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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砰——

    绚烂的烟火爬满夜空,张灯结彩的大街上,处处都是喜庆声。乌泱泱的人群如同蜿蜒的河道流淌,流到街头巷尾。

    爆竹声,烟火声,敲锣打鼓声,声声皆不停。

    整座京城如同陷在红色的海洋里。

    今日宵禁已开,景元帝登上宫墙与民同西乐,朱雀大街上挤满了人,挤在最前面的百姓,隐隐约约看到那宫墙上,除开景元帝外,在他身旁,似还有人与他并肩。

    只是隔得太远,有些看不清。

    景元帝不是爱热闹的人,在墙头上驻足不过片刻,就已经消失不见。但京城的百姓并不介意,更是兴高采烈地谈论今年之种种。

    待到午夜子时,那热闹的欢腾,比之前半夜还要热烈,那狂烈的鼓声与铜锣声,几乎将这片红色的海洋彻底燃烧起来。

    砰哒哒——

    “除年兽咯!”

    砰砰——

    “拜祖——”

    啪嗒——

    烛光晃动下,跪祭先祖。

    除旧迎新,冬去春来,过往的陈旧在更声里交替,再抬起头来,便是崭新的一年。

    宫外是这般热闹,宫内也如是。

    惊蛰冒着风雪赶回皇宫,陪着景元帝上了宫墙,又去祭拜先祖,不过,皇帝对后者兴致缺缺,人是到了奉先殿,却是连样子都没摆。

    奉先殿只会让宫人去打扫,这上香祭拜的事,景元帝半点都不沾。

    惊蛰只觉得他们在奉先殿还没待上一刻钟,就又回到了乾明宫。

    “快些去朝暮池。”

    赫连容摸着惊蛰的手指,微微蹙眉。

    今夜风雪大,惊蛰的手脚始终冰凉。他抓着男人的手掌贴上自己的脸,笑了起来。

    “好暖。”

    赫连容索性将双手贴上惊蛰的脸颊,又揉搓了几下。

    惊蛰眉眼弯弯:“你与我一起去。”

    赫连容:“不是嫌弃我爱发情?”

    惊蛰哽住,冷淡冰凉的语气,却道出这么不得体的话,反倒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赫连容虽是这么说,却已经主动牵着惊蛰的手。

    朝暮池内,水汽袅袅。

    赫连容闭着眼坐在水里,惊蛰站在他身后给他洗头,舀起水浇在湿漉的长发上,他没忍住捞起一缕。

    “又在偷摸。”

    赫连容分明没转过来,却好似什么都看得到,惊得惊蛰探过头,去悄悄确认这人是不是偷偷睁眼了?

    “我摸怎么了!”惊蛰理不直气不壮地说道,“你从头到尾都是我的,我就摸。”

    手指穿插在发间,惊蛰又捞了两把。

    他就喜欢赫连容的头发。

    赫连容:“那就绞了去。”

    惊蛰:“给你绞成大秃子,出家当和尚。”

    赫连容:“和尚要是破戒,该当如何?”

    他缓缓睁开眼,转过头来看着惊蛰。

    “那不能。”

    惊蛰又舀了水,将泡沫冲走。

    “清规戒律,那都是要守的。”

    他一边笑,一边说,流水擦过男人的身体,将那要害处也裸露出来,惊蛰的手指摸过脖颈,赫连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是侧过头去,轻轻蹭着惊蛰的手指。

    惊蛰低头,看着赫连容垂眸的模样,如同一头正在休憩的恶兽。

    遥远外,好似有钟鸣。

    惊蛰停住动作,听了片刻。

    “新年,到了呢。”

    他轻声说着,捧着赫连容的脸,亲了亲他的额头,又一点点往下,吻住他的唇。

    潺潺水声,飘飘雾气。

    两人的身影在朝暮池中缠绵在一处,如同交缠的藤蔓,再无法被分割开。

    哐当,哐当,哐当——

    雪起,风大作。

    咆哮的风雪声里,那摇摇的烛光如此明亮,几乎燃到了晨起,才堪堪熄灭。

    …

    瑞雪兆丰年,在这开春时节,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水里,田里刚刚插下的秧苗,正兴奋地汲取着甘露。

    而在这潮湿的雨势里,过于阴暗的天气,却总叫人心情不虞。

    正如这朝中,打新年过后,便争论不休的局面。

    初春的第一个朝会,景元帝就下了旨意,要在今年内操办婚事,另有翰林院,礼部,钦天监,司礼监等各衙司备办。

    景元帝有意娶亲。

    此乃大喜。

    景元帝想结缔良缘的人,是个男子。

    当真大悲。

    这圣旨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再没有自欺欺人的余地。

    景元帝想要娶个男后!

    “陛下!从古至今,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男子怎可为后,如此荒唐事,荒唐礼,乃是违背祖宗家法啊陛下!”

    礼部左侍郎是个老头儿,自来最是遵从礼数,听到这份旨意,捂着心口差点没晕过去。

    又有人道。

    “陛下,您若喜欢那岑文经,将他放在身边也便是,这娶后之事,还望慎重。”

    景元帝挑眉,懒洋洋地说道:“寡人何时说要娶后?”

    这话一出,众人倒是愣了。

    这旨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此重视,难道还不是娶妻,而是纳妃?

    还未等人说话,景元帝又道。

    “寡人是要成亲。”

    茅子世不由得翻了个白彦,这有什么差别吗?这不都是……他愣住,将景元帝那意思转悠了下,心道,陛下这话一出,可真是水炸了油锅。

    能上得这朝堂上的,谁能是个蠢的?

    景元帝这意思稍加思索,便能明白那话外音。

    景元帝不是娶,也不是嫁,岑文经不是他的男后,亦不是他的男妻。

    是“成亲”。

    皇帝似乎根本没有将岑文经圈在后宫的意思。

    这正是此事最荒唐处。

    倘若景元帝想要娶个男后,那百官抗争后,多也是忍让了。再是荒唐,这人都压在后宫里,就权当是景元帝特异独行,这又不是第一件荒唐事。又或者,景元帝是想给岑文经过多的权势,那顶多骂骂他是个魅惑君上的佞臣,皇帝要提拔一个臣子,难道朝臣还有什么说话的余地吗?

    可偏生,景元帝又要给人一个名分,又不欲约束他在后宫,未来可见还会有更多荒谬在等着他们。

    这朝臣百官如何能容?

    这朝中吵吵,一个个接着劝谏,景元帝当看不到不说,倒还派人盯着礼部,督促着他们加快进程。

    听听那荒唐话。

    “钦天监算出,今年四月二十五,是最宜嫁娶之日,寡人不愿见此事有半点差池。”

    那淡漠,冷静的声音,是他们听惯了的,可那话里的意思,却是谁都不乐见。

    礼部官员也快被景元帝逼疯了,他们也不是没操办过皇家婚事,那些个老人,甚至还记得当年先帝的婚事是怎么办的,奈何那是女子,是皇后!

    但现在呢?

    自古以来,这议亲得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哪怕是皇家,再是诸多礼节,也逃不开这几种必经的流程。可从前他们做过的许多,都是男子与女子的婚事,而今两个男子,可该如何做?

    真要派人去岑家提亲?

    说到岑家,就不得不提及岑玄因。

    这位兵部侍郎在朝中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那脸色黑得要命,任由是谁看到他那张脸,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再是如此,也有人迎难而上,想要让岑玄因主动回绝掉此事。

    那岑玄因硬邦邦着回,“你纵是不要命,你就自家上,陛下与我儿,那是你情我愿之事,这为人父母,又怎能阻止?”他嘴里说着你情我愿,脸上怨气更重,一时间,倒还真看不出来这“情愿”在哪里?

    岑家闭门谢客,唯一能见的岑玄因又油水不进,谁要是敢和他提起这件事,他的脸拉得比谁还长。

    这时候,就有人想到了沉子坤。

    沉子坤论起辈分,正是景元帝的舅舅,他若要发话,自是比其他人都要有用些。那些天,沉府外,那车马真真络绎不绝,赶得上菜市场。

    可奇异的是,这原本应该、也本会开口劝阻景元帝的沉子坤,却在这件事上出奇的沉默。

    不论谁来,他都唯有一言谢绝。

    不论是沉府还是岑家,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却是出奇一致,隐隐叫人感觉到某种异样的暗流。

    正正在这时候,一日朝会里,宗正寺一位老大人为了劝阻景元帝,一头撞在了石阶上。又数日,再有几位官员死谏,撞得头破血流。

    任那地上鲜血横流,景元帝单手撑脸,正闭着眼,那冷漠如冰的神情,根本没将底下的事情放在心上。

    “陛下——”

    “陛下!”

    在一声声如同泣血的哀叫里,景元帝终于睁开眼,他淡漠的眼神里充满杀意,一切浓艳的色彩都在他睁眼的瞬间都变得死寂,再无半点余音。

    “继续。”

    阴郁,冰冷的声音,竟带着几分怪异的兴味,那种已经许久不曾流露出来的恶意在话语里迸射,宛如惊醒了某种本不该再醒来的怪物。

    “撞呀,再接着撞,若是撞不死,寡人就帮你们死。寡人倒是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个这么不畏生死?”

    那充溢着恶毒趣味的话语,如同流淌的毒液,在大殿上回荡着。

    “想要青史留名,想要万古流芳,寡人成全你们!今日死于朝上者,寡人都会将你们的姓名刻在台阶上,以攻后人瞻仰,如何?”

    这肆意张扬的话,当真荒谬到了极致。

    乔琦晟不得不出声,压下朝臣的沸腾:“陛下,这几位官员,也不过是为了陛下,为了这江山社稷……”

    “究竟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寡人,还是为了自己,尔等心中有数。”景元帝打断乔琦晟的话,那声音里浸满杀气,“此事不是讨论,而是告知。”

    当景元帝这般说时,便意味着再无回旋的余地。

    “任何再言此事者,杀!”

    景元帝这一二年来,倒是比从前少造了些杀戮,那乾明宫,也似乎有大半年没出过事,换过人,在这朝中上下,也鲜有朝臣再因为顶撞景元帝而出事。

    这位陛下的脾气,的确是好了很多。

    可当他真真暴怒时,谁又能不想起他过去拿些年造下的杀业?

    那克制破裂,露出暴烈的底色时,再是不满、不甘之人,都不由得住了口,不敢直面景元帝的戾气。

    有那敏锐之人,更是隐隐觉察到,景元帝这“好”脾气,竟是与那岑文经,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一旦触及到这位,皇帝这喜怒无常,翻脸无情的模样,便又显露了出来,再无这些时日的和煦。

    仿佛他的伪装,都只不过是为了一人。

    …

    这宫外的纷纷扰扰,惊蛰倒是有所耳闻,但这两月里,他也没什么空闲的时间,几乎都被先生布置的作业给堆满。直到他从成堆的作业底下爬出来的时候,这样的浪潮显然已经触怒了景元帝,几乎再没有人敢提起来。

    惊蛰沉默,难道先生是故意的吗?

    若非那堆积成山的文章,几乎压垮了惊蛰,不然他肯定也会被这件事波及。

    张闻六被问及的时候,却是板着张脸,不肯承认。

    “你近来功课做得还算不错,就是需要多练。我不过是想让你长长记性。”

    惊蛰扬眉,看着理直气壮的先生,“这多到几乎都做不完的功课,只是长长记性?”

    张闻六捋着胡子,呵呵说道:“这还觉得多?那你是见识少了。想想当年,我老师教我的时候,那功课,可比现下还要多一倍。”

    那真是头悬梁锥刺股,学得昏天暗地,根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惊蛰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文章,“想要借着科举走出一条路来,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记得,张闻六正是通过这条路,才得以走进官场的。想来这其中的艰辛,他比旁人还要知道不少。

    张闻六从来都没和惊蛰说过自己的身份,惊蛰也没有主动去查探过,若非那次,惊蛰被带去朝堂上,他或许到现在也不知情。

    先生甚少与他说起朝中事,哪怕是与惊蛰有关的,更是提也不提。

    不过这一回,惊蛰倒是知道,在那朝中,就连张闻六,本也是持反对的态度。有些事,就算惊蛰不去问,最终也会传到他的耳中。

    可先生在宫里,待惊蛰的态度,却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该夸夸,该骂骂,完全没有受到那些风波的影响。

    惊蛰看着窗外的天色,已经快到下课的时辰。再回头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张闻六,“先生何以,从不与我提起朝中事呢?”

    张闻六斜睨了眼惊蛰,淡声说道:“与你说这些做什么?这上了朝,我便是臣,身为臣子,理应做该做之事。而在你面前,我是你的先生,你是我的学生,我要做的,是教会你读书做人的道理。这二者虽有相同处,却并非都要摆在一起,那忒是没意思了些。”

    惊蛰笑了起来:“那往后,我要是做得不好。外头的人说起来,可不得提起你这位先生,说是你教坏了我。”

    张闻六原本还一本正经的模样,听得惊蛰这话,却是露出了苦瓜脸。

    “不若,你往后学成出去,就莫要提及我的名讳。”

    惊蛰乖巧地点头:“这倒是可以。但,知道先生是我先生的人,可还不少呢。”

    这一数来,十根手指头都数不完。

    张闻六呜呼哀哉,只道自己误上贼船。

    他在朝中虽也是不支持景元帝成亲的那派,临到去了,却又偷偷给惊蛰塞册子,“这人啊,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这往往是要吃亏的。”

    他说完这话,就挥手跑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惊蛰都有些迷糊,结果一打开先生塞过来的东西,惊蛰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哪来您这样做先生的,这东西,这东西……有辱斯文!”

    惊蛰气红了脸,恨不得将张闻六再抓回来。

    谁家正派的先生,会给学生塞春宫图啊!

    这是何等的混不吝。

    惊蛰回宫就把这烫手山芋塞到景元帝那宝贝箱里去压箱底。

    如果说先生这作为,只是让人啼笑皆非,那茅子世送来的东西,就让人有些惊悚了。

    他送来了两件杀器。

    惊蛰试过,如果是在敌人毫无戒备的时候,他想要近距离击杀,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茅子世私下,到底是做什么的?

    赫连容:“他向来就喜欢研究这些小东西,赫连逸之前那些惊天雷,茅子世也曾捣鼓出来过。”

    惊蛰惊讶地看向他。

    又见男人露出一个有些恶劣的微笑,尽管那笑意很淡,却是带着一种如同恶鬼的寒凉。

    “不然,赫连逸又是怎么栽的?”

    惊蛰沉思,惊蛰沉思了又沉思。

    惊蛰挠了挠下巴。

    惊蛰说。

    “那你的确是有点周扒皮哦。”

    一想到茅子世又要捣鼓自己的兴趣爱好,又要为景元帝做事,还要四处追查……嗯,这一人能够顶得上十人。

    “能者服其劳。”赫连容平静说道,“再者说,他卷走的钱也不少。”

    他优美有力的手指抓着那危险的器具把玩,那轻轻抛甩的样子让惊蛰有些害怕,生怕一个不轻易就启动了。

    “怎能害怕自己的兵器?”赫连容挑眉,拉着惊蛰的手,将这东西塞到他手掌里面,强迫着惊蛰将整个冰冷的形体都摸了过去,“你得一寸一寸的掌握着它,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最好使用它的时机,叫它完完全全的听从你……”

    惊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男人靠近他的时候,变得有些急促。

    他的手指,是按在武器上,却更像是十指摩擦,交错在一处。

    真是奇怪,他们已经认识了这么久,有过无数次亲密的接触,可是再看着赫连容,惊蛰的心口仍是会被那浓烈的情感撞击着,仿若再过无数次也不会腻味。

    “你在说的,是东西,还是……人?”

    惊蛰低低地说,扬起的眉眼里,有着雾蒙蒙的水汽。

    “……自然是我。”

    那冷冰冰的器具被随意地抛甩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扑通声,只是却没有人再在意它们。

    毕竟再没有多余的手能够捧着它们。

    …

    成亲前,新人是该避嫌的,按理说,惊蛰是应该要回到岑府去,可是宫里不肯放人,礼部知道这件事后,又是几乎挠秃了脑袋。

    这规矩规矩,景元帝根本就不守规矩!

    岑玄因知道后,特地进宫去和景元帝,大战了三百回合,才最终把人给接了出来。

    惊蛰出宫的时候一直笑,几乎笑倒在岑玄因的身上。

    刚才在宫里,岑玄因黑着脸,赫连容也是黑着脸,两人对峙的模样,真是针尖对麦芒,有趣得很。

    “父亲,我们都是男子,就算到时候真的要办婚事,也不会有迎亲之举的。”

    惊蛰并不想坐轿子进宫,更不想游城。

    若非这件事要摆在明面上来谈,就非得公开,不然惊蛰更喜欢清静简单的方式。

    岑玄因叹了口气:“你这傻小子,你要是一直在宫里,这件事稀里糊涂给办了,以后那些人,就更该有难听话。”

    惊蛰正要说话,就听到岑玄因驳回。

    “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我也知道你并不在意这些,但你不在意,可我在意,我可不许他们对我儿子指指点点。”岑玄因拍板,“你别管我,回家待着去。”

    惊蛰被岑玄因赶回家,待了好几日,发现库房的东西一日日多了起来,到了最后,竟是连庭院的位置都被摆满了。

    再到纳徽那天,吉时刚到,礼部官员就到了岑家门外。

    那如流水被抬进岑家大门的箱子,让满城的人都意识到景元帝是来真的。而到了下午,从宫中又传了另外一件事,岑玄因亲至皇宫,也奉上数十箱东西。

    虽然没有早上那么大张旗鼓,却也没有藏着掖着。

    惊蛰一想到那些悄然消失的东西,没忍住笑了起来。

    岑玄因此举,可谓是石破天惊。

    尽管皇帝说的是成亲,可谁不是默认将惊蛰当做是被娶的那个人,可如今岑玄因上了皇宫,也送上了大礼,如今来看,这礼数岂不是乱了吗?

    这其中就有礼部官员最为跳脚。

    这事儿本来就史无前例,办得尤为艰难,他们正在这战战兢兢的时候,岑玄因没和他们商量就来了这么一出,要是皇帝发起怒来,他们有几颗脑袋能掉的?

    只是没想到,乾明宫竟然当真收下了岑玄因送来的东西,还派了车马亲自将人送回了府上。

    这日后,京城各种风言风语,就有不同。

    早些时候各种污言秽语,唾骂嫌弃,比比皆是。

    虽然男子与男子在一起的事情并不罕见,但也从来没有过男子与男子结婚成亲的事。自古以来男女阴阳结合,传宗接代,乃是祖宗家法,就从来没有变更过。

    景元帝此举,的确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就连皇帝都被议论纷纷,就更别说这风波中的另外一个人,会遭受怎样的骂名。

    虽然不是人人都知道岑文经,但是谁都能将景元帝的“那个人”骂上一句佞幸。这大抵是岑玄因憋着气,也要给景元帝送聘的缘故。

    乾明宫将聘礼收下了。

    这消息传出来,原本有些刹不住车的恶言恶语一时间又换了另外一种怪异的传闻。

    如今这酒馆茶楼里,谁人坐下,不得将这件事提上二三句?

    “嘿,听说了吗?前些天从宫里抬出来的东西,绕了满满一城,走了三圈都没走完……”

    “比起几十年前先帝娶妻那会儿都肆意!”

    “那可是皇帝娶妻,普通人家哪里能比得上呀?”

    “谁说是娶妻了,难道你们就没有听闻岑家也给宫里下聘了吗?”

    “真是新鲜事儿,这没听说谁给宫里下聘的,这到底是谁娶的谁呀?”

    “这看着,倒是有几分真心……不然哪个愿意倒插门啊……那可是皇帝……”

    “这哪是倒插门,这两家都送了东西,难道是在男子与男子成亲,与男女之间别有不同?”

    “说的什么混账话,除了这一桩之外,哪里听说还有男子与男子成亲这样荒唐的事情?”

    “嘿,说不定往后,还真有不少……”

    “之前都觉得,岑家攀上了皇家,保不准是送子换荣华富贵……可如今看起来……”

    “……这难不成,还真是有情有义?”

    啪!

    那茶楼中有那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声音洪亮:“您可是说对了。”

    “洪老头儿,怎么不说你的书,反倒说起这了?”大堂里,有人抬着头,叫了声,“这可没什么古好讲。”

    “这街头巷尾,现在还有谁有那心思听着说书呀?”

    这说书先生这话抛出来,茶楼里顿时哄堂大笑。

    的确如此。

    眼下这事,便是这京城里最热闹的。

    甭说是这京城里,传出去,纵是大江南北,也没有不知的。

    “那你方才之话,又是怎么说?”有那好事者高声叫道,“你要是说得好了,这赏银照给不误。”

    “多谢多谢。”

    洪老头拱着手,朝着四周拜了一拜。

    “且说那陛下原本就是九五至尊,若是只贪慕一人的容貌,那这世间有什么东西要不得?陛下这么多年都没有娶妻的打算,宫中这么久都没有子嗣出生,这多少能看得出咱们这位陛下的挑剔。”

    这话说出来就有几分道理,旁人听了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再说了……能叫那老丈人进了宫来给自己下聘的,古往今来就没见过哪家姑娘人还没抬过去,东西就送了过来……”

    这洪老头有那三寸不烂之舌,说起话来舌灿莲花,那叫一个头头是道,竟是接连不断说了半个时辰,等到那话了了,这茶楼里竟也有许多人被他那话所说服。

    洪老头得了不少赏钱,而这些原本聚在茶楼里面吃茶闲聊的人待出了门去,又忍不住将这话又传了出去。

    而这京城之中又有多少茶楼酒馆呢?

    “却说,那岑文经曾是……其父更是……若非是陛下巧取豪夺,以他这样的心性……”

    “听说了吗?原来是陛下强迫……”

    “正是正是,万万没想到爱得更痴狂的人,竟会是这冷面皇帝……”

    天晓得,张世杰在明光客栈吃酒的时候,耳朵里听着那些江湖客的话,差点没把酒水给喷出来。

    ……这些传闻怎么越来越离谱!

    他这些天,之所以人还在京城,就是为了帮岑玄因筹备东西,他在其中忙忙碌碌,自然也比外人知道更多。

    这身处其中的人,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就更加别扭起来。

    只不过,这听着倒是比前些日子的,要好听许多了。

    张世杰摸着直接下巴,将那胡子扯了扯,决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今晚就找岑玄因去,也让他好好听一听这强取豪夺的版本。

    …

    百丈楼内,茅子世笑嘻嘻地拍着牟桂明的肩膀:“果真是老本行,还是得叫你这样的熟手来做事,才更为方便些。”

    牟桂明尴尬笑了笑,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小团。

    他的命虽然是留了下来,可是到了茅子世手底下做事,却未必是个好。茅子世的性格,难以琢磨得透,有些时候更是想一出是一出,总是将人折磨得半死。

    而今牟桂明所有的家产都被抄了,人也挨了好多棍,是到前些天,才能下了床。

    只是也好过丢了自己的命。

    如今他走仕途无望,也只能是这样了。

    “你看起来好像还有话要说。”茅子世挑眉,“莫要吞吞吐吐。”

    牟桂明迟疑:“我只是有些不太明白……”

    要控制民间的舆论,说起来并不难。

    虽然有些时候,那实话听着有些刺耳,但实际上便是如此,想要愚弄民心,并不是一件麻烦事。

    虽然许多人也觉得这件事荒唐可笑,然而这几年来景元帝在民间的名声并不如从前那么差,再加上几次叛乱平定之事,百姓天然对皇帝有着敬畏之心,虽然私底下会议论些许,但骂的并非皇帝,更多的是会辱及岑文经。

    牟桂明插手,不过是将那些言论再扭转回来——那位陛下似乎并不高兴旁人对岑文经的侮辱。

    然而,民间事,比起各路官员,那还是大有不同。

    “最开始的时候文武百官对此事不是非常抗拒吗?我听说就连礼部也并不想插手此事,只是为什么到后来……”

    “呵。”

    茅子世低低笑了声。

    “那群人就是贱得慌,骨子里都透着软弱的脾气,不抽上几巴掌就不长记性。”

    这犀利难听的话,吓得牟桂明跳了起来,若非想起这到底是哪里,怕不是得上去捂住茅子世的嘴。

    “陛下登基到现在也有好些年了,将到而立之年,膝下仍没有子嗣,你当那些人不着急吗?”茅子世不紧不慢地说道,“但你瞧瞧,可有谁敢张扬放肆?”

    别说是冒死劝谏了,这两年间都没什么人敢劝皇帝立后。

    “不过是仗着这两年陛下的脾气好了起来,觉得陛下好说话了,这才装腔拿势,想要逼迫陛下。”茅子世把玩着手里的匕首,摇了摇头,“却根本没有想过陛下的脾气之所以会变好,可不都有赖于惊蛰吗?”

    是他们的因果弄错了。

    牟桂明忽而想起,景元帝在登基时,曾接连砍下许多人的脑袋摆在朝堂上,当时嗜血残忍的举动,吓破了许多人的胆子。

    而今看来,景元帝的脾气,竟是从来都没有改过。

    他喃喃:“……所以他们只不过是意识到……他们所劝阻的……”

    景元帝显露出来的残忍,反倒提醒了文武百官,叫他们意识到,岑文经正正是能制衡,控制景元帝的人。

    “如若他们不同意……”

    牟桂明看向茅子世。

    “莫怕,”慢慢的,茅子世露出个有些嗜血的微笑:“陛下,会杀得他们同意的。”

    牟桂明蓦然打了个哆嗦,不由得又缩了缩。

    这位茅大人能跟在景元帝的身边这么久,这性格上,倒是有些类似哈。

    …

    夏日里,那燥热的温度,让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就算到了晚上,晚风里也带着些许余温,根本叫人静不下心来。

    惊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紧张,还是真的被这夏风所蛊惑,叫人有些难以入眠。明日早早就要起来,他现下却是连半点困意都无。

    “惊蛰?”

    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叫惊蛰回了神,岑玄因就站在廊下看着他。

    “夜半时分,你还不睡?”

    “夜半时分,爹还不睡?”

    惊蛰用一模一样的话,回着他爹。

    这深更半夜,他爹不该在睡觉,怎会在这?

    岑玄因撑着窗,轻轻松松就翻了进来,背着手在屋里面溜达。

    “你娘想着你要结婚的事,高兴得不得了,在屋里面给你绣手帕呢。”岑玄因这声音听着酸不拉几的,“这都多少年了,也没见给我绣一个。”

    明天都要办婚事了,结果大半夜还不睡觉,就坐在床头绣。

    柳俊兰不睡,他自然也睡不得。

    惊蛰无奈:“您连儿子的醋都要吃吗?”

    “陛下不也连我们的醋都要吃?”岑玄因没好气地说,“我这点能算什么?”

    惊蛰摸了摸脸,不敢说话。

    ……都怪赫连容表现得太明显!

    岑玄因走到惊蛰的身旁,看着他拿倒了的书,也不戳破他的心思。

    “之前来讨我们同意的时候不都理直气壮的吗?怎么临到头了却是紧张了起来?”

    惊蛰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并非害怕,也不是担忧,但就是有些坐立不安。”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的手指抓着那卷书,却根本看不进去。

    “我原本以为我会一直一个人走下去,只是没想到峰回路转,如今家人都在我的身边,而我……”

    他顿了顿。

    “也会与我另一个喜欢的人,组建属于自己的家。”

    他的声音有些温柔,带着几乎不可思议的叹息。

    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在惊蛰的嘴里就变成一个简简单单的词语。

    家。

    看着惊蛰,岑玄因的心都不由得柔软了下来,有些时候他也叹息,当年的那些教诲,将他养成了这么个纯粹的脾性,这样的人,行走在这世间有时未免太苦了些。

    他遇上景元帝,是他最大的不幸,却也是他最大的幸运。

    岑玄因摸着惊蛰的脑袋,轻声说着:“当年我娶你娘的时候,紧张得连着三天三夜都没睡着觉,到了新婚夜,我搂着人就睡着了,直睡了一天,把你娘给吓坏了,以为我出了什么毛病。”

    惊蛰扑哧笑出声来。

    “哪有您这样的新郎官呀?”

    岑玄因也笑起来:“是啊,怎会有我这么离谱的新郎官?但这世上既有我这么离谱之人,那更离奇的事情也会有之。”

    他揉了揉,又揉了揉,觉得惊蛰脑袋的手感真的不错。

    “明日放心,一切有我。”

    岑玄因这么说的时候,惊蛰不由得闭上了眼,轻轻蹭了蹭阿爹的手。

    那种暖意,把他整个人都包拢了起来。

    “不过……”

    话到这,岑玄因有点迟疑。

    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他来说有些为难,憋了好一会,岑玄因才挤出话来,“那,陛下一开始,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没为难你吧?”

    惊蛰微愣,“什么为难?”

    “就是,他没强迫……”哪怕是岑玄因这种强悍心脏的人,要说出这样的话,也忒是为难他,只他想起张世杰那夸大其词的话,这心还是悬着,“他要是真这么对你,那我定要……”

    “爹!”

    惊蛰好气又好笑,抓着他的手摇晃。

    “你说什么呢……我和他一开始,最初认识的时候,我当他是个侍卫呢。他要是强迫过我,我跑还来不及呢,怎会……哎,外面的传闻,你不要说什么就信什么嘛。”

    “好好好,是爹错了,是爹错了。”

    岑玄因被惊蛰晃得讨饶,无奈地笑起来。

    “谁让你相中的,是个厉害人物呢,爹不多提着点心,怎么能够?”

    “您还是快去歇息吧!”

    惊蛰抱着岑玄因的胳膊,将人送到门外。

    岑玄因弹了弹惊蛰的脑门,这才抱着手溜达着走了,只从那背影来看,倒是比来时轻松许多。

    送走岑玄因后,惊蛰轻巧地跳了起来,将屋里收拾了一番,刚熄了灯打算歇息,只是这人刚刚爬上床,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将他所笼罩。

    在这漆黑之中,仿佛有某种怪异冰凉的注视,正牢牢地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那是一种贪婪的,如同鹰隼的视线。

    惊蛰慢慢站起来,迎着那道异样的眼神走去,漆黑之中,他走起路来有几分迟疑,但断断续续的,他走到了那人的面前。

    他碰到了一具温热的躯体。

    惊蛰抬起手,摸着他的胳膊,亦或是坚硬的胸膛,然后慢慢地摸到了他的胸口,听到那一声接着一声强劲有力的心跳。

    这画面,有些怪异的熟悉。

    仿佛在许久之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场景。

    “……你怎么来了?”

    惊蛰喃喃,恍惚以为是梦。

    明日就是婚礼,赫连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一只大手抚上他的后脖颈,两具身体交缠在一起,惊蛰如同疲倦的雀鸟,栖息在了宽阔的肩膀上。

    冰凉淡漠的声音里,却有些闷闷不乐。

    “想你。”

    那冷漠的男人道。

    “很想。”

    多么奇妙,仅仅不过是出宫月余不到,竟会是如此想念。

    就连这最后一夜,也无法再等。

    寂静的宫廷内,越是临近日子,那种思念的情感,竟如野草疯长,根本消失不得。

    也不知道那冷硬的心底,到底是如何滋养出这般多无畏无惧的疯狂。

    “不是说,不到时辰,不能见……”

    赫连容吻着惊蛰的侧脸,而后一口咬住他的脖颈,刺痛让惊蛰被迫扬起了头。

    “你瞧不见我,”大手盖住了惊蛰的眼,“便不算见面。”

    惊蛰抿着唇,哪有这样偷换意思的?

    但……那一点一点的焦躁不安,被男人这分外幼稚的动作全都抚平,只余下无尽的轻快与思念。

    “……我也想你。”

    他说着,吻着,隔着黑夜与手,咬住了赫连容的唇。

    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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