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夜里雪停了, 风还未消歇。
屋中炉火烧的正旺,门缝里挤进北风呼啸声,炭火与烛台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别有一番温情。
苏云乔最后检查了一遍收好的行囊,确认没落下什么才回里间坐在榻上,李长羲正擦拭一柄短刀,刀刃锃亮映出烛焰火光。
见到她进来, 李长羲扔下擦布,合上刀鞘,将短刀塞到她手里:“出门在外还不知会遇见什么事, 这刀给你带在身上防身。”
刀体触感冰凉,苏云乔心里多少生出几分怯意,她至多碾死过虫子、杀过几只鸡鸭, 真遇到什么事她哪里还握得住刀?
“若是这么危险, 我可不陪你去了。”
李长羲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说:“路上真有危险, 随行侍卫可不是等闲之辈, 这个只是以防万一。”
苏云乔也知道此次南行有众多侍从随行, 方才就是那么一说,总不可能真的临时退缩不去了。
她将短刀与明日要换上的衣裳放在一起, 转而盘膝坐在榻上, 对上李长羲的眼睛说道:“长安心思重,殿下今日只顾着叮咛长康却不曾注意他, 只怕这孩子要难过了。”
李长羲熄灭床头的烛火, 顺手放下床幔, 若有所思地说:“我是想着他一直老实稳重,不像长康那样跳脱顽皮。即便我不说, 他也会自律勤恳。”
“他虽懂事,在家中得不到关切也是会心寒的。”苏云乔原先并不打算对两个弟弟过多劳心劳力,可她看着李长安过分乖觉、隐藏心事的模样,总是想起自己的过往。
她铺开被褥,放平枕头,继续说道:“他自懂事起几乎就住在麒麟阁,常年与至亲分离,这样长大的孩子心思比旁人更细腻,心里闷着事情只怕也不肯与人说。我好几次都看见他神色失落,想来他也是希望得到兄长关切的。”
好似心有灵犀一般,李长羲忽然就读懂了她此刻的情绪。她口中的李长安正如从前的她,她给予两个弟弟的关爱就是她自己从前可望不可得的微光。
他心头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扶上苏云乔的肩,不自禁地拥紧她:“我明白你的意思。”
转天清晨,李长羲醒得早一些,进明章楼翻找了一阵,寻出几卷陈旧的书册揣进怀里,踏着一地薄雪来到广泽院。
他来得稍迟,长安和长康已经去私塾了。他在屋内转了一圈,最终将书册放在李长安的案头,留了张字条后推门离开。转到后花园时,顺道把白将军牵到前边。
下人正在将行囊装入马车,苏云乔也已经起身出来了,她一回眸看见李长羲牵着狗往外走,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些。
“去这么远的地方你还要带它?”
李长羲看出她似乎不大认可,手中收紧了一圈绳子,“你若是嫌麻烦,不带也行。”
白将军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嗷呜叫着趴下去猛摇尾巴。苏云乔见此情形一时失语,她好像那个拆散有情人的恶女。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咱们就一辆马车,殿下要让它也挤进来吗?”
李长羲指指马车前端,说:“让它趴在门口踏板就行,它一向听话,不会闹腾的。”
苏云乔与地上的狗子对视,勉强点了点头:“好吧。”
“多谢娘子体谅。”
在她点头的瞬间,李长羲吻上了她的脸颊,苏云乔渐渐也习惯了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心里还是会怦怦跳,面上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了。甚至能心平气和地替他拉紧领口,抚平他腰间被寒风吹乱的荷包穗子。
“上车,启程吧。”
…
宁王的车驾声势浩荡地挤进街巷,停在齐国公府正门前台阶下。
门童看见这阵势,脸色骤然凝重,想起前日发生的事情,很难不怀疑这位爷又来找茬了。
门童匆匆拉过一个洒扫的小厮,沉着声吩咐:“快去禀报国公爷,宁王殿下来了!”
宁王掀开帘子跳下马车,随即倒吸了一口寒气,微微抿着唇没让人看出端倪,三两步走上齐国公府的大门。
与此同时,随性的太监开始卸货,一个接一个的木箱子从另一辆马车上被抬了下来,堆放在国公府大门外。
门童看呆了,颤着声问:“宁王殿下这是何意?”
宁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冲着大门内高声道:“本王误听人言,误会了贵府千金,特来为前日之事赔礼道歉。你速去禀报你家老爷,就说我李疆宁向他老人家负荆请罪来了!”
话音刚落,小太监抱着一捆荆条凑上来,朝门童笑着解释:“我家王爷背上不方便,这荆条奴才先替王爷抱着,见谅。”
门童在心底翻了好大一个白眼,谁不知道国公爷不可能真的鞭挞宁王?这王爷说是负荆请罪,却连亲自背上荆条装个样子都不肯,这般毫无诚意的“道歉”,究竟是来息事宁人还是来火上浇油的?
宁王到底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门童只敢暗里腹诽几句,不敢真的表露出反感的神情。
他垂着头恭恭敬敬把人请进门,“请宁王殿下移步花厅,奴才已让人禀明国公爷。”
一行人慢慢悠悠到前厅时,前头去传话的小厮已经把齐国公请出来了。
齐国公年过半百,身子骨却是硬朗,头上没有一根白发,只是这两日为小儿子的病担忧彻夜难眠,眼圈微微泛着乌青。看见宁王的身影,他脸色稍沉。
“老臣见过宁王殿下,有失远迎了。”
宁王拱手作揖敬拜了回去。
“小王错信京城流言,错怪了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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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之门风品行,一时冲动害得世子着凉发高热卧病不起,实是罪孽深重。我今日是诚心来向国公爷负荆请罪的,还请国公爷受我一拜。”
宁王深鞠了一躬,忽然想起什么,猛的拽过小太监,夺来荆条双手奉上,重新弯腰拜下去。
弯下腰的瞬间,宁王眼底闪过一丝戾气。他今日算是豁出去了,屈尊降贵向一介臣子道歉,这齐国公若敢拿乔,那便是不识抬举了。
齐国公被他这番举动吓得不轻,赶忙冲上去把人扶起来:“使不得!殿下折煞老臣了!”
宁王固执地拱着手:“事情因我而起,是我累得国公爷之爱子病痛缠身,国公爷若不受我拜礼,我良心难安啊。”
齐国公被他这副真挚诚恳的态度晃了眼,一时间还真分辨不清他有几分真几分假。
都知道宁王为人莽撞直率,性子尤为孤傲,在御前受杖刑都不见他低头吭一声,今日却主动登门请罪,身段还放得这么低,难道他是真认清了那什么苏云华的面目,晓得吴家的好了?
宁王等了一阵没等到齐国公开口,心底愈发烦闷,压着怒气一忍再忍,极为艰难地再次低头示好:
“在御前时我心中认定流言是真,故而态度倔强。母妃已经教训过我了,同我讲了许多道理,我才知误会国公府甚矣!还请国公爷信我此番赤诚之心,给我一个与国公府重修于好的机会。”
他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老匹夫还想端着架子羞辱他到什么时候?
说到底宁王年不满二十,少年人心性不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要他知错能改,未来大有可为。
齐国公深深叹了口气,接过宁王手中的荆条,朝地上砸了两下便松开手,语气和蔼了许多:“京中的风言风语误人。殿下是真性情,本性不恶,老臣岂会因此生恨?贵妃娘娘仁厚,殿下也愈发贤明,实是朝廷之幸。”
宁王松了口气,总算能向母妃交差了。
“小王还想亲自同吴姑娘说几句话,不知国公爷可否应允?”
齐国公面露难色,本朝民风开放倒是不忌讳未婚男女见面说话,可他那女儿性子刚正,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不能心平气和地应对宁王……
宁王看出他神色犹豫,当即改口:“不方便也无妨,我去看看小世子,母妃托我送来许多药材,皆是奇珍佳品,但愿对世子恢复康健有所裨益。”
…
出城的马车沿着官道向西南方行去,沿街景象迅速变得破败。
苏云乔扒着窗沿看了一会儿,逐渐被晃得头晕脑胀,外面枯黄的草木无甚奇特,更催人犯困。她歇了看风景打发时光的心思,坐正身子与李长羲面面相觑。
“咱们今夜能赶到哪儿?”
李长羲从座位下方抽匣里抽出一卷地图铺在茶桌上,捡了一粒瓜子放在上面:“咱们这次先下南郡再从水路向西行,若是按最快的速度来算,今夜赶一赶路能到南阳,明夜便可抵襄阳。”
他用瓜子在地图上走出一条路线,说罢松了手看向苏云乔:“这样一来,这两日需得一整天都在车上赶路,一晃便是六七个时辰,恐怕你吃不消。咱们今夜先在汝阳歇歇脚,缓一天也无妨。”
苏云乔点点头未置可否。
听他说此行要从南郡转换水陆,她的心绪是复杂的。她在南郡生活了十余年,抛却恼人的人事,南郡的长江飞浪、碧波湖光倒也让人怀念。
与李长羲一起重新踏足南郡的土地,或许她的心境会更为闲适吧。
当天傍晚一行人歇在了距离南阳七十里的县城里。
其实苏云乔这段时间在平王府养得很好,早已不似从前弱柳扶风似的娇弱易碎。
她自己觉着能加快进程,一日赶到南阳不成问题。奈何跟随在后的太医是一把老骨头,经不起这样折腾,这才提前结束了一天的行程,进城中驿馆休息。
李长羲推开客房门,身边一团白影子反应比人快,撒着欢扑进房里跳到榻上翻腾了一圈。
苏云乔轻扯身边人的袖口:“管好你的狗。”
李长羲看见床榻上撒了欢的家伙,气恼又好笑,上前去一把攥住白将军的后颈,将它拖到地上,呵斥道:“你小子反了天了?那是人睡的地方你也敢上去踩两脚?再敢放肆让你睡大街去。”
还真没听出几分凌厉。
苏云乔甚至觉得他对两个弟弟都不及对狗温柔。
李长羲把刚解开的绳子套回到白将军身上,不理会这家伙发出的哼哼唧唧声,将绳子另一段拴在了桌脚处。
白檀重新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换上,抱着被踩脏被褥下去了。
苏云乔侃道:“你若不是王孙贵胄,掌柜必定要找你索赔了。”
李长羲盯着门外思索了一阵,叫来杜五福:“这个时节清洗晾晒被褥不容易,你去跟掌柜说将被褥买下来,路上带着给白将军用吧。”
苏云乔略有诧异,想到李长羲的为人,似乎又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休整了一夜,年迈的老太医恢复了精神,一行人没再逗留,继续南下。
到了第三日午后,马车终于驶入南郡地界,进入襄阳城中。第四日正午,李长羲随苏云乔去了文陵。
南方的小县城与洛都很不一样,此处比一路行来见过的许多县城都要富裕,却带着浓郁的烟火气息。马车穿过县城主干道,商贩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进城之后苏云乔便没再拉上帘子,尽兴望着熟悉的街景,隐隐有种如获新生的感受。
前方街道狭窄,不知谁家今日娶亲,缀着大红绢花的马车与敲锣打鼓的仪仗队伍从前方横向经过,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车夫不得不原地停车等待道路重新畅通。
李长羲从另一侧窗户口探出头瞧热闹,与路边扛着扁担卖炭火的老头子攀谈起来:“老伯,今日是哪家的喜事?”
第 32 章
卖炭老翁是健谈的性子, 放下竹筐扁担,口若悬河地对着他念叨:“你是外乡人吧?嗯,是个生面孔, 我就说文陵县怎么有人不知县令老爷大喜呢!小伙子,你可瞧仔细了,那花轿里坐着的是县令老爷续的第四房新娘子,往后路上遇见千万别得罪了!”
“第四房?”饶是李长羲见识广博, 听到这儿也不免震惊。“县令今年贵庚?这新娘子芳龄几何?”
卖炭老翁道:“高大人今年三十六,正值壮年啊。新娘子也是花儿正娇艳,芳龄十七!”
高大人这个称呼一出, 苏云乔猛然一惊,坐直身子急声问他:“老伯,你可知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姑娘?”
“您一个外乡人, 打听这个做什么?”卖炭老翁狐疑地嘀咕了一句, 挑眉看见车内女子的半张脸,忽然一怔:“苏、苏姑娘?你不是随苏大人进京了吗?怎么会……”
苏云乔没有向他解释自己的事情, 更加急切地问:“你只告诉我, 今日嫁进高家的是不是陈姑娘!”
老翁叹了口气, 说:“您都猜到了,何必再问我老头子。”
李长羲拉下帘子, 挡住老翁探究扫量的目光。他看着苏云乔面上神色由急切转为愤然, 慢慢地又变为失落。
他不了解她的过往,也能猜到她是为陈姑娘痛心, 便低声问:“那位陈姑娘是你的旧识?”
苏云乔压抑了半晌, 眼眶中一片温热, 听到李长羲温和询问,蓄着的眼泪没忍住落了下来。她慌忙别过脸, 身旁男人却伸出手把她扳正回来。
李长羲轻抚着她的背,她僵了一阵,很快卸下了防备,贴进他怀中。
“我与她自小相识,她比我年长一岁,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时常照应着。陈大娘也是个极为温柔和善的好人,我母亲走得早,大娘是世上唯一一个待我好的长辈。”
苏云乔吸了吸鼻子,勾起了从前的记忆,顺势说起陈家的情况。
“陈家那位顶梁柱是个读书人,年轻的时候考中了秀才,当时邻里乡亲都道他是可塑之才、前途无量。”
“可是自那之后,此人便再也没有得过成绩,年年科考、年年落榜,渐渐的人就消沉了,变得酗酒好赌,最后欠了许多赌债,扔下妻子儿女跑了,再也没了消息。有人说他被债主打断了手脚,也有人说他醉死在他乡街头了。”
李长羲听了一会儿,眉宇间川字纹愈发深邃,唾弃道:“能做出这种抛妻弃子的混账事,他真是枉读圣贤书。”
一次考不中是发挥失利,两次考不中是时运不济,此次靠不中那就是能力不行了。
他若是考进士屡次不第倒也罢了,可是这个陈秀才考了多年连举人都考不上,他哪里是郁郁不得志,分明是自命不凡却眼高手低。
他吊着一口气去追逐自己够不着的东西,却连累家中妻儿拮据困苦,这样的人也能做一家之主吗?
苏云乔继续说着:“陈大娘一介妇人要拉扯两个孩子,平日靠卖绣品换些银两,家中生计也艰难。可她家中每每有什么吃食,却总念着分我一份。对了,我的针线手艺也都是跟她学的。”
苏云乔闭上眼睛,想起陈家那个会喊她乔姐姐的姑娘,怎也不敢相信她此刻正坐在前边的花轿内,即将嫁给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更不理解陈大娘这么慈爱的母亲怎会同意将女儿嫁过去。
陈大娘和萧氏不同,她非常疼爱自己的一双儿女,从来不会因为陈清荷是女儿而亏待她分毫,陈家兄妹两人吃穿用度皆是一模一样。
再看这位三十六岁“高龄”的高大人,他家是南郡富户,祖祖辈辈都好吃着祖产混日子,到了现在这位高八斗不知怎么想的偏偏醉心仕途,考了个举人以后就进官衙了。
以前苏承宗任文陵县令,这高八斗跑去邻县做了几年官,现下苏承宗高升,他便跑回了文陵老家。
要论他为官如何,苏云乔不知其详。但要说他过往的三任妻子,苏云乔可没少听人谈论。
高八斗的发妻也是富户出身,最初嫁进高家二人也算相敬如宾,然而才过了一年这高八斗就接连纳了三个貌美如花的妾室,他那发妻是个有傲气的,请来家中长辈作见证,与高八斗签了和离书。
也许是第一段婚事闹得太大,满城的乡亲都在看这段笑话,高八斗后来再娶妻只娶没权没势出身寒微的女子。
他的第二房妻子是农户女,嫁进门后就被高家老太太催着绵延子嗣。头胎生了女儿,老太太便催她再生个儿子。二胎还是女儿,老太太还不放过她,非得逼着她继续生。
那时高八斗的小妾已经生了两个庶子,老太太便哄着儿媳说什么生了嫡子她的地位才稳固。那小娘子自己才满双十,也没什么见识,真就急着继续要孩子。
第三胎如了老太太的愿,是个男胎,那年轻的女子却因前两胎没养好身子,生产时难产去了。
第二任妻子离世后,这个高八斗整整五年没再续弦,那时候县里还常有人谈论他与亡妻的情分,感叹高大人用情至深。
高八斗的第三任妻子黄氏是从妾室中抬上来的,那个女人是个有手段的,扶正以后将高家后宅里的莺莺燕燕肃清了一遍,凡是有野心有手段的都悄无声息地死了,留下来的皆是性子沉闷人老实的女子。
两年前,黄氏暗地里做过的事情被人扒了出来,一直养在老太太身边的嫡出少爷向高八斗告发,他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全是娘胎里带的,更有这位蛇蝎心肠的继母推波助澜。
此事一出,高八斗请来族中众人审判黄氏,最终休了妻,将黄氏发卖去了岭南。
就凭高八斗这些“光荣事迹”,正经人家谁还敢将女儿嫁给他?
他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年龄稍长,而是家宅不宁。高家后宅已经成了南郡人尽皆知的龙潭虎穴,许多妇人会拿他三任妻子的故事教导儿女在婚姻大事上谨慎挑人。
高八斗去年年末在南郡学府门外撞见陈清荷给兄长送糕点,当时便见色起意,找了媒婆上陈家提亲。
他当陈家只有孤儿寡母三人,陈大娘不可能拒绝他丰厚的家底。不料陈大娘连人带东西一起扔了出去,丝毫不给高家面子。
高八斗没死心,隔三差五派人到陈家转悠。苏承宗携家带口进京时,陈大娘也带着儿女搬去乡里投奔亲戚了。
正因陈大娘当时态度坚决,苏云乔才不敢相信陈清荷还是入了高家的火坑。
莫不是高八斗用了什么强硬的手段?
“我想去一趟陈家。”她离远了一些,抬起头对李长羲说。
李长羲没有拦她:“你把路线告诉杜五福,咱们现在就改道。”
苏云乔短暂地犹豫了一下,陈家的院子不大,门前街巷更是狭窄逼仄,李长羲怕是从来没去过那样的地方。
李长羲看出她有所犹豫,便给她开出一剂定心丸:“此事若真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苏云乔被说动了。
凭着有些淡化的记忆给杜五福指了方向,马车在文陵县城里关了几道弯,终于穿进一条狭窄的巷子。
相比起路上遇见的婚车队伍阵势好大、热闹宣天,陈家安静得出奇,门前没有半个人影,若不是地上还散落着爆竹碎屑、门头挂着大红绸缎,还真看不出今日的婚事与这家有关联。
苏云乔走下马车,一步一步靠近竹篱院门,泥浆砌的台阶看着灰扑扑的,实际上却没什么尘土,地上散落着铜板,许是接亲时撒在这儿的。
她弯腰去捡门槛石上的铜板,猝不及防与院内的人影同步了,两人指尖相撞俱是一惊,男子比她反应更快些,诧异地唤了她一声。
“云乔?你怎么回来了?”
苏云乔不应他的问题,急切地问:“我的事情不要紧,清霄哥,这半年你们家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清荷为何还是嫁去了高家?高八斗拿什么事情威胁你们了?”
陈清霄抿起唇,本该是少年意气风发的面容布满了憔悴,经苏云乔这一问,眼中更添一抹失魂落魄。
他鼓足勇气张口欲言,眼神一扫忽而看见女子身后陌生的面孔。
男人的手悄然揽在她肩头,而苏云乔似乎习以为常,甚至是没有察觉似的面无波澜。
“这位是?”他试探着问。
苏云乔回眸看见李长羲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微微怔神,随即坦然向陈清霄介绍起来:“这是我夫君,此次他因公务离京要去西南边办差,我陪他同去,这才顺路回文陵看看。”
“我姓李。”
李长羲拱手与眼前这个布衣少年打了招呼,语气诚恳道:“乔乔说从前在文陵承蒙你家关照、深受济惠,我不敢说有什么厚礼报答你家的恩情,但陈大哥你若真受了高八斗的逼迫、遇到什么难处,我必尽力襄助。”
陈清霄哑然,明显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神带着防备,这人衣着不凡、口气也不小,结合他自称姓李,很难不让人猜想他的出身显赫。
“你、你嫁人了?”陈清霄干巴巴地问了一句,随即有些后悔。他竟问了句废话。
“这半年间的事情千头万绪,我还没来得及同你们报喜讯。”苏云乔带着望了一眼他的身后,庭院里亦是一片冷清,不见陈大娘的身影。她再度问起陈家的情况:“大娘在家吗?方便让我们进去说话吗?”
“母亲病重,怕过了病气给你。”陈清霄的目光在李长羲身上打转,很生硬地补了一句:“还有李公子。”
“云乔你和李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进来喝口热水吧,我将窗子推开,让母亲在屋里同你说说话。”
苏云乔神色微变,当即将大娘病重与陈清荷的婚事想到了一起,面带焦虑之色问道:“大娘病了多久了?大夫是怎么说的?清霄哥你实话说,清荷的事情,可是家中有什么难处,让那高八斗拿捏了软肋?”
陈清霄敛去眼底苦涩,先迎两人进了家门,请两人在厅堂落座后起身到了两杯热水递到方几上,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清荷的婚事就说来话长了,如你所想,我们确实是受制于人,不得不屈从于高大人,却不仅仅是因为母亲生病的缘故。”
他起身去推开主卧房的窗户,苏云乔起身出去探望了一眼,陈大娘卧在榻上昏睡着,身上裹着厚重的棉被。哪怕隔着数十步远,也能清楚地闻到苦涩而浓重的草药味。
“母亲这些年独自操持家务,还要供养我和清荷……主要是供我读书,一直很辛苦,身上小病没断过,这些云乔你也是知道的。今年入冬之后,母亲时不时咳嗽几声,最初我们只当是她受了寒气,没当成大事。谁曾想上个月母亲忽然昏倒在集市上,乡亲将她抬到医馆,大夫问起来,她才说这段时间一直有胸闷气短、喘不上气的症状。”
苏云乔没忍住追问:“那究竟是什么病呢?”
陈清霄摇了摇头,叹道:“大夫只说这病凶险,细说起来他也说不出名堂。只交代了要长期服药,抓药的花费不是小数目,让我们早做打算。”
高八斗家中富足,只凭这一点,陈清荷便有可能为了大娘的药钱向高家妥协。
苏云乔真想赶到高家阻止这一切。
以她如今的财力完全可以供得起大娘余生的药钱,她但凡早一天到文陵,都能拦下这荒唐的交易!
可此时此刻陈清荷应该已经进了高家门,她再去阻拦,势必闹得满城风雨。且不说这会给李长羲带来多少麻烦,只怕陈清荷的处境也会雪上加霜。
苏云乔心底涌上一股无力感,她真的很想帮一帮陈家,大娘一家曾经给过她太多恩惠,她真的很想回报这份恩情。
她眼神无助,不自禁地望向了李长羲。
第 33 章
“陈兄, 令堂对乔乔有大恩,大娘的病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助,药钱的事你无需担心。 ”
李长羲察觉到苏云乔焦虑不安, 也领会了她眼神中的祈求之意,欣然对陈清霄说:“我们此次出行带了太…大夫,陈兄若信得过我,就让我的人为大娘再诊一次脉吧。”
陈清霄怔怔望着这恩爱不疑的两人, 半晌才挪动步子,侧身看向屋内缠绵病榻的母亲。
他与苏云乔相隔几步,却隐隐有相隔云端之趋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在这位邻家小妹面前成了窘迫无助的一方角色。
“这是我的家事,怎能让李公子替我承担药钱?陈某今日若安然受之, 将来还怎么在文陵县里抬起头来?”
苏云乔劝道:“清霄哥, 这些都没有大娘的病情要紧。清荷为了几两碎银能豁出自己后半辈子,你难道要为了所谓的骨气拒绝我们的好意?况且你说过我同你亲妹妹是一样的, 怎么如今将我视为外人了?”
陈清霄无力地垂下目光盯着地上砖缝, 终究是默认了接受他们的帮助。
“清荷嫁去高家, 也不仅仅是为母亲的病。”陈清霄苦笑着说:“自从母亲带我们住去乡下,父亲从前惹的债主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们的住处, 隔三差五来砸门, 毁坏地里的庄稼,有时还在集市上撕毁我母亲的绣品。”
他望了一眼高家的方向, “清荷说, 以后她做了高家大娘子, 那些人便不敢再寻我们闹事了。”
“高家后宅是什么样子,全文陵乃至南郡人都知道, 清荷做了高家大娘子这辈子便毁了!她才十七岁,难道就要磋磨在高家后宅里一眼望到头吗?”苏云乔愈发急切,“你若是能割舍下文陵故土,不如就随我们一同离开这鬼地方,离开南郡还有谁能寻你们的麻烦?你父亲当初就是这样躲了过去……”
陈清霄眉头渐渐蹙起,神色凝重,不得不说他对苏云乔这番提议心向往之,他做梦都想摆脱文陵这些人和事。
“可是清荷她、她已经出阁了。”陈清霄瘫坐在圆胡椅上,痛苦地闭着眼睛,双手撑着额头,懊恼地捶打自己的脑门。
李长羲道:“我倒是有个主意,能阻止高家今夜的婚宴。”
话音一落,两道殷切的目光同时投向他。
“什么主意?”
“还请李公子为陈某指条明路。”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李长羲握住苏云乔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其实很简单,只需我们演一出戏,聘个小童去高家通报,就说陈兄出言不逊冒犯平王世子与世子妃,触怒了贵客,陈家恐有大祸临头,请陈姑娘与高贤婿襄助。”
苏云乔瞬间了悟,“高八斗在南郡横行霸道,可终究只是地方豪门,他们只想富贵永续安居一隅,必然不愿与皇室有什么瓜葛。世间女子千千万,高八斗再如何垂涎清荷的美貌,与家族利益相比,只怕也要再三思量。”
“即便他昏了头,今日婚宴高家长辈族老皆在,那些老头子总不会由着他随心所欲。”
李长羲道:“只要婚宴暂停,我们今夜便安排马车送陈兄一家出城。传出去便是陈家害怕平王世子问罪报复,携家带口连夜潜逃了,这说辞合情合理,想来高家不会起疑。”
苏云乔迟疑道:“今夜就走?大娘的身体可吃得消?”
李长羲忖思须臾,果断道:“我会让杜五福选个宽敞平稳的马车,车里多加一只暖炉,让太医随他们一道离开。虽说免不了大娘一路舟车劳顿,那也比留在这儿更为稳妥。”
苏云乔心知他此言不差,陈家的院子本就破败屋子四处漏风,全靠一年又一年钉上木板遮补破洞。再说屋里烧的炭火,那都是最次的木炭,烧起来不够暖和,而且烟尘很大。让陈大娘留在这儿养病也是受罪,还不如尽早离开。
除却陈家的处境,苏云乔心下还有些担忧。她抿着唇握紧李长羲的手,欲言又止。
“这样一来,会不会对你的名声有损?”
李长羲轻笑:“我们并未实施报复,陈兄是自己心中惶恐所以离开,流言蜚语能奈我何?”
“谢谢。”苏云乔凝望着他,眼眶有些发热,开口道谢声音很轻。
夫妻俩齐齐看向陈清霄,等待他做决断。
陈清霄陷在平王世子这个身份中久久没能回过神。
短短半年,云乔竟然成了平王世子正妃,依照礼节,他们之间已然隔着君臣之别。
他二人进门时并未表明身份,此时补全礼数只会显得突兀,陈清霄沉默了许久,压下心底五味杂陈的感触,向李长羲低头拱手。
“多谢平王世子,从今往后您与云乔是我陈家的恩人,陈某当结草衔环以报殿下大恩。”
李长羲没再客气推辞,起身出门去对杜五福低声吩咐了几句,杜五福应了声是,转头便朝外边大街跑去。
再返回厅堂前,李长羲若有所思地说:“陈兄可愿去锦城?我的老师皇甫禅年事已高,很快便要返乡。他老人家一生痴迷佛道,还乡之后大抵会在锦城坐馆讲经,陈兄若不嫌弃,我让皇甫先生替你寻个差事,既不耽误你读书,还能多份补贴。”
陈清霄谦卑道:“陈家如今是走投无路,自当听从世子安排。”
…
高家大喜,家中宾客满座、门庭若市,老太太与族中长老高坐堂上,高八斗一双眼睛笑得只剩条缝,应接不暇地应付各方道贺敬酒。
“听闻新娘子年方十七,生得如花似玉,为人温顺贤良。高大人四婚迎娶此等绝妙佳人,当真是魅力不减当年啊!”
“高大人可是咱们文陵的青天大老爷,莫说三婚四婚,哪怕高大人今日是第十婚,想嫁进高府的小娘子也得从南郡排到东都!”
“恭祝高大人再添贵子、家宅兴旺啊!”
高八斗听着宾客的吹捧与恭贺,渐渐有些飘飘凌云之态,揽着一位富家公子说:“她们不懂,头几位没福气,坐不稳这高家大娘子的位子。本官特意找大师算过,陈清荷命格富贵、洪福齐天,唯有她能撑住我高家的福运。”
周围宾客皆连声附和。
正此时,门外传来阵阵骚动,富家公子眼尖,挣开高八斗的胳膊上前两步,惊讶地问:“这不是城北那个谷大嘴么?平时就数他消息传得最快,哪家出点什么事情,不出一刻钟,他能让城南的狗都知道咯!”
一名刘姓小吏冲着门外呵斥:“没眼色的东西,高大人大喜的日子,怎能让这种市井刁民扰了清净?还不快把他赶出去!”
谷大嘴被几个穿红着绿的家丁拉着,见势不妙,一边蹬腿一边大声喊叫:“不好了不好了!陈清霄出言不逊冒犯平王世子妃,惹得世子殿下震怒,陈家有难,请贵婿老爷救命!”
“什么?”姓刘的小吏掏了掏耳朵,恍惚以为自己生了幻觉,随即破口大骂:“小兔崽子当着高大人的面也敢信口胡诌!什么平王什么世子,咱们文陵县只有高大人一片天,何曾有过什么王爷世子!”
倒是那富家公子思索了一番,小声对高八斗说:“大人,我听闻前头那位苏承宗有位庶女嫁进了皇家,她嫁的仿佛就是这位平王世子。”
另一位宾客也恍然大悟一般拍了下脑门,激动地说:“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苏家那个小娘子生得容貌倾城,平日里常常与陈家往来……就是总跟陈清霄眉来眼去的那个!”
前头姓刘的那个小吏也回过神来,慌忙问道:“苏承宗一家不是去京城了吗?还有这平王世子也该远在洛都才对,怎么好端端地跑到南郡来了?”
高八斗脸色沉了下来,道:“平王世子奉旨去南国接回陆重山,途径南郡倒也说得过去。”
“只怕是平王世子发现了那个苏氏与陈清霄的过往,不肯罢休呢。”富家公子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这种事情,哪个男人能忍?”
外头家丁也在琢磨这通消息,谷大嘴挣脱了他们的束缚,撒腿便要往后院墙根跑,扒着角门大喊:“陈姑娘!你亲娘亲哥大难临头,陈姑娘嫁入高门便要不管不顾了吗!”
后院婢女被吓了一跳,赶忙冲上来抓他,谷大嘴敏捷地转了道弯又冲向宴会厅,将整个婚宴搅得天翻地覆。
“夫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哟!新娘子那带病的老母、文弱的兄长有灭顶之灾,青天大老爷竟坐视不理!”
高八斗眉头猛跳,震怒之下抄起手边酒壶砸在地上:“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抓不住!还不快摁住他!本官今日便要撕了他这张嘴!”
高家乱作一团,老太太与几位族中长老坐不住了。
“大喜之日不能见血,别做的太过了。”老太太拄着拐杖上前,一个眼神示意身边管家将宾客安顿妥当,转而吩咐下人:“堵上他的嘴,扔出城去。小小年纪学长舌妇乱嚼舌根,长大了还得了?文陵留不得他。”
老太太管家多年,可谓是高家的主心骨,方才乱作一团的下人顿时振作起来,不多时便追上了满院乱窜的小孩,三两下便拿粗布堵死了他的嘴巴,用麻绳将人紧紧捆住带了出去。
高八斗皱着眉头看母亲指挥下人做事,看着院中宾客陆续离开,终于忍不住问:“母亲已经处置了这个大嘴巴,为何还要遣散宾客?吉时就快到了,这婚宴……”
老太太言简意赅道:“你这个新媳妇要不得,尽快送走吧。”
高八斗大惊:“为什么?这婚宴都快开始了,此时宣布取消婚事,只怕我高家颜面扫地啊!”
“你没听那个大嘴小子说了什么?陈家得罪了平王世子!”老太太提起拐棍,重重地砸在地上:“她娘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你执意与她完婚,就不怕平王世子迁怒于高氏?”
待怒意退去,老太太阴沉着脸说:“至于对外说辞,就说此女德行有亏,高家及时止损,有她陈家种种风言在前,谁敢妄议高家?”
高八斗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心下渐渐有些犹豫。
换做两个月前,他才不怕什么平王世子。然而风水轮流转,近段时间京城风向变了。乾坤未定之时,他还真不能贸然得罪了这位皇孙。
一位长老轻抚花白的胡须,沉声道:“大人,我们高家能在南郡立足多年、世代不衰,最要紧的一条,便是远离皇室纠纷。”
“让那个女人即刻回去。”老太太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长老紧接着轻笑一声:“平王世子不可能久留文陵,大人若真中意这个陈清荷,待风波平定之后再纳她为妾也不迟。”
第 34 章
陈清荷在婚房守了许久, 忽然被老太太身边的管家婆子掀了盖头,那婆子冷言冷语说着她不配入高家,还让她滚回去处理好陈家的烂摊子, 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被几个婢女摁在镜子前卸掉了头上的金簪发冠,身上满绣牡丹飞凤的婚服也被扒了下来,狼狈地披着一件灰扑扑的麻布披风离开高家。
听到街边行人的议论声,她才知道方才发生的闹剧。
云乔回来了?兄长得罪平王世子又是怎么回事?
陈清荷心中惊疑不定, 一刻也不敢耽搁,提着裙摆奔回陈家。苏云乔等人见到她时,她已是发髻散乱、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
苏云乔看见她身上只着单薄裙装, 肩上披风孔洞漏风形同虚设,这一路寒风瑟瑟吹得双手惨白,霎时心疼地解了自己身上的狐皮披袄, 裹在陈清荷身上。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李长羲见状,不动声色将自己身上的氅衣换到苏云乔身上。
陈清荷亲眼看见苏云乔站在自己面前, 眼眶一热, 涌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她很快便注意到苏云乔身旁陌生的男人, 凭着方才听到的流言,她已经知晓此人身份, 慌忙间行了个不太端正的礼:“民女拜见平王世子殿下, 家兄一介山野草民,未曾见过什么世面, 若言语有失冒犯了尊驾, 还请殿下恕罪。”
李长羲摆手示意她免礼, 道:“姑娘不必担忧,外边传的那些话都是我与陈兄商量好的, 只是为了让高家放手。”
陈清荷听得懵然,不解地瞟向苏云乔。
苏云乔解释道:“我们今日刚到文陵便听说了你与高八斗的婚事,我心里着急,又不能直接去高家找你,便先来家里寻清霄哥问了情况。先前你们是走投无路,如今有我在,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牺牲自己的后半辈子?还得多亏殿下想了这个主意,骗过了高家将你放回来。你且收拾东西,今夜乘我们的马车出城去,离这鬼地方越远越好。”
陈清霄见妹妹还是似懂非懂的模样,便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同她说了一遍。
陈清荷如梦初醒,抿着唇半晌没个反应,就在苏云乔焦急地问她怎么回事时,她背过身捂住脸,好一会儿才忍住泪意转回来抱住苏云乔。
“我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机会改头换面重新生活,乔乔,你怎么来得这么巧?若是再晚一天……”
苏云乔亦是心有余悸不敢细想,她再晚来一天,陈清荷就彻底成了高家妇,走不出那座宅院了。
她紧紧搂了一下陈清荷,随后推开,催促道:“天快黑了,有什么话等出了城安顿下来再说。白檀是我的侍女,出城的信物都在她那儿,路上不会有人阻拦,你们放心去。”
陈清霄诧异地问:“你们还要留在文陵?”
“咱们几个一夜之间全跑了,高八斗再蠢也该察觉不对了。”李长羲说:“你们先走,我们明日应付了高八斗便跟上来,届时在渡口碰面。”
片刻后,陈家兄妹搀扶陈大娘上了马车,白檀与老太医紧随其后,陈清霄从窗子里朝苏云乔摆手,马车缓缓朝城门驶去。
杜五福探出头来,小声询问:“谷大嘴被高家的人扔到城外荒地里,主子欲如何处置?”
李长羲问:“他家中还有什么人?”
这个问题杜五福也答不上来,他毕竟不是本地人,一时半会哪里顾得上查这么仔细。
苏云乔替他答了:“他是孤儿,文陵县里人人都认识他。”
“孤儿?他平日怎么生活?”
“再早些年,县里有个严屠户养着他,后来严屠户病逝了,这小子就靠通风报信、替人跑腿赚些小钱。”
苏云乔仔细回忆着对谷大嘴的印象,如实说道:“谷大嘴编起故事肆无忌惮,人看着浑,其实是个知恩图报的正直孩子。严屠户病重的时候,他顶着烈日在医馆门口跪了一整天,哭着求大夫让他以命换命……童言幼稚,却也动人。”
李长羲也有些唏嘘,随后吩咐杜五福,道:“先让他在城外等一宿,明日我们离开时再捎上他。”
…
事情安排妥当,二人宿在了驿馆。
苏云乔今日消耗了太多心神,疲惫得睁不开眼,仰躺在榻上,男人悄然环住了她的腰。
“你十六,我十七,我比你年长一岁,其实你也能唤我一声哥哥。”
李长羲这番话逼着苏云乔撑起眼皮子,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郎君怎么突然说这个?”
李长羲下巴抵着她的肩,不满地说:“你唤陈兄一声‘清霄哥’,对我不是称殿下便是喊郎君,连我的名字都不曾唤出口。乔乔,这是什么道理?”
苏云乔将被子往身上拽了拽,无奈道:“你我有夫妻之名、有夫妻之实,为何还要以兄妹相称?”
李长羲的手不安分地禁锢着她:“那你唤我的名字,听着亲切一些。”
苏云乔脸上发热,支吾了一阵,怎么也喊不出口。
她闷声道:“不闹了郎君,早些睡吧。”
李长羲抬起上半身,低头咬了下她的耳根,不满地说:“我的名字就那么难以启齿吗?”
苏云乔的脸红透了,不是,这人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还是从前那个谦逊理智的李长羲吗?
她被身上这片阴影折腾的不轻,终于妥协,喊了一声:“李长羲。”
李长羲犹说不满足:“再亲昵些。”
苏云乔忍无可忍,干脆板着脸干巴巴道:“李兄。”
李长羲语塞,许久才放过这道坎,仔细将她身上的被子掖紧:“……睡吧。”
次日晌午,驿馆楼下好生喧嚣,杜五福看着主子屋内的窗户开了才上前敲门。
“主子,县令高大人来了。”
苏云乔抿了一口粥,放下汤匙对李长羲道:“我就不出去了,殿下去见高县令吧。”
她一想到高八斗纠缠陈清荷的事情,想到这老东西对陈家做的那些事,便摆不出什么好脸色对他,出去见他恐怕会坏了李长羲的计划,倒不如在屋里躲个清静。
李长羲知道她此刻对高八斗恨得入骨,自然不会为难她,轻拍她的肩膀说:“那你先准备着,一会儿送走他咱们便启程。”
文陵驿馆平日冷清,从未接待过什么大人物,往日来这儿官员,品阶最高不过是刺史,这回接待了平王世子本就战战兢兢,高八斗带着好些随从抬着南郡的特产进来,声势浩大,将跑堂的吓了一跳。
李长羲没让他等太久,放下早膳净了手披上衣服就出来了。高八斗见到来人,眯着眼睛将眼前年轻的男人从上到下扫量一遍。
好好一个王府世子,跑到文陵这种地方,跟一户穷人家较劲,把人逼得连夜出逃了,想必是个年轻气盛、胸无城府的小子。
对这种人,只管捧着哄着,早些送走就是了。
“下官拜见平王世子,殿下莅临文陵县,下官竟无所察觉,有失远迎了,如有怠慢之处,还请世子殿下海涵!”
高八斗堆起笑脸迎上去,不忘朝下人使眼色,手下的人立即将备好的厚礼放在李长羲面前。
李长羲掀开箱子顶盖,明知故问道:“高大人,这是何意啊?”
高八斗赔笑道:“听闻本县有个胆大包天的刁民出言冒犯世子妃,下官得知此事以后坐立难安,说到底此人是文陵县人,是下官治下不严,唯恐世子怪罪,因此自备薄礼来向世子赔罪。”
“这些小玩意儿,平王府里不缺。”李长羲眼底闪过不屑,极为倨傲地抬起下巴,说:“本世子只要陈清霄亲自跪在这儿,向我夫人行礼问安,再向我磕头认错,昨日之事便算揭过。陈清霄现在人在何处?”
高八斗笑容一僵,面露难色。
“世子息怒,这陈清霄自知闯了大祸,恐怕罪责难逃,昨儿夜里竟带着一家老小连夜逃了……世子您看,需要下官即可下令追捕吗?”
“逃了?他一介庶民,没有通关文书如何出城?你文陵县的大门是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李长羲震怒,重重扣上木箱盖子,向高八斗发难:“高大人,听说这个陈清霄的妹妹是你新娶的妻子,莫不是你向着妻兄放跑了陈清霄,今日又来替他遮掩罪行?”
高八斗心底有过一瞬间的狐疑,是了,陈清霄是如何出的城?
听到李长羲厉声质问,他心生烦躁,心底暗骂了几句脏话,面上装作慌乱惶恐,跪地自辩一番:
“世子容禀!下官昨日确实办了喜事,但还未等礼成,便查明这个陈氏德行不端,经族中长辈商议取消了婚事!下官还未与陈家算账,治他隐匿丑事骗婚之罪,又怎会包庇陈家畏罪潜逃呢?”
李长羲冷笑:“那你倒是说说,陈家带着一个卧病的老妇,如何瞒天过海逃出城去?”
高八斗低着头苦思冥想,脑海中闪过几个零零星星的画面,昨日陈清荷与他有过几次接触,但他喝了那么多酒,哪里记得清楚。
眼下最重要的是将平王世子糊弄过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一咬牙,信誓旦旦道:“下官想起来了,昨日婚宴,下官只顾招待宾客,将陈氏女送入后院后便不曾管束。定是陈氏潜入书房偷用印信,伪造文书供陈清霄出城!好个无法无天的陈家!”
李长羲嘲讽道:“你身为一县长官,连自己的印信都守不住?高大人,你如何担负起整个文陵县啊?”
第 35 章
接二连三的刁难让高八斗失去了耐心, 他不再告罪讨饶,反倒直视李长羲的眼睛,反问他:
“事已至此, 世子希望下官如何弥补?是夺了下官的县令之位,还是将南郡掘地三尺抓捕陈清霄一家?”
“本世子行至文陵被一介庶民冒犯,难道高大人不该给本世子一个交代吗?”
“下官正是为世子着想,才不得不劝谏一言。殿下在南郡闹出这么大动静, 传到京城恐怕有百害而无一利,您也不想被旁人指责睚眦必报、欺压百姓吧?”
李长羲做出一脸错愕,盯着眼前人满眼不可置信, 像是想不到会被一个小小县令顶撞。
高八斗看着自己意料之中的画面,终于长呼了一口气,恢复先前谄媚的小, 恭恭敬敬向李长羲拱手。
“还请世子殿下高抬贵手, 下官永远感念殿下宽宏懿德、愿为世子马前卒。至于陈清霄这个狂妄之徒,高某以高氏百年家业担保, 整个文陵, 不, 整个南郡,今后绝无陈家的容身之地。”
李长羲沉默了许久, 最终留下了高八斗的厚礼, 看着人招摇离去。等人彻底消失在驿馆门外,他即刻命人将东西送往京城。
这都是行贿的赃物, 充入国库才是它命定的结局。
半个时辰后, 一驾马车驶向城外。
苏云乔从窗户看出去, 高家府宅大门一闪而过,她不禁问道:“高八斗就这么放任陈家跑了?”
李长羲听出她话音中隐隐有着不安的情绪, 安抚道:“高家只是在南郡小有势力,陈兄一家出了南郡,高八斗再着急也是鞭长莫及。即便他后知后觉发现什么,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苏云乔默然片刻,挽住他的手:“我咽不下这口气,高八斗仗着钱权势焰大行欺男霸女之事,难道朝廷就纵容这种人占着县令的位置?”
“我既撞见了,当然不会让他逍遥法外。”李长羲欣然一笑,说:“三日之内,奏折将呈递御前,他且得意几天吧。”
苏云乔松了口气,“还是你想得周全。”
马车出了城,在一座郊外的破庙门口停了下来。白将军汪汪叫着,李长羲推开车门时,对上了一双惊恐的眼睛、惨白的瘦脸。
“怕狗?”
小孩不过十岁的模样,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点头,紧接着又摇头,磕磕巴巴地解释:“不怕狗,但他看起来要咬我。”
“白将军坐好,闭嘴。”李长羲下达指令,方才弓着背做警惕姿态的大狗狗顿时偃旗息鼓,乖巧地坐在马车外护栏边。
看着威胁解除,谷大嘴才缓过神,胡乱跪下来朝李长羲叩首:“小人见过平王世子,谢谢世子相救,小人肝脑涂地回报世子大恩!”
“起来,昨日是我让你去高家搅局,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我的责任了。”李长羲示意杜五福把人拉起来,随即轻笑着打趣他:“你倒是勇敢,我只让你传句话而已,你却唱了一台好戏,把高家搅得天翻地覆,不怕自个儿丢了性命?”
谷大嘴站了起来,拍打掉身上的尘土,憨厚地笑着:“世子给得钱多,足够买小人一条贱命了,小人自当竭尽全力为世子办事。”
李长羲问:“高八斗下了命令,文陵容不下你。我听娘子说你如今孤身一人,你可愿意跟着我往西南走?”
谷大嘴眼睛一亮:“小人愿意!”
“上车。”李长羲伸手将人拉进车内,仔细看了看他的五官和骨架,“你今年多大了?”
谷大嘴带上门,拘谨地坐在马车一角。他没坐过马车,更没见过这么宽敞奢华的马车,车上竟然还放下桌子,能读书喝茶吃点心、似乎还能打叶子牌。
听闻贵人发问,他赶忙回话:“小人今年十二,过完年就十三了。”
“你这身板看着像我那十一岁的弟弟。”李长羲捏了捏他的肩膀,想着贫苦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他这样问似乎是戳了别人的痛处,于是转了话锋:“听说你口才不错,脑袋也机灵,可识过字吗?”
谷大嘴失落地说:“阿爹在世时教过一些,城北的朱秀才也给小人讲过经书,但是小人愚钝,记不得多少。”
李长羲有所预料,听到这番答案并不意外:“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年纪不算大,现在读书习字也不晚。我只问你,我找人教你读书习字你愿意学吗?”
谷大嘴有些发懵:“小人不是考秀才的材料,能留在贵人府邸做份粗活便心满意足了。”
“读书识字不是让你非得科考入仕,你可知在王侯府邸做事的人也要分个等级?”李长羲耐心地劝导:“不能识文断字的,一辈子就只能做最末等的杂役,干最辛苦的脏活累活。能识字而不明理者,或许能做个小管事。能识字且略通事理者,才有机会成为主子的心腹,出门在外也能得到旁人的尊重。你还这么小,难道要将自己的前程定死在最末等的杂役上?”
谷大嘴渐渐拧起了眉头,仰着脸看向李长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是不是只有读书习字,才能成为对世子殿下有用的人?”
李长羲:“你可以这样理解。”
谷大嘴终于下定决心:“小人愿意读书习字。”
李长羲在马车座椅下的抽屉里翻找了一阵子,才从不知哪个角落翻出带着灰尘的《礼记》,翻到《大学》篇递给他。
“先不谈文义,你将这篇通读一遍,我听听你能识多少字。”
谷大嘴忐忑地捧起书,那神情像是在接一件神圣的器物。
苏云乔在一旁看着,没忍住凑到李长羲耳边小声低语:“你打算亲自教他?”
李长羲道:“路上闲着也是闲着,等到渡口与陈兄他们会面,可以让陈兄教他。”
苏云乔笑他:“我看你对自己亲弟弟的学业都没这么上心。”
李长羲轻扫了下她的鼻梁,好笑又好气道:“你怎知我对他们不上心?他们俩渐渐长大了,身边不能只有一个嬷嬷照料着,我就是想让大嘴去为长安他们伴读的。”
苏云乔缩了缩脖子,“好吧是我错怪你了,李兄是世上最负责任的兄长。”
李长羲表情凝滞,当即捏着她的鼻尖咬牙切齿道:“不许再喊李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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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宁王亲自到齐国公府负荆请罪,之后近半个月里,洛都再也没传出过宁王与苏云华的绯闻。
起先众人只是观望,渐渐地,听说宁王给齐国公府送了许多奇珍异宝,众人便猜测宁王听了萧贵妃的劝阻,彻底放弃了苏家。
前些日子在苏云华身边谄媚恭维的人作鸟兽散,萧氏也连着数日没出去赴约了。苏承宗在衙门里没少听同僚讥笑,但对他而言,这样的嘲笑总比原先讽他攀附权贵要顺耳得多。
苏云华沉不住气,连着半个月没有宁王的消息,她便如热锅上的蚂蚁昼夜难安。
她已经将自己的名誉都赌在宁王身上了,若此事不成,晓说q裙四二尓贰捂久以死七发布本文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与她结亲?届时别说是压苏云乔一头,恐怕她会沦为整个洛都的笑话!
值得庆幸的是,苏琅还在宁王跟前谋事,她还有机会与宁王通信。
日落西沉,苏云华顶着寒风靠在苏宅门口望着巷尾,终于盼来了一骑快马。
苏琅翻身跳下来,扫量她一眼,“你站在风口不嫌冷吗?”
苏云华急得瞪他:“你说我站这儿是为什么?我让你给宁王殿下送信,你究竟送到了没有?为何这么多天过去了,殿下还是没有回音?”
“你当我是什么朝廷重臣,宁王每日都召见我?”苏琅没好气道,撩开衣袍便往后远走。
苏云华急忙跟上去,“宁王不召见你,你不会主动求见吗?再这样下去宁王真与吴虞订婚了怎么办?你莫以为自己在宁王府抄写个文书便高枕无忧了,吴虞知道你我的关系,等她做了王府的女主子,第一个将你赶出来!”
苏琅没急着回应她,一路穿过庭院进了堂屋,扔下外衣与手套,走到火炉边才停下来看她:“你就不能稳重些?我说没辙了吗?”
苏云华急躁的神色稍稍缓和,凑近前去,满怀希冀地问:“你见到宁王了?”
苏琅道:“宁王不喜欢吴氏那种枯燥的女子,他不见你是因为萧贵妃的旨意。你越是着急,萧贵妃越会设法拆散你与宁王的姻缘。宁王即便有心见你,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到咱们家来。你这些日子且忍一忍,少听那些见风使舵的长舌妇人嚼舌根子,等风头过去,你的福气还长着呢。”
苏云华耐着性子听了半天,还是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眉头再次紧蹙起来。
“你还是没说,宁王到底何时才肯见我?我的信呢?殿下他到底看过没有?”
苏琅不紧不慢地翻衣服,将整件氅衣翻了一遍,才掏出一封密封的信笺。信封上写着“云华亲启”四个大字,笔力矫健,字形却有些别扭。
苏云华大喜,当即抢过信封,三两下拆开封口漆印,取出里头那张信纸。乍一看到信纸上寥寥三行字,她不禁失落。想她送出去的三封信无一不是写满了思念与嗔怪,每一封都有两三页纸那么厚,王爷的回信竟然只有三行?
再仔细一看文字内容,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宁王殿下约我明日去茶楼相见?”
苏琅见她一脸雀跃的表情,很难不不担忧她一夜之间传遍京城,再生事端,当即板起脸来严肃道:“王爷再三叮嘱过了,此事不许声张,如若传出去让齐国公府听到、又或是传到贵妃娘娘的耳朵里,你知道后果。”
第 36 章
苏云华与宁王茶馆私会, 去时心怀忐忑又夹杂着窃喜,回来时便是容光焕发、满面春风。
萧氏一看她这转变便猜到了缘由,“你去和宁王见面了?”
苏云华欣然道:“殿下说了, 等过了这一阵子,他便上门提亲。”
萧氏眉头一皱,直觉事情不对:“等过了这一阵子,贵妃娘娘便要请旨为他和齐国公府那丫头赐婚了, 还有你什么事?”
苏云华不以为然:“殿下不喜欢吴虞,若不是贵妃娘娘逼得紧,他才不会屈尊降贵跑去齐国公府求情, 又怎会同意与吴氏订婚?”
萧氏压不住怒意呵斥她:“愚蠢!他若是拗得过贵妃的旨意,如今便不会按捺半个月才偷偷摸摸与你私会了!”
苏云华心底刚压下去的不安再次作祟,半晌才固执地开口:“殿下若真是妥协了, 为何还要约我相会呢?”
萧氏不忿:“男人就是这样, 不娶你也要吊着你。依我看,你就是愚蠢, 大好的前程都被他毁了。”
“前些日子母亲与各府娘子吃茶聚会、受众星捧月时怎么不说我愚蠢?”苏云华眼眸一垂, 暗暗下定决心, 捏着拳头说:“我便是真蠢,如今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我不信宁王对我毫无留恋。”
萧氏心里积郁着怨气, 扭脸不再看她,手中捻着一串珠子, 口中仍是止不住怨怼:“你早该听我的跟那裴公子定下亲事, 一辈子金尊玉贵高枕无忧, 我处处替你着想,你偏要自讨麻烦!早知你这般执迷不悟, 我还不如多操心三郎的前程!”
“就裴褚那样,见了苏云乔便失心疯似的!即便我忍得了他,他又能成什么气候?”
“他父亲是侯爷,母亲是公主,哪里需要成什么气候?他只要不搅和到夺嫡之争中去,莫干出参与谋反的傻事,这辈子就有享不尽的荣华!”萧氏越想越是不甘,“至于他迷恋美色的事,哪个男人不好色?待成了家、有了子嗣,他自然就收心了。他还能一辈子惦记有夫之妇不成?”
苏云华不愿再为这档子事与母亲争执,起身便要回后院去。
赵妈妈匆忙迈进来,语气急切:“大娘子,宫里有旨意,贵妃娘娘宫里的人亲自来了。”
萧氏面容一肃,横了苏云华一眼,虽说人还没进来,也不知是什么旨意,但她一想到云华才与宁王见过面,便不自觉地揣测门外宫人来者不善。
“快把人请进来!”
赵妈妈面露难色,目光很是踌躇地在二人之间打转,半晌才道:“那人只留了一句话便走了。”
“什么话?”
“贵妃娘娘要见大姑娘,请姑娘明日进宫去。”
赵妈妈此言一出,萧氏与苏云华母女二人皆是沉默,堂屋中陷入一阵死寂。
苏云华刹那间想起与宁王见面前苏琅对她的警告……
可她从茶楼回来就没见过外人,跟不可能将私会之事传出去了,那萧贵妃又没附在她身上,怎么可能发现她与宁王见面呢?
既不是为私会一事兴师问罪,难道贵妃娘娘是想考量她能否嫁进宁王府?
这一猜测太过大胆,苏云华自己都觉得荒谬,可她怎也放不下心里那一线希望,万一真如她所愿呢?
次日清晨,萧氏陪着女儿坐上进宫的马车,却在宫门前被拦了下来。
萧贵妃宫中的掌事宫女挡在二人面前,笑着说:“娘娘只召见苏姑娘一人,大娘子放心,我们娘娘为人和善,不会为难苏姑娘的。”
萧贵妃为人和善?这话大抵只有幼童会信。
萧氏焦心如焚,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苏云华独自一人踏上宫道。
苏云华从未进过皇宫,还是在孤身一人、没有母亲陪伴的情况下,她心弦紧绷着,腰背直挺挺立着,抻着脖子目视前方,眼神不自禁地四处打量。
皇宫本就肃穆,冬日的皇宫更有一种天地之间最寂寥的凛然冷意,那巍峨的高墙涂满朱漆,或许是用火红的颜色为宫廷添一抹暖意。
从宫门到贵妃宫殿不算远,路上宫女太监来去匆忙,谁也没分出多余的眼神落在苏云华身上,这让她有些失落。一路揣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贵妃殿外,掌事宫女让她稍作等候,便进去通报了。
一门之隔,门帘内的暖意已经扑面而来,门帘上坠着珍珠帘,帘布四边都用金线收束,极尽奢华,尽显富贵,这还是只是一道门而已。
苏云华心底的怯意渐渐被嫉妒取代,眼中神采灼然。
“苏姑娘,贵妃娘娘有请。”宫女的声音扰乱她的思绪,门帘挑开,一个雍容典雅的妇人端坐在主位上。
苏云华飞快地扫过视线,萧贵妃穿着绛紫色罗裙,身披玄狐皮袄,妆容不算浓重,但发髻梳得极高,满头珠翠凤钗晃着她的眼睛,莫名地给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她垂下眸子俯身行拜礼:“臣女苏云华拜见贵妃娘娘。”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萧贵妃随意地摆了摆手,身旁宫人鱼贯而出,离开时将宫门紧闭,此刻殿内透不进半点风声。
苏云华埋着头等待回应,越等越心慌,终于忍不住抬起头,下一瞬便对上了萧贵妃凌厉的眼神,吓得她冷汗涔涔,又将头埋了下去。
难道真是她与宁王私会的事情被发现了?
萧贵妃缓缓起身,把玩着一支银簪走上前,在小姑娘面前两步远的位置停下,伸出银簪尖端挑起她的下巴:“你可知本宫为何单独召见你?”
冰凉的触感让苏云华遍体生寒,回话时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臣女愚钝,还请贵妃娘娘明示。”
“本宫警告过宁王不许他与你见面,可你般般纠缠、屡次寄书传信,惹得他犯糊涂,竟违背本宫的旨意与你私会。”萧贵妃笑了笑,语气却愈发冷了:“苏姑娘,此事源头在你,本宫自然要请你来好好谈一谈了。”
苏云华双膝发软,唇角止不住颤栗,暗自咽下唾沫,壮起胆子开口:“宁王殿下与臣女是两情相悦,还请贵妃娘娘成全。”
“两情相悦?”萧贵妃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收回银簪笑了几声,不屑地说:“本宫是年老了,却没到老眼昏花那一步,你不过是想做宁王妃,贪图无上荣华罢了,你以为本宫看不出来、宁王看不出来?”
她再次看向苏云华,语气一转,态度极为强硬:“本宫不妨直言,本宫认定的宁王妃只有齐国公千金一人,此事轮不到李疆宁做主,你也不必再痴心妄想。”
苏云华不甘地说:“宁王殿下不喜欢吴氏那样的女子,贵妃娘娘即便请圣旨赐婚,殿下与吴氏也不可能恩爱长久。”
“不喜欢就不喜欢,他只是娶妻又不是出家,往后喜欢谁再纳了做妾就是了,难道还要为了儿女私情耽误前程大业?”
萧贵妃移步回到主座前,俯瞰殿中跪着的小姑娘,言语丝毫不留情面:“你如今是骑虎难下,本宫念及你母亲是萧氏族人,你与本宫也算有一丝血缘,眼下就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本宫从萧家指个与你年岁相仿的男子,你们尽快完婚,与宁王一刀两断。第二,你老老实实等着,不许再与宁王私会,待齐国公千金入住宁王府,本宫自会赏你一个侧妃的名分。”
苏云华听完前者便抛诸脑后了,萧家式微,空有名望而无实权,族中旁支甚至生活拮据,还不如高官子弟阔绰。听萧贵妃的意思,大抵不会给她指什么有出息的萧氏子弟,她怎么可能嫁去这种人家呢?
“臣女父亲官职不高,却也是清流人家,臣女亦是正室嫡出,岂能为人做妾?”
“妾又如何?做妾也要看是谁的妾室。本宫一辈子没做过皇后,按俗理来说也是妾室,然而本宫育有两位皇子,有统领六宫之权,受万人敬仰,不能扶正又何妨呢?”萧贵妃嗤笑道。
苏云华怔愣了半晌,心中防线渐渐松动。
萧贵妃又道:“宁王若不能继承大统,你即便做了宁王妃也是晚景凄凉。宁王若能成事,本宫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你是聪明人,应该知晓如何抉择。”
眼看苏云华陷入深思,萧贵妃唇角愈发扬起,慵懒倚靠着扶手等待回应。
她太了解苏云华这种目光短浅的愚蠢姑娘了,她一番话编织出的美梦足以动摇这个小姑娘的心智。
果不其然,苏云华心中挣扎许久,终究是听进去了。
…
腊月初七,李长羲与苏云乔一行人沿水路入蜀再改陆路,终于抵达锦城。
这一路上陈清霄给谷大嘴当起了教书先生,陈清霄是头一回教书,谷大嘴也是头一回读书,两人磕磕绊绊地磨合了十多天,渐渐有了正经教学的样子。
“我们在锦城停留两日,之后就该西行进入南国地界了。”李长羲收起地图,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谷大嘴,朝他招了招手说:“大嘴,你且留在锦城随陈兄读书,我们从南国回来再带你回京,如何?”
谷大嘴听闻世子去南国不带他,说不失落是假的,可他明白自己年龄小又没什么才学,跟在世子身边也只会添乱,短暂地难过了一阵之后便答应了。
“小人一定刻苦用功,不负世子殿下厚望!”
李长羲拍了下他的脑袋,随后走向陈清霄。
陈清霄对这位平王世子的感情很复杂,这段时间有世子带来的太医为母亲看病,母亲的情况已有好转的迹象,太医说母亲的病并非无药可医,只是需要静养一段时日,不能着凉、不能受累,还得谨遵医嘱用药。
世子将他们一家安置在新修建的锦城经院中,让他为蜀地名儒打下手,往后他算是轻轻松松领着工钱,还能随时照顾母亲,这样安逸的日子是他从前梦寐以求而不得的。
可他每每看着云乔与世子出双入对,心里头总是空落落的。
李长羲似是未察觉他神情有意,上前拱了拱手,说:“陈兄,往后安生过日子,替你妹妹相个好人家,别再让乔乔担心了。”
陈清霄掩去眼底苦涩,作揖回应:“多谢世子大恩,陈某明白。”
安顿好陈家人,李长羲于苏云乔照例住进了锦城驿馆。
二人休整了一夜,次日天明时,苏云乔听见鸡鸣声迷迷糊糊醒来,睁开惺忪睡眼,伸手一摸,枕边空荡荡的。
她坐起身披上外衣,走到门口看见外面守着的一道倩影,推开门问:“白檀,世子殿下出去了?”
白檀解释道:“世子在锦城颇有名望,今日一大早许多百姓听说世子途经锦城,慕名来驿馆门外围观张望。世子殿下怕堵了道路,便出去安抚民心了。”
第 37 章
听到白檀这样说, 苏云乔心生讶异。李长羲是说过他曾陪皇甫禅来过锦城,可未说过他在锦城有此等威望。
她系紧衣带,快步出了庭院, 在大门东侧悄悄望了一眼,果真是门庭若市。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百姓朴素的身影,他们或提着自家种的粮食、或扬起亲手织的丝帛,将驿馆前这条不算宽敞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李长羲和驿馆的管事小吏被簇拥着, 若不仔细找寻,还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白檀跟了上来,出声询问:“主子要出去吗?”
苏云乔果断摇头:“我出去添什么乱呢, 先叫人传早膳吧,等殿下回来就能吃上了。”
厨房的人将时间掐得正好,小厮前脚将早膳端上桌, 李长羲后脚便回来了。
杜五福跟在后边, 两只手拎着四个竹篮,里边装满了当地物产, 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 却是锦城百姓的一片心意。
苏云乔替他摆好碗筷, 轻笑着打趣:“郎君从未说过自己在锦城如此受人爱戴,我瞧着蜀郡刺史来了都未必有如此盛大的排场。”
李长羲无奈道:“这番厚爱我受之有愧啊。”
苏云乔不解, 挽起袖口坐下来凝望着他, 示意他详细说下去。
李长羲道:“从前南国年年兴兵来犯,入蜀郡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每逢西南起战事, 不等我朝出兵, 南国人将城中物资洗劫一空便立即撤退, 如蝗虫过境一般,西南百姓生活艰难、不堪其扰。”
说至此处, 他的话音停顿了片刻,声音随即变得有些沉闷。
“十一年前,长姐远嫁南国。自此之后,两国和平往来,西南边陲再无战乱。百姓得以安逸生活,因此感念淑月郡主之功德。锦城郊外最著名的望山寺内甚至供奉了淑月的长生牌,十年来香火不断。”
李长羲的目光再次落到一旁的竹篮上,语气颇为无奈:“百姓没有机会见到郡主,才会对我爱屋及乌。我看着这些沉甸甸的心意,便觉羞愧难当。”
苏云乔听着李长羲的描述,由衷地对淑月郡主生出几份敬意。郡主为国为民远嫁异国他乡,在完全陌生的宫廷生活十载,她内心的痛苦煎熬当真难以想象。
可她仍有一丝疑虑。
“只凭淑月姐姐一位女子便能保西南十年安定?”
如若和亲之策有如此奇效,皇室宗亲多生女儿便可抵百万雄兵,那天下万国何须练兵?又何愁没有良将呢?
“长姐和亲可不是空着手去的。”
李长羲道:“两国交战,不是为了开疆拓土便是为了掠夺物资。长姐嫁到南国为王后,教南国人丝织刺绣、将晟朝的农耕技术传授于南国百姓,南国能自给自足、丰衣足食,自然不会再兴战事。”
苏云乔沉默地听着,心头思绪纷然。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明白。
所以远嫁和亲的女子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以女子的一生作盟书,以她们的婚约作盟约,何其可悲。
苏云乔心中一片悲凉,愈发同情那位素未谋面的淑月郡主。
“今日闲来无事,我想去你说的望山寺看看。”苏云乔心道,主要是想看看那座长生碑。
李长羲望了一眼外边的万里晴空,看样子今日没有雨雪,才答应她道:“今日是腊八,望山寺应当很是热闹,你想去那便去吧。”
这会儿时辰尚早,二人乘马车从驿馆出发,不到正午就能抵达望山寺。
寺庙建在山上,望山寺香火旺盛、小有财力,上山的路修得还算平坦,马车没怎么颠簸,环着山路上行半个时辰后便能看见寺院大门。
推开车门的那一刹那,冷风钻进马车,苏云乔打了个寒战。紧接着便有一双手环在她肩上,她短暂地落入了李长羲的怀抱。男人抽身退开时,苏云乔的身上多了一件厚实的貂裘。
“山里比山下更冷,别着凉了。”
苏云乔握住他的手,跟在他身后下了马车。她伸拇指摩挲他的袖口,问:“你自己怎么不添衣裳?”
李长羲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用力,与她十指相握。苏云乔的右手顿时被暖意包裹,她才想起李长羲那不怕冷的体质,霎时默然无语。
望山寺的殿宇远不如白马寺宏伟大气,游人香客倒是不少。
步入内院,苏云乔被眼前的画面吸引了目光——眼前的院子里支着棚子,棚子下是一口大锅,两个僧人蹲在地上扇风,好让柴火烧的更旺,一个僧人掌勺搅动着锅里浓稠的粥。
“这是在做什么?”
李长羲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看一眼便明白了过来,耐心地为她解惑:“依照天竺传说,腊八是佛陀成道日,寺院都会在这一天施五味粥。在晟朝,也有腊月祭蜡的风俗,因而今日的望山寺格外热闹。”
苏云乔了然,轻挽住他的手说:“我想先去山顶上看看淑月姐姐的长生碑,回来再凑这个热闹。”
“好,听你的。”李长羲欣然道。
锦城人爱戴淑月郡主,在望山寺最深处的山顶上修了一座庙宇,庙中供奉着长生碑,平日里常有人上来洒扫,庙里纤尘不染,如同新修建的一般。
苏云乔与李长羲登顶时,尚有百姓进出郡主庙,长生碑前摆满了食物与野花。
二人并未惊扰其他百姓,只在庙宇门外的远处驻足良久。苏云乔注意到庙里挂着郡主的画像,女子在画师的笔触下竟有几份神仙气质,想来西南边关之地的百姓是真心念着郡主的功德。
苏云乔忽而问道:“郎君上一次来蜀郡,也有这么多百姓围在门口献礼吗?”
李长羲道:“那时我并未表明身份,只有几位官员知晓我的行踪。早知今日会惹来这么大动静,我就该像当初一样隐匿行程。”
二人容貌昳丽,穿着也光鲜亮丽,却始终站在门外不进庙中祭拜,渐渐地引来许多探究的目光。
李长羲握住苏云乔的手腕,拉着她往另一边走去。
苏云乔愣了愣,仓皇跟上他的脚步,却不明白他要带自己去哪儿,忍不住问:“方才不是从这儿上来的,郎君要带我去哪里?”
李长羲道:“北边也有下山的栈道,路途比原路返回要远一些,但胜在景色宜人、游人罕至。”
不知穿过几片林荫,眼前景象豁然明朗。苏云乔被刺眼的阳光迷了眼,半晌才缓过神来。只见天高云淡、晴空如洗,向下俯瞰尽是奇崛的重山,凛冽寒冬时节,山中密林竟还郁郁葱葱,满眼的苍翠之色。
震撼之余,苏云乔从心底生出一股敬畏之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远离那些不知是否稳固的栏杆。
“回头看。”李长羲道。
苏云乔依言回眸,只见下山的转角处立着一棵枝繁叶的巨木,最惹眼的是它每一根枝条下都垂挂着深红色的绸带。
再往前走几步,前方有一处观景台。观景台边缘的栏杆上竟挂着一串又一串形态各异的铜锁,仔细一看,锁上镌刻着文字,像是人名。
苏云乔心中微动,对上李长羲澄澈的双眸,“郎君带我来此处,不会也想挂上一串同心锁吧?”
“上一次来望山寺是春日,我与皇甫先生偶然来到此地,看见了这一幕。那时我就在想,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能与自己的娘子重游此地,挂上一枚属于我们的同心锁。”李长羲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乔乔愿意与我永结同心吗?”
苏云乔怔住了,心底冒出一股子说不出是甘甜还是酸涩的滋味。她属实没想到李长羲是这样纯情的人,竟然会艳羡民间男女定情的小玩意。
可是今日来望山寺是她提起的,李长羲这一路上也都和她在一起,他何时准备过什么同心锁?
她问:“郎君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预谋?”
李长羲微微抿唇,低声道:“方才施粥那间寺院里有卖同心锁,还能现场刻名字,我恰好看见……”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话锋一转,说:“你若是嫌麻烦就算了。”
苏云乔按住他的唇,道:“不麻烦。”
李长羲一喜,当即拂开她的手,贴上她的侧脸亲了一下。
苏云乔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亲昵的举动,并未退后躲避,也没有瞪他,只是脸颊微微泛红,眼角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
李长羲见她这般,又落了一吻,这一次正中朱唇。他想他应当是尝到了男女情爱的滋味。
沿着栈道下山,回到半山腰的寺院内。苏云乔挑了一枚做工精细的铜锁,让那卖锁的工匠现场刻字,李长羲则在一旁翻荷包掏钱付账。
工匠刻字需要一点时间,李长羲想起苏云乔方才说要凑热闹讨腊八粥吃,便拉着她去粥棚下排队。
僧人沿着锅底刮了一圈,面带歉意地抬起头来:“这一锅就剩一碗了,下一锅正在熬煮,劳烦二位稍等片刻。”
苏云乔道:“不妨事的,我们只是凑个热闹、讨个彩头,打一碗尝尝滋味就好。”
李长羲也道:“嗯,一碗够了。”
苏云乔捧着五味粥坐在院里石墩上,李长羲去取来同心锁,苏云乔抬手将吹凉风粥送到他嘴边,笑盈盈地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长羲道:“五味粥。”
苏云乔却摇了摇头。
李长羲作洗耳恭听状。
苏云乔笑着说:“你手里的叫永结同心,我碗里的叫同‘粥’共济。”
李长羲哑然失笑,道:“乔乔博学多才,我自愧不如。”
第 38 章
从望山寺回锦城以后, 李长羲于苏云乔不急着回驿馆,先去了锦城经院。
眼下太阳还未落山,时辰尚早, 二人迈入经院正门,可以听见学堂传来的读书声。大抵少年人读书都容易困倦,这读书声拖泥带水听起来很是煎熬。
苏云乔道:“我看锦城经院与文陵书院没什么不同,为何它叫经院呢?”
李长羲道:“锦城经院内设有普通的书院, 但它建成之初并非是作为学堂成立的。此地原本皇甫先生家乡老宅的旧址,先生一生收集百家典籍尽数珍藏于此,他老人家出资将老宅扩建成经院, 设藏书阁、置讲堂,邀各派名家到此地讲学传道,待皇甫先生告老还乡, 也要在此处讲经。”
苏云乔思索片刻, 恍然大悟:“就如先秦时的稷下学宫,皇甫先生这是要重现百家争鸣之盛况?”
李长羲迟疑了一瞬, 道:“有相似之处, 但不尽相同。百家争鸣终究是为博得君王青睐以实现自己的抱负, 皇甫先生则并无此意,也无心变革儒学独尊的局面。”
他轻叹, 接着说道:“当年号称诸子百家, 如今能后继有人传承下来的,恐怕不过三四家。皇甫先生请人讲学, 更多是传授常人有所用的技艺与理论, 亦或是宣讲佛经道经开解众生心中苦闷积郁, 以便众生寻求精神寄托。”
苏云乔:“皇甫先生与梁相爷同为陛下在潜邸时的旧臣,从志向到心境竟是截然不同。”
李长羲:“或许是我偏私, 依我浅见,还是皇甫先生卓见高明。梁相爷为了立储一事屡次逼迫陛下做决断,只怕会招来祸端。”
苏云乔环顾四周,四下无人,于是小声问:“梁相爷究竟看中了哪一位?”
李长羲沉声道:“梁甫看人的眼光四十年如一日。”
苏云乔听他说得隐晦,似懂非懂地垂下眼眸。这话的意思是说,梁甫看中的人与当年的陛下相似?宁王性子张扬,行事莽撞,她虽不知陛下年轻时是什么模样,但可以肯定他不会如宁王这般。
她默默比了三根手指,再抬头看李长羲的眼色。
李长羲点点头,唇角带着笑意,赞道:“聪明。”
苏云乔想着离京之前还被禁足于王府中的景王,“事到如今,他还要坚持吗?”
李长羲仰首望天,骄阳向西边缓慢挪移,阳光却依旧刺眼。
“陛下精于制衡之术,不会坐视一方独大,景王的禁足令该解了。”
步入后院,厨房里传来一阵扑鼻的鲜香,苏云乔感觉到有些熟悉,快步走近向厨房内张望,果不其然地看见陈大娘忙碌的身影。
“大娘!您的病还未痊愈,怎么就劳碌起来了?”
透过厨房的门窗可以看见妇人衣着朴素,腰间系着麻布围裙,花白的头发只用一根木头簪子固定在脑后,一双精瘦布满皱纹的手不大熟练地翻着比车轮还大的铁锅,偶尔抽出空来用肘部的衣服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陈大娘闻声抬头看向门外,眯起眼睛看清苏云乔的面孔后欣喜地笑起来,“云乔回来了?嗐,我这都是老毛病了,麻烦你们为我付出这么多心力。”
她放下锅铲,慌忙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油污,接着有些局促不安地说道:“我听清霄说你与世子明日要远行,去那个什么南国?听说南国人粗鄙,物产匮乏,吃的都是粗粮和烤肉,我便想着在你们出发前做一顿好的,也算报答世子的恩德!”
“从前都是大娘照顾我,如今正是我报答您的时候,您快别忙活了,这些事情交给厨子去做吧,人家可是领了俸禄的。”
苏云乔进去挽陈大娘的手臂,陈大娘却急了,匆忙伸手推开她。
“厨房里油烟重,你穿着这么昂贵的衣裳可不敢进来,当心蹭一身灰!”陈大娘说着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清水倒进锅里,盖上竹木锅盖。
“我不过是翻腾两下锅铲,累不到哪儿去。方才你看我有些生疏,那不是累的,只是我从前用惯了陶土锅石锅,没使过这富贵人家的铁家伙。你就当是让我见见世面,别赶我出去了。”
苏云乔拗不过她,只好叫来几个厨房的杂役在旁边帮忙,尽量让大娘少动手、只动口。
从厨房退出来,她一回头便看见陈清荷在屋檐下朝她招手,陈清荷看到她身后的李长羲,神色略有迟疑。
李长羲很识趣地借口查谷大嘴功课主动离开,苏云乔得以单独和小姐妹说说话。
“高八斗还不知道我们来了锦城,但我听说他在南郡大肆宣扬我德行有亏被高家休弃,那些毁人清誉的瞎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陈清荷掩上房门,转身到桌边为苏云乔倒茶,语气愤然道:“世上竟有这种烂心烂肺的险恶小人!”
苏云乔听得她的描述也是怒火三丈、气血翻涌。
沉默片刻,她捏紧拳头道:“他得意不了太久,殿下已经搜集了高家与南郡刺史上下勾结、收受贿赂、强占民田等诸多罪证。高八斗获罪之日,他编造的污言秽语也会不攻自破。”
“但愿如此吧。”
陈清荷苦笑,伸手环住苏云乔的腰,将侧脸贴在她的肩头:“这世道毁人清誉容易,证明清白却难如登天,我只庆幸蜀郡与中原相隔连绵重山,那些谣言传不到锦城。”
苏云乔一时出神,从前她与陈清荷就是这么紧密无间,夜里甚至同卧一张被子,半年未见,她竟有些不适应了。
缓过神来,她抚着陈清荷垂下来的辫子,问道:“待风波平息之后,姐姐还想回文陵吗?”
“回不去了。”陈清荷无奈地摇摇头,仔细分析道:“即便高八斗获罪,高家根基尚在,迟早还会有高九斗、高一石。文陵就那么大,人人都知道我进过高家的门,即便我自证了清白,来日走在街上还是免不了受人议论。我还不如在锦城安家,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是这个道理。”
见她似是放下了前尘,苏云乔也松了口气,颇为欣慰地笑了,转而撑起她的脑袋,盯着她的眼睛笑问:“前头书院里不乏青年才俊,说不准哪一位便是将来的状元根苗,你可有相中的?”
陈清荷撇撇嘴,眼底闪过几分抗拒之色,说道:“你以为是个读书人就同你家郎君一般明礼贤德?我如今是不敢相信这些眉清目秀的读书人了,谁知道那衣冠楚楚的皮囊之下藏着什么禽兽?左右哥哥还未娶妻,我也不急着嫁人。”
苏云乔恍惚间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忽然乐了,掩着唇笑出声来。
陈清荷不解地看她:“你笑什么?”
“我想起前些年咱们说的玩笑话。”
苏云乔道:“那时大娘鞭策清霄哥刻苦读书,说他若是考中功名做了大官,咱们都可以跟着享福了。那时我说什么来着?”
陈清荷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也笑了:“你说‘苟富贵,无相忘。’”
苏云乔饮了口茶,道:“如今我富贵了,你们也该跟着我享福了。我手里有些闲钱,不如你盘个铺子,往后自己经商,争取做个锦城女首富?”
陈清荷嗔怪道:“那你小瞧我了,我要做便做蜀郡女首富!”
“好好好,那我就是蜀郡女首富背后的女人。”苏云乔很是配合地附和她,随后思索一番,说:“我叫人去打听打听,多少银两能盘下锦城的铺面,明日一早,出发之前,再让人将银子送到经院。”
陈清荷方才没当回事,这会儿听苏云乔语气正经不像玩笑,顿时收敛了笑意,慌忙握住她的手:“不是吧云乔你说真的?”
苏云乔:“我还能哄骗你不成?”
陈清荷一惊:“我就会舞个针线,哪里会经营什么铺子?纵使你现在家财万贯不在乎这点小钱,也不能胡乱挥霍啊!”
“你是掌柜,许多事情不用亲力亲为,你不会的事雇人来做就是了。”苏云乔自己也是慢慢地才理解这个道理,她回想起自己初入平王府时挑灯夜战学记账的糗事,那时的她便如此刻的陈清荷。
“你都擅长针线功夫,那便盘个布庄或绣坊,即便不能一本万利,那也能添些进项,保你生活滋润了。”
陈清荷沉默了。
实话实说,她有些心动。
从前母亲带着她与陈清霄兄妹二人,总是遭受权贵欺压,说到底是看他们无权也无财、最容易拿捏。如果她自己囊中富足,今后谁还敢欺负到他们头上?
她若是自己富裕,往后未必要嫁进男人家里伺候夫家满门老小。那样的日子,想想便觉逍遥。
“我会仔细考虑的,不过云乔你无需再送银子过来了。”陈清荷道。
苏云乔微怔,随后想起了什么,急忙说道:“先前世子殿下留的钱是给大娘治病的,大娘还未痊愈,那钱动不得。你我是什么关系?姐姐竟还跟我客气上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清荷见她想岔了,先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背,随后转身进里间,搬出来一只木箱子。
苏云乔疑惑的目光落在箱子上,“这是?”
陈清荷翻开木箱盖板,里边竟堆放着许多银锭和布匹。
她笑着说:“这是高八斗求娶我时送来的聘礼,只可惜最值钱的金钗大婚那日戴在我头上,离开的时候被那个老太婆扣下了。即便如此,这些银两也足够支持寻常人家一家老小一辈子的的开销,盘个铺面绰绰有余。”
第 39 章
陈家人是什么品性, 苏云乔心里最清楚。
陈清荷若真有难处,一定不会拒绝她的帮助。
反之,陈清荷自己有些微薄的积蓄, 就一定不会再收她的钱。
陈大娘做好了晚饭,白檀奉命来门外传话,苏云乔帮着陈清荷将木箱搬回里屋,这才出门去前厅吃饭。
陈大娘烧了五菜一汤, 三荤两素,比不得宫廷王府那些大厨做得精致美观,却是香味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陈清霄将自己面前的菜肴与苏云乔手边的鲫鱼豆腐调换了位置, “云乔从前最喜欢母亲做的这道红烧野鸭,今日可得多吃几口,下一回再想尝到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几道目光齐聚在他身上, 陈大娘稍稍迟疑了一瞬, 随即笑着说:“这个说来也容易,这又不是什么祖传秘方, 不忌讳外传。一会儿找个人将菜谱记下来, 以后云乔回了京城也能随时尝到这个滋味儿!”
李长羲不动声色握住苏云乔的手, 朝陈大娘笑了笑:“还是大娘想得周全。”
在锦城经院吃完晚饭,二人回到驿馆, 苏云乔将次日出发要穿的衣服备好, 其余的杂物都交给杜五福他们搬到马车上。
李长羲盘膝坐在榻上,拎起剪子剪了两盏明烛灯芯, 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只是声音太小, 听不真切。
他透过烛光定定望着苏云乔的身影,女子身姿曼妙, 该饱满的饱满,该纤细的纤细,整体来看比起初相见那时要圆润一些,但在人群中依然是偏瘦的那一类。
“难怪你怎么养都这么瘦,原来是王府的厨子手艺不精,饭菜不合你胃口。”
苏云乔听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回头对上李长羲专注的目光:“我什么时候嫌府里饭菜不合胃口了?郎君这话说的,仿佛我是什么娇生惯养难伺候的主儿。”
李长羲感叹道:“衣不如新,饭不如故。”
“不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么?”
苏云乔下意识反问,话出口后才有所察觉,话音一顿,霎时间明白了男人在纠结什么。
她有些无奈又好笑地回他一记眼刀子:“李兄从哪里学的拈酸吃醋?就为一盘鸭子同我过不去?”
李长羲不辩驳,喃喃道:“我今日才明白,你当初为何对梁照音的事耿耿于怀。”
“这不一样!”
苏云乔拍了拍灰尘,疾步上前坐在榻上,焦急解释道:“我那是、我那是怕你心有所属,迫不得已奉旨娶了我,我可不是与梁姑娘争风吃醋。”
李长羲也放下了剪刀,“那你呢?如若没有那道赐婚圣旨,你与陈兄算不算青梅竹马?”
苏云乔道:“梁姑娘倾慕你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清霄哥可从未有过逾越兄妹之谊的举动。”
李长羲不以为然道:“他虽谨守礼数,可他看你的眼神分明不是一位兄长看小妹的眼神。”
苏云乔张了张口,下意识回想陈清霄看她的眼神。饶是她在记忆里搜刮一番,也没想起李长羲说的究竟是什么眼神。
她似乎从未注意过陈清霄的目光,也不知道陈清霄眼中藏着什么别样的情愫。
即便真有什么,她已经为人妻,陈清霄不可能违背人伦做出失礼之举,过往那些琐事便让它散在风里,李长羲又何苦紧抓着不放呢?
苏云乔思绪乱作一团,心头莫名地涌上一阵委屈,躺倒在榻上将被子拽上来盖住半张脸,声音闷闷地:“殿下非要这样想,妾无话可说。”
“你……”李长羲原也没想问出什么,怎料她竟生气了?
苏云乔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天色已晚,殿下早些休息。”
“生气了?”
李长羲有些手足无措,凑过去想看清她的表情,可她将被子掩得严严实实,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败下阵来,软了语气道:“我不过是想听你说一句对他没有爱慕之情,怎么就这么难?”
“我对陈清霄没有爱慕之情。”苏云乔道:“殿下满意了吗?”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李长羲却生不出半点欣喜的情绪。
她真生气了?
成婚近半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她有脾气,一时间不知该担忧还是欣喜。
这段时日她渐渐放下了戒备,与他相处时已有寻常夫妻之间那种松弛与亲切,他真怕今夜之后退回原点。
可她今夜敢将生气写在脸上,明晃晃地晾着他。夫妻之间偶尔吵架拌嘴才是常态,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与乔乔离寻常夫妻似乎更近了一步?
枕边人呼吸声传来,李长羲一听便知道她还没睡,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不知道诗人写的情爱究竟是怎样的情感,近些日子我总想看着你,看着你便想抱着你,抱着你又怕别人惦记你,我好似着了魔。”
“……”
苏云乔的确还醒着,将李长羲这番剖白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为何,她有些怯懦。
他说夫妻之间同心同德,她也愿意与他同舟共济、白头偕老。
他说男女情爱、真情告白,她只有沉默,万万不敢当真。
她不应声,两人便这样各怀心事直至入眠。
…
西出锦城,再往后便是连绵不绝的山路。
苏云乔出发前夜没休息好,坐上马车后没什么精神,一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醒时掀开帘子看一眼窗外景色,每一次的景象似乎都是相同的。
如此行进三日,外头的山色才有些许变化。
南方的山本该终年苍翠,眼前的山却渐渐显露土色,光秃秃的山脉唯有顶峰染着皑皑雪色。
苏云乔再次醒来时感觉一阵头昏脑涨,不知是不是睡得太久了。
马车此刻停在路边,车内只她一人,李长羲不知去了哪里。
她正要下车寻人,便看见李长羲提着水壶回来,倒了一杯深色的药汁递给她。
苏云乔一整天没怎么进食饮水,正觉有些口干舌燥,唇珠处已经干得起皮了,没有询问便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茶杯里见了底,她才问道:“这是什么?”
李长羲替她擦去唇边水渍,解释道:“我们今夜天黑之前便要进入南国地界,此处地势高,容易有头晕胸闷的反应。太医配了些草药,烧开喝下去会好受一些。”
苏云乔恍然,透过敞开的车门望向远处,脚下坎坷蜿蜒的土路仿佛看不到尽头。
“从南国边境到国都还有多远?”
“脚程快便是四五日,慢些便是六七日。”
苏云乔点点头,没再多问。目光垂落在门外护栏边,白将军已不复平时活力四射的模样,整条狗病恹恹地趴着,尾巴偶尔来回扫动,很是可怜。
“这药对它管用吗?”
李长羲迟疑了,看看杯底又看看脚边一团白,“试试看?人能喝的东西总不会毒死它。”
话虽如此,苏云乔还是让白檀去后边马车上询问了太医,得知草药虽狗没有毒性,才敢往白将军的食盆里倒上半碗药汤。
这药似乎真有些效果,也可能是路上走的时间长适应了当地的环境,进入南国国境的第二日,苏云乔便没有那些不适的症状了。
再看马车门外的白将军,很是精神地蹲坐着,两只耳朵直直竖起,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远处山头。
苏云乔起先没有注意,待她小憩一个时辰起来发现白将军仍然紧盯着远处的山头,渐渐觉察到了异样。
天色将暗,她顺着白将军盯着的方向看去,只能依稀看到蓝天与荒山相接的弧线上有什么东西在攒动,大概是人影,仔细看也看不真切。
想着南国人多以游牧为生,边境地区可能住着几个部族,苏云乔没再深思,揉了一把白将军的脑袋,拢紧披风退回马车内。
次日队伍继续向南国国都行进,苏云乔趴在窗边,远处又出现了几抹星星点点的人群,看起来比昨日更近一些。
心中有种异样的感受,她拉上帘子,拍了拍李长羲的膝:“远处似有人影,像是从入境南国开始就一路跟着咱们。”
李长羲闻言叫停了马车,推门出去翻身上了马车顶部,没一会儿便回来了。
“圆甲尖帽配弯月刀,像是罗珂的人。”
苏云乔茫然:“罗珂?”
“南国的内政也并非铜墙铁壁一般安稳,这罗珂是索南赞普的侄子,当年罗珂的父亲争夺王位惜败于索南,家族后人流亡至边境。”李长羲道。
苏云乔蹙眉:“罗珂的人为何跟踪我们?难道是想袭击我朝使节,挑拨两国关系?”
李长羲若有所思:“时过境迁,罗珂成了部落首领,也养出了一些兵士,虽不能直接与一国之力抗衡,但他手下蛮卒常常堵在商道上拦路劫道,两地商人不堪其扰。他无从得知两国外交事宜,或许是把我们当成商队,跟上来试探我们的底细。”
苏云乔了然,道:“他跟得越来越近了,无论他意欲何为,咱们还是要多加警惕吧?”
李长羲轻握她的手,安抚道:“有我在,不会让你受惊。”
入夜,客栈内陆续熄了灯,只留几盏忽明忽暗的火烛。
上等雅间的房门紧闭,窗户留了一条缝隙,冷风钻入房中,竟吹出妖异如鬼魅一般的呼号。
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匍匐在窗沿下,窗牖轻轻敞开,发出微不可闻的‘吱呀’声,像是被风吹动,并未惊动熟睡的旅人。
黑影谨慎地停顿了片刻,才翻越窗户潜入卧房。
咔哒——
门窗骤然紧闭,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幽幽的火光映照出一张俊美的面孔,男人笑盈盈地走出来,对几名黑衣人道:“远方来客,怎么不从正门进来?”
第 40 章
三位黑衣壮汉见此情形, 第一反应是抽出弯刀,为首者认出李长羲的身份,横过弯刀挡住身后两人。
他上前一步, 用蹩脚的汉话说:“在南国,你才是客。”
李长羲用手里的火烛点燃柜子上的灯,火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墙上,他斜睨黑衣人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首领再进一步, 勾唇轻笑:“贵客既然醒着,就跟我们走一趟吧。您玉体娇贵,别逼兄弟们出手, 伤着人就不好了。”
“就凭你们几个,恐怕请不动我。”李长羲放下烛台,摸上腰间剑柄, 掌中一片冰凉。
“小子好生狂妄!”黑衣首领竖眉瞪眼, 刀尖扬起,抬起手肘向同伴发号施令:“上!”
李长羲拔剑的瞬间, 黑衣人身后的阴影中涌上两名侍卫, 双方没有经历太长时间的缠斗, 黑衣人便被反扣双手摁倒在地。
黑衣首领趁侍卫翻麻绳的间隙,鲤鱼打挺一般跃起, 持刀冲着李长羲的命门而去。
手起剑落, 李长羲轻易地挑飞他掌中弯刀,眼底寒芒闪过, 踹中黑衣首领的胸口, 再次将人镇压在地上。
黑衣首领是条汉子, 肋骨处撕心裂肺一般疼得龇牙,仍挣扎着想跳起来。
李长羲踩着他的胸口, 反手将长剑刺在他颈边地上,剑刃离他的的皮肤不过薄薄纸片的距离。地上湮了几滴冷汗,黑衣首领放弃了挣扎。
“回去告诉罗珂,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下次亲自来见我。”
收剑入鞘,含铁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侍卫眼疾手快将地上的漏网之鱼绑起来,房门大开,又进来几名侍卫,拖起地上的三人离开。
苏云乔缩在客卧的墙角,与事发的主屋仅有一墙之隔。她听着隔壁的从打斗吵闹渐渐归于平静,悬着的心安了一半。
屏风外传来推门声,她顿时警觉,握紧袖口内的短刀。
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门外月光映照出一个人影,苏云乔很快认出了李长羲的身形,心中大定,手腕一松,短刀掉落在地上。
“是我。”李长羲走进来,望见苏云乔眼中未散去的惊恐,伸手搂住她,将人打横抱起,放回榻上。
苏云乔念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肯躺下来,挺直腰背抬头看他:“你不是说罗珂的人只劫道谋财?那伙人为何还想拿你回去?”
李长羲承认道:“我小瞧了他的野心。”
苏云乔犹是不满:“殿下已经知道罗珂并非善类,为何还要放虎归山呢?你放走那伙刺客,他们下次行事定会增添人手,到那时再遇见什么危险,恐怕咱们会措手不及啊……”
李长羲道:“杀了他们,罗珂等不到回音,迟早也会知晓行动败露。我们毕竟是在异国他乡,做事不宜做绝。”
苏云乔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李长羲凑到她身旁坐下,捧起她的脸轻轻揉捏,眼底晕染出一片笑意:“你方才很担心我?”
苏云乔霎时收敛了神情,板着脸推开他,“殿下这身衣服不干净。”
李长羲脱下外袍,只着单衣再次挤上床榻:“自从离开锦城,你再也没唤过郎君。乔乔,那日的事情就这么让你耿耿于怀吗?”
苏云乔沉默须臾,闭上眼睛,坦诚道:“不是,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殿下的心意。”
李长羲指尖点在她的唇边,用最温和的声音说道:“我没有逼迫你立即回应,你不想回应,我们就还像前两个月那样相处,好吗?”
苏云乔神色微动,同心底乱七八糟的情绪斗争了一番,终究点了点头。
次日天明,一行人再次启程。杜五福在马车外听说了昨夜的事情,一阵后怕。
昨夜入住客栈,他被安排在最外间的客房。李长羲以他要驾车为由,再三叮嘱他好好休息。他没有多想,夜里睡得格外沉,哪能想到他昏睡过去的夜间,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苏云乔眼睁睁看着杜公公眼泪纵横,声情并茂地哭诉世子不信任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眼角堆起一层层褶子,不知为何,这一幕有些滑稽。
她很想笑,却忍住了,只有微微颤抖的双肩暴露出她此刻忍笑忍得艰难。
李长羲无奈地掀起帘子,从窗口探出头安抚杜五福:“不是不信任你,你说你又不会武功,昨晚让你留在房里你能做些什么?万一吓出个好歹,往后我上哪再找这么贴心的奴才?”
杜五福好似被劝服了,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说:“奴才从今日开始习武,迟早能护主子周全。”
“学吧,你有心学就不怕晚。”李长羲看他神色坚决,好笑地说。
拉上窗帘,苏云乔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杜公公什么时候习武?我能不能也偷师学两招?”
李长羲哑然失笑:“他那是玩笑话,你真信了?”
苏云乔脸一红,有种被戏耍了的无力感,默默看向别处。
李长羲弯起食指,勾着她的下巴让她转回来,道:“你想学,我亲自教你如何?”
苏云乔重新燃起希望,眼睛亮亮的,欣然道:“好啊,郎君何时教我?”
李长羲:“今晚如何?”
苏云乔一愣:“今晚?”
李长羲贴着她的耳朵低语:“今晚关起门,我手把手教你。”
苏云乔霎时脸颊滚烫,耳根也染上了粉色,羞恼地推开他,狠狠剜他一记眼刀子。
李长羲渐渐发现了逗她生气的乐趣,被瞪了也乐在其中,面上一副正直而无辜的模样,试探着牵她的手。
苏云乔避之不及,挪开一步坐到了角落里。
李长羲不依不饶地贴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吻住她柔软的朱唇。苏云乔睁大眼睛,气恼地捶打他的胸膛,眼前男人纹丝不动。
好不容易等他过了瘾退回去坐好,苏云乔拽出手帕愤然擦去嘴角被弄花的口脂,没好气道:“说好了像前两个月那样相处,殿下这是发什么疯?”
李长羲坦言:“你生气的样子实在娇俏,我把持不住。”
苏云乔咬牙切齿,极为小声地骂了句:“下流,无耻。”
李长羲还是听到了,可他恍若未闻一般,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
傍晚,马车停在南国京郊外三十余里的县城中,这是进入国都之前的最后一站。
此处的客栈比前两日的居住环境要优渥得多,屋里窗明几净,茶壶里难得有了茶叶,床边帘幔用的还是晟朝传入的丝绸薄纱,颇有典雅意境。
转过天,随行众人的气色都好了许多,只有李长羲和苏云乔看起来休息的不太好。
苏云乔从早晨起来便不想跟李长羲说话,男人几次主动服软,她视若无睹。
杜五福隐隐感觉到两位主子之间气氛不对,很识趣地离远了些,麻利地喂白将军进食饮水,随后伺候它套上绳索,拴在马车前护栏上。
苏云乔提起裙摆上车,李长羲一直跟在旁边,她不好当众推搡他,只当做没看见。
李长羲忽然停住脚步,伸手按在马车侧板上,片刻以后,他手里多了一枚飞镖、一封信函。
苏云乔一惊,下意识去看他的眼睛。
“上车。”李长羲不动声色把东西塞进袖子里,挡住了不远处的杜五福,伸手扶苏云乔上车。
苏云乔狐疑地看向他的身后,他不想让杜五福知情?为什么?这似乎不是他第一次对杜五福有所隐瞒……
两人上了马车,关上车门。
李长羲才翻出信函,粗略阅读上面蜷曲的墨迹。苏云乔探头过去看了一眼,一个字都没看懂。
她再观察李长羲的表情,他好似十分专注,显然是能看懂这些弯弯绕绕的。
等了好一会儿,苏云乔才等到他收起信纸,赶忙打起精神问道:“这是南国文字吗?”
“嗯。”李长羲道:“是罗珂,他想与我谈一场买卖。”
苏云乔:“什么买卖?”
“他想入主南都,夺回王位。”李长羲轻笑一声,将信纸撕碎人附近暖炉里。
“他能回报什么呢?”
“罗珂说,待他称王,便放阿姐归国,并向晟朝称臣纳贡,永世交好。”
苏云乔再如何不懂诗文道理、不明朝政局势,也晓得造反不是儿戏,听了这话不知该赞叹罗珂志存高远还是笑他痴心妄想。
“索南赞普执政数十年,南国京都局势早该稳定了,凭他手下几个虾兵蟹将就想夺回王位?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正因如此,他才想到寻求大晟的援助。”李长羲忽然问:“你可知在索南赞普继位以前,大晟与南国的旧怨?”
苏云乔摇摇头:“我哪里听过这些。”
李长羲道:“说来惭愧,大晟历代皇帝都精于权术,南国内政混乱,王位之争向来惨烈,手足相残、叔侄相斗的事迹比比皆是,这其中少不了我朝的推波助澜。”
“当年索南赞普因此成为人质在晟朝拘押数年,他归国之后才会恨极了大晟,刚刚稳住南都局势,便剑指蜀郡。他设计陷害陆重山,何尝不是一种以牙还牙。”
李长羲深吸一口气,随即又道:“以我的身份,不该说这些。”
苏云乔了然,道:“罗珂深知大晟惯用的手段,才会想出这一招,尝试向殿下求援。”
李长羲没再多言,默认了她的话。
苏云乔盯着暖炉里即将燃烬的纸灰,“殿下不准备回应罗珂?”
李长羲掀起窗帘,马车已经来到南国国都城门下。
他道:“还是等见过阿姐之后再做决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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