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苏云乔到苏宅时, 苏琅与苏云华都不在,萧氏手里捏着张朱红色的单子,一面指使赵妈妈往上边添笔墨, 一面拨弄算盘计算着什么。
听门童来报说平王世子妃来了,萧氏眉眼一抬,没打算起身相迎。又没有外人在这,她守着礼数给谁看?横竖苏云乔那个丫头性子柔, 不会与她摆架子拿腔调。
苏云乔一进门看见萧氏手里的东西便有了猜测,那应该是是张嫁妆单子。
她径自走进正厅,坐在左侧的客座上, 含笑问道:“长姐的婚事定下了?”
萧氏挑眉瞥她,略有不满。论苏家排辈她是庶女,岂有长辈不发话她自己落座的道理?论如今身份她一个嫁出去的姑娘来了苏宅便是客, 主母未出声她又怎能自己入座?
然而进来平王世子风头愈盛, 萧氏沉默片刻,移开了目光。
“宫里定下的章程, 二月廿一入宁王府。世子妃若是有心, 到时候记得赴宴讨杯喜酒。”
苏云乔一怔,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宁王与齐国公千金的大婚定在了二月十五, 为的是让宁王能在二月十七皇帝万寿兼万国宴时带着新婚妻子进宫, 让皇帝看到子孙圆满,冲冲喜气。
正妻过门七日便纳侧妃, 宁王这到底是给齐国公面子, 还是打齐国公府的脸面?
苏云乔没吭声, 萧氏缓缓放下礼单,终于用正眼看她, 上下打量一番后狐疑地问:“今儿是什么特别的日子,难不成世子妃回来一趟只是为了讨盏茶喝?”
萧氏身为苏承宗的发妻,这些年对苏承宗的态度却是百般挑剔。苏云乔想着,即便苏承宗对她有恩,萧氏也不值得她爱屋及乌,语气自然冷淡了下来。
“我等父亲回来有事商议,母亲不必管我。”
萧氏被她这副做派激出了脾气,正要起身发作,苏承宗穿着官服的身影已经到了门口,她不得已又坐了回去,别过脸撂了好大个白眼。
苏承宗看见苏云乔坐在堂上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神情复杂地看了萧氏一眼,随后才对苏云乔道:“来书房说话吧。”
苏云乔朝萧氏颔首示意,随即跟上苏承宗的脚步去了书房。
萧氏盯着门外庭院,“他们父女何时这么亲近了?”
赵妈妈道:“老爷最要面子,为咱们华姑娘嫁去宁王府做侧妃的事发了多少火了,世子妃这时候回来,老爷自然瞧着她顺眼。”
萧氏不甘地说:“早知道陛下对皇孙爱重至此,连他那个谋反的父亲都不顾,当初我何苦便宜了苏云乔这个野丫头。”
赵妈妈安慰道:“乾坤未定,此时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
书房内,苏云乔坐在了上回的位置,刺眼的阳光依旧透过窗户洒在她的鬓边,此时心境却大不相同。
寿宴那日她还能理直气壮地质问苏承宗多年的忽视,如今却窘迫地不知如何开口。
“你见过陆将军了。”苏承宗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苏云乔点点头,鼓足勇气与苏承宗对视:“大人,我能否问一句当年的真相?”
“其实你已经知道了。”苏承宗苦笑,目光好似恍惚了一阵,缓缓说起尘封多年的旧事。
“当年我去城外乡野考察民情,一个名叫书蕴的妇人在家仆庇护下逃出城外,身后有追兵追捕。起初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看她身怀六甲还在路上奔波实在可怜,便将马车让给了她。”
“没过多久追兵就追了上来,看着他们手里的追捕令,我才知道车上的妇人是那位陆将军的妻子,而她腹中的孩子正是将军在世上最后的血脉。鬼使神差一般,我保下了她。”
苏云乔眉心凝着,心底疑虑万千,“追兵手里既然有追捕令,那必然也有母亲的画像,大人如何瞒天过海藏住一个双身子的妇人?”
“此事还多亏了萧氏。”苏承宗解释道:“当时萧氏也怀着身孕即将临盆,她身后有萧国公府撑腰,我谎称车上坐着的是她,那些人草草扫了一眼就走了,根本没看清你母亲的容貌。”
“那时我正值气血方刚之年,乍见此事,脑子里想的全是古时义士保全赵氏遗腹
YH
子的事迹,冲动起来瞻前不顾后,等带着你母亲回了家中,才觉脊背发凉。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萧氏解释,便谎称自己欠了风流债,若流传出去必定仕途尽毁,求她给你母亲编造了一个通房的身份。”
大晟律法有明文规定,朝中官员是不得出入风月场所的。萧国公府将萧氏嫁给苏承宗就是在赌他的前程,萧氏又怎能让丈夫名誉有损?
苏云乔总算明白了自己这段离奇的身世,从前的怨恨、不满,如今竟无处安放。
苏承宗未察觉到她神情中一闪而逝的崩溃,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母亲难产去了,我也因为言行不当被贬南郡,离开了洛都,便没有人注意到你。”
苏云乔深吸一口气,追问:“追兵没有追到母亲,难道就这样轻易揭过了吗?”
苏承宗疲惫地揉揉眉心,道:“听闻他们出城追捕的第二天,城外的河里就捞出了一具女尸,恰巧也是个孕妇。那些人唯恐办事不力受到罪责,好不容易捞出能交差的尸首,哪里还肯自找麻烦。”
那可是皇帝下令赶尽杀绝的人,追兵就这样随意地放过逃犯拿一具无名女尸交差,就不怕留下祸根,来日春风吹又生,生出大祸吗?
苏云乔仍是迟疑:“大人可还记得当年负责追捕母亲的首领是谁?”
苏承宗当年也有过许多疑虑,战战兢兢地过了两三年,直到确信朝廷真的没再追查,他的项上人头始终稳稳地安在脖颈上,他才放下这件事不再纠结。
面对苏云乔的刨根问底,他只能尽量回忆,道:“追兵首领我是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当年的洛东营统帅可是已故的文胜侯。”
苏云乔一惊:“朝阳公主的驸马、景绍小侯爷的父亲?”
苏承宗点头道:“正是。”
朝阳公主与文胜侯夫妇与旧时东宫交好,而那时还是太子的平王力保陆重山,若是这样说来,母亲从追兵手中轻易逃脱便有些微妙了。
苏云乔的脑海中浮现出幽宫那位废太子的身影,他究竟帮了陆家多少。
如此仁义的储君,怎么会沦落为人们口中疯魔疯癫谋反犯上的罪臣?想来他的仁义恰好与陛下的心意相悖,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忤逆呢。
苏云乔不敢再想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起身来到苏承宗的正前方,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云乔从前不懂事,因为大人多年的冷落心生怨怼,寿宴那日说了许多冒犯的话,今日想来实在是过意不去。若无大人仁义之举,云乔与母亲难逃一劫,请苏大人受云乔一拜。”
苏承宗怔然,下意识抬起手阻拦她。这么多年他与苏云乔以父女相称,他瞒骗萧氏、瞒骗朝廷,瞒天过海,连自己都快信了。此刻苏云乔一声一声‘苏大人’,叫他恍惚间回不过神来。
“当年我也是一时气血上头冲动而为。如你所言,这些年我冷着你不管不顾,由着萧氏和云华对你百般打压,说到底是我本性懦弱,后悔了。”
苏云乔固执地说:“大人救了我们母女一条命,已是再造之恩。”
苏承宗攥紧拳藏入宽大的袖子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悬在腹前,嗓音干涩道:“罢了,你与陆将军还有父女相认之日,我也算功德圆满。只是你也别太过招摇,此时一旦泄露出去,将是灭门之灾。”
…
苏云乔前脚离开苏宅准备回平王府,白檀凑到马车旁敲了下窗户。
“怎么了?”
“世子在洛城第一楼与杨才子把酒叙话,恰好遇上了景公子与更姑娘,世子让人来传话,问主子肯不肯赏脸凑个热闹。”
苏云乔听这都是熟人的名字,自然不会落了李长羲的名字,欣然答应了。
洛城第一楼敢叫这个名字,自然是京城里赫赫有名且深受权贵喜爱的酒楼,平日里王侯府里摆宴就喜欢从这店里订酒席,出门呼朋唤友相聚会的首选也是它,是以酒楼外的街巷时常拥堵。
万国宴将至,各国使臣相继抵达京城,许多外邦人也慕名而来,势要尝一尝这洛城第一楼有何过人之处,因此苏云乔的马车到酒楼门口时,此处已是人满为患。
白檀向店家报了暗号,小二便领着她们上了二楼包厢,直到二楼走到底的那间包厢门口,一门之隔,苏云乔已经能听到里边的谈笑声。
小二推门让她进去,随后便识趣退下了。
苏云乔与景绍和耿辛夷也算熟络了,又有一起被绑架的患难之交,便不再讲究什么礼数。
她后边走到李长羲身旁入座,笑着问“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耿辛夷的目光追着她进门,应声打趣道:“方才正说你家郎君总算有了正经差事,咱们该向他道喜呢。”
苏云乔不免惊讶,李长羲在皇帝跟前这么多年,事情没少办,就是没有名分。今日皇帝总算是大发慈悲了?
她扭头对上李长羲神采洋溢的目光,对方朝她点点头,眼中的神情仿佛在邀功似的。
李长羲道:“陛下今日将洛东营交给我了,还让陆将军挂了个闲职。”
苏云乔只顾着欣喜,被他盯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不是想听几句夸赞?
“明珠蒙尘有时尽,郎君如今可算苦尽甘来?”
第 62 章
李长羲知道自家娘子面子薄, 私下里都说不出什么哄人的软话,又怎能奢望她当着旁人的面讲出甜言蜜语来。
闻言欣然一笑,向她与其余人举杯。
“今日是我领差事, 一会儿就该我付酒钱,表兄可别和我争啊。”
“你不说我也要催你请客,今日我身上可一文钱都没带出来。”景绍说着摊开手,证明自己两手空空才端起酒杯回敬。
杨高鹤与他二人没那么熟络, 再加上李长羲与景绍身旁都有娇娘相伴,唯独他孤零零干坐着,神色显得不太自然。
李长羲听见微不可闻的叹息, 目光横向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杨才子,今日虽说有惊无险, 但你贸然在御前高谈改革之策, 还是莽撞了。”
景绍也看了过去:“什么策论?也让我听听?”
杨高鹤右手攥紧酒杯,双眼紧盯着杯中波澜起伏的酒水, “天下民生艰苦, 一辈子便指着几亩地生活, 失去土地便如同卖身于他人为奴,饱受压迫饥寒交迫者不计其数, 并非山桃村这一桩个案而已。”
话至此处, 他垂下眉眼,敛去眼底的愤慨, 掷地有声地说:“朝廷上那么多官员, 皆是尸位素餐之辈, 能察百姓苦却不肯诉于君王。杨某如今是一介白身,今日不提, 明日便再无面圣的机会。即便前方是一条死路,杨某也不得不走向尽处。”
一番壮志陈词让众人沉默。
景绍听得一知半解,焦急地看向李长羲,指望着他将事情原委道个明白。
李长羲沉吟片刻,没去搭理景绍,继续与杨高鹤说道:“杨才子博爱之心固然不错,我也知道,流民日益增多,这对朝廷而言亦是祸患。可是,你要限制那些地方豪强,想将他们手里的地割出去,他们岂能甘心?”
杨高鹤急切地反问:“他们不甘心,这天下的土地便要源源不断地流入他们囊中?”
这二人全然没有给景绍从头解释的打算,景绍却从他们的言语中猜出了大概。眼看二人针锋相对,景绍忽然发笑,引来众人瞩目。
“杨才子,你当真认为天下百姓手中田地流入世家豪族掌中,全是受到欺骗,全是迫于权势?”
杨高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唾道:“总不能是他们自轻自贱,将田地拱手让人!”
那还真不好说。
景绍与李长羲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近十五年前的旧事。
那时大晟与南国久战不止,国库亏空,粮草告急,朝廷连年增收赋税,许多百姓便卖了土地委身于各地豪族。
此事对朝廷不利,历来也没有人与自己的九族性命过不去,闲着没事谈论这段旧事。以杨高鹤的年纪,当年还真未必有印象。他们能知道这些事情,也是从父辈口中听得、从官府卷宗中探知。
就在二人不知道怎样对杨高鹤开口时,包厢中忽然响起了女子的声音。
苏云乔的嗓音清澈悦耳,若涓涓流水,格外惹人注意。
她不疾不徐地说道:“天下的世家大族也并非都像邓淮一般,非要将农民逼上绝路不可。绝大多数的富户家底殷实又注重名声,不会缺了农奴一口饭吃。那些农民自行耕种,难料天有阴晴丰田有丰荒,一场天灾便能夺去家中几口人的性命。他们卖身于世家大族为奴仆,至少不会饿死。”
李长羲听罢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不动声色地挽住苏云乔的手。
景绍则掩饰不住惊诧之色,赞许道:“没想到弟妹一介女流也有这般深刻的见地。”
苏云乔轻笑着摇头:“我年少时久居文陵,在乡野间看过百态众生,今日才敢略抒拙见。”
杨高鹤恍惚了许久,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塌陷,不可置信地问:“放任自流,不管不问,这反倒是好事了?”
“并非不加管制,而是要徐徐图之。”
李长羲道:“历朝历代为了这片土地屡出计策,大晟开国之初也曾推行均田以利民生,这些律令制度无一不在经年累月中逐渐土崩瓦解。杨才子固然见识卓绝,也不可能仅踏足山桃村这方寸之地,就定下超越前人的周全之策。”
景绍附和道:“长羲说得极是,杨才子正年轻,何不踏遍大晟山河、遍察民情民生再谈改制?你虽不能面圣,却能随时与我们书信交流。”
说着,他举杯朝杨高鹤一笑:“杨才子,来日方长啊。”
杨高鹤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郁闷地扬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长羲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而听见外边传来喧闹声。
“我怎么好像听见宁王的声音了?”景绍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
耿辛夷附和:“我也听见了。”
她起身将包厢的门推开一条缝,外边的吵闹声愈演愈烈,除了宁王的怒骂声,还有北国人蹩脚的汉话。
景绍喊来店小二,询问道:“外边怎么回事?”
店小二抹了把汗,愁眉苦脸道:“方才几位北国来使挑剔本店酒水口味不佳,又抱怨洛都繁华远远不及当年之西京长安,中间似乎还用北国话嘲笑了几句难听的话,恰好宁王殿下在隔壁包厢用膳,一听这话便发了大火,冲上去与北国人理论……打扰几位客官用膳了,实在是抱歉。”
“北国才吃了败仗,还敢在洛都放肆?”李长羲皱着眉头说。
几乎是同一时间,外边传来宁王豪迈的声音。
“你们北国蛮人刚吃了败仗,身为大晟之手下败将,竟敢在上国都城大放厥词!本王今日便让你们长长记性!”
挂着飞鸿字样木牌的包厢内,宁王抽刀震碎了满桌碗碟,菜汤四溢,酒水飞溅,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北国使臣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猛然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墙上,才反应过来从腰间抽出佩刀。
其中一人扶正高帽,咬牙切齿地:“宁王是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来使刀剑相向吗!”
宁王的身后,苏琅匆忙追上来拦在双方中间,“王爷,不能冲动!”
宁王怒目圆瞪,握着刀的手迟迟没有放下,恶狠狠地朝北国人道:“尔等出言不敬在先,如若影响了两国邦交,那也是你的责任。”
北国人忽然笑了:“宁王说我们出言不逊,可有证据?”
宁王的刀又往圆桌深处陷了一寸,“你当本王听不懂北国话?”
北国人有恃无恐:“在场众人还有谁听见了?”
苏琅眼看着宁王额头上青筋暴跳,怒意已是喷薄待发,盛怒之下的王爷显然不是他能拦得住的,心底暗生退意,不自觉地退开两三步。
宁王拔出刀刃,正欲发作,手臂忽然被人紧紧锢住。他愕然回过头,看见了李长羲处事不惊的脸。
“李长羲,你也敢拦我?”
李长羲一笑,反问:“王叔真打算在这儿斩杀北国使臣?”
宁王愤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们刚才说了什么!”
“他说修养一年,入秋后必定夺下长安。”李长羲目光横过贴着墙的几名北国人,眼神实在算不上友善,“如果这是北国可汗的意思,我们大晟自会严阵以待。”
北国人显然没料到眼前两个出身晟朝皇室的人都能听懂北国话,惊愕地张着嘴不知如何回应。
“误会,我们没有说过这种话。”其中一名北国人企图狡辩。
宁王狠狠甩开李长羲的手,大声骂道:“何止,他还侮辱大晟战死沙场的八万将士,你能忍,我不能。”
李长羲盯着他的眼睛,宁王此时正在气头上,双目灼灼仿佛随时要喷出烈火,他退后半步,颔首道:“那就请王叔杀之而后快,长羲必定如实禀告圣上。”
见他退让,宁王反倒冷静了下来。
不行,景王才受重创,李长羲这小兔崽子趁虚而入,眼下圣眷正隆。若是他再闯出祸事,父皇必定更加属意于立太孙,他岂能白白便宜了这小子?
“你又想在御前搬弄是非?本王不会如你的意。”
宁王冷笑一声,一刀挑起桌上幸存的酒坛子,翻腕一掷,酒坛砸向北国人身后的墙壁,霎时间四分五裂。
听到这声巨响,他心中稍稍畅快了几分,冲身旁瑟缩的身影道:“苏琅,我们走。”
宁王头也不回地离开包厢,在门外撞上四个看热闹的身影。
景绍伸手将其余三人挡在身后,宁王没有给他们所有的眼神,转身下楼去了。倒是苏琅停下来看了苏云乔一眼,随后轻蔑地移开眼,跟上了宁王的背影。
北国使臣如劫后余生般舒了口气,为首的使臣放下刀朝将李长羲上下打量一番,道:“难得你们晟朝还有明事理的聪明人。”
这一刻李长羲理解了宁王的心情,北国人属实欠揍。
“万国宴在即,远来皆是客,大晟一向崇尚以和为贵,我不能看着贵使在洛都遇害。”李长羲似笑非笑地说:“不过,贵使若不改改口无遮拦的毛病,今后还是自求多福吧。”
第 63 章
北国使臣的脸憋得发青, 瞪眼看着李长羲拂袖离去。
其中一人冷哼了声,用北国话说:“晟国老皇帝年迈,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上演手足相残、叔侄相争的好戏。晟国朝廷迟早大乱, 且看他们还能得意到几时!”
为首那人对隔墙有耳这四个字已是心有余悸,当即横了下属一记眼刀子:“小点声,他听得懂。”
飞鸿包厢能归于平静,店小二进来埋头收拾烂摊子。
刚才宁王那一刀震碎了许多碗碟, 连桌子都被劈出了深深的沟壑,然而王爷离开的时候全然没有照价赔偿的自觉……
店小二抬头看北国使臣,张了张口, 到底说不出要债的话,又愁眉苦脸地出去了。
门外,李长羲一出去便对上了三双看热闹的眼睛, 无奈挥挥手将他们赶回包厢。进了门他才反应过来, 似乎是少了一个人影。
“杨高鹤呢?”
景绍道:“就在宁王离开那会儿,他说想自己静一静, 打了声招呼转身就走了。”
李长羲起身推开窗户, 一眼就看见了巷尾渐渐远去的落寞身影。
“他就是这性子, 随他去吧。”
景绍瞥往窗外,这会儿的街道上早已看不见熟悉的身影, 唯有市井商贩走街串巷、各国使臣仰望着洛都的繁华。
他蓦地轻敲了一下桌面, 道:“你适才还是拦早了,要是等宁王与北国人交手过上几招再阻拦, 明日早朝御史弹劾宁王, 你又能领大功一件。”
李长羲轻笑, 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宁王是亲身上过战场的人, 方才一时冲动也是为维护大晟将士与朝廷的尊严。若在这件事上给他使绊子,那我成什么人了?”
景绍哑然,良久朝他拱手以示敬佩:“是我格局小了。”
这场饭局没有持续到太晚,耿辛夷毕竟还待字闺中,景绍趁着天边还有光亮,亲自将人送回耿家。
马车上,苏云乔才说起下午去了苏宅,她不打算隐瞒苏承宗逃避追兵藏匿书蕴的事情。连同对追兵有意通融的怀疑,以及当年洛东营统领是文胜侯的消息一并吐露了出来。
李长羲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你是觉得当年岳母逃过一劫与父亲授意通融有关?”
苏云乔与他四目相对,认真地说:“当年陛下盛怒之下铁了心要惩处陆家满门,追捕我母亲的追兵难道仅仅因为萧国公的名望,就轻易地放过可疑之人?”
潜逃者是孕妇,这一特征一足够扎眼,追兵在路上遇到苏承宗的马车里坐着一位孕妇,即便知道萧氏恰好也有身孕,也该掀开帘子拿画像仔细比对人脸,确认相貌不一样才能放他们离开。
那么短的时间,母亲根本没有机会更换衣裙乃至易容梳妆,但凡那些追兵仔细看一眼,画像上的女子与马车内的十足相像,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除了有人故意通融,苏云乔不做他想。
李长羲只道:“这倒确实是父亲会做的事情。”
“郎君,我们何时还有机会进宫向父亲请安?”苏云乔主动环住他的手臂,下巴垫着他坚实挺括的宽肩,眼眸中流出些许感激之色,诚恳道:“当年陆家之事深受父亲恩泽庇佑,我该向他道谢才是。”
李长羲耳根一热,垂眼盯着她希冀的神情,注意力总是不受控地落在那忽闪忽闪的浓密长睫上,从这个角度看去,苏云乔眼尾上挑媚骨天成,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弦。
不知是不是马车内空间狭窄,又或是空气不流通的缘故,李长羲与她贴得这么近,隐隐有些燥热。
苏云乔有所知觉地往后缩了缩,磕磕绊绊地开口:“怎、怎么突然这样看着我?”
李长羲笑了:“你终于肯唤回郎君了?”
苏云乔微怔,随后嗔怪地瞪他一眼。她那么严肃又真挚地谈论正事,这人就听见一句称呼?
可他这话听起来实在卑微,仿佛一直在等她心软改口似的。苏云乔故作阴阳怪气:“之前是我矫情,是我不识好歹,成了吧?”
“既然认错就要认罚。”
李长羲的话才说出口,就满意地看见苏云乔眉眼一僵,眼底蒙上一层不可置信的神色。
“郎君还要罚我?”苏云乔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可置信。
李长羲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来,不轻不重地刮了下她高挺的鼻梁,温和道:“罚你从今以后不许轻言别离,罚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娘子。”
好个一波三折的情话,苏云乔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李长羲说的“罚”不过是一句幌子。
她急道:“我那时是一时冲动,你怎么还抓着这件事不放了!”
李长羲闷声道:“因为我怕了,怕娘子哪天又听进几句闲言碎语、再来个冲动出走,我可经不起怎样的惊吓。”
这语气听起来竟然还有些委屈,苏云乔眼底有了愧色,轻轻抿着朱唇,沉默了片刻。
待她再开口时,对李长羲做出承诺:“不会有下一次了。”
李长羲倒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认真地承诺,恍惚了一瞬,问:“真的?”
苏云乔两指并拢朝上,无比肯定地说:“我向天起誓,今后余生与郎君不离不弃。”
一句不离不弃将李长羲砸得懵懵然。
在他的记忆里,苏云乔从来没说过这么坚定的话,从前她会做好寻常妻子的本分,却总给他一种若即若离的淡漠感,仿佛有铜墙铁壁将她的真心团团包裹住,她的心事深不可测,他总觉得每日近在枕边的人随时会离他而去。
说出这句不离不弃的苏云乔与过去的她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李长羲有些不敢信:“你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许是我忽然信了缘分天定。”苏云乔想起过往的心境,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最初她将李长羲视为别无选择的出路,后来也曾想过与他共进退,再后来动了自己退出与他各自安好的念头,如今却发现,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和平王一脉有了纠葛。
“命运让我受了你家的恩,又让我做了郎君的娘子,足以见得我与郎君的缘分至深。天意叫我以身相许,我又何必与天道对着干。”
这番话在李长羲听来总觉得不大对味儿,他穷追不舍般追问:“仅仅因为缘分、为了报恩,而无关情分?”
苏云乔一向是羞于谈论情爱的,对上李长羲灼然滚烫的目光,她心跳越来越快。
她已经逃避了太多次,李长羲每每谈及真情,她都不肯回应,她让郎君等了这么久,再逃避下去未免太过冷漠。
扪心自问,她对李长羲当真从未心动吗?
苏云乔脑海中闪过几张画面,是望山寺内李长羲主动提出要刻同心锁,是南国边境客栈内李长羲与黑暗中将她抱起,是从南阳城外逃出生天被李长羲稳稳接住。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他们的初次相遇,李长羲在大雨中赠她一把伞。
抛开后来的种种顾虑,暂且忘记那些利益前程的牵绊,回溯到初见那日,她在接过雨伞的那一瞬或许已然动了心魂。
“我嘴笨,说不出动听的情话。可我心里明白,郎君是举世无双的君子。”苏云乔压下心底的羞怯,垂下眼眸,小声道:“当日在锦城,我若是执意了结这段姻缘,恐怕余生再也无法忘怀与郎君共处的朝朝暮暮。”
李长羲心下欣喜万分,以他对苏云乔的了解,自然知道这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真诚的告白。
他蜻蜓点水般在她唇边落了一吻,道:“你的心意我已知晓,定不负卿。”
马车停稳,外边传来杜五福的声音。
“到家了,进屋再说。”李长羲没有松开苏云乔的手,直接牵着她下了车。
杜五福一看二人如胶似漆,仿佛黏在一块儿的眼神,便识趣地退后几步,顺便拦下白檀,二人远远跟在主子身后。
回到明雅院内,苏云乔想起了被搁置的问题,扯住李长羲的衣角把人拽回来坐下,“你还没答我,咱们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向父亲母亲请安?”
李长羲道:“陛下准许父亲母亲出席万国宴,到时候总能相见的。”
“陛下真要让父亲出席?”苏云乔却有些讶异,“那可是万国来朝的盛大场合,让一个被废去储君之位、久被圈禁的王爷出席,这让父亲如何自处?外邦使臣又该如何议论大晟的内政?”
“陛下他不仅仅是大晟的天子,他也是一位即将步入古稀之年的老人。万国宴不仅仅是万国来朝的盛会,它更是陛下七十大寿的寿宴啊。”
李长羲心下泛起一阵苦涩,接着道:“无论如何,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里,父亲曾是陛下最器重最钟爱的皇子,或许时至今日陛下心中的父子之情仍然未泯,只是掺杂了太多猜忌、隔阂,才会反目成仇。设身处地去想,一位七十高龄的老人过寿,无论膝下儿女如何明争暗斗、父子之间如何不睦,明面上总要做到家和圆满。”
自从得知自己的身世,深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深受平王大恩,苏云乔已然将平王视为仁义之君。
如今再看当今陛下与平王父子反目之事,她不愿相信平王会是陛下废储时痛骂的昏庸暴戾、谋逆失德的罪臣。
古人言子不教父之过也,平王是陛下亲自教导了半辈子、被寄予厚望的储君,若是德行有亏,岂非陛下教养不当?
苏云乔已然意识到自己对当今天子有诸多不满,她不敢明着说什么,只能默默地靠在李长羲身上。
“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郎君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实在辛苦。”
李长羲心中一暖,伸手将她拥紧。
苏云乔忽然抬起头,认真道:“天意若眷顾郎君,你一定会是圣明仁德之君。”
李长羲神色微变,警惕地瞥了一眼门外。杜五福还算有眼色,见他二人举止亲密,便远远地守在院门外。这个距离,不怕他听见。
得出这一结论,李长羲稍松了口气,神情也渐渐缓和下来:“何以见得?”
苏云乔道:“我不懂什么军政治国,只是觉得身为天子最忌凭一己喜恶用事。之前谢氏与郎君闹得尴尬,郎君仍将他们安排周全。于是非面前,郎君对宁王也能摒弃恩怨。杨才子慷慨谈论改革,言辞激进,言语多有疏漏,郎君仍然愿意倾听,还与之论辩。这一桩桩一件件,足以见得郎君有明君潜质。”
李长羲哑然失笑,他自然不能厚着脸皮认下,于是很不自然地转移话题,道:“这两日我要巡视洛东营,夜里可能赶不回来,你要按时服安神药,若是夜里还有梦魇之症,就让下人来知会我一声。”
第 64 章
不知是太医开的药方起了效果还是回京之后事情太多冲淡了那晚的记忆, 苏云乔接连几日都没再犯过梦魇的毛病。
李长羲接管洛东营之后再也不似从前清闲,整日神龙不见尾。有时天不亮就出门,夜深才回来。有时干脆整夜不归, 直接宿在军营里。
再过两天是宁王大婚的日子,紧接着就是皇帝万寿,苏云乔为了清点贺礼忙得焦头烂额。
除此之外,平王妃交给她的几处田庄也等着她打理, 有些活计是年前就该料理的,但那时她随李长羲去了南国,这些琐事一直拖到了现在。
苏云乔顾不上思念李长羲, 白檀却有些忧心忡忡。
“世子一连两日夜不归宿,主子一点也不着急吗?”
听见白檀的声音,苏云乔放下礼单抬起头, 手边多了一盘枣泥糕。
她接过白檀递来的热茶, 抿了一小口润润嗓子,才开口道:“他是夜宿军营, 又不是夜宿青楼, 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白檀急道:“奴婢哪是这个意思?只是主子与世子殿下成婚也有段时日了, 至今还没个好消息,往后世子政务繁忙, 时不时的宿在外面, 与主子同房的机会就更少了。如若成婚一年还没有喜讯,恐怕外头会有人议论主子……”
苏云乔起先没反应过来, 听到同房机会更少, 才明白白檀这是在说什么, 霎时红了脸,将账册反扣下来。
李长羲在那方面不算冷淡, 但也不至于痴迷热衷。刚成婚那会儿他或许是没开窍,隔几日才辛苦一回。往后两个月他像是坠入情网似的,同房也勤恳了许多。不过自从出发前往南国以后,路上诸多不变,他也就消停了。
苏云乔不知道别家的夫妻是怎样的情况,只能猜测自家与寻常新婚一年内的夫妻相比少了许多机缘,开花结果的福缘自然来得慢一些。
与旁人不同的是,平王府里没有长辈。她一时半会要不上孩子也不会被婆母催促,更不会因此被逼迫为丈夫纳妾。正因如此,她自己不曾想过着急。
苏云乔稳住阵脚,对白檀道:“我与殿下心里有数,外人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我又不指着他们的脸色过日子。”
白檀暗里嘀咕了几句,到底没再说什么。这种事情两位主子不上心,她着急也没用。
…
二月十五,宁王大婚。
这十日的洛都本就热闹非凡,各国使臣、商贩来往络绎不绝,今日更是处处张灯结彩,仪仗乐队敲锣打鼓的声音从街头传到巷尾。
其实今日清晨天气不佳,空中飘了一阵濛濛细雨,一直到晌午天还有些阴沉,萧贵妃在宫里等得焦心如焚,烦闷之下把钦天司挑选黄道吉日的主事叫到宫里,训斥了近一个时辰。
那主事也是无奈,跪在雨里仍是冷汗涔涔,婚事是三个月前定下的,日子也是当时就挑好的,春日本就多雨,彼时哪能料到今日天气之阴晴?只盼着这雨早些收场,别误了宁王与新娘子的吉时。
许是上天垂怜钦天司主事,临近正午,绵绵阴雨总算消停了下来,云层中透出了阳光。
天一放晴,宁王府与齐国公府两家便忙碌了起来,宁王亲自骑白马在仪仗队与勋贵公子们的簇拥下前去接亲。
接亲车队被装点得富丽堂皇,接亲的人各个儿穿着喜气,就连宁王坐骑白马的脖子上都系了红绢花。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宁王兴致缺缺,仿佛今日大婚的主角不是他。
接亲队伍中,一位萧国公族中公子被萧贵妃勒令时刻看着宁王,务必保证婚礼上不出差池。
眼看宁王状态不佳,他赶忙压低声音劝道:“殿下,前边就到齐国公府了,您不能总这样板着张脸,旁人看了会猜想您与王妃感情不睦的。”
“我与吴氏原本就没有感情可言。”宁王不以为意地说,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很快便藏匿在了晦暗不明的情绪之下。
到了齐国公府门口,他才换上假笑与齐国公夫妇寒暄客套。
见宁王办事还算是懂得分寸,萧家公子松了口气,不再多话。
后院中,吴虞捧着团扇缓步走出来,两名陪嫁婢女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走到前院拜别双亲,她的目光紧盯着地面,捏着扇柄的手微微发颤。
齐国公端坐于堂上,瞥了一眼身旁几欲垂泪的大娘子,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而再看即将出嫁的女儿,眼中也有了酸涩之感。
“吾女今后嫁为人妇,须得孝敬长辈、忠于夫君,谨记妇德,不可争风吃醋,万事以家和为贵,方能光耀门楣、以昭我吴氏门风清正。”
听得齐国公这番叮嘱,一旁泫然欲泣的妇人也止住了泪,轻轻擦拭眼角,对女儿郑重地说:“王府后宅不同于寻常人家,虞儿更得谨慎小心。”
吴虞早已知晓宁王另有所爱,若是她有得选,她说什么也不可能嫁给宁王。
都是正值芳龄的女子,谁不期盼嫁得如意郎君,今后夫妻恩爱、相互扶持?只可惜她注定要忍受这夫妻情薄、动荡不安的生活。
咽下满口苦涩,吴虞俯身一拜:“女儿谨记父母教诲。”
齐国公目送女儿出门,对她身旁的婢女叮咛道:“地上积水还未干透,你们替王妃提着裙摆,别沾让她沾上污秽。”
到了府邸门口,大病初愈的齐国公世子将吴虞送上了马车,宁王将车门带上,其间一句话也曾和吴虞说过,惹得一旁的世子眉头紧皱。
萧家的公子看出齐国公世子神色不对,一手握拳抵在嘴边咳嗽了几声。
宁王横他一眼,见他焦急地挤眉弄眼,片刻后做出了妥协,对车内的吴虞说:“吴姑娘,我们准备启程回宁王府了。”
吴虞在马车内愣了一瞬,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好在宁王也没准备等她的答复,说完这话便翻身上马,与周遭的看客拱手示意,随即策马启程。
宁王府里宾客满座,皇帝与贵妃不能亲自出宫主持婚礼,是以今日的宴席由寿阳公主负责操持。
名义上朝阳公主也要协同操办婚宴,实际上她与萧贵妃一脉关系平平,有寿阳把持着事务,她什么也插不上手。
婚车抵达宁王府,宁王扶着吴虞下地,二人在宾客的见证下完成拜堂礼,府上的嬷嬷将新娘子送入后院,宁王则留在前厅招待宾客。
王府总管太监见自家主子身旁难得空闲,赶忙上前去,压低声音道:“王爷,方才平王府的人送来贺礼,足足有九箱之多,您看如何安置?”
这贺礼的数目在皇室婚礼上不算夸张,只是论辈分李长羲是晚辈,晚辈给长辈送这么多贺礼,还是新婚贺礼,怎么听都有些怪异。
“李长羲人来了?”宁王挑眉问道。
太监即答:“世子在洛东营,一时抽不开身,这贺礼是府上的人送来的,听说是算上了平王的那份。”
宁王恍然,他倒是忘了,他那圈禁于幽宫之中的二皇兄还没死呢。若是平王府的贺礼中算上平王的那一份,九箱这个数目倒是合情合理。
暂且抛开贺礼的事不谈,他仔细回味下人的话,不禁冷笑一声。
李长羲不想来就不来吧,还要将洛东营当做借口,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有了差事似的,显摆给谁看呢?
亏得他隐忍了三年,装得谨小慎微、谦逊恭俭,如今才尝到一点甜头,就急着扬眉吐气了。
他得意得太早了!
宁王嗤道:“李长羲还是年轻气盛啊,一个小小的洛东营就让他得意忘形。想我率四十万大军远征时,他还只知道在御前摇尾乞怜。”
总管太监挤出笑脸附和道:“王爷说得是。”
主仆二人话音才落,门外又一名下人疾步闯进来,朝宁王屈膝见礼,随后抹了把汗。
宁王不悦道:“一个个火急火燎的,又出什么事了?”
那下人连忙禀报:“北国使臣阿史那韦遣人送来贺礼三箱,请王爷示下,该如何处置?”
宁王一听北国人的名字,霎时怒火三丈,斥道:“扔出去,本王不收手下败将的礼。”
总管太监劝道:“王爷三思,今日王府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众多,若是当着他们的面扔贺礼,恐怕对您的名声不利啊。”
方才进来禀报的下人也颤着声开口:“事关两国邦交,王爷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宁王右手紧攥成拳,深吸一口气,才将翻涌的情绪平复下来。
“那就和李长羲送的东西一起扔进库房,回头让吴氏看着处理掉。”
话音未落,他便瞥见一道令人不悦的身影向这边走来,当即又补上一句:“将景王府的贺礼一并扔去。”
“想不到七弟与北国人关系匪浅。”景王对他这话置若未闻,唇边挂着若隐若现的嘲讽,笑道:“七弟去年才将他们打得落荒而逃,今年他们竟不计前嫌,反倒来贺你新婚,这可真是世间罕见之奇闻。”
“此言差矣,两国邦交难免有摩擦,这岂是我与北国人的个人恩怨?”宁王语气不善,进而讥讽道:“三皇兄如今烂账缠身,还能有闲情逸致来参加弟弟的婚礼,当真是重情重义,令人钦佩啊。”
“七弟成婚是大事,本王是你至亲兄长,怎么可能缺席呢?”说着,景王目光一沉,薄唇尾端的弧度渐渐消失,冷声道:“君子之明枪易躲,小人之暗箭难防。本王坚信陛下至圣至明,必不让无辜之人蒙冤受难。”
“母妃所言不虚,皇兄果真从容沉稳。”宁王笑道:“听闻刺杀李长羲那刺客的尸首还在大理寺狱中,皇兄觉得,耿大人能查出幕后真凶吗?”
景王神色不变,淡淡道:“没有活人为证,追查起来自是艰难。不过耿大人素来有神探之名……最终能否破案,谁能说得准呢?”
宁王笑意更深了,上前两步,在他耳边小声道:“我还听说,梁甫昨日亲自去了大理寺,离开之后又去了皇兄的府上,不知梁相爷是否发现了什么?皇兄可曾听到风声?”
景王侧身避开他,反问道:“宁王何不亲自去问梁甫?”
“此事与我无关,我哪有立场去质问梁相爷。”宁王阴阳怪气地说:“只是皇兄这般老奸巨猾,竟也栽在了后生手中……病树前头,万木春啊。”
大晟谁人不知景王有疾?虽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但小毛病终年缠身,足以让人身心饱受折磨。宁王故意吟这么句诗,看着景王的脸色绿了又黑,终于感到畅快。随手提起一旁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佳酿,大笑离去。
第 65 章
宁王大婚当晚, 李长羲赶在宵禁前回到了城内。
他回来的匆忙,实现没让人给府里传话,苏云乔想着今日上午下过雨, 城外的道路怕是泥泞不好走,便没想过他会回来,是以李长羲推开房门时她已经熄了外间的烛灯,身上只着一层丝质衣裙准备睡下。
听见开门时“吱呀”一声响, 苏云乔愣了愣,撑着床榻坐起来,一手掀开纱帘往外看, 隔着屏风望见李长羲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身影。
“郎君?”她错愕地唤了一声,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白天操劳太过,倒在榻上便开始做梦。
李长羲也是进了门才反应过来, 屋里烛光昏暗, 苏云乔怕是已经睡下了。听见这声试探,他带着歉意问:“我吵醒你了?”
“没有, 我正准备歇下, 还没入睡呢。”苏云乔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推开盖在腿上的被子,下床踩上绣鞋朝外间走去。
李长羲摘下冠帽, 正准备拆卸身上的甲胄, 苏云乔已经上手替他解开了系扣,他愣了一瞬, 随即张开双臂由着她摆弄。
苏云乔将他身上的外衣一并脱下来, 扔到一旁圈椅上, 准备叫白檀拿去浣衣房清洗。
“我还以为你今夜不会回来了。”
“洛东营的事情暂时忙完了,明日要去大理寺结案, 我今夜怎么也得赶回城内。”
苏云乔抬起头看向他:“结哪桩案子?邓淮案还是刺杀案?”
李长羲道:“刺杀案牵连甚广,依陛下的意思是拖延到各国使臣离京后再处置。明日是最后一次审判邓淮身上的诸多罪行,由耿巍主审,我与梁相爷旁听。”
苏云乔喃喃:“拖这么久,那刺客的尸身都该烂完了,大理寺也不嫌难闻。”
李长羲哑然失笑,道:“仵作自然有办法让那尸身不腐。即便真的腐烂了,大理寺的人也早就记录下了关于它的细节特征。”
苏云乔也就是随口一说,听了李长羲的解释,她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随后绕过他将房门拉开,道:“你身上汗味儿有点重,我叫白檀备些热水,你沐浴完换身衣服再进来。”
院里的晚风吹进来,方才若有若无的汗味散了出去。
李长羲有些受挫,幽怨地看她一眼:“你这就开始嫌弃我了?”
苏云乔上下打量他,实在不明白他委屈的点在哪儿,“你纵是天下第一好男儿也不能不洗漱就上床啊。”
李长羲语塞,他原本也没打算就这样躺到榻上,只是被自家娘子推出房门实在令人受伤,他才有此一言。
他带着三分郁闷出去唤杜五福烧水,苏云乔顺便叫白檀进来带走了圈椅上凌乱的脏衣物。
苏云乔先前积攒的困意已经如退潮一般退去,干脆在身后垫了个软枕,靠在榻上借着床头烛台翻开后天万国宴的章程。
李长羲这一去约莫洗了半个时辰,等他再回来时已是神清气爽、干净清朗。
适才房门没关,他脚步很轻直接进了里间,苏云乔看册子看得入神,一时没察觉他已经来到身边。
直到烛影摇晃了几下,一道修长的黑影从头顶压下来,苏云乔才措手不及地放下册子,被李长羲抱在怀里往里翻了半圈。
“娘子来检阅一下,我这会儿能上来了吧?”
他身上被热水蒸出来的红色还未消退,衣领也没系紧,坚实的胸膛不偏不倚地印入苏云乔眼中,身上被他发烫的肌肤紧紧贴着,叫她霎时间面红耳赤。
“你压着我头发了。”她道。
李长羲稍稍松开手,与她调换了位置,“这下可满意了?”
苏云乔半边身子伏在他胸膛上,连他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脸上愈发滚烫,双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纵使再迟钝也知道李长羲想要什么,不知怎么回事,她忽然就想起先前白檀的担忧来。
苏云乔深吸一口气,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我们成婚半年多了还没有喜讯,郎君心里会不会着急?”
李长羲听得云里雾里,抬手将那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长发拨开,问:“急什么?”
苏云乔轻轻咬唇,用几近不可闻的声音道:“你不想要子嗣?”
李长羲僵了一瞬,终于反应了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呼吸愈发急促。
他的双手比脑子反应更快,扶住苏云乔的后腰道:“你早说想要子嗣……”
苏云乔一惊,忙道:“我没说想要!”
“那就当是我想要吧。”李长羲不由分说地吻上去,没再给她辩驳的机会。
…
二月十七,是当今圣上的万寿佳节,也是朝廷筹备了数月的万国宴开宴之日。
这日一早满朝的王侯权贵、文武大臣以及外邦来使都要进宫去参加大朝会,朝会上各国使臣将献上贺礼,代本国君主向大晟天子问好。
与此同时,各府女眷也要一同进宫,不过是去后宫向萧贵妃请安。
个别小国还派遣了女官、贵妇乃至公主来大晟游历,如今萧贵妃位同副后掌管着后宫,这些外宾都要来拜见贵妃,以表与大晟交好的诚意。
前朝的大朝会结束之后,荣和帝要携众人登上城楼行阅兵大典。李长羲在洛东营奔忙数日,为的就是保证今日阅兵不出差池。
阅兵结束之后才是宫宴,依照惯例,宴会上少不了歌舞陪衬,或许陛下兴致来时还会有吟诗作画的环节。
苏云乔做了心里准备,早就知道今日不会轻松。但真正到了这一天,凌晨天不亮她便起来洗漱梳妆、穿戴礼服,折腾了一两个时辰后被搀着坐上马车,她仍是感到一阵痛苦与疲惫。
李长羲亦是衣着隆重,浑身透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贵气,两人同坐在一辆马车上,头一次觉得有些局促。
越近宫门,苏云乔心中越是忐忑,她的情绪向来瞒不过李长羲,很快便听见男人在她耳边安抚的声音。
“一会儿你就跟着朝阳姑母,今日这样的场合,萧贵妃不会将注意放在你身上,你不必紧张。”
苏云乔点点头,掀开窗帘透了口气,随即想起后边还跟着一辆马车,于是问道:“长安和长康是随你去前朝还是与我去后宫?”
“像他们这般大的孩子都是去后宫。”李长羲道,“今日辛苦你看着他们,别让他们跟李长宣对上。”
苏云乔想起长康之前提到过与李长宣吵架的事情,打起了精神,点点头答应下来。
天光大亮时,各家的马车陆续抵达宫门口,男子与女眷在此处分道扬镳。
说来也巧,李长羲与苏云乔下车时,朝阳公主与景绍恰好就在他们后边。李长羲与景绍一道去太极宫,苏云乔则是带着两个弟弟与朝阳公主同行。
李长安和李长康在朝阳公主家的私塾念了半年书,与这个姑母也算是十分熟络了,两人一左一右跟在长嫂与姑母身边,表现还算乖觉。
“我瞧着你与长羲去了一趟南国,这感情倒是增进了不少。”朝阳公主笑盈盈地看着苏云乔,欣慰地说。
苏云乔轻笑道:“这一路殿下对我很是照顾,我心里都明白。”
“长羲这个孩子年纪轻轻背负了太多担子,他自己不说,但我瞧着他这些年没少吃苦。如今有你陪着他,长羲总算有个能信任的知心人,皇兄与皇嫂必定欣慰。”朝阳公主温声道,“当然,我这个姑母也替他高兴。”
四人到萧贵妃宫中时,殿内已是熙熙攘攘。
寿阳公主与裴褚守在贵妃右侧,景王妃与李长宣伴在贵妃左侧,其余人等按品阶坐在下首。
苏云乔的位置离贵妃很近,她离主座中间只隔了一把椅子,这让她颇为惊讶。朝阳公主坐到了她的正对面,她已无法向这唯一熟络的长辈求助。
斟酌再三,她小声与白檀道:“这座次是不是弄错了?”
白檀也有些茫然,道:“奴婢找人问问?”
苏云乔一时举棋不定,想到进门时是萧贵妃的大宫女亲自将她们带到座位上,贵妃即便藏着什么算计,也不该这样明目张胆才是。她犹豫了一阵子,似是自言自语道:“既是掌事姑姑指的位置,应该不会有错……”
两人交谈间,萧贵妃的目光不冷不淡地扫过来,眼中没有多少笑意。苏云乔顿觉如芒在背。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周围的人也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纷纷与身旁的熟人窃窃私语。
苏云乔朝门外看去,一道衣着富丽端庄、头冠华贵无比的身影来到殿前,这身影有些眼熟,叫她愣了半晌。
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
“平王妃到。”
霎时间,满座寂然。
第 66 章
沉默过后, 周围细碎的议论声渐渐汹涌起来。
“她怎么来了……”
“最前边的位置莫不是给她留的?”
“若平王妃在后宫位列前端,那平王在前朝岂不也是如此?”
平王妃王秀宁在众人惊疑不定、各怀心事的瞩目中走进大殿。
这三年的幽禁似乎从未磨灭她的尊严,她仍旧带着当年身为太子妃掌管东宫的气度, 不卑不亢地向萧贵妃行礼问安。
这让原本想看她落魄后自卑胆怯的看客大为失望,人群中不知有多少人捏紧拳头咬碎一口银牙。
在场众人之中要数景王妃的脸色最难看。
东宫失势这几年,她的夫君几度成为众人眼中的储君人选,她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隐隐有和当年王秀宁齐名的趋势。
谁又能想到,事态转变如此之快,近半年内景王屡屡受挫, 而王秀宁竟然还有重新回到尊位的一天。
萧贵妃倒是面不改色地道了免礼,指了指苏云乔前边的座位,对王秀宁说:“陛下特意嘱咐了, 平王妃为皇子妃之首, 这个位子唯有你能当得起。”
王秀宁也不推辞,笑着朝贵妃欠身:“多谢父皇、贵妃厚爱。”随即朝苏云乔身旁走来。
苏云乔起身相迎, 唤了声:“母亲。”
身后的李长安和李长康也有些局促不安地站起来, 向这位久未谋面的嫡母问好。
“坐吧。”王秀宁安抚似的拍了下苏云乔的手背, 随后摸了下两个小孩儿的头,道:“难得咱们这一家人能聚得这么齐。”
说到这个苏云乔也感到一阵心酸, 之前去幽宫请安要么只有她与李长羲两人, 要么是朝阳公主带着两个弟弟过去,像今日这样举家团圆的机会还真是罕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苏云乔察觉景王妃移开了目光, 顺着她注视的方向看去, 前日刚刚与宁王完婚的吴虞也来到了殿前。
萧贵妃的脸上终于有了温度,笑意看起来真了几分, “可算把疆宁的新媳妇盼来了,快过来让本宫看看。”
吴虞走上前去,萧贵妃身旁围着五个晚辈,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了。景王妃紧盯着她,一旁的寿阳公主好似没有察觉一般,一个劲地夸宁王妃仪态端庄、气质高华。
下方的一众贵妇人也跟着附和,直夸赞贵妃好眼光,宁王妃与宁王真是郎才女貌。
萧贵妃笑得眉眼间多出几道皱纹,越过吴虞看向景王妃,道:“你先下去坐着吧,让疆宁媳妇陪本宫说会儿话。”
景王妃险些挂不住笑,脸色极为难看地垂下眼眸,顺从地应了声是。
她脚步放缓,从萧贵妃身旁退下,暗里朝李长宣使眼色。这小子一项机灵,很快便明白了母亲的暗示,赖在萧贵妃身旁不肯走。
萧贵妃对这个孙子还算宠爱,经不住他这样撒娇乞怜,当即让他取代了寿阳公主与裴褚的位置。
这下寿阳公主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带着满心郁闷往朝阳公主身旁的空位走去。
朝阳公主没忍住笑了出来,“裴褚都这么大了,还跟妹妹你来后宫啊?”
裴褚去年因为情情爱爱那档子事丢了世子之位,如今没有爵位也没有功名,更别提什么正经的差事。一位三无宗室子弟,哪里有立足于前朝的资格?
寿阳公主语气不善:“他就算七老八十了也是我儿子。倒是长姐这般孤零零地坐着,实在可怜。”
朝阳公主却一副关切的模样对她道:“绍郎下个月便要与耿家姑娘完婚了,妹妹对裴褚的亲事也要多上心,男儿先成家才能安心立业嘛。”
寿阳公主沉默了好一阵才憋出四个字,“不劳费心。”
…
上午前朝与后宫各自待客,午膳也是分开进食,御膳房为了今日这场盛会使出了浑身解数,尽可能地将膳食做得精致又可口。
但很显然,大殿之上穿着锦衣华服戴着金玉宝冠的宾客们对吃饭这件事兴致缺缺。
午后便是阅兵大典,按说女子也可以到城楼上观礼,只是众人对此并不热衷,宁可留在萧贵妃宫里吃茶聊天也不愿移步。
苏云乔是在午膳后不久发现李长安不见了踪影,一时有些紧张。她环视四周,发现谷大嘴倒是跟白檀一起站在下人随从的位置上。
“大嘴。”她低声把人喊过来,问:“不是让你跟着长安吗?他跑哪儿去了?”
谷大嘴有些心虚道:“小公子说要去找洪嬷嬷,不许小人跟着,这毕竟是后宫,小人也不敢尾随着跟去……”
听他说李长安是去找洪嬷嬷,苏云乔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个皇宫是李长安生长的地方,洪嬷嬷又是自小伺候他的乳母。李长安和他兄长一样年少老成,平日里懂事有分寸。苏云乔推测他见到洪嬷嬷之后安下心来,自己就回来了。
她转而看了一眼老实待在座椅上吃点心的李长康,对谷大嘴道:“既然如此,你先看住长康,别让他也乱跑出去。”
…
李长安只知道洪嬷嬷被送回了内廷,却不知她回来之后会被安排到哪里当差。
他只能凭着自己对宫中的记忆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不觉地回到了麒麟阁附近。
麒麟阁位于皇宫东侧,以前朝后宫来划分皇宫,此处与前朝仅隔一重门,但它与太极宫之间却有一条仿佛走不到头的宫道。
这里离东宫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中间隔藏书阁与皇子皇孙读书的崇文院。
李长安经过崇文院后边的竹林,正要从后门走进书院,忽而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地躲进了假山石后。
是景王与梁甫,这个时辰他们不去阅兵大典观礼,跑来崇文院做什么!
交谈声越来越近,李长安抬起右手用袖口掩住口鼻,生怕自己惊慌之中的呼吸声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终于听清了二人的对话,可见景王与梁甫离他只有几步之遥。
假山石外,景王面沉如水,道:“相爷教我,父皇如今究竟是什么意思?平王身上谋反的罪名还没翻案,父皇竟然让他站在群臣之首,难道的真的动了复立太子之心?”
梁甫道:“你别忘了,李长羲刚从南阳带回来两具刺客的尸体,以陛下多疑的性子,怎会对当年之事毫无疑心?”
“那都只是猜测,而今并无铁证,父皇如此多疑,又怎会轻易断定平王无罪?”景王愤恨道,“古往今来,还从未有过废太子东山再起的先例……”
梁甫轻笑:“你又怎知陛下不是这开天辟地第一人?”
景王放低了身段,退后半步朝梁甫作揖:“相爷当初力往狂澜襄助父皇定鼎江山,今日一定也能救我于水火之中。”
梁甫不作回应,只叹道:“王爷太冲动了。”
景王心知肚明他说的是在李长羲回京途中埋伏刺客的事情。
“我当时确实是急昏头了。”他不甘地说:加入切饿峮四二贰尓勿九依思七“李长羲将南郡搅得天翻地覆,我原想着让他死在南郡境内,旁人只会认为是他得罪了那些世家大族遭到报复,如此一了百了。”
谁曾想这小子命大,竟能逃过一劫。
“他带着那么多侍卫呢,王爷怎会认为几个刺客就能要他性命?”
面对梁甫的质问,景王无话可说。
自从文胜侯去世后,洛东营便落入庸人手中,这么多年来疏于训练、军纪懒散,那些侍卫都是京中出了名的酒囊饭袋。
他想不明白,为何跟在李长羲身边的这伙人能挡下他的死士。
“李元晟被废时相爷也曾推波助澜,若是让他翻了身,恐怕梁氏的前景堪忧。今日之后风水轮转,相爷难道还想坐视不理吗?”
梁甫的脸色愈发沉重,良久,他勾了勾手指,从袖中取出一枚虎符。
景王脸色骤变:“相爷,这是……”
梁甫却摇了摇头,说:“这是公孙蔺当年的虎符。”
许久没有听到公孙蔺这个名字,景王恍惚了一阵子,随后反应过来,这是四十年前的虎符,如今早已调不动兵马。
他有些不解:“相爷这是何意?”
“今日之内,将它放进幽宫。”梁甫紧盯着景王的双眼,又道:“今夜宴会,平王买凶刺驾。”
二人目光交汇,瞬息之间景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渐渐涌现出喜色,近乎狂热。
他双手接下虎符,恭恭敬敬道谢:“多谢相爷赐教。”
梁甫目光一转,斜斜地扫向景王身后不远处的假山石,忽然竖起右手食指。
景王一怔,转过头朝身后看去。
梁甫默默无言,右掌五指并拢,在颈边一横。
第 67 章
李长安捂着自己的口鼻听完这骇人的谈话, 掌心里不知是捂的还是吓出了一层汗。
他后背紧靠着冰冷坚硬的假山石,凹凸不平的棱角硌着他的后腰,他却顾不上疼痛, 只怕自己离开这块石头就要双腿打软跌坐在地上。
李长安已经过了天真烂漫的年岁,梁甫与景王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够听懂,正因如此他才汗如雨下。
梁甫教景王刺杀圣驾,还想嫁祸给父亲!
他必须尽快告诉兄长, 不,他应该直接告诉父亲。
处在高度恐慌与愤怒之中的李长安并未注意到外面的声音已经停了许久,等他回过神时, 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阴暗。
三道黑影挡住了竹林间隙透进来的阳光,他彻底被笼罩在昏暗之中,身后是石壁, 面前是两个穿着太监服的人影。
李长安脸色煞白, 惊慌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景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两名下人的肩,从后边走上前来, 眯起眼睛打量他:“今日这种场合也敢在宫里乱跑, 你死得不冤。”
李长安再也站不住了, 跌坐在假山石下,两名下人不由分说地走上来抓他, 他本能地挥舞双手、疯狂蹬腿想要挣扎。
景王阴狠的声音再次响起:“别见血, 别留痕迹。”
其中一人从地上捏了团泥土强行塞进李长安嘴里,另一人反剪住他的双手, 李长安虽然心智已经和成年人无异, 但力气根本无法与这二人抗衡, 任他怎样挣扎都挣不开两双魔爪。
他感觉自己的手臂脱臼了,绝望之感涌上心头。
李长安被拖到竹林幽深处的一处枯井旁, 上半身悬在井口时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命运。
他拼劲最后一点力气用双腿抵住井边,上方传来一声唾骂。
“小兔崽子力气还挺大。”
“搭把手,赶紧把他处理了。”
一到蛮横的力量将李长安的双腿搬离井口,他整个人倒栽进了深渊。
“这井不太深,恐怕摔不死他。”
“爬不上来就行,这地方平时也没人会来,况且他嘴里堵着泥呢,叫不出声音。过个三五日,京城下两场雨,真有人发现他也会当成是失足跌进井里被困死的。”
…
城楼上,荣和帝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众生,将士们列着整齐地军阵从下方走过,每一步落下好似地动山摇,仿佛要将脚下的土地震碎。且不说实战战力如何,只看这声势气场已经足以威慑外邦。
平王李元晟与李长羲站在荣和帝左侧,宁王则在右侧伴驾,朝臣与外邦使臣在五步外的地方远观,众人皆是一脸肃穆,不敢低头耳语。
荣和帝蓦地看向右手边,问:“景王下去服药,去了这么久?”
王禄上前两步,小声道:“回禀陛下,景王已经回来了,只是城楼上站不下这么多人,王爷说他就在城下候着了。”
荣和帝没再追问什么,转而将目光落在李元晟的头上。
早上大朝会时他就注意到了,李元晟头上的白发比他这个步入古稀之年的老者还要夸张。
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化作一声默叹。
李元晟与李长羲同时站在他身旁,这样的场景倒是许久未见了。
“听闻前几日宁王在酒楼与北国使臣起了冲突,是长羲出面调解的,可有此事?”
闻言,宁王的眼刀便横向了五步开外的李长羲。
这小子果然告状了!
李长羲迎上父亲情绪不明的目光,迟疑了一瞬。陛下的耳目遍布京城,能听说这件事不奇怪。
他坦诚道:“北国人猖狂,在酒楼里出言不逊,七王叔当即出面制止。臣知道王叔性情直爽,唯恐此事闹大影响万国宴,这才从中调和。”
宁王心底暗骂一声虚伪,忐忑地观察帝王喜怒。
荣和帝面色平静,似乎并不在意他二人在此事中的表现,话锋一转,问道:“北国人说洛都繁华不敌长安,你们以为如何?”
宁王眉头一皱,道:“儿臣没去过长安,只知道洛都繁华远胜过北国千倍万倍。”
李长羲不语,他与宁王都没去过长安,唯有父亲年轻时曾到长安巡视旧宫殿,陛下这话显然是问父亲的。
李元晟沉默半晌,才道:“长安繁华也是武宗之前的事情了,若要迁都,修缮宫殿、安顿朝臣,又是兴师动众耗费财力的大工程。”
荣和帝面色不佳,语气冷了下来:“你还是这么擅长揣度上意。”
李长羲见父亲装聋作哑,着实松了一口气。今日父亲还算是收敛了,至少没当众与陛下吵起来。
阅兵大典步入尾声,群臣纷纷退后,让出一条路,王禄在搀扶着荣和帝走下台阶,宁王则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另一侧。
瞥见台阶尽头的身影,荣和帝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向跟在后边的一双父子。王禄反应极快,立即让出位置,朝李元晟挤眉弄眼。
李元晟拍了拍李长羲的肩膀,示意他过去伴驾。
荣和帝却道:“平王,你过来。”
李元晟实在不明白,这老皇帝究竟哪根筋搭错了,非要与他两两生厌,自找不痛快。
李长羲低声道:“父亲,今日是陛下万寿。”
多少给点面子。
李元晟才挪动脚步走上前去,与荣和帝之间隔了半个人的距离。
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平王似乎又变回了太子,与皇帝之间还没有那么深的隔阂,只看背影,这二人身上竟还有这父慈子孝的氛围。
宁王抬头望天,天上艳阳高照。这青天白日,见了鬼了。
周遭看到这一幕的朝臣解释一脸震惊,带着无数猜测与身边人交换眼神。
台阶尽处,景王捏紧了拳头。他不经意间对上帝王不怒自威的目光,心下漏了一拍。这眼神像是洞悉一切,看得他心慌。
景王仓皇低下头,遮掩眼底汹涌的情绪。
…
阅兵大典结束以后,前朝与后宫都动身朝宫宴所在的大殿走去。
苏云乔见李长安仍然没有回来,终于有些心急了。
王秀宁看出她焦急不安,道:“长安不会乱跑,若是这时候还没回来,恐怕是遇上事了。一会儿告诉长羲,让他派人去找。”
苏云乔不愿往坏处想,却也不得不认可婆母这番话推测得有理。她上前扶王秀宁的手,轻声道:“母亲说的是,那我们先去太极宫吧。”
天还没黑,宫宴上已然灯火通明,乐师低调地坐在大殿角落里,弹奏着轻快的乐曲。
宫宴尚在入场阶段,他们伴奏的声音控制得极佳,音量不大不小,恰好不会被淹没在嘈杂之中,却也不至于嘹亮得引人注意。
不出所料,苏云乔在大殿最前端看到了李长羲与父亲的身影。今夜宫宴,他们的座次又被排在了最前面,紧邻着帝王坐席。
仅仅是皇帝年老了想看儿女团圆,至于把人捧到风口浪尖上吗?苏云乔心里犯嘀咕。
帝王心思当真让人捉摸不透。
李长羲先向母亲欠身问安,苏云乔也朝他身旁的李元晟行礼请安。
王秀宁坐在了李元晟身旁,对几个晚辈说:“都别拘礼了,入座吧。”
李长羲挽住苏云乔的手落了座,压低声音问:“上午没人寻你麻烦吧?”
“有母亲在,谁敢放肆妄为。”苏云乔小声回道,“只是……长安中途不声不响地跑出去了,说是去找他那乳母洪嬷嬷,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心下也忐忑,人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不见的,若真出了什么事情,她都不知该怎么向平王交代。
李长羲眉心微凝,道:“长安不是顽劣的性子,怎么会自己出去这么久?”
苏云乔道:“我也是想着长安一向懂事有分寸,不告而别也就罢了,这时候还不回来,恐怕是遇上了什么事。我身边白檀也好谷大嘴也罢都不是宫里人,还请郎君派人出去找找,再不济也要找到洪嬷嬷问个明白。”
李长羲不语,在她手上轻轻点了两下,苏云乔便知道他有主意了。
李长羲偏头在父亲身旁低语了几句,李元晟点了下头,随后便看见杜五福从后边离开了大殿。
“话说起来,今日二福怎么没跟来?”李长羲问。
李元晟道:“我另有安排。”
听父亲这样说,李长羲心里愈发不安。他就知道,从陛下决定让父亲出席万国宴那一刻起,今日就注定不会太平。
此处人多口杂,他也无法追问父亲究竟有什么安排,只能将目光转向远处。
宁王与吴虞坐在一处,从进门开始几乎没说过几句话。苏琅跨越半座大殿从苏承宗身边挪到宁王跟前,凑在宁王耳边不知在说什么。
再看景王,他时不时掩住下半张脸与身旁的景王妃耳语,目光却不在景王妃身上。
他还是那么谨慎。
李长羲眯起眼睛环视周围,终于将视线定在了朝臣坐席前端,喃喃自语:“梁甫?”
苏云乔依稀听见他说了什么,却听不真切,“郎君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李长羲将她的手握紧了一些。
苏云乔有些狐疑,顺着他的目光所指的方向探寻一圈,终于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你在看梁姑娘?”
李长羲一怔,连忙否认:“当然不是,我们不是早就说开了?我跟她毫无瓜葛。”
他生怕苏云乔再有误会,干脆坦白道:“我是看见景王与梁甫眉来眼去。”
苏云乔也回味过来,自己刚才的反映太大了,竟真有几分醋意。面颊微微发烫,她低头喝口茶掩饰过去。
荣和帝换了身衣袍,从大殿正门走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宴会这才正式开始。
宫人鱼贯而入,看到夜间席面上的菜式,众人才知中午那些花样只是御膳房的常规水准。
好酒好菜上桌,乐师舞姬也陆续入场。
晟朝人见怪不怪,更多的注意仍是停留在几位王爷身上。倒是各国使臣少有机会欣赏晟朝的舞乐,就着美酒佳酿看红袖翩跹,渐渐飘飘欲仙。
一道粗犷的声音忽然响起,语气里带着酒气,在大殿众人的轻声细语中显得尤为突兀。
又是北国人。
荣和帝笑意收敛了三分,挥推身旁敬酒的朝臣,向北国使臣的方向看去:“他刚才说什么?”
宁王脸色不妙,明显压抑着愤怒。
苏云乔发觉李长羲与李元晟的情绪也不对劲,忍不住小声问:“北国人又说了什么?”
李长羲在她耳边低声道:“他说晟朝歌舞柔靡,毫无阳刚之气。”
苏云乔陷入长久的沉默,北国人究竟是来与晟朝交好还是来向晟朝宣战的?
“宁王,朕记得你懂北国语言。”荣和帝语气中多了几分凌厉。
宁王犹豫了片刻,让身旁的小太监将原话传了上去。小太监被迫传这么句狂妄的话,脸上神情惨淡,一副壮烈赴死的模样。
荣和帝听完转述,不怒反笑:“北蛮粗野,自然不懂得鉴赏中原雅乐。”
第 68 章
见大晟皇帝不准备发作, 周围的人赶忙将那名醉酒生事的北国人按回去。
场面似乎归于平和,方才停下舞步跪在殿中的舞姬重新开始表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人疲于宴饮,渐渐地都放下筷子,也举不动酒杯了。
仍有宫人敬业地为宾客添酒布菜,一名太监端着长寿面走向前方, 或许是因为要为帝王布菜,他脚步极稳,双手端着沉重的托盘也不敢打颤。
李长康毕竟年幼, 今日一大早就被喊起来带进宫里,整个人束手束脚地跟在大人身边熬了六七个时辰,这会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直愣愣倒在苏云乔身上。
苏云乔赶忙接住他, 轻轻拍他的脸蛋,“长康?是不是困了?”
李长康强撑起眼皮, 喃喃问道:“嫂嫂, 我们什么时候回府?”
李长羲道:“快了, 你若是熬不住就趴在桌上先睡一会。”
李元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迟迟没说话。
变故有时就发生在一瞬间。
景王突然拍案而起, 大喝一声:“有刺客!”
一声暴喝霎时间惊醒了满座宾客, 方才醉醺醺的、昏昏欲睡的都惊醒过来,惊慌失措地望向大殿正前方。
端着长寿面的小太监袖中露出一抹寒光, 在景王呵斥声响起的同时, 硕大的瓷碗砸落在地, 汤汁飞溅,瓷片粉碎。
李长羲神色一变当即起身, 一旁的李元晟比他反映还要快一些,众人来不及反映,只听见王禄尖锐的嗓音大喊救驾,随后平王妃惊呼一声,整个殿上乱作一团。
今日是帝王万寿宴,参加宴席的宾客都要经历严格的搜身,别说刀剑武器,就连匕首都带不进殿内。
谁也不知那名太监,或许该说那名刺客是如何带着凶器闯进来的,众人只眼睁睁看着一道身影挡在皇帝面前。
李长羲与周遭几人反应过来时,已是满目猩红。
刺客的短刀深深刺进李元晟的腹部。
宁王已经算是反应快的了,可他的位置不及李元晟优越,只能落后一步将呆愣住的刺客按倒,随后大声喊道:“传太医!”
李长羲双手颤抖接住满身是血的父亲,心头仅一瞬的慌乱与悲痛,理智很快回笼,他急忙朝宁王喊道:“别让刺客自戕!”
这句提醒还是晚了一步,穿着太监服的刺客发觉计划被打乱,当即咬破了口中的药丸,不过瞬息之间七窍流血倒地。
王秀宁抱着李元晟泣不成声。
荣和帝被姗姗来迟的护卫团团包围,他怒斥一声:“废物!一群废物!”
王禄当即下去安排将宾客疏散,这么多人总不能全留在宫里关着。
京城戒严,即刻关闭城门。各国使臣暂且送回使馆严格管控,无关大臣也都各自回府,暂时关在府里不许私下往来。景王、宁王还有李长羲等人则被扣留在宫内。
太监们将李元晟抬进偏殿,荣和帝将整个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全喊来了。
暂且不论刺客是从哪来的,平王此刻危在旦夕,荣和帝准许李长羲一行人守在偏殿内,独留景王与宁王在殿前相顾无言。
景王想不明白,李元晟怎就扑上去挡了这一刀?
他何时这么忠孝了?
偏殿内,年迈的太医不断擦拭着脑门上的细汗,在榻边徘徊良久,又和太医院同僚们商讨了几轮,终于怀着死志跪在皇帝面前。
“陛下,刺客这一刀深入平王殿下之腹腔,臣等只怕拔刀之后血流不止……平王殿下恐有性命之忧。”
“不拔刀,他也活不成。”荣和帝面容阴沉,眼看着太医闭上眼睛点头,缓缓起身朝屏风后走去。
王秀宁坐在榻边,极尽温柔地托着李元晟的头。李长羲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苏云乔沉默地守在他身旁。李长康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想哭又不敢放声大哭,只能贴在长嫂身上不断抹泪。
荣和帝竟有种无处落脚的感觉。
看到帝王的身影,王秀宁拍了下李长羲的手腕。李长羲压下汹涌的悲戚情绪,片刻后松开父亲的手,让出了榻边的位置。
他抬头看向荣和帝,四目相接,那其中竟然还有几分猜忌。
荣和帝移开目光,走到榻边,俯视榻上面无血色的的李元晟。
“你冲上来做什么?”
李元晟笑了,艰难地开口道:“陛下身边还有旁人吗?今日这刀若是刺进陛下的胸膛,臣身上谋逆的罪名算是洗不清了。”
荣和帝攥住他发冷的手腕,道:“朕是天子,死不了。”
李元晟不做声了。
“你恨朕,这就是你报复朕的手段?”荣和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怒意:“自导自演这么一出苦肉计,你想得到什么?要朕封你儿子做皇太孙?李长羲回京途中遇刺也是你的安排?你已经禁足幽宫三年,还能安排这许多计谋,当真是手眼通天啊!”
苏云乔被这番话震惊,随即察觉李长羲正值情绪失控的边缘。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布满血丝,随时就要发作。她赶忙抱住他的手臂,右手在他肩上反复轻拍。
李元晟道:“臣若有这么大的本事,当年怎会‘谋反’失败?”
荣和帝又道:“凭你的本事,这一刀不该致命。”
李元晟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荣和帝愤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出殿前,对太医道:“朕没准他死,你们必须让他活着。”
一种太医面面相觑,有苦难言。
李长羲反复咀嚼皇帝的那句话——“凭你的本事,这一刀不该致命。”
冷静,冷静。
他不能就此崩溃。
李长羲忍着心口刺痛走上前,“父亲,这也在您的意料之中吗?”
李元晟拖着疲惫将手抬起来,艰难地触碰到他的额头,道:“以你的聪慧,往后的路不难走了。”
李长羲眼中温热,慌忙抬起头盯着房梁定了一会儿。
缓过那股酸涩的劲来,他看了一眼屏风外,陛下大概是去审问景王与宁王了,太医们焦头烂额商议着什么,几次想进来,又怕打搅平王交代遗言。
王秀宁忍下泪意,起身出去将太医尽数赶出门外。
四下没有外人了,李长羲牵过苏云乔的手,低声道:“父亲可还记得,陆重山出事的时候,陆大娘子身怀六甲即将临盆。”
李元晟熬过困意撑开眼皮看他,示意他说下去。
“陆家获罪时,陆大娘子在婢女庇护之下逃出城外,被新科进士、新晋官员所救。追兵追上他们的马车,却并未仔细盘查……此事,可是父亲暗中授意?”
李元晟问:“你找到那个孩子了?”
李长羲搂住苏云乔的肩,只此一个举动,李元晟便明白了。
苏云乔向榻上的人行了大礼,来之前想过许多感恩的话,此刻竟浑然忘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明白。
“无需多言。”李元晟抬了抬指头,道:“当年没能为陆将军查明真相,是我一生的遗憾。”
…
王禄安顿完宴上的宾客,匆匆赶到偏殿,一看太医都被赶到了门口,急忙推开门支使他们进去为平王诊治。
王秀宁道:“公公别为难他们了,让王爷安安静静地睡去吧。”
王禄无奈道:“陛下既然下了旨意,他们总要尽力一试,否则就是抗旨啊。”
太医重新围在榻边,王禄则带着李长羲去了殿前。
荣和帝端坐堂上,景王与宁王跪在阶下。李长羲犹豫了一瞬,便上前跪在了宁王旁边。
桌案上放着一方朱漆托盘,盘内躺着一张字条。
看见李长羲的身影,荣和帝笑了:“这张字条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长羲,你来看看。”
李长羲迟疑了,不等他起身,王禄将字条送到了他的眼前,熟悉无比的字迹引入眼帘。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壬寅、戌末。
先不论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李长羲一眼就认出这是父亲的字迹。
不,应该说这是旁人临摹的父亲的字迹。
他嗤笑一声,将字条还给王禄,道:“欲加之罪。”
荣和帝看向宁王,道:“景王说这是李元晟自导自演,长羲道这是欲加之罪,你怎么看?”
宁王顿觉毛骨悚然。
他尽力回想刺客行刺时的场面,不愿放过蛛丝马迹——
刺客行刺时,景王是第一个发现的,还大声呼叫惊醒众人,父皇一定不会怀疑是他安排的刺客。
平王离得最近,也是第一个冲上去救驾的,他中了刺客一刀,这会儿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偏殿内,如果是他自导自演了这出救驾好戏,他至于连自己的命都搭上吗?
不是景王,不是平王,他娘的,总不能是他干的!
宁王心中乱了阵脚,慌忙去看父皇的脸色,然而帝王面色冷淡,根本辨别不出情绪。
他霎时间汗如雨下。
僵持了半晌,宁王颤着声道:“父皇明鉴,此事一定有人陷害儿臣。”
景王与李长羲同时望向他,宁王更加急切道:“儿臣非嫡非长又没做过储君,行刺父皇对儿臣有什么好处?”
荣和帝揉了揉眉心,道:“好了,你住口吧。”
宁王带着不甘心被迫噤声。
荣和帝对王禄道:“先去搜查幽宫,再将他们三个的王府都查一遍,天亮之前,朕要看到结果。”
王禄应了声是,又退出了殿外。
宁王似是灵光一现,猛然直起腰杆,指着李长羲道:“不对,你也有嫌疑,刺客行刺时你在做什么?”
李长羲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有杜五福在,他便是清白的……不对,杜五福不在。他蓦然想起宴会开始的时候杜五福就被他支出去寻找李长安了,事发时杜五福并不在他身边!
李长羲抬头对上帝王冰冷刺骨的眼神,飞快地思索了一番,立即抓住了最大的漏洞。
他笑了一声,问宁王:“我若买凶行刺,为何要嫁祸给我的亲生父亲?”
宁王呆愣在原地,思绪重新归于混沌。
半个时辰以后,王禄回来了,手中多了一枚虎符。
“启禀陛下,侍卫从幽宫寝殿中搜到了这个。”
荣和帝远远地便看见了虎符的形状,神情乍然一凌,“呈上来!”
王禄不敢耽搁,立即将虎符呈道案前。
一阵死寂之后,景王的声音陡然响起:“父皇,平王的寝殿内怎么会有虎符?难道他真要谋反?”
荣和帝将手中之物狠狠砸下去,怒喝:“这是公孙蔺的虎符,依你所言,他李元晟是要带阴兵逼宫谋反吗?”
景王不敢躲,硬生生抗下一击,胸口一阵钝痛,随后沉声道:“或许平王也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荣和帝不欲与他多言,朝王禄道:“即刻传梁甫、皇甫禅。”
第 69 章
梁甫适才被送回了梁府, 由侍卫看守着。皇甫禅则更远一些,他已经辞了官职,今日压根就没入宫, 此刻估计还不知道宫内发生了什么。王禄要拿着圣谕出城到白马寺寻他,一来一回恐怕要等到后半夜去。
荣和帝铁了心似的要见这二人,命其他太监将景王、宁王二人分开关押在空置的宫室内,又准了李长羲进去与平王说话。
转瞬之间, 偌大的前殿只剩下帝王一人。
王禄的干儿子王宝暂时顶上了御前近侍的位置,犹豫再三后低声问:“平王殿下的情况不太好,主子要进去看看吗?”
荣和帝岿然不动, 垂下眼帘掩去疲惫,大殿之中响起玉珠子滚动碰撞的清脆声响。
刺客拔刀时李元晟不假思索挡上来的画面在他眼前反复重演,与四年前废太子之日李元晟癫狂长笑、以下犯上地指责他不配为君的场景交织重现。
恍惚间他又记起先皇后离世时, 紧攥着他的手, 让他善待这个孩子……其实李元晟若是像长羲那般乖顺,他便是大晟最合适的储君。
悲从中来, 荣和帝睁开眼睛准备起身, 大殿的门忽然开了一条缝, 王宝快步出去,与侍卫统领低语几句后回到殿内。
“主子, 平王身边的二福与平王世子身边的杜五福回来了。”
荣和帝挑眉, 问:“他们方才不在宫宴上?”
王宝道:“听闻长安小公子今日午后独自跑了出去,之后便一直不见踪影, 世子这才派人出去寻找。眼下小公子已经找到了, 只是、只是……”
听他语气迟疑, 荣和帝沉声道:“只是什么?”
王宝跪了下来,道:“二福在崇文院后竹林的枯井里找到了小公子, 小公子双臂脱臼,正在发高热,人不太清醒。”
“好好的人怎么会掉进枯井里?”荣和帝蹙眉,眼中神色更加阴沉,“李长安在门外?”
王宝道:“是,二福与杜五福守着小公子,在殿外候着呢。至于小公子怎么会掉进井里,恐怕只有等他醒来才能问个明白。”
“抬到平王旁边让太医看看。”荣和帝说罢从龙椅上站起来,朝后边的内殿走去。
…
李元晟身边被太医与宫人围得连一处落脚之地都没有。
方才皇帝下了死命令,让太医留住平王的性命。要救平王的命,唯有拔刀这一个办法。
可是一旦拔了刀,平王势必血流不止,饶是太医院里最资深的老太医也无法保证能让平王的血止住。如果拔刀之后平王失血过多而死,太医们只怕难以承受帝王之怒。
他们争执不休、进退两难,宫人只能端来一碗又一碗的参汤吊着平王的气。直到身后传来皇帝的脚步声,以及地上多出来一张担架,上边躺着满头大汗陷入昏迷的少年。
李长羲神情微变,目光从榻上转移到地上,上前两步搭上李长安的脖颈,感受到经脉仍在跳动才稍微松一口气。
苏云乔也有些错愕,碍于荣和帝在不远处,不敢出声询问情况。
还是王秀宁率先开口,问:“长安这是怎么了?”
太医与宫人让出一条路来,荣和帝走上前坐在榻边,示意太医去看李长安。
“等他醒了自己说。”
李元晟撑开闭合许久的眼皮,侧过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少年,毫无血色的薄唇抿紧,片刻后望回顶上的床帏。
李长康方才一直被苏云乔拉着没有靠近父亲,他看不到床褥间的血迹,却能闻见空气中弥漫的腥味。他还不知道今日发生了怎样的惊变,但从兄嫂嫡母的神情中读出了悲伤。
呆愣愣地在旁边站了这么久,此刻看到平时最亲近的哥哥躺在地上,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嫂嫂,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为什么父亲和哥哥都要睡在这里?”
苏云乔忙去捂他的嘴,低声哄道:“长康不哭,等父亲和长安醒了咱们就能回家了,再等一等好吗?”
李长康这会已经听不进话了,声音被闷在喉咙里也止不住哭泣。
荣和帝被吵得头疼,揉着眉心对李长羲道:“你们都出去,让太医去隔壁给长安诊断,朕有些话要单独问平王。”
李长羲以往从来不会违背皇帝的旨意,此刻却像是钉在了地上,迟迟不肯离开。
无论是从父亲决绝的态度还是从太医们束手无策的表现来看,他心底都有种强烈的预感,父亲恐怕挺不过这一劫。
现在离开,他怕后悔终生。
荣和帝看出了他的顾虑,又道:“朕不是什么绝情之人,平王一旦情况不好,朕会再召你们进来。”
王秀宁欠身行跪安礼,转身离去时扯了下李长羲的袖口。苏云乔也不动声色地戳了下他的后腰,另一只手揽紧了泣不成声的李长康。
李长羲妥协了,拱手一拜,看着宫人与太医将李长安抬走,旋即跟了出去。
王宝最后将房门关紧,殿内只留荣和帝与李元晟父子二人。
“朕想听你一句实话。”
李元晟缓缓说道:“陛下心中明明已经有答案了。”
荣和帝质问:“既然不是你,你为何不辩白?说一句冤枉就那么难吗?”
李元晟又沉默了。
他没辩过吗?皇帝不想听的时候,他辩再多也无济于事。他不想辩了,不屑于辩了,皇帝又来逼着他开口。
“朕知道今日的刺客与你无关,那四年前呢?当年是不是你?”荣和帝的目光片刻不离他的脸,不肯放过李元晟一丝一毫的神情转变。
见他沉默得近乎安详,荣和帝又掐住他的脉搏,他的血脉虚弱的跳动着,一息尚存。
皇帝的语气缓了下来,头一回对这个倔强的儿子放下姿态:“元晟,都到这个时候了,你给爹一句实话,当年到底是不是你?”
李元晟反问道:“都到这个时候了,陛下问出结果又能如何?”
荣和帝双目布满血丝,坚决道:“朕不能让你含冤而死。”
“从我步入朝廷的那一天起,我的父亲成了我的敌人。为人子、为人臣,我处处与陛下相悖,陛下以忤逆犯上、不忠不孝之罪废储,我不冤。”
李元晟提着一口气说完这番话,腹部刀口又渗出许多暗红色的血液,他疲惫地仰着头,缓了一阵子才再次开口:“这条命,还给你了。”
荣和帝方才的悲悯忽然化作愤然,怒道:“你明知道这是忤逆,怎就学不会恭顺?你若有李长羲一半懂事,别那么固执,朕岂能废去曾寄予厚望、自己亲手教养了三十余年的太子!”
李元晟不作答,转而看向远处的大门,道:“叫长羲进来吧。”
荣和帝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僵。
李元晟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朝门口走去,走到屏风前忽而顿住脚步。
“侍卫从你你的寝殿里搜出一枚虎符。”
皇帝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又一次投向榻边,李元晟怔愣了一瞬。
“我若有这本事,何必藏拙留到今天?”
荣和帝彻底安下心来,李元晟什么都不知道。
一刻钟后,平王薨于太极宫偏殿。
半个时辰后,李长安高热退去,双臂也被太医复位,人已经清醒了过来,只是有些虚弱。王宝将他带到了御前。
李长安从昏迷中醒来,还不敢确定自己是死是活,直到被人带到隔壁殿内,看到嫡母、兄嫂、弟弟都在,而他从出生起就没见过几次的皇祖父正沉着脸看他,这才有劫后余生之感。
李长羲问道:“长安,你还记得下午发生了什么吗?”
李长安慌乱地认错:“我、我擅自离席,叫兄长与嫂嫂担心了,对不起……”他低着头站在李长羲面前,全然不敢去看远处皇帝的脸色。
“我不是怪罪你。”李长羲无奈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二福姑姑说她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在崇文院附近的枯井里,我知道你平日懂事乖巧,好端端的怎么会掉进井里?”
李长安霎时想起了竹林里那段可怕的回忆,梁甫与景王的交谈声仿佛还在耳边,景王带着下人将他堵在假山石后面的场景也历历在目。
他脸都白了,却咬着下唇不肯开口。
荣和帝哪里看不出事有蹊跷?当即沉声道:“你只管实话实说,有朕在此,你想隐瞒也是瞒不住的。”
李长安身子颤了一下,下意识求助地看向兄长。
李长羲道:“你照实说。”
李长安再三犹豫,终于扛不住压力将自己听到的对话,还有景王命人将他灭口的事情一并道出。
荣和帝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厉声问:“你确信是梁甫让景王将东西放进幽宫?”
李长安怯声道:“是,长安不敢欺君。”
“你们今夜暂且留在宫里。”荣和帝扔下这么一句,便离开了内殿。
院外,王宝急匆匆地迎上前:“主子,师傅他将皇甫先生带来了。”
荣和帝听他只提及皇甫禅,眉头一挑,隐隐有了预感,“梁甫呢?”
王宝愁眉苦脸地往远处看,无比期望干爹能顶上来,亲自向皇帝禀明情况。
等不到王禄的支援,他只得支支吾吾道:“梁相爷他……他不太好。”
第 70 章
出了这么大的事, 只凭王宝一张笨嘴拙舌是交代不清的。荣和帝大步回到前殿,皇甫禅躬身行礼,他挥袖从殿中走过, 最终将目光落在王禄身上。
王禄识趣地上前禀报:“主子,梁府的人说,相爷自宫宴回府后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交代了不许任何人打搅。奴才奉命去到梁府, 梁家人才去书房叩门。因迟迟等不到回音,下人破门而入,书房门一破开, 梁家人才发现相爷他……悬梁了。”
荣和帝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死了?”
王禄赶忙道:“还没死,从房梁上救下来时还有一口气在。奴才想着圣旨不可违, 就让侍卫搭把手将相爷抬进宫了, 眼下人就在太极门外。”
“即刻让太医去救治。另外,没有朕的旨意, 梁家所有人不得离开梁府半步。”荣和帝沉声道:“胆敢在万国宴上行刺, 还想嫁祸平王, 自缢是便宜他了。”
王禄领命下去照办。
皇甫禅默默旁听许久,终于等来了皇帝的注目。
“公孙蔺的事, 除了你、梁甫, 还有朕,再无第四人知晓。”
皇甫禅愣了一下, 旋即拱手回道:“年代久远, 臣记性不好。”
“看到那枚虎符的时候朕就在想, 不是你,便是梁甫。”荣和帝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着:“如果是你, 你一定会告诉李元晟当年的旧事。如果李元晟知道当年旧事,今日绝不可能挡那一刀。”
凭着寥寥几语,再结合来的路上从王禄口中听到的事情经过,皇甫禅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他早已见识过天家薄情、帝王寡恩,此刻还是不禁悲从中来。
恐怕平王到临死前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洗去嫌疑,更不知道梁甫真正的计谋。
梁甫这一计,是想连他一起拉下水啊。
皇甫禅垂头道:“既然陛下心中已有判断,能否恩准老臣去看一眼平王殿下?”
荣和帝:“他是你的学生,你去吧。”
…
太医在太极宫偏殿进进出出跑了三趟,一直到后半夜才将梁甫救回来。
皇甫禅看过永远长眠的平王之后,就与李长羲他们被关在了一处。直到天大明,王禄带着宫人过来,说他们可以回府了。
宫人为平王擦洗身体,重新换上礼服。王禄说陛下准了平王与平王妃离宫,丧事就在平王府操办。
口谕里没有明说着丧事的规格,但李长羲一眼认出了宫人给父亲套的衣服,是父亲当太子时的礼服。活人求不来的东西,死人轻而易举地穿上了身,世道总是这么荒唐。
苏云乔没有办丧事的经验,别说是自己操办了,她人生前十六年连旁人的丧事都没参加过。幸好王秀宁今后要搬到平王府与他们一同生活,有婆母坐镇,她总不至于束手无策。
一行人到了宫门口,迎面撞上宁王与宁王妃,这对新婚夫妻的眼下都泛着青色,想来昨夜是彻夜难眠。
宁王的目光落到李长羲身上,随后朝身旁的小太监发问:“景王呢?”
小太监搪塞道:“景王……自然要等陛下的旨意。”
宁王眉头一皱,他与李长羲都被放回府了,景王还在宫里,岂不是说昨夜刺客与景王有关?
他想到从昨夜宫宴之后,母妃与后宫嫔妃一起被关回了寝宫,他再也没听到母妃的消息。如果真是景王做的,母妃会不会受其牵连?父皇会不会怪罪母妃管教不严?
吴虞碰了下他的手臂,小声道:“先回府吧。”
宁王却固执道:“我要见母妃,你们替我向父皇求个情,让我去给母妃请个安。”
小太监苦着脸道:“王爷,陛下正在气头上,您何苦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呢?”
李长羲没再看宁王与小太监来回拉扯,转头上了马车,启程回府。
主子们在宫里被扣留了一夜,宫外多少听到了一些风声,平王薨逝的消息今早已经传遍京城,因此李长羲等人回到王府时,下人已经撤掉了一切艳色的装饰,穿着素服,腰系白布。
自回府以后,李长羲异常沉默,白天在书房抄经,夜里一早就熄灯躺下。苏云乔不知道怎样劝慰他,只能尽可能地陪在他身边。
夜里春风吹落了几片叶,苏云乔自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脚底下的柿子翻了个身,她挪开腿给柿子腾出空位。忽然似有所感地伸手摸了下枕边,不出所料,那里空荡荡的。
她披上衣服出了庭院,将前院和书房都巡了一遍,最终在后花园狗房边上看到了一人一狗的背影。
苏云乔犹豫了一下,默默上前坐在了李长羲身边。
“乔乔,我没有爹了。”他道。
苏云乔挽住他的手,任由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李长羲喃喃道:“再等一个月,我们遇刺的案子与四年前的刺杀案就能水落石出。只差一点,父亲就能活着离开幽宫。”
苏云乔轻声道:“父亲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有他的道理。”
李长羲低头蒙上眼睛,痛苦地说:“我在想父亲是什么时候听到的消息,又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我在父亲身边那么久,竟然看不出一丝端倪。”
苏云乔默默将他搂紧了些。
事发后第三日,皇帝仍未处置梁甫与景王,宫里也没有放他二人回府的消息传出,宫外各国使臣陆续动身离京,官员及宗室贵族仍被侍卫看守着,只能焦急地等待音讯。
事发第五日,皇帝下旨追封平王为英哲太子,葬邙山皇陵,准百官至平王府吊唁。如此一来,百官的禁足令算是解了。
平王府成了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无论百官藏了怎样的心思,至少明面上都是一脸悲戚,在平王,不,在英哲太子棺前惋惜悲叹。
皇甫禅一直等到黄昏将至才来到平王府,彼时来吊唁的官员都已经陆续离开。祭拜过英哲太子之后,他转身去了明章楼。
“先生,有个问题困扰我多日。”李长羲道。
皇甫禅抬头看向他,道:“想不明白的事,有时候其实不必执着。”
李长羲不以为然,目光幽深,“公孙蔺的虎符,有何不妥?为何陛下看到它,会有惊慌之色?”
皇甫禅沉默不语。
李长羲又道:“梁甫以此物嫁祸父亲,说明他坚信父亲只要拿到这枚虎符就一定会反。又或者说说,陛下必然认定父亲谋反。可是这枚虎符早已调不动兵,梁甫心里清楚,陛下心里也明白,父亲难道不知情?梁甫究竟有什么理由,能让陛下深信父亲必反?”
他看见皇甫禅的唇角动了动,仍是缄口不言。
李长羲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向远处夕阳,接着说:“除非,父亲看到这枚虎符会对陛下恨之入骨,是血海深仇、欲置之死地的恨。”
皇甫禅终于开口道:“世子,到此为止吧。”
李长羲回过头看他:“当年舅公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这枚虎符应该在舅公的身上,随着他一起被风沙埋没在大漠里,怎么会出现在梁甫的手里?”
皇甫禅转动手里的珠子,良久才道:“你已经猜到了。”
李长羲从看到那枚虎符时起,就在心底猜测了许多种可能,此时听到皇甫禅的认可,仍是有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他杀了公孙蔺。”
皇甫禅道:“此事只有我与梁甫知道,梁甫想诬陷英哲太子谋反,还想将这泄密的罪责推到我头上,当日若不是英哲太子挡下那一刀,今日生死未卜的便是我。”
“那父亲究竟知不知道?”
“我从未告诉任何人。”
李长羲想想也明白,即便皇甫禅与梁甫有心透露一二,也没有给父亲传信的机会。
“那祖母的死……”
皇甫禅斩钉截铁道:“先皇后死于难产,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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