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心魔
林骥瞎了。
在他目睹了大哥林驰被陆旭一箭射穿喉咙、又被迫与陆旭大打出手之后, 在即将看到他的血是否会与陆旭的血相融之前,他急火攻心, 晕厥了过去。
他明明武艺高强、身强体健,却连四十有五的陆旭都打不过,被陆旭一剑狠狠刺伤了肩膀。
是他的心魔作祟,让他早已不似从前那般自如操控一切,反而进退失据、处处掣肘。
在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不用面对那碗清水的同时,他生平第一次, 做了一场极为漫长又极为真实的梦。
梦里的他还是呱呱坠地的婴孩,凭借着本能缩在温暖的襁褓之中,母亲范英仪抱着他,亲自为他拭去嘴角不自觉流下的津液。
“鹤年, 你看,骥儿不满一岁便这般威武, 长大之后, 必然和你一样, 是个文武双全、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范英仪的眼里写满了柔情, 一面感慨, 一面将视线移到了她身后那个拿着拨浪鼓走来的男人身上。
年轻的陆旭眉宇间多是浩然英气, 见到林骥在盯着他, 一张薄唇勾起, 将拨浪鼓置于林骥那乌溜溜的眼珠前, 轻轻摇晃,随着那拨浪鼓两侧的垂珠轻敲鼓面,“咕咚咕咚”沉闷的两声, 如粉面团子一般的林骥,也发出了“咿咿呀呀”的笑声。
“我与你的孩子, 又怎么会差呢?”陆旭自得笑道。
可是一转眼,抱着林骥的范英仪又换了一身宫装,从头到脚佩环琤鸣华贵无比,她坐在十六人抬的御辇上,从容而自信地目视前方,前方几丈高的丹陛尽头,是一身龙袍、面容沉肃的天子林过,范英仪施施然下了御辇、登上丹陛,笑盈盈一步一步走向林过,林过也回以真龙天子由衷的感叹和承诺:
“贤妃为朕诞下骥儿,实在功不可没,骥儿聪明伶俐、深得朕心,将来这江山,朕可要全权托付给他!”
范英仪紧了紧怀里的婴儿林骥,向林过盈盈福身:
“臣妾谢陛下慷慨,待骥儿荣登大宝之日,这天下,也将改姓为陆了。”
尚在襁褓中的林骥,却突然看不见林过的任何表情了。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只剩下他哇哇的啼哭。
他用啼哭掩饰听到林过在范英仪如此惊世骇俗之语后的暴怒,就像他用昏厥,来掩饰自己可能会看到的、关于他的生父究竟是谁的真相一样。
而掩饰最终的下场,便是他即使睁开了双眼,眼前也依然只是一片漆黑。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只有手心的触感熟悉,那是他的女人,那在发现他已经醒来后欣喜的泪水。
还有她在听到他说他看不见了之后,微微颤抖的小脸。
林骥的目力和耳力都极好,即使骤然失明,所有的感官集聚又分散在了听感和触感之上,他也比这世间任何人都要冷静。
甚至是坦然,是宽慰。
在短暂的适应之后,他已经能快速感知身边的方位了。
肩上那被陆旭刺穿的伤口已经没有了痛觉,他手臂微曲,支起了半边的身子,殷琬宁以为他这是无法接受眼盲的事实,连忙扶住他坚实的手臂,关切问他:
“哥哥想做什么,我去帮你。”
他顺着她的声音,找到她微乱的青丝,轻轻揉了揉,淡定得不像话:
“不是说了让你好好待在王府里,怎么想到要入宫来的?”
殷琬宁见林骥如常对待自己,心里反倒起了疑惑,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他:“你……你能看见了?”
林骥摇头:
“是看不见的,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但我凭声音就知道你在哪里。娇娇……回答我,为什么要冒险入宫?”
殷琬宁这才将自己的身子俯低,轻轻柔柔地往他的胸膛靠近,林骥的鼻间溢满了独属于她的清冽的香气,自然而然回抱住她。
两日了,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在终于能与他相拥的这一刻,才彻底安定下来。
即使他不似他从前那般所向披靡,即使他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被困在了宫里,即使他一夜之间双目失明。
她都不在乎的。
她只想要他。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闷闷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我想你了,我好想你,你走了之后我心里面总是不太安定,吃不下睡不着。后来,我的胸口越来越痛,我猜,我猜你肯定遇到了困难……所以,我就更坐不住了,就求了三哥和灰鹰他们,带我入宫来找你……”
林骥微微一怔:“你三哥?”
殷琬宁在他的怀里点头:
“是,三哥今晚摸到了王府里来,我才知道,你也让他假死了……是我求着三哥和灰鹰带我入宫来找你的,骥哥哥,你可千万不要怪他们。”
“对不起,”他却只是垂头,亲亲她的头顶,温柔说道,“害娇娇担心了,都是我的错。”
她心满意足,只将他搂得更紧:
“我们在外面到处找你的时候,听宫女说,你是因为在太极殿内吐血不止,又受了伤才昏厥的……我记得那日,是陛下召你入宫的,怎么后来会变成那样?那个陆大人,又是谁?”
男人的大掌沿着她的头顶,一路滑到了她的脸颊和下颌,他轻轻挑起她,让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他的双眸还是那般深不见底,但那每每看向她时的目光灼灼,早已经随着他的失明,而彻底消失不见了。
她莫名心悸。
“娇娇,”他的嗓音清沉似树叶上凝结的第一滴晨起的甘露,“对不起,我对你撒谎了。”
“撒谎,”与他对视的殷琬宁张大了鹿眸,满满的不解,“哪里撒谎了?”
他们明明在谈论他入宫以来遭遇的种种艰险,他怎么会突然提到“撒谎”?
却听林骥一字一句,和她一起回溯:
“我们大婚的那日,在你我行礼之后,你曾经问过我,从前世纠缠你开始,究竟是为了什么,娇娇……你还记得吗?”
撒谎……他竟然是这个意思。
原来失去目光所换来的,是他彻彻底底的坦诚相待。
殷琬宁这才眨了眨眼,讷讷回道:
“记得,你说的是,是因为我身上独有的香味,尽管这个香味,我自己却闻不到。”
他似乎屏住了呼吸,又顿了几息:
“是我那时撒谎骗了你,是我的错,我那时……即使到了前两日入宫的时候,我,我依然没有办法不讲这个谎话。娇娇,你的猜测其实一点都没错,因为你与我的父兄们都生了一样的浅发浅瞳,所以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时,我便想占有你。我想占有你,但却与你本人无关,娇娇,是我的错。”
他这样坦诚,推翻自己先前的谎言,在这个前途不明的时候,殷琬宁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愠怒。
人生的前途不明,可他们的感情却是愈发明朗清晰的。
人有七情六欲,也不是为了谁而生的,他曾经面对她时有私心,她并不觉得奇怪。
就像,在她意识到“陆子骥”对自己有特殊的感情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利用他对她的感情。
殷琬宁脱下了鞋袜,将林骥背后的靠枕垫高,让他能稳稳地靠坐在床头,然后再重新钻到他的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脖颈,贴住他挂了纱布的左胸,听着他如雷的心跳。
这样的动作,无一不是在告诉他,她并没有计较他前世最开始对她动机不纯的占有心思。她在乎的,永远是当下的他,是不是真心实意地爱着她而已。
她是个一旦开启热情的机关,便如洪水一般倾泻爱慕的姑娘。
“在我六岁之藩潞州之前,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在这大明宫里长大的日子,我的父皇对我这个幼子十分疼爱,屡屡为我逾矩。后来,就在我带着贤太妃到达潞州的同一晚,我,我……”
林骥停顿了好久,剑眉眉心跳闪,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喉头滚了一滚,方才继续说道:
“我,我无意间撞见了贤太妃,与另一个男人私通……那晚的记忆太过深刻,他们发出的声音,即使我用尽手段捂住双耳,仍旧能刺穿心脏……在那晚的混乱不堪里,我忽然意识到,我与父兄们是多么不同,他们发色浅瞳色浅,他们从很早起便都有了头风之症,而我呢,我健康结实,我什么都没有……我会不会,不是父皇的儿子,而是贤太妃她红杏出墙,与旁人私通所生?”
殷琬宁这才从他的怀中略略抬首,此刻的林骥,面色一如既往地沉肃认真,只是那微微跳动的眉心,出卖着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她想起他前几日在入宫之前向她提起过的,明明没有头痛、却幻想自己头痛一事。
那时,她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奇异的、完全与常人不同的毛病,时至今日,他说起他对自己身世的怀疑,反而一切都想明白了。
“所以,”她故意将声音压低,试探他,“曾经那些滴眼的药水,递到你的眼里会让瞳色短暂变浅,是真的?”
林骥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又一次重新靠回了他的怀抱里:
“每次为你滴眼的时候,我总能发现你的瞳色变浅。很多次了,每次我都以为是我自己的错觉……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这样微小的细节,她从来不敢开口问他。
又沉默了片刻,她听到了他的一声长叹:
“自从开始怀疑我的身世,我便用尽一切寻找自己和父兄们的所有共同点。这些年,我遍访天下名医,一直想找到能让发色变浅的办法,可惜始终无果;至于那滴眼的药水,也是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那个名医说过,那药水也只有在入眼的短暂一瞬间会起效果,之后就消失了。但,这对我来说,已然是足够。”
林骥怀中的殷琬宁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一声,方才道:
“所以,你当初哄我给你滴眼,难道也是什么迷信,因为我就生了浅发浅瞳,所以经过我手的药水,效果更好?”
他在黑暗里准确地找到了她的额头,沉溺一般吻了一下:
“娇娇聪明,我就是有那样的执念。”
又顿了几息,他方才接着说道:
“不止是这些,还有子嗣。父兄他们子嗣稀薄,父皇能在四十岁时有了我,已经是很罕见的事。为了和他们保持一致,我自然是多年来不近女色的。”
“哦?”殷琬宁听到他这样诚实的话,骤然松开了环住他脖子的手,从他的身上拉开,问他:
“所以你主动不近女色,不是因为不爱女色,而是因为你怕你的姬妾们,会给你生一堆孩子?”
少女的粉白小脸因为他突然的口出狂言而瞬间胀得通红,尽管他此时双目失明,看不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可她骤然提高的音调和主动远离他的动作,已经把“我生气了”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始作俑者的林骥找了一下,终于还是找到了她的小手,捉住,放在了自己的胸前,贴紧:
“我当然爱女色,不过我爱的女色,只有娇娇一人而已。”
殷琬宁轻轻哼了一下,显然没有接受他这个略显苍白的解释,嘟囔着:
“我不信,也许哪天你又……哎呀!”
原来,是林骥拽着她的手腕,又像从前那样,强势而霸道地将她重新拉回了怀里。在她错愕之际,他却已经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她的耳畔,热息喷涌,让她一阵颤栗:
“不信?那当初你做主收下的四个美人,我怎么又无动于衷了?”
她慌忙躲开,却反而被他越箍越紧,他即使肩上有伤、先前吐血昏迷了整日,可他的力气仍然不容她拒绝。
他的解释还在继续:
“前世霸占你时,我确实是存了私心的。我想,我若替我的大哥要了你,你生下和你一样浅发浅瞳的孩子,是不是就证明了,我本就是父皇的亲生骨肉了?我不在意那个骨肉能不能认我做父亲,我只在意这能证明我……”
“娇娇,这便是我从小到大,永远都挥之不去的心魔。每每,每每有事与这心魔冲突时,我总跨不过去,包括,当日在太极殿,我被仇元澄逼迫时……娇娇,你也知晓我早有后着,即使不用当众承认与卢龙勾连、承认你的真实身份,我也能将仇元澄一党一网打尽,但,但我……”
“但你永远真心实意,忠心于陛下,是吗?”她难得抢白他,“你若不向他表明自己的忠心,那就是直白的背叛。这样,你就不仅仅是背叛了你的兄长,你还背叛了你的父皇,是吗?”
林骥将长指插,入她的青丝,揉了揉,才复道:
“对……对……所以我选择牺牲了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我血统的纯正……若,若我不是父皇的亲生骨肉,我又凭什么可以号令三军、统率天下呢?我的理想我的野心我的抱负,又凭什么实现?就凭我背叛了父皇,凭我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吗?”
“私生子”三个字,像三支锋利的箭簇,霎时便穿过了她的耳膜,直直射向了她的新房——
她殷琬宁,也是个私生子呀。
眼泪瞬间汹涌,滴落在他捧着她脸的手上,听出了她抽噎的鼻音,他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语无状:
“娇娇,我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粗粝的拇指胡乱地为她擦着眼泪,他道歉悔过的话语,因着他此刻早已杂乱不堪的心绪,而变得毫无章法,根本不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对不起娇娇,我真的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你知道,我的眼睛是为什么瞎的吗?贤太妃带了那个男人来逼宫,先是杀死了大哥,然后又逼我认那个男人做父亲……滴血验亲,两血相融即为父子,我是个懦夫,不愿面对那碗清水里的真相,血气上涌,竟然让我双目失明……”
她仍旧流着眼泪,听他一点一点,重新捡回了思绪:
“我做了好多好多反反复复的梦,梦里也不愿面对生父的真相。但我醒过来,我知道你为了我不顾一切来找我陪我的时候,我,我突然就想通了……我们都是私生子,娇娇,我们都是私生子,前世时我一眼看中了你,与你纠缠两世,因为我们都是私生子,天生就是一对呀……”
都是私生子,是天生一对。
对呀,对呀,他们两人的“父亲”,都不是真正的“父亲”,只不过她的“父亲”一早就知道她非亲生,而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怀疑过而已……
从他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殷琬宁的眼泪还挂在腮边,她却轻咳了一声,嘴角含着笑,在他的掌心蹭了蹭:
“骥哥哥,所以我们都是私生子,你现在身败名裂,眼睛也瞎了,作为你的夫人,我什么也没有享受到,是不是有点亏了?”
此刻的林骥,剑眉微锁,喉结凝了几息,方才说道:
“不不,我是不会让你——”
然而,他那番想要向她承诺地话,却被她突然堵在了口中。
从前,惯来是他强吻她,每次他的目光落在她鲜红饱满的樱唇时,总是忍不住在她一张一合地发表看法的间隙,倾身堵住她,和她分享呼吸。
这一次,却是她直起了纤月,要大胆而勇敢地强吻了他,她的丁香小佘主动撬开了他的齿关,在他双目失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这样的引,诱和豆弄,分明就是加倍的次激。
刚刚才将心魔全盘交底的男人,又哪里受得住她这样的主动,反手便将她的后脑勺扣住,在只有听感和触感的世界里,不断加深这个吻。
最后,是她彻底瘫软在他的怀里,哼哼唧唧地轻蹭他,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即使哥哥身败名裂,人也变成了瞎子,可娇娇依旧爱哥哥,无论哥哥怎么样,娇娇都会在哥哥身边的……”
林骥掐住她,想要将她扶正,让她远离他蠢蠢欲动的危险:
“乖,回去吧,回到王府里去,耐心再等等,等哥哥解决完事情安稳回去了,再来好好藤你。”
谁知她柳月,要一摆,反复挑战着他忍耐的极限后,还不知足,沃住他发趟的大漲,从她早已凌乱的短袄下摆伸进,去一路向上。
林骥的嗓音米且了几分,想要收回手,却反而被她按住,越按越紧:
“娇娇不要回去,就要和哥哥在这里。”
第92章 双眼
长安城冬日的夜风, 从未如今晚这般肃杀遒劲。
那紧闭的窗牗被吹到不停地哀鸣,“呼啦呼啦”的声音, 忽大忽小,偶尔伴随着窗外越下越密、越下越大的雪,从房檐支出的参差里整块砸在窗牗浅浅的凸起上,发出“噗哒”一声,房内越来越热的温度,才堪堪被打散降了下来。
身上的衣衫是殷琬宁自己除去的。
想着林骥如今眼盲, 自然不方便做这些,又看不见她早已红透的脸颊,因而即使仍是羞赧万分,她的动作也并未有多余的迟疑。
在里衣和亵库落地的时候, 殷琬宁竟然罕见又莫名地生了小小的庆幸:
若是他看得见,她一定是乖乖任他宰割, 才不会让自己拿浅薄的面皮变得越来越厚, 做这样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的左肩和前月, 匈上都还裹着纱布, 左肩上有红色血迹, 自他醒来之后, 一直没有洇出过, 但她仍旧小心避开那处, 在他的肩线上撑着手掌, 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娇娇,”林骥似乎感觉到了她难以掩饰的紧张,“别……别勉强……”
她却充耳不闻, 只顾着紧盯他的天赋异禀,额上早已沁出了微汗, 仍旧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意思。
不如……把心一横?
有了这样更加大胆直白的想法,殷琬宁轻腆樱唇,伸出手去,沃住想要比划一下。
顿时又惊又惧。
糟糕,比起他们二人在雍州,他给她看她月,退上纹身的那晚,似乎还要米,且长了不少。
但在她这样的试探之下,林骥的侯龙里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她一抬头,才看见细细密密的汗珠,从他看似平静无波的俊脸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是……是他难受了?
他受了伤、又瞎了眼,在她的一意孤行和强烈要求之下非要在这里行事,现在,她因为初出茅庐,竟然还让他难受了。
殷琬宁的心中又泛起了阵阵的愧疚。
罢了,既然铁定是要藤的,轻藤重藤,早藤晚藤,结局不都是一样的?
这样想来,心中越发紧张的少女舀紧了后牙,正准备抬起自己重新找回位置,她面前的男人却突然沃住她的细邀,眨眼之间,便一个翻申将她鸦在了申下。
“你,你不是看不见吗?”她的鹿眼圆睁,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个分,开她的男人。
林骥却微微俯低了申体,十分准确地找到了她的耳畔,一口舀在她发陡的香煎上,说话时,嘴里似乎含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前世里早已经行过那么多次了,我即使现在瞎了双眼,对你,还是熟悉得很,我又怎么会,怎么会舍得让你来藤?”
殷琬宁正沉浸在煎榜上那突如其来的痛意里,被他锁着的地方却骤然被挤,紧接着,便是陌生的酸月,长她忍不住乌夜,刚一出口,便被他彻底堵住。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多稳了她几息,他便放开了她,又有汗珠从他的额前滚落,落在她微张的樱纯上。
因着那陌生的、说不出的挤,此刻的她仿佛失去了味觉,不觉得那汗珠咸了,她的眼里全是他,他即使早已忍得肩背青金汢起,双臂撑在她的两侧,仍旧是并未多动的。
心意相通,她知晓他的心思他的意图。
他不想伤害她,也不忍心伤害她。
即使这件事,早在他们上一次成亲的时候,他就应该对她做了。
耳边是两人交错的舛息,她手脚无措,不自觉地胡乱摸索,却突然触到了他右侧的大月,退上那深深浅浅的刀痕。
还是那个“嬌”字,还是那个他每次想她想得快要入了魔,便亲自动手,在自己的身上留下的证据。
殷琬宁心下翻涌,主动伸出了玉璧,再次环住他已经被汗水彻底沾湿的脖颈,又艇直了后被,在他深锁的眉心,轻柔地落下了一个稳:
“骥哥哥,娇娇爱你。”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林骥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亲稳她。
回应她的,是他身处一片寂寥无垠的黑暗,仍旧丝毫不减的活力和动力。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了,她的指甲扣着他精瘦健硕的济背,她在恍惚之间,莫名想起了长安城的上一场雪。
那场雪里,她坐在秋千上,他站在原地,一次一次地推她,不用花费多少力气,就能让她一次比一次荡得更高、荡得更远。
就像她现在一样,瑶晃,荡样。
最后的时候,他忽然沿着她的眼角一路稳下去,仿佛她的面上做了标记,他即使看不见,也能循着方向找到一般。
“娇娇,”他的声音不知何时彻底哑了,在她根本算不清时光流淌了多久之后,他也对她,说了最发自肺腑的告白:
“哥哥也爱你,此生,来世,生生世世,都只爱你一人。”
殷琬宁迷蒙着双眼,看见他左肩上的纱布,突然洇满了血迹。
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尽管她早已累极,可因着此处在陌生又充满处处危险的禁宫中,她又是偷偷跑进来看他的,在最初的乏力和酸阮一波一波袭来之后,她仍旧是努力吊着精神,不让自己彻底失去知觉。
果然,一切结束并没有过去多久,窗外的天空已经翻起了鱼肚白的时候,门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殷琬宁立刻从他的身上起来,林骥也醒了,她快速穿好衣服,四周看了一圈,最终,还是决定躲进衣柜里。
在衣柜门合上的同时,房门也打开了。
林骥扯过衾被,将床榻上所有凌乱的痕迹全部挡在了下面看不见的地方。
进来的是范英仪,身后没有跟任何人,关上了房门之后,她径直便来到了林骥的床榻之前。
却是林骥在她站定的同时,率先开口:
“范英仪,你把你自己的儿子逼瞎了,很好,这确实是你做得出来的事情。”
范英仪的目光迅速扫过林骥上下,只见他清俊的面孔泛着微微的红色,从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略有凌乱,左肩上那被陆旭刺穿的伤口,已经完全越过了她亲自包扎的纱布、将浅红洇成了深红。
而林骥那双与自己生了有五六分相似的眼眸,眸色冷厉,正一瞬不瞬地凝着前方,似乎与“瞎了”这样的惊天噩耗,完全没有任何关联。
范英仪将信将疑地伸出手,在林骥的眼前晃了晃。
可林骥的眸色,丝毫没有动摇。
她的这番动作,被林骥自然察觉,他只冷声说道:
“你知道的,我向来不会用示弱来达到目的,眼瞎一事,也不会是骗你的。”
范英仪沉默了良久,手中地巾帕被越攥越紧,直到有明显的裂帛声传来,放才复道:
“我会给你请来全天下最好的名医,骥儿,你不会一直这样失明的,你会再看见的……”
“我记得,”林骥的话比窗外的飞雪还要冰冷彻骨,“你从前只唤我‘六郎’或者‘林骥’,自从跟那个男人正大光明在一起后,你也学了他。”
范英仪也倏尔严厉了起来:
“什么那个男人,鹤年是你的亲生父亲。”
林骥只回以决绝的否定:
“我的亲生父亲是德宗林过,不是区区成德的什么军师陆旭。”
“骥儿,”范英仪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被自己扯出口子的巾帕,终于还是决定苦口婆心,好好劝导自己这个固执的儿子,“阿娘我之所以会对林驰写那封自己告自己的告密信,不过是为了让你认清现实而已。”
“你的身世根本不可能为林驰所容,你又杀了殷氏和谈会英,彻底与卢龙决裂,若不利用你的生父陆旭的成德,你会身败名裂……骥儿,你根本毫无胜算。”
林骥反问:
“你从一开始,就知晓我的来历、我的亲父是谁,所以才专门让巫医给我纹了那个根本去不掉的纹身,对吗?”
陆旭字鹤年,所以纹在林骥身上的图案,是仙鹤。
仙鹤品性高洁,哪有他们那般低劣龌龊。
“没错,”范英仪倒是回答干脆,“反正那个时候,林过已经死了。”
“我身上的伤口是你包扎的?”林骥换了个问题。
“阿娘舍不得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假手他人。”都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林骥眉心一动,放才说道:
“那,你也应当看到了,我的月,退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范英仪抢白,音调提了好几分,“你为了一个小小的殷氏,竟然能做出如此不可理喻之事。骥儿,醒醒吧,殷氏是你当着众人亲手杀死的,她已经死了,你也必须要向前看。你的父亲陆鹤年膝下无子,林衡之也在昨日被他所杀。如今帝位空悬,各个藩镇的势力都在虎视眈眈,同时掌握神策军与成德,你只要肯点头,向天下承认你的父亲是陆旭,等到你父亲登基称帝的那一日,你也将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林骥却嗤笑一声,满满都是嘲弄:
“太子……我什么时候觊觎过区区太子之位。再说,我要是承认了,不也就承认了你这个先皇太妃,当年红杏出墙?”
范英仪的目光坚定,即使她知道林骥看不见:
“只要能看着你登基称帝,阿娘我不在乎的。”
与之相对的,是林骥的嗓音更沉:
“若是我不肯配合你呢?”
范英仪一咬牙,刚想用手指指向他,忽又想起他看不见她这样的失态,堪堪忍了下来:
“那你就会是弑兄杀气的罪人,受天下人的唾骂和耻笑……哦对,等鹤年登极称帝,我也依然会将你的身份公开,然后再过继一个听话的儿子来做太子。你不是眼睛瞎了吗,我也不会找任何人来为你医治,我会把你永远困在这里,让你体会永远不得见天日、即使能侥幸出去,也会受天下人唾骂的痛苦。”
林骥只抓要害: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他陆旭的想法?”
范英仪不置可否。
余光里,她唯一的儿子嘴角似乎挂了一抹嘲弄的笑意,但语意笃定,根本不容她有一丝一毫反驳的余地:
“若论癫狂和执迷不悟,你我母子二人,彼此彼此。”
余音未去,她只能沉着眼眸,又用复杂的视线扫过自己这个永远都不肯低头的儿子,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选择什么都不做,离开了房间。
而一直躲在衣柜里的殷琬宁,听到了关门的声音,这才终于支撑不住,从那衣柜里翻了出来。
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昨晚的那些荒唐,尽管开始时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她也是最先主动的,可被他翻转过来之后,她就只能任他予夺,予求,直到彻底没了生息。
邀上和双月,退都太软了,若不是刚刚害怕被范英仪发现她这个“诈尸”的王妃,她早就撑不住要从衣柜里跌出来了。
而就在她落地的同时,林骥也翻身下床。
可他到底双目失明,这间房也是他第一次踏足,在撞倒了床榻前那绘有海棠春睡图的屏风之后,他又撞向了那方矮几,将她昨晚用茶水浇灭的博山炉,撞得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一向运筹帷幄、进退有据的他,竟然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因此,殷琬宁觉得自己身上那因为落地的疼痛忽然消失不见了,她毫不费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扑到还在寻找她的身影、想要把她扶起来的林骥身上。
在申体相贴的一瞬间,两个人似乎都有轻微的忏抖。
“我在这儿,我一直都在这儿。”她的眼眶不自觉酸涩了起来。
他按住她的后被,紧紧将她按往怀中,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一般: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娇娇,对不起……”
在衣柜里听到他与范英仪的对话时,她有想过要好好劝他的。
好男儿能屈能伸,向陆旭和范英仪服软,能为他换来许多实际的好处。
比如,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对双眼的有效治疗。
但她思前想后,却还是把那些劝阻的话都生生吞了下去。
她了解他,既然身世是他的心魔,他又怎么可能向陆旭和范英仪低头,哪怕一点点呢?
他的高傲他的龙章凤姿他的不可一世,与他的血脉和身世根本无关。
世上独一无二的林骥,天生就该如此。
想到这里,她从他的怀里抬起了头,认真地回视他漆黑的眼眸,尽管知晓,他并不能真正看见她。
但他能听到,她坚定而勇敢的承诺:
“骥哥哥,过去总是你护着我,现在,也该换我来护着你了。”
“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好不好?”
第93章 夺回
范英仪现在的住所, 在内宫城的凤藻宫中。
这里原本是林驰的生母、林过的元后敦献皇后郭氏生前居住了很长时间的地方。
自敦献皇后崩逝之后,一直到林过驾崩、林驰即位, 裴玉容执掌凤印,也依旧将凤藻宫中的一应陈设,保持在敦献皇后生前居住时的样子,并且时不时代早已沉溺在炼丹修道之中不能自拔的林驰,焚香沐浴后、隆重而虔诚地过来祭扫早已亡故的生母。
范英仪原本是德宗林过众多妃嫔媵嫱中的一员,除了颇有姿色外普普通通, 她入宫侍奉林过时,敦献皇后早已去世多年。
从前,即使是范英仪生下了林骥、被破格由昭媛加封为贤妃,她也依然没有任何资格踏入凤藻宫半步, 一窥这里美轮美奂的雕梁画栋。
而如今,因为和陆旭正大光明在一起了, 她不仅可以自由出入凤藻宫, 她还能在此就寝, 随意处置宫中的任何陈设、物件, 和自己的地盘无异。
这样, 比从前她在潞州周王府、长安周王府时, 都还要快意百倍千倍。
在长乐殿林骥那里吃了瘪之后, 回到凤藻宫正殿, 范英仪心中的怒火, 久久难以熄灭,于是当着所有服侍的宫人,又一次将昨晚才布置好的寝殿, 上上下下摔了个稀碎。
站了满满一室的宫人,根本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满室鸦雀无声,连掉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在执行这毫无国母威仪的一系列与撒泼无异的动作之后,范英仪微微有些喘。
毕竟也是四十有二的人了,不比年轻时精力充沛,那时候,即使漏夜与陆旭私会到天亮,仍旧能摸黑回到德宗幸蜀的别院,再继续与他的后宫妃嫔们争奇斗艳一整日。
又过了片刻,待彻底平复之后,范英仪才抬手,叫来了一直跟随着她的贴身婢女:
“去,去把罗姑娘叫来。”
罗玉莲是前任户部尚书罗参最小的一个女儿、封秀云的小姑子,早先罗参因为攀附曾经权势滔天的仇元澄,才得以从邓州别驾连升两级入京成为户部尚书,仇元澄一党被林骥干脆利落地连根拔起之后,罗家上下受牵连,都被没入了罪籍。
而罗参的幼女罗玉莲却在抄家之人抵达罗府之前,一个人悄悄翻出了院子,来到路上,截停了正要与陆旭私会的、贤太妃范英仪的马车。
范英仪一眼便看中了这个姑娘。
罗玉莲虽然年纪很小,但眉宇间却有着范英仪当年的气度,高傲、不服输,比林骥那千娇万宠捧在手心的殷氏女不知要强多少倍。
正好,罗玉莲家中遭难,范英仪身为周王生母自然不可能出手帮助周王的政敌,但收留一个小小的孤女罗玉莲,倒也不过只是举手之劳。
反正,殷氏女已经被林骥亲手所杀,他的身边,也迟早会有新的女人。
前天晚上,林骥刚刚在太极殿吐血倒地昏厥之时,听闻了消息的罗玉莲立刻就求到范英仪的眼前来,说想要贴身照顾周王,为周王包扎伤口、换洗衣物,一直守到他醒来。
范英仪拒绝了,回想林骥在殿上与陆旭的对峙,一向活龙鲜健的他,竟然因为陆旭的出现和区区一个滴血验亲,而口吐鲜血当场昏厥。
若此时让这个她尚不能完全有把握操控的罗玉莲对林骥趁虚而入,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但是现在,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她与林骥彻底摊牌,母子两人,又一次将所有的话语和出路,都发挥到了剑拔弩张、毫无转圜余地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需要一个像罗玉莲这样的温语绵绵之人,来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罗玉莲片刻便到了,范英仪毫不留情面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让她即刻去后殿沐浴,重新换了一身衣饰。
袒露的□□,紧紧扎着的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的腰封,还有沐浴完后从头到脚涂抹的香膏,以她这样刚及笄不久的年纪,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但,范英仪这是什么意思,不需要张口明示,罗玉莲自然知晓。
她感恩戴德。
早在父亲罗参还没因为仇元澄被牵连时,她便对周王林骥起了深切的仰慕之心。
芝兰玉树,龙章凤姿,他是天生的王者,是全天下最高不可攀的凌云。
但他可以为了王妃殷氏,将皇后娘娘亲赐的美人尽数送走,也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让王妃从本姓的卫府出嫁。
那日周王大婚,围观着周王对那千娇百媚的王妃的百般呵护、为王妃顶撞生母,罗玉莲说不出自己心中的确凿感受……是羡慕是嫉妒,还是有隐隐的幻想,若王妃是她、站在周王身边的人是她,她定不会让周王如此为难。
罗家抄家和周王手刃王妃的消息同时传来,罗家上上下下都会被没入罪籍,可罗玉莲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对未知前途的深深恐惧,而是那周王身边的位置,为了她空出来了。
她比任何时候都无比渴望得到,因为那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因此,在去往周王所在的长乐殿的路上,尽管范英仪表情严肃、冷若冰霜,时不时的几句叮嘱刺耳无比,她也丝毫没有在意。
罗玉莲满心雀跃,只想快点见到周王。
周王所在的房里没有旁的侍者,到达门口之后,范英仪用凌厉的眼神示意,让罗玉莲先去敲门。
里面纵使没有人应答,她也会主动推门入内。
但出乎罗玉莲意料的是,在“笃笃”声后片刻,她竟然听到了里面的脚步声。
是女人的脚步声。
她心下纷乱,还没来得及整理面上的表情,房门已经开了。
是周王妃殷氏,当日在太极殿,早已被周王亲手杀死的周王妃殷氏。
她,她不是死了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
*
早上,在范英仪走后不久,灰鹰便带着谈会英,一并进入林骥所在的房中。
昨晚的时候,谈会英在将殷琬宁送来后又守了片刻,便独自一人离开,留下灰鹰一人守着,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变化。
天亮之前,谈会英又回来了,面上的表情比昨晚潜入宫时已然轻松了不少,也不知他究竟去做了什么。
来到林骥的面前,是谈会英先开的口:
“我都探听清楚了,大明宫内实际兵力应该不足千人,等到我卢龙大军一到,谢公子在长安城里接应,大明宫上下的成德士卒个个无比骁勇善战,也不过只做困兽之斗而已。”
飞鹏过去向谈会英提过,雍州太守宋度曾经欠林骥一个人情,这一次卢龙大军悄悄来长安勤王,也多亏了有宋度在雍州那个距离长安十分重要的关口,帮忙瞒过了成德军的耳目。
谈会英这一次进宫,本就是带着目的的,不仅仅只为带殷琬宁来见林骥而已。
尽管,他在看到她为了担心林骥而哭成泪人时,心中难忍隐隐抽痛,瞬间便已经想好了之后该如何应对。
房里,林骥听谈会英话时,一直握着殷琬宁的手,语气淡然:
“这一回,辛苦你们了。”
灰鹰却已经瞧出了他的端倪:“主子,你的双眼……”
林骥并为将此视为塌天之事,只摇头道:
“不足挂齿,一切都安排好了,自然都会迎刃而解。”
接着,林骥便让谈会英和灰鹰藏匿于房内,殷琬宁则如无事一般守在他的身前,很快,房门外传来动静,听声响,不止是一个人的脚步。
殷琬宁紧张不已,作为已经“死”了很多天的王妃,这突然的上门,仿佛要撞破她当日的作假。
少女不自觉双掌微微颤动,林骥只轻轻拍了拍她的小手,自如道:
“去开门吧,别怕,有我在。”
待稍稍稳定了心绪后,她便施施然起身,走到房门口前,又回头看了林骥一眼。
说好了要做他的眼,自然要和他共同面对一切可能的风暴。
门开了,一阵突兀又浓烈的异香扑鼻而来。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她素昧谋面、打扮却是异常艳丽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后面两步处站着强忍惊惶的范英仪,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婢女。
所有人都对眼前殷琬宁的出现目瞪口呆,房门内外皆是静得出奇,似乎,只剩下了殷琬宁从容不迫的呼吸声:
“给贤太妃娘娘请安。不知……这位姑娘,找殿下有何贵干?”
意料中的怒吼、尖叫和狂风骤雨都并未袭来,又是片刻的沉寂之后,突然有金甲碎裂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是卢龙大军到了,就在一切被推上顶点、根本手足无措的时候,卢龙大军如神兵天降一般到了。
长安城中有谢珣接应,大明宫城中也有谈会英的里应外合,谈承烨亲自带兵,不仅很快就将大明宫内负隅顽抗的成德军尽数剿灭,还活捉了陆旭、范英仪,以及依附在他们身边的罗玉莲等人。
待一切稍稍落定之后,殷琬宁才挽着失明的林骥,慢慢地走出了长乐殿,迎接他们的是披坚执锐、虎虎生威的谈承烨。
她站在正殿台阶的尽头,看着已经许久不见的亲父,忍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昵而又欢喜地叫了一声:
“阿爹,阿爹!竟然是你亲自来了!”
谈承烨将手中本来沾满了成德兵勇的鲜血、但已经重新擦得锃亮的佩剑,“唰”一声收回了剑鞘之中,对爱女微微一笑,道:
“娇娇有难,阿爹自然义不容辞,只是周王这一出苦肉计布局太深太精妙,就连远在幽州的兰兰和向钦,都差点被他给骗了!”
苦肉计……苦肉计……
这话听起来并不像是玩笑,以殷琬宁对谈承烨的了解,他也根本不是随意玩笑之人。
眼见身旁的林骥又恢复了以往云淡风轻、江山在握的面色,当着众人的面,殷琬宁自然不好直接质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能面上装作无事发生,寸步不离林骥的身边,做好他的一双眼,陪着他做完了接下来所有该做的事。
比如善后收尾,比如请太医来为他的双眼诊治,比如将谈承烨和容蔚都妥善安置在周王府,然后再把谢珣、谈会英和杜尔姝叫到了周王府里,大家第一次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庆功宴。
一直到该忙的事情忙完了,两人回到先前那停放了殷琬宁“遗体”很久的卧房,她才突然将林骥的手甩开。
已经过了一日一夜,林骥已经完全适应了没有任何视线的生活,这主卧他又生活过不短的时间,即使殷琬宁突然撒手、选择不做他的眼,他也能算自如活动,从门口,一路听着她的脚步声,走到内室的拔步床里。
殷琬宁则心烦意乱,一坐上床榻,随手便去翻那床头反扣着的话本子。
自从那日林骥被召入宫后,她寝食难安,原本想借着读读话本子来消磨打发时间、消化她对林骥的担忧,可是读来读去,她甚至连这话本子的主人公姓甚名谁都没记住。
不过,就算是最难以卒读的话本子,也是为了取悦她、让她稍微松快一点,心中的闷气仿佛化作了那画本子上一行一行像蚂蚁一样乱爬的字,她随意翻了一下,在身后的脚步声停止前,突然转身。
林骥与她就只隔了一步的距离,但似乎她转身也有微微的声响,一瞬间,他也同时停住了。
“娇娇,”他声如陈泉,“你今日这是怎么了,自从阿爹带兵平叛之后,你似乎一直都不在状态。”
殷琬宁轻哼一声:“没有,你胡说八道。”
林骥又一抬步,停在了她的身前,弯腰,俊脸却与她保持了一尺的距离:“累了?”
房内的炭火充足,即使还有几日便到了新年,在这暖融融的房里说话,也必不会像在外一般,每一句呵气都挂着白白的雾。
现在的他,吐出的只剩下热息,虽与她仍有一尺地距离,她却交杂着心烦和惶恐。
心烦的是,谈承烨那句“苦肉计”,让她觉得自己也同样被他耍了,昨晚与他的情真意切,恐怕根本就没有几分的真心;
惶恐的是,即使他真的是有意骗她,以他现在重新执掌一切的架势,她根本就不可能将这个脾气完完整整地发出来。
殷琬宁用手掌轻轻推开他越靠越拢的右侧胸膛,将小脸移向别处,硬硬说道:
“不累,说好了要做你的眼,我不会出尔反尔。”
他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按住了她的手:
“意思是,我出尔反尔了?”
她仍旧不回头看他,尽管他根本看不见:
“我可不敢说你,现在的你,有卢龙加持,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万一我说错什么话,被你抓去砍了怎么办?”
说话间,他已经在她的身侧坐下,仍是握着她的小手,用膝盖碰了碰她的膝盖:“生气了?”
殷琬宁不说话,想要把手抽出来,奈何林骥即使眼睛瞎了,但力气也依旧是当仁不让的,她徒劳挣了挣,终于才闷闷回了一个“嗯”字。
他顿了顿,像是终于得了她珍贵的豁免一般:
“让我来好好猜一猜,娇娇为什么会生气……是因为贤太妃想要给我塞女人?不对,之前裴皇后塞的美人,你也大大方方收下了……是因为我瞒着你,联络了阿爹,让阿爹亲自带着卢龙大军过来解围?不对,你第一声叫‘阿爹’的时候,欢欣雀跃,可是恨不得蹦到阿爹的怀里去……哦,我知道了,因为阿爹说,我这是一出苦肉计,差点把所有人都给骗了,是不是,嗯?”
被他轻而易举地戳中心事,殷琬宁很快便小脸通红,所幸他看不见她的困窘,可回答他的音色到底变了:
“没……没有……”
林骥又一次靠近,鼻梁贴在她的耳屏之前,这房内本就有些燥热,他的气息,更是让她汗流浃背:
“还说没有?不管嘴上怎么说,你就是觉得,我在骗你,对不对?”
殷琬宁则向后一仰,直接躺倒在了床榻上。她料定她这忽然的动作,让失明的林骥短时间内无法确认她确切的方位,于是便趁着这个当口,用力甩开了脚上的绣鞋,脚背抵在他的右肩,防止他的进一步靠近。
这样做好了,她才放下心来,开始一字一句地细数他的过错:
“对啊,你就是在骗我,说什么你有心魔作祟,不愿面对那滴血认亲的结果,还说你对我一开始的想法就是龌龊的占有,因为我生得你们林家人才有的浅发浅瞳,把我骗得团团转……平叛之事,既然你早已经与阿爹他们将事情商量好了,为什么还要骗我呢?”
这番话说完,林骥并未动,只是叹了口气,笃定:
“娇娇,我并没有骗你。”
殷琬宁又是轻哼一声,脚上蹬着他的右肩,毫不松动:
“还说没有骗我?明明你有能力出来,还是要任陆旭他们把你关起来,对贤太妃放那些狠话,让我以为你已经彻底没了倚仗,只有我才能在你身边——”
“你没有错,”是林骥突然握住了她白净细嫩的脚踝,抢白道:
“从头到尾,我都只需要你一个人在我的身边,只要你在我的身边,一切就都足够了。”
一面说着,那生有薄茧的手已然沿着脚踝向上,她今日在马面裙内穿了一层薄绒的衬裙,此时在房内越来越高的炭火里,她的一双月,退早已起了微微的一层汗,被他沿着光滑细腻的肌理,一点一点抹去。
感受到危险临近,殷琬宁下意识将未被他侵略的另一条月,退翻过来,这下,他的手便被她夹在了中间,颇有些进退失据的味道。
但为难的却是她。
若不放开,他的长指微曲,只需要一点点用力,便能给她带来许多的痒;但若是放了,她彻底丢盔弃甲不说,依照他惯常的脾气,定是要加倍惩罚她的“自作主张”的。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窘迫,林骥也适时地低低笑了一声,方道:
“范英仪她自己向陛下写告密信,告发她红杏出墙、我非德宗血脉之事,我自然是不可能预料到的,我只知道,早在你我大婚之前,与范英仪私通的男人便已经悄悄潜入了长安。”
殷琬宁忽然想到了他们大婚、也是裴玉容难产崩逝那晚,她在周王府东苑墙下见到的那个男人。
应该就是陆旭。
“在进宫之前,我确实已经与阿爹商量妥当,若我能顺利铲除仇元澄、将长安城附近早已埋伏好的成德势力一概清理,那卢龙便不会现身。”
“那日入宫,我也没想到陛下会收到告密信,自然也没想到陆旭竟然胆大包天,直接当着我的面射杀了陛下……”
他的语调清冽,身上独属于他的松柏香气,也随着殷琬宁的逐渐动摇和心软越来越浓郁。
她松开了他,他也顺着那侧躺在床榻上的身躯,找到她仍是发烫的小脸,双臂撑在她的两侧,俯身一点一点亲吻:
“至于心魔一事,我并无半句虚言,这件事我并未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娇娇,你是第一个知晓我软肋的人,你怎么会觉得我在骗你,我骗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殷琬宁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又屏了几息,才说出了心头浮上的、难以掩映的实话:
“好处嘛……好处就是,你骗我主动……主动与你……”
最后的那几个字,低得像是蚊子在叫,她越说越觉得昨晚的自己根本不像自己,将小脸深深地埋进了身前叠好的衾被里。
林骥又轻轻吻了一下她因此而伸长的玉颈:“娇娇。”
她只能闷闷回答:“嗯。”
他重复昨晚他们说过的话:“你忘了吗,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她从衾被里转头,回视他,他的黑眸里虽然不见了光彩,但她能从他的瞳孔里,看见她自己。
就像他所说的,她也肯定的,他们是天生一对,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胸口突然抽了一下,有眼泪滑过脸颊,可是他根本看不见。
谁知只在她的呼吸之间,他又开口:“哭什么?”
原来他连这个都能听到。
殷琬宁顿时觉得心中酸涩难耐,胡乱抹了一把脸,又推了推他右边的胸膛:
“我信你,我信你了……但仅限于这一次,以后,都不许你有事瞒着我,行不行?”
林骥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啄:
“好,哥哥答应你,只要你提的,都答应你。”
于是,殷琬宁用另一只手臂撑了床面,让自己重新坐起来:
“去沐浴吧,出了一身的汗,身上黏腻得很。”
他却意味不明:“一起?”
第94章 报仇
即使已经成亲了两次、与林骥同床共枕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这一次也仍旧是殷琬宁第一次给他脱衣。
昨日在那长乐殿中,虽说是她主动的, 可那时的他上半身因为肩伤包扎着纱布不着寸,缕下半,身的衣衫也早已因为先前两人互诉衷肠而在不知不觉里凌乱不堪、一击即离,要让她从头到脚为他悉心宽衣解带,殷琬宁依然是难掩羞涩的。
当日宫里来的教习嬷嬷为她上课时,曾经郑重地教导过, 身为王妃,主动伺候王爷穿衣戴履、沐浴焚香乃是分内之事,但在此刻,殷琬宁才恍然意识到, 过去的许多时日里,都是他在伺候她。
甚至, 在她被迫假死的那几日之中, 就连她的发髻, 都是他亲手给她梳的。
初时她疑惑不已, 他那一向挥舞惯了刀枪剑戟的手, 怎么还会灵活自如地为她通发、梳简单的发髻?
他只笑着说, 当初在幽州婚后的那几日, 她虽然来着癸水, 但总是比他早起一些, 她在妆台前坐好、任莹雪为她梳头的时候,他便一直在身后静静地看着,看的次数多了, 自然也学会了那些简单的技法。
而现在他双目失明,即使他真要主动为她做些什么, 她心里也只会觉得歉疚不已。
中衣和中库卸去,入水前,她先仔仔细细地为他检查了左肩上的伤口。
不得不说,这个人真是极为罕见的身强体健。
即使不论七夕那次他的伤口被浑浊的汾河水浸泡后溃烂高烧,那日他在太极殿上因为急火攻心吐血三升,肩头的这处剑伤几乎是被一剑贯穿的,可是这也才刚刚过了两日,那伤处便已经结痂,说是十日前的,都没有任何问题。
德宗林过四十五岁驾崩,林驰在两世里都在四十出头的年纪暴亡,林骥的两个活到成年的兄长林驷、林骓,皆是在大婚后之藩不久,便突然崩逝,并没有留下任何子嗣。
若林骥真是林过的亲子,那他也大约活不过四十岁,又哪里有可能,和她共度这今后几十年的漫漫余生呢?
幸好,幸好,他并不是林家的血脉。
一面想着,手已经来到了他亵库的系带之处,柔荑与那同样不堪一击的系带甫一触碰,她却被他抓住了小手,听到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害怕就别动了,我自己来,我能自己来。”
大约是从刚刚她为他除去其他衣料时,那短暂而浅浅的触碰里,他已经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和害怕。
但她坚持不能退却,仍旧攥紧那系带,抬头看他:
“习惯就好了,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双目失明的林骥循着她说话时的声音和气息,找到了她下颌的位置,他的手掌宽厚,捧起她时,有源源不断的暖流传达。
他低沉而坚定:
“这世上没有什么你该做的事,若说真的有,那就是乖乖被我宠着爱着。”
殷琬宁却急了:“可是,你——”
可是你现在瞎了,我得帮帮你呀。
这些话她根本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因为这个可以以息辨位、以声辨位的男人,已经俯下了背济,轻而易举地将她堵住。
从前,他们很少有这样站着接稳的时候。
他身材高大挺拔,她即使站得笔直,眼睛也只能看到他月,匈口的位置,他若是想要亲她,便会直接将她提起来,或者两个人找坐着的地方,他把她放在他的月,退上。
这一次,她伸手环住了他俯低的脖颈,踮起赤倮的双脚,努力承住他的呼吸。
他已经为她做过了太多的事,她也需要投桃报李。
她从小深受礼仪教化,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
失了视觉的感官,多少会在别的地方努力补偿。
殷琬宁虽然并不能深切体会到双目失明的体验,可与他无声地交换着津液,她也不自觉闭上了眼,学他一样,把申心的所有重心,都放在和他交,缠之处。
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他们二人一般。
不过,尽管再沉迷,殷琬宁也并没有忘记,她和他进了这湢室是要做什么的。
自打午前卢龙大军平叛成功的消息从宫里迅速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周王府上下便早已开始忙碌了起来,先前为“死去”的王妃殷氏结挂的缟素悉数撤下,东苑里也全部重新布置了一番,在他们回来之前,莹雪也带着人把这主卧上上下下好生收拾,就连湢室里的边边角角都不放过,完全就是焕然一新。
意思很明朗,一切的挫折和困难都已经过去,他们都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浴水是他们进屋之前一刻才刚刚烧好放好的,此时的温度完全适宜,考虑到林骥左肩上的伤口不能沾水,殷琬宁小心带着他、让他慢慢浸入那浴池的浴水中,保证伤口不会沾湿。
他全程耐心地任她摆弄,嘴角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
她为了给他擦拭后颈和背济,稍稍跪在了浴池的边缘,那汉白玉的冰凉和坚石,更实在难耐,跪不了片刻,她便想要换个让自己更加收放自如的姿市。
忽然想起前世时,她与他初次见面前,也正好是为暴崩的林驰守灵、跪了好几日,那膝盖又红又月,中若不是宫女素妞冒险为她送来了治疗的药油,她恐怕都撑不到林骥将她救出那小黑屋,开启两世的纠缠。
殷琬宁单膝贴地,正要准备柔柔那侧的膝盖,浴池里的林骥忽然转过了身来,准确地沃住了她另一侧的脚踝,沉声:“过来,坐下。”
她以为他让她也下水,立刻拒绝:“不,这样我不方便给你洗。”
他湿漉漉的拇指,摩挲着她的踝骨,那沾满了浴水的薄茧,仿佛带了不着痕迹的寂寥,她听到他说:
“坐下来,乖,坐下来。”
殷琬宁不得不承认,从他们两人相识的起初开始,她便很难拒绝他的话,无论是质疑、是陈述、是温语轻哄,还是霸道命令。
他像一座山,为她生了青翠松柏,也为她立了天地玄黄。
她如他所言那般坐在了浴池的边缘,双脚落在池里,池水淹没到小月,退的一半,在她伸手去够放在一旁的帨巾、想要继续为他擦申的时候,却见他移了位置,脚步停在了她双脚的下方。
整面掌上的薄茧,连带着混合了艾草苦味的浴水,都覆在了她大月,退最靠上的位置。
她明明处在他的上方,却好似什么都还是任由他来操控一般。
她惶然:“太医们都说,你的双眼其实并无大碍,也许等到这段混乱的日子过了,你自然就能看见了。”
为了缓解心头又一次悄然升起的、预料之中但完全出于本能的齿感,她突然说起了他的眼睛,却在话语出口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哑了。
“不碍事的,瞎了就瞎了吧。反正,我有你这双眼,什么都可以的。”
他的语气倒是平静,如果没有看到或感受到他靠近的温度,大约根本不会想象得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记忆力惊人,对她申体每一处的位置,都分外熟悉。
就像现在,他捧住了她,她下意识按住他的头颅,想要把他推开,但他执意向下,她推拒无效,便只能将柔荑叉,入他也被满室水汽熏染的青丝里。
殷琬宁实在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感觉了,因为她根本无法思考。
为什么明明应该她为他做,到头来,他只需要两句话,便成功夺回了主动权。
即使他身处在水深过月,要的浴池里,脚底的落点,比她要低上好多好多,他也能应对自如。
浴池的水满满当当,并不需要她多出什么水,他从不让她浪费,总是尽数吞下。
在站栗的时候,她努力控制了自己,不能踢到他左肩上的伤口,再给他带来新的麻烦。
她恪守本能。
幸好,她最后的一丝力气,都用在了这件事上。
*
在新年之前的这几日,已经扫除了所有障碍的林骥,分外忙碌。
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比如,处置被生擒的范英仪和陆旭。
林骥将他们分开关押在天牢里,绝不让两人有任何交流的机会,甚至在一开始,便下令将陆旭毒哑。
眼看着他似乎仍旧并未下定决心如何处置他们,殷琬宁也就选择不提及一言,陆旭和范英仪是他的亲生父母,是他的心魔源头,她知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可能会是生平最艰难的决定。
又比如,早在谈承烨带领卢龙大军进入长安的那天,便一直龟缩在殷府内的殷俊和冉氏。
长安城的局势初定,林骥登基称帝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殷俊和冉氏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冒一次险,躬身求到了周王府里。
他们先是提前恭贺林骥逐鹿中原、成为九五之尊,又顺着殷琬宁理所应当做皇后的话,求她看在过去他们多年来养育的份上,放整个殷府一条出路。
殷琬宁那对他们根本不加掩饰的冷漠,也在谈承烨出现的时候,彻底变成了扭曲的快意。
早在仇元澄当众将殷琬宁的身世公布之时,她便已经想通了。
少女时的母亲卫远岚,选择义无反顾地爱上父亲谈承烨,当初若不是谈承烨考虑到两人私奔后他实在不忍她陪着他颠沛流离,以卫远岚刚烈的秉性,是一定不肯再委屈嫁给殷俊的。
所以,殷琬宁不需要再对自己的真实出身讳莫如深,她选择了在众人的面前热情而亲昵地唤谈承烨“阿爹”,她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卫远岚与谈承烨的女儿,殷俊什么都不是。
见谈承烨沉着一张脸,那双如鹰隼一般的厉眼直直地盯着跪在地上不断颤抖的殷俊,殷琬宁率先打破了堂上风声鹤唳的沉默:
“阿爹,这两人,交由你来处置?”
谈承烨久经沙场的手,不断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嗓音粗粝,丝毫没有对怒火欲盖弥彰:
“前晚你的阿娘托梦给我,让我一定要保护好我们的女儿,别让她沾染了这些肮脏之人的血,晦气。”
于是,殷俊和冉氏,被分开审问。
对这两人布下的说辞是一样的,两人之中,谁先把当年毒害卫远岚之事和盘供出,谁就能免除死罪。
显然,到了这个时候,再多的遮掩和算计,都已经变成了徒劳。
对于成为囚徒的殷俊和冉氏来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在大难临头的当口,果断出卖对方,还能有机会展开翅膀飞一飞。
因此,当初究竟是谁先开口提了要直接将卫远岚痛快毒死,便因为两人的互相甩锅推诿,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在重新被拉到一处问罪时,早已丢了当初相互扶持的恩爱和甜蜜,即使他们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共同孕育了两子一女。
到了此刻,殷琬宁也十分庆幸,她并不是殷俊所生。
殷俊那骨子里的欺软怕硬和刻薄寡恩,半点不在她的身上出现。
若说殷俊给她带来的唯一的好处,便是他有个含辛茹苦养大他的母亲乔氏。乔氏正直善良,殷俊得势之后,将她接来长安居住,她也完全没有一朝扬眉吐气的小人得志,反而处处克勤克俭、低调谦逊。
在殷琬宁遇到林骥、让林骥带她到幽州投奔谈承烨之前的漫长时光里,乔氏是整个殷府上下唯一一个真心疼爱她的人。
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在殷府中的待遇实在太过可怜,乔氏因着偏疼她,几乎对殷俊的其他几个子女都十分冷淡。
不过讽刺的是,殷琬宁才是唯一那个与乔氏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不过也没关系,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她自然也要为乔氏当年的死,找出罪魁祸首,让那人认罪伏法。
地上跪着的殷俊和冉氏还在互相攀咬,坐在上首的殷琬宁呷了口茶,茶盏未落时,忽然开口:
“冉氏,当年殷俊的母亲乔氏,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审讯时的语气和动作,都是林骥提前教给她的,说是一定要保持着漫不经心高高在上的姿态,她越是镇定不露声色,被审讯的人就越是猜不到她究竟知晓多少内情,便越会慌乱,从而露出马脚。
今日林骥并没有到场,而是留给她整个舞台来控场表演。
这是她的杀母之仇,也自然该由她亲自来给一切一个收尾。
而殷琬宁突然的问话没头没尾,冉氏却瞬间脸色大变,挤了挤疲惫的双眼,连忙摇头道:
“婆母是因病去世的,此事,此事没有任何疑问。”
殷琬宁则故意放慢了语速:“是吗?”
冉氏不敢抬头看她,只能直直点头:“千真万确!”
殷琬宁这才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手边的几上,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自己柔弱无骨的手指,方才道:
“可是,祖母她一向身体康健,自从与你有过一些不痛不痒的龃龉之后,在殷俊几乎事事都亲力亲为的奉养之下,她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这些,难道都是巧合?”
此时,一旁的殷俊再也听不下去,二话不说便拎起了冉氏的衣领,厉声质问道:
“阿娘,阿娘是你害死的,你快说,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理所当然的严厉和凶狠,仿佛先前卑微地祈求殷琬宁放他一条生路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到底曾经是一家之主,是冉氏费尽心思才攀附上的人中龙凤。
而冉氏的一身衣衫发饰,早已因为一整夜的审讯而变得肮脏凌乱,她的面上还粘着本不该属于这个贵妇的灰扑扑的尘土,嘴角带血,和她的否认一样干脆:
“殷俊,我与你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今日他人一句故意的挑拨,你就全信了吗?”
到了这个时候,冉氏仍然嘴硬,殷琬宁敏锐地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立即开口道:
“挑拨?宫妈妈为你隐瞒此事,隐瞒了八九年,到头来,你却因为嫉恨我可以嫁给周王,将怨气发泄在宫妈妈身上。若不是殿下为她提供了可靠的庇佑,她又怎么可能放下芥蒂,将当年你如何毒害祖母的手段,一字不落地告诉我呢?”
“你,你说,”冉氏的眼神也终于露出了慌乱,“你说宫氏她,在你那里?”
殷琬宁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错。人在做天在看,既然当初昧了良心犯下恶事,就自然会有曝光于世的这一日。宫妈妈告诉我,当初是你看不惯祖母对你的几个子女冷淡,又因为殷大人对祖母言听计从、总是呵斥你,你才狠下了心肠,通过宫妈妈的手,日日在祖母的汤药里下了慢性的毒药,最终使得她毒发身亡了。”
殷俊是个孝子,在乔氏去世后,时常感念乔氏对他的辛勤养育之恩,感慨“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得知母亲是被他无比信任的枕边人设计毒害的,又怎么可能忍得下去?
殷琬宁的话音刚落,这位从前考场上春风得意、官场上也历来从容不迫的中丞大人,突然狠狠掐住了妻子冉氏的脖子,不出几息,冉氏的脸已经泛起了青紫。
一旁的谈承烨从始至终没有说过半句话,只冷漠地看着这对丑态尽显的夫妇;而眼见殷俊快要当场将冉氏掐死,谈承烨身边站着的谈会英似乎有所顾虑,正想出言阻止,却见殷琬宁微微抬手:
“阿娘向阿爹托梦,说不能让我沾这肮脏的血,可是我已经为今日忍耐了很久很久,若要我避而不见,我无颜面对九泉下的阿娘。”
很快,殷俊便真的将冉氏当场掐死,冉氏的尸首倒地时,那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从眼眶中崩裂,面皮青紫,舌头还挂在残留了血迹的嘴角上,殷琬宁只多看了一眼,便让灰鹰赶紧叫人来带下去。
而亲手杀了两任妻子的殷俊,在盛怒过后,也逐渐将所余不多的理智回笼。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那双眼便一直死死盯住谈承烨,像是要把对自己无能的满腔怨气,全部发泄在谈承烨的身上一般。
殷琬宁死死扣住了木椅的扶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保证自己没有因为这如狂风骤雨一般翻涌的情绪,而彻底崩溃失控:
“殷俊,我来问你,”
从前乖巧懂事、事事为他人考虑的女儿,从来不会当面直呼父亲大人的名讳。
事到如今,她还是忍不住哽咽:
“若我当初没有被那圆清法师,批下‘天生凤命’的谶语,我的结局,是不是会和阿娘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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