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在诸多戏谑的目光中, 苏云乔看到了一抹桃红色的身影。
苏云华穿着一身明艳骑装,从萧国公女眷坐席走下来,与其他准备上阵击鞠的少年站在一处, 带着一抹得意的笑,冲她扬起手中马鞭。
苏云乔不由得蹙眉,眸光闪烁,旋即在人群中寻找苏琅。
这小子不知何时离了萧国公身侧, 混到了宁王的座席旁边。他仍是一副恃才放旷的模样,在宁王座下也不露半分胆怯,极为张扬地同他亲姐姐打手势。
苏云乔隐约觉察出了端倪, 这姐弟俩怕是不知何时搭上了宁王的线。方才宁王说听人吹嘘她擅长球戏,多半也是这两人的手笔,摆明了要捧杀她看她当众落人笑柄。
苏云乔心下无措, 下意识挽住身边人, 十指紧扣以获取几分力量。
李长羲回握她微凉的指尖,不急着回应宁王, 而是微微侧过脸低下头, 贴近她耳旁, 迎着女子青丝之间恬淡的桂花香,轻声询问:“你想去吗?”
苏云乔微微抿唇, 心底仿佛压着一方巨石, 沉甸甸的重量叫她张不开口。
满座的王孙贵胄不会注意她这样一个寒门庶女,这些人想看的是昔日东宫少主虎落平阳。
宁王挑这个头哪里是冲着她来的?分明是借她当众出丑以羞辱李长羲。正因如此, 她才格外为难。
“眼下情形, 我若是未战先降, 恐怕要丢了整个平王府的颜面。”她语气仍有些迟疑,话音似落未落。
可她骑术平平, 击球准头也差强人意,即便硬着头皮上场,也是丢人现眼而已。
“平王府受的闲言碎语还少吗?一场游戏而已,你不必有这么重的负担。”李长羲说着用指尖点点她的脸颊:“你若不愿意,我就回绝了宁王叔。你若有兴致试一试,我便陪你尽兴。”
他一向是这般温柔和气,好像永远泰然自若,用不疾不徐的语气给人最踏实的感受。
苏云乔在听到“陪你”二字时,鬼使神差般对上他幽深的眼眸:“我若是笨手笨脚落了下风,殿下会帮我吗?”
“那是自然。”李长羲不假思索道:“你我夫妻一体,我不帮你还能帮谁?”
苏云乔双颊渐渐浮出红晕,她从前从未得到过旁人明目张胆的袒护,而今一次次从李长羲口中听到令人心安的答案,怎么能不动容呢?她是吃这一套的。
二人对宁王的发难置若罔闻,旁若无人般窃窃私语,这番情形不知刺痛了谁的双眼。
宁王不耐烦的叩击桌面,语气不善:“长羲,你们夫妇二人不想上就说不想,这般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无视长辈问话,恐怕有失礼数吧!”
李长羲终于从苏云乔耳畔离开,起身想对面作揖,不紧不慢道:“晚辈方才急于询问内子意愿,一时忘了回话,实是失礼,还望宁王叔恕罪。”
随着这番话缓缓道出,苏云乔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会艳羡或嫉恨的目光。王侯第宅间,腌臜事数不胜数。妻妾成群者大有人在,宠妾灭妻者亦屡见不鲜,这夫妻恩爱如胶似漆的画面自是令人眼红。
宁王戏谑:“商量这么久,是想着如何措辞推脱?”
“内子并不精于此道,宁王叔怕是误听人言了。”李长羲坦然回应,在宁王变脸之前继续说道:“不过诸位长辈亲朋如此抬举,我夫妻二人也不敢扫了诸位的兴致。”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望向候场区:“游戏一场,还请手下留情。”
这一回,众人探究的目光转而聚集在了梁照音身上。
心上人当着她的面维护新婚妻子,也不知想来心高气傲的相府千金此时是何等心境。
场外马厩旁,苏云乔松开与李长羲缠握的右手,“此事多半是我那嫡姐挑头,与梁姑娘没什么关系。殿下方才当众让她难堪,梁姑娘心中怕是不好受。”
“让她恨我总好过藕断丝连。今日所有人都知晓我落了梁相爷掌上明珠的面子,正好让王叔放下戒心。”
李长羲打了个手势,令杜五福牵出两匹宝马。一黑一白,甚是相配。他将套着黑马的缰绳交到苏云乔手中,温声道:
“这是我从小养大的马,性子最温顺稳重。你一会儿切勿与小人缠斗,只管浑水摸鱼,能进球最好,击不中也无妨,自个儿安危最要紧。”
苏云乔伸手抚摸黝黑的马匹,马儿果真温顺地迎着她的掌心蹭了蹭,她心中暖暖的,笑着与李长羲相视:“殿下也要当心。”
一刻钟后,一双璧人回到马球场。
梁照音骑着马与苏云乔照面,不屑地移开目光,轻嗤一声,转而与一旁侯府千金说笑:“真是开眼了,文不成武不就的女子竟也入了王府。”
苏云华从一旁挤了进来,好似懊恼地说着:“我这妹妹自小便不求上进,若早知她有今日造化,我定会督促她学成一技之长,总不至于由着她为家族蒙羞……”
话音才落,梁照音睨了她一眼,并未因她随声附和便给她好脸色,反倒将矛头转向她:“你又是个什么货色?艳俗至极,当谁看不出你攀龙附凤的野心?”
苏云华脸一黑,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苏云乔的注意力并未放在这些闺阁女子身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自她牵着马匹走到场外,便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始终粘连在她身上。
几番搜寻无果,她将转而盯着马儿黝黑的毛发,左手落在马背上轻轻摩挲。
铱驊
这是李长羲自小养大的马驹,想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坐骑。而今李长羲将最信任的马让给了她,显然在旁人意料之外。
是谁的计划落空了呢?
苏云乔将马匹表面都探查了一遍,并且查出什么端倪。
朝阳公主已经站在高台上出言催促比赛开场,由不得她继续深究了。
她心一横,打定主意冒一回险,踩着脚蹬上马,接过白檀递上来的球杆。
比赛开始了,苏云乔谨慎地在外围徘徊,球偶尔会飞到她眼前,她便一杆子将球传向李长羲的方向。
许是夫妻同心的缘故,李长羲总能不负所望进球得分。
如此传递了几回,球飞向苏云乔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旁人或许看不真切,但苏云乔自己明显察觉手上冲劲愈发重了。
不待她多想,下一杆球朝着她面门急速砸来,瞬息之间她就意识到这一击力道岂止是不轻,凌厉的狠意分明带着杀气。
骤然袭来的危机感让苏云乔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反应极为迅猛地后撤几步,扬杆接下这一球。
球体与球杆猛烈撞击,声势较之方才响了不知多少倍,球体向东飞出去的同时,苏云乔也因撞击力太猛被震得双手发麻,腕骨后知后觉地隐隐作痛,她脸色发白,额边冷汗涔涔,忍不住倒一吸口寒气,右手一软,球杆顺势滑落,。
饶是她方才根本控制不了球飞向何处,李长羲仍然矫健地策马追上去,顺利接下马球并将它打入远处孔洞。
那一球途经两棒、穿破疾风在空中转了两道弯,最终猛然落地,重重砸在寸草稀疏的地上,凿出深深的土坑。飞沙四溅,震惊四座。
李长羲揉了揉手腕,策马朝苏云乔行去:“手臂可有受伤?”
苏云乔摇摇头,接过小太监捡起递来的球杆,牵动嘴角淡笑着回他:“只是有些发麻,并无大碍。”
李长羲悬着的心稍安,遂调转马头望向方才苏云乔的上一棒——苏云华。
“一场游戏而已,姑娘何故对亲妹妹下死手?”李长羲的目光阴狠,语气沉得吓人,浑然不似平日里温润随和的模样。
苏云华原本有恃无恐的神情闪过一瞬间的胆怯,想起李长羲的身份处境,很快恢复了几分底气,强笑着解释:“臣女一时失手力道重了些,妹妹她既然无碍,殿下该不会因此治臣女之罪吧?”
李长羲深深看她一眼:“你最好只是失手。”
出乎意料的,又似是意料之中的,这场冲突还未爆发便归于平静——至少眼下是归于平静了。
…
席间,裴褚愤然拍案:“如若她当初跟了我,今日我必会替她出了这口恶气!”
话才出口,正在同姐妹说笑的寿阳公主狠狠剜他一眼。
宁王听到不远处的响动声,颇为诧异地望去:“裴公子为她丢了世子之位,竟然还恋恋不忘啊?”
裴褚心中一堵,如鲠在喉,小心望了一眼母亲,见她已然移开目光,才小声悲叹:“绝色佳人,如何忘怀。”
宁王闻言重新打量场中那名女子,啧啧感慨:“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确实是倾国倾城之姿……”
裴褚好似遇见知音:“宁王殿下如今可理解臣之心情?”
不料宁王话锋一转,嗤笑一声:“美则美矣,只可惜枯燥无趣。本王一向不喜欢这等绵软柔弱之女子。倒是她那姐姐张扬妩媚,颇有趣味。”
裴褚沉默,在心底将宁王的审美狠狠鄙夷了一番。
变故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发生了。
沾着泥土的球高速旋转,又急又狠地砸在苏云华手中球杆上端,球杆登时便飞了出去,适才明艳的女子脸色骤然惨白,痛呼一声捂住了手腕。
宁王神情一凛,起身呵斥肇事者:“李长羲!你做什么!”
“一时失手,打偏了。”李长羲故作懊恼,旋即带着歉意对苏云华道:“对不住姑娘,你该不会因此记恨我吧?”
苏云华有苦难言,咬着牙强扯着嘴角笑笑:“臣女岂敢。”
得了这声回应,李长羲没有给她一句多余的安抚,扭身就朝苏云乔行去。
苏云乔忍笑忍得极为艰难,对上李长羲畅快的神情,不知怎的总觉得他的眼神像是在邀功一般。
她压低声音在李长羲耳边轻语:“我今日才知殿下是这般睚眦必报之人。”
李长羲勾起食指,将她沾着汗水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又不是惹不起,为何不报?”
苏云乔未接这话,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景王频频盯着她看,似是在看她,又似是看她所骑的黑马,期间远远眺望场边日晷,眉宇间隐隐藏着焦躁之色。
想来是时间不多了。
她犹豫着该不该开口知会李长羲,下一刻就明显察觉马匹有异,方才站定地马儿原地踏了几步,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嘶鸣。
苏云乔神情微变,当即松开缰绳握紧李长羲的手,在他狐疑的目光中急切道:“殿下,接住我。”
在旁观的众人眼中,平王世子忽然抱着妻子腾空而起,前一瞬还各骑一匹马的二人瞬息之间变成共乘一马,世子妃侧身靠在夫君怀中,好不恩爱……
随着阵阵惊呼声迭起,众人才意识到有一匹黑马发狂似的冲出了马球场,掀翻了远处客人的座席,又冲入林间没了踪影。
宾客女眷花容失色,男子亦是惊魂稳定,喧闹声中,两道目光交汇。
“怎么回事?”李长羲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随即意识到苏云乔躲过了什么,心下一寒,不免一阵后怕。
苏云乔感受到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紧了紧,默不作声将他左手按下来。
指尖扫动,在他掌心描摹几笔。
“景?”李长羲眉头紧蹙,盯着她格外冷静的眼眸。
“八九不离十。”苏云乔道。
少年温良恭俭的外表不复存在,任谁都看得出他怒火中烧,竟有几分昔日东宫太子傲视群臣之威严。
经此惊变,朝阳公主是坐不住了,当即叫停了马球赛,亲自走下来询问情况。
苏云乔作出惊魂未定的模样:“方才马儿突然毫无征兆地发起疯来,若非殿下反应快将我抱下来,恐怕我已……这马可是殿下自小养大的,最是温顺通人性,怎么会突然发疯呢?”
她小脸惨白满头冷汗的样子很能唬人,朝阳公主也算是“久经沙场”,霎时间就想到了许多勾心斗角的肮脏手段,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上场之前马匹可有异常?”朝阳公主低声问询。
苏云乔摇摇头:“没有,在马厩里就检查过了。前头打了几场它都安生得很,姑母您与大伙都是亲眼瞧见的。”
朝阳公主环顾四周,片刻后轻拍她的手背,说道:“本宫定会彻查此事,你方才受惊了,回去好生休息罢。”
…
马球赛不欢而散,宁王紧皱着眉头,挡住了景王的去路。
“七弟有事?”
宁王死死盯着自己同父同母亲兄长的眼睛,语气冷硬:“又是你的手笔?”
景王不解:“什么?”
“梁衡求了那么久,就差触柱死谏了,父皇还是不肯立太子。”宁王话题转得极为生硬,前言不搭后语,“三哥,你很着急吧?”
“国无储君,对你我谁更有利?”景王笑了笑,“本王怎会着急呢?”
宁王步步紧逼,又贴近一步,沉声质问:“父皇迟迟不立太子,或许仍有立皇孙的念头,你当真泰然处之?”
景王笑意淡了几分,挑眉道:“看来七弟很忌惮平王世子。”
宁王默了半晌,读懂了这话的言外之意,顿时破口大骂:“你他娘的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景王没再同他逞口舌之快,绕过他离去。
…
临近傍晚,马厩那边传来消息说马儿抓回来了,寻兽医去看过,初步推测是草料里被掺了东西。
此事难就难在草料已经进了马儿的肚子,除非将它肠胃剖开,否则便无法提取物证。
听杜五福说,朝阳公主已经命人追查饲马的奴仆,物证难取便从人证入手。
屏风后床榻间,苏云乔被勒令躺在榻上修养,白檀坐在一旁绣墩上,替她轻轻涂抹药膏。
许是这段时日养尊处优叫她生了几分娇气,不过是被马球冲击了一下,隔两个时辰再看那纤细素白的手腕竟是肿了一圈,连屈伸晃动一下都隐隐作痛。
膏药敷在手腕上触感冰凉,化解了阵阵疼痛。苏云乔透过屏风看向外间,男子高挑挺拔的身影立于书桌前,手里笔走游龙十分迅速地书写着什么,一页又一页,仿佛很是着急。
白檀看着主子手腕上敷满了草绿色,才放下药罐,起身道:“主子先别活动,奴婢去将煎好的汤药取来。”
瞧着人出门去,苏云乔坐直了些,试探着问:“殿下在写什么?”
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自从马球场回来以后李长羲与她一句话都未说过,起初苏云乔当他是在气头上,并未多想。
可是这两个时辰过去了,他对下人都恢复了和气,仍是不肯对她吐露半个字,苏云乔纵使再迟钝也明白了,李长羲这火气不是冲着景王的下作手段,而是冲她。
“殿下是怪我擅作主张?”
屏风外李长羲悬着的手腕停顿了一下,随后迅速收尾、弃笔,待字迹晾干,将信纸收成一摞塞入信封。
身影透过屏风渐渐放大,转了个弯进入里间。
苏云乔不安地仰视他,望着他抬起自己敷满膏药的右腕。
“我是气你以身犯险!”
李长羲终于舍得对她说话了,苏云乔着实松了口气。
她垂下眸子,连自己都未察觉语气间平添的委屈:“你总算不晾着我了。”
李长羲张口欲言,余光瞥见白檀的身影顿足屏风旁,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他主动伸手将盛者汤药的瓷碗接过来,道:“我来吧。”
白檀很是知趣:“那奴婢先退下了。”
李长羲眸光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又喊住她:“慢着,你将桌上那封信送到景绍手里,务必看着景绍亲自收下,别让旁人看见。”
白檀愣了愣,心中略有疑惑,但屋内两位主子都没有再解释的意思。
她便匆匆应下差事,寻着朝阳公主与景绍公子的住处去了。
“你怎么不使唤杜公公去送信,倒让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婢女跑一趟?”
倒不是不让夫君使唤她的人,苏云乔是惊讶于李长羲肯信任旁人。
瞧他方才反复叮嘱的态度,那必定是一封紧要的密信,他竟然不吩咐自己的心腹去办,反而交给不知根底的外人……
李长羲神色晦暗不明,轻笑说:“杜五福有别的差事。”
说罢没有过多解释,低头拨弄汤匙舀了一勺汤药递向女子朱唇边。
苏云乔垂眸,实在不忍直视那棕黑色散发着苦辛味的药汁,闭着眼睛咽下这一勺汤药。
巴掌大的小脸上,精致的五官顷刻间变得面目狰狞。
“苦……”
“这是活血化瘀的,苦也得喝。”
李长羲很少对她用这样强硬的语气,苏云乔口中还残留着苦味,心底不自禁地渗出委屈。
“你是不是还在为下午的事生气?”
李长羲再舀起一勺汤药,抬头便对上美人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情,望得他莫名心生愧疚。
“你实在怕苦就捧起碗一口全咽了。”
他放下汤匙,将瓷碗递到苏云乔未受伤的左手中,转而别过脸去,望向窗外。
苏云乔无声轻叹,拧着眉头咽了整碗苦涩,苦得她一个劲想干呕,幸好白檀是贴心的,床边矮柜上还留着一盏清茶,她反复漱口耗尽了剩余的冷茶,口中苦味才算淡去。
撇下茶盏与瓷碗,便听李长羲发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马匹被人做了手脚的?”
“临开场前。”
苏云乔捏起帕子擦拭嘴角,有些犹豫与他说话的分寸。
“当时我只觉着有人一直盯着我看,并不确定就是马匹出了问题。正因如此,我才不好贸然叫停马球赛。无凭无据的,我也没法儿告知殿下。”
“谨慎一些不会有错,当时你若是告知与我,即便无凭无据我也会帮你重新挑一匹马。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你何必赌上自己安危?”李长羲急切道:“你可知一旦出了意外从马上摔下来,轻则断肢残疾,重则伤及性命!”
苏云乔垂着头,紧盯着锦被上交织的吉祥云纹。
思绪飘忽间,她蓦地想起先前白马寺一行返程时在马车上起的争执。
李长羲不止一次与她强调夫妻之间无需作伪。
沉默许久,苏云乔艰难开口:“若我当时换一匹马,避过这场意外……还如何揭开这叔慈侄敬的虚伪表象?”
再抬眸,她触及李长羲眼中的错愕。
苏云乔攥着被子,鼓足勇气道:“我擅作主张,想让所有人都看到,有人欲加害于殿下。此番失利,他再想动手就需再三思量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李长羲的神情由错愕转变为凝重,复杂的目光中又夹杂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他恍惚回忆与眼前女子自初起的每一次接触,他从前只觉她像飘零落花娇弱无依惹人怜悯,如今仔细想来,她走的每一步未必不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刚才那句话更是透着狠劲儿。
她哪里是小白兔?分明是个狠角色。
“从前我小瞧你了。”
出乎苏云乔的意料,李长羲察觉她本性之后并未生出嫌恶,也未曾拂袖离去,反倒是贴近她搂着她的肩,温热的手掌在瘦削单薄的肩头轻轻摩挲。
怀中的人隐约颤动,李长羲垂眸看去,女子的香肩果真微不可见地颤着,目光再往下走,锦被上多了几滴暗色。
“你哭什么?”
苏云乔慌乱地抹了下眼角,垂下手挡住被子上的泪渍。
“殿下不嫌我心机深沉?”
李长羲哑然失笑,扶着她的肩迫使她面对自己:“我早就发觉你心思重,今日终于听了一回实话。”
四目相对,他轻轻拂过女子沾染红晕的眼尾。
他道:“乔乔,今日你能放下戒备与我推心置腹,我很欣慰。”
话音落罢,屋内短暂地沉寂了片刻。
李长羲怎也想不明白,他这样温声细语的安慰了一番,为何苏云乔眼中泪水更汹涌了。
女子娇柔的身子蜷在他怀里,渐渐的,他胸前衣襟被氤氲水汽浸透了。
苏云乔含在嗓子里压抑的啜泣声仿佛一根根尖锐的银针,一下又一下扎在他的心头。
难怪世人都怕娇娥垂泪,纵是文豪武圣面对这嘤嘤啜泣的女子,恐怕也无计可施。
“你、你怎么哭起来还止不住了?是我哪句话说错了?还是方才晾着你吓着你了?”
苏云乔额头抵着他的胸膛用力地摇了摇头,她其实不想哭的,可这眼泪不知为何不听她的使唤。
想到自己无缘无故在夫君怀里哭成这样,她不免羞臊,两颊发烫,耳根也染上了红色,更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我也不知、不知为何想哭,不怪殿下,是我、是我太矫情。”
苏云乔极力克制心底那股子委屈劲,李长羲轻轻抚摸她的背,于无声中抚平她经年累月陈积的不安与苦涩。
天彻底黑了。
白檀送完信回到林海小筑,在庭院中被摇晃着大尾巴的白将军缠上了。
她绕过半人高的犬只想进房内复命,刚迈出一条腿就被绊住了。
这家伙像是铁了心要拦她去路,一人一狗僵持了好一阵,白檀终于得以靠近寝室的房门。
在推开门的刹那,透过屏风望见缱绻缠绵的两道影子,白檀的脚步一僵,默默退了出去。
昏黑夜色下,白檀弯腰揉了一把狗头:“还是你有眼力见。”
…
天光还未照亮,窗棂外只有朦朦胧胧的微光。檐外燕雀飞过,留下叽叽喳喳的歌声。
苏云乔今日醒得格外早,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床幔出神许久,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
她生怕惊动枕边人,刻意放轻了动作蹑手蹑脚地披上外衣从床尾爬起来,却在踩上绣花鞋的瞬间,福至心灵一般抬头撞上李长羲清明的目光。
“是我吵醒你了?”
“不是,我方才就醒了。”
“天还没亮,你要起身吗?”
李长羲将一旁椅子上堆放的衣袍揽过来,捏着衣领抖了两下随即披在身上。
起身下地,他抚平衣上褶皱再系好腰带,抬头朝苏云乔笑道:“去看日出吗?”
苏云乔心中微动,挽着长发的手停顿了一瞬,回头望向他的眼眸亮了亮:“去山顶看吗?”
李长羲走上前在妆奁中翻弄一阵,替她选了支雅致的素金簪子,“院子后面有条小路可以上山,我们走快些,能赶上的。”
苏云乔瞥了一眼他手中灿灿金光,便接过金簪将长发束固定在脑后。
李长羲将衣架上的披风取来搭在她肩上,不等她反映,便牵着她的左手推开了房门。
趴在房门外台阶上的一团白影陡然振作,兴奋地围着二人打转。
从院子走到上山的小径,那团白影始终若即若离地盘旋在两人身侧,苏云乔环着身边人的胳膊笑叹:“白将军也想看日出呢。”
李长羲无奈朝那家伙喊了声:“别打转了,跟上。”
晨间的山林弥漫着雾气,远处峰峦在云雾缭绕中好似人间仙境。
苏云乔看得出神,未注意脚下石块不稳,走着走着忽然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抱紧李长羲的臂弯。一股力道将她带起来,送她登上了最后一阶石块。
已至翠云峰顶,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北面无名高山坠下飞瀑化作一潭池水盘踞在翠云峰顶,池中立着一座八角亭,池岸石块光滑平整,看起来很适合静心垂钓。
清冷的秋风因晨雾的缘故更显寒冷,苏云乔才觉出门前李长羲为她取的披风是那么体恤入微。
东面天际渐渐亮起,云层中跃出熠熠金光,苏云乔指着远处欣喜地牵动李长羲的衣袖:“日出了,咱们来的真是时候!”
“嗯,你醒的时机正巧。”
从李长羲的视角看去,初升的朝阳在女子光洁白皙的脸上印照出浅浅的橘红色,分明未饰脂粉,却比任何时兴妆容都惹眼。
不知是受什么意念驱使,他凑近上去在那张软嫩的樱桃绣口上印了一吻。
苏云乔一惊,下意识眨了眨眼睛不敢动弹,不过须臾之间李长羲便推开了。他并未说话,好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李长羲目不转睛地盯着苏云乔,小娘子红着脸从池边跑到另一头。
翠云峰以南便是洛都,他们站在此处可以睥睨京城全貌,京城正中心那座威严的宫城在此处看来也不过是一抹渺小的亮色。
李长羲目光移向近处,通向城门的路途中,一驾马车正从山脚向着城门行径,后面跟着两列奴仆侍卫。
苏云乔口中喃喃道:“站在这儿俯瞰京城,我都找不到平王府在哪儿。”
李长羲握住她的手,扶着她的指尖指向学士街:“看见那座大成殿了吗?”
苏云乔顺着所指的方位寻觅,一座殿宇化成的方点比周遭屋舍院落显眼了一点点,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看见了!那就是洛都官学?”
“嗯,大成殿以南是韶华巷,韶华巷西端就是平王府。”李长羲指引她描摹城中街巷路径,随后松开了手:“眼下这个时辰,长安长康应该起身准备去私塾了。”
苏云乔眺向了极远的天边,忽而指着东南方道:“沿着这儿一直向南去,是南郡。我父亲在南郡任官十数年,其中在文陵县就占去八年,自我记事起便一直在那儿,文陵的每一条街巷我都走过无数次。”
熟悉的故土会给人安全感,但苏云乔对那座城的记忆实在算不得美好,迟疑了半晌,竟挑不出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与身边人称道。
听她说起儿时的事情,李长羲倒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眸光一凌:“你在家中的时候,是不是常常受嫡母和长姐欺凌?”
苏云乔长久以来灌输家丑不外扬的意识,听闻他问起苏家的事情下意识想否认。可她话音含在嗓子里,迟迟道不出口。
李长羲何等玲珑心窍?或许大婚之前周嬷嬷已经将苏宅那点事都如实相告了。纵使周嬷嬷知之不深,回门之日苏宅气氛怪异他也该有所察觉。再加上昨日苏云华干的蠢事,她再怎么否认,他怎也不可能相信苏家手足姊妹之间一团和气。
“你不愿回想往事也无妨,我不过是随口一问。”李长羲见她沉默许久,只当她不愿揭开陈旧的伤疤。
苏云乔轻轻叹息,忽觉一阵冷意,扯紧了身上的披风:“我从前的日子确实不算好过……嫡母萧氏待我冷淡,几乎是不闻不问。这世上的人情冷暖、拜高踩低都是相通的,主母待我淡漠,旁人对我自然也会轻视几分。”
“萧氏好歹出身名门望族,我听闻她与景王妃是亲姐妹,景王妃在京中贤名远扬,怎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竟是连庶出子女都容不下?”
“她未必是容不下我。”
迎上李长羲不解的神色,苏云乔轻笑了声,缓缓道:“萧氏心气极高,当年听从族中安排嫁给我父亲,原是看中他少年登科前途光明,怎料父亲遭贬谪外放一去就是十数载。她本就对父亲有怨怼,我娘又是在她有孕时被父亲领进了门,她或许是将对父亲的怨恨都迁怒于我了。”
“至于长姐,或许是因为萧氏永远更宠溺苏琅,苏琅事事压她一头,她便要事事压我一头才能安生。”
“上梁不正,教出的子女自然愚蠢短见。”李长羲眉宇微凝,良久才道:“我听闻苏承宗当年引言获罪,原以为他为人正直,不想竟是如此懦弱庸夫。家中主母不慈、手足不睦,他竟能听之任之坐视不理?”
“所幸我离开了,是你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这句话说出口,苏云乔心下不免忐忑。
从前不知听谁说过,女子嫁了人,一旦透露出娘家的不堪,让夫家觉得她没了依仗,那便是不幸的开端。
不过那人还说了,此事未必尽然,归根结底要看男方的德行。如若郎君为人正直可靠,女子自然无需依仗娘家。
“我还未去过南郡,只听闻那儿江流无边、湖光秀美。”
或许是不想继续谈论这些扫兴的事情,李长羲转了话锋。
苏云乔顺势问道:“殿下离开过京城吗?”
“我早年随皇甫先生去过锦城,也去过安南边境。”李长羲牵起她的手往一旁走去,指向了另一端的天际:“往这个方向一直往西南去是锦城,再往南便是安南国,我的长姐与一双外甥都在那儿。”
苏云乔拨动披风与裙摆,挑了处平整的巨石块席地而坐,仰着头问他:“锦城是个怎样的地方?”
李长羲也矮下身子贴着她坐下来,堪堪盘膝落座,一只狗头从他臂弯下钻了出来,这家伙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冲两位主人示好,毛茸茸的尾巴甩得格外卖力。
苏云乔不禁笑出声,拍了拍白将军的脑袋。
李长羲无奈将它推开,捡起一块碎石扔进丛林,一团白影便如离弦的箭弹射出去。
“锦城啊,那是个天险之地,易守难攻。”
苏云乔无语望天,她哪里是想听这个。不等她接话,就听李长羲继续说道:
“若真有离京就藩那天,锦城是首选。虽说关塞险阻路途艰苦,但那未必是坏事。”
如此说来,苏云乔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就没想过留在京城?”
李长羲望着她被晨风吹散的头发,伸手替她理顺了:“此事不在于我想不想,只关乎陛下准不准。”
他并未明说,如今的朝廷不比开国之初,皇子皇孙手中没有实权,早已不是当年谁都能领兵去宫门口打一架的局面了。所谓争储夺嫡,争来争去争的不过是帝王之心。
陛下多疑,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耳目。
景王与宁王已是势如水火,看似各有支持者,可陛下迟迟不立储,他们除了着急又能如何?那些官场上的人精,又有谁肯赔上九族性命去造反。
像宁王这般有战功傍身也是无济于事,回到京城以后,陛下就收回了他手中的虎符,随他出征的绝大多数士卒被拦在了洛都以北数百里的兵营,当日跟他进城的,大多是去混资历战功的世家子弟。
所以啊,若无陛下准许,再多谋算都不过是自作聪明。
“我父母尚在,长安长康还年少,如今又有了家室……牵挂越多,越不敢肆意豪赌。”
李长羲按了按眉心,旋即对苏云乔笑道:“若能安安稳稳过完余生,与你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也算圆满了。”
听见“与你白头偕老”,苏云乔不自禁红了眼角,怎料随之而来的“子孙满堂”让她连脸也红透了。
“还未过二十岁你就想着子孙满堂!”佯作羞恼地扬起拳头,砸在他肩上,男人纹丝不动,她指骨却红了一片。
李长羲接住她的拳头,将微微发红的手捂在掌中:“若能白头偕老,不要子孙也行,总归长安长康得孝敬长兄长嫂。”
苏云乔面薄,实在不想接这样暧昧的话,别过脸去不肯看他。
林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而后忽然听闻一阵焦躁的犬吠声。
“好像是白将军的声音?”
李长羲也顺着声音的方向投去视线,呼唤了声:“小白回来!”
汪汪汪!
回应他的又是三声嚎叫。
李长羲最了解自家爱犬,这家伙最听话了,若无意外绝不会无视他的指令,于是皱着眉站起身,“我过去看看。”
第 26 章
李长羲疾步朝着白将军所在的丛林走去, 苏云乔反映稍慢一些,但也跟了上去。
才到密林跟前,她猝不及防撞上男人的胸膛。
“怎么了?”
李长羲骤然顿步转身, 脸色十分难看,环住怀中娇小的身形,压着声音道:“别看。”
苏云乔低垂着眼眸,他挡得及时, 可她还是看见了前方树桩后横生出来的一片衣料、两条人腿。
即便没有真切看见遮挡之下的惨状,她也能猜出个大概。
或许是因为没有直面鲜血淋漓的场面,苏云乔只是有些惊诧、略微一阵后怕, 脖颈发麻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但还不至于被吓到失神。
她在李长羲的怀抱中缓了好一会儿,才让语气显得平稳:“抛尸为何不抛去山下, 反倒费劲抬上山顶?”
一阵沉默之后, 李长羲捂着她的眼睛将她带回水边,又招手把流连忘返的白将军召回来。彻底远离了那处土地, 才沉声道:“未必是抛尸, 或许就是在这儿动的手。”
苏云乔没看清全貌, 而他看得原原本本、真真切切。
那是一具中年男子的遗体,遗体下有大量的血迹, 连一旁树干上、草丛间都溅上了, 明显不是死后抛尸会留下的痕迹。
最主要的是,血迹只出现在了一片区内, 沿途路上全然没有血液滴落的痕迹。
苏云乔脸还有些发白, 但心底的惊慌或恐惧渐渐归于平静, 超树丛的方向瞥了一眼,不安地问:“要让人彻查吗?”
直觉告诉她此事与昨天马球场的闹剧脱不开关系。
“一会儿我让杜五福来探查他的身份。”李长羲道。
苏云乔明白了他的打算, 这是要私下调查,不告知朝阳公主。
她瑟缩着,扯了扯李长羲的衣袖:“我有些冷,我们回去吧。”
…
林海小筑内,杜五福和白檀正急得满院子打转。杜五福最先瞧见两位主子从远处回来,霎时大喜过望,忙迎了上去。
“主子这是去哪儿了?让奴才们好找!”
白檀见他抢了自己想说的话,干脆下去吩咐厨房将早膳端上来。
李长羲道:“今日醒得早,于是上山顶看了日出。怎么,出什么事了?”
杜五福堆着一脸笑容:“说有事,其实也算不得大事,说无事,还真有那么两件事……”
李长羲:“别绕弯子了,有话直说。”
杜五福收敛了几分,沉下声回禀:“今日一早,景王急匆匆动身回城了。”
尽在意料之中。
李长羲还是故作怔愣,沉默了半晌后问道:“哦?可有打听到是何缘故?”
“说是景王举荐的人出事了,贪墨了修筑堤坝的款项。前两个月洪灾,淹了江淮八个县,此事当时被压下来了,昨日不知怎的,竟让那灾民进了京城告了御状,还真呈到了御前!陛下震怒,这才急召景王进宫。”
李长羲听罢还未做出反应,苏云乔却隐隐有些不适,挑起眉梢到了杜五福一眼。
这话说的,仿佛尸位素餐者以强权镇压民众、使百姓受苦受难有口难言是理所应当,百姓不畏强权层层上访倒成了横生枝节。
下人已将早膳端上圆桌,白檀捧着铜盆进来,苏云乔和李长羲先后净手。
“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贪的是人命钱,中饱私囊之时就该料到要赌上自己与九族的性命。”
听到李长羲这样说,杜五福忙附和:“主子说得极是。”
李长羲看起来对景王的事情兴致不高,只评了一句便不再过问,转而问起另一桩事情。
“昨日惊马一事可有进展?”
“奴才正想说这个呢。”杜五福嘴上滔滔不绝,手上也未闲着,看两位主子手边茶盏空空,沏了一壶新茶满上。
“负责照料马厩的奴才中少了一人,名叫赵七。听其余的人陈述,昨日马球赛之前,只有这赵七借打扫的名义进过马厩。更奇怪的是,昨日并非赵七当值,是他自己主动与旁人换的岗。”
李长羲与苏云乔很是默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山顶看到了那一幕。
“巧了,山顶有一具男尸。”
听到这话,杜五福神色骤变,惊道:“一大清早竟让主子撞了此等晦气,岂有此理!此事必须彻查才是!”
李长羲道:“你暗里核实那人身份,先别声张,看看他们能查到哪一步。”
其实昨日事发以后众人都能猜到几分端倪,在场者有谁这么着急欲置李长羲于死地呢?联想起前些日子宫中传出陛下探望废太子的传闻,想想陛下迟迟不立储的局面,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朝阳公主若真查到那两位王爷身上,为了顾念手足之情也好,为了维护皇室颜面也罢,这案子注定不能深究。
杜五福得了吩咐,带了几个帮手匆匆上山去了。
朝阳公主唯恐昨日之事重演,将今天的马球赛改成了蹴鞠。
苏云乔对此毫无兴致,李长羲干脆派人去朝阳公主处传了句话,他二人自己游山玩水,不再去球场凑那个热闹。
从日上三竿到黄昏日暮,李长羲在山里猎了十几只野兔、两只赤狐、五只山鸡、另外还有一筐河鲜鱼虾。
苏云乔看他百发百中的架势看得一阵心痒,也想学着弯弓搭箭自己猎几只野物,可她力气、身量皆不如李长羲,同一张弓在李长羲手里能撑成满月,在她手里就只能拉开三四成。
到头来还是李长羲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摆弄弓弦,才堪堪射中一只落跑的白山羊。
苏云乔见好就收,没再跟自己的小身板过不去,看着夫君一边打猎一边询问她喜欢什么颜色的皮毛,自己乐得坐享其成。
白将军这一整天忙着鞍前马后叼猎物,回到院子里便趴在地上装死了。它身子一动不动,圆溜溜湿湿漉漉的眼睛却像是粘在了主人身上似的,跟着李长羲的身影转来转去。
苏云乔吩咐白檀与其他人在原地空地上搭好火堆,转头看见那家伙期期艾艾的目光,不禁笑出声来。
她朝不远处喊道:“白将军还在等殿下犒劳它呢。”
李长羲提溜着一只拔了毛的鸡走过来,丢到白将军面前,小家伙当即跳了起来,浑然不见刚才气息奄奄的颓废之态。
“去角落吃去,别在这儿碍事。”
白将军嗷呜一声,听起来很委屈,但还是听话地叼着鸡肉找了个角落把自己藏好。
李长羲把拔毛剥皮切肉块的活都分给了下人,转过身坐在苏云乔身旁。
天色昏暗,篝火的暖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将原本就精雕玉琢的五官轮廓照得更加迷人。他不过是看了她一眼,便移不开目光了。
明明他从前对美色并不上心,近来却像是中了蛊似的,只要看着她,便时不时地有种意乱情迷之感。
早晨在山顶上不自禁地一吻,倒像是开启了什么阀门,他现在盯着她看得久了总想亲昵一下。
李长羲的眼神直勾勾又滚烫,苏云乔怎会毫无察觉?
她不自在地拨了下鬓边发丝,轻声问:“殿下为何盯着我?我脸上有东西么?”
“你脸上没什么,是我心里有点东西。”
苏云乔疑惑地看他,这一转头,便撞上了一吻。
李长羲不是第一次突然亲吻她了,夜里熄了灯更过分的肌肤之亲也上演了许多次,可苏云乔还是止不住地脸红,浑身都在发烫。
反应过来之后她忽然想起周围还有下人,又羞又急想把人推开,李长羲却一把扣住她的腰,松开她的唇,将脸埋在她颈窝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你你、你怎么能这样……”
苏云乔脸红的能滴出血了,胡乱挥拳捶打男人的背,李长羲才松开她,笑着说:
“夫妻之间亲昵一下实属天经地义,这有什么不能的?”
苏云乔慌忙扯紧衣领,瞪他:“那也不能在院子里!”
“又没人看见。”李长羲瞧她真要生气了,赶忙改口:“我下次注意,一定忍到进屋再说。”
苏云乔又羞又恼,听他还在说浑话,扬起拳头就想锤他,余光却瞥见了门外渐渐走近的身影,赶忙收敛神色,用胳膊肘怼他一下:“有人来了。”
瞬息之间,李长羲又变回了往日谦和有礼的君子模样,起身与门外的景绍打了声招呼:“表兄,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听说你将整个翠云峰的兔子窝都端了,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景绍开着玩笑,指了指地上的火堆又问:“你们夫妇这是准备在院里烤肉?”
“正是,我这儿有酒有肉,表兄可要留下来一同享用?”李长羲话音刚落,目光便定在了景绍身旁。
景绍并非孤身前来,他身旁还站着一位面生的女子,看装扮不像是婢女随从,应当是哪家的千金。
“这位是?”
景绍察觉到李长羲和苏云乔探究的目光,主动侧身将一旁的女子引上前,“这位是大理寺正卿耿大人的爱女。”
“方才我说要来林海小筑,母亲便问起弟妹的情况,她怕我笨嘴拙舌传达不清她老人家的关切,这才让耿姑娘一道过来。”
他只字未提与耿姑娘的关系,但明人眼里都看得出来,这耿姑娘多半是朝阳公主选中的儿媳。看景绍的言行态度,他对耿姑娘也并非无意。
女子福身行礼,神色从容:“辛夷见过平王世子、世子妃。”
李长羲:“耿姑娘无需拘礼。”
耿辛夷还真不是忸怩作态的性子,转头望了景绍一眼,笑着说:“绍郎言谈风趣,公主怎是怕你言不尽意?不过是担心绍郎与世子叙起话来滔滔不绝冷落了世子妃罢了。”
说罢转向苏云乔,笑容和善:“昨日的事情让世子妃受惊了,公主殿下很是愧疚,今儿一整天都惦念着世子妃呢。”
苏云乔受宠若惊:“替我多谢朝阳姑母挂念。”
白檀新搬了两把椅子和一张方几出来,景绍与耿辛夷毕竟还未定下名分,一个挨着李长羲坐,一个靠着苏云乔,恰好坐成了面对面。
杜五福端来一大盘处理好的生肉,再用修长的枝条穿起生肉架在火上烤,空气中很快就弥漫起烤肉的香味。
李长羲招了招手,吩咐道:“换个人看火候,杜五福,你去取一坛好酒过来。”
眼看着杜五福就要照搬,景绍忙朗声喊道:“一坛哪里够?至少取三五坛来。你家主子若是舍不得,就去别苑酒库里取,我们家酒库存量充足,管够!”
李长羲失笑:“景公子大气,我可就不客气了。杜五福,听他的,把他家酒库搬空。”
杜五福心知这句搬空不过是玩笑话,转身招呼下人接替他看火烤肉,安排妥当后笑着应下主子的吩咐:“奴才这就去搬。”
一抹身影在夜色中淡化,直至看不见踪影。李长羲向景绍拱手,由衷道谢:“昨日之事麻烦表兄了,长羲感激不尽。”
景绍忙按下他的手腕,笑说:“你难得出手,我怎么可能嫌麻烦?举手之劳而已。”
听到这打哑谜似的对话,苏云乔不禁侧目,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叠厚厚的书信。
什么叫“难得出手”?何时出手?对谁出手?
刹那之间,她便联想到了景王的事情。
苏云乔默不作声移目望向远处夜色,眉心微蹙,心中顿生疑惑。殿下似乎有意避开杜五福,昨日送信不让他去跑腿,今日道谢还特意支开他去取酒。
可杜五福不是自小入东宫伺候的奴才吗?这等资历,应当是殿下的心腹才是,怎的耿辛夷都能听的事情,反倒要防着杜五福?
“惊马的事情,母亲恐怕不能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景绍叹了口气,眼底染上几分惭愧之色。
朝阳公主这些年并不好过,赵贤妃家世平平,多年无宠,当初耗尽心力为公主选了文胜侯这么个夫婿,原以为公主日后能多个依仗。怎料文胜侯是个短命的,公主多年守寡,靠着天子长女的地位维持几分尊容,但也是如履薄冰,不能轻易得罪人。
李长羲早有预料,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明白,动手的人已经死了,最好的结果是到此为止,姑母总不能就此与他们撕破脸面。”
“你能理解就好。”景绍苦笑:“明面上不能深究,但我还是想给你透个底。”
“该查的昨夜都彻查了,那个赵七今年三十七岁,是兖州人,他的父母都是农民,家里三个子女,赵七是大哥。”
“他妹子早年进了宫,在萧贵妃宫里做杂役,每月的月俸有一半会送回家里,补贴父母兄弟。他还有个弟弟,听说刚刚买了个老家县衙的官差,不过是个九品。”
“还有一点,他媳妇在宁王府做事,领的是采买的差事。”
李长羲忖思片刻,坚定道:“采买的差事油水是多,但也买不起官位。再说这亲兄弟之间也得明算账,即便赵七的媳妇真能捞那么多油水,她会舍得将钱花在小叔子身上吗?”
景绍:“你的意思是……”
李长羲:“都是祸水东引的幌子。”
景绍短暂地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语气间染上了几分迟疑:“其实昨日我就想问你,你为何如此笃定就是景王下的手?”
李长羲的目光转向苏云乔,火光在她眸中闪动,他欣然一笑:“她一早就发现马有问题,特意观察过在场宾客的反应。”
说罢他握住了苏云乔的指节,轻柔地摩挲着:“我信娘子的眼光。”
景绍被这一幕灼伤了眼,无语地望向耿辛夷,对方笑颜灿烂,眼中隐隐闪烁着兴奋的情绪。
景绍百般不解,无奈夸了句:“弟妹目光如炬,佩服。”
李长羲被美人瞪了一眼,讪讪松开手,正色道:“再者,你不看看兖州是谁的地界,买官卖官可不是光凭金钱就能成交的买卖。这笔生意,就他做得起。”
说话间下人已经烤好了一大盘烤肉,用小刀切割好递到四人中间的方几上。
李长羲与景绍谈论起朝廷之事便有滔滔不绝之势,苏云乔独自担负起待客之道,将最为鲜嫩的鸡腿送到耿辛夷面前。
耿辛夷道了声谢,眼角染上笑意,歪着头看向苏云乔:“世子妃,昨日用球砸你那个苏云华可是你亲姐姐?”
苏云乔怔了怔,并未隐瞒:“嗯,不过她与我的关系一直不和睦。”
闻言,耿辛夷笑容更明艳了,附在她耳边道:“如此说来,世子妃今日不该缺席,真真是错过了一台好戏啊!”
苏云乔不知所以:“怎么说?”
耿辛夷不急着替她解惑,卖了个关子,反问她:“世子妃族中长辈可是有意撮合她与寿阳公主家的裴公子?”
苏云乔据实说道:“确实如此,不过听说她与裴公子彼此之间并不投缘。”
“那就难怪了。”耿辛夷稍稍压低声音说:“今日办的是蹴鞠赛,她又上场了。且不论她球技如何,单说她这争强好胜的性子,只怕不日便要名满京城。”
苏云乔眉心微跳:“听你这语气,她今日又做了什么出格之事?”
“她当着寿阳公主的面,将球踢到了宁王怀里!”耿辛夷说至此处语调不自禁地拔高了三分,意识到失态后赶忙再次压下声音:“寿阳公主当时便黑了脸!”
这倒真是苏云华能干出来的事情。
“那宁王是何反应?”
“宁王殿下怜香惜玉,非但没有责备她,还亲自上场显了身手。”
耿辛夷犹豫了一阵,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吐露了:
“后来你姐姐与齐国公府的吴姑娘对上,俩人为了争抢进球不慎撞了一下,苏姑娘摔狠了没站起来。你猜怎么着?宁王看不过眼,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她抱起来,还亲自送她回了住处,为她请了太医……”
苏云乔这才明白她方才为什么说苏云华要名满京城。
只是不知她与宁王闹得沸沸扬扬,能不能过了萧贵妃那一关。
“齐国公府……我怎么听说,萧贵妃频频召见吴大娘子,对这位吴姑娘赞不绝口呢?”
耿辛夷不语,眼神里写着“懂得都懂”。
白檀突然凑到苏云乔耳边低语了几句,耿辛夷看她表情精彩非常,不禁好奇。
“怎么了?”
苏云乔与白檀对视一眼,没有藏私,将自己听到的最新近况说给耿辛夷听:“她说,方才寿阳公主携裴公子去探望苏云华,却撞见宁王还在她住处。”
“寿阳姨母还能忍?”景绍惊奇的声音想起,把窃窃私语的二人吓了一跳。
苏云乔回眸看去,才发现李长羲和景绍不知何时停下了交谈,竟是饶有兴味地听着她与耿辛夷对话。
耿辛夷嗔道:“绍郎你怎么也探听这些闺阁闲话?”
景绍扒了一条刚烤好的青虾,将竹签子递过去:“你说得太生动风趣,我实在没忍住。”
耿辛夷低眸,收下他的示好。
李长羲有样学样,将剥了壳掐头去尾的虾肉直接喂到苏云乔唇边,看着她咬下,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煞是可爱。
尝过青虾,苏云乔灌了口茶水,将方才说了一半的消息继续下去:“寿阳公主自是忍不下这口气,当即甩了苏云华一巴掌,现下宁王殿下正和寿阳公主理论呢。”
景绍肯定道:“这才像寿阳姨母的脾气!”
杜五福不知何时回来了,带回了三坛酒,又从厨房顺了四只碗来,替主子们开坛倒酒。
苏云乔酒量浅,李长羲没敢让她多喝。耿辛夷倒是豪迈,自称是海量,景绍听她自夸也不阻拦,想来她说的是实话。
耿辛夷摇晃着碗,酒浆晃荡着,映出摇曳火光,她似有所想,眉头都拧了起来。
“宁王若是真娶了她,世子妃岂不是要将姐姐称作婶母?这岂不乱了辈分?”
闻此一眼,三人皆是一怔,随即都笑了。
李长羲将苏云乔揽到自己身上靠着,尤为笃定道:“她不会如愿的。”
第 27 章
朝阳公主的重阳宴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告一段落。
回京之后, 苏家大姑娘与宁王的种种传言迅速传遍街头巷尾,甚至在一些茶楼中,说书人竟讲起了少年王爷为美人与长辈翻脸对峙的故事。
与此同时, 朝阳公主为景绍定了亲事。皇帝下旨准了景公子承袭其父文胜侯的爵位,并于次年春与耿氏女完婚。
然而,宁王与苏姑娘的事迹席卷洛都,在他二人的光芒之下, 众人并未注意到景绍这位低调的小侯爷喜事将近。
苏承宗连着数日不曾开颜,从晨起应卯到日暮回家都板着一张老脸,一见家中那双儿女便唉声叹气。
唉……
在他一晚上第三次叹息响起后, 萧氏狠狠摔了筷子。
“你没完了?连着数日拉脸回来 ,回来便唉声叹气,你是瞧我们娘仨不顺眼, 还是不想回这个家?”
“你知不知道这几日外人都如何议论咱们?他们说我克己十载无人问, 草窝飞凤天下知!还说早生千金娇女,少走十年弯路!”
提起此事, 苏承宗忍不住瞪了长女一眼, 满心满眼尽是责备:“我苏承宗半辈子砥砺清节两袖清风, 不谄媚王侯不欺压贫弱,到头来因你娇惯出的一双儿女毁了名声, 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萧氏从一开始便不赞成苏云华去攀附宁王, 事发之后寿阳公主当着许多高门娘子的面指桑骂槐,嘲她教女无方, 她也为此恼怒过。
怎奈事已至此, 她再想寻其他宗室贵子为苏云华铺路已经行不通了, 倒不如盼着宁王是个痴情种,盼他铁了心跟贵妃娘娘闹一闹, 许华儿一个正室名分。
“旁人说两句能剜你二两肉?爱说就说去,他们有本事也生养几个女儿讨得宁王垂青。”
苏承宗闻言气血翻涌,扶着胸口狠出了口气,右手食指颤颤巍巍指向萧氏:“你真不知耻!便是有你这样的娘,才养出此等自轻自贱的女儿!”
萧氏不甘示弱:“谁不知耻?要我将你做过的丑事再宣扬一番吗?”
苏承宗别过脸去,看起来是气狠了,半晌没说出话。
苏云华缓缓放下碗筷,取下袖中手帕擦拭唇角,随后瞥向苏承宗,似笑非笑地问:“父亲,都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子?”
苏承宗深知自己这个长女平日里是什么脾气,她有气绝不会忍着,她此刻脸上表情倨傲近乎自负,唇角虽带着笑意,但怎么看怎么阴冷,显然没琢磨什么好事。
“你又想作甚?”
苏云华眉梢轻挑:“当然是让他们管好舌头。”
苏承宗很快便知道了苏云华要做什么,不出三日,他升职了,从不起眼的郎官升成了仅次于尚书的侍郎。
消息传得很快,先前同僚只是出于嘲讽心态议论几句,现在看到苏承宗升官,确实真的眼红了。
自打消息传出之后,苏宅的门槛几乎要被官眷娘子们踏平了,还有些人借着提前向苏承宗庆生的借口往苏宅送礼。
消息流进平王府,苏云乔听得眉头紧皱:“萧氏全收下了吗?”
白檀道:“那倒没有,大娘子道生辰不宜提前庆贺,于是放出话说要为大人办寿宴,届时再邀请众人同乐。”
萧氏懂得分寸,但不多。
知道收礼要落人口舌,她便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正大光明地收。可她忘了,苏承宗凭女儿勾搭宁王得以平步青云,多少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就盼他触碰红线跌落谷底。
苏云乔翻了翻库房的账册,盘算着如何应付了父亲的寿礼。
父亲高升,她若是表现得太漠然,怕要落个不孝的骂名。她若是太热情,又免不了被苏云华苏琅那两姐弟嘲讽。
这么无趣的席面,要是能不去就好了。
她正出神,白檀扯了下她的袖子,“殿下回来了。”
苏云乔回眸,便望见李长羲大步流地进来,俊颜舒展,眉眼含笑,想是心情不错。
“愁什么呢?”
男人修长的指节轻轻拂过她的肩,在她的目光追随中绕过圆桌坐到了对面,收回的右手点了下她面前的册子。
“我父亲过寿,萧氏打算大办宴席,我正愁选什么贺礼送去。”苏云乔右手托着下颌,歪着脑袋盯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藏品,话音落时才抬起眼眸对上李长羲的目光。
她在家中穿着素雅,乌黑秀发挽了个灵蛇髻,仅簪一支宝石珠子穿成的海棠步摇,金丝流苏垂下来轻轻摇曳,被屋外照进来的夕阳余晖印在她的脸颊上。
李长羲看得一时失神,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沉思须臾。
“我记得库房里有一幅《松鹤延年图》,是真迹。你不想费心费神,便拿了去吧。”
他这样说,眼前美人仍是愁容未展。一阵沉默之后,李长羲释然一笑,点了点苏云乔的脸颊,道:“你不是愁贺礼,是愁与人打交道吧?”
苏云乔被戳得回了神,道:“殿下心细如发,什么都瞒不过你。”
李长羲挪动椅子到她身旁,问:“你可知陛下今日召我进宫都说了什么?”
刚才还在说寿宴贺礼、人际往来的事,李长羲突然转了话锋,苏云乔先是怔愣,随后配合他做出好奇的神情:“什么?”
“你知道陆重山吗?”李长羲问。
苏云乔回忆起一些传闻中的往事,“荣和二十四年被南国俘虏的陆将军陆重山?”
李长羲点点头:“是。”
“当然知道。”苏云乔道:“我父亲当年就是为此人不平,以言行不检获罪左迁南郡。”
李长羲并未重提旧事,而是望向西南方向远处的天际,道:“南国朝廷扣留陆重山十五载,或许是嫌他年迈无用了,又或许是想给我朝添点堵,不久前遣了使臣传书说要放陆重山归国,请我朝派遣官吏去交接提人。”
苏云乔几乎是在瞬息之间想到了什么,右手从下颌处垂落下来,正色看他:“陛下莫不是想让你去接陆重山回来?”
“不错。”
李长羲道:“南国的国书中还附了阿姐的亲笔信。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去南国提人,顺便探望阿姐、替他老人家看一眼重孙。待到来年春,再与南国使臣一同回京赴陛下万寿宴。”
苏云乔听罢便陷入了深思,近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飞快闪回,心里怦怦跳动。
景王因举荐的官员出事受到牵连,或许还有朝阳公主上报了惊马一事的缘故,总之近来不太好过。陛下停了他所有的职务、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命他闭门思过,连个期限都没有。
皇帝此时对李长羲委以重任,很难不让人怀疑平王一脉有东山再起之势。
或许这才是李长羲忽然岔开话题想表明的意思,他是想说,京城里都是人精,苏承宗寿宴当天没有人敢刁难她。
苏云乔忍不住反复追问自己,她该欣喜吗?得手时不起眼的石头竟是蒙尘之明珠,她该喜不自胜才是。
她不动声色地扫量李长羲的眉眼,男人眼眸深邃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当初世家名门对平王一系退避三舍,皇帝下旨赐婚将她与李长羲促成了一对,李长羲没有选择。如若有朝一日,他有得选了、再生出几分向上的野心,届时她还有资格与他并肩吗?
李长羲方才从她脸上看见一瞬间的喜色,很快那一抹喜悦又被忧虑所取代。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在翠云峰别苑那几日我以为你终于敞开心扉了,怎么一回洛都又成了心事重重的模样?”
苏云乔敛去心底乱七八糟的念头,笑着埋怨道:“殿下要去南国,一去一回恐怕要两三个月。你我新婚不久便要分隔两地,殿下还不许我郁闷了?”
李长羲却乐了,反问她:“我什么时候说让你留守空闺了?”
“你、难道你要带我同去?”苏云乔瞠目,眼中皆是诧异之色,随即问道:“那长安和长康怎么办?”
“他们有嬷嬷照拂,有奴才伺候,还有私塾先生教导,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长羲不以为意,深深地看她一眼,语气透着微妙:“难怪俗话说长嫂如母,你还真是比母亲都关心他们。”
这话里话外隐隐有股酸气,堂堂平王世子竟为两个年少的弟弟吃味?
“他们若不是你弟弟,我才不费这个心力!”
苏云乔自认为气势凌然地瞪了男人一眼,殊不知这落一颦一笑在李长羲眼中却是娇嗔模样、格外娇俏灵动。
…
半个月后的休沐日,苏宅门前车水马龙,往来宾客将不算宽敞的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不知是谁眼尖先看到杜五福的身影,在人群中喊了一声:“平王世子妃来了!世子妃回来给苏大人贺寿了!”
换作不久之前,这些人听到这话只会不屑地笑笑,视若无睹一般忽略过去。可是今日,他们不约而同地退开一步,为远处的车驾让出了一条路。
今日宾客非富即贵,萧氏亲自在门口招呼着,刚刚同一位伯爵娘子说上话,便察觉到了门外的动静。她抬眸望过去时,恰好看见苏云乔下马车。
待人来到门前,萧氏不得不低头行礼。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云乔待她少了些客气,多了些倨傲的气焰。萧氏眼下的笑意淡了:小妮子目光短浅,此时得意翘尾巴,往后有她哭的时候!
伯爵娘子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待婢女指引苏云乔朝花厅走去,她回过头与萧氏感叹:
“萧娘子,你这两个女儿将来都是当王妃的命,苏家的福气真是不浅。”
萧氏却笑着说道:“令郎年纪轻轻登科入仕,如今已成朝廷栋梁,那才令人羡慕呢。”
步入花厅,苏云乔一眼就看见众星捧月一般被各府千金簇拥围绕的苏云华。苏云华也瞧见了她,脸上张扬的笑容停滞了一瞬。她很快移开了目光,显然没有主动见礼的打算。
“世子妃金安。”
一道清冷的女声传来,嗓音格外悦耳,宛如除尘仙人一般自带清雅淡然的气质,引得众人转头去寻她。
苏云乔才注意到花厅之上还有一位被众人冷落的女子。
那些围在苏云华身旁的女子像是刚刚看见她一般,纷纷行礼问安。
苏云乔抿着一抹笑,抬手示意免礼,“今日是父亲的寿宴,我亦是以晚辈的身份回来尽一份孝心。在苏宅没有平王世子妃,只有苏二姑娘。”
话虽如此,却没有人敢真的放肆。
京城的局势在真正尘埃落定之前总有许多变数,正如她们从未想过李长羲还会有复起的苗头。好在苏家来京城的时日不长,她们自认为没有得罪过平王世子妃。来日若真有什么变动,她们也不至于遭到报复。
最初先行礼的女子默不作声退出了花厅,朝远处花丛中心的凉亭走去。
苏云乔的目光随着她离去,在花厅上枯坐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跟了出去。
“刚才忘了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臣女吴虞,家父是齐国公。”
苏云乔了然,原来是萧贵妃看好的儿媳人选,也难怪苏云华那伙人将她隔绝在外了。
“今日府上宾客众多,恐怕怠慢了姑娘……”
她的话音未落,眼前女子便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退后了半步。
“世子妃不必多言,家父一直敬重苏大人的品格,臣女今日便是奉家父之命来向苏大人道贺。至于旁的琐事,臣女不会放在心上。”
苏云乔能感受到吴虞抵触的态度,即是如此,她便不再多问,寻了个去见父亲的借口离开凉亭。
事情总是这样凑巧,她刚刚走出花丛就被小厮拦下。
“世子妃金安,老爷请您去书房一叙,还请世子妃移步。”
苏云乔带着白檀走在小厮身后,穿过重重回廊来到宅邸中最静谧的一处,抬头望着牌匾上“明明德”三个大字,心下隐隐有些感慨。
从前父亲很少单独见她,也不怎么过问她的生活,她自然少有机会来父亲的书房,今日是第二次。
上一回还是父亲劝她替苏云华嫁给李长羲那次,时隔数月,物是人非。
小厮上前叩门:“老爷!世子妃来了!”
大门向内推开,吱呀响动将苏云乔从思绪中唤回了神。
苏承宗仍坐在那方书桌前,今日的桌上没有烛台,那夜映在笔墨纸砚间的烛影换作一缕窗边的艳阳。
按照父女二人如今的身份,苏承宗应当向苏云乔行礼。想到那样的画面,苏云乔不觉畅快,反倒有些如芒在背。为了不折寿,她没等父亲起身便主动走进去,坐在窗沿下的客座上:“父亲派人召我过来,可有要事相商?”
苏承宗僵了一会儿,再抬眼打量这个出嫁的女儿,阳光从她右侧脸掠过,那满头珠翠、满袖金纹熠熠生辉,很是陌生。
他尽量挑了个听起来自然开场白,问:“世子今日没有陪你回来?”
“世子过阵子便要出使南国,近来也领了些差事,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开身。”说着,苏云乔的目光落在桌上。苏承宗方才起身从书架上取了一只方木盒,不知是什么意思。
见父亲迟迟不搭腔,她便又笑着说:“殿下虽不能亲临苏宅,但也是也尽了心的,我今日带来献给父亲的《松鹤延年》真迹可是殿下亲自挑选的。当年皇甫先生想要,殿下都没舍得送出去呢。”
苏承宗按着那一方木盒,心思压抑了许多琐碎的陈年烂账,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你……我应该从未和你说起你的母亲。”
苏云乔一怔,搭在扶手上的掌心微微收拢,不自觉地攥紧横木,目光朝他望去。
“世子出使南国,你也要同行吗?”
这两句话听起来没什么关联,苏云乔心下烦闷,面上还是点了点头:“是。”
“如果我说……”苏承宗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现在还不是时候。
“罢了,预祝你与世子此行平安。”他再三斟酌,将手里的木盒推向前,对苏云乔说:“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如果有朝一日有人问起你与书蕴的关系,你拿出这个,他便明白了。”
书蕴,是母亲的名字吗?
苏云乔接过木盒,见他没有继续说话,便拨开锁扣打开盖子。木盒里躺着一只洁白无瑕的玉佩,白玉无瑕、质地通透、成色绝佳,一看便价值不菲。
玉佩正中心镶着金饰,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能在这么小的一块金上雕琢出牡丹的花样,每一片花瓣都精细仿真,精致至极。
苏云乔不禁有些疑惑,从前宅邸下人没少议论她母亲的事情,都说她母亲出身低贱,是何等卑微不堪。她们口中低贱的女子,怎会有这样昂贵的遗物?
苏承宗家贫且节俭,不可能赠她这样贵重的饰品。若是旁人送的,她当年为何选了苏承宗?
正疑惑着,苏承宗踱步来到窗边,略显沧桑的身影遮住了窗外的光照,将她拢在一片阴影中。
“我是个瞻前顾后的懦夫,年轻时敢与王侯辩是非,却没有一条路走到黑的勇气。”
“皇甫先生超脱世外得以全身而退,梁相爷激流勇进至今屹立不倒,举棋不定终究只能甘于平庸……”
苏云乔蹙起了眉,眼看着父亲要开始一番滔滔不绝的说教,她适时的站起身来,将木盒子收好揣入袖中,沉声道:“父亲,吉时快到了,长话短说。”
苏承宗好似被噎住了,半晌才叹出一口气,幽幽地说:“我只是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逼你嫁过去、如果我向卢家介绍的是你……好好的日子,怎么就成这样了。”
苏云乔不禁笑了,迎上父亲的目光,反问道:“您觉得以前的日子很好?”
苏承宗道:“虽然清贫,但胜在安稳。”
苏云乔缓缓地摇了摇头:“您是百里闻名的清官,能听见十里八乡的冤屈,却看不见自家后院的龃龉。这家里,除了您和苏琅,有谁过得如意呢?”
苏承宗哑然,方才忧愁的神情中渐渐浮现出一抹诧异。苏云乔那么温婉的性子,如今也变得咄咄逼人了?
苏云乔不理会他的反应,更为坚决地说:“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世子殿下待我很好。即便哪天我们生了嫌隙或是遇上祸事,凭我如今拥有的钱财,我也能离开京城过上安稳的日子,无论如何都比从前寄人篱下要舒坦得多。”
苏承宗艰难开口:“从前我真的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或许您确实不知情,您自掩双目、覆双耳,两耳不闻家务事,究竟想逃避什么呢?”苏云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将苏承宗问得哑口无言。
“父亲,您若是向往田园牧歌,当初就不该科考入仕。若是憧憬淡泊明志,当初就不该高攀萧国公府。我不知道您今日顾左右而言他究竟想告诫什么,也不知道您犹犹豫豫在回避什么。等您想好究竟想说什么,再唤我过来吧。”
苏承宗在她的指责声中走回书桌旁,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指了指门口,道:“你出去吧。”
苏云乔也不准备逗留了,走到门口时脚步停顿了一刹那,回过头说:“您连自己的路都走不明白,何故苦口婆心地说教我?”
阳光歪歪斜斜打在中年男人的鬓边,苏云乔才注意到苏承宗的白发长得有些快。她抿了抿唇,转身离去。
白檀方才一直守在门口,书房里的动静不算大,但两人的声音也着实不小,她听着不免担忧。
穿过回廊,远远望着锦鲤池,苏云乔才顿住步伐,对自己方才的言语有些后悔:“今天是他过寿,我刚才那些话是不是太过了?”
白檀轻笑:“主子还是心软。”
…
走近锦鲤池,此处并无太多宾客,南端零零星星围着几名妙龄少女,北端的岸边则是两张熟面孔。
苏云华竟然同吴虞在一起?
苏云乔看见这一幕便生出不妙的预感,在看到吴虞脸上隐忍反感的神情后这种预感更为强烈。
苏云华可不是会主动拉拢人的性子,从前在文陵也有一些官家女与她不睦,每一次宴会碰面都要闹得鸡犬不宁。
她定定瞧着岸边,隐隐察觉苏云华的身形正朝着池水靠近,心底愈发确定了猜想。
这人又想故技重施了。
吴虞似乎没有防备,冷然的脸上樱桃口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什么,想来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苏云华的神情明显闪过一丝阴狠。苏云乔预想到了将要发生的事,可她离得远,没有机会提醒吴虞,也来不及阻拦。
随着一声惊呼、落水声惊起,池中水花四溅。
第 28 章
吴虞正在气头上, 转身拂袖欲走,听见身后的动静错愕地回头。
有人落水,她出于本能地伸出右手, 映入眼帘的却是苏云华仰着跌入池水,惊恐地望着她。
“吴姐姐,我知道贵妃娘娘属意你为宁王妃,你便见不得宁王殿下待我优厚, 可你也不能推我入水啊!”
“我,我可没碰你!你胡说什么!”吴虞的手僵在半空中,恼怒取代了错愕, 她总算知道这个苏云华为何莫名其妙对她说那么多挑衅的话,此人打的竟是诬陷她名声的主意!
一阵气血翻涌,吴虞险些也气得栽倒, 虚扶着额头缓了缓神, 她朝对岸喝道:“你们愣着做什么?快喊人把她捞上来!”
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名门贵女退散开来,萧氏身边的赵妈妈听到消息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一看自家大姑娘泡在水里冻得面目发白、狼狈不敢, 当即抓了两名洒扫的小厮过来。
那两人也不通水性, 索幸苏宅清贫简朴,连鱼池都格外浅, 两人在岸上伸出长长的竹棍把苏云华拉上岸, 赵妈妈立即将厚重的披风裹了上去。
一众宾客这才凑上去嘘寒问暖,苏云华没说话, 带着惨然一笑, 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后院换衣服去了。
倒是赵妈妈恶狠狠地瞪了吴虞一眼, 放下狠话:“苏家门第不高,比不得国公府金贵, 却也容不得旁人踩在头上撒野。”
吴虞眼睁睁看着周围的宾客们三两成群以异样的目光打量自己,有人半掩着脸与友人小声议论,仿佛在指责她行事恶劣、恶毒善妒。
吴虞是齐国公府唯一的千金,自小受长辈疼爱,同辈兄弟也都格外照顾她,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尝到含冤受辱的滋味,竟是百口莫辩!
她愤然摊开双手试图为自己辩解:“刁奴慎言!我根本就没碰到她,苏云华跳下去的时候我甚至是背过身去的,天地可鉴,你们这么多人就没一个长眼睛吗?”
周遭众人神色尴尬,三三两两相互对视一眼,而后别过脸去,晓说峮寺贰2二五九一斯弃搜集本纹上传对吴虞的质问置若罔闻。
苏云乔倒是看得仔细,吴虞是被冤枉的。但她很清楚,即便她此时站出来为吴虞辩解,其他的人依旧会保持沉默。她的声音太小,不足以撼动苏云华精心设的局。
远处传来一阵凌厉的责骂声,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群陆续散开,苏云乔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原来是萧氏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赶了过来,赵妈妈见状当即迎了上去。
“怎么回事?我听说华儿落水了?如今入冬了,那池子该有多凉啊?可怜我的华儿年纪轻轻受这样的罪,可别落下什么毛病!”
苏云乔隐没在人群中,萧氏未曾注意到她。但她听萧氏这样焦急近乎口不择言的架势,想必是苏云华又擅作主张了。如若萧氏一早知道此事,必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落下病根”这种话。
“大娘子稍安勿躁,奴婢已让人送姑娘回去更衣了,也让人去请了大夫,姑娘福泽深厚定会无恙的。”
赵妈妈劝慰了几句,眼神便扫向不远处的吴虞:“奴婢未能亲眼目睹事情经过,但听众人说起,姑娘落水前与吴姑娘在一起,落水后还质问了吴姑娘……”
苏云乔走上前打断了赵妈妈接下来的话。
“长姐不慎落水时,吴姑娘确实在她身侧。但我看得真切,当时吴姑娘背过身正要离开,恐怕没有注意到长姐遇险。即便吴姑娘当时反应迅速拉她一把,以吴姑娘这样轻盈的身段,结果不过是两人一起落水罢了。”
她语速不疾不徐,语气越是强硬,带着一股无形的威严。她从李长羲那儿学来三成气势,已经足以震慑赵妈妈这种狗仗人势的管家婆。
萧氏眉头紧锁着,缓缓将视线投向这个出嫁后宛若脱胎换骨的庶女。
她不得不承认,当初为了华儿的前程,她亲手将苏云乔送上了不属于她的高度。
这个庶女从小就沉得住气,也善于隐忍,像藏在暗处吐着信子的蛇,她不是真懦弱,她只是在等待时机,等待爬上高处伏击。
当初真不该留下她。
苏云乔不清楚萧氏在心里怎样编排她,可以确定的是,萧氏应当恨极了她。否则,那双带着岁月痕迹的眼睛里增益寒光闪烁?
她轻轻勾起唇角,极为理智地说:“长姐骤然跌落水中受到惊吓难免口不择言,但吴姑娘到底是苏家的客人。未及时救援主家这种事情,实在怨不到客人头上。”
苏云乔的话音落下,赵妈妈怒目圆睁恨不得将她瞪穿。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此时她已经死了十数回。
她毫不示弱地回应赵妈妈的目光,严肃地嘱咐道:“往后府里管事多留个心眼,将这些容易打滑害人跌倒的池岸都围起来吧。”
如此居高临下的口吻让赵妈妈的脸色更为难看了,萧氏的眼神也逐渐染上霜色。
萧氏道:“世子妃难得回来一次,在宴席上吃好喝好、宾主尽欢才是最要紧的。至于修葺围栏、打理池塘这些内宅琐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世子妃休要信口雌黄。”
一道尖声细语的女声突兀地响起,女子一身凛然正气,话锋直指苏云乔:“云华方才分明意指吴氏推她落水,怎事情经世子妃转述,竟说成是云华自己失足跌落呢?您这番话恐有避重就轻、颠倒是非之嫌!”
苏云乔打眼一瞧便觉眼熟,今日从第一次步入花厅开始,这人就一直贴在苏云华身边,态度极尽谄媚。她虽不知这位女子是哪家的千金,但可以肯定此人出身不高,否则她怎会低低声下气地攀附苏云华?
苏云乔似笑非笑的看向她,直看得那名女子心虚畏怯,朗声问道:“齐国公府是清流门第,陛下与贵妃娘娘都曾夸赞齐国公德厚流光,还屡次嘉誉吴姑娘贤德恭俭。你口口声声诬她推人落水,敢问你们之中有谁亲眼瞧见了?依姑娘的意思,难道陛下与贵妃都识人不清、看错了吴姑娘的为人?”
那女子等式涨红了脸不敢应声。
“好了,世子妃莫再咄咄逼人了。今日是你父亲大喜之日,这事就让它过去吧。”萧氏沉声开口,打定主意要结束这场闹剧。
她转眸掠过吴虞,微乎其微的笑意不达眼底:“吴姑娘是苏宅的贵客,别因此受到惊吓扫了兴致才好。”
围在池边的人群渐渐散开,吴虞默默跟在苏云乔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处较为清静的长廊中。
“方才多谢世子妃仗义执言。”吴虞垂着眸子,端端正正向苏云乔福了一礼。
苏云乔定住脚步回头看她:“不必谢我,我凭良心行事也只能解眼前的局,并不能替你证个清白。人言可畏,吴姑娘好自珍重。”
她的语气透着疏离,幸好吴虞只是单纯道声谢,并没有因为一场闹剧对她突然热情。
回到前厅,宾客大多已经落座。苏云华也回来了,她换了身衣裳,上身添了件夹袄,面上气色稍显惨淡,眼神却始终骄傲得像只花孔雀,享受着周遭客人的关怀问候。
午间华宴的菜式很是丰盛,苏云乔也是听了周围人的交谈才知道,萧氏为了今日这场寿宴花重金请来了同泽楼的大厨。其中有几样是同泽楼的招牌菜,平日在店里都是限量的,客人想尝一尝还得靠抢。
丝竹管弦声悠扬悦耳,这般和乐的氛围中,赵妈妈忽而一脸喜色从外边进来,在萧氏身侧低语了几句。
萧氏惊喜:“当真?”
苏承宗被一众宾客轮番敬酒,这会已有醉意,听见萧氏的惊呼,眼神扫了过去,大声问:“怎么了?”
萧氏笑盈盈道:“宁王府派人来道贺,贺礼就在门外,官人何不请人进来喝上一杯酒沾寿星的喜气?”
此话一出,席间哗然。
苏承宗的醉意突然散了,清明的目光中闪过几分不悦。
世上岂有王爷给臣子祝寿的道理?他苏承宗宦海沉浮数十载,既未立过奇功,也无显赫名望,宁王向他这样的平庸之辈道贺,简直是将他架到火上烤!
明人眼里都看得出来,宁王是在为苏云华撑腰。可他二人之间无名无分,宁王甚至不曾许诺给她名分,就这样高调地与苏家往来,闹得人尽皆知…他一个王爷自是没什么损失,云华的清誉怎么办?
苏承宗嫌恶之意溢于言表,萧氏却无视了他的反应,一挥手让赵妈妈将宁王府的人请进来。
两位身形壮硕的男子抬着木箱子走上前,放下沉重的木箱,拱手齐声道:“小人代宁王殿下恭贺苏大人高升,祝愿大人寿比南山、福泽绵长。”
说罢,也不等席上众人反应,那两人便揭开了木箱盖子,露出一尊巨大的玉雕,这竟是一整块翡翠雕刻而成的寿山松柏仙鹤像。
远看去极为壮观,走近了看更为震撼。那寿山石块纹理逼真细致,松柏针叶也根根分明。如此精湛的工艺,就连在座许多勋贵世家都难得一见。
“主子,这和咱们的《松鹤延年图》是不是太像了…”白檀有些担忧地喃喃。
“与长寿密切相关的意象不过就这么几样,贺礼相似是难免的,还是要看心意。”
说不膈应都是假的,但苏云乔还不至于为这种事生气,她瞄了一眼苏承宗的脸色,坦然道:“宁王这份贺礼合了萧氏与苏云华的意,在父亲眼中却远远不如名家真迹珍贵。”
…
宴会散场时,又有家丁神情怪异地跑进来,眼神时不时往苏云乔身上瞟。
萧氏正要送伯爵娘子出门去,见状问他:“鬼鬼祟祟打探什么呢?有话就说!”
家丁赶忙低头回话:“大娘子容禀,平王世子门外。”
这一回轮到苏云乔被众人的目光淹没了。
“世子亲自来了?”萧氏眉头微凝。
家丁头埋得更深了:“是,世子刚从宫里出来,说是顺道来接世子妃回府……”
苏云乔被众人或艳羡或不屑的目光盯着,打心底感到一阵害羞臊,微红着脸加快步子来到大门口,迎面便望见平王府的马车停在阶下,而李长羲身骑黑马、英姿飒爽,在看见她出来的同时,面上扬起欣喜的笑。
他从杜五福手里夺过一串油纸包裹的糕点,朝苏云乔晃了晃:“方才路过一口斋,顺手买了两打点心。”
落在苏云乔眼中,他这番举动就像是邀功一般。
苏云乔顾虑身后有无数看热闹的闲人,快步上前压着声音道:“回去再说。”说罢探身上了马车。
马车走出这条巷子突然停了下来,苏云乔正闭目养神,忽觉一阵风闯进来,睁眼一看,原来是李长羲舍弃了骑马进来与她挤一辆马车了。
“就这么几步路,殿下怎么还乘上马车了?”
“一个人骑马没意思,倒不如进来陪你说说话。”李长羲斜倚侧板,弯起胳膊撑着脑袋问她:“今日没人为难你吧?”
“我没事,倒是齐国公千金受了些委屈,保不齐明日会传出什么闲话。”
苏云乔正说着话,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颗去了壳的圆滚滚的烤栗子。香气扑鼻,还冒着热气儿。
李长羲拆开了刚买的点心,其中一包是荷花酥,另一包是刚出炉的烤栗子,他自己还没尝一口,先将栗子喂到了苏云乔嘴边。
苏云乔自是无法拒绝,启齿咬下这一口香甜。
栗子是热的,李长羲的指尖却有些冰冷,察觉他的手触碰到她的唇瓣,苏云乔仓皇退回。
“栗子很甜,但我其实不喜欢一口斋的点心。”面对李长羲怔愣的神色,苏云乔解释道:“你我初见那日,是苏云华将我推到雨中,逼迫我去给她买一口斋的糕点。”
李长羲眼中的亮光渐渐暗了,眉梢低垂稍显失落,刚刚拆开荷花酥外边那层油纸的手也僵住了。
气氛骤然凝固,苏云乔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后悔。
她只是没那么喜欢,又不是厌恶排斥,何必说这样扫兴的话?
李长羲进宫议事还念着来接她,绕了远路去给她买这两包点心零嘴,她怎么还不识好歹寒他的心呢?
没等她想出什么补救的话来,李长羲先包好了油纸,抽出一方手绢擦拭指尖的油渍与碎屑,带着懊恼的语气喃喃自语。
“我不是没想过那天的事,我想你冒着雨去买糕点,或许是受旁人指使、身不由己。可我又想到大婚那日,婚房里备的整盒糕点你分明都吃了,想来也是喜欢的……是我思虑不周,以后不去这家店了。”
闻言,苏云乔心底松了口气。
李长羲还是这么擅长自省,从来不会责怨旁人。
直到马车停稳,李长羲率先挑帘下车,随手一挥将纸包着的点心甩到杜五福手里,颐指气使地吩咐:“拿去喂狗。”
苏云乔茫然无措地顿在马车门口,很怀疑自己那口气是不是松太早了。
她默默靠近杜五福,虚心求教这位最懂李长羲的前辈:“世子殿下是不是生气了?”
杜五福为难地盯着手中的点心,苦笑道:“殿下一向和气,哪里会为这种事动怒?一时丧气郁闷倒是有可能。”
苏云乔喃喃:“这可怎么是好……”
杜五福叹道:“世子妃还不明白?殿下他就想听您一句软话啊!”
苏云乔默然。
是夜,她裹着加绒的披袄,提着食盒去了明章楼。白檀与杜五福为她推开门便自觉退出了院子外边,两人皆是笑得一脸暧昧,让人心里发毛。
入冬后的夜晚有些寒冷,屋里烧起了暖炉,门扉不能关紧,要留出一条缝来通风换气。
门口的位置还是冷嗖嗖的,绕过屏风进里间才真正暖和起来。苏云乔脱下外衣,拂去披袄上沾染的飞絮,将衣裳悬挂在木架上,随后信步上前将食盒放在桌上。
李长羲挑眉扫了一眼桌角多出来的食盒,并未开口说话,手中的笔墨也未曾停止。
他读书办公时一向专注,苏云乔也分辨不出这是故意与她置气还是寻常反应,便默不作声等他写完。
李长羲等了好一阵,身旁静悄悄的,若不是多出来的呼吸声与女子身上淡淡的熏香,他都要怀疑方才看到她进门是一场错觉。
仓促几笔收尾,他挪开被墨迹湮透的纸张,不轻不重地搁下毛笔,笔杆磕在笔洗边发出清脆响声。
一双手从身后伸来,虚松地环着他的肩。苏云乔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俯下身子缠着他,他的耳边触及一片柔软温热,登时红了半张脸。
“下午我说错了,我不喜欢一口斋的殿下,但我喜欢殿下用了心思、出了力气买来的点心。”
李长羲呼吸渐渐急促,低头看着胸膛前愈发向下滑落的纤纤玉手,赶忙握住她的手,另一侧展臂环住她的腰肢将人从后边揽上前来。
苏云乔顺势侧身坐在他怀里,又搭上了他的肩膀,微微冰凉的指尖贴上他通红的耳根:“我笨嘴拙舌扫了郎君的兴致,还惹得郎君寒心,是以亲手烹饪三菜一汤来向郎君请罪,郎君可否赏脸尝一尝?”
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随后是吞咽的声音,再接着她便被拥入一个陡然升温的怀抱。
李长羲不轻不重地在她颈边烙下一圈痕迹,咬牙切齿道:“一会儿再尝。”
苏云乔慌了神,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书房!”
李长羲抱着她站起身,扫落一地杂集。
“你太高估郎君的定力了。”
第 29 章
过了没两天, 宫里传出旨意,定下了李长羲与几位礼部官员离京的日期,皇帝还恩准了李长羲出行之前去幽宫探望父母。
李长羲探视父母那日, 苏云乔也随他一道去了。
这是她第二次踏足幽宫,四方高墙围起一座监牢仍然给人压抑的感觉,但这一次幽宫内的景象显然比大婚次日那回要敞亮得多。
地上砖缝里已经看不见杂草的踪迹,宫室门前纤尘不染, 进了屋圆桌上竟然还摆着茶水点心。
李长羲抿了口茶水,竟还是今年的好茶,宫中这些人还真是耳聪目明、深识时务。
他放下茶盏, 问道:“父亲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淑月阿姐吗?”
李元晟徐徐踱步,在前庭徘徊几个来回,随后停在窗棂下, 推开窗望向西南方:“你告诉她, 卓朗虽记在她名下,但到底不是亲生的。生恩养恩谁亲谁疏本就辨不明白, 多长个心眼, 别自找麻烦。”
李长羲颔首算是应下了, 转而望向母亲。
“只盼淑月身处异国他乡能岁岁平安。”王秀宁苦笑:“当初淑月年纪轻轻远嫁和亲,在南国王庭这么多年, 每逢除夕不能与亲人一同守岁, 只怕她心里不好受。陛下让你留在南国过年,我打心底替淑月高兴。”
说着, 王秀宁忽而想起了什么, 轻拍了下桌面, 焦急道:“对了,先前淑月在信上提及她产后身子亏空, 你让随行太医入王庭替她诊脉。她还年轻,耽误不得。”
李长羲点头:“好,我记下了。”
王秀宁伸手按他的臂膀,指尖捏到几层厚实的触感,又笑了,这回笑得欣慰:“往年寒冬腊月你都敢露着脖子穿单薄衣衫到处跑,如今身边总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这衣裳上边朝阳彩云的绣样,是你媳妇的手艺吧?”
苏云乔察觉王秀宁看向自己,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我手艺粗糙,比不得制衣司的绣娘绣工精细,让母亲见笑了。”
王秀宁摩挲那处刺绣,不赞同地说:“这样别致精细的手艺,比起制衣司里拔尖的绣娘也不遑多让,你这孩子别妄自菲薄啊。”
“她一向自谦。”李长羲揽住苏云乔的肩,转头对母亲说:“绣工精致不足为奇,我珍视的是她这份用心。乔乔缝这块皮子扎伤了手,不论她绣成什么样我都会爱惜的。”
门外侍卫高声催促:“世子,时辰不早了!”
王秀宁眼底闪过一丝不舍,笑容慈祥地拉过两个孩子的手:“蜀道奇险,入境南国途中多密林沼泽,你们也要保重自身,安安稳稳地回来才是。”
李长羲重重点了下头。
再看向窗边,李元晟似是没听到他们这边母子情深的情形一般,手中捏着一只翠绿通透的翡翠扳指,对着透进来的阳光仔细端详。
王秀宁无奈道:“王爷,这扳指你都戴了十几年了,什么时候不能把玩?孩子们难得来看你,你也不多说几句话。”
闻言,李元晟转回身遮住窗外滚烫骄阳,那枚扳指回到了他的拇指间。他看见李长羲已经拉着媳妇站起身了,少年似乎又比先前高了一些,从前没有留意过,今日忽然发觉这孩子比他高了。
“去吧,好好的。”他扶着李长羲的肩膀说。
李长羲道:“我向陛下请道旨意,除夕夜让朝阳姑母送长康长安来给父亲请安吧。”
李元晟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迈出门槛,幽宫的门重新上锁。
杜五福迎上来,低声禀道:“主子不必去太极宫了,从西边出宫直接回王府即可。”
李长羲停住脚步,“陛下在召见臣工?”
“是宁王的事……”杜五福四下张望,瞥见几个匆匆赶路的宫女,压低声音道:“今日散朝之后,宁王殿下不慎将齐国公世子撞进了护城河,兵部的几位大人合力将人救了上来,齐国公世子无大碍,可国公爷气不过,告状告到了御前。这不,陛下急召了宁王殿下问话,连贵妃娘娘都赶去太极宫了。”
苏云乔默然,一瞬间就猜到了事情的缘由。
想必是父亲寿宴那天苏云华落水的事情传开了,宁王听信风言风语,认定是吴虞推了苏云华,所以才报复到齐国公世子身上。
宁王回京那日她就看出这位王爷性子倨傲、脾气急躁,不是什么城府深沉的人物,却没想到他冲动至此,竟然在宫门口出手报复臣下!
苏云华在自己家中落水,上岸便能回屋里更换衣物、烤火取暖。那齐国公世子被推入护城河,即便救上来了也无处落脚,在寒风中饱受折磨。养尊处优长大的少爷受了冻,回去多半要大病一场,齐国公自是怒不可遏。
可惜了萧贵妃千挑万选出这么一位合适的门第,姻缘没结成反倒结了仇。
李长羲对事情经过不做评判,只挑眉问他:“御前的人亲自来传话了?”
杜五福道:“那倒没有,奴才也是从几个过路的宫女口中得知的。”
李长羲眯起眼睛凑到苏云乔耳边:“想看热闹吗?”
苏云乔从前没发现他还有这样顽劣的一面,有些好笑:“郎君不怕殃及池鱼?”
李长羲笑而不答,握住她的手要往太极宫的方向走。苏云乔是真怯了,赶忙往回拽住他的手,迫使他停下来。
“还是别去了!我知道宁王推齐国公世子落水的原因,此事还要从我父亲寿宴那日说起……”
苏云乔将事情粗略告知于他,窘迫地松开手,攥紧了袖口,“我当时替吴姑娘出了头,如若今日再去看宁王的笑话,恐怕宁王殿下要彻底记恨我了……”
李长羲看她眼中带着瑟缩畏惧的神色,表露出的窘迫与慌张不似作伪,于是没再前行。
他松开苏云乔的手,轻轻将敞开的袖口收拢起来,随即隔着衣袖轻松环住她的手腕,说:“好吧,回家。”
迎上她茫然的神情,李长羲主动解释道:“你手是冷的,别再灌进冷风了。早知道应该带个手炉出来。”
苏云乔倒是不觉得冷,自己不曾注意这个,听了李长羲的话才留意于掌中温度,惊讶地发觉他的手是热的。与他相比,自己的手称得上冰凉。
她不信邪触摸他的脸颊,“你穿得比我还单薄,你怎么不冷?”
李长羲轻笑:“这样也好,你若是冷了正好贴着我取暖。”
苏云乔瞬间红了耳根,挣了两下想将手抽回来,没抽动,反倒被他的力道带得栽了一下。
李长羲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肩,触碰到一点冰凉,他抬头望向天空,目光所至尽是一片白茫茫。额头忽而一凉,随后是眉心、脸颊、鼻梁、手背。
他拥着苏云乔抬起她的又手,将她的掌心伸出去,“乔乔你看,下雪了。”
苏云乔很快也感受到了雪花融在掌中的冰凉触感,眼睛一亮,欣喜道:“今年初雪来得这么早?”
李长羲道:“或许是知道咱们要南下,偏要让我们淋过洛都初雪再走呢。”
…
午后,宁王被扶到萧贵妃宫中,进了门之后就像一摊泥贴在坐榻上,脸朝大门背朝房梁。
萧贵妃不紧不慢跟着进了门,扯掉身上沾满落雪的披风,整理好裙摆坐在一旁,目光扫过小儿子染血的脊背,伸手掀开他身上的单衣。
刚才陛下动了大怒,在太极宫里当着齐国公与一众宫女太监的面动了藤条,下手还不轻。
看见下人放下金疮药后识趣离开,宁王忍不住向萧贵妃抱怨:“一件小事,父皇何至于大动干戈!齐国公亦是武将出身,他那小儿子体魄硬朗,受点凉还能把他冻死?”
“你也知道齐国公府是将门,当年与南国的战役,多少少年将才折损在西南边疆。陛下如今爱才惜才,尤其珍视将帅之才,岂能容你这般欺辱齐国公府?不过依我看,陛下未必是真生气,这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萧贵妃摘掉护甲,拔掉药瓶塞子,将金疮药洒在他背后伤处。见他仍是一脸不忿之色,放缓了语气问道:“我听说你今日之举动是为苏承宗的女儿出气,可有此事?”
宁王沉默片刻,心知此事传的沸沸扬扬,他矢口否认也瞒不过母妃,便不情不愿地承认了。
萧贵妃饶有耐心地倾下身来,语气温柔地问:“那些道听途说的言语,你怎知是真是假?你可见过吴虞、可了解她的为人?”
宁王略略迟疑,在脑海中将自己听到的经过捋了一遍,更加笃信道:“当时人多眼杂,追不出个究竟。可云华落水是真,那么多人亲眼看见了,总不能是凭空捏造的吧?这时节的池水冰冷刺骨,难道她会赌上自己去陷害席间的客人?何况在此之前,她与齐国公府并无恩怨!”
宁王越说越激动,眉宇间染上愤慨之色:“我与吴氏女素不相识,可是京中早已传出母妃欲立她为宁王妃的流言蜚语。如今见我与云华情投意合,吴氏的王妃之位易主,必定心生嫉恨,进而冲动伤人……”
“本宫早就说过,无论你宠爱哪个女子母妃都不会插手。但是这正妃之位,由不得你随性胡闹!”萧贵妃塞好药品,将瓷瓶底部重重地磕在桌上,方才的和气一扫而空,语气也凌厉了几分。
她了解自家侄女是什么样的人,便清楚萧氏会教出什么样的女儿。也只有她这蠢儿子一叶障目,着了魔似的对苏云华偏听偏信。
萧贵妃有些犯愁,沉声又道:“齐国公千金在京中是不愁嫁的,王妃之位对苏氏之流来说是流油的肥肉,对吴氏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吴虞与苏云华,谁更容易狗急跳墙?你还不明白吗?”
宁王下意识逃避这番近乎耳提面命提醒,反问道:“如母妃所言,云华这般苛待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萧贵妃急道:“众口铄金,她已经让全京城的人认定齐国公府千金是个善妒泼辣、野蛮愚蠢的女子了!你说她能得到什么?”
萧贵妃不年轻了,怒火攻心时眼前昏花一片,心口隐隐发闷,她赶忙平复心绪,深吸了几口气。
“你是一人之下的宁王,为了这种后宅琐事冲锋陷阵,你糊涂啊!那文陵县里长大的粗鄙女子,怎就让你神魂颠倒了?”
宁王回忆起苏云华衣着艳丽出现在翠云峰马球场上的模样,眼神幽深带着兴味:“我明白她艳俗市侩、她愚蠢自负、她轻狂傲慢,我也知晓她接近于我大抵是贪图荣华。”
话音短暂地停顿了须臾,他目光灼灼,对萧贵妃道:“可是母妃您知道么?在那些呆板如提线木偶一般的女人中间,唯有她鲜活灵动像是活生生的人。她不像洛都宅院里豢养的家雀,倒像是塞北荒原的赤狐,在她眼中就连狡黠、揶揄之色都是可爱的……”
见他似有滔滔不绝之意,萧贵妃厉声喝断他接下来的话:“纵使你再宠爱她,此女也不配为宁王正妃!”
宁王不甘道:“即便不能娶苏云华为妻,难道我就非要乞着吴氏嫁女于我吗?我也是有功勋在身、食邑万户的亲王!我何须仰仗他齐国公?”
“你是有功勋在身,可你如今交了兵符,还能调得动兵吗?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有谁为你卖命?有朝一日兵戎相见,只怕你的境遇与李长羲没什么分别!”萧贵妃沉着脸说,“在这件事上,你不如老三深谋远虑。”
第 30 章
谈及兵权, 宁王自知理亏。想起李长羲近来逆风而上的趋势,一时暗恨,要着牙关在心底啐了口唾沫。
翠云峰那日老三怎么偏没弄死他?说什么深谋远虑, 到头来也不过是败事有余的废物罢了!
宁王眼神愈发轻蔑,嗤笑一声:“他?且踏出景王府再说吧!”
萧贵妃:“他的禁足没解,但在王府高墙之外却是尽得人心。他往日纵着手下人心贪欲,也把握着这池浑水的命脉, 那些人仰仗着他的庇荫,哪个不心悦诚服?你直至今天还在学莽夫睚眦必报去博美人一笑,你拿什么同他争?”
宁王还想反驳, 张了张口竟不知从何辩起。
这怎么可能呢?老三就是个阴仄仄、死气沉沉的药罐子,他能有这能耐?
萧贵妃缓缓起身,俯视着小儿子的眼睛说:“李疆宁, 你若是立志要做个闲散王爷纨绔浪子, 我即刻成全了你与苏云华那个丫头,你就算当廷殴打梁甫, 本宫也纵容你替你求情。”
宁王翻了个身坐起来, 披上衣服, 眼神极为抗拒,“不, 老三能争我为何不能?”
萧贵妃笑了笑, 骤然拔高声调训斥他:“你若还有几分远志,就听本宫的话, 明日去齐国公府负荆请罪, 说你误信谗言一时冲动, 随你鞠躬也好下跪也罢,务必让齐国公信你的诚意!还有, 在尘埃落定之前,别让本宫知道你与苏家女藕断丝连!”
“我?给齐国公负荆请罪?”宁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颤颤巍巍抬起左手指着自己,而后愤然高呼:“我是王爷他是臣子,母妃让我跪他?父皇已经给过他交代了,他还敢记恨本王不成!”
萧贵妃冷眼看他:“陛下打你那是陛下的态度,你在御前一句话不说,态度傲慢无礼至极!那齐国公凭什么原谅你?又怎可能将女儿押在你身上?”
“我赏他几箱奇珍补品也算诚恳表态,他还得叩谢我这王爷大恩!母妃何故逼我伏低做小?”
听着宁王油盐不进的架势,萧贵妃彻底沉下脸来,一手捏住他的下巴,厉声问道:“你去不去?”
宁王倔强地回望着她的眼睛:“不去。”
话音未落,萧贵妃松了手,刹那间便挥起衣袖扬起右手抽在他脸上。
啪——
声音响亮清脆,宁王毫无防备地歪过脸去,脸颊上迟钝了一阵,痛感才后知后觉一般炸开来。
他愣愣地触碰自己发烫的左脸,惊疑地瞪向萧贵妃:“母妃!”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凌厉的风扫过,砸在他右侧脸颊上。
啪——
宁王仍是毫无预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下宠溺自己的母妃竟舍得连着抽他两个耳光!
他仓皇后退,一手紧扣着木榻雕花背板,喊道:“母妃,我不是孩子了!我如今是立过战功的亲王!你不能……”
眼看着面前雍容华贵的妇人又一次抬起手臂,宁王长了记性,连忙抬手挡在面前。
萧贵妃扬起的手凌空停顿须臾,转而攥起他高束起的头发,将人从下向上拔起来,接着又落一掌。
啪——
宁王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崩塌,他不可能与自己的母亲动手,又不敢再贸然开口,红着眼睛低下脑袋欲往后缩。
难怪私下里总有人说母妃手段极狠,他以前半信半疑,今日才知原来都是真的。
萧贵妃松开他的头发,再一次开口询问:“李疆宁,你去是不去?”
他敢说不去吗?
宁王极为屈辱地憋出一个音:“……去。”
萧贵妃脸色缓和下来,伸手去碰他泛红的脸颊,宁王下意识地躲开了。她轻笑一声,道:“早这么乖觉何须吃顿苦头?你歇着吧,我去小厨房让她们把鸡汤炖上。”
宁王松了口气,别过脸去不肯应声。
萧贵妃懒得再哄着他,离开宫殿转向僻静的角落,朝不远处杵着的小太监招了招手。
小太监一怔,先是朝宁王所在的屋里张望,随后才放轻脚步朝萧贵妃跑去。
“你家王爷出征这些时日,除了战事军务,可有别的动向?他身边可有过女人?”萧贵妃语气犀利,眼神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寒光,小太监被问得埋下头,支支吾吾了一阵。
“军营重地,王爷身边怎会有女子呢?若真有这种事,御史言官弹劾的折子早该进太极宫了。”
萧贵妃嗤笑:“你真当本宫是好糊弄的?你再有半字虚言,即刻发配慎刑司!”
小太监浑身一颤,不敢再隐瞒下去了,当即如实招供:“什么都瞒不过娘娘……王爷奇袭漠北察汗左翼时曾遇险情,身中飞箭后与大军失联数日,听闻是为一游牧女子所救。王爷将此女子带回了军营,由她近身照料数月之久,二人同入同出、甚是亲密。”
意料之中的事。
知子莫若母,萧贵妃对自己的儿子再了解不过,他离开京城之前院里也有通房,时不时也能听说他格外宠幸某个女人,那些女人都是宫中精挑细选出来家世清白懂规矩识大体的宫女,怎么从前没听他抱怨院里的女人呆板乏味?
方才他话里提及什么塞北赤狐,不难猜出他在北边遇见过什么难以忘怀的孽缘。
萧贵妃接着逼问:“那女子人呢?你家王爷没带他回京?”
小太监战战兢兢回禀:“王爷原本是动了带她回京的心思,还说要封她做侧妃,只是后来……后来经参将查明,此女实为敌军派来潜入我军的细作。她入营数月,传递军事机要数十封之多,险些使朝廷大军主力陷入万劫不复!王爷深明大义,已亲手刺死此女。”
萧贵妃在听到细作二字时脸色骤变,葱白似的指甲紧扣掌心,掐出一道道深邃的月牙痕迹,“此事都有谁知晓?”
“事发时王爷并未声张,而查明此事的参将已牺牲,眼下知道这件事的,绝无第四人……”
小太监话说出口脸色霎时一白,慌乱地抬头去看萧贵妃的神情,不出所料地捕捉到一抹一闪而逝的杀意。
他腿一软,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埋头伏进尘埃里:“奴才对王爷忠心耿耿,贵妃娘娘明鉴!”
“你是自小跟在他身边的心腹,本宫自然信你。”萧贵妃弯下腰伸手将人拉起来,眉眼弯弯,语气缓和了许多。
“只是你家王爷正值年轻气盛的年岁,行事冲动莽撞,难免有出格的时候。本宫希望你有明辨是非的能力,遇事能及时规劝。若规劝不住,你务必要禀报于本宫。”
小太监悬着的心渐渐落下,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渗出满背薄汗,他连连颔首哈腰,应声称是:“奴才明白,奴才就是贵妃娘娘的眼睛!”
…
洛都这场初雪下了大半天,待到傍晚时分,天地之间砖石瓦舍、草木枯枝都覆上了一层白雪。
接李长安与长康两兄弟下学的马车停在平王府门外,一名妇人很是艰难地将李长康抱下来放在地上,这家伙穿得厚实,浑身撑得圆滚滚的,双脚刚落地便要往院里跑,没跑出两步便因冰雪湿滑摔了个屁墩。
妇人着急地喊他:“早就说过雪天路滑让你慢着点儿!你偏不听话!”
李长安上半身刚探出马车,见状便要下车追上去。妇人赶忙伸手作势扶他,却被李长安避开了。
“嬷嬷不用管我,长康还小,您快去将他扶起来。”
李长康摔得不轻,但好在他衣服够厚实,没摔成什么好歹,抓上洪嬷嬷的手借上力,麻利地站了起来。他抖落身上的雪,大大咧咧地朝李长安笑:“二哥我想堆雪人!”
“你都快摔成雪人了,还堆什么堆?”李长安大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三两下扫掉弟弟衣服后面沾的雪,严肃地教训他:“兄长与嫂嫂就要南下了,这几日你便老实一点别给家中添乱,免得兄嫂远行在即还为咱们担忧。”
李长康嘀咕:“你怎么和学堂的夫子一样啰嗦……”
李长安语塞,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这一脉能生出李长康这样单纯顽劣的孩子,一点不见天家子弟早慧沉稳的模样。
苏云乔站在明雅院前厅屋檐下,远远地望见一高一矮两个孩子站在雪地里打闹。
她将手伸出袖口都觉寒冷刺骨,李长康竟然还捧起一抔雪往长安身上泼,李长安当即扬起右手,那小的脚下抹油似的撒腿就跑,两个孩子你追我赶从桥头跑到桥尾,愣是不打算进屋。
苏云乔颇为无奈地喊了一声:“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你们俩别在门外杵着了!当心着凉!”
李长羲坐在屋内圆桌旁倒满两杯茶,听到她的声音抬头往门外瞟了一眼,不以为意地说:“他俩都皮实,想玩儿就让他们玩一会儿吧,你别太忧心了。”
他的话音才落,李长安已经乖巧地听从招呼来到厅堂前,规规矩矩作了一揖:“兄长,嫂嫂。”
“闹够了就坐下歇会儿,准备用膳。”李长羲将倒好的热茶推到圆桌另一边,见苏云乔回来坐在他身侧,他很是自然地握住她冰凉的手。
李长安没去接那杯茶,不动声色把停在门口踩门槛玩儿的长康拉进来,两人肩并着肩老实坐好。
苏云乔看着他俩的小动作,心下莫名想笑,凑到李长羲耳边调侃:“你还未及弱冠,当起爹来倒是有模有样的。”
李长羲偏着头与她顶了一下脑袋,不满地说:“别把我说这么老气,我要当也是当你儿子的爹。”
苏云乔不争气地又红了脸,抿着唇不接话茬。
李长羲重新看向两个弟弟,交代道:“我离京之后,还是由洪嬷嬷照料你们的起居。你俩的学业不可荒废,我会拜托景绍表兄查你们的功课,尤其是长康。”
李长安的眉心动了一下,眼底的光淡了下去,终究没说什么,只暗里扯了扯弟弟的袖口。
李长康不懂得哥哥的用意,苦着脸抗争:“我还小,学业不用着急的!”
李长羲不惯着他:“你快七岁了连字都识不全,这还不急?你可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四书都阅过一遍了。”
“兄长是天才,天底下有几个人这般早慧的?我就不信大家六七岁都是如此。”李长康眼珠子一转,便盯上了苏云乔,一脸憨笑地问:“嫂嫂六岁时也有这么繁重的学业吗?”
苏云乔很是无奈,她什么都没说,忽然被人揭老底算怎么回事?要知道她最拿不出手的就是才学。
李长羲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即盯着幼弟说:“你嫂子小时候在南郡文陵县长大,条件艰苦,哪里像你这般能得到当世名儒教导?你应该去问景绍表兄,他六岁时也能作诗了。”
李长康泄了气,闷着头牛饮一盏茶。
苏云乔推开李长羲的手,朝门外的白檀招了招手,很快便有下人捧来四五个托盘,上边摞着厚实沉重的冬衣,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两件暗红色绣虎纹嵌兔毛的翻领袍。
那颜色太过喜庆,平日里鲜少有人穿得这么显眼。两个小孩的目光被吸引了去,李长安眼中是诧异,李长康则更多是欣喜。
“你们俩身上的衣服都紧了,这些衣裳都是今年新裁的。即便兄嫂不在家,也不能让你们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过年不是?”
李长康欢呼一声站了起来,捡起那件喜庆的袍子往自己身上比划,还跑到李长羲面前转了几圈,仿佛在炫耀什么。
李长羲心底有些好笑,扬了扬袖口说:“别看我,我这身是你嫂嫂亲手缝的,早就穿上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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