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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待到冬日雪来,这动荡不安的一年,好似终于过去,解禁后的京城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明光客栈也重新开了。

    老板还是原来的老板,小二还是原来的小二,就算这里之前被查封过,可老板到底还是有着旁人没有过的能耐,一次出事后,还能再回来,这要在其他江湖人里,却是几乎不可能有的。

    虽说这些人不爱与官府西接触,可这京城里,除开明光客栈外,也少有这么能聚集的地方,那些江湖客观摩了许久,见这客栈还是红红火火,又渐渐回了来。

    这日,有人冒着风雪走进了这客栈,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碎雪,看向迎面走来的店小二:“请问梅花还有吗?”

    在大堂内坐着的不少人看了过来,发觉那人的身上,也带着隐而不发的煞气,便又挪了回去,自顾自地说着话。

    店小二笑着说道:“当然还有,您往这边请。”

    他带着客人来到了三楼的最里面的一间房,并没有推开,只是欠身说道:“他在里面。”

    客人颔首,小二就下了楼。

    他站在门外片刻,抬手推开了门,屋内张世杰正站着,一听到声音就猛地转过身来。

    “真是你。”

    张世杰见着这人,那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几步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胳膊:“快些进来。”

    岑玄因笑着走进这屋里。

    他和张世杰,说起来,也有许多年没见过。

    张家镖局前几月牵扯到些许麻烦,被放出来后,镖局立刻接了一趟镖离开了同州。后来收到岑玄因还活着的消息,张世杰就立刻往回赶,奈何他刚到同州的时候,京城就出了事。

    多年前的噩梦,几乎再一次回来。

    京城封锁,一点消息都不外露,就算张世杰想打探消息,却还是找不到门路。后来,还是岑玄因辗转送了消息出来,这才安抚了张世杰的心。

    后来京城解禁,官家又彻查寿王案。

    张世杰和明光客栈原本就牵扯起其中,为了避免麻烦,直到入了冬,一切都落下幕布后,张世杰这才寻了机会入京。

    “多年不见,你竟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张世杰感慨地说道,“我却是老了。”

    岑玄因捋着胡子,现在这么点,就都是他自己的,不过也没多么长,摸着还有点扎手。

    “谁能不老,都也是一样。”他举起酒杯,“俊兰已与我说过从前事,旁的不多说,都在酒里,往后有事,尽管来找我。”

    岑玄因率先一饮而尽。

    他们兄弟几个,这么些年里,剩下来的人,本也没有几个。

    到这岁数,还能重聚,真也是难得。

    张世杰哈哈大笑:“那还是不要有这样的事罢。”真要有什么事情找上门来,岂非又出事了?那他夫人,真的是要拧掉他的耳朵。

    两人说着话,吃着酒,回忆着过去的事,也讲讲现在的情况,仿佛过去这么多年的时间,就在这酒水里过去,再无痕迹。

    张世杰对待许多事情,都很是随意,只要知道人还活着,就不会去过多管顾怎么活下来的,他在乎的是现在。于是,在他的眼底,不管岑家到底有多少传闻,只要都活得好好的,再没有什么所谓。

    他与岑玄因碰杯。

    “都在酒里。”

    他学着岑玄因的话,朗声大笑。

    到了晚上,两人已经喝得差不多,几乎都是醉得迷糊,张世杰抱着岑玄因嚎啕大哭,颠来倒去都说自己对不住他。

    岑玄因叹了口气,虽有些醉意,却还是摸索着,一拳打晕了张世杰。

    这人还是这脾气,喝醉了,就总爱这样。

    岑玄因搀着张世杰爬起来,将他丢到床上去歇息,又扶着楼梯下来,叫小二去清理那屋,顺便还想付钱。

    到了这么晚,明光客栈也没什么客人,就只有小二在擦拭着柜台,闻言笑着说道:“客人,镖头都给钱了,您不必再给。您吃得这般醉,要不也在这歇一会,外头太冷了。”

    临近宵夜,要是真给人这么送出去,一个没留神醉倒在地上,这么冷的天,第二天人早就没了。

    “多谢,不用。”岑玄因道,“有人来接我。”

    他慢吞吞把荷包收回来,迈开腿往外走。小二在边上盯着,发觉岑玄因还能直着走路,就也没再多盯。

    到了外头,果然有一辆马车在候着。

    岑玄因打了个酒嗝,费劲往上爬。

    等在里头的惊蛰闻着那酒味,有些无奈地掀开车帘,将他爹给拖进去。

    “父亲,您吃了这么多回去,明儿怕是起不来。”

    岑玄因慢吞吞翻了个身,背对着惊蛰。

    惊蛰戳了戳,又戳了戳。

    “烦人。”

    岑玄因丢出一句话。

    “把醒酒汤喝了。”惊蛰道,“不喝我就给你推下去。”

    岑玄因闻言,坐了起来,哀怨地看着自家好大儿。

    “有你这么对父亲的吗?”

    “没有,也能生造出来。”惊蛰翻了个白眼,“父亲,您不知道自己吃了几斤酒吗?”

    这浑身上下,都是酒气。

    岑玄因喝了醒酒汤,叹了口气:“要不给他灌醉,我现在还出不来呢。”张世杰哪里都好,就是一喝酒就上头,直接从下午唠嗑到半夜,岑玄因坐得都屁股疼。

    “张伯伯与父亲多年不见,想来心中甚是想念。”

    惊蛰也跟着叹了口气。

    今日他出宫来,到家时,岑玄因已是不在,说是与张世杰有约。只没想到,会喝到现在,惊蛰担心,这才特意来接。

    他拧着手帕,给岑玄因擦脸。

    岑玄因靠坐在车厢内,借着酒意打量着惊蛰,轻声说道:“怎今天出宫来了?”

    惊蛰:“多日没见到家里人,想得慌。”

    岑玄因:“陛下肯放人?”

    “阿爹啊,你莫要总把他想成牢头,皇宫又非监狱,我想出来,自然是能出来。”惊蛰无奈地说道。

    岑玄因轻轻哼了声:“之前想见你,却是没见到。”

    惊蛰:“那会寿王刚作乱,他有些敏感……”

    父子两人说着话,嘀咕着,不多时,就到了岑府外。

    惊蛰扶着岑玄因回来,将他送到书房去,让人好好伺候他休息后,这才往正屋去,将这事说给柳俊兰知。

    岑玄因偶尔吃醉酒回来,就是独自在书房歇息,免得酒气熏到柳俊兰。

    柳俊兰闻言,无奈笑了笑,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他,惊蛰,你且去歇息罢。”

    两人说了些话,惊蛰这才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屋。

    这岑府上,自有惊蛰的住处。

    那房屋摆设,无不是照着之前惊蛰喜欢的模样,偶尔来住上几天,还能看到偷跑过来溜达的白团。

    他在窗边看了会书,就看到窗台下慢悠悠露出颗小脑袋,岑良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惊蛰哥哥!”

    惊蛰:“要是没点灯,可得被你吓死。”

    岑良笑着,与他说道。

    “娘有没有与你说?”

    惊蛰讶异:“说起什么?”

    岑良:“就是咱老家来人了。”

    惊蛰扬眉:“这事,我倒是还不知道。”

    岑玄因和柳俊兰都是襄樊人,在襄樊老家也有住宅,不过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居然会有族人上门来。

    惊蛰敛眉:“是京城的消息,终于传了回去?”

    “这好几个月的事情,再怎么闭塞,该知道的也的确是知道的。”岑良说着,“不过,我看阿爹和阿娘,似乎不怎么喜欢那族人。”

    “人呢,住在哪?”

    “就在外头的客栈住着,爹出的钱,人都没留在府上歇着。”

    “可说了是何事?”

    “没说,就只说让阿爹没事的时候,回家祭祖什么的。”

    惊蛰大概了解后,只道:“爹娘从前和老家闹得不愉快,也已经许多年没回去。就当远亲处着,旁的事一概不要理。”

    岑良笑着说道:“我都听惊蛰哥哥的,不过,还有一桩事。”

    她左顾右盼,看起来像是在做贼。

    “我隐约听说,他们想要把族内的姑娘送到京里来,说是想给惊蛰哥哥做小老婆呢!”

    惊蛰蹙眉:“这是什么荒唐主意?”

    “说是族内,当然是出了五服。”岑良耸肩,“我猜,他们肯定是听到那些有的没的传闻。”

    这是打着要攀附的主意。

    惊蛰微顿,有些沉默。

    岑良连忙说道:“惊蛰哥哥,我不说了,你别不高兴。”

    惊蛰摇头,无奈说道:“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入冬后,各种消息传回京城。

    南丰城与寿王的封地叛乱被平定后,自主犯到从犯往下,所有人的罪责都已经被拟定,这桩事很快就尘埃落定,甚至没有瑞王那件事拖得长。

    只不过事情结束,不代表传闻停歇。

    在京城极度混乱的时候,身为陛下近臣,茅子世没出现在朱雀大街或者朝天门,反倒是出现在甘柳巷,这无疑引来许多人侧目。

    虽在那要紧时刻,无人说些什么。

    可待风波结束后就有人开始翻旧账,尤其是那些本来就不喜欢茅子世的,更有不少弹劾。

    不过这些都被景元帝给按下来,根本不予在意。

    次数多了,惊蛰也便知道。

    他待茅子世,就有了几分愧疚。只没想到,赫连容似乎是看出惊蛰所想,揉着他的脑袋冷声说道:“他敲诈走了不少雪花银,何必同情他?”

    茅子世的确不在意这个,遇到惊蛰的时候,还喜出望外,让惊蛰再有下次,还得记得他。

    毕竟景元帝出手,的确很大方。

    惊蛰:“……”

    在景元帝雷霆手段下,诸位藩王甚是乖顺,还没入冬来,甚至有人主动送来了质子。景元帝才不稀罕给人养孩子,人还没进京城来,就给打发回去。

    “寡人没这么闲,也没这份功夫。再有下次,送回去的就是尸体。”

    这话一出,甭管是什么心思,倒是都歇了。

    惊蛰倒是看出来些旁的事,不过赫连容不提,他也懒得多想。

    岑良说的事,惊蛰在接下来几日,倒是留意到有人时常回来府上,未必能见到岑玄因,往往就给打发回去。

    后来,柳俊兰主动与他俩提起。

    “这些族人,说是族亲,但当初逃难的时候,彼此闹得很不愉快,也几乎算是分了家。”柳俊兰道,“后来我嫁给你们的爹后,除了每年送点钱回去,就再没往来过。”

    岑玄因家里还有族人,柳俊兰家里倒是真的一个都没了。

    虽说这出头就要帮衬族内的事,也不只岑家一家会这么做,不过岑玄因并不怎么热衷,也并不在意这些声名。早些年结下来的恩怨,他还能送钱回去,就已经是大度能容,后来他家出事,族亲都避之不及,到了现在,他是半点要帮扶的心思都无。

    这次,要不是这些人找上门来,岑玄因都要忘记老家那头的事。

    柳俊兰:“你们俩也不必在意,那都是过去的事。我们也不欲叫你们知道,再过两日将人打发走了,就也罢了。”

    柳俊兰是这样的态度,惊蛰和岑良自不会多事,到了惊蛰要回宫那天,他刚起来,就听到外面有喧哗声。

    惊蛰叫来石黎,知道他耳朵灵敏:“可是有人来闹事?”

    石黎:“岑大人叫人将族亲赶了出去,说是要直接扭送到城门外。”

    惊蛰蹙眉,也不知道大早上,到底是闹了哪一出,才会把岑玄因给气成这样。他换了衣裳出去,就见岑玄因带着人回来。

    那面色看着,倒没有生气,见到惊蛰,还乐呵呵与他说话。

    “除夕可还回来?”

    “会回来。”惊蛰道,“不过晚上,也会回去。”

    岑玄因看着惊蛰,叹了气。

    却还带着笑意。

    “你高兴便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能做的,自是会做,但惊蛰所执意、喜欢的,他当然也不会阻拦。

    这一生要走的路,到底是得靠着自己来选的。

    说着,岑玄因看到柳俊兰从身后走来,就越过惊蛰大步朝着她走去,一下就把他这个儿子抛在脑后。

    “俊兰,他们欺负为夫……”

    那声音渐渐远去,听起来,可真是肉麻。

    惊蛰微愣,又笑了起来。

    他不去在意那些所谓族亲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与自家人吃了饭,在午后回到了皇宫。

    这时辰,赫连容往往在聚贤殿。

    惊蛰写了纸条,让人给赫连容送去,背着手在乾明宫溜达了片刻,最终在男人的书桌里落座。

    他翻出自己还没做完的文章。

    待写完先生布置的作业,惊蛰收拾了桌面,这才窝着在宽大的座椅往后看,这套桌椅后,乃是大片的架子,摆着各种精细的物什,倒也有不少书。

    惊蛰望了几眼,不经意间在书架偏下的位置,发现一个半开的箱子。

    那外表做得精细,要是往里面多挪挪,也未必会引起惊蛰的注意,只不知道为何,就露出这么一角,简直是摆在明面上的勾引。

    惊蛰跳下椅子,几步走了过去,半蹲在边上瞧,不必打开,从那缝隙里,也能看到里面堆积着的物什。

    一眼看到的,就是两块银锭。

    ……赫连容还会藏着钱?

    他身为皇帝,怎可能缺钱?

    惊蛰扒拉在边上,像是只好奇的小狗探来探去,只觉得稀奇古怪。再一看,夹在角落里,不正是惊蛰做得最丑的那个平安结吗?

    红红黑黑的,再怎么看都不好看。

    惊蛰噎住,难道这箱子里,堆着的都是他送的东西?

    那这银锭,是什么时候……

    啊,惊蛰眨了眨眼。

    原来是,他的买命钱,吗?

    惊蛰喃喃:“他这么早就……”

    “就怎样?”

    “就盯上我的?”

    惊蛰早就熟悉了赫连容的神出鬼没,甚至都没回头,见主人来了,反倒大胆起来,伸手捞起里面那两块冰凉的银锭。

    “你怎么连这个都收起来?”

    “难得这么些年,第一个这么直接贿赂我的,怎能不收着纪念下?”赫连容拎起惊蛰,见他抱着那俩银锭,就又晃了晃,“怎么,想要回去?”

    惊蛰:“我那会还没焐热,就给你了。”

    他嘀嘀咕咕,又将东西放回去。

    “我不信,难道我是第一个贿赂你的?”

    “他们会贿赂我的身边人。”赫连容冷淡地说着,“这么强硬往我手里塞钱的,你的确是头一个。”

    惊蛰瘪嘴,指着半开的箱子。

    “你这样的东西都没收好,这是打算直钩钓鱼?”

    “这不的确钓上惊蛰这尾鱼?”

    一来一回的对答里,惊蛰已经爬上了赫连容的后背,趴在他的肩膀上说:“你将我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有些没有。”

    “为何?”

    “用了。”

    惊蛰回想着他送的东西,除了衣裳外,还有什么是能用了的……等等,他刚才的确也看到些布料……是哪种用了?

    惊蛰一个激灵,决定不再细想。

    赫连容背着一只惊蛰走来走去,先是收拾了那箱子,又背着惊蛰到屏风后换衣裳,他换下冕服的时候,惊蛰一直在他身边溜达来去,男人冷不丁说道:

    “你很喜欢我穿冕服?”

    那声音冷冷清清,却让惊蛰猛地一僵,像是被突然掐住了脖颈的小兽,有些讪讪地看了过来。

    “的确很好看。”

    赫连容那锋芒毕露的美丽,在那华贵庄重的冕服下,更显出威严深重,那冷漠的视线从冕珠下瞥来时,锐利得宛如要刺痛人眼。越是这般难以靠近,不可亵渎的冷漠,反倒叫人更有一种触碰的欲望。

    “……而且,这样一来,他们也越不敢看你。”

    越是大气,越是庄重的衣裳,套在赫连容身上,那种凌厉的气势,就越发不可直视。

    惊蛰小声嘟哝着,几乎不被人听到。

    赫连容扬眉,似是没想到惊蛰会在意这个,他往前走了步,掐着惊蛰的下颚抬起来,左看右看。

    “这是在,嫉妒?”

    惊蛰嘀嘀咕咕:“不是嫉妒,就是……”

    ——这么好看的赫连容,若只有他一人能看,该是多好。

    惊蛰有时也会有这样没来由的想法,只不过他一直藏得好。

    赫连容听着惊蛰的话,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很淡,眉眼微弯,整个人的轮廓仿佛都柔和了下来。

    “没有谁,能有你这样的胆量。”

    惊蛰仰头亲了亲赫连容的下颚,笑眯眯地说道:“就算是有,那也抢不走。”

    赫连容解开最后一道束缚,将这冕服脱去,只着里衣抱住了惊蛰,靠近他的耳边低声说道:“那要是,有人给惊蛰提亲,那该怎么办?”

    惊蛰:“哪里有?”

    “那,小老婆呢?”

    “大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小老婆。”惊蛰纯良地眨了眨眼,“这情人嘛,倒是有一位,只是善妒得很。我这人呢,惧内。”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乐。

    赫连容咬住惊蛰的耳朵,将那软肉细细啃咬着,那异样的水声激得惊蛰直打颤,膝盖一软,人险些倒进他的怀里。

    “惊蛰要是惧内,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做一做这内人。”

    赫连容将惊蛰抱了起来。

    两人落到床上去,倒也不做什么,有时只是这么趴着,惊蛰都觉得异常舒适。他将头靠在赫连容的腰身上,舒舒服服地眯着眼,殿内很是暖和,他这么待着,都快睡着了。

    这人迷迷糊糊着,还摸着赫连容的小腹。

    摸来摸去,总是摸不腻。

    他何时才能练出赫连容这般的肌肉,强壮有力的胳膊,抡起一只惊蛰轻轻松松,怨不得总是轻易抱起惊蛰到处走。

    “惊蛰,你想成亲吗?”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漠平静,与寻常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任何差别,甚至于,惊蛰刚刚听到的时候,还有些半心半意,谁成亲?

    惊蛰原本阖上的眼,又猛地睁开,仰头看着赫连容的脸庞。

    什么成亲?

    “为何这么问?”惊蛰翻了个身,正着看他,“你难道还在……”

    怀疑他?不,虽然赫连容的确多疑猜忌,不过,要是现在都还怀疑惊蛰的心意,那他现在就要打爆赫连容的脑袋。

    那这话……

    “你问的,是我们两个要不要,成亲?”

    惊蛰有些茫然地反问。

    赫连容靠坐在床头,苍白的脸庞带着生人勿进的冷漠,那种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傲慢,让他如同一座美丽冰冷的雕像。

    可低垂下来的眉眼,却带着足够的耐心与温和。

    “惊蛰,与我成亲。”

    那人,那话说出来,就仿佛天经地义,而不是在说男子与男子成亲这种……几乎闻所未闻的惊骇事。

    惊蛰的声音干涩,他都能感觉到那无形间,几乎不能够被觉察到的颤抖。

    “赫连容,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在几次大事里,景元帝已经将自己的态度展露无遗,无需明示暗示,但凡机灵些的人都知道,景元帝似乎极其中意一个男人。

    岑文经,这个名字已经为人所知。

    不论前朝后宫,而今还能站在景元帝身旁的,唯独这么一人。

    也不是没有人冒死请求景元帝再开选秀的,只是往往刚说完这话,这人定要倒霉。

    皇帝无心后宫事,膝下无子嗣,不论是谁,都会担心记挂。

    奈何景元帝一意孤行,无人能改变他的想法。

    不过,这都是私下的事。

    景元帝和岑文经的事,并没有过过明路,岑文经不过是在宫里“读书”,这小小的自由进出皇宫的权力,也算不是什么大事,自然也没人能够说嘴。

    至于名声……

    哈,岑文经原本就是个宦官,这样的出身,不管走到什么地位,都是无法抹煞掉的。

    他的声名,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好,又何须在意?

    可要是皇帝想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来说,那又截然不同。

    “惊蛰,我想与你成亲,那又有何不可?”

    赫连容捏着惊蛰的手指,轻轻的,若即若离,但那温热的感觉,却从指尖一点点熨烫到了心底。

    “除却你之外,没有其他人。”

    惊蛰坐起身来,望着赫连容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更看清楚男人的神情。

    “你问我想不想成亲……”

    惊蛰的声音轻了下去,有几分轻飘飘。

    和喜欢的人成亲,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在那以后不论多少年,就算史书上如何刊载他们,都必定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样生死与共,无法断绝的关系……

    自然是想的。

    …

    这年冬,将到除夕,尚宫局忙碌起来。

    后宫没有妃嫔,这大小事务,就都落到了石丽君的头上。不过,今年尚宫局,已是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将一个人当成两个人用。

    而那礼部,也接到了一道,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旨意。

    再加上,乾明宫已经接连三次要那钦天监测算日期,这般种种怪异的举动,已经足够触动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就在这节骨眼上,除夕将至,皇帝封印,至此到节后,都再不见外人。

    这写满了的奏章就算想发,却也无处可发。

    惊蛰出了宫,待到除夕前,才会回来。

    这阖宫,就这么寂静下来。

    景元帝却早就熟悉了这种冷寂。

    惊蛰不在的时候,往往如是。

    只不过,那乾明宫的人,倒是都胆颤心惊,一个个都盼望着惊蛰早些归来。

    这日,景元帝收到纸条。

    ——不知从何时起有的习惯,有时离得远了,见得少了,惊蛰就会塞来许多许多纸条。

    景元帝展开看了眼,见上面小字密密麻麻,分明可以用信纸来写,可惊蛰偏不,硬是要用这么窄小的纸条,就跟偷偷摸摸似的。

    纸条上说,他正在请示父母成亲一事,娘亲已经答应,父亲捂着心口装晕云云,那寥寥几行字,几乎能让景元帝想象出那时的惊蛰,会是何等模样。

    “成亲,需得父母同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宁宏儒这等身边之人,早就清楚景元帝的想法,突闻陛下这话,倒也没觉得奇怪。这些天,石丽君在忙活的,不正是此事吗?

    等到来年开春,肯定还会有场硬仗要打。

    宁宏儒这么想着,又道:“这拜堂成亲,也是该有长辈在,这夫妻三拜,便有一拜是如此。”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父母换成长辈。

    不管景元帝是个什么想法,这拜高堂这一出,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景元帝难得沉默,过不多时,他忽而起身。

    “出宫。”

    …

    冬雪飘飘,到处都是银装素裹,那如春来的“梨花”悬挂枝头,处处都是厚雪,踩一脚,就发出清脆的嘎吱声。在这遍地落雪里,那些吵杂的声响好似也沉寂下来,待到这沉府外,更是一片寂静。

    门房听到敲门声,出来应时,都带着几分慵懒。

    这天气的确是太冷了些,他从阍室出来,都觉得这胳膊腿儿都冻得慌。

    门开了条缝,他探出头去。

    “是哪位?”

    他话刚说一半,瞧见门外的人,真正吓了个哆嗦,猛地跪倒下来。

    不知该不该算是幸运,他这人,倒是真见过皇帝的。

    “陛,陛下……”

    景元帝,竟是到了沉府上。

    沉子坤收到消息,赶到书房的时候,那道高大的身影正背着手站在屋中,静静地看着一副悬挂在墙壁上的字。

    “……这是父亲所做。”

    沉子坤驻足在门外,看着景元帝的背影,过了好一会,才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既没有行礼,也没有尊称,只是与他一起看着那副字,声音里似有怀念。

    “那时,他得知陛下的出生,喜不胜收,难得吃了不少酒……是在酒意里写下的文章。”

    兴之所至,甚是潦草。

    仔细来看,甚至还有些许字迹错漏。

    可偏生在这随性而为里,笔锋所透露出来的韵味,正正是清醒时,再无法写下来的。沉庭轩这幅字,要是被外界追捧他的人所知,怕是千金万金,也想买回家中传世收藏。然这几乎是沉老院长毕生精华之所在的墨宝,字里文章,都透露出老者对刚出生孩子的祝愿。

    这是一份期待,是无尽的喜悦。

    只是看着这文章,都该知道,这礼物原本的主人到底是谁。可这么多年过去,这墨宝却只能悬挂在沉子坤的书房里,始终没能送出去。

    从前,是没有机会;后来,是不能。

    沉子坤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让景元帝所看到;更没想到,景元帝居然会踏足沉府的大门。

    这么多年来,景元帝对沉子坤这个舅舅,说是关切,远没有这般;可要说不在意,任由他在朝中得罪许多人,却任何攻讦都拉不下他。

    这种极其特殊的关系,也叫人摸不着头脑。

    沉子坤这么些年,也有时会想,景元帝恨过他吗?

    大抵是恨的。

    再多迟来的弥补,都也是无用。

    已经存在的伤害,再过去多少年,永远都不会消失。

    只不过,这是平生头一回景元帝踏足沉府,便也让沉子坤有了些奇怪的冲动:“陛下若是不嫌弃,今日离去前,就将它一起带走罢。”

    沉子坤说起这话,有些小心翼翼。

    他少有这种真情流露,便也连话都说得有几分僵硬。

    景元帝转过身来,冷漠的脸上带着几分异样的表情,说是动容,那也并不像,只是有些沉默。他越过沉子坤,仿若是看他身后的墙壁,过了许久,才淡声说着:

    “寡人过些时日,会成亲。”

    沉子坤微愣,没反应过来是何意,下意识跟了一句:“你要成亲?”

    景元帝没有应,不过这一愣神,沉子坤已经明白过来皇帝的意思。

    托茅子世的“福”,沉子坤或多或少知道景元帝和岑文经的关系,并不只是外界所想象的那般止步于肉体,容貌这样的关系,那是某种更为情深,无法分割的感情。

    可哪怕是这般,沉子坤都从未想过,景元帝会想与岑文经成亲。

    不,应当说,景元帝会萌生与某个人结缔关系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惊悚怪异的。

    ……而这一次登门拜访,又是为何?

    是来,特地告知他这件事?

    不知为何,在意识到有可能是这般的时候,沉子坤的呼吸甚至都有些屏住。

    有奇怪的酸涩,有些莫名的艰涩。

    连那话,都几乎是挤出来,带着少许生涩与僵硬。

    “陛下有了想要厮守终生的人,那臣……”顿了顿,沉子坤又改了称呼,“那我,自然是欢喜的……不论,陛下想要和谁在一起。”

    他意识到景元帝说的人是谁,也清楚这会是怎样的后果,身为朝臣,他应当劝阻景元帝,劝他以大局为重,劝陛下成亲生子……

    可景元帝是他外甥。

    这么多年来,沉子坤眼睁睁看着景元帝走在一条自取灭亡的道路上,却始终无能为力,那时一筹莫展的沉子坤,何尝想过,有朝一日,景元帝居然会与他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他不该有的私心。

    可身为长辈,支持自家孩子,又怎么了呢?

    半晌,景元帝颔首,像是已经说完了要说的话,抬脚往外走,待到门口时,他又回过神来,“那副,寡人要带走。”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冷的,却不再是那么瘆人,隐约里,竟也有几分温和。

    沉子坤快步走了过去,也不叫人,自己费劲地将那墨宝给收下来卷好,走到门口,正要让人取匣子来装,却见景元帝抬手,从沉子坤的手底拿走了那副字。

    “回见,”景元帝平静地说道,“舅舅。”

    沉子坤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景元帝一行人远去,别说相送,就连这脚也仿佛被彻底冻僵,再迈不开来。

    沉贤在花厅等了许久,有点坐立不安,匆匆来寻,却不见景元帝的踪影,一问外头伺候的人,才知道皇帝早就走了。

    那沉子坤呢?

    沉贤急急走近庭院,便看到父亲呆站在门内的踪影。

    他大步走去,嘴里还在说话:“父亲,陛下怎么走了,你……”话没说完,沉贤也跟着愣住。

    门内,沉子坤已是满脸泪痕。

    …

    景元帝抱着那副字出来,心里难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怪异的、跳动的情绪充盈着,让心口有些饱胀,有种别样的暖。

    宁宏儒轻声问:“陛下,可要回宫?”

    “随意走走。”

    景元帝冷淡地丢下这话,才上了马车。

    那马车甚是低调,若不细看,只以为是那普通的车马,不过坐起来却甚是稳当,几乎不怎么摇晃。

    景元帝坐在马车内,将那副字打开又看了一遍。

    沉庭轩的乾元书院,能让全天下都趋之若鹜,他的本人,自是有几分本事。这君子六艺,琴棋书画,就没有不精通的。

    这兴之所至所写下来的字迹,更带有书写者的情绪,那字里行间,宛如能看到那老者喜悦、期待的模样。

    字之为载体,仿若有情感。

    字字皆令人动容。

    景元帝细细读完后,将这幅字收到边上,望向窗外的神情虽还是冷,却并非不高兴。

    哒哒——

    轻轻的马蹄声。

    咻咻——

    是马声嘶鸣。

    扣扣——

    有人屈起手指,敲着车厢。

    “在吗?在吗?开开门呀。”

    那清亮的声音带着笑。

    还没等车厢里的应答,就掀开了车帘。

    “真是巧遇~”

    惊蛰在马背上,靠得极近,笑吟吟地看着赫连容。

    就连那声音,都带着快活的颤音。

    惊蛰今日骑马出来,原本是陪着岑良去采买东西。

    不料到了半道,岑良遇到了她的好友,姑娘家凑一起,正高高兴兴地聊天去,倒是叫惊蛰一人有些凄凉。

    他凄凉地逛街,凄凉地买礼,正要凄凉地回去时,却在道上,看到了宁宏儒。

    说来真是惭愧,那马车,惊蛰是半点认不出来,能意识到这马车里是谁,全靠在外头的宁宏儒。

    惊蛰一夹马腹,溜溜达达地过去。

    赫连容怎会在宫外?

    这疑惑一闪而过,余下的便只有高兴。如此巧合,他的怀中揣着的,正是要给赫连容的礼物,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高兴的吗?

    惊蛰掀开车帘,笑眯眯地看着车厢内的人。

    “啊——”

    有尖叫声起,却是这闹市上,莫名有马受了惊。在那马车附近,立刻有人出来,拦住那匹受惊的马,不过三两下安抚下来,又一一带着钱财去赔那些翻倒的摊铺。

    而那马的主人,却是被一双大手拖进了马车内。

    惊蛰几乎是摔倒在赫连容的怀里,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呼吸就已经被吞噬,那紧迫到让人回不过神来的吻,几乎不曾停歇。

    许久后,才听到赫连容低低的一声。

    “我的长辈,答应了。”

    惊蛰的嘴唇红肿,抬头看着他。

    他明白过来,眼底有着潋潋水,似艳丽的潮红,但是笑容异常灿烂。

    “……我的长辈,也是答应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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