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苏云乔错愕地听着这个意料之外的回应, 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李长羲你的主见呢?你的原则呢?什么叫为了她愿意一搏?
苏云乔心中如有惊涛骇浪,轻咬着下唇内的软肉,缓缓压制住那一股沉沦陷下去的冲动, 随后勉强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殿下,我是个懦弱又自私的女人,我做的一切只是想让自己过得比从前好, 嫁给你是如此,离开你也是如此。殿下已经知道我是这等薄情寡义的女人,还要苦苦纠缠吗?”
李长羲决然道:“我说了, 我愿意为你尽力一搏。乔乔,只要你能回来。”
苏云乔攥紧拳,纤长的指甲陷入掌心深处, 故作平静地说:“等你身居高位之时, 如果还记得有位名叫苏云乔的负心女子,再来寻我也不迟。”
李长羲明明看到她眼神松动了, 却在某一个瞬间变回这幅残忍的模样, 心下一酸。
他心一横, 攥住她的手道:“你我是圣上亲自下旨赐婚的夫妻,你以为一纸随手拟写的和离书就能斩断姻缘吗?乔乔, 你可是入了皇室宗谱的皇长孙嫡妻啊。”
苏云乔语塞, 需要说出口的话被哽了回去。
她倒是不怕一意孤行与李长羲和离会牵连家人,只是和离, 最多让苏家人受些斥责或流言蜚语侵扰, 不太可能获实质上的罪名及惩罚。她对苏家的人本就不剩什么好脸色, 自然不在乎这个。
她怕的是今日李长羲放过她,明日朝廷再派人把她抓回去。
李长羲见她神色凝滞, 顺势伸手轻轻环他的腰,见她并未推开,于是更加肆无忌惮收紧了双臂,拥她入怀,失而复得的喜悦夹着一丝清甜的滋味在心头弥漫开。
“日落了,夜里山路难行,乔乔总不能赶我回去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股可怜劲儿,和柿子饿了半天要饭吃的声音有种莫名的相似,苏云乔最容易心软,抿着唇僵持许久,终没能拧过他去。
院外,看到两道缠绵在一起的身影,三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夜幕降临,苏云乔的卧榻被李长羲占去了一半,柿子静悄悄地爬进来,跳上了木架顶端,歪着脑袋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它看李长羲时已然有些陌生。
“当初可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你这家伙真是没心没肺,这么快把我忘了?”李长羲仰着脖子与柜子上的一抹橘对峙。
柿子转了个身背对着他,长长的尾巴垂下来晃悠悠。
杜五福从半山寺院去了斋饭送上来,看着两人相隔甚远,各自安静地用完膳,他无声叹了口气,暗自摇头,清走碗碟等餐具,顺手带上了门。
如此清静的夜晚,灯前月下,夜寂无声,他二人有什么心事都该说开了吧?
杜五福关门走后,苏云乔便背对着李长羲,一言不发。
她从驿馆跑出来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勇气,那一刻她为自己描绘了一方从未见过的世界,编排了一段从前不敢想象的人生……
她甚至幻想许多年后李长羲与谢岚故地重游,与她在山寺门前偶遇,他说谢谢她的成全。
好吧她似乎想得太远了,且听李长羲刚才的话,他与谢岚还没成呢。
苏云乔不敢看李长羲,最怕一看他便想起过去那半年的点点滴滴,她真怕自己后悔。
如此寂静中,李长羲小心翼翼地从身后试探她:“你会跟我回去吧?”
苏云乔默然。
半晌,她起身披了件棉袍,推开木门,走进了夜色里。
李长羲看她突然出门,心又悬到了嗓子眼,扔下手里把玩的珠串翻身下地跟了出去。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拢紧,跑出院门时衣襟散开,灌进几缕冷嗖嗖的风。
看到苏云乔没有走远,只是一个人坐在清溪旁边,盯着层层树荫间渗出来的月光,柿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跟出来的,正在她脚边来回磨蹭,李长羲长舒一口气。
“其实我知道,你在骗我。”
一声轻叹打破了今夜的寂静,苏云乔怔然,愣了会儿才回他望他。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什么贪慕虚荣而留下和离书。”李长羲正看向她,眼中倒映着明亮的月光。
“你如果贪慕虚荣,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嫁给我。起初陛下赐婚,选中的也不是你。萧国公寿宴上,你明明有机会钓个金龟婿,再不济,裴褚也能许你一生的荣华显贵,可你偏偏选择来到我身边。”
苏云乔的唇角动了动,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李长羲看她并无激烈反应,径自上前两步,离她更近一些。
“相比起今日,你我订婚的时候,我的处境会更艰难一些,那时你都愿意嫁过来,为何今日不愿意了呢?”
苏云乔默默良久,终于张开口,声音有些闷:“或许我最初抱有豪赌的念头,如今才发现你胸无大志、烂泥扶不上墙?”
她自己说这话就没有多少自信,话音里带着几分疑问的口吻,李长羲自然不会相信。
“苏云乔,你真的不会扯谎。”他绕到她的面前,屈膝半蹲下来握住她的双手,四目相接,眼前人便忍不住扭脸逃避。
李长羲松开右手去钳制她的下巴,逼迫她转过脸来正眼看着自己,他咄咄问:“乔乔,告诉我原因好不好?你总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难道夫妻之间的牵绊如此浅薄,经历一点风浪说断就断了?”
女子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尾泛起一抹红。
看吧,她其实舍不得。
苏云乔着实抵挡不住这样温声细语的追问,自个儿闷了半晌,终于一吐实情。
“你还记得我们初入南国宫廷那天吗?”
李长羲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忽然间想起,就是在天鸾宫住了一宿,苏云乔便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难道……
“次日早晨,我原想去跟淑月姐姐打声招呼,一时不察,没发觉宫人都退避三舍,走进了才听见大王子在同淑月姐姐谈论事情。我是不想偷听旁人说话的,实在是一时不慎,误听了去。”苏云乔话至此处稍稍犹豫了一阵,还是省略了淑月与卓朗之间那一丝微妙的氛围,直入主题。
“当时我就听到淑月姐姐说起谢岚的事情。”
之后的对话,苏云乔记得不是那么清楚,只能转述出大概的意思,这已经足够了。
她看着李长羲神色微变,逐渐有了懊恼之色,轻叹一声:“淑月姐姐的经历坎坷非常,其中的艰险是你我难以想象的,所以我明白她这样说并非挑剔我,更没有什么恶意,她不过是站在东宫旧人的立场上尽力为你谋划前程。”
“我并非这溪水中的粗粝顽石,成婚这半年间,你待我如何细致入微、温柔似水,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我不希望你我的婚姻成为你光明前程的绊脚石。”
说至此,苏云乔轻笑了一声,拨开眉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接着道:“我也害怕数年之后、数十年之后,容颜弹指老去,你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年便是为了这个丑妇放弃了万里江山’,你会恨死我的。”
“我不会。”
李长羲斩钉截铁道:“我从来不是因为你的美貌而动情,又怎会因为你年华老去而变心?更何况……更何况我如今隐而不发全然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与你没有丝毫关系!”
眼前的男人仿佛急于乘胜追击,红着眼道:“若我变心或有负于你,我活该孤独终老不得好死。可我什么都没做,我从未看低你,我也不曾动过靠女人铺路的念头,你怎能一声不响地抛下我独自离开?”
“你明知道谢星洋富甲一方,他的兄长掌握着兵权!”苏云乔有些着急,“你既说尽力一搏,又不肯与谢家联姻,你拿什么与旁人较量?”
李长羲默了片刻,沉声道:“我母亲出身太原王氏,此等显赫门第,比之谢氏如何?”
苏云乔道:“谢氏自然比不得母亲门第显贵。”
李长羲轻笑:“既然如此,我父亲仍是身陷囹圄,不见天日。”
苏云乔哑然。
“皇长子发妻亦是将门嫡女,望族出身。贬谪、抄家、流放,他们哪样都没躲过。夫妻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断然没有一方挟持另一方凌空飞升的道理。是荣是损,说到底只在当权者一念之间。”李长羲轻笑,似嘲讽一般:“如此说来?你还觉得这所谓的妻族能抵千军令吗?”
苏云乔似懂非懂。
“如果妻族真像你所说这般无用,为何世间弄权者前仆后继乐此不彼?”
李长羲摇摇头,道:“权势与威望并非无用,它只对忤逆者有用。若非紧要关头,名望越盛,陛下的猜忌之心也会随之而来。”
苏云乔轻轻抿唇,随即低声道:“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年事已高,殿下就如此笃定,不会有用到谢氏一族的时候吗?”
李长羲闻言,忽然抽出腰间的短刀,苏云乔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磨蹭了一步,却见他在衣摆上划了一道,再随手一扯。
随着嘶啦一声响起,织金暗纹的布帛从衣摆缺口处裂开,直直裂到他的领口,好端端的一件衣服就这样扯碎了,露出男人硬朗紧致的胸膛与腹肌。
苏云乔眼睛都直了,滚烫的目光在白花花的肉身上定了许久,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面上一阵发烫,慌忙移开目光。
“你干什么!”
李长羲却好似察觉不到空气中的暧昧,正色道:“你瞧,裙带关系就是如此脆弱。”
“……”苏云乔哪里睁得开眼。
李长羲很艰难地忍耐住贴上去亲吻她的欲望,好似平静地说:“谢星洋是个商人,只要有利可图,都能形成交易。同盟关系未必只有联姻这一种选择。所以乔乔,回来吧。”
苏云乔呼吸有些急促,好一会儿才恢复平和,忍着臊意弯腰捧了些溪流中的清水泼在脸上,感觉到温度逐渐褪去,才直起腰来。
她瞪了李长羲一眼:“不联姻的结盟?你许了谢星洋什么好处?”
李长羲道:“与天竺通商的机会。”
谢星洋往返于南国和大晟之间,短短十年间便成了一方巨贾。天竺是比南国更加广阔的国都,物产比南国丰富,工艺也更为精湛,与之通商可带来的利益可想而知。
谢星洋是商人,切实的利益确实比虚无缥缈的裙带关系更能让他心动。
再看他对淑月郡主的态度,此人也并非唯利是图、忘恩负义的小人,到底是年少时读过圣贤书的,心里有忠义诚信四个字,以利盟之,这关系也算牢靠。
不知是不是那一捧溪水冰凉清冽,加之晚风一吹催人清醒,苏云乔好像忽然之间想明白了许多。
一阵愧意涌上心头。
她苦笑道:“原是我庸人自扰。”
李长羲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度握起她的手,眼中闪烁着期盼的目光:“我不懂诗中至死不渝的爱是什么滋味,可我真的从始至终只想过与你一人长相厮守。乔乔,跟我回家吧。”
他越是诚恳柔情,苏云乔越是愧疚自责。她心细又矫情,情绪敏感容易退缩,跟她在一起的这段时日,李长羲不知受了多少挫折。
豆大的泪珠骤然滚落,苏云乔一惊,慌忙抬起手臂用袖口擦拭泪痕,哽咽到:“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是我问心有愧……”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李长羲堵住了她的嘴。
四目相接,苏云乔想推开他将话说完,一伸手却摸到了一片滚烫而硬实的身体。她又一次不争气地红了脸,连耳根子都红得似要滴血。
李长羲越吸越紧,双手紧紧地禁锢着她弱柳一般的腰肢,苏云乔推不动他,身上更是被捂得渐渐升温,挣扎良久,无奈放弃。
不知缠绵了多久,李长羲松了口气,道:“问心有愧,那你便试着弥补我。”
一声惊呼将不远处沉睡的小黄狸惊醒,李长羲将她打横抱起往禅房走去。苏云乔羞臊地低下头,一个不慎又埋进了他半敞着的胸口,更加抬不起头来。
进了屋内,李长羲伸腿踢了一脚木门,柿子被无情地挡在门外,气愤地挠起门来。
屋里,李长羲轻轻地将人放平在床上,随后低头审视这身破碎的衣衫。
苏云乔嗔道:“你说话便说话,好端端地撕什么衣服?”
李长羲忽然俯下身,吓得她躺了回去,眨了几下眼睛,呼吸再次变得急促。
“乔乔,我好想你。”
苏云乔喃喃:“我离开才三天四而已。”
李长羲摇摇头:“不是,三四天,是三十天。”
苏云乔一怔,随后忽然明白了过来,狠狠扬起拳头捶到他肩上,印出一片红。
…
次日晌午,禅房内的两人日上三竿才开门,柿子在窗沿外侧盘卧着,看起来可怜极了。
苏云乔回头瞪了一眼始作俑者,李长羲正缓缓系紧棉袍的束带,回了她一个歉意的微笑。
“今日回锦城吗?”他问。
苏云乔抱起柿子往屋里走,捏着火钳从炉子里捡出一块烧黑的土块,再用火钳咋开,里面掉出几块残存的鸡骨头,其中有一块似乎是鸡锁骨,上边还挂着些许白肉。
她将较大块的骨头和肉块丢给柿子,小家伙屁颠屁颠地扑了上去,似乎忘了昨夜的不愉快。
做完这些,苏云乔才正眼看向李长羲:“正巧,柿子没余粮了。”
这也算是一步台阶。
李长羲欣喜道:“好,我让杜五福先回城去,给它备些粮食。”
苏云乔又问:“你何时启程回京?再不动身,使团怕是要进京城了。”
李长羲笑道:“只要你想,随时动身。”
苏云乔别过头看向柿子,有些不自在地应了一声,“嗯。”
李长羲:“你同意了?”
苏云乔:“嗯。”
李长羲当即系好腰带,大步流星出门去,在院外喊了声杜五福的名字。
三五日了,杜五福还没见他如此高兴过,这一看便知道,世子妃与世子和好了。
杜五福脸上也添了笑意,赶忙问:“主子有何吩咐?”
“备车,回京。”李长羲道:“还有,给白将军和小柿子备足口粮。”
杜五福笑意更盛,当即领命:“得嘞!”
杜五福独自回了锦城,指使留守驿馆的下人把行李搬上马车,收拾妥当之后直接驾车出城了。
马车在望山寺正门口接上了两位主人,一行人终于快马加鞭踏上了回京之路。
李长羲坐在马车内仍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情绪中,生怕昨夜的愉快都是大梦一场,紧握着苏云乔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
马车离开蜀郡进入虞川地界,他终于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事情被他遗忘了。
李长羲苦思冥想两个时辰,终于灵光一现,蓦然松开苏云乔的手。
苏云乔手心一惊出汗了,乍然感觉到一阵阵凉风拂来,她睡意全无,转头望过去:“怎么了?”
李长羲道:“我忘了件事。”
苏云乔懵然:“什么?”
李长羲看向她,斟酌一番后问道:“你与书蕴是什么关系?”
第 52 章
苏云乔怔然, 反复默念书蕴这个名字,一段渐渐淡忘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而来。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如果有朝一日有人问起你与书蕴的关系, 你拿出这个,他便明白了。”
苏承宗寿宴那日把母亲的遗物交给她,让她在有人问起的时候拿出来。现如今问她的人竟是李长羲?母亲总不可能与旧时东宫扯上关系吧?
那枚玉佩她带了出来,因为苏承宗说起母亲的事情前特意问她是不是要随李长羲出行前往南国, 她以为母亲的身世应该与南国有关
此刻,她轻轻捏住袖口,反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长羲有事从不瞒着她, 听她这样问,就实话实说了。
“使团启程前夜,陆重山来找过我, 说想见你一面。那时你在望山寺, 我只能以你病重为由搪塞他,他便让我带了这么句话。”
苏云乔默默良久, 心情更加复杂。
为什么会是陆重山问的?
苏承宗和母亲何时又与陆重山扯上关系了?
对了, 父亲当年就是为陆重山抱不平而遭贬谪, 他对陆重山或许不仅仅是敬佩与欣赏之情。
可是这与母亲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母亲是陆家人?
思绪戛然一顿,苏云乔脑海中似有灵光一闪。李长羲说起陆重山的那些话在她耳旁响起, 挥之不去。
——“据说陆将军出征前, 妻子刚刚诊出一个月的身孕。事发之时,离临盆已不足两个月, 大夫还说陆夫人腹中是陆将军盼了许久的女儿。”
一个诡异的猜想在脑海中成型。
苏云乔猛地收住思绪, 道:“书蕴, 是我母亲的名字。”
李长羲一怔,二人对视一眼, 显然是想到了一处。
“我先给陆将军回信。”他道。
马车行驶平稳,苏云乔看着他铺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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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提笔书信,心里一阵跳动,犹豫片刻后弯腰抽出座位底下的箱子,在零零碎碎的饰品中翻找。
终于,她在箱底找到了那只木盒,取出其中那枚玉佩,金灿灿的牡丹在无瑕白玉中心绽放,反射着灼目的光。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殿下将它同信件一起送到陆将军手中吧。”
李长羲恰好停笔,犹豫地伸出手摩挲那枚玉佩,道:“事情还未确定,这毕竟是你母亲的珍贵之物,不宜轻易送出去吧?”
“我父亲说过,如果有人问起书蕴与我的关系,就将这玉佩交给他。”苏云乔呢喃道:“况且我相信陆将军绝不是会贪敛着一块金玉的小人。”
李长羲封好信封,又套了一层更厚实的牛皮袋子,将玉佩塞了进去,推开窗唤来杜五福将东西送出去。
…
快进入河南府的时候,陆重山的回信来了。
苏云乔提着一口气凑上去:“陆将军写了什么?”
李长羲沉默,摊开手里的信纸,“陆将军说,回京面议。”
苏云乔眉梢垂了下来,道:“我恨不得昼夜不停,明日便进京城。”
李长羲轻笑:“进了河南道,洛都还远吗?”
说罢,他揭开窗帘一角,早春的风簌簌吹来,外边土路旁的树枝随风摇曳,被吹得沙沙作响。
临近傍晚,这条道上几乎没什么人了,前方翻过一座平缓矮小的山丘,就正式进入河南府管辖之地,听闻这山上常有流寇,李长羲不免多看几眼。
“有些冷,这风声也怪惊悚的,关上窗吧。”苏云乔缩了缩脖子,拢紧身上的大氅,对李长羲道。
李长羲只是坐到了靠窗那一边,用身体挡住冷风,侧身靠着车身时不时往外看两眼。
往日他对苏云乔可谓是有求必应,苏云乔见他如此反常的举止,不仅问道:“发现什么了?”
“心里头莫名有些不安。”李长羲道,“你方才也觉得这风声有些妖异,是吗?”
苏云乔听他这么说,心里也跟着紧了紧,“我不过是觉得冷了随口一说,你可别吓我。”
李长羲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堵住自己的嘴,从身上解了件外衣搭在她双膝上。
往前这段路很平坦,马车行驶过留下整齐的车辙印。
杜五福在外边喊道:“主子,今夜晚一些进城,咱们过了这段山路直接进河南府吧。”
李长羲道:“可以。”
话音刚落,一串银铃声作响,马车内外几人俱是一惊,刹那之间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怎么回事?”苏云乔刚刚有几分睡意,这会又问惊醒了。
马车骤停,她被晃得向前倒去,李长羲眼疾手快将人捞回来按在自己怀中。电光火石之间,他左手在身后按了两下,一张铁板从上方降下来,恰好将窗户牢牢护住。
下一瞬,箭镞穿破长风,嗖嗖声从远处袭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撞击声接连响起,苏云乔从李长羲怀中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面铁板。
车外,杜五福尖锐的叫喊声传来——
“有刺客!保护主上!”
事实上在他喊出声以前,随行侍卫早已拔刀相抵,断箭残镞散落一地。
车外十数道黑衣身影从树丛与山石剑冲出来,冲入侍卫环列的队伍中近身相搏,缠斗声近在耳畔。
外头厮杀声惊醒了小黄狸,柿子一跃跳上座椅钻进了苏云乔的袖口。
李长羲松开浑身颤抖的苏云乔,起身便要推门出去,苏云乔一惊,赶忙扯他的袖口。
“你别出去,我、我害怕!”
李长羲回眸,头一回见她如此无助,眼中的惊惧溢于言表,红唇不住的颤抖,仿佛随时就要哭出来似的。
他浑身一僵,想推门的手悬在了空中。
“我就看一眼,不出去。”
苏云乔紧紧盯着他:“那你千万小心。”
李长羲轻轻点头,回过身推开一条门缝。刹那间一道金光闪开,他猛地关紧门板,一声震响之后,他小心翼翼推开门,一支羽箭深深刺入门板,箭镞已经深深埋进了实木中。
外头一地狼藉,所幸此次出行带的侍卫够多暂且能抵挡一阵子。
杜五福举着侍卫扔上来的盾牌挡在马车门前,白将军缩在他身后不敢轻易冒头。白檀和谷大嘴紧贴着马车车身,往靠向里侧的那一面躲。
听到开门声,杜五福惊得满头大汗:“主子快回去!这些刺客训练有素、武力超群,您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李长羲不语,紧盯着那些挥刀舞剑的黑衣人,那一招一式都十分熟悉。三年前他见过一回,从此之后,这套剑法他一刻也不敢忘。
当年他被陛下带着巡游白马寺,回程途中遇刺,陛下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什么把柄,断定这些此刻是受了父亲的指使欲行刺圣上,进而在心里定下了父亲意图谋反的罪名。
如今父亲久在幽宫,这些刺客又出现了,还是冲着他来的。
看出刺客一招一式之间的杀意,李长羲的目光冷了下来。
侍卫统领砍倒一名刺客,来不及抹脸上的血,大喊道:“杜公公!这里有我们!速速带殿下离开!”
趁着众人被他的声音吸引注意,李长羲猛地将车门推开一道大口子,把白将军拽进车里,随后抄起掉在一旁的马鞭狠狠劈了下去。
马儿吃痛,当即扬起前蹄高声嘶鸣,随即向前疾冲,冲散了撕打在一起的人群。杜五福也回过神来,在听见关门身的瞬间迅速捡起缰绳,抹了把汗,驱车逃离。
身后传来一声低吼:“追上去,我断后!”
两人一猫一狗缩在同一家马车内,封闭的空间显得有些狭窄局促。
苏云乔道:“我刚才看到了前面那刺客头子的脸。”
李长羲闻言转头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去年,宁王回京那日,我在街头见过他。”苏云乔皱着眉说。
她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是这个男人长得太邪了,她从未见过有人眉眼间距那么近,看起来面目狰狞,因此即便上一次他长了胡子、染了头发,将自己伪装得面目全非,她仍然能一眼认出来这个刺客她见过
李长羲快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宁王回京前后发生事情,很快就想起了宁王当街殴打老人的事情。
“又是他……”他声音低沉,隐隐渗出狠意。
如果这些人是景王派来的,那么三年前的刺杀又是谁的手笔?
答案不言而喻。
马车飞驰出去二三里,身后刺客几乎都被侍卫挡下,偶尔有几个漏网之鱼,也因跟不上马车的速度被远远甩在后面。
天色暗了,苏云乔悬着的心迟迟不敢放下。刺客是被甩下了,侍卫同样也被滞留在了后方,若是前方在有危险,那他们可是束手无策了。
“前边不会还有埋伏吧?”
“别乱想。”李长羲说罢把铁板收了回去,重新掀开窗帘一角仔细观察路旁街景,白将军以一种戒备的姿态趴在他脚边。
一阵风起,窗外颜色一变,车外传来杜五福惊恐的叫声。
“又、又有刺客!”
李长羲面色一沉,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腰间的长刀,对苏云乔道:“在这等我,别出去。
苏云乔大惊:“你不能出去,他们会要你命的!”
“杜五福不会武功,即便我暂时龟缩在马车之内,他们迟早也会冲进来。”李长羲说罢重新放下铁板,推门下车了。
杜五福大惊失色,死死护在他的身前,不让他靠近前面那一伙人。
苏云乔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将柿子从袖口处拎出来,放在白将军面前,两个家伙瞪圆眼睛看她,她起身推开一到门缝偷偷地向外看去。
眼前这十个刺客和方才那伙人大不相同,刚才的刺客穿着清一色的黑衣,用着一模一样的长刀,厮打起来一片混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眼前这些人衣着各不相同,俱是些灰褐色的粗布麻衣,有的还打上了补丁,个别两人带着竹斗笠,有人持剑,有人扛着农具,还有人提杀猪刀,这阵仗不像是行刺,倒像是山匪劫道。
李长羲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异样,沉重的心绪稍稍缓和,按着杜五福的肩膀将他推开。
他毕竟是习武之人,手劲较大一些,杜五福踉跄了几步,很快又执拗地横了过来。
李长羲有些无奈,干脆站在他身后与不远处的一排拦路人对峙。
“劫财越货好商量,还请各位好汉放我们通过。”
追中间的男子上前一步,竖起食指,缓缓摇了摇——“那不行,我们今日就是来带你走的。”
话音落,其余众人也跟着上前一步,步调不整齐,看着没什么威慑力。李长羲眉眼一凝,右手拇指一弹,腰间长刀出鞘。
为首那人嗤笑一声,抄起了镰刀:“这位贵公子,你是想以一敌十吗?你的奴才看起来可不会武功。”
李长羲没有开口,回应他的是一记犀利的刀法。
刚成婚的时候苏云乔就在东宫就见过李长羲耍剑,那时没有对手,她只能看出他剑术敏捷迅猛、飘逸若仙,有一股子清俊的江湖气。
今日他使的是刀,刀法与剑法又有所不同,相同的他出招极快,身形婉若游龙,苏云乔看得眼花缭乱,那伙山匪似的人物也一时拿捏不住他。
看着他一人辗转于众多敌手之间,苏云乔的心高高悬起,杜五福同样焦灼得原地踱步。他左思右想,捡起盾牌想冲上去,眼珠子围着人群乱窜,怎也找不到一道缝隙。
苏云乔看出了些许端倪,从身上掏出一把短刀丢给他:“杜公公,接着!”
杜五福一惊,右手倒是比脑子反应更快,先接住了飞来之物,随后才迟疑地冲她喊:“不行不行,这是主子给您的防身之物!使不得!”
苏云乔掌心里已经起了好几层汗,攥着衣袖,强作镇定:“车上还有匕首,别管我,保护殿下!”
李长羲的刀法惊人,却也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僵持的时间一久,他便有些吃力了。
但他也算发现了,这些人看似力道狠厉,实际上找找避开要害,根本不像是来杀人的。
不要财货又不杀人,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历?
纠缠中,一道身影忽然扑了上来。李长羲来不及反应,便眼睁睁看着三道人影按到了杜五福。
杜五福死死攥着短刀和盾牌,扑倒的盾牌下紧压着一个戴斗笠的壮汉。
李长羲辨析了一下几人的位置,很快就反应过来,怕是此人欲从身后偷袭他,杜五福情急之下救主心切直接扑了上来,这伙人看到杜五福冲上来下意识去摁他,随后五人叠在了一起。
一名壮汉灵机一动将镰刀横在了杜五福脖子上,大声喝道:“少年人,放下武器!否则我便杀了你的奴才!”
李长羲心中思绪纷杂,眼底闪过一抹暗流。
见他不语,也不放下长刀,那壮汉手一抖,在杜五福肩上划破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杜五福脸都白了。
为首的男子放下话来:“放下刀,跟我们走,饶你们不死!”
苏云乔看到杜五福受伤时便捂住了口鼻,眼睛闭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前一片朦胧雾气。
她紧盯着李长羲的身影,彻底慌了神。
李长羲冷眼瞧着杜五福有那么一瞬间,想做出那个狠厉的决断。可他最终还是将刀尖垂向地面,不急于松手,望着眼前人问:“你们有什么图谋?不妨直言。”
挟持杜五福那人不耐烦道:“这位公子,你怎么这么多话呢?你就跟我们走一趟,要不了你的命的,你也不想看着自己的心腹命丧我手吧?”
李长羲冷笑:“你刀法不准,抹脖子能抹到肩上,没杀过人吧?”
那人顿时憋的一张脸通红,暴怒道:“老子没杀过人也杀过猪,再拖延时间,信不信我让你和你车上的小娘子都命丧于此!”
谈及苏云乔,李长羲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
“我可以跟你们走,但你们必须放他们通行。”
“主子不可!”杜五福记得大喊:“您是千金之躯万万不可以身涉险!”
敌方中的一人已经到了马车旁,李长羲看着自己四面受敌,只能无奈一笑。
为首的壮汉突然摇了摇头:“不行,放了他们,他们恐怕会报官。”
其余众人齐齐看向他。
为首的壮汉下了最后的决断:“要抓就一起带走。”
李长羲的刀被夺走,与此同时马车的门也被人凶狠地拉开了,苏云乔搂着白将军和柿子,手里紧握着匕首。
门外的壮汉看到那一抹寒光倒是愣了一下,随后不屑地笑了起来。
李长羲道:“跟他们走。”
苏云乔抿着唇,扔下匕首。
最后三人被绑了双手推进马车,十名壮汉将马车四面包围,朝着山上走去。山路陡峭,三人在车里沉默无言,不知过了多久,车门被人拉开,他们被请了下来。
刺眼的火光很晃眼睛,李长羲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好像还真是个山匪寨子。
第 53 章
三人被关进了类似杂物房的地方, 屋里黑漆漆的,背向有一扇狭小的窗,粗略判断这窗子恐怕连一个人都翻不出去。想从窗子出去, 得头肩先进去,一整个从中穿过。
屋里没点灯,微弱的月光聊胜于无。疑似山匪的那伙人把人推进来之后,在门外上了一条铁链子, 便撒手不管了。
“外面有人把守吗?”苏云乔双手被反绑着,只能缩在角落小声询问。
李长羲离她大约有一条腿的距离,听她询问后不急着回应, 闭着眼睛细细听了一会儿。
“有两个人,听起来武力不高。”
“这也能听出来?”苏云乔惊疑。
杜五福骄傲道:“主子本事大着呢,以往那是深藏不露。”
两人默契地陷入沉默。
入夜之后山里本就有些冷, 地面更是冰冷刺骨, 没过多久苏云乔便觉得鼻子不太通气了。她道:“我们要想办法出去吧?”
“快了。”李长羲道。
苏云乔一愣,不太明白他说得快了是什么意思, 快要怎样了?身旁似乎传来微不可闻的摩擦声, 她紧紧盯着李长羲在黑暗中的轮廓, 也看不出什么。
窸窸窣窣持续了一会儿,仿佛是错觉, 她看见一道黑影站起来了。
李长羲朝她走来, 蹲下身子说:“转过来,我帮你解开。”
苏云乔此刻是真信了杜五福的话, 刚才被疑似山匪那伙人关进来时, 他们身上的利器都被收走了, 他怎么脱身的?
她面带惊诧之色转了个身,将负在身后的双手递到李长羲眼前, 忍不住问:“你用什么东西把绳子磨开了?”
一块有棱有角的碎石递到她面前,苏云乔定睛一看,又问:“什么时候捡的?”
“马车上。”李长羲道:“白将军不知从哪里叼上来的,扔在座椅底下,我趁没人注意,长了一块塞在袖口。”
提及白将军,苏云乔多了几分担忧:“他们没把白将军和柿子放进来,也不知会把它们送去哪儿。”
绳子开了,李长羲转身去给杜五福松绑。闻言,道:“一会儿我从窗口出去,先将外面两人解决了。出去之后,直奔后厨。”
看这些人的衣着,他们生活不会多么富足,对白将军和柿子这样油光水滑的畜生绝不会有什么怜爱之心,更不会生出养作宠物的心思。既然如此,它们最有可能的下落便是进了后厨。
听到后厨二字,苏云乔变了脸色,唇角微微发颤,难以想象自己方才还依偎在自己身上的小生灵即将被人剥皮拆骨。
杜五福手上的绳子也解开了,他小声问:“为何不直接将他们吸引进来,在屋里解决?”
“他们长着嘴呢,若是嚎一嗓子唤来同伙,你觉得我双拳能敌几手?”李长羲轻笑:“我一人从身后偷袭,有把握趁他二人不备一举拿下。”
“可是这窗户也太窄了……”杜五福喃喃。
李长羲不以为然,走近前去轻轻地推开窗,双手向前伸,纵声一跃。
屋内两人只能看到一道黑影从狭窄的窗口穿了过去,轻盈地好像一片布帛,就连落地都听不到半点声响。
苏云乔担心他摔着,跑到窗边往外看,便看见李长羲向前翻滚一圈稳稳落地,安然无恙地站了起来,他转身对她一笑,便往前门走去。
不多时,门外传来两道沉闷的声音,像是重物倒地。紧接着是一阵翻东西的声音,最后才是钥匙随风摇曳撞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声响。
门开了,苏云乔不敢耽搁,提起裙摆便跑出门外,杜五福紧随其后。路过门口时看着两个横在门槛跟前的壮汉,她险些跨不过去。
“他们死了?”苏云乔有些心慌,她还从未见过死人。
李长羲道:“没有,他们只会昏睡一会儿。”
说着他朝杜五福试了个眼色,两人把门口的壮汉拖进屋里,先和他们换了身上的衣服,再用方才的绳子将他们的手牢牢绑住,这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苏云乔还是第一次见李长羲穿得这样破烂,身上打着补丁的粗衣与他如冠玉般的面容好似方枘圆凿,她忍俊不禁地侧过脸去。
李长羲低头打量自己,也感觉到有那么一点怪异,无奈拍了下她的脑门说:“快走,去后厨给你也搜刮一身。”
寨子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静悄悄的,好大个院子除了刚才到在门口的两名守卫,竟再也看不到第三人。
一行人还算顺利,很快就摸到了后厨所在之处。这里依旧安安静静的,只有一名枯瘦的中年妇人系着围裙蹲在地上添柴生火。
在后厨的院子里,有一只竹篾编成的巨大的笼子,白将军正哼哧哼哧撕咬竹篾,柿子缩在白毛里,警惕地盯着周围,这幅画面看着有些滑稽。
看见李长羲的身影,白将军当即兴奋起来,作势便要嚎叫,李长羲赶忙打手势命令他噤声。
他蹑手蹑脚进了厨房用同样的办法偷袭蹲在地上的身影,妇人两眼一黑向前倒去,眼看就要投入熊熊火焰,李长羲伸手将她向后掀倒,妇人只有发梢被燎得有些打弯,整体并无大碍。
看着妇人身上的衣服,李长羲默然,随后转过头朝门外的苏云乔递去眼神。
他总不能上手扒一个妇人的衣服。
苏云乔懂了他的意思,进屋与妇人互换了外头衣裙,李长羲默默出门去解救笼子里的家伙。
白将军已经凭借自己的努力将竹笼咬出一个窟窿,李长羲在此之上划了一刀,它便顺利从里边钻了出来,扑到主人身上猛摇尾巴。
苏云乔换好衣裙出来,柿子也跳进了她的怀中。
“我们现在就下山吗?”
话音刚落,她看见李长羲的面色有变,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身后,受好奇心驱使,苏云乔转过头,看见了不知何时醒来的妇人。
四人相顾无言。
“你们、你们怎么逃出来了!”妇人惊慌大喊。
好在周围没人,她这一喊不会惊动旁人。
苏云乔望回李长羲,眼神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两个壮汉都晕得死死的,怎么这个妇人看似瘦弱却醒得这么快?
李长羲有些懊恼,无奈道:“我瞧她的弱女子,下手轻了。”
杜五福自告奋勇一般上前按住那名妇人,急切道:“主子快给她补一刀!”
妇人死死瞪着他们,“你们这帮杀千刀的硕鼠腐虫,今日我死在你们刀下,也要化成厉鬼掘了你邓氏祖坟!”
前头这话好似是骂贪官污吏,至于邓氏祖坟……李长羲于苏云乔忽然面色诡异地相视一眼,隐隐察觉出有哪里产生了误会。
苏云乔指指李长羲,问那妇人:“你可知他姓甚名谁?”
妇人轻笑:“邓公子好大的官威,还想用你刺史公子的名头吓唬我?左右你们这帮草芥人命的畜生不会放过我这贱骨头,我便猖狂一回,替我杨家十二条冤魂骂死你们!”
三人听到这话都笑了。
妇人微愣,似是不解怎么有人被如此辱骂还能笑得出来,一时间怒气更盛:“你笑什么!”
“你们抓错人了,我姓李。”李长羲道。
妇人彻底懵了,片刻后猛然摇晃脑袋,不可置信地大喊:“不可能!你还想糊弄我,你以为这样说就能走出山桃寨了吗?军师料事如神,必会令你们重新束手就擒!”
“我骗你作甚?”李长羲道:“我姓李名长羲,乃是当今圣上之嫡长孙,奉钦出使南国归来,还没进河南府便遇上了刺客。我的侍卫被刺客绊住,才让你们有了可乘之机。我不知道你们出于何种目的要抓邓淮的公子,我只知道明日天亮我若到不了河南府,朝廷迟早查到你们山桃寨,无论你们有和冤屈,都会被划为刺客同党。”
“再说说你们要抓的邓公子,你们连邓公子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想必也不会清楚他的具体行程,在山路上埋伏两三日了吧?既然前头没逮到人,那邓公子必定还在后头。告诉你们军师,迷途知返,还来得及。”
杜五福好似生怕妇人听不懂,帮着解释了一句:“殿下的意思是,你们明日再去山路上堵人,还有机会抓到邓公子。”
苏云乔也道:“这回查清楚对方身份再动手。”
妇人晕晕乎乎地愣了许久,想从他身上找出些蛛丝马迹做作证,然而李长羲已经换了衣裳。即便没换,她也只能分辨出什么料子低贱、什么料子昂贵,看不出昂贵与昂贵之间还有什么区别。
“你们、你们真是皇室中人?”
“你们不是有个军师吗?能成做军师的,想必肚子里有些才学,也见过世面。你们首领从我身上抢走的那把刀上有蟒纹,拿去给他瞧一眼便真相大白了。”李长羲道。
妇人哪懂什么龙纹蟒纹,只是听他说话语气笃定,又是长篇大论,好似挺有条理,这才信了七八分。
滔天的怒意顷刻散去,化作无尽悲痛,妇人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朝李长羲磕头:“苍天有眼,还请皇孙殿下为山桃百姓做主啊!”
第 54 章
妇人絮絮叨叨地诉说山桃县百姓的困苦窘境, 却怎么也说不清前因后果,也道不明白百姓所受的苦难与她唾骂的邓氏一门有什么关系。
杜五福小声提醒:“主子,再这么拖下去, 怕是要来人了。”
李长羲皱着眉头,反复琢磨妇人的言语,心里渐渐有了计较。他按着妇人的肩膀,说:“你的意思是说, 邓淮设局迫使你们出卖田地,而后连年增收佃租使山桃县百姓不堪重负,你们因此聚集于山桃寨, 谋划着绑架邓公子,以胁迫邓淮减租偿地?”
妇人声音高亢:“河南府路有饿殍,皇孙殿下总不能坐视不理!”
李长羲沉吟片刻, 揉着眉心问:“你口中的军师是什么人?”
问起这个, 妇人忽又骄傲地说:“我们军师可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若不是他收留咱们住在这山桃寨, 恐怕我们熬不过去年冬天。”
李长羲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妇人这才答道:“杨高鹤。”
李长羲思索片刻, 想起了这号人物, “荣和三十八年进士,刚入仕便辞官的那位?”
妇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要单独见他。”李长羲道。
妇人带着一丝狐疑, 却还是听了他的话, 去叫人了。
苏云乔有些担忧,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你就不怕她把寨子里的人都喊来, 再把我们抓起来关回去?”
“赌一回吧, 我相信她的话。”李长羲说着抬头望向天上朦胧的月光, 无奈道:“现在天黑了,我们即便连夜下山也无处可去。杜五福肩膀上带着伤, 不宜长途跋涉。倒不如能和他们说清楚,把马车拿回来,一早再进城。”
苏云乔瞥向妇人离开的方向,“殿下打算替他们寻回公道吗?”
李长羲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没那么容易。”
富人大户侵吞穷人的土地,增收佃租剥削佃农,这是历朝历代都无法杜绝的事情。一代王朝走到中期,这种现象便会愈演愈烈,掌权者要么主张改革暂且延缓事态,要么向周边地区兴兵,开拓新的土地。无论是选择哪一种办法,都只能治标而不治本。
纵观历史,土地问题一旦发展到农民不堪压迫聚集山头起势造反,则预示着王朝的寿数将尽。
是以李长羲就算知道无法根治症结,也不能坐视不理。
这个妇人对邓淮多有抱怨,必定希望看一出钦差打贪官、皇孙除奸臣的爽快戏码。她却不知,仅凭她说的那番话,根本无法向邓淮问罪。
只希望杨高鹤是个明事理的,能与他商量下去。
不多时,妇人带着一名清瘦的布衣男子走进厨房,大门外杵着几名壮汉,用一种警惕的目光死盯着院内。
杨高鹤手里握着一把刀,正是李长羲之前随身佩戴的武器,想必他已经知道了山桃寨抓错人的事情。
“杨某见过平王世子。”
“不必多礼。”
杨高鹤黑发束起,用一根粗布条系紧。身上衣着素朴,却难以掩盖他的书卷气。那张脸长得端正,眉宇之间透出一股精明。李长羲还没开口,他先说话了。
“刘娘子已经向世子殿下说明了今日闹剧之缘由。在下有几处不解,还请殿下不吝解惑。”
李长羲抬抬手示意他问下去。
“殿下为何不尽快离开山桃寨?”
“夜深了,山路难行。我已经知道你们意在邓氏,对我们并无戕害之心,又何必着急呢?”
杨高鹤闻言轻笑,“虽如此,我们也怕殿下表里不一,看起来和和气气,转头便告了官府说我们行刺皇孙、绑架钦差。殿下就不怕我们发了狠,斩草除根?”
李长羲坦然道:“不杀我们,山桃寨众人尚有一线生机。斩草除根,最迟明日傍晚官府就会查到这里,你们才真是必死无疑。”
杨高鹤当然明白他说的是实情。
莫说杀完人就逃,这一群人能逃到哪里去?这么多流民无论涌向哪里都会被当地官府注意。
“好吧。”杨高鹤无奈地掀开衣摆坐在门前台阶上,进而问道:“世子殿下请我来,有何指教?”
李长羲问:“挟持邓公子逼迫邓淮的主意是你想的?”
杨高鹤点点头:“是。”
“你可想过,邓淮阳奉阴违,事后算账?”
“法不责众,邓淮真要实施报复,也只能砍了我这个主谋。他只是一介刺史,并非刑部尚书,若是真想一口气将山桃寨百十口人全砍了,此事免不了要上达天听。”杨高鹤语气平淡,哪里像是在说与自己生死攸关的事情。
李长羲目光一沉,道:“你有没有想过,就买卖土地、加收佃租一事,邓淮身上挑不出错处,他不怕此事闹大。”
杨高鹤的眼神转瞬之间夹杂了一抹戾气,李长羲不等他开口,接着又说:“你是荣和三十八年进士,大晟律法你比我熟。”
“山桃百姓流失的土地此刻不可能在邓淮本人名下,多半在他族人手中,如此一来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土地交易,流程合法合规,真告到御前,陛下也无法处置邓淮,你的谋划有什么意义?”
杨高鹤焦急地攥住李长羲的手腕,低吼道:“这不是寻常买卖,是邓淮设局陷害山桃百姓背负债务或急需用钱,再假惺惺地买走他们的土地,从始至终都是骗局!”
李长羲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能举证吗?”
面前意气风发的读书人瞬间偃旗息鼓。
“说到底,你们这些身居高位者只会和稀泥。你们怎会在乎百姓流离失所、饿死在天子脚下。”
听到这番近似发泄的抱怨,李长羲笑了笑,道:“欲成大事总要讲究谋略。你特意挑选万国宴各国使臣来朝时生事,以求将实情闹大,这也算计谋,但只是下下策。”
杨高鹤轻嗤,“那以世子殿下高见,何为上策?”
“邓淮胡作非为不是一年两年了。”李长羲语气犀利:“他杀过良民吗?可曾买官买官?可曾贪污受贿?河南府的账,干净吗?”
杨高鹤愣了。
李长羲又道:“既然要用猛药,那就直指真正的症结。你们平时不敢言,无非是怕邓淮一手遮天。今日有我替山桃百姓登云通天,你还担心什么?”
杨高鹤沉默了很久。
他时而振奋,时而无奈,始终有所犹豫。不知过了多久,才苦笑着说:“我们借着这些由头告赢了邓淮,老百姓失去的土地就能拿回来吗?”
李长羲道:“侵吞民田不能作为邓淮的主要罪行,却能记在他的斑斑劣迹中,作为次要罪行。”
良久,杨高鹤点了点头:“我信你一回。”
次日清晨,将李长羲三人抓回来的那位壮汉一脸不忿,不情不愿地将他们送上马车,看着他们驶向河南府。
“军师,你就不怕他们直接回京去了,扔下咱们不管?”
杨高鹤无奈地摇摇扇子:“不放人你还想怎样?谁让你昨天抓错人呢。”
一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少年匆匆跑来,高喊道:“邓公子来了!这回真是邓公子!”
…
晌午,马车进了河南府,穿过郊外几个县乡,终于进入南阳城。
残存的侍卫带着白檀与谷大嘴连夜赶到城外,一早就进了城,找遍驿馆和客栈也没找到李长羲三人的身影,正急得团团转,险些要去报官。
在他们望眼欲穿之下,李长羲与苏云乔终于下了马车,走进驿馆。
白檀大喜过望,匆忙迎上来:“主子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这个时辰才进城?”
苏云乔看着她脸上的血污和衣服上的泥渍,渐渐有些后怕,忙从袖中抽出帕子替她擦了擦脸,道:“昨夜天黑了,城门已经关闭,我们在山上寨子里借宿了一夜。没想到你们连夜赶路,平白让你们担心了。”
“主子没事就好,奴婢苦一点累一点没什么。”白檀松了一口气,转而小心翼翼地望了李长羲一眼,问:“咱们今日要继续赶路吗?”
苏云乔知道李长羲要留在南阳等杨高鹤他们的消息,却没和他对过口供,不知道对外该怎么解释,于是也看向他去。
“我们还剩多少侍卫?”李长羲问。
白檀默了,还是谷大嘴抢答道:“侍卫存活九人,不过……有五人负伤。”
李长羲叹了口气,道:“即刻让人百里加急传信进京,请陛下增派侍卫。在侍卫抵达南阳之前,我们不宜再冒险启程。”
杜五福应了一声,当即去寻信使了。
白檀盯着杜五福肩头的暗红色,小声问:“杜公公何时受的伤?”
苏云乔一愣,她险些忘了,杜五福是最早驾车带他们逃离刺杀现场的,当时他还没有受伤。她总不能告诉白檀,他们离开之后又遇到了埋伏。
思来想去,随口说道:“应该是驾车逃离的时候中了流箭。”
白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苏云乔转过身扶住她的肩膀,将人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你呢?昨日我们离去以后,你可有受伤?”
白檀摇摇头:“没有,那些刺客急着追马车,便顾不上我们了。后来他们见势不妙,不愿与我们纠缠,就转身隐入山林没了踪迹。”
“没受伤就好。”苏云乔也松了一口气。
午时刚过,驿馆外传来喧闹声。杜五福在李长羲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苏云乔便看见他的脸色一变,忽然肃穆。
“怎么了?”她问。
李长羲起身披上外衣,抚平衣襟褶皱痕迹,道:“邓淮来了。”
第 55 章
邓淮第一时间跑来驿馆探望李长羲, 这并不意外。
平王世子在他管辖之地附近遭遇刺杀,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应该前来探望, 甚至是主动告罪。苏云乔帮李长羲扶正头上的玉冠,目送他出门见客。
李长羲前脚刚走,白檀便换上一脸愤慨之色,在苏云乔耳边倾吐不快。
“就是这个刺史邓大人, 奴婢今日一早进了南阳城,急匆匆去官衙报案,他听都不听便将咱们赶了出去, 还险些给我们扣上冒充皇亲国戚的罪名!”
昨夜山桃寨那个妇人历数邓淮的恶行,中间提了一嘴,邓淮的妇人出身萧氏, 与宫里的贵妃沾亲带故。
苏云乔便想, 与萧贵妃沾亲戚就是与景王妃有关系,李长羲遇刺一事和景王脱不开干系, 邓淮若真是一早听到过风声、知道点什么, 恐怕他就盼着李长羲遇刺身亡、不能活着进南阳城。白檀去找他求助, 他自然是装傻充愣把人轰出去。
“后来呢?他没有真的为难你们吧?”
白檀轻哼一声,道:“邓大人或许是害怕我们说的是真的, 只敢言语恐吓我们, 不敢让人动手。”
苏云乔揉揉眉心,片刻后忽然停住动作, 抬眸看向白檀:“昨日你们从刺客手中脱困, 可有留下什么证据?”
白檀道:“昨天那些刺客一看世子殿下脱身, 都拼了命追上去,我们兵力不足没能抓到活口。不过当时身亡的刺客, 黄统领命人把他们的尸身都运进城了,只等京中下令彻查。”
单凭尸首能查出什么呢?
只怕事情的结果会和去年重阳惊马一案相似,因找不到切实证据而不了了之。
往好处想,即便拿不到切实的证据,景王身上的嫌疑却是洗不掉的。
李长羲离开南郡之后,包括高八斗在内等四名南郡官员遭到弹劾,经审查罪行几乎每一条都属实情,牵连甚广。而这些人大多与景王息息相关。
真正让景王狗急跳墙的,或许是南郡那位新上任的刺史——那位刺史是平王妃母家王氏的女婿。
陛下并非眼盲心瞎,这些暗流涌动,他多少是知道的。等疑心越积越深,便是清算之时。
驿馆前院,邓淮向李长羲作揖请安,不卑不亢地问候了一番。
“听闻世子在城外遇刺,下官初闻此讯惊得食难下咽。虽说事发地不归河南府管辖,但毕竟只有几里之隔,下官心中实在愧疚难当。如今看见世子安然无恙,下官当真松了一口气啊。”
“遇刺是大事,不能轻易揭过,邓大人此时放松警惕恐怕为时尚早。”李长羲轻笑道:“等京中得到消息,此案必将彻查到底,届时还要请邓大人配合审理。”
“那是自然。”邓淮听他言语中似有双关之意,眼神一沉,随即问道:“世子殿下这一路历经坎坷,不宜再有差池,明日清晨,就让南阳城守卫互送殿下回京吧。”
李长羲拒绝了他:“不行。我明白邓大人一番好意,只是内子柔弱,昨日遇袭受了惊吓今日便病倒了。为保此行稳妥,在京中派人来接之前,我们不会再贸然启程。”
邓淮脸上本就浅淡的笑意更僵了,半晌才点下头:“既然如此,南阳城必定好生招待世子与尊夫人。”
从驿馆离去,坐上马车。邓淮的脸色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阴沉着目光凝视前方,“阿瑜今日该回来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家丁才回道:“公子好玩儿,兴许路上又耽搁了。”
邓淮也知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个性,迟迟等不到他归来,心底虽然着急,但也不曾怀疑。
“叫人守着南门,阿瑜一回来就叫他回府,叮嘱他这几日万万不可上街生事。”
…
月明人静,一只白鸽落在驿馆内院窗前。苏云乔刚梳开长发,抬起头来看见窗前的白鸽,目光落在它右爪上,有一根红色系着纸卷,不知是哪来的信。
她放下木梳,将纸卷从鸟腿上卸下来,转身进屏风后递给李长羲,“你打开看看。”
李长羲扫了一眼,起身到书桌前提笔疾书,也搓了个纸卷缠回白鸽腿上。
苏云乔在旁边看了半天,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信?”
李长羲道:“杨高鹤,他问好戏何时开场。”
“你怎么回他?”苏云乔追问。
“我让他等我的信儿。”李长羲看着她的眼睛说:“最多两日,陛下就该派出大理寺官员随侍卫一同前来南阳彻查刺杀案。我行事名不正言不顺,有大理寺官员在场,这戏才能唱下去。”
苏云乔明白了他的谋算,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臂,叹道:“你这一去一回真是捅穿景王的老巢了。”
李长羲两手一摊:“这可怨不得我,谁能想到这一路臭名昭著的都是他座下之宾呢?”
两日后的晌午,荣和帝的圣旨与侍卫一同抵达南阳城。
三道身影步入驿馆,杜五福看见来人不禁一怔,匆忙进屋通传。
“主子,景公子……不,小侯爷来了!”
李长羲诧异地抬起头:“怎么是他?”
杜五福欣然道:“陛下派大理寺正卿耿大人前来彻查刺杀案,朝阳公主与景公子挂念主子,特意进宫求了陛下恩旨,让景公子跟耿大人来学习历练。”
话音刚落,杜五福蓦地拍了下脑门,对苏云乔道:“对了,耿姑娘也来了。”
李长羲道:“快请他们进来。”
杜五福出去请人,没过多久便看见三人风尘仆仆地进来,向李长羲与苏云乔拱手见礼。
景绍亲眼看见李长羲安然无恙,终于放下悬了一路的心,“母亲在京中听到你们遇刺的消息,担心得彻夜难眠,幸好你们没事。”
李长羲与他拥抱了一下,道:“我没事,过两天就回去了,表兄何苦连夜赶过来?还带着嫂子……你们这一路也辛苦了。”
一旁耿辛夷面色一红,景绍感受到来自老丈人耿巍的凝视,赶忙道:“还没完婚呢,喊什么嫂子!”
一番寒暄之后,耿巍走上前来。
“殿下遇刺那日幸存的侍卫在何处?下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他们。”
李长羲看了一眼天色,这个时辰,杨高鹤他们该闹起来了。于是心不在焉道:“他们都在驿馆,耿大人想问随时可以问。”
耿巍并未察觉什么,挥挥手招来几个官吏,便要召证人开始讯问。
第一位幸存的侍卫还未进门,就听见外头街道上喧闹声愈发猖獗。
耿巍一抚胡须,皱起了眉头,起身走到门口往远处看去,只见前面通往衙门的街道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那些人大多数穿着最朴素的粗布麻衣,外围聚集了一圈凑热闹的,里边才是闹出动静的“罪魁祸首”。他们手里举着棍子、锄头、镰刀等物,对着衙门不断叫喊着什么。为首的人还绑着一个少年男子,场面颇为混乱。
“怎么回事?”耿巍明察秋毫的魂动了,忍不住询问起门外的情况。
杜五福把谷大嘴叫来跟前,谷大嘴挠了挠脑袋,说道:“好像是有一伙流民劫持了邓大人的公子闯进南阳城来,要去官府状告鸣冤呢。”
耿巍:“他要状告何人?”
杜五福:“刺史邓淮。”
这下耿巍也愣住了,跑到官衙状告长官?这能告成就怪了。
作为大理寺长官,耿巍有权过问天下所有疑案冤案,眼下如此精彩的好戏在他眼前上演,他难免生出几分旁听的兴致。
可他没忘记自己此行主要职责是查清平王世子遇刺一案,要是中途跑去插手别的事情,会不会惹得世子不快……
李长羲看见他面上犹豫之色,欣然道:“我们过去看看。”
耿巍心头一喜,向李长羲投去感激的目光,随后对耿辛夷道:“外头太乱了,你在驿馆陪着世子妃,别出去凑这个热闹。”
耿辛夷满口答应,苏云乔却有些语塞。
她原本是想跟出去看热闹的。
李长羲看出她心有不甘,轻轻揉了一下她的手,小声道:“我叫谷大嘴随时传话回来讲给你听。”
待李长羲与耿巍、景绍三人离去,白檀替耿辛夷添了一盏茶,“耿姑娘赶路辛苦,今日用过早膳吗?小厨房里有刚蒸好的桂花糕,姑娘先垫两口,午膳恐怕还要再等半个时辰呢。”
耿辛夷道:“我早晨吃了两个包子,一点儿都不饿,且等着吧。”
闻言,白檀没再多劝,退到一旁不打扰主子们闲聊。
苏云乔看向耿辛夷,叹道:“景公子与耿大人能来,虽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我唯独没想到你也会来。”
耿辛夷笑着说:“那是世子妃不了解我,我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看他断案,上到公堂,下到牢狱,我都是去过的。自从父亲升任大理寺正卿,我已经很久没离开过京城了,这次终于有机会让我出来透透气,我怎能错过?”
苏云乔微怔,道:“我真羡慕你。”与耿辛夷相比,她的过往简直像一潭死水。
耿辛夷道:“我有什么可羡慕的?我还羡慕世子妃呢,南国山高路远,你说去就去了,我这十几年人生还未出过中原!”
这样说来好像也有道理,苏云乔稍感欣慰。
正午,小厨房将午膳端上了桌,他们原本是按照五个人的分量准备的,不料三个男人中途出去了,这满桌盛宴对两个胃口正常的女子来说显得格外夸张。
苏云乔让白檀撤下两道炖菜,餐桌上才没那么拥挤。
谷大嘴也在这时带着消息回来了,“今日衙门真是好热闹!杨才子携二十几名流民包围了衙门,声讨邓大人收受贿赂冤杀无辜良民,杨才子还告发邓大人族中子侄秋闱舞弊、替换他人考卷取得名次!”
苏云乔听得津津有味:“那邓淮是什么反应?”
“邓大人起先顾及公子在他们手上,不得已让人进了衙门,高声质问“堂下何人状告本官”,企图吓退杨才子。那杨才子可是荣和三十八年的进士,连天子都是见过的,哪里会怕邓大人此番恐吓?当着众人的面就滔滔不绝地念起诉状!”谷大嘴讲得声情并茂,说到此处竟有几分骄傲。
“邓大人恼羞成怒,斥责杨才子等人造谣诬告父母官,当场就要下令逮捕他们……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咱们世子殿下到了!”
两双眼睛直勾勾看向谷大嘴,目光中充满期待。谷大嘴备受鼓舞,讲得更加卖力:“堂下流民一见世子殿下宛若看见救星一般,连连磕头请世子主持公道、惩治奸佞。邓大人当即暴跳如雷,劝说世子处置这帮诬告长官的刁民,世子一招手,侍卫鱼贯而入,将杨才子与百姓团团包围。”
“邓大人正要欣喜,殿下却说‘有本世子保护尔等安危,谁敢行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之举?今日我与耿大人都在,诸位有何冤屈速速告来,经查证,若属实,朝廷必定严惩不贷!’”
谷大嘴说得有些口干,牛饮了一盏茶水,叹道:“殿下今日好威风,只可惜世子妃没能亲眼看到。”
确实可惜。苏云乔以往见惯了李长羲谦逊待人,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威风的模样。
不过此时此刻她更担心李长羲的安危。
南阳城到底是邓淮的地盘,真把他逼急了,谁也不知他狗急跳墙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苏云乔叫谷大嘴去给杜五福传话:“告诉杜公公,世子殿下出行身旁必须有侍卫跟随,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
傍晚,苏云乔与耿辛夷没等到李长羲他们回来,反倒等来了邓淮的夫人萧娘子。
耿辛夷小声道:“萧慧是贵妃娘娘的侄女,与景王妃是堂姐妹,听说她性子手段都与贵妃如出一辙,世子妃可得谨慎小心些。”
“我明白。”苏云乔点点头道。
片刻后一位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走进来,耿辛夷所言不虚,苏云乔见她第一眼就想起了宫中那位萧贵妃。这两人都是慈眉善目的长相,眼神里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萧慧欠身一拜,笑盈盈道:“臣妇见过平王世子妃,今日不请自来多有叨扰,还请世子妃勿要见怪。”
苏云乔面不改色地示意白檀把她拉起来,道:“萧娘子无需多礼,你与我嫡母是堂姐妹,按辈分而言,我该称你一声姨母才是。”
“不敢与世子妃乱攀亲戚。”萧慧摆摆手,而后关切地问:“听闻世子妃在锦城生了大病,大病初愈便连日赶路,前两日又遇到了刺客,臣妇实在担心世子妃的身体,思来想去,从库房里选了这株人参,也不知世子妃是否看得上眼。”
话音落,她身后的侍女捧来一个沉重的盒子,当着苏云乔与耿辛夷的面将盒子揭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株卖相极佳的人参,看上去价值不菲。
耿辛夷坐在右侧或许看不清楚,在苏云乔的视角,人参下边晃眼的银票让人难以忽略。
她抬起头对上萧慧深邃的眼眸,忽然轻笑,合上盖子将盒子退回侍女手里。
“我只是生了一场风寒,没有外边传的那么严重,哪里需要这么名贵的补品。这东西在民间不易得,萧娘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风寒也不容小觑。”萧慧见她不肯收也不打算再劝,挥挥手命侍女退下,似笑非笑地说:“世子与世子妃毕竟还年轻,行事谨慎一些没有坏处。”
直到送走了萧慧,苏云乔才松懈下来,揉了揉僵硬的脖颈。
耿辛夷凑到她跟前:“萧慧方才是不是在威胁你?”
苏云乔目光定在门外,随后点了点头:“好像是的。”
第 56 章
苏云乔不会将萧慧威胁她这种小事告诉李长羲, 即便她去说了,李长羲也不可能因此退缩。
当晚李长羲回来了一趟,彼时夜已经深了, 苏云乔以为等不到他,独自熄了灯睡下。次日醒来枕边仍是空荡荡的,床边方几上倒是多了个细长的盒子。
她打开看了一眼,竟是一支平平无奇的木簪子。门外传来吱呀一声, 苏云乔转头看去,是白檀端着热水进来准备伺候她洗漱。
苏云乔不禁问道:“昨晚世子殿下回来过吗?”
白檀道:“殿下深夜回来过,看见主子睡下了, 便又走了。殿下还说这几日事情多,他恐怕抽不开身回来陪您,让您保重自身, 出门多带几个侍卫。”
“好罢。”苏云乔失落地收回目光, 重新把玩起那只簪子。
摩挲了一阵子,她忽然发觉簪子雕花处有一道细纹。心中灵光一闪, 她双手握住簪子向两头一拔……寒芒乍现, 别有洞天。
这簪子里头竟然藏着开了刃的匕首。
苏云乔立即反应过来, 这是李长羲留给她防身用的。
…
杨高鹤携流民状告邓淮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在李长羲与耿巍的坚持之下, 事情越闹越大, 原本十日前就该回到京城的一行人又在南阳城停留了七日。
邓淮不止一次企图杀人灭口,但刚刚经历过刺杀的李长羲身边守卫森严, 根本没有给他下手的机会。
驿馆内, 苏云乔与耿辛夷闷得快长毛了。
李长羲他们自从去了官衙, 就再也没有时间回来驿馆,起初谷大嘴还能带点消息回来, 后来耿巍认真查起案子,谷大嘴便听不明白了。
他自己都闹不明白,自然没办法再给苏云乔转述。
这日用完午膳,白檀将碗筷收下起,一名眼生的小厮匆忙跑进内院,头也不抬便跪在门口。
“小人叩见世子妃,世子殿下请您去春明楼。”
苏云乔细细打量眼前人,确认无疑她从未见过这张面孔,问:“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人头压得更低了,解释道:“小人是春明楼跑堂的,世子殿下与景侯爷中午来我们酒楼用膳,喝了点酒,现下醉倒在包厢里不肯走,连杜公公也劝不动。是杜公公让小人来驿馆的,说是世子妃出马定能劝动世子殿下!”
事情没处理完,他怎么先喝上了?
苏云乔眉头紧蹙,总觉得这不像是李长羲能做出来的事情。
坐在旁边的耿辛夷听了这番话,也是一惊,当即追问了一句:“景公子也醉了?”
小厮愣了愣,回道:“是、是的。”
苏云乔与耿辛夷交换了眼神,才给门外跪着的小厮一个答复:“知道了,我们这就备车过去。”
小厮如释重负一般,麻溜地爬起来,擦了一把汗,“那小人先回去了,还请世子妃尽快来春明楼。”
望着布衣背影离开内院,苏云乔托着腮侧倚茶几,若有所思道:“殿下自律节制,按理说不会让自己在外边喝成烂醉。”
耿辛夷喃喃:“我们带上两个侍卫过去看一眼?万一是真的,总不能让世子与景公子躺在酒楼里。”
苏云乔等到白檀回来,叫她即刻准备马车,又安排了两个侍卫随行。
临走之前,她见谷大嘴在院子里劈柴,便上前去问他:“大嘴,你知不知道世子殿下今日中午去了哪里?”
谷大嘴一怔,手起刀落,木头歪歪斜斜地裂成两半,他回忆了一阵子才说:“好像是和景公子去了春明楼?”
苏云乔心下稍安,道:“你接着劈柴吧。”
坐上马车,车夫驾车朝春明楼驶去。
苏云乔心跳得有些快,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这种不安的感觉与遇刺那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轻握住耿辛夷的手,小声问:“方才你看清随行侍卫的脸了吗?”
耿辛夷有些犯困,含糊不清地答了一声:“看了,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确实穿洛东营的衣服……”
一阵晕眩袭来,苏云乔警觉不妙,掀开窗帘喊了几声白檀,外头没有回音。
马车好像提速了,周围树木飞速闪过,她只能模糊地分辨出此刻已经出了闹市。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苏云乔从发髻间抽出一串流苏,奋力扯断了其中细线。
…
“人带来了吗?”空旷的房间内,女人的声音听起来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
“除了世子妃,我们把景绍的未婚妻也绑来了,还请大娘子过目。”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随即响起,声线低沉,语气谄媚。
苏云乔已经醒了,只是碍于这两个绑匪在不远处杵着,她不敢轻易睁眼。等了许久,她才偷偷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探索这间屋子。
这是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房子,阴暗又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味,像是牢房。
至于那两个站在门口说话的绑匪,苏云乔一眼认出了萧慧的身影。至于另一个,应该是邓淮的下属。
萧慧忽然转过身朝她走来,苏云乔一惊,慌忙闭上眼睛装晕。
“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李长羲对她应是宠爱有加、视若珍宝吧?”
阴冷的声音越来越近,苏云乔不禁打了个寒颤。
下一瞬,萧慧冰凉的手贴在了她的耳边,纤长的指节轻轻扫过她的脸颊,令人寒毛直竖。
最终,萧慧从她头上扯走一支银簪,丢给不远处的小吏:“送到李长羲手里,告诉他,若他再执迷不悟继续帮着那群刁民生事,明日送去的便是他家娇娘子的纤纤玉指。”
闻言,苏云乔浑身一僵,只觉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十指莫名地感到一阵麻木。
耿辛夷说得不错,萧慧与萧贵妃如出一辙,是比蛇蝎还要狠毒的女人。
放下狠话之后,萧慧似乎离开了,一阵脚步声远去,随后是男人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行来。
一阵难闻的汗臭味扑面而来,苏云乔眉心微凝,随后男人的手便捏在了她的下巴上。
男人加了几分力道,掐得她脸颊生疼,估摸着已经烙出了红印子。
“世子妃醒了?”
苏云乔纤长浓密的眼睫轻颤,知道瞒不过眼前人,终于忍着心底的恐慌睁开了眼睛。
一个面目丑陋、胡子凌乱的男人半蹲在她面前,正在用那种令人作呕的眼神打量着她。
“果然是个美人,可惜明日就成断指美人了。也不知你右手残废之后,平王世子还肯不肯要你。”男人狡黠的目光上下游离,忽然勾起唇角扯出一抹浪笑:“你若成了弃妇,干脆从了小爷我可好?”
苏云乔强压着反胃干呕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不做声。
她怕自己一张口就要痛骂眼前男子,万一激怒了对方,还不知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此刻她手脚都被绑着,根本无力与男人抗衡。
“我呸!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长得丑想得花!你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也敢肖想世子妃?你家主子知道你人模狗样的皮囊之下藏着如此肮脏龌龊的心吗?”
暗室中响起一阵破口大骂,叫骂声不是从苏云乔口中传出,而是出自一旁耿辛夷之口。
苏云乔一惊,没等她做出反应,面前的男人已经站起身来转过头朝耿辛夷走去。
“方才看走眼了,原来这还有个干净貌美的小娘子。”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耿辛夷,抬起腿在她腰窝处踹了一脚,眼看着女子小脸煞白、疼得紧咬牙关,他心中便大为畅快。
“你是小侯爷的未婚妻是吧?你猜猜小侯爷知道你彻夜未归、被绑匪就留数日之后,还肯不肯娶你进门呢?”
耿辛夷嗤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男人轻蔑地摇了摇头:“你不懂男人心。”
门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男子收敛神情走出去,一名衣着清丽的侍女与他说了几句话,男子当即换回极尽谄媚的嘴脸离开了房间,临走之前在门外栓了三条铁链。
直到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苏云乔才松了一口气,扭动身体往耿辛夷身边蹭去。
“辛夷你没事吧?”
耿辛夷摇摇头,朝她一笑:“他力气不算大,没真伤到我。”
苏云乔喃喃:“怪我,中午那个跑堂的来传话我已经察觉有诈了,竟然还自投罗网,还连累了你……”
她想起昏迷之前扯断的流苏,也不知断线的珠子能否引起注意。
“别说这些,是我劝你来的,要怪也应该怪我。”耿辛夷急道。
苏云乔躺下来低着头把发髻凑到耿辛夷手边,问道:“你能摸到我头上的木簪吗?”
“木簪?”耿辛夷艰难地伸手试探,先是摸到她顺滑的头发,随后才陆陆续续碰到一些簪饰,摸索了许久,她终于触碰到木质的触感,急忙问道:“是梅花样的木簪吗?”
“是,快抽下来给我。”苏云乔道。
耿辛夷听她的话将木簪拔下来,背过身送到苏云乔手里。
苏云乔用右手指甲慢慢找到缝隙,轻轻一抠,抽出了藏在其中的锋刃。
眨眼的功夫,她便割断了手腕上捆束的麻绳,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绳索勒束处火辣辣得疼。
割断自己身上的绳子之后,她立刻起身帮耿辛夷脱困。
耿辛夷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目光落在苏云乔手中木簪上,不由得惊叹:“你这木簪里怎么还藏着匕首?好厉害的巧思!”
苏云乔收好木簪,犹豫了一番先不急着将它放回头上,而是先藏在了袖口之中,“这是上次遇刺之后世子殿下买来给我防身用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
耿辛夷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过了好一阵,才失落地回来,“门是从外面锁上的,我们恐怕敲不开。”
苏云乔回到原处坐下来,重新将麻绳松松垮垮地缠在身上,做出还未松绑的假象,道:“先等一等吧。”
萧慧与邓淮想用她来威胁李长羲,至少近两日绝对不能伤及她的性命,所以今夜她还是安全的,无需太过焦虑。
她失踪一夜,白檀一定会找到李长羲,他们有一整日的时间来寻她……他能找到这儿吗?苏云乔心里没底。
在黑暗与寂静之中,时间流逝显得格外漫长。门缝里滤进来的光渐渐暗淡,苏云乔便知道外面天黑了。
耿辛夷翻了个身,问:“云乔,你饿不饿?”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苏云乔就感觉到饿了。
“还能忍。”她无奈道。
耿辛夷又问:“你说萧慧会给我们送饭吗?”
“她我觉得不会。”苏云乔道:“人饿一天又饿不死,她只需要我们活着,哪里会管我们饿不饿。”
耿辛夷叹了口气:“那看来这道门下次打开要等到明日了。”
夜深了,苏云乔格外清醒地靠着墙根,目光落在大门的方向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屋外忽然有脚步声袭来。
苏云乔赶忙轻喊了耿辛夷一声,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耿辛夷也缩到墙角装成了被捆缚的样子。
门开了,火光照亮了暗室的一角。苏云乔定睛一看,门外站着的又是下午那个猥琐的男人。
“小娘子还醒着啊?”男人将烛台放在一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脸上笑容将眉眼挤成一条缝,眼角遍布皱纹。
“你想干什么?”苏云乔平静地看着他。
男人被她这幅冷静的模样激出怒意,两三步上前,左手按住她的肩,右手轻轻蹭她的脸颊。
“你家世子好薄情,宁肯让你断指也不愿救你出去。不如你从了我,我保你无恙,如何?”
苏云乔张了张口,气若游丝。
男人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苏云乔又张了张口,仍然没发出声音。男人俯下身来想贴近一些,好听清她说了什么。
刹那之间,尖锐的簪子刺入他的后颈,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你、贱人……”
男人丝毫没有防备,脸上神情从痛苦转为震惊,最后归于狠厉与满脸恨意。
他捂着脖子想爬起来反击,苏云乔不假思索地拔出簪子又捅了一下。
男人瞪大眼睛,双手卸了力,彻底倒在血泊中。
“快帮我把他搬开!”
苏云乔低吼一声,耿辛夷赶忙扔开麻绳扑上来帮忙,两人合力才把男人推到一边。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鼻腔中,二人皆有些胆怯。
苏云乔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捻了一下指头,手上残留的血液已经没有了温度,粘稠的触感与腥红的颜色不算提醒着她刚才发生了什么。
苏云乔脸白了,胃里翻江倒海一般,腥味儿刺激得她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我、我杀人了……”
耿辛夷也觉手脚忍不住发抖,却还是上前搂住她,颤抖着双手轻轻拍她的背:“我们只是宰了一只畜生。”
“我杀人了。”苏云乔眼神空洞,木然重复着这句话。
耿辛夷忍不住落了泪,着急道:“你别回想刚才的事情,也别看那个畜生,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好不好?”
这番话稍微有些作用,苏云乔眼中重新聚光,随后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渐渐缓过劲来。
她把手上的血擦了擦,再将簪子擦干净,道:“你说得对,我们得先想办法出去。”
两人趁着月色离开暗室,穿过一条似是环形的走廊,四周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再往外走一段路,苏云乔终于看到了大门。她凭方才看到的景象判断,这地方像是城外的村庄,也不知夜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守。
忽然,远处亮起火光。苏云乔和耿辛夷地心都悬了起来,侧身藏在平房后面,死死盯着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越来越近了,耿辛夷忽然惊喜地抓住苏云乔地手使劲摇晃,“是世子殿下和景公子!这是来救我们的!”
苏云乔心中压着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双腿一软向地上倒去。
她没有摔在地上,而是摔进了李长羲怀里。他从远处奔来,稳稳地接住了她。
“你、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李长羲的声音止不住颤抖,抽出一张帕子擦拭她手上已经结块的血迹。
苏云乔朝他笑了笑,安抚道:“我没受伤,血不是我的。”
李长羲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耿辛夷顾及自己与景绍还未成婚,不能与他相拥,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们是怎么找来的?”
景绍朝苏云乔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世子妃聪慧,弄断了一串流苏,珠子从马车缝隙掉出来滚了一路。再加上有白将军这个神助,我们才能找到这处村庄。”
“那萧慧……”耿辛夷的话音刚落,便看见远处被侍卫牢牢控制住的女子,不是萧慧是谁呢?
…
邓淮指使妇人绑架钦差家属的消息不胫而走,弹劾他的折子再次堆满太极宫。
朝廷连着数日收到关于南阳的奏报,听闻景王在早朝上为邓淮据理力争,但皇帝还是下了圣旨暂停邓淮一切职务,将涉事人员押入京城,命耿巍与李长羲彻查此事。
回京当日,苏云乔看着马车后边再次多出一截尾巴,颇为感慨。
杜五福捧着名册从窗户递进马车内:“主子,涉事官员与流民人证共三十一人,清点完毕,何时启程?”
李长羲飞快地查阅完名册,道:“拿去给耿大人过目,耿大人确认无误那就即刻启程。”
杜五福依言照办,没过多久,马车缓缓启程,朝着洛都的方向行驶去。
苏云乔这几日几乎没有机会和李长羲共处,也没有和他说起自己杀了人的事情。
她知道李长羲很忙,但她夜里时不时就会梦到那段可怕的经历,惊醒之后看着空荡荡的枕边,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现下终于能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苏云乔才发觉他眼下发青,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她心里隐隐发酸,从自己身后取了个软枕递给他,柔声问:“你昨晚睡了多久?有三个时辰吗?”
李长羲无奈道:“满打满算应该有吧……这几天都是如此,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见他不伸手,苏云乔把软枕塞到他脑袋后面,用半是命令的口吻说:“今日不忙了,你就在车上睡一觉。”
李长羲按下她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也不能睡得太沉了,我怕路上再出什么事情,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苏云乔瞪他:“呸呸呸,马上就要到京城了,还能出什么事情?我都怕你熬成神仙,眼睛一闭再也醒不过来。”
女子一刷明眸凤眼瞪得又大又圆,李长羲却尝到了一丝甘甜,笑意漫上唇角:“乔乔心疼我?”
苏云乔没有否认,“我不心疼你还能心疼谁?”
李长羲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花,欣喜地凑上去亲了她一口,道:“有你这句话,我连睡梦都是甜的。”
第 57 章
李长羲这几天大抵是真累了, 马车一晃,他便卸下了防备,很快有睡意席卷而来, 迷迷糊糊地沉沉睡去。
苏云乔看他这样直挺挺地坐着,怎么也不像是能睡踏实的姿态,便将他往自己身上揽。
路上时间漫长,车上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只有平稳的呼吸声萦绕耳畔,苏云乔也有了几分困意,只是一合眼便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认命般撑着眼皮直到黄昏。
李长羲睡醒睁眼时,发现自己已倒下来卧在苏云乔的腿上。这画面着实怪异,两人要是互换一下, 看起来倒是恩爱甜蜜。
他直起身, 右手轻抚苏云乔衣裙上被他枕出来的褶痕,道:“怎么不叫醒我?”
苏云乔放空的思绪忽然被拽了回来, 片刻出神之后扭头看他:“你累了这么多天, 好不容易能放心安枕, 我叫醒你做什么?”
“我这样压着,你的腿不会累吗?”
“也还好, 我没那么娇弱。”
今夜还赶不到洛都, 一行人在最近的县城里休整一夜,明日上午就能抵京。
客栈内, 李长羲看着苏云乔已经爬上床榻睡在里侧, 起身便准备吹灭烛火。还没迈出一步, 袖子忽然被人拽住。他疑惑地回过头,对上了一双纠结的目光。
苏云乔抿着唇, 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今夜能不能不熄灯?”
李长羲愣了一下,虽不知她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但还是点了点头,坐回榻上:“行吧,听你的。”
苏云乔心里稍安,或许是身边有了呼吸声,她终于能闭上眼睛,不再回想那些不好的回忆。
夜半更深,屋外起风了。
晚风推开了虚掩的窗扉,带着春寒与月光钻入卧房。风声呜咽好似孩童的哭泣,听起来有些许吵闹,搅扰着睡梦中的人。
又过了一阵,风卷过方几,烛影被吹得剧烈摇曳,不过多时便熄灭了,房间陷入黑暗之中。
浅眠的人自梦中惊醒,身上有些燥热,低头一看,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双手。
苏云乔紧紧搂着李长羲的腰,细长的眉梢向下沉,眉心也皱着,小脸发白不显血色,神情似是惊恐万分。
李长羲伸手去抚摸她的额头,光洁的皮肤上出了一层汗,红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诉说什么,李长羲俯身仔细探听,却一个字都没听清,腰腹处还被她禁锢得更紧了。
他见势不好,有些紧张地轻拍苏云乔的手臂,低声呼唤道:“乔乔,醒一醒,你怎么了?”
怀中的女子打了个寒颤,双眼仍然紧闭着。李长羲有些急了,拔高声量再次唤她:“乔乔,乔乔!”
黑暗的屋内响起一声惊呼,苏云乔终于睁开了眼睛,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她猛然坐起来看向李长羲,面上仍是惊魂未定的表情。
“怎么了?是不是梦魇了?”李长羲紧张地问。
苏云乔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右手轻轻按住胸口深吸了几口气,道:“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没有,我只怕你突然出事。”群死二而尓武救一司企整理本文李长羲展开双臂搂住她,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好端端的怎么梦魇了?明日可得请个太医来看看。”
苏云乔却拒绝了,“不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声音有些发闷,又不愿意请太医,李长羲听着更加担心,忙追问道:“那是怎么回事?你若有什么心结,千万别自己藏在心里。”
怀中人沉默了良久。
“乔乔?”李长羲不放心,再次试探开口。
苏云乔垂下眸子,喃喃问道:“你、你杀过人吗?”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李长羲愣了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猝然想起在南阳城外村庄里救回苏云乔的那一幕,她满身鲜血跌进他怀里,吓得他险些在外边掉下眼泪。
当时他只担心她是不是受了重伤,听到她说没受伤、血是别人的,他就放下心了,却没想过多问一句……旁人的血怎么会溅到她身上。
李长羲愧悔不已,当日是他急昏了头,第二天请太医来看过,说苏云乔没受伤只是受到惊吓,卧床休息几日就好了,他便全心全意去处置邓淮与萧慧二人,竟然没有多问一句她到底好不好、心底怕不怕。
苏云乔还抬着头用那双受惊的小鹿一般的眼眸望着他,在等他的答案,李长羲很快收回思绪,沉吟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是我考虑不周,我自己年少时就迈过了这道坎,忘了手上初次沾染鲜血是什么心情……”他声音有些嘶哑,多说几句话渐渐好些,“如果你没有嫁给我,或许这辈子都无需遇见这么残忍的事情,是我连累你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苏云乔连连摇头,紧握住他的手:“我从来就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从前没遇到这样的事不代表我今后也无法承受,我只是想知道,你当时是怎样安慰自己、迈过这道难关的?”
“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不杀人,人便要杀我。”李长羲无奈道:“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就麻木了,没有别的办法。”
他是嫡长孙,从出生起便受到帝王的无上恩宠,自然吸引来无数的恶意,想杀他的人能从太极宫排到白马寺。
从他记事以来,大大小小的刺杀数不胜数,最初是用枕头捂他,后来在他的饮食上做手脚,再后来便是下毒、买凶行刺、推他入水等等。
先自保,再反杀,已经成了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再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去惊恐害怕。
苏云乔沉默了许久,想着他说“一遍又一遍”,就能想象到他十几年来惊心动魄的经历。
她忽然觉得生在宫廷之中、成为帝王宠爱的皇孙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
别的孩童小时候可以在父母膝下撒娇玩耍,犯了错也会被一句“孩子不懂事”轻轻揭过,而李长羲从小就被接到御前,不能与亲生父母亲近,他自己还没懂事就要学着揣度帝王的心意、去讨当权者欢心。
那么小的孩子就要每日紧绷着心弦,李长羲没有养成阴鸷酷烈的性子真是一大奇迹。
“你会不会嫌我冷血残酷?”李长羲忽而问道。
苏云乔将头靠在他胸膛上,收紧掌心与他十指相扣,“我是心疼你。”
李长羲心中一松,似有甘泉沁入,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来,“你身上衣裳湿了,先换一件吧,仔细着凉。明日再请太医给你开几副安神的方子,回家之后我便夜夜守着你,叫那怪异神鬼不敢入梦。”
苏云乔听他这话也笑了,松开手脱离他的怀抱,起身找了件干净的中衣换上。
她低头将系带绑紧,忽觉背后又道目光格外灼热,于是转过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李长羲滚烫的目光。她脸颊骤然发烫,嗔怒地瞪他:“把头转过去。”
“又不是没看过。”李长羲小声嘀咕,但还是听话地转了个身背对着她。
次日一早,众人动身启程。京城近在咫尺,车夫也不愿意拖沓,加快了脚程向洛都赶路。
午时刚过,苏云乔便在窗子里看见了洛都的城门。时隔三个月未见,她仿佛又回到去年夏天初入京城的时候,减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陌生。
李长羲要先进宫去向皇帝复命,半路下车改骑马走了。车夫驾车将苏云乔送回平王府,车子挤进巷道,远远地就看见府里下人在门口等候。
马车停稳,白檀掀开帘子将苏云乔扶下马车,谷大嘴跟在白檀的身后,盯着面前这座富丽堂皇的王府露出了胆怯的神情。
“恭迎世子妃回府。”暂代管家的王婆子一脸谄笑向苏云乔行礼。
苏云乔淡淡应了一声,问:“我与世子离家三个月,府中一切可好?”
王婆子笑盈盈地回话:“世子妃放心,府里一切都好,您看着院子跟您离开时一模一样。”
苏云乔挥了下手,白檀见谷大嘴还在发愣,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谷大嘴这才回过神来,把白将军和柿子从车上请下来。
苏云乔吩咐道:“先将白将军送回后花园,这黄狸猫是我在路上捡的,以后要住在我院里,你们先置办几个软垫子送过去,另外吩咐厨房中午给它加一两牛肉。”
王婆子愣了一下,随后满口答应。
苏云乔又问:“长安和长康在府里吗?”
王婆子道:“两位小主子去学堂了,通常要到申时才回来。”
苏云乔估算了一下时辰,到时候李长羲应该也从宫里回来了,于是没再多问,带着下人先回后院去了。
瞧着主子的背影远去,王婆子擦了把汗,有些不甘心地盯着手里成串的钥匙。到了下午,这管家的位置便要回到杜公公手里了。
一旁的婢女小声问:“王姑姑,主子让准备一两牛肉是什么意思?要生肉还是熟肉?”
王婆子睨她一眼,张口便骂道:“你是猪脑子?世子妃前头说要养只黄狸猫,这牛肉自然是给畜生吃的,既是畜生吃的,割一两生肉送过去就是了,你还想给畜生做一桌烧尾宴不成?”
婢女被训得缩着脑袋退下,不敢再触王婆子的霉头。
申时刚过,王府门外传来一阵喧闹,苏云乔正要起身出去,就看见李长羲已经带着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太医进来了。
“快坐下别乱动,让太医给你看看。”李长羲两三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
苏云乔有些无奈道:“我只是夜里容易梦魇,又不是身子有什么毛病,何至于走两步都不成?”
老太医一言不发替她按了脉搏,那寂静无声的样子让李长羲和苏云乔都紧张了几分。
等他老人家松开手站起身,李长羲立即问道:“如何?”
太医收好药箱,轻笑道:“世子妃身体康健,并无大碍。至于殿下所述的梦魇之症,老臣待会儿开一张安神静气的方子,请世子妃每夜睡前服药,用上五到七日便能好转。”
听太医这样说,李长羲才真正安下心来,叫人递上上次,再命杜五福送他出去。
等杜五福送走太医再次进来,身边多了两个孩童的身影。
李长安和李长康数月不见兄嫂,这时都有些欣喜激动。李长安还能维持从容有礼的模样,先站在门口俯身请安。李长康却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直接撒开腿往屋里跑,张开双手扑到李长羲身上。
李长康嚎啕着保住兄长的腿:“哥哥终于回来了!”
李长羲见他过分夸张的表现一时哑然失笑,等他尽情宣泄了一会儿,才托着他的两条胳膊把人抱开。
这一松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又把人抱起来掂量了一下。
“你怎么还轻了?”
第 58 章
李长康自然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低头打量自己的小身板,一会儿摸摸腰腹,一会儿捏捏胳膊。
李长羲将他放在一旁, 转而打量起站的远一些的李长安。三个月不见,李长安的个头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身形倒是更窄了,不知是不是春日天气变暖衣服穿少了的缘故。
这也不对, 按理说小孩长身体的时候身形个头变化都很快,只要没饿着,三个月里横竖总要窜一窜, 可是这俩孩子现在的身形,看起来跟去年秋天刚从麒麟阁出来时别无二致。
他与苏云乔相视一眼,对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苏云乔把李长康拉到自己身边, 安抚似的握着他的手腕, 抬头对白檀道:“去把洪嬷嬷叫来。”
白檀欠身领命:“是,奴婢这就去。”
洪嬷嬷这会子就站在院外, 听得传召揣着满心忐忑走进明雅院, 低着脑袋向左右两位主子行礼:“奴婢给世子殿下请安, 给世子妃请安。”
苏云乔不急着叫她免礼,身子微微向前倾, 目光如炬紧盯着她:“洪嬷嬷, 叫你进来是想问问我与世子离京这三个月里,两位弟弟的饮食起居可有异常?”
洪嬷嬷在心里捏了把汗, 状似回忆了一番, 才道:“两位小主子的饮食起居一切如常, 按照世子与世子妃出行之前的惯例,每餐是两荤两素, 每日有新鲜牛乳。除此之外,小主子去私塾念书期间上午与下午各备点心、茶水一份。”
苏云乔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一手捻起盖子,轻轻磕在茶盏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如你所言,为何长安和长康不长身体反倒还瘦了?”
“近来后厨所做的菜式口味清淡,小主子有些挑嘴,饭量小了一些,加之小主子白天在私塾里时常跑跳打闹,将吃进去的饮食都消耗掉了……”洪嬷嬷声音越来越小,听起来就不太自信,又如何能说服旁人?
苏云乔气消了,转而看向李长安和李长康,大的那个仍就是少年老成的做派,神色平平看不出端倪,李长康撅着小嘴,看起来对这番话很是不满。
“长康,你平日挑嘴吗?”她语气平和地问。
李长康连连摇头:“才没有,分明是厨房做得太难吃了。”
洪嬷嬷急道:“小主子岁数小,饮食上最忌重油重盐,后厨也是顾忌主子的健康才做得格外清淡,世子妃英明睿智,应当明辨是非才是。”
李长康委屈地别过脸去,苏云乔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转而问李长安:“长安,你年长些,比长康懂得事理,你说说平日饮食究竟只是略显清淡还是厨子手艺不佳。”
李长安愣了愣,盯着洪嬷嬷看了一会儿,才道:“最近的膳食确实寡淡。”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缄口不言了。
苏云乔没打算就这样揭过,追问道:“你先说说昨日晚膳吃了什么?”
李长安思索着沉声道:“嗯……昨夜吃了肉末茄子、蒸蛋羹、上汤白菜,还有一道炝菰瓜。”
苏云乔笑出了声,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盏,青瓷与花梨木相撞的声音让跪在地上的洪嬷嬷浑身一颤,脑袋压得更低了。
“洪嬷嬷,这就是你说的两荤两素?”
洪嬷嬷额头抵着地砖,双手藏在袖子里,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之中,此刻是欲哭无泪。
李长羲一直不曾做声,直至此时才呵斥一句:“把头抬起来,世子妃问你话,你闭口不言算怎么回事?”
洪嬷嬷不得已直起腰杆,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瞬息之间便红了眼眶,向苏云乔诉苦:“世子妃恕罪,奴婢无能,让小主子受了委屈。可是奴婢无权插手王府中的事务,唯有尽心竭力伺候两位小主子,厨房就送来这些膳食,奴婢总不能退回去让他们重做……即便奴婢真那样做了,厨房的人又岂会听令?”
“你明知厨房的人克扣长安与长康的份例,为何不如实上报?”苏云乔岂会被这两滴眼泪乱了阵脚,语气依旧凌厉:“即便你不识字,不会写信,方才我寻你问话,你分明存着替厨房遮掩罪行的心思,王婆子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背主忘恩也要袒护她们?”
洪嬷嬷老脸一白,急道:“奴婢万万不敢,奴婢只是一时昏了头,世子妃恕罪!”
苏云乔冷声道:“我再问一遍,我与世子殿下不在的三个月,王府里还有多少腌臜事?你若如实招来,我便从轻发落。”
洪嬷嬷重重磕头,道:“世子妃明鉴,奴婢平日都在小主子身边,至于别的事情,奴婢真是鞭长莫及啊!”
苏云乔紧盯着她,没过多久便看见洪嬷嬷双肩微颤,头又一次低了下去,若是此时地上多出一条缝隙,她毫不怀疑洪嬷嬷会直接钻进缝里。
“嘴里没一句实话,先将她带下去关起来。”苏云乔对白檀吩咐道。
“世子妃明鉴,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啊!奴婢不敢欺瞒主子!”洪嬷嬷嘴里不断叫喊着冤枉,被白檀叫来的家丁反绑住双手带进了柴房。
苏云乔目光一转看向杜五福,问:“杜公公,王婆子将账簿交上来没有?”
杜五福坦诚道:“奴才刚刚陪主子回来,还没见过王婆子呢。”
苏云乔道:“那劳烦杜公公跑一趟,现在就把账簿收回来,再叫几个人看住王婆子,别让她跑了。”
杜五福欠身:“是,奴才这就去。”
吩咐完这些,苏云乔才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耳边蓦地传来一声轻笑,她循声望去,见李长羲托着下巴认真地盯着她看。
苏云乔忽觉窘迫,双颊微微发红,问:“殿下为何发笑?”
李长羲道:“我看你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样子了,因为欣慰,所以发笑。”
苏云乔经不起夸奖,转过脸避开他炽热的眼神,对两个弟弟说:“洪嬷嬷这两日不能伺候你们了,嫂嫂给你们介绍个新人如何?”
李长康没什么反应,李长安眸光一暗,半晌才点点头。
李长羲与苏云乔也算心有灵犀,当即朝门口喊了一声:“谷大嘴,进来。”
李长安原以为兄嫂是要给他换个嬷嬷,听到‘谷大嘴’这样奇怪的名字,忍不住回头看去,这一看又愣住了,进来的人与他所预料的相差甚远,不是年长的老妇,而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
谷大嘴闻声跑进来,有模有样地行了个请安礼:“小人谷大嘴见过二位小公子!”
李长康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人,问:“你的嘴也不大,为什么要叫大嘴?”
“因为他消息灵通,传话最快,口才也好。”苏云乔解释道,“你们年岁渐长,身边不能只有嬷嬷和侍女,谷大嘴是我们从南郡带回来的苦命孩子,他与长安年纪相仿,殿下的意思是让他给长安弟弟做伴读,平日生活上也能有个照应。长安,你意下如何?”
李长安将谷大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郑重地点点头,道:“既然是兄长与嫂嫂的安排,长安没有意见。”
李长康左看看兄嫂,右看看李长安,最后凑到谷大嘴身边,小声问:“大嘴,嫂嫂说你口才好,那你吵架厉害吗?”
谷大嘴愣了,“啊?”
李长羲道:“长康,你想让他跟谁吵架?”
李长康很诚实地说:“景王叔家的长宣说话最难听,我想让大嘴骂回去。”
李长羲沉默半晌,道:“他口无遮拦迟早有人会教训他,你别和他计较。”
李长康只好点点头答应下来。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白檀与几名侍女将餐桌收拾出来准备摆膳。过了好一阵子,杜五福空着手回来了。
“王婆子说今日手头事情太多,还没顾得上记账,要明日才能交还账簿。”
苏云乔道:“今日事今日毕,她若是忙不完,就让她带着账簿来明雅院,我亲自看着她记录。”
杜五福领了命又出去了。
用膳期间几人都没怎么说话,李长安抬头看了好几眼,不知是看李长羲还是看苏云乔。
直到用完晚膳,李长羲让谷大嘴陪他们回广泽院去。李长安终于按耐不住心底的焦虑,小声询问苏云乔:“嫂嫂,洪嬷嬷还会回来吗?”
苏云乔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温声道:“那要看她是否老实了。”
李长安抿着唇不说话,良久才低下头,用只有苏云乔能听到的声音说:“如果洪嬷嬷不老实,嫂嫂会如何处置她?”
没等苏云乔做出回应,李长羲凑了上来,沉声对他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她不老实,自然是按照律法实施惩戒。眼下还不知道她都干了什么,你嫂子要如何给你答案呢?”
李长安只得失落地推开半步,向兄嫂作揖,“我明白了。我还有功课要做,先回去了。”
瞧着谷大嘴与长安长康两兄弟的背影离去,李长羲有些不满地说:“姓洪的如此阳奉阴违、背主忘恩,这小子还护着她,合着被克扣份例吃不饱饭的不是他?”
苏云乔靠在他身上,轻声道:“仔细想想,我倒是能理解长安的想法。”
李长羲疑惑地看向她。
苏云乔道:“长安从小养在麒麟阁,父母都不在身边,能够依赖的唯有洪嬷嬷这个奶妈,这么多年近乎相依为命的情感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割舍的。正因长安对洪嬷嬷极为依赖,洪嬷嬷的所作所为在他心中便算不得罪过。”
“设想一下,若是杜五福有私心,借职务之便贪墨几两碎银,平日里仍旧对殿下尽心竭力,殿下舍得就此处置了他么?”
第 59 章
回应苏云乔的是长久的沉默。
李长羲望向门外, 右手不知不觉地收紧,慢慢攥成了拳头。杜五福……他的问题,何止是贪墨几两碎银啊。
苏云乔见他没有反应, 渐渐地觉察出不对劲来,又想起先前几次发现的端倪,猛然坐直身子盯着他问:“殿下,之前我就想问, 你对杜五福似乎有些防备?”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李长羲只是低声喃喃,宛若自言自语。
苏云乔不解:“杜五福不是从小就在你身边伺候的人么?”
李长羲道:“他首先是内廷的人,随后才是我的人。”
苏云乔一怔, 忽然反应了过来,“殿下的意思是,他是陛下的……”
“嘘。”李长羲伸手按住她柔软的红唇, 将她剩下的话挡了回去, “先不说这些了,过两日我找个机会带你去见陆重山, 你那玉佩还在他手里呢。”
苏云乔眼睛一亮, 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情。
“话说回来, 陆将军回京之后,陛下对他有何安排?”
李长羲叹道:“陛下将他以前的府邸解封了, 却没有给他安排差事。现下陆重山就是洛都最清闲的人, 整日闷在府里无所事事。”
皇帝不敢启用他,他身上的伤病也断送了他再度领兵的可能。陆重山回到大晟, 处境却和被南国俘虏的那些年并无什么分别。
这对一位曾经满怀壮志驰骋沙场的将军而言, 是多么痛苦的折磨。
苏云乔心中一阵唏嘘, 紧接着又有些担忧,“我们去探望陆将军, 此事若是流传出去,会不会对你不利?”
“能有什么不利?”李长羲不以为意道:“当年我父亲力保陆重山,陛下早就认定东宫一脉与陆氏甚为亲近,否则也不会同意让我去接他回来。”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片刻。
“再者说,陛下下旨将陆重山接回大晟,而非押回大晟,就是否认了当年叛国的传闻。陆重山如今赋闲在家无人问津,陛下的面子也过不去啊。”
这老皇帝心思比九转大肠还曲折、心眼比南郡洪湖的莲藕还周密,真难伺候。苏云乔面不改色地在心里腹诽一番。
只要不会连累李长羲,她就放心了。
…
院外天色彻底黑了,杜五福才将账簿取来。
苏云乔挑灯夜战,让白檀与杜五福从旁襄助,用了一夜的时间理清楚这三个月的烂账,王婆子动了那些手脚根本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次日清晨,李长羲进宫去了,两个弟弟也都去了私塾。
苏云乔坐在屋檐下,召集了整个王府的下人道前院听训,又让白檀把昨晚被控制起来的王婆子和洪嬷嬷押到院子中央跪下,以达到杀鸡儆猴的威力。
王婆子一个劲叫冤,证据都摆在她眼前了,她仍是死鸭子嘴硬。
苏云乔听她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废话,渐渐没了耐心,“王婆子,你冤不冤的自己心里清楚。你儿子王大牛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念的私塾学堂,银子从何而来?你管家三个月从公账上贪了多少银子,这白纸黑字都写得清清楚楚。你莫不是以为我与世子殿下年轻经的事少,便那么容易欺瞒糊弄?”
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王婆子终于有了恐惧之色,颤颤巍巍地磕了两下头,心一横,认下了罪行。
“你认不认罪都逃不过罪责。白檀,罚她四十板子,打完之后逐出王府。”苏云乔吩咐罢,转而环视四周,一旁围观的下人都低着头,人人自危。
她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朗声训道:“平王府赏罚分明,你们若是尽心做事,上头少不了你们的赏赐,反之则严惩无赦。我不管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存着侥幸的心思,今日都瞧清楚了,这就是心术不正、行事不端的下场。”
一片鸦雀无声。
王婆子被摁在庭院正中央,下人不敢放水,实打实地打了她四十大板,板子打完时人已经昏过去了。白檀往她头上泼了盆冷水,王婆子才悠悠转醒。
在一旁观刑的下人中有许多胆小者也晕了过去,被身旁的同伴晃醒,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围观,直到王婆子被加起来逐出王府,这场折磨人心的审讯才算结束。
洪嬷嬷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在旁边跪了一上午,始终没有等到宣判。
苏云乔令众人退下了,下人们如释重负,逃命似的回到各自的岗位。
洪嬷嬷恍惚地抬起头,正对上苏云乔锐利的目光,连忙又垂下头跪伏在地。
“洪嬷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洪嬷嬷不知何时泣不成声,身子伏在地上一颤一颤,许久才说出一句整话:“奴婢有罪,奴婢收了陈婆子的银两,答应她帮着隐瞒此事,奴婢愧对世子、愧对世子妃。”
“你最愧对的是长安和长康。”苏云乔道,“你可知长安昨夜明知你犯下大错,还想着替你求情?”
洪嬷嬷哑了一瞬,随后哭得更加汹涌。
苏云乔看了一眼天色,这会子天上已经有乌云团聚,想必待会儿会下大雨。她不愿再为这件事多费心力,沉声道:“你是内廷的人,我不便发落你。待雨停之后,我会让人送你回宫,交由内廷司处置。”
洪嬷嬷猛然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五官都狰狞了。将她交由内廷司处置,这与直接打死她有什么区别?
“求世子妃开恩,奴婢不敢奢求主子恕罪,只求临走之前再见小主子一面!”
“你见了他们想说什么?想求他们为你说情?”苏云乔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长安将你视作半个娘,对你百般纵容,可你是如何回报他的?我不强求你为他舍生忘死,可你竟然为了三十两银子,帮着刁奴克扣他的膳食,你配得到长安的垂怜吗?”
洪嬷嬷无话可说。
苏云乔抬起右手,白檀便心领神会,让人将洪嬷嬷拖了下去。
待到傍晚,李长羲与两个弟弟都回来了。
李长安没看到洪嬷嬷的身影,紧张地问苏云乔:“嫂嫂,洪嬷嬷还被关在柴房吗?”
苏云乔道:“她回宫里去了。”
李长安一时失神,“嫂嫂没有罚她?是不是说明她没有犯错?”
苏云乔否认道:“不,她确实收了王婆子的钱。”
李长安很聪明,刹那之间便想明白了。“可是、可是洪嬷嬷照顾了我十一年。”
苏云乔没再说话,而是望向李长羲。她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或许李长羲饱读诗书,更会劝慰此时的李长安。
然而李长羲像是没有感受到她的暗示,沉默地翻看着手里的公文。
李长安见兄嫂都沉默了,渐渐低下头不再为此事纠缠。
转天一早,苏云乔便从府里重新挑了几个老实能干的下人去广泽院。
两个弟弟年纪渐渐大了,不再需要嬷嬷贴身照顾,她安排进广泽院的大多数年少的男性家丁,少数是二十岁出头的婢女。将来他们再想自己培养亲信,可以随时从现有的人里替换。
将府里的琐事安排妥当之后,李长羲终于兑现承诺,定下时间带她去见陆重山。
陆家的老宅邸也在权贵林立的城西,其南边挨着梁家,背面紧邻齐国公府,东面是萧国公长子的家宅,西面是皇甫禅的旧居。
马车穿过街巷停在陆宅门口,这座气派的宅邸此刻门庭冷清,处处透着一股寂寞幽冷的气息。
李长羲与苏云乔下车时,猝不及防与对面梁家准备出行的几人碰了面。
梁照音神情一怔,目光落在二人紧握的十指之后,随后落荒而逃一般钻进马车内。身旁年轻的男子一脸歉意地朝李长羲笑笑,随后也坐上了马车。
李长羲拉着苏云乔转过身,背朝梁家,抬手敲响了陆家的大门。
没过多久便有家丁出来开门,殷勤地向二人请安:“世子殿下来了,快快请进,将军在前厅恭候二位多时了。”
陆宅内亦是雕栏玉砌、春色满园,依稀能看出当年风头正盛时的气势。只是如今这座宅子里只剩陆重山一个主人,怎么看都显得寂寥。
苏云乔再次想起先前的猜测,掌心里不知何时渗出一层汗,她默默挽紧李长羲的手臂,强作镇定地向前走去。
陆重山坐在前厅的主座上,望见来人,当即站起身来,眼神像是黏在了苏云乔身上。
李长羲轻咳一声,道:“陆将军,坐下说话吧。”
陆重山才反应过来,自觉方才的行为不太礼貌,收敛了目光,朝二人拱手行礼。
下人端来三盏茶,随后便退下了。
三人默契地陷入沉默,还是李长羲先开口道:“上次的信和玉佩,陆将军应该收到了吧?”
陆重山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一番决心,望向苏云乔问道:“世子妃,你说书蕴是你的生母,此话可当真?”
苏云乔心里一紧,如实道:“不瞒陆将军,我从前也不知道母亲叫什么名字,此事还要从我离京之前说起。当时我回苏宅为父亲贺寿,父亲忽然将我叫去书房,将这枚玉佩递给我,说了一番没头没尾的话。”
她将苏承宗当时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随即抬起头观察陆重山的神情。
陆重山沉默了很久,几次张开口似要说什么,又犹豫着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陆将军,此处没有外人。”李长羲道。
陆重山起身从身后架子上取下一只木盒,揭开盖子,里边静静地躺着两枚玉佩。
苏云乔一眼认出了苏承宗交给她的那一枚玉佩,而旁边的那只……不等她细想,忽而听见陆重山带着哽咽的声音传来。
“世子妃可知,书蕴是我的妻子。”
第 60 章
来见陆重山之前, 或者说在回京途中听说他问起书蕴这个名字时,苏云乔已经有了种种的猜测。
可是当他亲口说出这个答案,苏云乔仍是浑身一震, 右手紧紧扣住圈椅扶手,指节因格外用力而抻得发白。
她又想起李长羲曾说起的往事,陆重山出事时,留在京中的妻子正身怀六甲, 大夫诊断其腹中胎儿是陆重山期盼已久的女儿。如果陆夫人顺利生下那个孩子……
陆重山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抽离。
“当年事发突然,我被南国人俘虏至南国国都,彻底与大晟断了联系, 只听人说起家中遭了变故,书蕴性情刚烈,恐怕是活不成了。”
“那日在南国使馆见到世子妃, 我便惊叹你的容貌与书蕴年轻时有九成相像, 这段时间我常常在想,如果书蕴的孩子顺利降生, 如今应该与世子妃同岁。”
“回京途中, 收到世子来信, 世子妃说书蕴是你母亲的名字,我几乎彻夜难眠。只是我想不明白, 如果你是书蕴的骨肉, 为何你们娘俩会记在苏承宗的家中……如是苏大人救了你们母女的性命,那我、那我当真万死也难报这份恩情。”
陆重山很艰难地吐露出这番话, 心中百感交集。
早在十几年前听到陆家获罪的消息时, 他便经历了心若死灰的绝望。他深知帝王一怒伏尸无数, 书蕴不过是一介深闺妇人,彼时又是双身子, 如何逃过朝廷的惩处?他从未设想过书蕴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能有机会活下来。
如今忽然得知书蕴的孩子或许还在人世,他万分惊喜,又怕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陆重山自视与苏承宗素不相识,当年出事时苏承宗还是新科进士、前途无量,他怎么可能赌上自己的前程乃至全族的性命,冒险去救一个与他无关的妇人。
苏承宗难道不明白,他收养一对在帝王心中已是罪臣家眷的母女,一旦被人发现、被同僚揭发,将是何等灭顶之灾?
苏云乔回想起苏承宗那段没头没尾的剖白,当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如今却是恍然大悟。
——我是个瞻前顾后的懦夫,年轻时敢与王侯辩是非,却没有一条路走到黑的勇气。
她想起苏承宗对她多年来不闻不问的态度,或许他当年一时冲动救下母亲,事后也曾后悔过。萧氏时不时便会贬损他年轻时自毁前程的蠢事,苏承宗心中未尝不惋惜。
以苏承宗当年的成绩,如果学会明哲保身,与其他士子一样对陆重山的事情置身事外,甚至是顺着皇帝的心意谴责几句,也许今日他已飞黄腾达。
从前她对苏承宗多有不满,今时今日却没有了怨怼的资格。
无论如何,是苏承宗救了母亲,这才给了她来到这个世间的机会。
苏云乔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一阵干涩,鼻尖也泛着酸涩,仿佛一开口就会掉下眼泪泣不成声。
她仔细端详陆重山的面容,盯得久了也能从这张沧桑的脸上看出几分熟悉感。
李长羲不动声色将温茶推到她手边,苏云乔抿了口茶水润喉,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陆将军,我一直听说您谋略过人、骁勇善战,您为大晟征战的那些年,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与南国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将军怎会落入敌军圈套,败得那么惨烈?”
苏云乔知道重提当年的事情一定会戳中陆重山的痛处,可她还是想问个明白。
以前听李长羲说起这段陈年旧事,她只当是听别人的经历,都会感到深深的痛惜。如今别人的经历变成了她的家事,故事中那些悲哀的人成了她的骨肉至亲,这让她如何冷静?
如果不是那场疑点重重的败仗,陆家就不会无辜获罪,她会在父母的期盼中降生,拥有一双慈爱的父母,还有一位文武双全的兄长。那是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和睦之家。
陆重山双手扶着额头,眉心紧锁,“说实话,这也是困扰了我十几年的问题。出事那日我与副将按计划出兵,他正面迎敌,我从东侧突围袭击敌军后方。不知为何,南国将领像是看过我方部署一般,对我的每一步棋都了如指掌,最后竟是精准地找到我方撤退路线,将退路拦腰截断。我来不及与副将传讯,更没有机会向朝廷陈述前方局势,就被那南国将领送到了南都。”
他看了一眼李长羲,又道:“当年朝中众人都怀疑我通敌,只有平王殿下为我据理力争,可惜陛下一心认定的事不容旁人质疑,后来察觉端倪也拉不下面子从头彻查。事到如今再想追查,只怕也无从查起。”
苏云乔不甘心道:“南国人莫不是通了神灵,怎么可能突然对将军的部署了如指掌?一定有人通敌叛国泄露军机,难道要纵容真正的罪人逍遥法外、让将军白白受这么多年的苦?”
陆重山无言相对,只是苦笑。
李长羲沉默了许久,蓦然开口道:“其实当年父亲也曾派人查过,只是行事隐秘,彻查起来格外艰难,最后不了了之。我回去找找当年的记录,或许还有机会沿着前人的足迹继续查下去。”
“说起来容易,真要翻出十几年前的旧案,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陆重山眼底闪过一瞬间的希望,很快又归于黯然,“我能重回故国,亲眼看到书蕴的孩子,已经心满意足了。往后余生,我只求殿下能善待世子妃,让她过上安稳日子。”
李长羲握住苏云乔的手,郑重道:“我必不负她。”
从陆家离开以后,苏云乔始终沉默着,在马车里一句话也不肯说。
陆重山一生忠君爱国,即使被陛下冤枉也不冤仇视朝廷,他宁可自己郁郁终生、宁可责怪自己百密一疏,也不肯抱怨一句不满。
她敬佩这份忠直之志,却无法苟同。
天子失德,朝廷不公,让一位为国冲锋陷阵的将军蒙受不白之冤,陆小将军的遗骸至今还埋在两国边境,朝中竟无一人愿意追查真相,他们就不怕寒了忠臣的心吗?
也难怪近年来朝中急缺良将,看过陆重山的下场,谁还敢豁出全家性命守卫李家的疆土。
苏云乔心底气血翻涌,却无法与人诉说。李长羲与平王已经算得上是通情达理,可他们终究是皇室中人,她不敢赌李长羲能容忍她心里存着这般大逆不道的怨念。
“虽说陆将军不愿节外生枝,但我已经决定追查当年之事,无论如何也要给你们一个交代。”李长羲突然沉声道。
苏云乔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当年事发时殿下还在襁褓之中……”
她固然有怨,也不至于迁怒于李长羲。他当时连记忆都没有,现在知道的一切都靠旁人转述,让他去查这旧案岂不比登天还难?
李长羲道:“当年的人又不是都死绝了,抽丝剥茧、慢慢查问,总会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苏云乔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方才筑起的围墙顷刻间土崩瓦解。
她不想哭的,但泪珠不争气地掉到了李长羲的手上,见他抽出帕子要替她拭泪,她赶忙按下他的手。
“谢谢你,郎君。”就算只是哄着她高兴,有他这番话,苏云乔也能稍感欣慰一些。
…
两人回到王府,杜五福正急得团团转,一抬头看见马车停在门口,当即便迎了出来。
“主子可算回来了,方才宫里的王公公来传话,陛下召您入宫议事,您要再不回来奴才可要出去找您了。”
李长羲看他神色着急,随口问道:“什么事情这么急?”
杜五福弓着身子一脸愁容地说:“说是陛下亲自提审邓淮的案子,期间召见了杨才子,杨大才子口无遮拦惯了,惹得陛下震怒……”
李长羲与杨高鹤打过照面,一听便猜到了事情的经过,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这些有学之士向来重骨气认死理,杨高鹤该庆幸陛下年迈愈发看重身后名,换做十五年前,他已经没命了。”
不过他也知道杨高鹤为人正直,即便口无遮拦,也必定是为百姓仗义执言,世间多个正直的才子总好过多个阿谀谄媚唯利是图的小人。
“可不是嘛。”杜五福一面附和,一边替他牵来坐骑。
李长羲翻身上马,又问:“除了杨高鹤,陛下今日还见过谁?”
杜五福道:“早朝之后耿大人便留在了太极宫,陛下晌午还召见了景王,这二位好像这会儿还没离宫呢。”
李长羲没再多问,转头对苏云乔道:“我进宫一趟,你别多想,等我回来。”
苏云乔点点头,看着他与杜五福驾马离去。
白檀方才就发现自家主子脸色不对,听了世子殿下的嘱咐更觉得奇怪,小心翼翼地问:“主子,咱们先进屋吧?”
苏云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这个时辰去苏宅恰好能等到苏承宗回来。她对自己的身世已经猜到了大概,但那只是推测,她还是想听苏承宗亲口验证这个真相。
“备车,去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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