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李长羲与苏云乔乘马车进入南国都城, 一位南国礼部官员安排他们到住处暂时歇脚。
南国为接待晟朝来使,安排了一座等同大晟侯爵府规格的院落,庭院宽敞, 只是景致不及晟朝园林南秀雅。
入住之后,下人备好热水,众人先行沐浴更衣,洗去这一路携来仆仆风尘与疲倦。
苏云乔作为使团中唯一的女眷, 比旁人多了一项梳妆的流程。白檀心灵手巧,很快便替她梳起高椎髻,戴上珠冠、簪饰金钗。
苏云乔鲜少打扮得这么隆重, 之前在洛都时,李长羲习惯处事低调,她便也夫唱妇随, 就连参加宫宴都刻意避免穿戴奢华的首饰。今日头顶被压上沉重的金银珠玉, 她还真不适应。
妆发已成,白檀打开房门让一名侍女进来, 苏云乔透过铜镜看到侍女捧着华贵典雅的服饰, 是一件金丝暗云纹大袖襦裙, 裙头绣着并蒂莲的纹样。黛蓝色襦衫配合朱粉间色襦裙,外头再着一件厚重狐裘, 既端庄贵气又保暖。
苏云乔在穿衣镜中仔细审视自己, 未发现什么疏漏,这才出门与李长羲碰头。
李长羲亦是装扮隆重、穿着礼服, 整个人一改平日温润的气质, 眉宇之间增添几分威严。
苏云乔来寻他时, 他正与两名随行而来的礼部官员商议正事。余光瞥见不远处贵妇人模样的妻子,李长羲止住了话音, 示意官员离开,自己大步走向妻子。
“你今日装扮雍容华贵,可堪称国色,险些认不出来。”
苏云乔却有些忐忑,心底隐隐敲起退堂鼓。她不是使团的成员,只是作为家属随行来到南国,让她随众人入南国王宫赴宫宴,她真怕自己不知不觉露了怯有损大晟威仪。
“淑月姐姐当真召我随使团一同进宫赴宴?殿下是来和南国谈论邦交大事的,我身为女眷跟过去算怎么回事?”
李长羲笑道:“你何时见过有人夜间谈论邦交政事?今夜的宴会只是接风宴,用以昭示南国的待客之道,席间不会提及两国军政之事。阿姐特意嘱咐让我带你进宫,便是将你视为自家人,你且放宽心吧。”
申时末,大晟使团从居所出发驶向王宫。李淑月向索南赞普请了恩旨,今日宫门大开,破例准许马车入宫门直至天明殿前。
天明殿耸立于八层台阶之上,殿门外铺设红毯绵延至天名门,南宫侍女排列与红毯两侧,一位女官走上前将晟朝众人请下车。
“欢迎晟朝使节远赴南国,大王与王后为贵客准备了晚宴,请贵客进殿。”
“多谢赞普盛情款待。”
步入大殿,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两侧的南国官员,这些人大多身形魁梧、面相凶蛮,头发与胡髯皆卷曲浓密而蓬松。
再往前几步,大殿前方王座上坐着一个仪容威严的男人,与殿内其他人不同,此人像晟朝人一般束发戴冠、不蓄胡髯,脸上干干净净。他的眉毛隐隐发白,眼神却如雄鹰一般锐利。
这就是南国的王,索南赞普。
李淑月坐在索南赞普身旁,身穿南国服饰,额发间嵌着红珊瑚、绿松石,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南国饰品。
在李淑月右侧下方还有一张坐席,一个年轻的贵族男子端坐在那,他的装扮与索南赞普相似,如若仔细辨认就会发现,他的相貌也像极了索南赞普。
李长羲直挺挺地向上首三人作揖见礼,索南赞普似乎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大手一挥便让晟朝众人入座。
索南赞普望向席间,忽然朗声道:“世子是孤的妻弟,又听闻世子在晟朝现居的府邸乃是孤之旧居,可见孤与世子缘分不浅,今夜定要让世子尽兴、不醉不归。”
“赞普盛情,不敢辜负。”李长羲举杯回应:“说起赞普在洛都之故居,当年您收集诸多经籍书卷藏于明章楼中,临走时留下藏书万卷,如今倒是便宜了我这后来人。”
“晟朝经文博大精深,孤为质子时粗浅修习,所学不过是一点皮毛,已是受益终生。”索南赞普唇角上扬,眼中却无笑意:“如今明章楼藏书万卷尽归世子所有,倒是应了你们晟朝的一句俗语,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二人拉扯了几个来回,索南赞普才放过李长羲,转而与南国礼部官员搭话。
苏云乔小声道:“这索南赞普不愧是在晟朝读过书的人,说起话来阴阳怪气,颇有‘文人气’。”
李长羲:“这话让你口中的文人听见,你我恐怕要遗臭万年。”
苏云乔轻笑,低头撕下一条牛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再饮牛乳茶解腻。
南国的吃食单调,一眼望去全是牛羊肉,起初尝着还算咸香,吃得多了只觉得腻味。
她悄悄打量李长羲,见他面色如常,忍不住问:“殿下吃得惯吗?”
“吃不惯。”李长羲坦诚道,“先对付几口做做样子,一会儿去阿姐宫中,她那儿有大晟的厨子。”
苏云乔一听这话,当即放下了刀叉。早知道宴会之后还能开小灶,她何苦与这又老又腻的牛肉过不去?
她目光环视四周,不动声色地凑到李长羲肩上:“淑月姐姐身边那位年轻男子是什么人?”
李长羲抬眸望去,年轻男子正侧身往淑月杯中添酒,看起来很是谦和恭谨。
“他索南赞普的长子,名叫卓朗。他的生母只是南宫里某个相貌出众的宫女,被索南赞普临幸过两回,就有了卓朗。”
苏云乔听到这个名字才有了印象,临行之前,平王交代李长羲告诫淑月,说什么卓朗记在淑月的名下,提起过此人。
“卓朗有二十岁吗?他看起来与淑月姐姐差不了多少。”
“他只比阿姐小七岁。”
苏云乔默然,心中对这位南国大王子肃然起敬。面对只比自己年长七岁的嫡母,卓朗竟然能如此恭敬孝顺,若不是心性纯良、品德高尚,那便是城府极深、极能隐忍了。
酒过三巡,李淑月借口不胜酒力便要离席,还向索南赞普请旨带走了李长羲于苏云乔。
李长羲挽着苏云乔的手出了天明殿,在拐角的长廊前看见了李淑月的身影。
“阿姐!”李长羲欣喜的声音才出口,不远处忽然多出一道人影。
卓朗臂弯处抱着一件披风,紧跟上来停在李淑月身前,柔声道:“母后,夜里凉,您与平王世子还是回天鸾宫再叙话吧。”
李淑月眉心微凝,问:“怎么是你?秋棠呢?”
卓朗道:“我她先回去准备醒酒汤了。”
李淑月了然,目光掠过身旁的弟弟和弟媳,有些不耐烦地对卓朗说:“好了,宴会还未散,你身为大王长子不宜离席太久,赶快回去。”
苏云乔与李长羲默契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狐疑之色。
李淑月看着卓朗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转回身对二人说:“长羲明日还要来前朝议事,今夜就别来回折腾了,随我回天鸾宫吧。”
李长羲微怔,半晌才点头应下来:“听阿姐的。”
一别十一年,李淑月似乎早已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温柔的长姐。
她说话时语气淡淡的,不至于沦落到疏离客气的地步,但也不似从前亲近。她身上早已褪去小女儿娇柔的气质,如今的她当真有一国王后母仪天下的威仪。
李长羲还记得自己那时年少,被皇帝亲自教养,皇帝对格外器重,对他的要求也非常严苛,从学业到规矩礼数,压在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身上足以令他喘不过气。
父亲母亲插不上手,也无法阻止皇帝对他的磨练,只有阿姐会在他课余闲暇时偷偷地寻他,给他送甜食点心,问他苦不苦累不累。
记忆中的情境与眼前坚韧的背影重合,李长羲无声地叹了口气。
苏云乔向来敏锐,察觉到李长羲情绪低落,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李长羲掌中一凉,心头却涌入暖意,垂眸对上苏云乔关切的目光,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我没事。”
是了,他还有乔乔。
如今他身边依旧有人柔情似水、待他关怀备至,是他的结发之妻。
天鸾宫离前朝有些远,三人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看见明亮的灯火。
秋棠迎了出来:“主子,小厨房里备了荷叶饭、葱香鸡、糯米丸子还有世子最喜欢的牛乳酥,奴婢不知世子妃的喜好和忌口,还准备了一些食材,您看是否再加两道菜?”
李淑月停下脚步,回头对苏云乔说:“方才见你没怎么动筷子,想必是吃不惯南国的肉食。你想吃什么只管告诉秋棠,凡是大晟菜式,她都会做。”
苏云乔受宠若惊,忙道:“我没什么忌口,方才说的那些就足够了,有劳阿姐费心了。”
李淑月见她客气,自顾自对秋棠吩咐:“再加个蛋羹。”
三人进了正殿,扑面而来的暖意冲散了室外的寒风。李淑月将披风仍在一旁的椅子上,转身坐下来倒了杯茶。
“此处没有外人,你们就别拘着了。”她上下打量李长羲,道:“上次见你,你还没有这张桌子高,如今出落成谦谦君子,还娶了这般如花似玉的妻子,我倒是不敢认了。”
听着姐姐话语直白,李长羲松了口气,感慨道:“阿姐的性子也变了许多。”
李淑月笑了笑:“是吗?我如今是什么性子
依誮 ?”
李长羲:“阿姐比从前直爽。”
李淑月:“你倒不如直说我变得泼辣剽悍。”
李长羲否认:“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李淑月不再纠结这个,转而看向苏云乔,“你这媳妇倒是温柔和顺,与我当年有几分相似。”
苏云乔茫然地抬起头,她看着李淑月如今的做派,怎么看都无法和温柔和顺四个字联系起来。
李淑月又意味深长地说:“身在皇室,性子太软可不好。”
第 42 章
这番话意味不明, 苏云乔抿着唇捏紧拳头,宽大的衣袖掩去她此刻的忐忑不安。淑月这话的意思是希望她改变?还是对她这个弟媳不满意?
李长羲笑道:“不是所有女子都能磨成坚韧的心性,像阿姐这般凌寒盛开、独当一面的女中豪杰, 古往今来也数不出几个。”
苏云乔明白他在回护自己,心中安定下来,默默垂下眼眸。
李淑月神色古怪。
她当初是在家书中知晓弟弟成亲的消息,听闻这桩婚事是皇帝下旨钦点的, 她自然而然地认为二人并无似海深情,只是寻常夫妻之间相敬如宾。
就像她与索南赞普一样。
此刻看着李长羲着急护妻、巧言令色的模样,倒像是动了真心……
他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三年前那场变故已经夺走了他的锐气,若是再逃避现实、沉溺于无用的情爱之中,这人和废了还有什么区别?
李淑月面上聚起愁云, 神情也冷了下来。
外头宫女端着菜进来摆到桌面上, 秋棠则捧着一碗醒酒汤进来,递到主子手边。
李淑月其实没喝多少酒, 醉酒只是早退的借口罢了。
这碗醒酒汤……既然是卓朗特意嘱咐的, 想来秋棠不敢阳奉阴违。她接过碗, 起身走到窗边,将整碗醒酒汤喂了红梅, 随后吩咐:
“把阿睿和珠儿抱来。”
秋棠领命而去, 不多时便同一位老妇抱来两个孩子。男孩熟睡着,被人换了房间也无动于衷。女孩倒是睁开了眼睛, 水汪汪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着未曾谋面的二人。
“瞧吧, 这是你亲外甥。”
李淑月摸了把女儿的小脸, 再轻拍儿子的小手,转身对李长羲说:“你没抱过孩子, 就别上手了。”
“我怎么没抱过?长安和长康小的时候我都抱过……”
李长羲话到嘴边忽然顿住了,他恍惚想起阿姐和亲时长安还未出生,更遑论比长安还年幼的长康了。
只消片刻,他便改了措辞,笑着说:“他们没见过阿姐,却惦念着手足之亲。离京之前,长康还问阿姐在南国住的是不是帐篷。”
李淑月轻笑一声,没有接话。
李长羲从秋棠手中接过珠儿的襁褓,小孩似是受到了血缘至亲的感召,咯咯笑了起来,还将小手伸向他身旁的苏云乔。
苏云乔心中微动,取下发髻上簪饰的步摇,递到珠儿面前轻轻摇晃。
经她逗弄,这孩子果然更活泼了,一把抓住流苏便要塞进嘴里。苏云乔吓得不轻,赶忙抢回步摇拿远了些。
李长羲看姐姐面色如常,才出言道:“珠儿很喜欢舅母呢。”
“珠儿喜欢的分明是这支步摇。”
苏云乔听不得他睁眼说瞎话,说罢面含笑意望向李淑月:“今日是我疏忽了,忘了带上两个孩子的见面礼。既然珠儿对这步摇爱不释手,我便赠与她吧。”
李淑月看那步摇算不上昂贵,只是宫廷最常见的首饰,便没有客气推辞:“我先替珠儿收下了。”
李长羲将孩子还给秋棠,摊开手对另一边的阿睿说:“阿睿别怪舅舅小气,我身上是真抠不出什么值钱玩意。”
李淑月终于忍俊不禁,笑骂他:“你有话便同我说,他能听懂什么?”
几人说说笑笑了好一阵子,阿睿终于被吵醒了。小孩使劲蹬腿,宣泄着被打搅清梦的不满,随后嘴巴一张,哇哇大哭起来。
秋棠赶忙道:“小王子怕是饿了,先让乳母带他下去进食吧。”
李淑月摆摆手,秋棠与妇人抱着孩子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带上。
“看到阿睿和珠儿,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临行之前,父亲拖我给阿姐带句话。”李长羲蓦地开口说话,语气较方才要严肃许多。
李淑月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李长羲便原封不动将父亲的话转述了一遍。
提及卓朗这个名字,他脑海中便浮现出方才亲眼所见的情形。诚如父亲所说,阿姐与这位非亲生的大王子好似过于亲切了。
李淑月听完这番劝告,神色仍是淡淡的,“道理我都明白,只是索南年迈,阿睿尚在襁褓,我不得不另寻出路。”
李长羲道:“我不怀疑阿姐看人的眼光,但卓朗对阿姐似乎孝顺过了头,远不像是一位庶子对待嫡母的态度。若非至纯至善,那便是心机极深了。”
李淑月只道:“你替我回了父亲,我自有谋划,叫他老人家不必担忧。”
李长羲发觉她始终对卓朗此人避而不谈,心中疑惑更深。
阿姐不愿谈论,他也不能逼问,于是岔开了话题,问道:“阿姐可知道罗珂?”
“罗珂……好耳熟的名字。”李淑月若有所思,良久,才想起这号人物:“被索南赞普抄了家的那个侄儿?”
“正是。”李长羲道:“我们道南国都城的途中,罗珂来找过我,他想与我们谈一笔交易。”
李淑月往凉透的茶盏里重新倒入滚烫的开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说下去。李长羲也不卖关子了,将那日飞镖密信中的内容如实相告。
其他的条件倒也罢了,罗珂承诺让淑月归国,李长羲确实有些动容。
不料李淑月轻蔑一笑,反问道:“回去?我为何要回去?”
李长羲皱眉:“难道阿姐要在南国过一辈子?”
李淑月看他一眼,“我在南国贵为王后,待索南赞普崩逝,我便是王太后,大权在握、贵极人君。”
“可这里终究不是阿姐的家,南国人亦会有所防备,他们不可能将南国大业拱手让与外人。”
李淑月像是没听到弟弟的劝说,自嘲一笑,道:“回到晟朝,我不过是一位罪臣所生的郡主而已。景王与宁王争天下,无论谁为储君,都不可能容得下昔日东宫血脉,你这嫡长孙自身都难保,我回去又该如何自处?”
李长羲沉默了。
“自然,你若能争得皇太孙之位,即便没有罗珂的承诺,也能将我风风光光地迎回去。”
李淑月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野心便直白地写在脸上。
晟朝人素来崇尚委婉曲折,儒家经学教世人处事中庸、以中正平和为妙。面对李淑月诱导性的话语,李长羲芒刺在背一般浑身不适。
良久,他沉下目光:“父亲还在世,陛下绝无立太孙的可能。”
就如李淑月不愿意谈论卓朗一样,李长羲对争皇太孙一事讳莫如深。
东宫事发这三年以来,他常常能感觉到陛下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他与父亲的样貌是有七八分像,只是处事风格天差地别。
李长羲心里清楚,陛下最看中的是他比父亲更乖顺。
陛下固执地将他留在身边,多少有过立太孙的念头。此事最大的阻碍,还是他的父亲。
设想一下,如果父亲活到了陛下百年之后,他以皇太孙的身份继承大统,届时父亲该是什么身份呢?
一旦出现父子相争的局面,碍于孝道,他几乎没有胜算。
如此想来,陛下立太孙便等同于复立太子。
再往坏处想,即便他成全父亲的野心,也难保父亲不会生出猜忌之心。父子反目、手足相残,这本就是李家人的劣根。
李长羲已经极为克制了,眼底仍是闪过两分戾气。
李淑月瞬间明白了他言外之意,亦沉默许久。
半晌,她召宫女进来撤走了碗碟,转而看向被忽视许久的苏云乔:“我让秋棠将客房收拾出来,你们早些休息。”
…
晨风拂过天鸾宫的庭院,苏云乔睁眼时已不见李长羲的踪影。
或许是因为昨夜谈论的话题太沉重,她能感觉到李长羲整夜辗转反侧,几乎没怎么睡着。
她推开门看了一眼天色,烈日高悬,想来这个时辰李长羲已经在前朝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苏云乔在廊下走了一段路,连一个宫女的影子都没看见。
不远处正殿大门敞开,走近些便能听见里边传出的声音。
“谢星洋貌似平庸,可他有个兄长在长安官至三品,还与河西节度使论连襟,人家未必乐意让女儿做妾。”
苏云乔认出李淑月的声音,霎时停住了脚步。
谁要纳妾?
李淑月要给李长羲纳妾?
她心中一惊,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时喘不上气。
殿内的交谈声仍在继续,随后传来的是一道陌生的男声。
“母后看重谢氏身后的利益,奈何世子重情,不肯辜负世子妃啊。”
“男女朝夕相处,最容易生出动情的错觉。”
李淑月轻嗤:“他或许爱慕苏氏女的美貌,那美貌能调动兵马还是号令群臣?他是嫡长孙,他早该明白身后没有退路。他不争,旁人便会要他的命!”
殿外,苏云乔心头似被尖锥刺中,膝下发软,扶着石柱向后趔趄了一步。
殿内,卓朗仔细研磨着墨汁,目光落在李淑月的笔下。
破釜沉舟。
她的字苍劲有力,一点看不出是女子的字迹。
卓朗不及他的父亲熟读晟朝诗文史传,只能辨认出这四个字,却不知背后的典故。盯着墨痕端详许久,他眉间染上笑意,抬头凝望李淑月的眼眸。
“母后为了世子的前程可谓殚精竭虑,我今日听之,唯有羡慕。”
李淑月扔下毛笔,接过卓朗递来的茶盏,一阵茶香四溢。
她不回应卓朗,自顾自地说:“我不仅是为长羲考量,也是为苏氏着想。红颜易老,有朝一日长羲厌倦了她的容颜、淡忘了今日的深情,会不会后悔如今自毁前程?情是最靠不住的东西,男人今日爱她入骨,明日便有可能恨她入骨。”
殿内的交谈声还未结束,苏云乔却没有心思继续听下去了。
第 43 章
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房, 苏云乔低头看见自己身上华贵的衣裙,霎时间明白了自己过去的一天浑身不适之感是从何而来。
她只是一介小门小户小官家最卑微的庶女,她此生所求不过是安逸二字。什么勾心斗角, 什么夺嫡权谋,她与这些皇室亲贵本就格格不入。
李长羲曾为她描绘远离权力中心以后闲云野鹤的生活,她竟天真地信以为真,想着做闲散宗室也好。李淑月的话就像利刃无情地捅破窗户纸, 将他们幻想的闲适美梦砍碎。
她以为的夫妻恩爱、琴歌和鸣,其实是互相牵连。有她这般无用的妻族,李长羲前途晦暗。有李长羲这样家境复杂的丈夫, 她憧憬的安逸生活便永远只是奢望。
夫妻一场,李长羲待她体贴入微,在他身边这半年里, 苏云乔享受了前十六年不曾拥有过的温情。其实她不是那么自私的女子, 如果有可能,她也愿意同李长羲同甘共苦。
可她不得不承认, 以她的家世, 只能与李长羲共苦。
苏云乔真正听进心里的还是李淑月最后说的那番话, 也许有一天李长羲会厌倦她的容颜,甚至于相看两厌, 他会不会后悔今日放弃家世显赫的姻亲?他会不会因此恨她?
退缩的念头如潮水一般反复冲击在苏云乔的心头, 她极力克制这些念头,回头看客房内空荡荡的床榻, 独自静坐良久, 起身离开了天鸾宫。
苏云乔在天鸾宫外的长街上看到了秋棠, 她打了声招呼,说卓朗与王后在正殿议事, 她不便打搅,先行离宫。秋棠愣了愣,赶忙答应传话,随后目送着她离开。
秋棠回到天鸾宫,远远望着正殿内两道凑得极近的身影,犹豫片刻后又退了出去。
李淑月不知何时扔下了书具,坐回大殿正中央的圈椅内,卓朗缓步上前屈膝伏在她膝旁,抬起头仰望她。
“有朝一日我也会老去,会像父亲那样白了头发、生出难看的皱纹,母后会不会像背叛父亲那样离我而去?”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李淑月冷然对上卓朗热切的目光,修长的指节勾住男人的衣领,卓朗被拽着往前倾。
勾人心魄的嗓音响起:“十年后,又或是二十年后,你面前的女人会变成年老色衰的丑妇。只怕你会一剑杀了我,再亲手抹去这段丑恶的往事。”
卓朗眼中闪过慌张之色,不假思索地说:“我不会,我爱的是母后,不是这张皮。”
李淑月不以为意,眉梢上挑,眼尾染着嘲讽的神情:“我相信你所谓的爱,更相信你我终有一日会刀剑相向。卓朗,你身上流着南国王族的血。”
卓朗薄唇紧抿微微颤动,狠意从眼中划过,似下定一番决心,握上李淑月的右手,诚挚地说:“如若母后不信我,我可以请求父亲立阿睿为王储,我愿一生一世辅佐你们。”
话音刚落,李淑月猛然抽回右手,挥袖将膝边的人掀翻在地,起身俯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我眼里容不得废物。”
卓朗笑了,“我明白了,必不负你厚望。”
不出一刻钟,卓朗离开了天鸾宫,秋棠提着一篮洗净的冬枣进来,放在主子身旁的边几上。
“主子,世子妃方才离宫了。”
李淑月蹙眉,扫了一眼客房的方向:“走了?一声不响,连招呼也不打?”
秋棠道:“世子妃说主子在和大王子议事,她不便打扰,因此让奴婢代为转告。”
闻言,李淑月顾不得其他,面色一肃,问:“她看见了?”
秋棠摆放冬枣的动作一顿,道:“奴婢方才去取鲜果,在回宫的路上遇见的世子妃,至于世子妃可有踏足内院,奴婢当真不知……”
这个苏氏看着文文静静,应当不是多事之人。何况她与苏氏并无利害矛盾,此人来南国至多逗留十余日,实在没有理由害她。
只是……不知方才那些话她听见没有,听见了多少。
“罢了,让人去前朝传句话,叫世子忙完正事早些回使馆,别冷落了他媳妇。”
李长羲傍晚才离开南宫回到使馆,杜五福迎了出去,只道世子妃回来后便把自己闷在寝室里,午膳也没用几口。
“她几时回来的?”
“晌午巳时末,总之不到午时。”
李长羲神情微动,想起出天明殿时阿姐特意来传话,心里愈发担忧苏云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去看看,你让小厨房把晚膳送到里屋来。”
丢下这句话,他大步流星行入内院。
白檀守在内院门口,看见李长羲的身影忙站起身行礼。
“你家主子呢?”
“在屋里,主子身子不适,却不肯让太医来瞧,世子殿下快进去看看吧!”
推门的吱呀声惊醒了屋中人,苏云乔慌忙翻了个身,侧躺在榻上,面朝墙壁,留给来人一个寂寥的背影。
李长羲一进门恰好看见她拽被子的动作,便知她醒着,上前去坐在榻边,轻轻抚着她的肩:
“怎么这么着急离宫?听白檀说你身子不适,怎么不让太医来看一看?”
身子不适是苏云乔用来搪塞白檀的借口,她身体好得很,没有半点毛病,自然不能让太医来诊断。
此刻面对李长羲关切的语气,她心里挣扎了一番,装作虚弱的模样,有气无力道:“每月总有这么几日不适,又不是大病,何必劳动太医呢?我自个儿躺着歇一歇就好了。”
李长羲一怔,很快意识到她在暗示什么。可他依稀记得她不到二十日前才来过……难道他记错了?
不等他多想,杜五福与几名下人端着饭菜来到门外,白檀敲响房门,向里屋通传。
李长羲拍拍榻上那虚弱的人形,温声劝道:“你中午就没吃多少东西,晚上不能再饿着了,先起来用膳,一会儿我让人煮了姜汤送来。”
苏云乔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坐了起来,下了床随他坐到圆桌旁用晚膳。
或许是考虑到他们昨夜在宫宴上吃了太多油腻的烤肉,也可能是迁就苏云乔“身体不适”的缘故,今夜厨房准备的菜式都比较清谈。
李长羲紧张地看着她,见她吃下半碗饭才移开眼。
苏云乔蓦地放下筷子,望着他问:“殿下今日见过索南赞普了,这几天还有政事要忙吗?”
李长羲道:“明日还要与南国官员去别苑探视陆重山,若能当天签完交接文书,后日就能把人接来使馆。之后或许还要去南国商会巡视一番……”
这一算下来,他才发觉自己身上的正事不少,恐怕要排到过年去了。这些事不方便带家眷同行,他竟抽不出多少时间陪苏云乔游历南国京都。
“这几日事情着实繁重,我恐怕不能时刻陪伴你,你若是嫌闷在使馆枯燥无趣,也可以出去走动走动。”
苏云乔未置可否,面上神情也淡淡的,李长羲看不出她情绪如何,也猜不透她在思量什么。
他道:“你今日似乎有心事。”
苏云乔知道他一向敏锐,自己只要心里藏着事,即便装得再淡然,也是瞒不过他的。
斟酌一会儿,她似随口一问:“殿下听过谢星洋这个名字吗?”
“谢星洋?”李长羲听着这个陌生名字一时怔愣,脑海中检索了好一阵子才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一点印象,那都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是当年陪阿姐来到南国的那个谢星洋?现如今他在商会领着差事,常常来往于大晟蜀郡和南国之间。”李长羲说罢有些疑惑地瞥了苏云乔一眼:“好端端的,你怎么问起他了?”
苏云乔没想好后招,默然放空了目光,片刻后喃喃道:“我就是……偶然听到这个名字。听说谢星洋的兄弟在长安任官,家中有些人脉,他怎会流落到异国他乡漂泊十年?”
“他可没有你说得那么凄惨。”李长羲笑了,“谢星洋此人自小厌学,是长安有名的纨绔。当年谢家长辈看不惯他整日招猫逗狗、斗鸡戏蛐蛐儿,便把他塞进了出使南国的队伍里,起初是想让他吃些苦头,早日有所长进。谁料这个谢星洋到了南国竟流连忘返,短短两三年,靠着两国贸易挣得盆满钵满,成为西南之地富甲一方的商人。”
苏云乔听得心惊,谢星洋竟是富甲一方的巨贾,李淑月是怎样得出此人貌似平庸这个结论的?
再一深思,谢星洋的兄长官居高位,连襟手握重兵,谢星洋则本人家财万贯,难怪李淑月想撮合谢家女与李长羲了。如果得到此人的帮助,李长羲的身价也会水涨船高。
也确实如李淑月所言,谢星洋自己有底气,未必乐意让掌上明珠给人做妾。
李长羲见她不语,低头扫空碗底的米粒,放下筷子说:“这个谢星洋在西南兴风作浪时,我才不到十岁。年代久远,方才你乍然提起他,我还真想不起来。”
苏云乔问:“谢星洋常常往返于两国之间,那他的家人也跟着他奔波吗?”
李长羲道:“自然不是,他还是忌惮南国突然翻脸,因此将妻儿老小都安置在了蜀郡。”
苏云乔了然。
第 44 章
李长羲细数的行程没有掺杂一滴水分, 他是真的很忙,每日几次进出使馆,大多数时间在官员那边商议事情, 傍晚才能回到自己住的内院与苏云乔共进晚膳。
在这期间他又进过一次南国王宫,还是为了交接陆重山的事情,他甚至没有多少时间去探望自己的亲姐姐。
李长羲告诉苏云乔的是,如果顺利, 探望陆重山的当天就能完成交接流程,将人带回使馆。
事实上事情没有那么一帆风顺,陆重山一直被南国人扣留到了腊月二十七日傍晚, 才顺利与故国同僚相聚。
使馆摆酒宴相迎,苏云乔也在宴上见到了传闻中的陆大将军。
不知怎的,她看这位曾经驰骋疆场、战功赫赫, 如今憔悴沧桑、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 有种别样的亲近感。
九月,宁王回京那日, 她在高阁上也见过几位武将。凡事杀伐果决、手里沾了人命的武人, 无一例外地会有一股肃杀之气, 叫人打心底生出恐惧与敬畏。
陆重山则不然,他更像是街巷里邻居家的老汉, 慈眉善目中显露出看遍世事之通透。又像茶馆酒肆里身揣无数故事的长者, 仿佛只要端着碗过去与他共饮就能听他将往事娓娓道来。
收回目光时,苏云乔侧过脸与白檀喃喃道:“陆将军看起来还没到垂垂老矣的年龄, 南国人竟然肯放他回国。”
李长羲讲这话听了去, 正欲回应, 倏忽看见她凑向身旁侍女,竟没有与他交谈的意思。
一阵怪异之感浮上心头。
犹豫一瞬, 他主动对苏云乔说:“你以肉眼看陆重山不算老迈,殊不知他的双手已经废了。”
苏云乔愕然:“什么?”
她随着李长羲目光所去的方向,看见了陆重山提壶添酒的双手。
一壶酒才多重?比不上将士肩头一片甲胄。陆重山的手腕竟隐隐发颤,倒入杯中的那一注酒水断断续续,几经停顿,才漫到杯缘。
那可是曾经提刀纵马杀得敌军片甲不留的一双手!
“那是南国人做的?”
李长羲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答案显而易见。
苏云乔再看向陆重山,眼中多了几分痛惜。
“我听说陆将军早年行军神勇、战功显赫,与南国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竟会被南国俘虏,就连家中亲眷都要获罪受株连……”
李长羲扫了一眼远处簇拥的人群,陷入了回忆。
他低声道:“那年两国交战,南国大军不知为何仿佛对大晟行军布防了如指掌,在凉山北击溃由陆重山率领的大晟奇袭军,敌将生擒陆重山,押送回国度以后索南赞普将其奉为上宾、封赏不断。”
这些事情他依旧是从父亲口中听说的。毕竟那场战役发生时他才两三岁,根本没有记忆。
父亲与陆将军交好,说起这桩旧事,语气总是痛惜与悲愤,更有些不易觉察的怨恨。
索南赞普在大晟修学,除了儒家典籍,还学走了这些玩弄权术的龌龊手段。
父亲恨南国人卑鄙,更恨陛下草率定罪,亲手将一位于国有功的青年将才推向绝路。
“后续南国攻占西南五城,势如破竹一般,大晟死伤将士、百姓超二十万人。又有将领惊奇发现,南国战事布局处处有陆重山的影子。消息传到洛都,陛下震怒,认定陆重山降了南国,惊怒之下降至论罪,处死了陆重山在京中的家属。”
李长羲的声音悠悠传来,苏云乔瞥见了他窄袖之下收紧的拳头。
“据说陆将军出征前,妻子刚刚诊出一个月的身孕。事发之时,离临盆已不足两个月,大夫还说陆夫人腹中是陆将军盼了许久的女儿。”
如果陆重山被俘时并未叛国,心里仍有为国效忠的志气,在听到家人惨死的消息后也该寒心了。
换做旁人遭此横祸,兴许悲痛之下便投了南国,从此为索南赞普效力。
可是,听李淑月说,自她嫁到南国的十一年里,索南赞普不止一次劝降陆重山,威逼利诱的手段都用尽了,陆重山不为所动,自称只求一死。
苏云乔敏锐察觉到李长羲情绪郁郁,仿佛在克制着戾气爆发,默然片刻才道:“陆将军若真有通敌叛国之心,怎会将家人留在京城?”
“是啊,他要是有叛国之心,早该转移家人到安全的地方,携家带口地跑了。”李长羲叹息:“陆重山被俘后,其子坚守城关直至战死,阵亡时身中敌将十七剑。”
苏云乔倒吸一口凉气,心窝处隐隐作痛。
李长羲无奈道:“当年陛下一怒之下以通敌罪处置陆家,父亲与一干文官屡屡劝说,也未能保住陆家百口人性命。反倒是尘埃落定之后,陛下后知后觉起了疑心,严禁朝廷再谈论此事,压下民间的种种风闻。”
苏云乔不免担忧地望向远处,陆重山抿着唇接受晟朝官员的关切问候,一抹淡笑始终不达眼底。他对晟朝一定是有怨的,南国哪有什么好心,这明摆着是给晟朝添堵。
“陆将军回到大晟,该如何面对陛下?”
“这就不是你我能考虑的了。”李长羲低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
酒席散得很早,李长羲与苏云乔最先离席,随行官员起身拱手相送。陆重山随意一瞥,目光骤然定在面前女子的脸上,怔愣了许久。
苏云乔走出门外,隐隐感觉有道目光格外炙热,回头望了一眼,正正对上陆重山复杂的神情。那道目光中掺杂着震惊、喜悦、疑惑,还有几分不可置信。她微怔,茫然地错开目光,暗自犯嘀咕。
陆重山是在看她?
她下意识地想往李长羲身旁靠近,伸出手欲挽住他的小臂、将疑惑诉与身边人,却在一瞬间停顿住了。
“怎么了?”李长羲握住她未垂落的手,“这几日你还有觉着身体不适吗”
苏云乔摇摇头,轻声道:“没有,只是在回想殿下方才说的话,忽然有些感慨罢了。”
又是这副矜持疏离的样子,她的态度仿佛倒退回了刚刚成婚时那一两个月,李长羲眉头微蹙,反复回忆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却思量不出答案。
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这让李长羲感到十分郁闷。
其实在最初他没想过与苏云乔多么恩爱亲昵,能像世间大多数夫妻一样相互扶持、有事好商量,把日子过下去就行了。
可他已经见过女子娇嗔怒骂的灵动百态,尝过如胶似漆的甜蜜,眼前平静的一潭死水,足以将他的理性吞噬殆尽。
两人沉默地回到内院房中,李长羲驱赶下人退出院外,留了两盏廊灯,关上房门后大步走向准备拆卸发饰的苏云乔。
“从到南国都城第二日开始,你便有心事瞒着我,我究竟算什么洪水猛兽,让你如此防备?”
苏云乔放下一枚玉簪,默然良久,在李长羲再度质问之前转过头看了过去,反问他道:“殿下为何非要时时刻刻探究我的心事呢?”
李长羲道:“你我是夫妻,你若有难处,为何不与我商量?”
“我并没有什么难处需要殿下解围,我的心事好端端藏在心底,又不会影响谁的正事。”苏云乔道。
她看回面前的铜镜,将剩余的簪饰尽数拆卸干净,长发散落在肩上,她起身走向李长羲,下定一番决心开口说道:“我认识殿下时,您是何等从容自若、温润儒雅的君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殿下时时刻刻将情绪牵系在我的身上,非要得到一个女人的依恋才能安心?”
李长羲没有反应,像是被她问住了。
看着她错身向床榻走去,李长羲下意识攥住她的手腕:“苏云乔,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很好。”苏云乔压抑着心底隐隐升起的惋惜,直言道:“世人道女人心海底针,我闲在后院胡思乱想是常有的事,兴许哪天自己就想开了。殿下走出这扇门,上有凌云日月、下有山川江海,实在没有必要整日追问女子心事。”
“你我成婚也有半年了,日久生情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心系你牵挂你究竟有什么不对?”李长羲百思不得其解,紧盯着她的眼睛,急切地问:“为什么只要我表达爱慕之情,你便退避三舍,用冷冰冰的态度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苏云乔避开他的注视,抿唇犹豫了片刻,道:“我不习惯。”
李长羲只觉一阵抓心挠肝似的烦躁,难得对她露出霸道的态度,捧着她的连迫使她转过头看向自己。
“只是不习惯,不是厌恶我、生我的气?”
“我好端端的怎会厌恶你?”
“那就好。”李长羲得到这个答案,低头落下一吻:“来日方长,你总会习惯的。”
苏云乔惊得瞪大眼,推开他后仓皇后退两步,眼神中流出防备之色。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长羲竟还想着卿卿我我?
李长羲从她泛红的面颊上看到的熟悉的羞恼之色,莫名安心不少,笑盈盈地贴上无,仿佛方才无事发生。
“过两日除夕,阿姐在别苑设宴,请众人赏灯会。乔乔可要给我个面子,别在众人面前晾着我了。”
第 45 章
即便李长羲不说, 苏云乔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落他的面子。
她只是想将李长羲推远一些,叫他别沦陷在小情小爱之中,又不是与他有仇。
到了除夕当日午后, 苏云乔换上喜庆的吉服,同李长羲去了淑月的别苑。
这座园子是名义上的郡主府,只因郡主同时又是南国王后,不可能住在宫外, 这府邸才闲置成了逢年过节时办宴会的场所。
步入院内,隔着一方鱼池便看见卓朗寸步不离地守在李淑月身旁,苏云乔回想起在添乱宫外听到的对话, 看待这二人的眼神有了异色。
然而很快她便顾不得卓朗了,李淑月身侧的另外三道身影勾走了她的视线。
前两日她在使馆见过谢星洋一面,所以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认出他来。谢星洋挽着一位美妇人的臂弯, 二人如此亲密, 不是夫妻还能是什么关系?
再看这夫妇二人跟前明艳大方的少女,正是灵动娇艳的年岁, 两股辫子垂下来, 上边扎着各色绒花, 颇有南国风情。
苏云乔不敢细想少女的身份,收在袖中的手捏紧了些, 唇边笑意变得不太自然。
李长羲目光在谢星洋等人身边短暂停留了一瞬, 便挡在李淑月面前拱手行礼。
“今日没有外人,别拘礼了。”李淑月笑着说道, 目光似有若无地扫了谢星洋几人一眼。
李长羲和气地问:“阿姐, 这几位是?”
“这二位是谢大人的娘子与千金。”李淑月欣然介绍道:“谢大人独自在南国漂泊十年, 为两国贸易往来付出良多。今日本是团圆的日子,谢大人却不能离开南国, 本宫念他劳苦功高,便让人将他家中至亲接了过来,算是成全他们过个团圆年。”
谢星洋向她拱手,神色诚恳,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光,感慨道:“王后善心仁厚,小臣一家感激不尽。”
“原来如此。”李长羲好不容易正眼看向不远处的少女,神情却始终淡淡的,上下打量一番,问道:“谢姑娘气质独特,这身装扮似乎是南国服饰?”
少女低头看自己的衣着,面上没有丝毫怯懦,再抬头时大大方方对上李长羲的视线,理所当然地说:“我娘是南国人,我便是半个南国人,穿南国服饰有什么稀奇的?”
谢星洋在一旁听到这话,暗里打量李长羲与苏云乔二人的神情,板着脸作严肃状低声训斥:“阿岚,不可对世子殿下无礼!”
谢岚微微侧身缩在母亲身后,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王后才说过不必拘礼,何况我实话实说怎就无礼了?
她当这话只有母亲能听见,谢夫人面上无奈一笑,抬起食指戳她的脑袋,像是瞪了她一眼。只有谢岚知道,那眼神有多宠溺。
李长羲没有责备她,只是深深地看她一眼,道:“原来是南国姑娘,难怪如此直率。”
李淑月对他甚为了解,听这语气便知道他对谢岚的初印象不佳,再望向一旁娇憨的姑娘,眼神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着急。
她不动声色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卓朗大步上前,附到她的耳旁低语。
众人齐齐望过去,便见李淑月抬手示意卓朗退下,随后饱含歉意地笑笑,说:“本宫有些事情需要即刻与谢大人、谢夫人商议。”
说着,她的目光在李长羲与谢岚之间徘徊几圈,道:“谢姑娘早些年是来过别苑的,对此处的设施景物颇为熟悉。正好你们几个年龄相仿,互相能说得上话,就让谢姑娘带你们游园、介绍这园中的景观吧。”
闻言,李长羲微微拧眉。
如果说阿姐与谢星洋忽然有要事相商,他倒是能够理解。阿姐特意叫上谢夫人,事情就有些耐人寻味了。究竟是什么事情,会需要一位后宅妇人参与商讨?
此举倒像是刻意支走两位长辈,单独留下谢岚一人与他们相处。
将一个妙龄少女插在一对夫妻之间,还能是什么意思?李长羲纵使再单纯,也猜到了阿姐的用意。
他张口便想拒绝,不料苏云乔抢先一步答应了下来,叫他措手不及
“有劳谢姑娘了。”苏云乔笑容和善,仿佛不明白眼前局面暗藏的玄机。
李长羲错愕地盯着她脸上洋溢的笑,赶忙拽她的袖口。她就这么大肚?眼睁睁看着旁人凑到他跟前也无动于衷?
李淑月暗道弟媳是个识趣的聪明人,转而意味深长地叮嘱道:“长羲,你一向懂事。谢姑娘年纪小,你可要多多关照。”
李长羲的目光被苏云乔勾去,阿姐说这番话时,苏云乔可谓是面不改色,甚至笑着点头附和。
她难道真的毫不介意?
熟悉的烦躁感再度涌上心头,李长羲捏了下苏云乔的收心,对上她不解的眼神,干脆心一横答应了,端起板正的咧唇微笑,说:“阿姐如此交代了,我自然不敢怠慢谢姑娘。”
“甚好。”李淑月欣慰地笑了,转身朝卓朗离开的身影走去,谢星洋夫妇紧随其后,临走之前破有深意地给谢岚留了个鼓舞的眼神。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苏云乔知道今日谢岚出现在这里是李淑月一手促成,李淑月既然出手,便一定会撮合李长羲于谢岚相识相熟。
她心知自己不能阻拦也不应该阻拦,可是看到李长羲眼含善意地朝谢岚微笑,她心里就像是有千根利刺或深或浅地扎进去,隐隐作痛。
那种令人抓心挠肝的滋味,应该是所谓的不甘心。
不甘心那一束独属于她的暖光偏移向了旁人。
苏云乔深吸一口气,仰着头望向远处的夕阳。园子里下人们正一盏一盏点亮华灯,星星点点的光亮在她眼中渐渐模糊,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就,灯光才恢复清明。
她不是早就想明白了吗?李长羲不可能属于她,或者说不可能只属于她一个人。
李长羲的视线紧紧粘黏在苏云乔的身上,没有错过女子猩红的眼尾与眼底的氤氲泪花。
看吧,她还是在意的。
默叹了一口气,他伸手从一侧揽住苏云乔的腰肢,在她耳边小声道:“分明在意,还要装作大肚,你这不是自讨苦吃?”
苏云乔惊慌地掰开他的手,否认道:“我在意什么?阿姐一番好心,殿下切勿辜负了。”
“你们在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谢岚走近前将两人分开,指着远处说:“王后命我给你们介绍,其实我上一次来别苑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只记得东边有间宫院,据说是照着你们大晟的东宫建的,世子去到那儿应当觉得很熟悉。”
李长羲淡笑着说:“我离开东宫已有三年,对东宫的一砖一瓦已然陌生了。”
谢岚道:“总会回去的,且看看南国的赝品过把瘾吧。”
她还真是口无遮拦。
苏云乔头一回对李淑月的眼光产生怀疑,如此率性的女子真能嫁进皇室?李淑月就不怕她在那些贵妇面前失了分寸,为李长羲四面树敌?
李长羲没急着回应她,低头捋了下苏云乔额边的发丝,问:“乔乔想去吗?”
苏云乔朱唇轻抿,淡淡道:“闲着也是闲着,这一路走过去也能看到许多风景,殿下何必推拒谢姑娘一腔热情呢?”
三人各怀心事往东边行去,沿途曲水潺潺、河灯璀璨,人造的池景旁假山石耸立,栽种着繁茂的树木,别苑的主人在南国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复现了晟朝的灵山秀水,又岂是阔气二字可以概括的。
李长羲看向谢岚的背影,以阿姐的财力不足以堆砌出这满园的盛景,想必又是谢星洋在其中出财出力。这份功劳,只怕阿姐想让他来报偿。
来到谢岚所说的宫院子,从迈过第一道门开始,便有一种熟悉之感涌上心头。
李长羲进出东宫十数年,即便是父亲出事之后,他也仍在宫闱中行走。这座宫殿的一砖一瓦、一景一物,岂是说忘就忘记的。
苏云乔只在大婚那两日暂居于东宫,此刻看见眼前的宫院也能看出几分眼熟,不由得感慨:“这里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
李长羲却若有所思:“阿姐在南国比照东宫私造宫殿,就不怕遭到弹劾?”
“这里是南国,你们晟朝的规制岂能约束南国的王后?”谢岚眉梢上挑,眼中闪动着得意之色,“王后思念故国,故有此举。即便此事传到大晟朝廷中,想来圣明仁厚的皇帝陛下也不忍心苛责吧?”
李长羲无法回应她这番狂悖的言论,只道:“你这小姑娘倒是牙尖嘴利。”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谢岚将二人带回到晚宴所在的明月台。
李淑月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长羲少年老成,谢姑娘却是个活泼的,你二人性子互补,应当能相处融洽。”
“阿姐玩笑了,我素来不喜欢喧闹,与谢姑娘在一处,只怕她会嫌我枯燥。”李长羲轻握住苏云乔的手,眼眸中温情脉脉:“还得是乔乔这般娴静温婉,才能适应我这种沉闷的性子。”
“两个人都喜静,这日子岂非全无生气?”李淑月不以为然地说:“弟媳与谢姑娘一静一动,此刻一左一右地伴着你,这才叫尽善尽美、相得益彰。”
李长羲还欲反驳,却被苏云乔按住了手。
鼓点声乍响,管弦之乐应声启奏,数名身材匀称、古铜色皮肤、容貌俊朗的男子舞伎走进明月台,在鼓点声中翩然舞剑。
苏云乔看见这些兼具力量感与柔美的男子先是一愣,随后目光转向正上首的李淑月,之间她面色红润,眉眼愈发柔和,眼中渐渐显现出沉醉的笑意。
李淑月的身后,卓朗的面色有些古怪。他的薄唇紧紧抿着,眉心微沉。
第 46 章
卓朗忍耐了一夜, 看着千姿百态的舞伎几次三番晃到李淑月面前,目送他们表演完毕低着头退下去。
晟朝一行人与南国使团正月初三便要启程,李淑月明里暗里地跟李长羲提了几次撮合他与谢岚的话, 始终没有得到令她满意的答复。
李淑月焦急也无用,只能骂他一句死脑筋,便让下人安排他去客房住下了。
“听闻晟朝有除夕夜与家人守岁的风俗,母后为何不让世子作陪?”
四下无人, 繁华褪去。卓朗从身后贴紧李淑月,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胡茬扎透衣衫膈得她轻嘶一声。
李淑月推他一把, 起身转过去捏住了卓朗的衣领,“你说的是民间风俗,更何况他已经成家了, 即便要与家人守岁也不会是与我一起守岁。倒是你, 方才脸色那么难看,是在与我置气吗?”
卓朗厌恶的眼神不加掩饰, 直言道:“我不喜欢那些舞伎。”
李淑月松了手, 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眉眼扬起,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她戳了下卓朗饱满的额头, 余下指节擦着他的侧脸滑下来, 道:“你父王都无话可说,轮得到你不喜欢?”
卓朗眸中闪过狠意:“我会杀了他们。”
李淑月淡笑, 骂道:“暴君。”
卓朗紧盯着那双勾人摄魄的明眸, 女子红唇张合吐出这句没多少怒意的笑骂, 她好似真的不在乎那些舞伎的死活。
得出这一结论,卓朗暗自松了口气, 堵在心头的郁郁之气转眼退散。
“开句玩笑,母后舍不得他们,我怎么忍心让母后难过?”
深深庭院中,月影徘徊于廊下。
白檀端着铜盆打来热水,推门进屋内,只见地上炉火烧得正旺,本该围炉守岁的人无二不见踪影。她往里眼看一眼,才看见苏云乔一人坐在妆镜前。
“主子,世子殿下方才不是跟您一起进来了么?”
苏云乔接过她递来的温热的帕子,轻轻洗净脸上的脂粉,“他有事出去了,不必等他。”
这声音有些发闷,白檀听出她兴致不高,颇为不忿地说:“总不能让您一个人守岁……”
苏云乔放下帕子,浅笑着抬头看她:“不是还有你陪着我吗?”
“这不一样!”白檀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由得替苏云乔着急:“世子殿下该不会是去见那个谢岚了吧?王后有心撮合他们,世子要是真的纳了谢姑娘进门,京中还不知要如何笑话主子您呢……”
苏云乔面不改色地问:“笑我什么?”
“殿下远行办差,特意请旨带您一道同行,如此恩爱的美事,旁人都只有艳羡的份儿。”
说到这儿,白檀话音一顿,随后声音弱了下来,低声道:“殿下如是在途中纳妾,京中那些长舌妇人定会笑您……笑您留不住男人。”
苏云乔喃喃自语:“男人纳妾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我若百般阻拦,保不齐会落个善妒不能容人的名声。世人对女子百般苛刻,自古以来皆如此。左右都是被嚼舌根,我宁愿博个贤名。”
白檀不甘心地劝她:“可是,殿下待您并非无情,或许主子稍加挽留、说句软话,殿下便回来了呢?”
苏云乔摇了摇头,道:“那我便成了耽误男人成就事业的红颜祸水。”
白檀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更多话来,沉默地端着铜盆离开。待她倒掉污水转身回来,眼尖地看见院门口的一抹黑影,霎时转忧为喜。
“殿……”
李长羲看见白檀大喜过望便要进屋喊人的模样,赶忙摇头制止她,走进院内无声地说:“你下去吧。”
屋内,苏云乔好似听到了一声惊呼,等了半晌却未见下文,心生疑惑,朝那黑咕隆咚的夜色里看了几眼。
“白檀,你怎么了?”
门外静悄悄的,苏云乔更加担忧,起身朝外面走去。左腿迈出门槛,她望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整个人怔了神。
“你怎么回来了?”话出口又觉得不大妥当,她赶忙改口:“你的事情办完了?”
“嗯。”李长羲双手背在身后,不满地问:“你怎么不问我去办什么事了?”
大晚上突然说要办事,不是去见谢岚,还能去哪儿?可他要是去见谢岚,怎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云乔按下心底的疑惑,状似坦然道:“我想着你若是愿意说自然会告诉我。”
她话音才落,李长羲从身后捧出一团橘黄色毛茸茸的家伙。
“刚才宴席间那么多南国壮士舞刀耍剑,你看都不看一眼,偏偏盯着角落里这个小家伙。我猜你喜欢的紧,便倒回去将它抓来了。”
苏云乔眼睛都直了,小黄狸看起来才一两个月大,李长羲两只手就能将它整个身子包裹起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无助地四处张望,在对上她的目光时“喵”了一声。
“我哪有盯着它看,不过是不经意间瞥见了,想着寒冬腊月里竟有这么小的狸猫藏在花坛里,一时惊讶才多看了几眼……”
苏云乔再也抵不住诱惑,伸手将小黄狸抱过来,这家伙爪子冰凉,踩在她的胸口处。伸长脖子在她脖颈旁嗅了嗅。
苏云乔只觉心都要化了,抬眸再看李长羲,他眼巴巴地望过来,似是在等她的夸奖。
“你说的办事,就是去抓它?”
李长羲反问道:“不然你以为我去做什么了?”
苏云乔脸一热,总不能说她揣测自己的夫君除夕之夜去和别的女子私会,她还不闻不问。
随口扯了个慌:“我……我以为你割舍不下白将军呢。”
李长羲怎会听不出她语气不自然,无奈捏了下她脸颊处的软肉,说:“我还能扔下你自己回使馆不成?”
苏云乔别过脸,扯开了话题:“你把它抓回来,是想让我养它么?”
李长羲牵住她的袖子进入屋内,随手关上房门,“你喜欢就养着,不喜欢我再将它送回去。这家伙能在别苑里来去自如,总不可能是凭空长出来的,说不定它的母亲也在别苑的某处角落。”
“那还是先寻它的母亲吧,总不能因我一时兴起就让人家母子分离。”苏云乔戳了戳小黄狸的脑门,“再说它还这么小,我怕我养不活他。”
李长羲不语,到圆桌旁坐下来,左手撑着脸,凝望苏云乔。
她的侧颜在烛光映照下格外柔和,尤其是眉眼处发自内心的笑意,温柔极了,让人移不开眼睛。有一瞬间,他想起九月翠云峰顶看的那场日出。
苏云乔的容貌放在整个大晟都是极为出挑的,但李长羲不认为自己是肤浅的人。
初见时他也曾被这张脸惊艳,可那时的他至多只是有些怜悯,顺手帮了她一把,转过头去并未将她记在心上。
他对她如此着迷,应该是从大婚之后…甚至是婚后两三个月才开始的。她润物无声一般侵入他的心田,他总是不自禁地看着她,忍不住揣摩她的心事、猜测她的喜好,想看她笑、不忍见她皱眉。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为什么苏云乔好似无动于衷?
他正胡思乱想,苏云乔已经将小黄狸放在了地上,关切道:“殿下累不累?虽说除夕夜有守岁的习俗,但你明日还要进宫辞行,今夜多少睡一会儿吧。”
李长羲被勾回了思绪。
是他想岔了,她未必心如铁石,只是她的柔情过于含蓄,让人不易察觉。
他道:“你困了便进去躺着,我守着你。”
苏云乔瞪他:“我明日又不必应酬,我说的是你!”
李长羲笑着凑上去:“知道乔乔关心我,我若是熬不住了一定睡下,不会逞强的。”
眼睛一闭一睁,窗外已有亮光,清晨的阳光不算刺眼,苏云乔虚捂着眼睛坐起来,很快就适应了眼前的明亮。
她都不知自己是几时睡着了,更不知道李长羲何时睡下,起身拉开房门,男人肩上顶着小黄狸从外面回来,一人一猫看起来有些滑稽。
“早晨让人寻了一圈,没找着别的狸猫,问了别苑的下人也说没见过,这家伙还真是凭空冒出来的。”李长羲捏着小黄狸的后颈将它拎下来,转送到苏云乔手里。
苏云乔一手捧着小黄狸,目光将李长羲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才睡几个时辰?一大早竟然还有精神在园子里找猫?”
李长羲欣然道:“年轻力胜,不知疲倦。”
二人进屋用过早膳,苏云乔让人撕了几条牛肉喂给小黄狸,随后便各自启程了。李长羲随李淑月进宫,苏云乔则带着小黄狸回使馆。
白将军被拴在使馆内院的门廊下,殷殷期盼的目光紧盯着大门外,迟迟不见李长羲的身影,难免有些落寞。
望见苏云乔独自一人回来,白将军还是站起来迎了上去,尾巴卖力地左右摇摆,时不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
这般热情地态度,在看见女人手中的橘黄色毛团子时转瞬烟消云散。
苏云乔瞧见白将军骤变的眼神,无奈地拍拍他的脑袋:“你可别怨我,是你主子让我收养它的。”
白将军躲开了她的手,绕到柱子另一面趴了下去。苏云乔没再哄它,抱着小黄狸回屋去了。
直到午后李长羲从宫里回来,才听见白将军再次发出喜悦的哼唧声。
苏云乔和李长羲说起上午被白将军甩脸色的事情,李长羲捏着白将军的下巴看他的眼睛,果然看见了几分委屈的神情,不由得笑出声来。
“连它都学会吃醋了。”
苏云乔笑意一僵,细细回味这句话……怎么总觉得他在含沙射影?
第 47 章
李长羲自是不会承认的。
他将小黄狸放在白将军的背上, 方才还一脸委屈的家伙顿时浑身一颤,伸长脖子往自己身后嗅闻。
“你收养了它,就给它起个名字吧。”
苏云乔苦思冥想一番, 可怜她读书少,怎也挤不出多少墨水,无奈道:“我没什么文采,这两个家伙要是一起落到我手里, 多半得叫小黄和大白。”
李长羲赞许道:“小黄也没什么不好,闻其名则知其貌。”
“……”苏云乔哑然,这人还真夸的出口。
李长羲眼尖地看见白将军张开血盆大口, 熏得小黄狸连连后退。下一刻,白将军伸出舌头,将小黄狸从头到脚都舔舐了一遍。
小黄狸气急, 挥舞着弱小的爪子直叫唤。
李长羲训它:“大白, 不许欺负小黄。”
苏云乔急道:“你还真打算叫它这个名字?”
李长羲:“那你再起一个?”
苏云乔语塞,脑海中飘过诸如黄豆、橘子、柿子等食物名称。她的文采就摆在这儿了, 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更文雅的名字。
她视死如归一般闭着眼睛说出自己想到的“好”名字, 李长羲没笑她, 反倒一个劲夸合适。
“就叫柿子吧,我是平王世子, 他是黄狸柿子。”
苏云乔忍俊不禁, 嘴角弯起的刹那,男人贴上来亲了一下, 她笑容一滞, 虽是习惯了仍忍不住瞪他。
李长羲浅尝即止, 道:“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
荣和四十一年,正月初三。
晟朝使团的车队缓缓驶出都城, 队伍比来的时候更加浩荡。
队伍最前端是谢家的马车,谢星洋与谢家商队开路,李长羲与苏云乔的马车跟随其后。陆重山的马车紧跟在末端,马车两旁有侍卫随行。
在晟朝使团的身后,还有一行风格迥异的队伍。
大圣皇帝二月举办万国宴,周边各国都会派遣使臣进洛都道贺,南国也不打算缺席,便让使者跟晟朝使团一道北上。
这支尤为壮大的队伍从南国都城一路行到两国边境,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碍。
李长羲偶尔从车窗中往外看,远处又出现了一道道黑影,尖帽圆甲,这一回他们倒是不敢靠近了。
离开南国之前最后一页,苏云乔看着李长羲在客栈里写了一张字条,是她看不懂的南国文字。
离开的时候,一只信封躺在客栈门口的台阶上。
苏云乔追上李长羲,心底涌现出许多疑问,例如这信是不是留给罗珂的、信里写了什么?
看见骑在马上朝他们而来的少女,她将满腹狐疑咽了回去。
谢岚是典型的南国女子,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姿,一路上不肯与父母同乘马车,独自身骑红棕马在队伍中进退自如。
实话实说,苏云乔羡慕她这份洒脱,只可惜自己骑术平庸,经不起长途跋涉的颠簸。否则她也想学戏文里江湖侠女,一路驰骋过高山绿地、林海雪原,那该是多么自由。
谢岚勒马停伫在二人的马车旁,打眼瞧着李长羲要上车,撇撇嘴挑衅道:“听说平王世子文武双绝,怎的一路行来尽瑟缩与马车之内?世子不觉得闷吗?”
李长羲却不恼,把手递出去将苏云乔拉上车。一团白影跟着跳上去,趴在马车前的护栏旁冲着陌生人发出警惕的呜鸣。而柿子懒洋洋地窝在白将军身上,浑然将一身的狗毛当成了它的窝。
谢岚被一条狗凶了,羞恼地回瞪它,便听车里传来幽幽而得意的声音
“我的车上有猫有狗,还有乔乔,怎会觉得闷?”
这般露骨的秀恩爱连苏云乔听了都觉一阵恶寒,更不必说马车外等着看激将法奏效的谢岚。
小姑娘浑身一激灵,哼了一声道:“真无趣!”
苏云乔看着谢岚转身策马离去,心头五味杂陈一般复杂。
照李长羲这个态度,何时能完成淑月郡主的心愿,与谢家结成连理啊?
李长羲抬起食指轻轻勾勒她的眉,似要抚平那一点纠结,“我可没搭理她,你为何还忧心忡忡的?”
苏云乔抬眸,问:“殿下真不明白淑月姐姐的良苦用心?”
李长羲愣了一会儿,对上她的视线,几番探寻想从她眼里找到哪怕一丝醋劲。她藏得很好,毫无破绽。
“我明白,我只是觉得这对你与谢姑娘都极不负责任。”四年老群每日更新完结文群四而二尓吴久以四弃他苦笑道:“你不愿听我空谈情爱,那我便讲明道理。”
“你我新婚不满一年,感情和睦,你也待人处事皆周全得当,治家有方从未出过差错,我有什么理由着急纳妾?这让外人如何议论你我?”
“我不在乎。”苏云乔诚恳道:“交结谢家对你有利,这些风言风语算不得什么。”
“可是我在乎。”
李长羲见她如此大方,心中郁结,压抑着不悦的情绪继续道:“再说谢姑娘,她自诩南国人,熟知的是南国风俗。南国男子没有一妻多妾的说法,而是多妻多妾。她或许根本不理解阿姐想让她做的是妾,还以为同南国王族那些小王妃一样,能做个平妻。我稀里糊涂地接受撮合,岂非欺骗了一位妙龄女子,耽误她一辈子?”
听他为别的女子也是如此思虑周详,苏云乔隐隐心酸。回过神来,又不免唾弃自己愈发矫情。
“谢姑娘不懂晟朝妻妾之分,难道谢星洋也不明白吗?”
李长羲道:“谢星洋或许明白,可他不在乎。以他的立场,只会考虑这笔买卖是否划算。”
苏云乔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谢星洋虽不务正业,但到底是世家子弟,见过太多家族中的女子以婚姻换取利益。一旦赌赢了,全祖受益无穷。赌输了,族中还有别的姑娘续上。
就如她的嫡母萧氏,当年萧国公错押了苏承宗这块宝,萧氏积郁一生、几十年来怨天尤人,这丝毫不影响她的亲姐姐跟了景王如日中天。
一团橘黄色的家伙从门缝里钻进来,跳到了女主人身上。
苏云乔垂下眸子,眼底渐渐晕开温柔的神色。柿子长得很快,不过十几日,它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圆润了一圈,和白将军的关系也从剑拔弩张转为和乐融融。
马车内一派惬意,转眼之间蜀郡风物已映入眼帘。又一轮日出东山,众人离锦城很近了。
城门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满街道,中间空出了一条路,以便马车行过。
刺史亲自出城门口迎接,在看见使团车马的那一刻堆起笑脸迎了上去。谢星洋识趣地避开来,让后面的贵人先行入城。
马车与刺史的身影擦肩,杜五福放慢了驱车速度。李长羲掀开窗帘一角,同刺史打了个照面。
那名刺史笑盈盈地拱起手:“恭候世子殿下归来,世子千里迢迢出使南国,迎回大晟名将陆将军,促成两国和平共济,实是有功于社稷、有恩于西南百姓。下官等倍感景仰,今日于望蜀楼设宴,愿为世子与南国贵使接风洗尘!”
李长羲神色淡淡,不回应对方的吹捧,只道:“既然如此,我不能拂了郑大人的美意。还请郑大人稍等片刻,我等先至驿馆,随后便来望蜀楼。”
马车入城,苏云乔压低声音说:“你们应酬,我便不去了。”
她能想象到今夜接风宴是怎样的场合,无非是觥筹交错、美女环伺,听底下人吹捧夸赞,再虚情假意地夸回去。
她本就不喜欢这种场合,更何况今夜的酒席上几乎没有女眷,她免不了要被众多男人用那种令人不适的眼光盯着看。
李长羲很少听她如此直白地表露意愿,自然不会拒绝,温声安抚道:“好,我尽量早些回来。”
苏云乔轻轻摇头,道:“你是钦差,怎能扔下两国官员不顾,自己早早地跑回来?我去经院探望大娘她们,你无需挂念我。”
又是一阵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李长羲还想再说什么,杜五福带着谢星洋走进院里,苏云乔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去见客。
李长羲这一去,便渐渐的脱不开身了。两国的官员陆续围上来,彻底挡住了他身后的院门。没过多久,刺史府的家丁也来了,接众人一道去望蜀楼赴宴。
苏云乔换了身轻便的裙衫,用一根玉簪挽起发髻,带上白檀便去了锦城经院。
主仆二人才到门口,恰好遇见陈大娘在陈清霄搀扶下从院里走出来。看见苏云乔的身影,母子二人俱是惊喜。
陈清霄惊喜之后又有些诧异:“云乔?你怎会来……今夜刺史郑大人不是在望蜀楼设了晚宴,要为两国使团接风么?”
苏云乔笑道:“你知道的,我酒量浅,又不喜欢那样喧闹的场合,世子殿□□谅我,便让我来找你们团聚了。”
说着她上前搀住陈大娘的另一只手,大娘的气色比一个月前好多了,想来太医给她开的方子确实管用。
“大娘,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陈大娘笑得眉眼弯如月,感慨道:“托你的福,清荷在锦城盘了个铺子,做些刺绣裁衣的生意。店铺开张才十日,依稀有蒸蒸日上的势头。清荷对此很上心,整日整宿守在店里,我怕她忙起来顾不上吃饭,这才亲自做了给她送去。”
听到陈清荷已经盘下铺子做起生意的消息,苏云乔倍感欣慰,打心底里替她高兴。
“那我算是来巧了,我也想光顾清荷的生意,大娘带我一块儿去吧。”
“你可不许乱花钱。”陈清霄道:“清荷的铺子生意兴隆,成衣也好,布料也罢,那都是千金难求的,本来就难抢,你还想再插一手?”
陈大娘也道:“你嫁的好,平日什么名贵料子寻不见?再说你与世子对我陈家恩深义重,你真看上那块料子,白拿去即可,谈什么买卖。”
第 48 章
陈清荷的铺面位于锦城最繁华的地段, 与望蜀楼倒是离得很近,从铺子门口看去,对街的门面会挡住远处的望蜀楼。可若是从望蜀楼上往下看, 这条街的铺面皆可尽收眼底。
苏云乔停在门外盯着远处华灯驻足片刻,随即进门与陈清荷相拥。
几名穿着富态的妇人从店里出来,瞧见陈清荷直赞许道:“陈掌柜,你如此年轻, 眼光却是极好的,我们看了店里头那两件样衣,真是比刺史娘子的行头还精致!今日我在你这儿订了几套新衣裳, 你可得照着样衣的水准交差啊!”
一旁的妇人附和:“是啊,我们几个订的衣裳,可不准出现货不对板的情况。若是让我们陶娘子在老太太寿宴上丢了面子, 你这店可要保不住了。”
陈清荷浅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陈乔衣庄的招牌是我亲手挂上去的,定不会教它砸在我手里。”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陶娘子摇了摇手, 轻若蝉翼的丝帕随风飘动, 散出一阵脂粉香。
“你们可别乱说, 仿佛我是什么地痞土匪、动不动威胁旁人。陈掌柜年纪轻轻手艺精妙,最难得的是有一颗玲珑心, 想到穿着自家的衣裳出门巡街, 否则咱们哪里知道锦城还有个陈乔衣庄?”
周遭妇人笑着赞同:“陶娘子说的正是。”
苏云乔默不作声地退到陈大娘身边将这一切看在眼底,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还有她自己难以觉察的羡慕。
那伙人临走时居高临下一般睨视门口的三日, 那眼神仿佛在说:什么穷酸破落户, 也敢来成衣铺子露怯?
苏云乔轻轻挽起袖子,将陈大娘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 “清荷,还没吃饭吧?快快坐下,我有许多事情问你。”
陶娘子半个身子已经出去了,听见苏云乔这亲昵的口吻,忍不住回头。这一回头,便看见了女子手腕上醒目的翡翠玉镯子。
那成色,她将老太太的库房掘地三尺怕也找不出一只价值相近的!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陶娘子与身旁姐妹交换了眼神,快步离开了衣庄。
陈清荷在她对面坐下,问:“你方才想问我什么?”
苏云乔道:“我想问……这是你的衣庄,为何还要挂我的名字?”
陈清荷笑了,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没有你,我哪里会想到自己盘铺子当掌柜?若不是你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哪有今日的踏实日子。这铺子有你一半,自然要挂你的名字。”
陈大娘站起来将菜往苏云乔面前挪动,“云乔,你这回在锦城停留多久?是不是很快就要回京城了?”
苏云乔点了点头:“最多停留一两日吧。”
话音落,不舍的情绪蔓延上心头,几人都沉默了,只低头挑动碗里的饭菜。
陈清霄道:“我在经院刻苦读书,总有一日会考进京城。到那时,我们又能小儿时那样时常见面了。”
陈清荷瞥他一眼,道:“京城有什么好的?一个小小的文陵县就能将你我压得抬不起头来,京城里遍地达官显贵,还不知要受多少窝囊气。”
苏云乔总觉得自己被骂进去了。
不过不得不承认,陈清荷说的有道理。当时她与李长羲将陈家三人安置在锦城,而没说带他们进京,其中不乏这方面的考量。
在锦城,看着李长羲的面子,没有人敢欺负经院的人。在京城,李长羲就显得人微言轻了。
她忽然笑着对陈清荷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如今自己有钱有自由,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陈清荷道:“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我这铺子还不知能兴隆到几时呢。”
陈清霄却蹙起眉头,盯着苏云乔的眉眼:“平王世子对你不好吗?”
“他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苏云乔道。
陈清霄固执地盯着她:“不可能,你是我见过最坚韧的女子,怎么会是你的问题?”
苏云乔轻笑:“除了我与清荷,清霄哥你才见过几个女子?”
陈清霄语塞,脸颊染上不自然的绯红。
“你倒是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婚姻又不是一条铁链子,还能将你锁在王府里?”
陈清荷眉宇之间多有忧虑之色,张口便是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咱们虽是小门小户出身,也不能一味忍让委屈了自己,你真有那么难过,大不了便与世子和离,咱们一家人总能养得起你!”
“不至于的,世子真的待我很好,是我不领情。”苏云乔慌忙否认,再三犹豫之下道出实情:“我想为世子纳妾,可他一再推脱,全然不给那姑娘面子。”
陈家三人沉默,面面相觑,俱是一脸茫然。
陈大娘欲言又止,许久才叹出一口气,劝道:“云乔,虽说男人朝三暮四是本性,可你与世子毕竟新婚才半年,你何必急于一展贤惠之德?况且你与世子还没有子嗣,你这时候引狼入室,往后凭什么傍身啊?”
面对最亲近的三人,苏云乔没再遮遮掩掩,据实道:“那个女子家世显赫,对世子的前程大有裨益,我怕世子今日为了夫妻情分拒绝她,来日会后悔。”
陈大娘哑然,无奈道:“关乎世子的前程,我这老妇无知,还真不好说什么。”
陈清荷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苏云乔的肩膀,起身从里边提出了一坛酒,说:“别想这些了,方才陶娘子送了我一坛好酒,据说价格不菲。趁着你还在锦城,快帮我尝尝这酒是不是他们说得那么好。”
陈清霄不赞同道:“云乔酒量浅,今日就是逃了酒席才能与我们见面,你还想灌她酒?”
陈清荷道:“自家人小酌两杯罢了,我什么时候说要灌她?”
苏云乔笑说:“浅尝辄止,无伤大雅。”
陈清霄拗不过这两人,起身去取酒杯。
四人在铺子里用了晚膳,苏云乔果真只喝了两杯酒,头脑微微发晕,还称不上醉酒。陈大娘生怕将苏云乔留得太久惹来世子不满,急匆匆地催她回去。
苏云乔在店门口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酒楼,灯火未歇,繁华依旧。想必李长羲不会那么早回去。
她又跟陈清荷巡了一圈铺子,一边看那些精致的绣样与布帛,一边听陈掌柜描述自己的经商宏图,待到远处望蜀楼熄了一半的灯,才动身回到驿馆。
苏云乔与白檀走进院子,只见杜五福守在院门外,一脸的愁云惨淡。
白檀不解:“杜公公这是怎么了?”
杜五福抬头看到苏云乔,眼睛烁烁放光,急道:“您可算回来了!殿下在宴席上喝了好多酒,人都不清醒了,还惦记着早些回来。殿下回来却找不着您,可不就着急吗!”
“我进去看看。”苏云乔一愣,赶忙说,“对了,醒酒汤备下了吗?”
杜五福抹了把冷汗,有些犹豫地往屋里瞟了一眼,才道:“方才谢大人带着女儿来了,谢姑娘她不听阻拦……这会儿应该还在里面。”
苏云乔张了张口,一时竟接不上话。她出门这一会儿功夫,就让人趁虚而入了?
像李长羲那么正直的人,若是破了谢岚的清白,必定是要负责的。
这倒是省了她再三劝导大费口舌了。
心里莫名空落落的,苏云乔压下酸涩的滋味,对杜五福道:“你先退下吧,这里交给我。”
她不打算阻拦谢岚趁人之危,此事须得瞒着杜五福。毕竟被算计的是他主子,谁知道这家伙会作何反应?
杜五福对自家大娘子很放心,当即离开了内院。白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看杜五福的背影,又小心打量苏云乔的神情。
“你去把东边屋子收拾出来。”苏云乔道。
白檀叹了口气,领命而去。
一条橘黄色的身影蹑手蹑脚地往主屋跑去,苏云乔神色微变,快步上前捏住柿子的后颈将它拎起来。这家伙长得快,竟隐隐有些坠手,以后恐怕不能这样拎它了。
苏云乔压着声音教训柿子:“真没眼力见。”
今夜格外静谧,院里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叫人觉得心里发闷。
看着紧闭的房门,窗户上依稀能看见女子的身影,李长羲醉得七扭八歪,想必躺在榻上起不来。
苏云乔没由来的郁闷,反复抚摸柿子脑袋上柔软的绒毛,眼神沉下来。
她忽然想起陈清荷的的话来。
——婚姻又不是一条铁链子,还能将你锁在王府里?大不了便与世子和离。
她与李长羲从一开始就不相配,她也不认为自己有让男人死心塌地爱上她的本事。
李长羲与谢岚之间本没有重山之隔,他的顾虑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身在世子妃的位置。
如果她离开,李长羲就不必担心她受到议论,也无需痛惜谢岚屈身做妾了。
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苏云乔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敢脑子一热就与李长羲和离?许是刚才喝了酒,头脑不清醒。
白檀将东边厢房收拾出来,看着苏云乔抱着柿子便要安枕,忍不住问:“主子当真不去看看世子殿下吗?”
“你先出去吧。”苏云乔道。
大抵是因为喝了两杯酒的缘故,苏云乔今夜睡得有些沉,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白檀说,李长羲被刺史唤去衙门了,而谢岚一早哭着跑出院子,被许多人瞧见了。
苏云乔只觉前额隐隐作痛,扶着头在主屋的圆桌旁坐了一会儿,眼前才恢复清明。
她目光一转,盯上了一旁书桌上的纸和笔。
第 49 章
日暮时分, 李长羲被人火急火燎地喊会驿馆,看到的便是空无一人的主屋,以及桌上躺着的一纸娟秀字迹。
苏云乔很少在他面前舞文弄墨, 这还是他第一次仔细看她的字迹,和她的性子一样柔中透着韧劲。
看清第一列的三个字后,李长羲脸色骤变,霎时慌乱地拾起信纸, 恨不得将“和离书”三个字瞪穿。
一股冷意袭来,李长羲猛然转身,狠狠地撕碎了和离书, 纸片撒了满地。
“她人呢?”
白檀低着头跪在门外,不敢应声。
李长羲怒极,声音陡然拔高:“我问你她人呢?”
“奴婢不知道, 奴婢知道不知道……”白檀双手相叠俯下身, 头深深地埋到地上,声音直打颤:“午膳后主子在屋里午睡, 奴婢去厨房吩咐人看着灶上炖着的鸡汤, 回来之后屋里关着门、静悄悄的, 奴婢就以为主子还没醒。实在是等了一下午也没见主屋开门,奴婢才斗胆进去, 谁知、谁知就看到这个!”
屋内再一次陷入沉默。
白檀紧抿着唇, 大气不敢出。她其实有所隐瞒,除了这封和离书, 苏云乔还给她留了些钱。看到留给她的信封的那一刻, 她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苏云乔说还她自由, 可她从小就被卖给王侯府邸做奴婢,哪里知道什么是自由?
这些钱倒是够寻常百姓一家人用一辈子了, 可她没有家人,拿了钱又能去投奔谁呢?
李长羲陷在苏云乔要与他和离的震惊之中,未能察觉白檀身上不易察觉的异样情绪。
她就这么走了?一句招呼不打、全然不肯与他商量,扔下和离书就走了?
难道是因为昨晚……
李长羲回想起昨晚,宿醉之后这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不记得有放谢氏进屋,却清楚的记得自己倒在榻上昏得不省人事,绝无可能与谢氏发生什么。偏偏今日一早便传出谢岚从他屋里出去、甚至传他酒后失德的说法!
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谢星洋真是疯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奇货可居”,竟然宁肯毁了女儿的清誉!
难道苏云乔也信了这些闲言碎语?
李长羲再次将狐疑的目光转向白檀:“你家主子好端端的怎会负气出走?可是昨夜发生了什么?”
“昨夜主子与陈家三人一起共进晚膳,随后在陈姑娘的成衣铺子巡视了一圈便回来了。”白檀话说到这儿顿了顿,突然明白过来,世子应是联想到了他与谢岚的事。
世子与谢岚传出绯闻在先,世子妃负气出走在后,此事合情合理,世子妃还是受害者,这倒是对苏云乔有利。
白檀眼眸微动,继而怯怯说道:“回到驿馆的时候,杜公公说谢姑娘在殿下屋里,叫主子进去看看,可是主子在门外犹豫了许久,却让奴婢把东厢房收拾了出来……这便是昨夜发生的全部了,奴婢真的不知道主子为何负气,或许主子也是一时冲动,还请世子殿下切勿动怒!”
“好了,去找人,现在就去!”李长羲烦躁地吩咐下去:“让杜五福即刻去锦城经院询问陈清霄,你领我去陈清荷的衣庄。”
…
夜色已然降临,锦城经院门童被急促的叩门声惊动,开了一条门缝,正要问来者何人,一见是李长羲的近侍,脸上霎时多了些真诚的笑容。
门童殷勤地问:“杜公公怎么这么晚来了?可是世子爷有吩咐?”
杜五福道:“不关你的事,陈大娘可在?”
门童讶异道:“杜公公来找陈家人?那您来的不巧,大娘与陈公子下午便出去了。”
杜五福眉头微皱:“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门童笑道:“除了陈姑娘的陈乔衣庄,他们还能去哪儿?自打姑娘的铺面开张,大娘和公子一得空就会过去帮忙,今日多半也是如此。”
杜五福恍然,随即作失望状,苦笑道:“那我来得确实是不巧了。”
门童又问:“公公寻他们有什么事吗?小人可以代为转达!”
杜五福有些犹豫,断断续续地说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我家世子妃今日来探望时落下了一件披风。主子们明日要启程回京,路上春寒料峭,不能没有这件披风御寒,这才叫我跑一趟取回去。”
“今日?世子妃今日不曾来过啊!”门童诧异,旋即回忆着说:“昨日傍晚的时候小人倒是瞧见世子妃了,但那会儿她也未曾进门,世子妃在门口遇见了陈大娘和陈公子,三人便一齐去陈乔衣庄了……”
杜五福没能从他这儿诈出准话,改口道:“那就是我听岔了,主子说的恐怕是衣庄。”
门童见他虽是这么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敢关门,看着杜五福等待他的下文。
杜五福望向门里:“谷大嘴在吧?我顺道接他回去。”
门童总算听到个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差事,欣然把杜五福请进门:“大嘴兄弟在这一个月,常常帮大家干些跑腿传话的活儿,别看他人小个儿矮,倒是个机灵的,还得是世子殿下慧眼识人!”
杜五福不置可否,到了学堂后的厢房领走了谷大嘴。
…
那头白檀为李长羲指路,两人在锦城繁华的街道上找到了写着陈乔衣庄的铺面。
现下天已然黑了,衣庄已经打烊,店铺大门紧闭,透过油纸却能看到屋里的光亮,这让李长羲心里也燃起了一丝希望。
苏云乔在锦城没有熟人,除了找陈家三人,她还能去哪儿?
这样想着,他挥了下手,吩咐白檀:“去敲门。”
叩门声惊醒了屋内三人,陈清霄出来开门,看清是白檀后一时惊讶,随后眉眼之间多了一丝喜色。
“白檀姑娘,是你?云乔也来了吗?”
听到这儿,白檀便知道苏云乔不在陈乔衣庄,无奈地朝陈清霄摇摇头,随后对身后的李长羲颔首。
李长羲大步上前,没有心思与他拐弯抹角,直接地问:“乔乔今日来找过你们吗?”
陈清霄一愣,道:“云乔昨夜来吃过一顿饭,她今日不是在驿馆吗?世子殿下为何这么着急来质问我们?莫不是云乔出了什么事?”
“她不在你们这儿?”李长羲紧紧攥着掌心,又问了一遍。
陈清霄有些恼了,“她怎会在我们这儿?云乔是你的妻子,你却要问我们她的去向,难道你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云乔的事情,把她气走了?”
屋里的两人听到外面喧闹声渐渐起,也坐不住了,陈大娘匆忙出来,严厉地呵斥陈清霄:“清霄,休得对恩人无礼!”
见陈清霄低头退到一旁,陈大娘上前两步迎上李长羲审视的目光。
“世子殿下,云乔昨夜回去之后确实没再找过我们。听您这么着急,我这心里也担忧,世子可否告诉我们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我们能在别处帮上忙呢?”
李长羲薄唇轻抿,想起昨晚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
陈清霄开门的瞬间,那种反应做不得假。陈大娘更不是会扯谎骗人的样子,难道苏云乔真没来找他们?那她会去哪里?
“大娘,昨夜的事情多有误会,你们如果见到乔乔,请一定让人告知与我。”
李长羲到底没有说得太明白,扔下这番话后朝白檀使了个眼色。二人驾马离去,在街巷口遇到了匆匆赶来的杜五福和谷大嘴。
杜五福欠身将经院的情况据实相告,半晌听不到回应,抬头一看,竟然在李长羲的眼中看到了极度的不安与懊悔。
“主子,世子妃她……”
“她不在陈乔衣庄。”李长羲道。
杜五福叹了口气,替主子将衣领拉紧,道:“主子别太着急了,锦城就这么大,世子妃总不能独自一人出城。奴才今夜便去彻查,一定能找到世子妃的下落!”
李长羲目光垂下落在那双收上,眼底蕴藏的神思愈发复杂。
“先告知使团,明日让礼部许大人替我领队先行启程。”
杜五福应道:“是。”
李长羲目光一转,看向他身后的矮个子:“谷大嘴。”
谷大嘴方才见气氛不对不敢说话,好不容易被世子殿下点了名,上前一步朝气十足地答:“小人在!”
李长羲勉强扯出一抹笑:“你在锦城混了一个月,凭你的本事,应当结交了不少人脉吧?”
谷大嘴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只是交了些狐朋狗友而已,算不得人脉。”
李长羲道:“那就请你的朋友们帮帮忙,替我寻个人。”
…
一夜无眠,驿馆里人心惶惶。
李长羲刚进驿馆正门,陆重山站在月下,似乎生在等他。
“陆将军,怎么了?”
“世子明日不启程?”陆重山脸色平静,眼神深邃,让人看不出他的意图。
李长羲道“内子偶感风寒,高热不退,暂时不能上路。许大人会替我将陆将军送回洛都,将军不必担忧我的私事拖延行程。”
陆重山默然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其实末将一直有个疑问,想亲口问一问世子妃,不知殿下可否引荐?”
李长羲心底狐疑,陆重山何时与乔乔扯上了关系?
“内子这病来得突然、来势汹汹,此时见人恐怕要过了病气,陆将军有什么话,待回京之后再问也不迟。”
陆重山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良久,苦笑一声:“那便请世子代为一问吧。”
李长羲没料到他这么坚持,硬着头皮道:“将军且说说要问什么。”
陆重山道:“还请殿下问问世子妃,她与书蕴是什么关系。”
李长羲一怔,未料到陆重山托他带的话会是这种问题。
暂且压下心底的疑惑,他把乔乔弄丢了,人都没找回来,如何替陆重山传话呢?可他岂能让外人知道世子妃负气出走的实情。
再三斟酌一番,他道:“我会尽快转达,不过内子服过药已经睡下了,如若是赶不及在使团启程前给将军答复……我以书信告知,如何?”
陆重山望了一眼内院的方向,许久才重重地点点头。
李长羲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内院,站在院里盯着院门看了许久。
随后他就给守院的下人下了死命令,不许谢岚靠近一步。若是再放进闲杂人等,今夜当值的人全部从重处置。
未曾想,今夜谢岚没来,谢星洋独自一人来了。
杜五福不在,其余下人两头都不敢得罪,战战兢兢地进门禀报,头低得恨不得埋进地里。
李长羲压下烦躁的情绪,揉揉眉心,道:“你去告诉他,若为谢岚的事来,他可以回去了。若为别的,我倒是有一桩好生意和他谈谈。”
第 50 章
锦城的正月很少下雪, 或者说锦城这个地方一年到头都很少下雪。
除了望山寺。
寺庙位于山上,地势高,天气也比山下更冷。已经是正月下旬了, 清晨的风拂来几片薄薄的雪花,铺在大佛塔顶,也落在信众与僧侣的鬓发间、双肩上。
身着布衣、长发高高扎成马尾一般的女子裹着厚重而朴素的棉袍向着山上走去,若是仔细看, 女子领口围脖处时不时挤出一团橘黄色的绒毛。
“不冷吗?”
女子笑意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宠溺,在毛团子身上拍了一下,小家伙他转了个身露出圆脑袋尖耳朵, 眼睛湿漉漉的,好似对眼前天地充满好奇。
“放你下来跑两圈,不许跑远了。”女子妥协了一般, 松开围脖, 放任小黄狸跳下雪地。
围脖被带落到地上,露出了女子的整张脸。好个眉清目秀、美若天成的小娘子, 与身上厚重朴素的衣裳格格不入。
如果李长羲此刻站在这里, 一定能认出眼前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苏云乔。
可惜他不在。
而扫雪的僧人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过, 小心翼翼地提起铲子,只怕一时不仔细把地上的小生灵带走了。
铲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柿子像是受到了惊吓, 一跃而起跳到苏云乔的手腕上,四只爪子挂在衣服上迅速爬到了她温暖的怀里。
小家伙指甲有点尖, 苏云乔觉得手臂上被刮了一道, 轻微的一阵刺痛让她“嘶”了一声。
僧人停下脚步, 扭脸看她,随即将铲子暂且靠在臂弯上, 双手合十道:“施主若要用早膳,山下寺院有清粥和素面。至于这小施主,恐怕您需带它去后山,那儿的溪水里有些小鱼小虾。”
苏云乔一怔,赶忙欠身道谢:“多谢小师傅。”
扫雪僧人背影远去,柿子才从她衣领处探出脑袋。苏云乔暗叹,修佛之人斋戒忌杀生,倒是为她怀里的柿子考虑周全。
她走下石阶去半山腰的寺院打了一碗素面,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自己填饱了肚子,再搂紧衣领改道去后山为柿子觅食。
日上三竿,薄雪尽数消融。
苏云乔找了块干净些的石头块,用袖子稍稍扫了两下,便坐在岸边观察溪流中的鱼虾。
这个时节的鱼虾实在清瘦,她堵着溪流岸边石洞,还一会儿才掏出几只小青虾,还不够柿子塞牙缝。
苏云乔叹了口气,先回禅房将小虾仍在柿子的碗里,再提来烧开的滚水浇进去,看着青虾渐渐变红,再捞出来掐掉虾头丢给柿子。
看着柿子趴在地上舔虾的模样,苏云乔无声地叹了口气。
离开驿馆时,她深知自己失踪李长羲会率先想到陈家人,即便她与陈大娘他们对好口供,也难保她们能冷静地应对李长羲而不露破绽,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去找她们。
因此,她把此行行囊里的首饰和现银全带出来了,先在望山寺禅房里借居几日。
李长羲有公差在身,最多只能寻她一两日,待使团启程回洛都她再进锦城与陈家人相会,往后她便是自由身了。
她把自己想得很清楚,却忘了柿子不像她那么好养活。
这家伙是吃荤的,午后得去山下附近村子里买两只鸡回来才行。
苏云乔在望山寺里拥有了归隐一般的生活,与此同时的锦城里为了找她可谓是鸡飞狗跳。
谷大嘴发动经院学堂的伙伴将全城的客栈、酒楼、茶馆、瓦舍翻了个遍。杜五福和白檀把白将军牵出去,每日围着锦城走街串巷。
三日过去,杳无音信。
李长羲看着累趴在自己面前的白将军,目光渐渐失去神采,由满怀希冀变得麻木无奈。
他蹲下身狠狠地揉搓狗头,疲惫地喃喃:“你的鼻子怎就失灵了呢?”
白将军委屈得直哼哼,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地面。
白檀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欲言又止。
李长羲瞥她一眼,道:“有话就说。”
白檀低下头说:“其实白将军的鼻子挺灵的,您让它嗅了主子的旧衣,它围着锦城转了两圈,在陈乔衣庄停下了。”
李长羲猛然抬头:“陈家人骗我?”
白檀摇摇头说:“没有,那只是因为主子前几日去过,试穿过店里的样衣。奴婢们将陈乔衣庄店铺两层楼连院子都翻遍了,没有找到主子。”
李长羲眉头紧皱,扶着额头退回屋里坐下。
一股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他却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他好像真的要失去苏云乔了。
驿馆院门被人用力地撞开,谷大嘴欣喜地闯进来,正要张口回话,却因来时跑的太急猛地咳嗽了一阵子,吓得白檀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谷大嘴顺过气来给了白檀一个感激的眼神,才向李长羲回话。
“主子,有发现!”
李长羲不太抱有期望地挑了挑眉:“说。”
谷大嘴道:“彭书生说,他大舅的侄子,呃、的妹夫家,对,这家前两日来了个女子,女子带着一只小黄狸,找他们买活鸡!他们说不出女子的模样,只一个劲夸漂亮,倒是将那黄狸猫的样子说得清清楚楚,从花色到大小都跟世子妃养的柿子一模一样!”
李长羲听到女子带着小黄狸时就站了起来,双手微微有些发颤。他能确定,此人就是他的乔乔!
三日过去了,刺史都来试探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还不回京,他还以为这一回真的找不到苏云乔了。没想到今日真能听到她的消息!
他急切地问:“彭书生的亲戚家在何处?世子妃买完活鸡以后去向何方?”
谷大嘴道:“彭书生他大舅……呃,他亲戚家就在主城郊外距望山寺六里处的望山村,他们倒是没注意世子妃买完鸡去了哪儿,但这望山村周围最近的便是寺庙,说不准世子妃就躲在庙里呢?”
李长羲喊了一声杜五福,从小跟在他身边的杜公公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去马厩里牵马过来。
一行人赶在日落前出城,马不停蹄地赶往望山寺。
李长羲直接找了望山寺的主持,一番询问之下,几日之前果然有一女子带着黄狸猫住进后山禅房,现下还没搬走。
他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定,又不敢彻底放下心来。
后山禅房内,苏云乔撕下最后一块熟鸡喂给柿子,心里渐渐有些焦急。
她从望山寺的游人口中得知,平王世子让使团先行启程,他自己却留在了锦城,至今还没离开。
她还听说了,有一伙人天天在锦城走街串巷,仿佛要掘地三尺找到什么东西。
苏云乔怎么也没想到,李长羲为了找到她,竟然耗到这般地步。
柿子吃完最后一块鸡肉,往地上一倒,前爪抱着尾巴开始舔舐自己。苏云乔被它可爱的动作吸引,面上神色柔和了几分。
门外传来一声响动,苏云乔警觉地站起身,一抬头,男人一刀挑开门栓,对上了她的眼眸。
苏云乔愣在原地,红唇微微颤动,半晌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李长羲还是找过来了。
在他身后有三道模糊的身影,白檀他们很识趣地守在了院子外面,没有进来。
苏云乔掌心出了一层薄汗,正是心虚恐惧的时候,柿子不识时务地跳到她肩上,冲李长羲瞪眼。
她不辞而别,丢下一封和离书便卷钱跑路,世子一定气狠了。
若是一生一世不再相见倒也罢了,如今让他抓了现行,她还有机会逃跑吗?
她或许应该先认个罪,求他放过自己?
预料之中的狂风暴雨并未降临,苏云乔胆怯地低着头纠结了许久,再次抬起头来,却见男人眼眸猩红,眼神中布满惶恐,看起来比她还要恐惧。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李长羲忽然以一种极为脆弱的神情上前来,颤抖着双手勾住她的衣袖,不敢用力,又不愿松手。
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干得像在沙漠里苦行了多日,滴水未进。
他道:“乔乔,别抛弃我。”
苏云乔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他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李长羲生怕她甩开袖子就跑,又往上一握,环住了她的纤细的手腕,声音微颤:“那天夜里我喝多了,不省人事,谢岚进了我的屋子,想给我喂醒酒汤,我冲她撒了一夜的酒疯。她干了一宿伺候人的活,没捞到半点好处,所以才会一早哭着跑出去。”
苏云乔听得思绪混乱,眼中渐渐布满茫然之色。
李长羲的心绪刚刚缓和了几分,此刻又急得红了眼:“你信我,我真的没做出酒后失德之事,我、我心里只有你。”
这番话说到后半截声音越来越小,尤其是那句“心里只有你”,竟如蚊虫嗡鸣一般微不可闻。
可是苏云乔听得清清楚楚,她才反应过来,李长羲以为她是误会了他与谢岚,才会负气出走。
他以为那日得到一封冷冰冰的和离书是他的过错。
苏云乔听着前半截红了眼眶,听到后半截又红了脸颊。
男人的情话果然如蛊毒一般,有那么一刹那,她险些动摇了。
苏云乔推开李长羲的手,退后半步,别过脸去抹掉眼角的氤氲,慌乱之中寻了个违心的借口,道:“殿下,其实我一直如此自私而不负责任。”
正过脸对上李长羲滚烫的视线,她道:“我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请殿下放手吧。”
多么荒谬的借口。
李长羲一个字都不信。
“不许用这种话搪塞我,乔乔,你难道真的感受不到我的真心吗?”
苏云乔咬了咬牙,作愤然状,低吼道:“真心有什么用?能换来权势地位还是荣华富贵?”
她执拗地与李长羲对视,两道滚烫的目光难舍难分,时间越久,苏云乔便越心虚,渐渐地抿住唇,心底生出退意。
在她眼中,李长羲的神情却渐渐坚决,滚烫的目光好似要熔尽她的心结。
他说:“为了你,我愿尽力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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