣领。林骥身材高大挺拔,常年习武又正值壮年,林驰如今已四十有二,多年来疾病缠身,即使他尽享了天下最好的名医良药,在拎起林骥的一瞬,他仍旧是感觉十分吃力。
于是,他便只能用怒吼掩盖自己的虚张声势:
“林骥,回答朕,刚刚朕所说的,你是否毫不知情?”
他对他的称唤,还是由“六郎”变为了“林骥”。
林骥那双与范英仪有五六分相似的狭长凤眼,此时也第一次在林驰这个兄长的面前,展露出脆弱和逃避的情态。只见他的薄唇轻颤,向来不可一世睥睨天下的气势,也被无尽的痛苦所取代:
“陛下,臣弟,臣弟对陛下所说的一切,都毫不知情……”
林驰也实在是拎不动林骥,那右手不自觉松开,可严重的厌恶和猜疑,早已顺着他干涸的皱纹,爬满了他未老先衰的脸。
他因此而更加恼怒,为自己的无能羞愧:
“让朕赐婚,求娶卢龙节度使之女;自己的生父,则实为成德节度使的首席军师,你手握河朔三镇其中两镇之力,还敢说自己忠于朕、终于朝廷?你不是向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吗,今日怎么哑巴了?还是你早就狼子野心,面对铁证如山,终于要承认了?上一次,朕借你的手除掉了仇元澄之后,朕就不该心软,而是直接把你杀了,你既默认自己的种种罪行,今日,朕必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大明宫——”
可林驰狠毒的话语未落,忽然“嗖”的一声,一只长箭穿云而来,紧接着,便直直射穿了林驰的喉咙。
这位二十三岁登极称帝、执掌国家十八年却毫无建树的天子,就这样,倒在了他平日里最爱炼丹修道之所的太极殿内。
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而林骥从林驰那死不瞑目的双眸中抬起头,却正好对上了另一对双眸——来人年纪四十有五,身高八尺,容貌俊朗潇洒,穿着得体,步履如风,手上还握着一把精致的连弩。
而那来人的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林骥的生母,范英仪。
范英仪冷冷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林驰,涂满了口脂的嘴角上扬,向那男人说道:
“鹤年的箭法,多年如一日地上乘。咱们的儿子,也是继承了你这优秀之处,听说他当日在幽州与人比武抢亲时,也是用了这一招。”
而她对面的林骥,几乎目眦尽裂:
“范英仪,是你给陛下写的告密信,自己告自己红杏出墙?”
范英仪淡定自若地轻哼一声,自然而然从陆旭的手中拿过那柄连弩,上下把玩了一番,方才回道:
“是,阿娘做了就不怕承认,昨日与你摊牌,你一心守着你那死了那么多天的殷氏女,根本就不将阿娘放在眼里,阿娘不下猛药,怎么能逼你面对现实?”
陆旭凝住眼神,一向在成德之中说一不二的他,语气不需要重,便已经颇具威严:
“骥儿,那你也别怪你的阿娘,即使她不这么做,我成德大军也已距离长安不过二十余里。如今,京郊的神策军腐烂疲弊,根本不可能抵挡住成德大军。杀死林驰,本也是早晚的事。”
林骥紧咬后牙,死死盯着陆旭那不怒自威的双眸,几息之后,方才缓缓问道:
“你,你就是陆旭?”
陆旭那深邃的眼眸里,漾起了一丝得意,丝毫不计较亲子对他的不礼不逊:
“当年我在蜀州之时,恰逢人生的低谷,机缘巧合与你阿娘相识,然后就有了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你,我知道你外出游历时化名‘陆子骥’,而你的生父我本就姓陆,这便是你我父子血浓于水的明证。”
“我化名姓陆……是因为,”林骥的薄唇微微颤抖,是他在努力克制自己喷薄而出的怒火,“我在先帝的皇子中排行第六,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陆旭,我不是你的儿子,多年来你与范英仪屡屡越界,我从来都是知晓的,只不过考虑到九泉之下的父皇,我便一直隐忍不发,但这并不代表,我会放过你。”
他对面的陆旭云淡风轻,与他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骥儿,你以为你不承认,你就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了吗?你之藩多年以来,你游历天下、遍访名医,想必你也知晓滴血认亲之法吧?你若是非要看个清楚明白,阿爹可以成全你,现在就来。”
滴血认亲……滴血认亲……
荒谬至极……
尽管头痛欲裂,胸口自林驰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开始便早已抽痛不已,但此时的林骥,仍是运气闭口,掌中聚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便挥拳向陆旭打去。
陆旭生得人高马大,他虽为军师,但多年来的军旅生涯也让他练就了一番过人的武艺,面对林骥的来势汹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反而应付得游刃有余。
而就在这两人打得你来我往的同时,范英仪却已经吩咐了贴身婢女,准备好了一碗清水。
在她看来,自己的这个儿子虽然从小便武力超群,几乎从未遇到过对手,但今日与生父相见,他早已乱了心智,只在这出手的几招之间,便破绽尽显。
果然,就在婢女将清水呈上的同时,陆旭也刚好从腰间拔./出了佩剑,一下便刺穿了林骥的左肩。
林骥的竹青色袍子上,原本就沾了许多林驰发怒时从御案上跌翻的墨汁,刚刚林驰被陆旭一箭射穿喉咙时,林驰的鲜血已经喷溅在了他的前襟上,而眼下,那属于林骥自己的鲜血,也在陆旭刺穿他左肩的剑伤处,一点一点滴流,很快便将他本就污糟不堪的袍子,彻底染得血红。
“陆旭,”即使痛楚遍布全身,林骥也仍是咬牙坚持着,“我的父亲只有一个,那就是先帝德宗林过,若要我认你,不如你这把剑,就再往下刺上一寸,杀了我便好!”
陆旭并不回答他,那深邃的眼眸寒光冰冷,他将佩剑从林骥的肩头拔./出,霎时,鲜血四溅,落在了那婢女正在端着的、颤抖的清水碗里。
林骥捂住还在汨汨流血的伤口,半跪了下来,肩上的剧痛、头痛、胸口的抽痛交织在了一处,眼前渐渐起了一片黑雾。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仍然能够看清,陆旭又重新从身上掏出了一把干净而锋利的短刀,在自己完好无缺的左手上划了一道,走到那碗清水面前,手掌微微倾斜,让自己的鲜血,也滴流在那碗清水之中。
“骥儿,眼见为实,你是不是鹤年的亲子,很快便会见分晓。”
范英仪的嗓音尖利,如同宣判着一个人最高的德行。
而林骥却突然胸口一甜,喷出了大口的鲜血。
然后,在彻底看清那碗清水里两人的血是否相融之前,直直倒在了地上。
第90章 夜宫
月黑风高, 在距离新年只有几日的时候,长安城内外却没有半点新春的喜悦和憧憬的气息, 取而代之的,则是家家关门闭户,几乎俱是断绝了与外界的往来,处处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一身夜行衣的谈会英,又一次摸黑入了城。
很快, 他便来到了周王府宅院的外墙,翻墙入内,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东苑的主卧。
他的轻功极好,除了周王林骥和他身边的两个护卫飞鹏和灰鹰之外, 几乎无人可能会发现他的踪影。这个周王府,他先前又住过一段时间, 找到可能藏匿殷琬宁的主卧, 对于他来说, 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上次他来时, 是林骥将他挡在了门外。
那时他刚刚被林骥派了飞鹏当街“刺杀”, 之后在城外的乱葬岗中, 飞鹏向他简单说明了林骥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委, 但彼时的他, 已经知晓了林骥在宫中为了自保亲手杀死殷琬宁之事, 又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那晚的林骥抬手便将怒火冲天的他制服,说殷琬宁人还未醒来,不允许他去见她。
谈会英并不死心, 质问林骥为何突然将他们出卖,还非要给两人都弄上“假死”这一个毫无退路的招数。
林骥的回答不容置疑, 只言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需要再忍耐一段时日,自会云开月明。
今晚,谈会英又一次听闻了大明宫内那被完全掩盖的剧变后漏出的一些风声,他便再也坐不住,一定要见到平安无恙的殷琬宁,当面和她说上几句话,他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这一次,拦住他的人是灰鹰。
“周王进宫,两日没有音讯,”谈会英搬出林骥,想要劝服眼前冷心冷面的侍卫,“灰鹰,你就忍心让王妃一直在这里苦等?”
但灰鹰丝毫没有动摇:
“主子走时便吩咐了,无论如何,都务必要保证王妃在府内的安全。”
“听说,天子遇刺,周王被扣在了宫里……”谈会英又开了个头,却听主卧耳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莹雪的脸,从门缝中漏了出来:
“谈公子,你说,殿下被扣在了宫里?”
谈会英微微颔首,一个他极为熟悉的女声,又恰好从莹雪背后传来:
“三哥,你刚刚说的,可都是真的?”
看来,就连殷琬宁自己,也是坐立难安。
既然是王妃自己做下的决定,灰鹰便不能再阻拦,只能让谈会英也进了那连接主卧的耳房之中。
房门一关,便见神色憔悴的殷琬宁泪如雨下,那双从前会说话的鹿眸,此刻写满了担忧和哀婉。
她穿着一身秋香色的素面衣裙,小手攥着巾帕,一面捂着胸口,一面不断拭泪,哭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道:
“骥哥哥走了之后,我一直心里便一直觉得不太踏实,胸口也一阵一阵抽痛,服了药剂都不管用。骥哥哥一去,便是彻底杳无音讯,三哥你刚刚又说宫里发生了剧变,我,我……”
谈会英抬起了臂膀,想要为面前这个泪眼朦胧的少女拭去泪珠,但旋即念及了自己的身份。
他只是她的三哥,没有任何资格做这样的事。
于是,那手臂发力一半,又被他生生忍了下去,换做了言语安慰:
“娇娇,无论有什么事都好,三哥都会帮你的。”
殷琬宁先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灰鹰,又抬手沾了沾眼角的泪水,这才对谈会英道:
“三哥,娇娇求你,能不能带我进宫?我要去找骥哥哥。”
灰鹰则尽职尽责地阻拦:
“王妃,殿下临走时说过的,无论如何都请您好好待在周王府内。眼下宫里的情况不明,若贸然进宫,王妃遇到哪怕一点点的危险,属下也不能向殿下交代的。”
殷琬宁吸了吸鼻子,始终难忍哭腔:
“可是,让我一直这样等下去,何时才是个头?我与骥哥哥是夫妻,夫妻自然要一体同心。虽然,虽然进宫可能我帮不上他什么,但若他是真的有危险,与其让我枯等,不如,我来与他共同面对。”
她的这番情真意切显然已经说动了灰鹰,可他职责所在,还是只能一脸为难:“但是,但是……”
“灰鹰,灰鹰大哥,”此时的莹雪也跟着帮腔,“算我也求求你了。自从殿下走后,王妃每日以泪洗面,寝食难安,短短两日便瘦了整整一大圈,若真不让她见到殿下,我,我恐怕……”
眼看灰鹰即将动摇,谈会英便又加了一把:
“灰鹰,你与我一并入宫,两个人一同保护王妃,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最终,灰鹰也实在耐不住三个人的反复劝说,但见王妃形容憔悴,一心只记挂着周王。作为这两人一路感情的见证者,灰鹰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好。
所以,又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还是同意了。
平日里,大明宫的守卫绝大部分都和如今的神策军一样,几乎都是酒囊饭袋。但这一次与往日里不同,即使谈会英与灰鹰一身绝佳的轻功,带着完全不会武功的殷琬宁,也需要多费些心神,才能躲开明显比先前更加坚固更加森严的守卫来。
好在,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在最初适应了守卫巡逻的节奏之后,很快两人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带着殷琬宁,隐入了大明宫夜色沉沉的红墙碧瓦之中。
而夜晚的大明宫里,也与宫外的长安城一样,极少有往来的宫人行走,眼前所见的,几乎都是巡逻的守卫。
谈会英与灰鹰在此前都并未来过大明宫,反倒是殷琬宁因为向裴玉容请安、参与裴玉容的丧仪而来过几次,但眼前的情况实在不甚明朗,林骥究竟在宫中的何处,还是只能一点一点追索蛛丝马迹。
最终,他们才从两个小宫女的口中,听到了关于周王林骥的事。
宫女甲:“周王殿下,还没有醒来吗?”
宫女乙:“没有,他当时在太极殿内吐血不止,我都以为他死定了,能熬着,已经很不错了。”
宫女甲:“太妃和那陆大人,是一定一定不会让他死的……但我听问过诊的太医们说,以周王的身体,他是肯定能够醒来的,如今一日一夜过去了,他之所以不醒,是他不愿醒来……”
宫女乙:“不愿醒来?这又是何意?”
宫女甲:“你忘了吗,那陆大人什么身份……”
陆大人?
殷琬宁的脑中一瞬间便想起了林骥曾经的化名“陆子骥”,再也按捺不住,咬着嘴唇,用眼神催促着谈会英二人,赶紧沿着这两名宫女可能活动的路线,找寻林骥的身影。
果然,就在不远处的长乐殿偏殿里,他们找到了林骥。
那房间是个偏殿之中的侧间,小巧精致,陈设华丽,似乎是裴玉容生前曾经用来午休小憩之所。房内并无任何侍从宫女,林骥静静地躺在绣有海棠春睡图的立屏之后的床榻上,上身裸着,肩上包裹着纱布,那左肩的地方,还隐隐有血红色透出。
一见到林骥,殷琬宁便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心里了,直直地扑向了床榻。而浑身警惕的谈会英与灰鹰对视一眼,默契地避到了房间之外听不见房内任何动静的地方,默默等待。
灰鹰自然是知晓“非礼勿听”的道理的,当初在雍州的花艳楼,他因为机缘巧合被周王夫妇躲在衣柜里听了好久的“活./春./宫”,如今情况翻转过来,他自然是要第一时间避嫌的。
而对于谈会英来说,即使知晓殷琬宁与林骥情比金坚,已经强迫自己熟视无睹,但让他亲耳听到两人的耳鬓厮磨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他自问没那么大度宽和。
不如不见。
房内,寂然无声,只有殷琬宁轻轻的叹息。
在她的面前,他静静地躺着,沉默得犹如一尊被高高供起的神祇。
因着少时的经历,她是向来不敬神佛的,但此刻又不得不合拢双掌,以多年来像流水一样被浪费掉的虔诚,祈求他平安无事。
他的长眉似剑,他的鼻梁丰挺,长睫的阴影落在眼下的位置,又像是给这向来坚如磐石的男人,增添了许多不属于他的愁绪。
外面的小宫女说,他曾经在太极殿上口吐鲜血后一直都昏迷不醒,而他之所以不醒的原因,是不愿意醒来。
他为什么又会不愿意醒来呢?
他是个欲望和追求都无限满溢之人,无尽的精力和体力,可以用一天的时间做完寻常人三天都做不完的事,双脚踏遍天下、看尽多少浮沉旧事,满腔海晏河清的抱负,怎么会不愿意醒来呢?
何况,他还有她,他知道她还在等他。
殷琬宁将小手搭在他的额头上,那里平淡得像他面上的表情一般,没有高热,她松了一口气。
又凝着泪眼看了他几息,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从袖笼中掏出了一个小药瓶,打开瓶盖,倒出其中小小的药丸,然后轻轻拨开林骥的唇齿,将那药丸送了进去。
那是她在临走之前,特意装在身上的药丸,上次也是全靠了它,她才能毫不犹豫地当众饮下那剧毒的鹤顶红。
希望这能解百毒的药丸,助他早点醒来吧。
她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也想要对他说,他若是一直不醒,她又该怎么办?
自己这次是冒险进宫来看他,又是已经“死”了多日,自然谁都不敢惊扰。除了喂他服下药丸之外,她能做的,也就只能守着他。
临近年关的时节,长安城中北风呼啸,屋内此时紧闭的窗牗在北风里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抬眼向窗外望去,原本灰蒙蒙的夜色里,竟然又开始飘起了如柳絮一般的小雪。
殷琬宁不敢去窗边细视,起身绕过床榻边的立面屏风,便瞥见小几上的博山炉内袅袅青烟正飘,她心下微动,揭开香炉的上盖,将几上早已凉透的茶水浇在了仍冒着青烟的檀香块上,熄灭房内的熏香。
再回到林骥的床榻前时,却忽然发现,他原本平放在身侧的长指,微微跳了一下。
殷琬宁连忙扑了上去,抓起那只为她做过无数事的大手,轻轻放在她再次被眼泪打湿的脸侧。
温热,熨帖,和他醒着时并无二致。
又等了片刻,床上的男人剑眉一皱,那双永远深不见底、不可窥见其中奥义的星目,也终于重新张开。
“骥哥哥……你终于醒了?”殷琬宁的尾音微颤,是欣喜和雀跃。
“娇娇,娇娇……”林骥的嗓音嘶哑,像还凝了血一般,不清不楚。
“我在呢,我就在这里。”她上身前倾,急急试图找到他视线的落点。
“你点灯了吗?”却听他语带犹疑,“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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