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京城的风波好似渐渐平息, 礼部与钦天司挑了个合适的日子将英哲太子下葬。
关于李长羲的爵位,京城暗地里掀起了一番揣测。如果陛下没有追封平王为英哲太子,那李长羲无疑是继承平王之位, 没什么可说的。
但平王成了英哲太子……那陛下究竟是让李长羲继承平王爵位,还是打算封他为皇太孙呢?
以往梁甫在催促立储这件事上最为积极,现在梁甫获罪,自从宫变之后杳无音信, 朝廷上再也没有旁人敢主动问起此事,众人便照旧称李长羲世子。
科举春闱延后了半个月,主考官由梁甫换成了吏部尚书, 从开考到放榜都极为低调,不声不响地落下了帷幕。
苏云乔只知道景绍在榜上有名,名次不上不下的, 朝阳公主对此还算满意。夺得榜首的考生叫卢正名, 她对此有些印象,还是因为苏承宗与卢家有交情。
一直到三月末, 消失在人们视野之中的景王与梁甫终于有了消息。
“陛下赐梁大人三尺白绫命其自尽, 三族之内家眷流放岭南。至于景王, 陛下革了他的爵位,将其圈禁于府中, 听说景王妃……也就是如今的三皇子妃想和离, 只可惜萧娘娘已是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她。”谷大嘴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梁甫上回悬梁被太医抢救回来, 这回还得再吊一次。苏云乔心底一阵唏嘘, 转念一想, 又觉得梁甫做的这些事实在不值得怜悯。
她看了一眼天色,想着李长羲差不多该从宫里回来了, 对谷大嘴摆了摆手说:“好了,你也别光顾着打听这些闲言碎语,长安在家里歇息了一个月,明日该回学堂念书了,你也跟着温一温书。”
谷大嘴见主子兴致不高,知趣地退下了。
待他背影离开明雅院,苏云乔便起身朝知岁园去。
若说万寿宴宫变之后平王府里最大的变化,莫过于府里多了一位长辈。
苏承宗的母亲早亡,萧氏嫁进苏家就不必侍奉婆母,因此苏云乔从未见过婆媳之间的相处模式。
她对婆媳关系的认知还停留在旁人的抱怨里、话本子的故事中,好似在那些道听途说的故事里,婆母总会摆足了架子给媳妇立规矩,媳妇总要忍气吞声。
王秀宁从宫里迁到平王府,至今为止还从未找过她的麻烦。就连最基本的晨昏定省都免了,还特意嘱咐她不必日日请安。
办完英哲太子的丧事以后,她连府里的事务都不插手,每日将自己关在知岁园里,只让二福一个人陪着。
苏云乔是落了清闲,心里却免不了为婆母担忧。之前几次去幽宫请安,她能看出婆母与英哲太子感情至深,她只怕婆母受不住骤然丧夫的打击,整日不见人更加郁郁悲戚……
李长羲刚刚失去父亲,这会儿还没走出悲痛。那天他坐在月下失魂落魄地说自己没有爹了,他明明没有落泪,苏云乔却觉得他脆弱得快要碎了。
李长羲从小被皇帝束在御前,与父母相处的时间甚少,或许他一直在等自己长大回到父母身边尽孝,刺客那一刀捅破了他的期愿。
苏云乔想着,李长羲已经够苦了,她万不能让母亲再出什么事情。
知岁园静谧冷清,园子周围新开的桃花勉强为这里增添了些许生气。二福守在书房门外,看见苏云乔过来,欠身行了一礼。
苏云乔道:“我来给母亲请安,烦请二福姑姑替我通报一声。”
“世子妃稍候。”二福转身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回应,才推门进去。
二福很快就出来了,将苏云乔请进书房中。
王秀宁平日闲暇也读书,却不是嗜书之人。这间书房是临时改的,书柜里罗列着从幽宫运出来的书籍,大多都是英哲太子的遗物,许多书页里还留着故人的笔记。
苏云乔一进门就被墙上的画像吸引了目光,那是英哲太子的画像。她该庆幸的是,窗边橱柜上摆着一只花瓶,里边插着新折的桃花。可见婆母固然思念亡夫,却不至于对生活心灰意冷。
“云乔来了,坐吧。”王秀宁手里捧着一卷杂书,神色平和。
苏云乔坐在了婆母身旁,犹豫了一瞬,从白檀手里取过一张拜帖放在桌上,“母亲,今日朝阳姑母派人送来拜帖,说是明日带着景公子过来。”
“来就来吧,这平王府里你是主母,不必这样小心翼翼地请示我。”王秀宁说着放下了书籍,“话说回来,大丧百日内不宜嫁娶,眼看着景绍与耿氏好事将近,又要耽搁了。”
苏云乔道:“景公子与耿姑娘情投意合,再等三个月也等得起。相比起景公子的婚事,姑母更担心母亲您啊。”
王秀宁轻笑:“我与元晟相伴近三十年,他猝然离去,我自然不习惯。只是你们也太小心了,我还不至于为此轻生。”
苏云乔被猜中了心事,脸上一热,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我只怕母亲整日闷在房中愈发孤独,其实我与世子商量过,想寻个天气好的日子与母亲去城外庄子上住两日,赶着春日的尾巴踏青赏赏景。”
王秀宁欣然道:“只要是你们安排的,便一切都好。”
见婆母没有拒绝,也没有她想得那么情绪低落,苏云乔放下心来。
白檀不知何时出去过,此刻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在主子身旁小声说:“世子殿下回来了。”
苏云乔顺势问王秀宁:“母亲今日与我们一起用晚膳吧?”
王秀宁招手示意二福进来收拾桌上的书籍,随即和苏云乔一起去了前院。李长羲见母亲的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心里安心不少,挽住苏云乔的手,递去感激的眼神。
李长羲主动说起前朝的事情:“不出所料,北国人刚回去就动了歪心思,连日兴风作浪骚扰大晟边城,用不了多久,北边又要打仗了。”
王秀宁道:“朝廷内政动荡,宰辅之位空悬,国库吃紧,将才也青黄不接,此时可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北国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急于趁火打劫啊。”李长羲无奈道。
说到底,陛下就不该办这万国宴,万国来朝听起来是彰显大晟强盛昌隆,可如今的朝廷哪里经得起招摇?一场万国宴办得劳民伤财,还让外邦人得以窥探晟朝内政。
苏云乔问:“两国若是开战,陛下还会让宁王领兵吗?”
“萧贵妃受景王牵连被降为婕妤,失了掌管后宫之权。宁王急于立功为母妃复宠,昨日便在早朝上请命出征了。”李长羲说着,话锋一变:“然而经宫变一事,陛下也看出他有勇无谋了,恐怕不会答应他的请求。”
从去年凯旋归来当街打人,到苏承宗寿宴后推齐国公世子落水,再到洛城第一楼里与使臣大打出手。苏云乔对宁王有勇无谋的秉性也算深有体会了。
她有些费解:“那宁王去年究竟是怎么取胜的?”
“去年宁王手里有四十万大军,北国只有不足十万兵马,兵力如此悬殊,想败都难。”李长羲道,“除此之外,去年宁王身边还有萧国公嫡长孙做军师,那可是萧氏这一辈里才学最高、智谋最深的少年郎。如今萧氏全族受挫,陛下不会容许萧氏子弟再入军营。”
苏云乔心中微动,李长羲平时甚少在家里说起前朝的事情,今日忽然说得这么详尽清晰,难道……她薄唇轻启,试探着问:“郎君要上前线?”
第 72 章
苏云乔这话问出口, 立刻从李长羲眼中看到了纠结的神色。王秀宁闻言也放下了筷子,目光灼灼投向他去。
“如果有机会,我想争一回。”李长羲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王秀宁道:“你有心争取军功傍身, 这想法倒是没错。然而战场上刀剑无眼,现在这个关头,你实在不易冒险。”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李长羲道,“抛开安危不谈, 陛下年事已高,萧氏、宁王还有三皇叔都在京城,我若离开洛都, 是该担心京中风云又起。”
王秀宁叹了口气,道:“你什么都明白,还想去冒险?”
李长羲沉默地垂下眼眸, 良久才道:“再说吧。”
夜幕降临, 王府庭院里点起了灯笼。二福陪着王秀宁回知岁园去了,苏云乔瞧着李长羲站在月下, 踏着轻盈的步子走上前去。
“我不懂军政大事, 也不如母亲明辨事理。可我听说历来一国之君都是执掌大局坐镇后方的, 郎君想一展才能实现抱负,难道非要亲临阵前不可?”
李长羲轻握住她的手, 拇指在她手腕处摩挲着:“我也没说一定要去。”
苏云乔凝望着他, 说:“如果今日的朝廷局势平静,我相信以郎君的能力一定能凯旋而归。但今日的京城暗流汹涌, 三皇叔虽然被削爵圈禁, 但他的党羽仍遍布在各州府之中。阵前敌军的明枪易躲, 身后包藏祸心者的暗箭难防。我是自私的,我就是不愿整日提心吊胆地守着王府, 生怕哪一天听到北边传来噩耗。”
“我答应你,不想了。”李长羲缴械投降,无奈地露出一抹笑:“那娘子替我把把关,我若举荐尉迟纶如何?”
苏云乔回忆了好一会儿,不大确定地问:“河西节度使尉迟纶?”
“正是。”
李长羲道:“先帝在世时,尉迟家勇将辈出,只可惜他们与先帝皇长子李承嗣结了姻亲,自陛下登基以来备受冷落。四十年过去了,李承嗣的子孙都死绝了,陛下总不至于还对尉迟家心存忌惮。”
苏云乔对前朝的夺嫡之争没什么了解,她对尉迟纶有印象还是因为谢氏。当时她听见淑月郡主提起过,谢星洋的兄长与河西节度使连襟。
她依稀记得英哲太子发丧时,尉迟纶人不能进京,倒是派人送了追悼的信文。当时内容差不多的书信太多,她都放在一起交给婆母收着了。
现在想来,谢星洋已经上了平王府的贼船,哦不,是与李长羲结了盟友,那尉迟纶主动来信,大约也有投诚之意。
苏云乔弯眉笑着靠在李长羲肩上:“郎君看中的人,必然错不了。”
李长羲算是发现了,苏云乔这段时间以来愈发主动,好话也跟泼水似的往外倒,哪里还有几个月前别扭克制的样子?他倒是乐在其中,仿佛整个人被陷在蜜罐子里,甜得跟做梦一样。
他心里泛起一阵痒意,旋即捧起她的脸印下一吻。
杜五福一路小跑闯进来,前脚刚进院里便看见这一幕,慌乱地背过身去。
灯前月下,良辰美景。苏云乔心底才刚刚泛起涟漪,骤然被人撞破暧昧的氛围,霎时整张脸都红透了,赶忙从李长羲身上移开。
李长羲恨恨瞪了杜五福一眼,没好气道:“什么事?”
杜五福恨不能一头钻进地缝里,颤颤巍巍地转回身,低着头哆哆嗦嗦地说:“大理寺的人说,额,梁姑娘非要见殿下一面不可。”
苏云乔听清他说了什么,脸上的温度霎时褪尽,瞥了一眼李长羲的表情,他倒是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厌恶还是恻隐。
李长羲察觉到那一道带着醋意的目光,伸手将人拉回身旁,轻挽住她纤细的腰肢。
“梁氏已是戴罪之身,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不能见她。”
杜五福愁道:“梁姑娘求了耿大人两日,耿大人实在是扛不住她那般闹腾,今日特意上书请示了陛下……陛下说,殿下愿意见就见,只是不能带她离开大理寺。”
李长羲沉默了,陛下如此开明,他不去探视梁照音倒成了绝情绝义的冷酷之人。
苏云乔替他做了选择:“郎君去见她一面吧,以后不会再遇见了。”
李长羲仔细端详她的神色,刚才的醋意不见了,她的语气也很平和,她不是故意嘴硬,也不是别扭说反话,而是真的建议他去见一面。
他喉结微动,低声道:“那娘子陪我。”
…
大理寺门前挂着两盏灯笼,暖光的光影影绰绰地照出牌匾上苍劲有力的字迹。
作为一座刑狱,大理寺女监的门透着阴森的冷意。夜里门外只有两个狱卒守门,他们倒是知道李长羲会来,验过平王府的腰牌之后迅速起身打开了沉重的大门。
苏云乔着圆领袍跟在李长羲身旁,她的容貌隐入夜色里,狱卒没怎么留意她,直接将李长羲领进女监内是审讯间。
“请殿下在此处稍候,小人这就去将罪女梁照音提来。”
狱卒没让李长羲久等,很快就把梁照音推了进来。
眼前女子早已没有往日清高贵气的模样,梁照音穿着陈旧的囚服,头发散乱得缠成一团一团,双手双足都被铁链锁着,整个人狼狈得让座上二人不敢相认。
梁照音晃了下头将遮挡眼睛的头发甩开,抬起头才发现李长羲身旁还有一个人,是她从前嫌弃至极、不屑与之相较的女人。
她做好了放下尊严让李长羲看见自己狼狈姿态的准备,却没想过会让苏云乔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霎时红了眼,抿着唇不做声。
李长羲冷眼扫过她身后警惕的狱卒,道:“你去外面候着吧。”
狱卒有些犹豫,看了看梁照音身上的铁链,又想起李长羲的身手,这才颔首应了声是,退出审讯间时顺手将门掩上。
李长羲再看梁照音一言不发的低着头,等了一会儿,无奈先开口问:“你请我来,不是为了相顾无言吧?”
梁照音想让他将苏云乔也请出去,可她并没有立场使唤他做事。她将这一生的勇气都耗尽了,才将自己的脊背压下来,屈膝跪在李长羲面前,磕了个头。
“我知道祖父罪孽深重,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都是他罪有应得。父亲母亲、族中后辈皆仰赖祖父庇荫,享了多年不义之荣华,原就该为此付出代价。可我还是想求殿,求殿下看在我母亲与王妃旧时情分的份上施以援手。”
李长羲盯着地上的人,许久才道:“你可知梁甫设计害死的人是我亲生父亲?”
对待杀父仇人,他尚且来不及恨,梁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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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想着求他援助?
梁照音也明白自己这番举动称得上荒谬,脸颊滚烫,神色晦暗,仍是坚持着说下去:“我自然没有脸面求殿下饶恕梁家,我也从未妄想过救祖父的命。可我父母兄长并未插手那些大逆不道的事,祖父他为人谨慎,平日里连骨肉至亲都避着,父亲母亲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我只求殿下保住我父母兄长的命!”
李长羲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哽咽,右手缓缓收紧,指尖掐入掌心,沉声道:“陛下从未说过要处死他们。”
梁照音惨然一笑,抬头直起腰迎上李长羲复杂的眼神,主动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殿下聪慧过人,难道还不明白,从洛都至岭南的官道,就是我与父母兄长的黄泉路?”
皇帝那么在乎脸面与名声,生怕百年之后落个残害从龙功臣的名声,对待梁甫这个主谋都只是赐了白绫,怎么可能明着将梁家赶尽杀绝?
历来死在流放途中的罪犯数不胜数,更何况梁甫获罪于皇帝,得罪过许多官员,想报复的仇家不在少数,梁家人走在流放途中随时面临一条死路。
梁照音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仰视座上的人,她想着即便李长羲不曾对她有情,可她仰慕他爱慕他那么久,他总不至于如此心狠,眼睁睁看着她堕入深渊。
渐渐的,梁照音的心里一阵发慌。李长羲面容冷峻,看着她这般凄惨也毫不怜悯,他眼中的冷漠就如一盆冷水从她头顶泼下,让人寒彻心扉。
在她心灰意冷之时,李长羲的声音终于从上方传来。
“如果是陛下容不得你们,我不可能违抗圣意。如果是别人要取你们性命,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闻言,梁照音松了一口气,捏紧拳头再次俯身:“有殿下这一句,我与梁家上下百余口人铭记殿下大恩。”
李长羲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就回去吧。”
杜五福拉开审讯间的门,狱卒进来看了眼李长羲的表情,随即架起梁照音的双臂准备将人带回去。梁照音忽然抬起头看向苏云乔,在被带离审讯间之前溢出自嘲一笑。
回王府的马车上,苏云乔道:“其实郎君今天没必要带我来大理寺。”
话音刚落,她便迎上了李长羲炙热的目光,接着道:“陛下既然说了梁照音不能离开监牢,那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提出过分的请求,我跟过来又帮不上忙,倒显得我小肚鸡肠、处处防备,不许郎君见别的女人似的。”
李长羲失笑,眼前女子眉眼拧着好似很纠结,眼底不知是懊恼还是羞愧的神色为她更添几分娇俏。他的喉结动了动,伸手将苏云乔捞进怀里,贴着她的耳根轻轻说道:“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偏就喜欢处处让娘子管束。”
…
李长羲与苏云乔的马车在城西的街道上停了下来。
杜五福在窗边说:“苏家的马车在前边,巷子口街道狭窄容不下两辆车并行,他们在让路了,主子稍等片刻。”
李长羲不置可否,苏云乔掀开窗帘等了一会儿,待两辆马差身而过时,隔着两扇窗与苏承宗打了个照面。
苏承宗刚从卢家喝完状元酒回来,脸上覆着醉酒后的红色,右手撑着窗沿仍是摇头晃脑的,待王府的马车离开,下人赶忙将他按回车里,拉紧帘子。
马车穿过黑漆漆的巷子苏宅的大门驶去,车停稳,下人将苏承宗搀了下来。
苏承宗大抵是真的喝得烂醉,脚步虚浮,遇到门槛还忘了抬腿,险些被绊倒在家门口,幸亏下人眼疾手快将他牢牢架住。
院子里也是一片黑暗,唯有远处的正厅亮着几盏烛火。萧氏与苏琅、苏云华都在,三人沉默地坐在灯下。
下人将苏承宗扶到堂上,见此情形,试探着道了一声:“大娘子,老爷回来了。”
萧氏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在苏承宗身上,挺起了腰背,深吸一口气后对赵妈妈说:“去取醒酒汤来。”
苏承宗瘫坐在圈椅上,隔着烛光看向萧氏。自从万国宴之后,萧氏不似从前傲慢了,但也并未变得贤惠,她身上多了一层疲惫与沧桑感,以往争强好胜的劲头突然烟消云散了。
再看边上坐着的一双儿女,苏琅这半个月都不曾出门,别说与其他酒肉朋友聚会,他连宁王府他都不去了。
苏云华倒是还在与宁王来往,这几日断断续续收了几封书信,只是她的态度渐渐冷淡了下来,不知是不是后悔了。
赵妈妈很快就端着醒酒汤回来了,萧氏接过碗,走到苏承宗身旁,沉默地舀起一勺汤汁递到他嘴边。苏承宗垂眼看了看,直接拿过碗一饮而尽。
他思绪是清醒的,双手却因醉酒的缘故止不住颤抖,醒酒汤一多半进了他嘴里,还有几注沿着他的下颌留到衣服上。萧氏皱了皱眉,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苏承宗将碗放回赵妈妈手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便要往后院走,萧氏忽然将他按回了椅子上。
“你与卢大人是旧相识。”
苏承宗上下扫量她,片刻之后才承认:“是。”
萧氏追问:“先前你说卢正名品行端正、博学多才,今日卢家摆酒,你可打听过这状元郎有婚配否?”
夫妻多年,即使没有什么感情,苏承宗对萧氏的心性也算了如指掌了,只凭只言片语立刻明白了她在打什么主意。
他不禁嘲讽地扯动嘴角,道:“人家声名不显时,你看不上读书人。如今人家金榜题名中了状元,你又看上他的前景了。你可知如今洛城有多少人家抢着招他为婿?若不是顾及英哲太子大丧未满百日,只怕卢家的门槛都要被媒人踩破了。”
“卢正名中状元之前也没听说他如此抢手,那些蜂拥着招他为婿的人家,不都是趋炎附势之辈?谁又比谁清高。”萧氏不满道:“你与卢家既然是旧识,何不借着这层关系来个亲上加亲,华儿是你亲生女儿,你这做父亲的不上心,还指望旁人替你尽心吗?”
苏承宗瞥了苏云华一眼,顿觉一阵头疼。
“我有心替她筹谋,可是当初是谁纵着她自毁清誉倒贴宁王?如今全洛都的人都知道她的‘风光’往事,你以为卢家上下都耳聋目瞑,能乐呵呵地接纳她进门?”
萧氏还想再说什么,苏云华却拦住了她。
“母亲别再说了,即便卢正名中了状元,我也不惜得嫁给他。若是宁王不能成事,我情愿出家、或是一根白绫吊死,也不愿被人骑在头上看了笑话。”
苏承宗气笑了,“事到如今你还要和云乔争个高低?”
苏云华红了眼睛,愤然道:“她是那么卑贱的出身如今也能飞上枝头,我为何不能?”
苏承宗险些接着酒劲将埋藏心底的事脱口而出,缺却在最后关头忍住了。
苏云乔不是飞上枝头,她本就该是枝头的凤。如若当初陆重山没有落入陷阱,没有遭人陷害,今时今日苏云乔就是将门嫡女,放眼整个京城的官宦女眷谁不得给她几分面子?与从前的梁照音相比,也是不相上下的。
苏承宗抿着唇沉沉出了口气,半晌憋出一句:“你终有一日会知道今日的想法有多可笑。”
萧氏见状气急,转身拉着苏云华到一旁坐下,劝道:“你别说傻话,你不想受苏云乔的气,大不了咱们不从京城的男儿里挑了。宫里那位虽然一时受挫,但萧家是百年望族,总能给你挑出个模样周正、衣食富裕的好郎君。”
苏承宗对苏云华不抱希望了,目光从这对母女身上移开,转而盯着苏琅:“这半年多你也潇洒够了,过两日我让人送你回虞川老家。”
苏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他如今确实没有了与父亲叫板的底气,赶忙向母亲投去求助的眼神。
萧氏噌地站了起来,长眉一凝,愤慨道:“你好端端的发什么疯?虞川老宅都多少年没修缮了,你将三郎送回去做什么?”
第 73 章
“送他回去读书。”苏承宗沉声道:“他这个年岁不好好读书还想做什么?我苏家小门小户可没有爵位供他逍遥一辈子。”
“京城是没有私塾书院吗?什么书非要到虞川才能读?三郎自打生下来就没离开过家, 你让他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谁来照顾他的生活?”萧氏说罢又忍不住怪声怪气嘲道:“再说你的好庶女不是前途大好?来日还能少了你的爵位?”
苏承宗头一回在萧氏面前板起脸,斥道:“苏琅是我儿子, 是苏家的男丁。他若不能成才,什么富贵荣华落到他头上,迟早都要被他败光!保不齐哪日招致祸事牵连全族,败坏的是我苏家门风。从前你不修妇德, 将他纵得不端不正,今后我如何教子,由不得你过问!”
萧氏未料到窝囊了半辈子的男人忽然如此硬气, 双眼睁大,不可置信地瞪着苏承宗,右手按住胸口, 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左手扶着圈椅瘫坐下去。
苏承宗冷眼瞧她,似是料到她又要拿娘家说事, 不等她开口便说:“你若是不满, 大可以回国公府控诉我独断专行, 你若真有本事将国公爷请来,我也想问问老爷子平日如何教导子孙, 你萧氏的儿郎都是这纨绔德行不成?”
萧氏胸前剧烈起伏, 半晌才骂出一句:“苏承宗,你没有良心!”
苏承宗不再与她争吵, 他与萧氏夫妻近二十年, 早就吵累了。他撑着疲惫的身躯走出门, 下人迎上来,他便顺势搭在下人的肩上, 朝后院寝居走去。
他说是次日就送走苏琅,这个计划还是在萧氏的哭闹撒泼下拖延了数日。
离京那日午后,苏琅在苏宅用了最后一顿午膳,在萧氏的哭骂声中,被苏承宗雇的家丁强行加上马车送出城。
说来也巧,苏琅刚出城门便遇上了平王府的马车。
苏云乔与李长羲空出三天时间,准备陪母亲到郊外的庄子上散散心。
杜五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出城时留意到苏家马车通关的文书,认出了那是自家世子妃的娘家人,当即跑到窗边禀报了一声。
苏云乔有些诧异,问:“苏琅一个人去虞川?”
杜五福道:“正是,奴才听闻这是苏大人的决定。苏大人前几日为了此事与萧大娘子吵架,闹得邻里皆知。没想到这一回竟是苏大人吵赢了。”
苏云乔还未说什么,李长羲先开口叫杜五福把苏家的马车叫停了。
苏云乔赶忙道:“郎君别拦他了,我同他又没什么可说的。”
她的话音慢了一步,不远处的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杜五福凑到苏家的家丁身边低语几句,那人便推开车门把苏琅喊了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苏琅看到对面车窗里李长羲与苏云乔的面孔,竟是面不改色地垂下头,端端正正地作揖行礼。
“见过世子、世子妃。”
苏云乔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苏琅。以往这家伙没干过太过分的恶事,细碎的小心机却是从来没断过。她对苏琅没什么好感,但也没有到憎恨的地步。
苏琅是苏承宗唯一的儿子,将来只有他能为苏承宗养老送终。而苏承宗对她有恩,无论如何,她还是希望苏琅能学好。
李长羲替她道了免礼,随后语气平和地问:“你一个人去虞川?”
苏琅顿了顿,才点头应道:“是。”
“你应该是第一次自己远行。”李长羲瞥了一眼远处望不到头的土路,道:“山高路远,一路平安。”
苏琅愣了一瞬,没料到平王世子会待他如此平易和蔼,抬起头来短暂地与李长羲对视,很快又低下了头:“多谢世子。”
李长羲轻轻碰了下苏云乔的手腕,示意她说句话。
苏云乔犹豫了一下,对苏琅道:“好好读书,早日考回京城。”
两辆马车先后走向了不同的地方,春风扫过,车辙印上立即覆了一层沙土。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的门被拉开,官兵押送着梁家男女老少百余人穿过闹市、走出城门,从这条土路上碾过,踏上前往岭南的路。
…
苏云乔与李长羲刚刚成婚时,王秀宁交给新媳妇一叠地契,眼下这座庄子就是王秀宁的田产之一。庄子上养着牲畜,也种植了粮食蔬菜。接近后山的位置还设有温泉,闲暇时来这儿小住几日很是安逸。
田庄的管事都是王秀宁早年安排的老实人,尽管这几年没有主子时常探查过问,管事仍将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长羲如今贵人事忙,人到了庄子上还得抽空去洛东营巡视。幸而两地离得近,一来一回花不了多少时辰。他去洛东营的时候,苏云乔便与婆母去山脚下沐温泉。
不知是朝阳公主前两日到府上陪王秀宁说话起了作用,还是这两天在庄子上散心起了效果,苏云乔能察觉到婆母的精气神好了许多,不似前段时间那么消沉了。
第三天晌午,李长羲原本说好了这最后一天不再外出,留在庄子里陪母亲和妻子游玩,结果白檀刚刚传了午膳,杜五福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且看他那着急的表情,就知道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杜五福站定,张口便道:“主子,北边乱了,陛下召您即刻回城,回城后立即进宫议事。”
苏云乔见他起身就要走,赶忙拽住他的袖子说:“郎君好歹吃两口饭再走,待会儿进了宫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呢,难道郎君要饿一整天?”
李长羲看了一眼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有些愧疚地看了苏云乔一眼,旋即对杜五福道:“随便装几样,带到车上吃吧。”
苏云乔无奈,示意白檀帮忙拿食盒来装取饭菜。
李长羲不忍道:“我对不住你们,说好今日一起吃顿饭,又要食言了。”
“正事要紧。”苏云乔捏了捏他的手掌,说:“你路上走得急,我与母亲等午膳后再启程回去。”
李长羲摆摆手说:“你们慢慢来,不着急。”
…
李长羲快马加鞭回到城内,在车里整理了衣冠,又从座椅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封早已拟写好的折子,揣进袖口中。马车没有回平王府,而是直接进宫去了。
他到太极宫门外时,远远地就看见殿内跪了许多兵部的大臣,跪在最中间的男子身形格外出挑,仔细一看,原来是宁王。
“今年不同去年,呼延惇聚四部族之力、近三十万之众逼近云崖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一回,他可不是来抢夺财货的。”荣和帝严肃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此战不容有失,你年轻气盛、资历尚浅,扛不起这担重任。”
宁王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上阵杀敌,为自己立功、为母妃折罪,哪里肯就此作罢?他飞快地给兵部侍郎使了个眼色,侍郎犹豫片刻,直起腰来替宁王进言。
他们能帮宁王做些什么呢?无非是反复称颂宁王去年大胜北国的战绩,以此博取皇帝的信任。
荣和帝眉头越陷越深,只要垂眼看到宁王那张脸,便会想起万国宴宫变那夜里他的蠢状。
此时王禄疾步进殿,绕过群臣走上台阶凑到帝王身畔,低声道:“陛下,平王世子到了。”
荣和帝眉头舒展了几分,抬起手道:“叫他进来。”
得到帝王传召,李长羲大步迈过门槛进殿,跪在殿中的大臣识趣地让出一条路,李长羲停在宁王的右边,向座上天子行礼。
荣和扬了扬头,王禄便将一本奏折捧起来,送到李长羲手边。李长羲颔首接过,翻开折子迅速阅览了一遍。不等他抬头,荣和帝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
“来的路上杜五福应该跟你说过情况了,眼下北方局势严峻,朝廷必须立即选定将领统兵北上。关于主将人选,你有何见地?”
李长羲慢条斯理地合起奏折,双手递还给王禄,在他离开前又从袖中取出自己写好的折子让他一并送上去。
“臣在回城的路上确实听了事情经过,也深思熟虑了一番。思来想去,有这四人可堪大任。臣就在马车上拟写了一份折子,粗浅分析这几人之才能,请陛下过目。”
荣和帝见他递上折子有些诧异,闻言从王禄手中接过奏折翻看起来。这字迹与李长羲平日的水准相比着实有些潦草,确实如他所说,是临时赶工写下来的。
见皇帝看得入神,殿中的兵部官员松了口气,宁王的心却悬到了嗓子眼,狠狠剜了李长羲一记眼刀。
荣和帝反复翻看了两遍才合上折子,抬眼扫向下方,不急着评价折子上的名单,而是带着略有不满的语气说道:“虽说路上颠簸时间也赶,但这毕竟是公文,下次写工整些。”
李长羲恭敬应道:“是,臣谨记圣训。”
荣和帝心情舒畅了许多,这才缓和了语气:“你说的这四个人,吴珲的经验还算丰富,年纪也合适,但他的品级太低了,在先前的战役中最多管过八百人。让他做主帅,下边的人能顺服吗?”
李长羲附和一声陛下所言有理。
这吴珲是齐国公的堂弟,按他的本意,其实更想将齐国公世子写进名单,偏偏那位小世子被宁王推进护城河以后身子一直不太好,恐怕以后都不能从军了。
荣和帝翻过下一页,又道:“刘鸣通,朕没记错的话,去年他是宁王的副将。”
宁王总算找到机会插话,连忙开口:“正是,刘将军骁勇善战,有大将之风。”
荣和帝话锋一转,冷声道:“他当街鞭笞百姓,空有武力,毫无武德,这种人也配为统帅?”
宁王哑口无言。
“王开翳。”荣和帝又翻了一页,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挑眉望向李长羲:“这是你母亲族中子侄?”
李长羲坦然应道:“是,王开翳戍守晋城多年,曾与北国人交手,虽说没有太多显赫战绩,但也不曾落过下风。”
“朕记得这个名字,他当初考过科举,似乎还中了进士。不想他自愿回祖籍晋城,还以戍守边防屡屡立功。”荣和帝叹道:“王家难得有此等文武全才。”
此言一出,殿中朝臣私下里交换眼神。李长羲多半是想举荐自家人出征,以丰实自己的羽翼。只是不知,陛下肯不肯答应。
宁王恨不得将李长羲的身体瞪出个窟窿,暗暗做口型骂他以权谋私。
荣和帝感叹了一声之后不急着做决断,而是翻开折子最后一页,迟疑道:“这最后一位,尉迟纶。”
听见尉迟二字,殿中年老一些的大臣便神情怪异地看向李长羲。平王世子到底年轻,他是不是不知道陛下与尉迟家的旧怨啊?
李长羲道:“尉迟纶管河西道近十年,几乎年年与北国、西域诸多部族交手,经验丰富。战局严峻,则要求主将知己知彼,臣以为尉迟纶是个合宜的人选。”
兵部尚书偷偷打量着皇帝的神色,见荣和帝阴沉着脸,他悄悄抹了把汗。
未料荣和帝忽然询问王禄:“二月初,是尉迟纶送了几张虎皮进京?”
王禄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欠身回话:“回禀陛下,正是。尉迟将军进献九张猛虎皮,毛色鲜亮,兽皮完整,皆存于内廷库房。”
荣和帝若有所思道:“他请人画的那张登云图也不错。”
殿中群臣听得云里雾里,一时搞不明白,怎么话题就从选将领变成了尉迟纶献礼。
兵部尚书的反应更快一些,脑海中似有灵光闪过,霎时猜到了帝王的心意,有些犹豫地环顾了一圈……随即咬牙直起腰,做了一回出头鸟。
“陛下,尉迟纶此番献礼可是在表明忠心,意在臣服于朝廷、归顺于陛下。”
荣和帝唇角多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沉吟道:“四十年了,朕也不是睚眦必报之人。那尉迟纶若是真有才能,又肯忠于朝廷,朕岂会为上一代的恩怨迁怒于他。”
兵部尚书直呼:“陛下圣明英武,胸襟似海。”
周遭群臣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赶忙跟着称颂陛下圣明。
宁王错愕地看着几位自己的亲信临阵倒戈,像是要当场改口支持尉迟纶领兵,顿时急得红了眼。
“父皇!儿臣自知才智不如李长羲,资历不及尉迟纶,但儿臣这片赤诚之心做不得假!”
荣和帝忍不住笑了:“你的赤诚之心□□吗?”
“儿臣还未上前线,父皇怎就料定儿臣不行?”宁王高声道:“儿臣自小就不好读书,父皇与先生都屡次斥责儿臣荒废学业。儿臣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力气能挥动长刀、砍下几个敌人的脑袋,父皇若不许儿臣上阵杀敌,儿臣便只能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了。”
荣和帝直白道:“朝廷不差你一个白吃俸禄的王爷。”
宁王张了张口,像是噎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等他缓过劲来,竟是放低了姿态,恳求道:“儿臣是父皇的儿子,父皇是何等英明神武的明君?儿臣怎能一辈子做个废物,辱没父皇的威名。儿臣不再奢求权贵,哪怕是入军中做个参将,只要能杀敌报国、为朝廷立功,儿臣都甘之如饴!”
这下轮到李长羲对宁王刮目相看了。
这番话不像是他自己能想出来的,宁王这段时间也没见过婕妤,萧氏那个机灵的公子似乎也没再去过宁王府,到底是何方神圣给他指了这条路?
李长羲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荣和帝还真被宁王说得有几分动容了。
荣和帝沉默许久,将这个难题抛给了在场的群臣:“诸位爱卿怎么看?”
原先支持宁王的大臣自然赞成:“宁王远志,臣等敬佩不已。”
荣和帝没再说话,而是挥了挥手,王禄这便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将众人请出大殿。
当天夜里,宫里传出消息,出征北国的将领定下来了。尉迟纶为主帅,宁王与王开翳一同为副将。除此之外,皇帝还让陆重山随军出征,参与战事部署。
听到这个消息,李长羲沉默许久。
如此鱼龙混杂的阵容,看似各方相互制衡,实则隐患无穷。
且不说宁王就不是个听劝的主,如果他与尉迟纶意见相左,他能放下傲气,乖乖听从主帅号令吗?
即便宁王转了性子,真能听尉迟纶调遣。陆重山这样尴尬的身份出现在军营里,旁人能听进他的意见吗?
李长羲揉揉眉心,许久不能平静。
苏云乔走进明章楼,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见他似是头疼不已,便放下茶盏用双手轻轻地按揉他的头。
“郎君又有烦心事了?”
李长羲握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到自己怀中坐下,“看到你就不烦心了。”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苏云乔自然不信,挣扎着要站起来,“我可不是来与你调情的。下个月景公子与耿姑娘大婚,我草拟了一张礼单,来请郎君过目。”
“你是当家主母,你做主。”李长羲对她很是放心,双手又锢得紧了些,将人牢牢圈在自己怀里,在她脸颊上印了一吻。“乔乔,这些日子我忙于公务,很久没有与你亲昵了。”
苏云乔听出言外之意,霎时红了脸,挣脱不开他的怀抱,干脆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我认识郎君的时候,你还是正人君子,怎么如今越发无耻了。”
李长羲抱起她,道:“你我成婚这么久还没子嗣,我不急,母亲也该急了。”
第 74 章
李长羲说得暧昧, 却也顾及大丧未出百日,要是真在这段时间弄出个子嗣,他怕是没脸见人了。
他将苏云乔抱回房, 两人面对面躺着,仅仅是这样静静相拥也会有种卸下重担后浑身轻松的感受。
日子越长,他越能体会到成婚以后长辈说的话,成婚后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转身时就能与她相拥。李长羲想着,他今后是离不开苏云乔了。
往后数日, 北方的奏报流水似的不断涌进太极宫。
丞相之位还空着,荣和帝将皇甫禅强行从白马寺里押了出来,迫使他暂代相位, 在半个月内调齐了粮草与兵马。
尉迟纶、王开翳和宁王分别从秦州、晋城以及洛城出发, 三路人马汇聚于云崖关,随时迎战北国大军。
大军出城那日, 李长羲与朝臣在城下送行, 苏云乔在茶馆顶楼观景台远远眺望, 说来也是凑巧,她在茶楼上遇见了最不该相遇的二人。
吴虞与苏云华看到对方时俱是脸色微变, 吴虞被四名婢女簇拥着, 那神情看起来还镇定一些。苏云华才是真的慌乱了一瞬,随后咬着牙上前一步, 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她想避免尴尬, 吴虞却记得去年秋冬交际时苏云华是怎样诬陷她、败坏她的名声。
她自小就知道男人都好美色, 这些权贵之家更是美妾无数。她不在乎宁王纳几个妾,却看不惯宁王爱慕苏云华这般暗藏祸心不安分的女子。真让苏云华进了门, 宁王宠妾灭妻是迟早的事。
吴虞蓦地轻笑一声,道:“这北国人发兵来的突然,原先说好了近日迎姑娘进门,不成想又要耽搁几个月。不过俗话说好事多磨,祸福相依,姑娘可别为此伤怀啊。”
苏云华恨恨地瞪着她,忽然又转头看了一眼外面黑压压一片整装待发的将士,唇角多出一抹嘲讽的笑。
“王妃为宁王殿下送行,怎么不去城下执手惜别?难不成殿下此去不知归期,临行之前竟不愿见王妃一面?”
“王爷一刻钟前才离开王府。”吴虞笑意冷然,道:“我固然放不下丈夫,但我若是跑到城下与王爷依依惜别,全军将士军心涣散,各个儿思念家中亲眷,还如何为国征战?我虽是王爷的妻,也是大晟宁王妃,当以大局为重。”
苏云华被堵得接不上话,轻哼了一声,别开脸去。
苏云乔悄然离开,走楼梯下了楼离开茶馆,避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大军出征以后,李长羲比先前半个月更忙了。
苏云乔渐渐习惯了凑到他身边,明知道自己不该窥探前朝政事,即便窥探了也看不懂,还是忍不住在他处理公务的时候搬一张椅子坐在旁边,给他来个红袖添香。
李长羲放下笔,接过苏云乔递来的帕子,轻轻擦去拇指侧边不小心沾上的墨迹。
“过段时间我可能会频繁离京,不过不会走太远,短则五日,长则十日,也就回来了。”
苏云乔单手托着下巴,目光还留在他面前的公文上:“陛下是想铲除三皇子在各地的旧部,将那些贪官污吏吞下去的银子再抠出来,以充盈国库?”
李长羲笑了笑,并未责怪她过问朝政的举动,反倒欣慰地赞叹:“乔乔愈发聪慧,以后可以替我分担一二了。”
苏云乔嗔怪地瞪他:“郎君莫害我了,这话若是传出去,言官不得弹劾死我?”
李长羲不以为意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言官总不能藏在你我案牍之下窥伺。”
桌案下方,苏云乔抬起腿来不轻不重地踩了他一下。李长羲扔下帕子,将拇指伸到砚台上蘸了一下,旋即飞快地在她鼻尖印了个黑点。
苏云乔噌地站了起来,忙不迭用帕子掩住下半张脸,愤然道:“我明日还要见人的!”
李长羲瞧她气愤得小脸红扑扑,愈发可爱,忍俊不禁地上前替她擦拭鼻尖,“能洗掉的,我给你擦洗。”
两人摸黑从书房回寝屋,白檀奉命去打了一热水回来,放下铜盆后非常识时务地退了出去。
苏云乔坐在铜镜前,看着鼻尖上被李长羲彻底晕开的墨迹,又恼又急。李长羲哄着她抬起头,重新用热水打湿的帕子给她擦洗墨痕。
…
小夫妻打闹一夜,李长羲天亮前就得进宫去上早朝,苏云乔却能舒坦地睡到天光大亮。
苏云乔用过早膳以后慢条斯理地坐在镜前梳妆,才描好柳叶眉,白檀匆忙跑进来,说苏承宗苏大人求见。
闻言,苏云乔怔愣了一瞬:“这个时辰,苏大人不是应该在衙门么?”
白檀道:“苏大人确实穿着官服,满头大汗的,看起来很是着急。”
“请他到前厅候着,我马上就来。”
苏云乔没耽搁,吩咐完这一句,便匆匆抹上口脂,用一支金簪束好发髻,起身朝外院去了。
到了前厅,苏云乔迈过门槛的那一刻,就明白了白檀所说的“看起来很是着急”不曾作假。
苏承宗适才坐立难安,左手大掌握着扶手反复摩挲,冷汗浸透了他身上整肃的官服,他抬头看见苏云乔身影的瞬间便站了起来,待人走进屋内,他俯身便要行大礼。
苏云乔眼疾手快托住了他,没让他拜下去。
“父亲这是怎么了?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
苏承宗低下头,极为窘迫地开口:“世子妃料事如神,家里出事了,臣厚着脸皮、求世子妃施以援手。”
“先坐下,坐下说。”苏云乔示意白檀将无关下人屏退出去,随后扶苏承宗落座,“大人有话慢慢说,大人对我有恩,凡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定然尽力相助。”
苏承宗的神色很是复杂,仿佛在酝酿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苏云乔也不催促,耐心等了许久才等到他开口。
“云华她……她追出城去了。”
“追谁?”苏云乔话音刚落便反应了过来,错愕地睁大眼睛,“莫不是去追宁王与北征大军了?”
苏承宗艰难地点了点头,接着道:“三天前,云华自诉她与宁王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她如今在京城已经抬不起头了,便求着我与萧氏送她回虞川与三郎作伴。”
“我当时想着,她这话也有道理。以云华如今的名声,京中哪有人家肯娶她?倒不如送回虞川老家,让她二叔三叔帮衬着挑个老实的读书人,今后安安稳稳过日子。”
说至此处,苏承宗脸上浮现懊恼之色,抑制不住地扬起右手狠狠拍打边几:“谁承想,她坐上马车出了城,安安分分仅一日,就趁着傍晚县城城门关闭前,租用驿站的快马往北边跑了!”
实话说,如果不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顾念这苏承宗当年的恩情,苏云乔此刻真想找将耿辛夷招来,抓一把瓜子与她分享这个消息。
她极力克制自己看热闹的心态,眉心紧蹙,担忧道:“她两日前往北边跑了?此事我亦做不了主,只能求世子殿下派人去追,但殿下今日进宫去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多半要拖延到明日……差了三日的脚程,还不知能不能追上。”
苏云乔在心里算了算,大军开拔也不过五日,苏云华的马上功夫不差,若是快马加鞭地去追,苏云华追上宁王的速度,一定比她们追上苏云华要更快。
“军中严禁携带女眷,此事若败露,必然要遭御史弹劾。宁王是皇子,陛下不会将他如何,咱们苏家才是真的大祸临头了!”苏承宗痛苦地扶着额头,“只恨我从前事事怯懦,让萧氏将苏云华纵容成了如今无法无天的性子,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大人稍安勿躁。”苏云乔没忘记自己明面上仍是苏家的女儿,如果苏家真出了什么事,她也要受牵连,甚至对李长羲也有影响。无论如何,她都得帮着遮掩这桩烂事。
“现下派人追回长姐是不现实了,若是让我出主意,倒不如让人追去叮嘱她遮掩身份,旁人若是问起,就说她是宁王的侍女。宁王为了争取这次出征的机会,在御前演得声泪俱下,想必也不愿意为一个女子自毁名声。”
苏承宗愁道:“军营里也没人会带侍女出征啊。”
苏云乔道:“宁王养尊处优惯了,真带个侍女出行,旁人只会议论他娇惯。这名声,怎都胜过在军营谈情说爱吧。”
苏承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苏云乔说等李长羲回来再问问他的意思,随后便让苏承宗回去了。
李长羲果真到了黄昏才从宫里回王府,晚膳时王秀宁与两个弟弟都在,苏云乔不好开口说苏家的丑事。
一直等到夜里回了寝屋,关起房门、拉下床帏,苏云乔才将苏云华千里追情郎的糗事道出来。
李长羲听罢沉默良久。
“这二人倒是般配。”
“谁问你这个了?”苏云乔不满地用脑袋顶了一下他的胸膛,接着将自己给苏承宗的建议复述了一遍。
李长羲道:“此事不可能永远瞒天过海,最迟瞒到大军归来那一日,总会败露的。”
眼看着苏云乔有些焦急,他伸手按住她的红唇。
“不过,娘子的主意当下可行,能瞒一日是一日。”
待他收回手,苏云乔才迟疑道:“我其实不了解军中究竟能不能有侍女,当时这样说,已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了。”
“按律法,自然是不能的。”李长羲无奈道:“但谁又能管得了宁王呢?去年他就在军营里藏了北国女子,此事众人皆知,但他大胜归来,战事并未出差错,旁人倒也懒得管他。”
第 75 章
苏云乔嗅到了有故事的味道, 然而李长羲只提了这么一嘴,并未继续说下去。她再问去年宁王帐中藏的北国女子后来怎样了,李长羲也说不知。
次日便有洛东营的人带着李长羲的信朝北边追去。
百里之外, 苏云华快马加鞭几乎不曾休息地追赶了三日,终于在河南与河东交界之地寻到了大晟北征军的足迹。
军队不进城内,只在城郊之地安营扎寨歇脚,日落时停歇, 日出时继续前进。
这夜天色阴沉,抬头不见星辰,连月光都蒙在云层里。军营中火光明灭, 从远处看去,火光最耀眼的帐篷便是宁王的帐篷。
“王开翳离云崖关最近,昨日已经率太原府八万兵力抵达云崖关下。”宁王的声音从帐中传出,
陆重山坐在一旁, 目光落在宁王手中的军报上,喃喃道:“北国贺兰氏频频于云崖关外试探, 王开翳大军抵达前, 敌方已经破开关门将城内扫荡了一遍, 只是抢完财货便撤离了云崖关。而呼延氏又率了五万铁骑南下,北国的野心绝不止抢掠财货这么简单……”
“他们早就放出话了, 要剑指长安。”宁王语气不屑, “北国可汗年纪不大,口气倒是狂妄。”
“呼延氏年纪不大, 却做到了先辈三代人未能实现的宏愿, 他统一了北国四大部族。”陆重山道:“王爷不宜轻敌。”
话音未落, 宁王身边的太监擦着汗闯了进来,“主子, 张将军领兵夜巡,在营地后方抓着一个女子。”
小太监疯狂朝上方的宁王使眼色,眼皮子都快抽筋了。
“什么女子?军营怎么会有女子?这才到河东,总不能是北国的探子。”陆重山蹙起眉,“是不是附近县乡的百姓误入军营?叫张将军核实身份,若是附近的百姓,就早点将人送回去,莫要轻易喊打喊杀”
宁王看见了小太监的眼神暗示,隐隐有种预感,抬起左手示意陆重山住口,随后站起身道:“陆将军先回吧,本王亲自去看看怎么回事。”
陆重山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如今尴尬的处境,到底没跟宁王起矛盾,拱手行礼,转身拂袖离开。
看着陆重山的背影走出门外,宁王立即急切地问:“怎么回事?”
小太监道:“主子,是苏姑娘,苏姑娘一人一骑赶了七天七夜来找主子您了。”
宁王愕然:“她来做什么!”
小太监道:“自然是牵挂主子您啊。”
宁王心下有些焦躁,军营里人多口杂,他这次已不是主帅,也不知帐中藏个女子会不会惹来纠纷。
但苏云华毕竟是为他而来,究竟是怎样的情义能让一个弱女子不畏艰苦赶七天的路来到军营?
自万寿宴宫变之后,他能明显感觉到京中众人的态度转变,他明白这就是利益牵绊的人情冷暖。他原以为苏云华会和那些人一样渐渐远离他,毕竟她从一开始就是贪图他的权势。
她怎会……
宁王来不及深究下去,他只担心张将军冲动之下把苏云华处置了,当即拿起佩刀冲向营地后方。
他赶到时,苏云华被夜巡的将士绑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白皙细嫩的皮肉被麻绳磨得发红,她身上的衣衫不知是赶路时来不及清洗更换,还是被抓到的时候摁在地上蹭了泥土,总之有些脏污,难以入目。
苏云华看到宁王,眼睛亮了起来,闪烁的眸光中溢出喜悦之色,若不是嘴上被堵了粗布,她定会千回百转地喊上一声殿下。
宁王瞧她眼眶都红了,心头竟有几分刺痛。先前听闻苏云华在寒冬里落水时,他都不曾如此心痛。
姓张的小将见到宁王急忙抱拳行礼,义正言辞道:“王爷,就是这个女子夜里鬼鬼祟祟翻阅警戒绳闯进军营,末将问她姓名她还绝口不言,此人实在可疑啊!”
宁王挥挥手将他与苏云华隔开来,沉声吩咐:“张将军继续巡逻吧,本王亲自处理此女。”
张将军并未立即离开,目光在宁王与被绑的女人之间徘徊,总觉得这二人有些怪异。尤其是那女子,自从见了宁王,眼神之热切实在惹人怀疑。
他皱着眉头追问:“王爷打算如何处理她?”
宁王语气冷了下来,眼中渐渐浮出狠厉:“张将军,本王如何行事,还需要向你请示吗?”
张将军察觉宁王就要动怒,他也不是一根筋、为了死理不要命的人,适时地弯腰低头,拱手认错:“末将冒昧了,恳请王爷恕罪。”
“滚。”宁王喝道。
张将军带着巡逻的士兵匆匆离开,走出数十步以后,一旁的小兵才抹了把汗,义愤填膺道:“王爷怎么如此蛮横不讲理?今夜将军当值,抓到可疑人员也该由将军负责,王爷将人抢了去,若是出了问题谁来担责?”
“你没看见那女人的眼神?”张将军倒是平静。
小兵一愣,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下一刻就被他家将军拍了后脑勺。
他压低声音道:“那是宁王的姘头?”
“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张将军啧了一声,教导他道:“这种事情,你少管少问。”
在他们身后,宁王环顾四下见没有外人,当即抽出佩刀,在苏云华惊恐的目光中划断她身上的麻绳。
“吓到你了?”宁王轻笑着问,随即收刀,向她伸出了右手。
苏云华浓密修长的睫毛颤了颤,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衬得更加明艳动人,她将左手递进宁王的掌中,立即触碰到火热的温度,随后被一股强势的力道拉了起来。
她几乎是撞进了宁王的怀里,侧脸砸到一片硬朗的胸膛。她能清晰地听到宁王的心跳声,也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苏云华方才确确实实被宁王抽刀的动作吓了一跳,只是瞬息之间就反应了过来,宁王不可能杀她,他没有理由杀她。
她嘴硬道:“这七天的漫漫长路我都不怕,如今终于见到殿下,我岂会被吓到?”
宁王笑着拥紧她,大掌拂过她的后背,似是安抚,又像是在触摸一件爱不释手的宝物。
“为何来找我?你可知女子不能进军营?”
苏云华埋怨道:“殿下让我空等这么久至今没有名分,京城里谁不笑话我?我是忍不下这口气了,只能投奔殿下。”
宁王不接话,苏云华一时摸不清他的态度,思来想去又添了把火。
“再说我父亲已经着急了,我若不借机逃出来,待到殿下班师回京时,听到的或许是我嫁作他人妇的消息。”苏云华抬眸望他,眼波流转:“我若被父亲强行婚配给草莽匹夫,殿下也舍得?”
“你是本王的人,谁也抢不走。”宁王的神色暗了下来,手里不自觉加了几分力道。
苏云华有些喘不过气,忙掰开他的手,“自然,在我心里早已容不下别的男人。”
宁王缓过神来,卸下身后的披风裹在她身上,“先跟我回去。”
这个时辰除了巡逻的士兵,其他人都已经争分夺秒地躺进帐篷里歇息了。宁王搂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回营帐,并未引起什么注意。
回到帐内,宁王让身边太监去取了一套太监的衣服让苏云华换上。
苏云华对此当然很是嫌弃,只着中衣在屏风后瞪着太监服饰僵持许久,直到宁王等得不耐烦闯进来。
“本王知道你委屈,但军营里真的没有女子装束,你且忍一忍罢。”
“这衣裳有难闻的味道。”苏云华挑剔道。
“这都是洗过的,哪有什么味道?”宁王哄着她道:“你穿几天便香了。”
苏云华还是认清了现实没再挣扎,穿上太监服饰,戴上难看的纱帽,住进了宁王的营帐。
夜里熄了烛火,宁王从后边搂住她,低声道:“此次回京之后,本王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我若成事,必定让你做宠冠六宫的贵妃。若不成,我必休了吴氏,让你堂堂正正地进门。”
苏云华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犹豫了许久,问:“我为何不能做皇后?”
宁王沉默。
苏云华觉察身后的怀抱离远了些,轻声道:“再受宠的贵妃,终究要受制于中宫。”
宁王道:“本王已经说了,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苏云华不再追问,轻轻蹭了下他的手心。
次日天光大亮,大军继续踏上征途。
昨夜巡逻的那位张将军很快注意到宁王身边多了个眉清目秀的太监,他暗道果然如此,旋即移开目光,远离宁王。
又是七日以后,宁王的军队终于抵达云崖关,与另外两路人马汇合。
与此同时,京城平王府里也收到了回信。
“宁王不是全然没有脑子,无需咱们提醒,他已经让苏云华扮做太监近侍了。”李长羲放下一张信纸,语气平静道。
苏云乔看了一眼那张信,上边写的都是大晟文字,每一个字她都认得,连在一起却不认识了,想来是李长羲与亲信的暗语。
她有些惊疑道:“苏云华那样的容貌和身形,谁看不出她是女子?就算太监身上少了东西,那也是男子的模样啊。”
“明面上过得去,谁会多管闲事。”李长羲道:“我另外嘱咐了尉迟纶和王开翳,让他们帮着遮掩,至少在大军班师回朝之前,此事不会败露。”
苏云乔放下心来,在房中踱步几圈,打定主意道:“那我明日回一趟苏宅,同苏大人说清楚。”
李长羲抬头看她一眼,道:“叫人传句话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苏云乔眸中闪过幽光,道:“我就想知道苏云华如此胆大妄为,萧氏究竟知不知情。”
第 76 章
苏承宗白天要去衙门, 苏云乔便挑了申时才出门前往苏宅。
现如今苏家少了两个小主子,苏琅被送回了虞川老家,苏云华追她的王爷情郎去了, 偌大的宅子只有苏承宗与萧氏二人相看两厌,初夏时节已然热起来的天气也没能驱散院中的冷清。
下人瞧见苏云乔,态度比以前热络了许多,“世子妃回来了, 奴才这就进去告知大娘子。”
苏云乔顾自问道:“父亲回来了吗?”
“还没呢,不过往日老爷都是这个时辰回府,应当是快回来了。”下人赔着笑脸答道。
萧氏坐在池边的亭子里, 就是去年苏承宗生日宴上苏云华落水的那个池子。
下人将苏云乔往厅堂上带,苏云乔却挥挥手将人赶下去,径自走向角亭。
萧氏坐在石墩上, 倚着石桌上下打量她, 语气不善:“世子妃已经嫁为人妇,怎么总是往娘家跑?也不怕旁人说闲话。”
“我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回来。”苏云乔不等她招待, 直接坐在她的对面。她没有任何铺垫, 语气严肃地问:“苏云华擅自去追宁王的军队, 此事你是否知情?”
萧氏愣了一瞬,随后眉宇间涌上几分怒气:“苏承宗连这种事都告诉你?”
苏云乔轻嗤:“他不求助于我, 难道指望大娘子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自己幡然醒悟折返回来?”
萧氏还从未被苏云乔这样顶撞过, 当即拍案而起:“谁给你的底气,竟敢在长辈面前这样说话!”
谁给的底气?自然是平王世子妃这个身份给的。
这段时间与王秀宁相处久了, 苏云乔也学会了如何威慑他人。她岿然不动地坐在石墩上, 声音渗出冷意:“萧氏, 先前我敬你是长辈,从未挑过你的礼数。”
萧氏像是恍然想起她的身份, 梗着脖子站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
“此事我大可以冷眼旁观,由着言官御史将宁王军帐藏娇的丑事捅出去,届时你与父亲锒铛入狱,你那宝贝儿子也别想好。”苏云乔冷漠道:“而我身为平王世子妃,入了皇室族谱,不会受到半点牵连。”
“你就如此笃定,世子妃的位置非你不可?苏家若是获罪,圣上大可以命世子休妻,另娶高门贵女。”萧氏眼神怨毒:“你这般低贱的出身,与世子本就不般配。”
“般不般配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苏云乔轻笑,“我最后问一次,苏云华做出这等丢人现眼之事,你知不知情?”
萧氏狠狠掐着掌心,分明她站着、苏云乔坐着,她却感受到了一股无名的压力。
“三郎一个人回虞川,我忙着给老家去信替他安排可心的下人,哪里顾得上她。”
苏云乔又问:“宫变之后,苏云华与宁王不是断了联系?”
萧氏道:“我是叫她断了联系,偏偏宁王对华儿痴情,你能拦着王爷不许他来信?”
苏云乔:“你倒是挺骄傲。”
萧氏不搭理她,苏云乔挥了下手,让白檀带着王府跟来的下人去苏云华屋里搜查所谓的通信。
赵妈妈愤然挡在通往后院的门前,“世子妃不要欺人太甚了!一群外人有什么资格搜我们大姑娘的屋子?”
“大晟固然民风开放,但也没开放到未婚男女能在军营中私会的地步,苏云华的所作所为可谓私通!”苏云乔斥道:“她自轻自贱至此,大娘子还不以为耻,那便由我替苏家整肃门风。”
赵妈妈气得面红耳赤,叫嚷着让家丁下人阻拦,然而苏家的下人们早已倒戈,各个缩在角落看戏,谁也不上去给自己惹麻烦。
只凭赵妈妈一个人,当然拦不住平王府的众人,白檀很快就带着人将苏云华的房间翻了个遍。
白檀很有道德,没有乱翻其他东西,只带走了所有的信件。
苏云乔一张一张快速翻阅完毕,这里边有一半是宁王的来信,还有一半是苏云华的回信。苏云华每一封都回了,却并未送出去。
这一瞬间,苏云乔有些怔愣。苏云华起初看上宁王的权势,如今像是谈出真感情了。
萧氏瞥见那些纸张上似乎写着关乎情情爱爱的诗句,上头的字还是苏云华的笔迹,当即抢过苏云乔手里的信纸,双手渐渐颤了起来。
怎么会……这蠢女子怎还自己陷进去了!
先前领苏云乔进来的那名下人匆忙走到角亭外,“老爷回来了。”
苏云乔离开角亭去了前厅,苏云华扮成太监留在宁王身边的事情告诉了苏承宗。
苏承宗的反应与她一模一样,“谁能看不出她是女子?”
苏云乔道:“苏大人暂且放心,那王开翳与尉迟纶都不是多事之人,不会为了这等小事单独奏报朝廷。”
苏承宗听出了其中的深意,长出一口气,拱手拜道:“代我多谢世子殿下庇护。”
苏云乔没打算替李长羲客气,侧身避开他的礼,答应了一声。
苏承宗再次抬起头来,眼中仍有驱不散的愁云:“等到大军回京,纸终究包不住火。”
苏云乔道:“那便祈祷这一仗赢得漂亮,宁王再立几个战功,陛下心里舒坦了,或许不会追究罪责。”
…
五月仲夏,云崖关迎来暑热。
晟朝与北国已经交手十余次,都像是猫抓老鼠的游戏,北国人东边放几箭、西边再放几箭,大晟出兵反击,他们撒腿就跑。
军帐内,围着沙盘的四人皆是一脸严肃。尉迟纶与王开翳对抗北国的经验丰富,对此还算沉得住气。陆重山自从抵达云崖关以后就鲜少说话,充分尊重尉迟纶这位主帅。
与其余三位相比,宁王有些心浮气躁了。
“北国人不是号称三十万大军吗?这么长时间了,一场像样的仗都没打过,我看他们就是想耗尽我们的粮草!”
尉迟纶道:“王爷所言不错,这就是北国人的盘算。”
宁王质问:“那咱们就干耗着,任由他们算计?”
王开翳笑了笑:“王爷怎知我们没有反击之策呢?”
宁王憋着一口气,转头问陆重山:“他们两个打什么哑谜?”
陆重山挑眉看他一眼,道:“王爷没看昨日的战报?贺兰氏与呼延氏已经在赤狼山汇合,另外两路兵马也都进了白沙城。我们等待时机,是为了出奇制胜。”
“又要等,一个月过去了,本王手上一滴血都没沾过,这打得叫什么仗?”宁王郁闷不已,弹指打掉沙盘上插着的北国旗帜,转身便要离开,“你们商量去吧,什么时候能痛痛快快打一场再喊我。”
三人相视一眼,全然不打算挽留。
宁王大步流星走出帐外,在军营里游荡了一圈,才准备返回自己帐中。正要转身时,蓦地看见西侧陆续有小兵抬着担架进军医大帐。
他忍不住骂道:“王开翳手下的兵都是什么孬货,小打小闹似的也能打出这么多伤亡。”
守在门口的小兵抹了把汗,解释道:“北国人魁梧凶悍,又都是骑兵,这也怨不得弟兄们负伤……”
宁王不屑地嗤了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帐中。
苏云华闷得快长出草了,瞧见他的身影,立即从榻上弹起来迎上去。
“殿下好几日没出兵了,这仗究竟还打不打了?”
“打,慢慢儿打去吧。”宁王在她脸颊上印了一吻,道:“催也催不动,我倒是想一夜之间直捣北国王庭。”
话音刚落,帐外传来咳嗽声,宁王当即将苏云华推出五步远。
苏云华一个没站稳跌在地上,手肘撑了一下,撞得生疼,估摸着衣服下边青了一块。这会儿她顾不上扮可怜,宁王也没工夫哄她,她只得自己站起来藏进屏风后。
陆重山面色如常地走进来,手里握着一卷纸筒。
宁王问:“什么事?”
“好事,王爷不是心心念念盼着大干一场吗?”陆重山双手递上纸卷,道:“机会来了。”
宁王将信将疑地接过纸卷,翻开来仔细看了一遍,“明日奇袭白沙城东?”
“正是。”陆重山道:“辛苦王爷今夜天黑之后启程,要绕一段远路。”
“知道了。”宁王没多问什么,将纸卷还给陆重山,旋即准备穿甲胄。
陆重山却没有即刻离开的意思,而是迟疑了一阵子,朝宁王拱手一拜,沉声道:“有件事,臣不知当不当讲。”
宁王道:“有话就说,你一个武将从哪学的文人的臭毛病?”
陆重山道:“奇袭途中,王爷若是发觉端倪,即便心里有一丝一毫的怪异,请王爷务必折返回城,切勿冒进。”
闻言,宁王眉头皱了起来,缓缓挪动步子围着陆重山转了一圈,脑海中忽然闪过意思灵光。
“陆将军是想起自己当年的事情了?”
陆重山坦诚道道:“王爷今日到过军医大帐,应当也发现了伤亡人数有异。臣没有切实的证据,不敢说往事一定会重演,只能请王爷多加警惕。”
宁王没由来地想起大婚那日,景王阴阳怪气地说他与北国人关系匪浅。
他挥了下手,陆重山识趣地离开了。待帐篷的帘子落下,苏云华才从屏风后走出来。
看着宁王陷入深思的模样,苏云华轻笑一声,道:“这个陆重山与平王一脉甚为亲近,王爷不会真的信了他的话吧?”
宁王瞥她一眼,心中舒畅了不少,唇边也有了笑意:“本王怎会信他?这两日你且在营中守着,等着本王大胜而归的好消息。”
苏云华踮起脚主动吻他的脸颊,随后便推开他退回了屏风后。宁王笑意更甚,摸了摸脸上的温热,转身提起佩刀出去点兵了。
夜幕降临,云崖关口急风不止,卷起漫天的黄沙。
宁王率领的军队披星戴月地穿过黄沙,为了不背敌人察觉,整队人马没有一个人点火把,皆是摸着黑赶路。
大漠里白天炎热难耐,夜里又寒冷似严冬,一行人走得艰难。后头的小卒想叹一句冻死人了,抬头一看,宁王都没说什么,倒是不好意思出声了。
日出时朝霞染红了半边天,宁王一行人已经翻越了流沙山,抵达白沙城东侧。
“这城够破旧的。”一名小卒感慨道。
宁王与众人一起掩藏在沙丘下,眯起眼睛观察不远处的城门。
密报上说,阿史那氏今日从西边攻大晟玄芜关,白沙城内只留一千人守城。阿史那与赫连氏的物资粮草几乎都运到了白沙城中,今日奇袭要做的便是烧毁敌方物资仓储。
他瞧着城里静悄悄的,城门上也没多少守卫,似乎一切都与密报所述无异。
要么是陆重山多虑了,要么就如苏云华所说,陆重山与李长羲是一伙的,出征前故意扰乱他的心神。
“王爷,打吗?”副将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宁王仰起头,道:“攻城。”
第 77 章
洛城迎来了荣和四十一年夏季的第一场雨, 雨珠像断了线的珠帘不停歇地砸在砖瓦间、落在石阶上。
李长羲冒雨从宫中回到王府,苏云乔在明雅院屋檐下看去,院外一片雨雾蒙蒙, 连庭院大门的轮廓都看不清楚。李长羲就是从这片朦胧的雨雾里穿出来,披着蓑衣闯进屋檐下。
苏云乔赶忙拿来一张厚重的布条,扶着李长羲的肩膀将落在他身上的雨水擦干,“你这身都快湿透了, 我让白檀备了热水,你去泡一会儿热水澡再换身干净的衣服,别着凉了。”
李长羲听她安排, 沐浴更衣完毕再回到主屋,进门便看见苏云乔盘着腿窝在摇椅上。在她娇小的身体上,还躺着一大坨橘黄色的毛团子。
柿子自从进了平王府, 身形愈发圆滚, 已经渐渐看不出狸猫的形态了。
李长羲走上前把柿子搬开,不太温柔地将它扔到地上, 柿子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浑身悬空, 反应迟钝了一些, 肚皮上的软肉先触地了。
苏云乔不满地扯了下李长羲的袖口,“它睡得好好的, 你欺负它作甚?”
李长羲振振有词:“它都多重了, 哪能天天压在你身上?再说它这体格就该多下地走走,不能吃了就睡。”
苏云乔放下双腿, 俯下身伸手揉了揉柿子的脑袋, 从它的哼唧声里听出了几分委屈。
李长羲见不得她一脸怜爱地哄着一只黄狸猫, 赶忙上前在她身边坐下,转移了话题。
“今日一早, 云崖关战报,说宁王奇袭北国白沙城中了埋伏,虽及时发现端倪下令后撤,撤离途中仍是伤亡惨重。”
苏云乔安抚柿子的手停顿住了,第一反应问:“宁王情况如何?”
“宁王急于立功,交战时冲在前面,自然是负伤了。”李长羲道:“不过他反应还算快,一共中了四箭,都没伤在要害。”
苏云乔蹙着细长的眉:“尉迟纶与王开翳都是谨慎之人,又常年抵御外敌,经验丰富,怎么会轻易让宁王中了北国人的埋伏?”
李长羲镇定地说:“有人故技重施了。”
苏云乔瞬间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郎君是说,与当年同南国之战一样,有人通敌?”
景王已废,宁王负伤,谁最得利?
苏云乔不敢细想,挺直了腰背,神情急切道:“陛下不会怀疑你吧?”
“陛下生性多疑,怀疑到我头上是迟早的事。”李长羲平静地说:“我只是好奇,幕后之人要如何完成栽赃嫁祸。”
苏云乔道:“仗还没打完,人心先乱了……如若让北国人趁虚而入攻下西北边城,那幕后之人就是大晟的罪人。”
李长羲道:“陆重山中过奸计,对此早有预感,特意提醒过宁王与二位将军,前线一时半会还乱不了。陛下已经派人彻查,幕后之人有所图谋,必定一早埋好了线索,相信用不了多久便有结果。”
…
云崖关,宁王帐内。
小太监送走了军医,转身回到帐内照看炉子上正在煎熬的药。
一扇屏风相隔,宁王平躺在榻上,上半身被一圈又一圈绷带裹缚,整个帐内充斥着血腥味儿,已经过了五日仍未挥散。
苏云华衣不解带守在榻边,宁王几次睁眼对上的都是她泫然欲泣的眼眸。
一滴温热的泪珠砸到他的手边,宁王终于动了动指尖,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脸颊:“你别哭了,我又没死。”
苏云华回握住他的大掌,哽咽道:“我只想知道究竟是谁要害你,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宁王轻笑:“姑娘家家喊打喊杀,着实粗野。”
苏云华道:“我从来不是温婉柔弱的性子,殿下早就知道的。”
宁王看见她红了眼眶,眼前的面孔有一瞬间与记忆中将要消散的女子重叠起来。
她们很像,又不太像。如果没有前人做对比,他恐怕无法发现苏云华眼中五分的真情。
宁王有些不忍,伸手覆住她的眼眸,随后掌心湿了一片。
二人没能一直眉目传情下去,帐外传来一阵喧闹声,随后一名穿着文官服饰的男人带着四名侍卫闯入帐内,不由分说地按倒了正在煎药的小太监。
宁王神情一变,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谁准许你们擅闯本王的营帐,还敢擒本王的近侍!”
为首那名文官走到屏风附近,朝着宁王的方向拱手深鞠一躬,道:“臣周韫衡,奉圣上诏命前来云崖关彻查白沙城一役有关事宜。适才微臣急于捉拿嫌犯成栉,叨扰了王爷静养,还请王爷恕罪。”
宁王闻言从榻上坐了起来,苏云华一惊,急切地拦住他。宁王却递去一个不容阻拦的眼神,径自站起身走出屏风。
他身上的伤本就还没愈合,与苏云华对抗那一下让右肩的伤处渗出了血迹。
周韫衡看到宁王肩上渐渐晕开的暗红色,神情微变,屈膝跪下来劝道:“王爷伤势未愈,实在不宜走动。”
宁王像是全然察觉不到伤口崩开了,盘着腿端坐于案前,双手撑着膝盖,语气凌厉:“成栉是本王的近侍,你说他有嫌疑,岂非质疑本王通敌?本王肩上的伤可还渗着血呢,依你周大人之高见,莫非这是苦肉计不成?”
“王爷稍安勿躁,若是没有切实的证据,臣岂敢进帐中拿人?臣等从这个奴才的包裹里搜出了一些信件,请王爷过目。”周韫衡抬起右手,身后的小卒立即上前,将一叠信封呈到宁王面前。
宁王狐疑地接过信,目光仍直勾勾落在周韫衡身上,半晌后随手抽出一张信纸举到眼前。
信纸上排布着弯弯曲曲的墨迹,那是北国文字。
看清信上的内容,宁王脸色骤变。那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全是大晟的军事部署。愤慨之下,他重重地将信纸拍在桌上,随后立即打开下一封信。
一连看了四五封信,皆是成栉通敌的铁证。
怎怎会如此!
宁王百思不得其解。
成栉是他的近侍,平日里轻而易举就能接触到他案头的军机要务,可他从未支使过成栉通敌,这奴才屋里怎会有这么多信件!
周韫衡瞧着宁王神情渐渐凝重,趁他继续阅览信件的时间说道:“臣秉公办案,凡事讲求证据。世间背主忘恩者如云,即便此人是王爷的近侍,也不能说明白沙城惨案与王爷有关。陛下既然下旨彻查,臣必定将主使绳之以法,不使无辜者蒙冤。”
宁王听出他在替自己找寻借口开脱,心底愈发烦躁。
成栉从小就跟着他,是他最亲信的近侍,他从未亏待过这些奴才,成栉没有理由背叛他。
他陷入怀疑,没再阻拦周韫衡他们带走成栉。
大帐门帘落下,苏云华从屏风后走出来,愤然道:“白沙城一战他们未能害死殿下,竟直接将这通敌叛国的罪名栽赃道殿下头上,真是好阴毒的招数!”
“他们?”宁王的目光横了过去:“你觉得是谁在陷害本王?”
苏云华道:“三皇子大势已去,如今除了平王府那位,还有谁如此忌惮殿下?”
宁王沉吟片刻,眉心渐渐拧成川字,眼中的疑云始终不曾飘散,“李长羲要害我,为何还要让陆重山来提醒我?”
苏云华有些犹豫,回过神时看见宁王胸前的血迹愈发可怖,赶忙去搀他的臂膀:“殿下还是先换药吧,我去给苏琅写封信。苏琅向来机敏,定能破解殿下的危局。”
…
周韫衡在云崖关查案的进度每日都会写进折子呈递进京,不出五日,宁王身边近侍通敌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与之同时散布开的,还有宁王大婚之日收下北国使臣贺礼的消息。
没过两日,去年宁王在军营藏娇、使北国女细作潜入军中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宁王通敌的传闻席卷洛都。酒肆茶馆中,后宅庭院内,关于此事的议论声络绎不绝。
此事传得有鼻子有眼,但人们始终想不明白,宁王可是大晟的王爷,身为皇子,为什么要出卖自家朝廷?
这日晌午,李长羲从宫里回到王府,还带回了几个圆滚的西瓜。
小厨房将西瓜放进冰窖里冰镇了一个时辰,随后切成大小合宜的方块,盛在原先的瓜皮里,送进了明雅院。
自打景绍与耿辛夷成婚,苏云乔与耿辛夷的来往更加紧密,也因此时不时从耿辛夷那儿听到前朝的消息以及坊间的传闻。
她啃着西瓜与李长羲对坐,随口提起关于宁王的传闻:“我原以为这一计是冲着郎君来的,没想到竟刺在了宁王身上。”
“成栉通敌,不等同于宁王通敌。”李长羲说着将一封信置入火盆,泛黄的纸张瞬间化成一滩灰黑粉末。
苏云乔道:“可是成栉是宁王的近侍,众人总会怀疑到宁王头上。”
“周韫衡抓了成栉,却找不到成栉受何人指使的铁证。这个结果看似增加了宁王的嫌疑,实则助长了陛下的疑心。”
李长羲语气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目光离开火盆,朝远处原景王府的方向望去。
“李明景想利用陛下的疑心,让我与宁王两败俱伤。”
第 78 章
苏云乔察觉李长羲的神色过于平静, 既无愤怒也无焦虑,她猜他手里一定有揭发主使的证据。
“郎君已有对策?”
“当然。”
随着这声自信的答复响起,苏云乔眼前一暗。李长羲说着话忽然逼近, 苏云乔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只是咬掉了签子尖端的冰镇西瓜。
苏云乔朝他胸口砸了一拳:“想吃西瓜说一声就是了,我亲手喂到郎君嘴里, 用得着这样吓唬人么,幼稚!”
李长羲眼角眉梢带着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气,笑着问她:“乔乔, 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苏云乔对上他滚烫的目光,心中惊起一阵涟漪,“郎君说过的话多了, 我怎知你问的是哪一句?”
“我说过, 陆将军的案子我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一个交代。我还说过,总会有沉冤昭雪的一天。”李长羲无比认真道:“这一天不远了。”
苏云乔愣住了, 未曾发觉手中叉西瓜的签子掉回瓜皮中。
李长羲承诺追查旧案时她已经很感动了, 但她几乎从未抱有希望。十七年前发生的事情, 真相与线索早已湮没在西南边境,想重新找回人证、挖掘物证, 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反复回味李长羲刚说的话, 他说得那么笃定,不像是在哄她开心。
难道他真的找到了证据?
她很难想象李长羲为此尽了多少努力。
…
洛城最炎热的时节, 周韫衡押送成栉回京, 连人带证物一起移交给了大理寺。嫌犯入大理寺的第三天, 周韫衡与耿巍将调查结果上奏皇帝。
耿巍道:“三皇子以白银千两为饵利诱太监成栉,同时还控制了成栉的父母兄弟, 在此等威逼利诱之下,成栉答应为三皇子窥伺宁王的一举一动,并在前线偷盗军务机要通敌。此案涉及的人证物证皆已入大理寺,臣谨以此疏陈述详情,请陛下过目。”
周韫衡跟着补充道:“太监成栉起初咬定是受宁王指使与北国人私通,直到臣等从他在京城的私宅中搜出大量白银、随后查明了这批白银的源流,铁证如山,那成栉才如实招供。”
荣和帝面目阴沉,看完查案记录后狠狠砸了手里的折子,扶着龙椅欲站起来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像蒙了一层黑布,身体僵硬,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王禄与王宝二人就守在龙椅两侧,见此情形赶忙扑上去接住皇帝,同时尖声呼喊:“陛下息怒,当心龙体!”
荣和帝瘫坐在龙椅上,布满皱纹的左手紧抓着扶手,眉头拧着,随后右手撑起额头,拇指用力按压穴位。
以往他批阅奏折疲惫时,这样按一按就能打起精神,今日这一招却失效了。头晕气短渐渐演变为头痛欲裂,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殿内朝臣跟着跪下来呼喊:“陛下息怒!”
李长羲察觉座上的帝王脸上血色正在消退,当即对王禄道:“陛下怒急攻心了,快传太医!”
王禄不能离开皇帝身边,于是飞快地使了个眼色,王宝就跟离弦的箭似的跑了出去,直奔太医院。
李长羲反应当真及时,几乎是在王宝跑出太极宫的那一刻,荣和帝坠入了昏迷之中。
正是群龙无首时,李长羲上前两步站在台阶前,令无关大臣先离宫,再让周韫衡、耿巍等人去御书房等候,他则守在御前,等待太医前来诊治。
太医赶到御前,一番诊脉、施针、开药方等操作后,荣和帝从昏迷中醒来,面上的疲惫之色尚未消退。
李长羲听闻皇帝醒了,两步上前,俯下身子言语恭敬地问:“陛下,周韫衡与耿巍二人还在御书房候着,您是继续召二人问话还是叫他们先回去?”
“长羲,代朕拟旨,即刻搜查三皇子府邸,将他府中侍卫奴仆、还有早前的门客,全都押进大理寺细细拷问。”荣和帝艰难地抬动右手捶打床褥,王禄在一旁看得焦急,赶忙去扶他坐起来。
荣和帝靠在床头,身后垫了软枕头,气息才平稳一些,沉声喝道:“朕要查清楚,这畜生究竟还干了多少混账事!”
李长羲奉命去传旨了,半个时辰后,原景王府被侍卫团团包围,这座沉寂了四个月的府邸骤然人声鼎沸。
昔日的景王,如今的三皇子李明景穿着一身素色长衫,神情悲悯地站在屋檐下,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府邸被人翻个底朝天。
在他身后,女眷哭作一团,李长宣与一个刚满两岁的女娃茫然地坐在地上,神情有些恍惚,不太理解这是发生了什么。
“世子爷,人全都在这儿了。”王宝驱赶着大批被抓捕的奴仆从后院走出来,朝李长羲禀报道。
李长羲抬起手,大理寺的人就上前来接手了这些奴仆。
一道炙热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处理完王府中搜出的物证之后,他大步朝李明景走去。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让李疆宁顶下这个罪名。”李明景眼神中掠过一缕轻蔑,笑道:“我大势已去,身上罪名多一条少一条没什么分别。”
“宁王愚蠢,秉性却不坏。”李长羲道:“倒是你利欲熏心、不择手段,残害手足、出卖朝廷,种种恶行,自当载入史册,千古流传。”
“人只活这一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错吗?如你这般沽名钓誉、虚伪隐忍,到头来眼睁睁看着至亲死在自己面前,我不屑于逐流!”李明景眼中神色癫狂,语气一急,又止不住咳嗽起来。
李长羲抿唇不语,握紧了刀柄。沉默良久,直到眼前人咳嗽声停止,恢复了平静,他才冷冷地说:“你会死在我手里。”
李明景毫无惧色,依旧笑着说:“都是陛下的儿子,凭什么李元晟生来就是太子,生来就比旁人尊贵?都是母妃的骨肉,为何李疆宁生来就讨喜,生来就受偏爱?父不仁,母不慈,寤生之子何来孝顺之心?”
李长羲并未被他带入汹涌的情绪中,目光依旧冷厉,语气凌然:“你怨恨陛下,怨恨萧氏,流血的却是朝廷良将与边关百姓。”
李明景默了。
…
七月,李明景的罪行被一一揭露。
从十七年前私通南国陷害陆重山、豢养死士行刺御驾嫁祸英哲太子、勾结梁甫结党营私收受贿赂、买卖官位把持整个中原,再到最近一年内的种种劣迹,如惊马案和私通北国陷害宁王。
整个朝廷,从上至下皆为之动荡。
荣和帝大抵从未想过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猖狂,被李明景做的这些事气得病倒了好几次。
太医在御前不敢明说,私下里却找到了李长羲。那意思大抵是说皇帝年事已高经不起刺激,再这样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李长羲吩咐太医别出去声张,旋即带着公文奏折进了殿内。
这一个月里荣和帝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整个人迅速衰老,一个月前还能登城楼,还能站在高堂之上威慑群臣,此刻却只能靠在榻上凭参汤补药强打精神。
荣和帝扔下一本奏折,右手也从榻上垂了下来:“朕不知如何处置李明景,长羲,你怎么看?”
李长羲早已料到皇帝会有此等纠结。就如当初将父亲囚禁于幽宫,荣和帝那么看重身后名,断然不会下旨赐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与当初废太子不同的是,废太子的罪名是谋逆,刀尖向着皇帝,他不杀废太子,得到的是慈父之名。如今李明景通敌叛国、戕害忠良,流血的是无辜百姓臣民,如此罪行,皇帝还要留他性命,必定会引起民愤,也会寒了忠臣的心。
想寻个古训做名目也为难,法家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儒家却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迎着荣和帝焦灼的目光,李长羲缓缓开口道:“陛下若询问臣的意思,臣便妄言一二。三皇叔利欲熏心目无百姓,就该让他尝尝民生疾苦,教他自食恶果。即废为庶人,送去北边服苦役。”
荣和帝不语,面上神色却有所缓和。
良久,才听他道:“朕想留下长宣。”
“臣明白陛下心疼孙子,但臣还是想请陛下三思。”李长羲屈膝跪在榻边,语气强硬道:“当年有多少人的儿孙死在西南边境?如今又有多少人的儿孙死在云崖关?远的不说,就说陆重山家中老少百余人无辜丧命,陛下留下李长宣,那些平白无故是去儿孙的人怎么想?”
荣和帝闭上眼睛,左手攥住了身上轻薄的被子。他自然之道李长羲说得有理,可他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只盼着儿孙都能安安稳稳、安安分分。
又是许久的沉寂之后,他道:“李长羲,你发誓,让他活下来。”
李长羲坦然举起右手:“臣李长羲对天地、对父亲在天之灵起誓,绝不无故残害大晟李氏族亲,若违此誓,我短折而死、无后……”
而终二字还未说出口,荣和帝猛然抬头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你想让大晟绝后不成!”
第 79 章
话音才说出口, 荣和帝自己便回过神来,察觉到此言有失。他这话等同明着说要传位于李长羲,还默认了李长羲一定会违背誓言。
李长羲颔首不语, 荣和帝绷着脸咳嗽了几声,撑着床榻坐直身。李长羲见状端起一旁温热的参茶递过去,荣和帝润了润嗓子,转移了话题。
“此番大军北征, 势必要公婆北国王庭,不能再像去年一样。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宁王虽是赤子之心, 但行事莽撞、智慧不足,依朕看,还是让他回京来将养着吧。”
“陛下圣明。”
…
宁王回到京城时恰是中秋前夕, 去年他凯旋归来受到百姓拥戴, 今年是负伤而归,迎接他的阵势显得寒酸了不少。
苏云华在城外就与宁王分开了, 苏承宗命人将她绑回家去, 回到苏宅后就禁足在她自己的院里, 任她怎样哭闹都不再纵着她。
平王府内,苏云乔却是无心再管苏家的事情。
苏云乔正坐在圆桌左侧, 手搭在腕枕上, 一名女医神情严肃地坐在圆桌右侧,仔细听着脉搏跳动。
李长羲早朝告了假, 紧张地守在一旁, 目光时而落在苏云乔的手腕上, 时而又向女医瞟去。
等到女医松开苏云乔的手腕,不紧不慢地收起行医箱, 他急切地询问:“我家娘子身子如何?”
女医眉头舒展开来,眼角眉梢添了浅浅的笑意,起身朝二人行礼,贺道:“恭喜世子,恭喜世子妃。”
李长羲微怔,好似猜到了什么,目光一闪,下意识盯住苏云乔的小腹。
苏云乔则从容许多,她的月事向来很准时,这个月逾期已有十五日,她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今日她主动提及请个大夫来把脉,便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测。
她轻轻扶住平坦的小腹,看向女医:“当真有了?”
女医笑道:“千真万确,世子妃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李长羲恍惚了一阵子,颇为手足无措,还是苏云乔先反应过来,叫白檀去知岁园请母亲过来。
王秀宁风风火火地来到明雅院,见苏云乔起身要行礼,她抢先一步将人按回去坐好,“头三个月最需谨慎,你好生坐着就是了,千万别累着。”
苏云乔哑然失笑,行礼请安不过是弯腰屈膝低个头,怎就累着她了?
王秀宁转而对李长羲道:“云乔这胎还未坐稳,先不急着声张,等过了三个月你再向宫中报喜。”
李长羲一口答应。
随后王秀宁交代了许多注意事宜,将管家的担子暂时接过,又安抚了一番两人焦虑的情绪,才安心地回知岁园去。
这时候便体现出家中有长辈的好处了。
“郎君也坐一会儿吧,瞧你急得一头汗,还没缓过神呢?”苏云乔牵动眼前人的袖口,拉着他坐下来,掏出一张帕子轻轻擦拭他额头的汗迹。
李长羲这一上午心情起起伏伏,先是紧张担忧,再是惊讶欣喜,随后又止不住焦急担忧,还有那么一点面对未知的惶恐。
他紧紧握住苏云乔的手,掌心也渗出了细汗,他道:“乔乔,你怕不怕?”
苏云乔放下帕子,由着他十指相扣,反问:“怕什么?”
李长羲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人们都说女人生孩子等同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如先皇后那样尊贵的女子也逃不过难产的危险,在产房中丧命。苏云乔的母亲也是产后大出血离世,她心中该有多恐惧?
他不言语,苏云乔也能猜到他的顾虑。
“郎君,我很期盼这个孩子。”她柔声道。
迎上李长羲复杂的眼神,苏云乔斟酌一番,认真地说:“我自小寄人篱下,从未有过可以依靠的亲人。大娘她们待我亲厚,但我知道那是大娘心善,我须得记得这份恩情,不能习以为常。如今我虽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也与生父相认了,但我与陆将军离别十六年,从未在一起生活过,即便认回来了,也无法像亲生父女那样亲近……”
话说至此,她莫名地感觉鼻尖一酸,压下汹涌的泪意,抚着腹部说道:“我很期待有个骨肉至亲,我想把从前没体会过的爱都给他。”
李长羲沉默良久,虽是明白了她的心情,却也止不住心底泛酸。
他故作幽怨道:“那我算什么?”
苏云乔一愣,仔细观察李长羲的神情,见他非真的伤心才瞪他一眼:“你算孩子他爹。”
李长羲又道:“待这小兔崽子生下来,我就不是乔乔最爱的人了。”
“夫妻之间的爱与血脉至亲之间的爱如何相比较?”苏云乔有些无奈地看着他闹脾气,起身走到他面前,搂着他的脖颈落下一吻:“郎君亦是我心尖尖上的人,你们都是我的至亲至爱。”
李长羲向来是很好哄的,听了这一句,他心头泛起痒意,面上也添了温度,他抢回主动权,在她唇上留下深情缠绵的一吻。
两人难舍难分,许久才停下来歇一口气。
李长羲忽而捏捏她滚烫的耳垂,道:“乔乔,你从未喊过我的名字。”
苏云乔不懂他为何执着于一个称呼:“郎君就这么想听我唤你名字?”
李长羲点点头,道:“想听。”
也不知为何,苏云乔唤郎君唤得自然,唤他名字却那么羞于启齿。
她靠在李长羲肩上,与自己挣扎了许久,终于红着脸凑到他耳边:“长羲哥哥,我这样唤你,你喜欢么?”
长羲哥哥四个字一出,李长羲霎时气血翻涌、双颊滚烫。
他后悔了,偏在这能看不能吃的时候调情,现下可是自食恶果。
有了第一次,苏云乔像是突破了心中的一层屏障,唤得愈发自然:“长羲哥哥怎么不说话?”
李长羲仓皇退后几步,涨红着脸道:“够了够了,我、我出去透口气。”
见他好似落荒而逃,苏云乔忍俊不禁。
…
宁王回京后不久,他第二次在军中帐中藏娇的消息传进了太极宫。
这回没有军功做挡箭牌,御史弹劾得甚是起劲。谴责宁王违反军令、声讨苏承宗教女无方的折子堆满了太极宫的桌案。
李长羲将这些弹劾的折子堆在一处,因为内容大多大同小异,他只挑了其中两本念给皇帝听。
荣和帝沉沉地喘了几口气,神情阴霾,忽而看向李长羲:“苏承宗是你岳丈,你说,朕如何处置?”
“无论他是谁,有过错就该处罚。”李长羲道:“苏承宗是宁王举荐上来的,既是德不配位,那便将他降回原职,再罚几个月俸禄,以示惩戒。”
荣和帝轻嗤,道:“苏氏女私闯军营可是死罪,只是降职罚俸,太轻了。”
李长羲道:“苏承宗只是教养无方,苏云华才是主犯。陛下素来以仁心智天下,若非谋逆叛国这等大罪,轻易不施连坐之刑。重罚苏女,警戒苏承宗,也算处置得当。”
“你啊,还是藏私了。”荣和帝沉吟一声,倒是没有驳回他的建议。
李长羲犹豫了片刻,道:“陛下容禀,乔乔她刚有两个月身孕。若是严惩苏承宗,臣实在担心她情绪不稳,伤及胎儿。”
闻言,荣和帝霎时精神一振:“你说你媳妇有孕了?此话当真?”
“当真。”李长羲拱手道:“母亲说女子怀孕头三个月最危险,臣唯恐中间出什么岔子让陛下空欢喜,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向宫中报喜。”
“好,好。”荣和帝神色终于有所缓和,欣然道:“一会儿让太医去你府上再看一看,若真是如此,朕确实不能处置苏承宗。小惩大诫,就当是给这个孩子积福了。”
李长羲带着宫中太医回到平王府,不出一刻钟,太医确认苏云乔有孕无疑,回宫报喜去了。
次日早朝,荣和帝下旨降了苏承宗的官职,另罚他与宁王半年俸禄,同时下令将苏云华送去城外的尼姑庵。
这个处罚已经是极轻了,宁王仍是不满。
宁王当廷为苏云华求情,历数自己负伤以来苏女如何尽心尽力服侍他养伤,请圣上为他与苏云华赐婚。荣和帝被他气得当场咳了血,被太监宫女请回寝殿服药去了,此事不了了之。
萧婕妤自从受三皇子牵连禁足宫中,至今还未解开禁令,自是没有办法与宁王通信。
寿阳公主急得跑到宁王府上,将宁王训了一通:“你非得这时候与父皇对着干?父皇原就因为李明景的事情气出了毛病,你这时候去添把火,不忠不孝的名声你就得担一半!”
宁王愤然:“我心仪的女子就要剃发出家了,我怎能装聋作哑?”
寿阳公主气结,在心里将苏云华这个祸害辱骂了数遍,压着怒气与宁王讲道理:“暂避风头,暂避风头你懂不懂?苏女只是暂时发配垂云庵,又不是一去不返,你何时能学会遇事沉着冷静三思后行?”
宁王抿紧唇不语,若有所思。
他自然明白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已经跌到谷底,他与太极宫那个位置是越来越远了。
他焦急过,又无计可施。
寿阳公主见他似有悔意,终于松了口气,百般叮嘱他挽回圣心,直念叨到宁王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她才离开。
九月,荣和帝辍朝十日,终于亲临大朝会。
王禄取出一卷圣旨,当廷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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