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化实验室的灯光白得晃眼,云予靠在墙边仰首望着扭曲的天花板,缓了片刻,随后慢慢将注射器中余下的半管液体全部推进自己的身体。
苍白的嘴唇轻轻颤动,印着一道鲜红的齿印。
室内放置了几个需要恒温的培养皿,云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温度计,确定室内温度宜人,才再度合上那个齿痕,调动痛感强行放松冷到紧缩的脊背。
用过浓度过高的抑制剂就是这样,极度畏寒,忍一会就好了。
云予一向是个能忍的人。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有条件申请到强效抑制剂。在被聘入研究院之前,只有一间昏暗的屋子,和一些自制的简陋提纯设备。
曾经每一个发情期,数不清的日夜,他都忍下来了,可这次他忍了一会儿又觉得,本可以不用忍的。
如果不是段霖拿走了他的抑制剂的话。
人在精神脆弱的时候,总是习惯找一些东西来埋怨,段霖成了那个“怨灵”。
云予使着仅剩的一点力气摸出手机,进行操作之前却发现段霖倒先拿着强效抑制剂的临床数据来质问了。
他顿时好像又长了一点力气,果决地将段霖划进黑名单,判了无期。
哭死在他面前都不会拉出来的那种。
还好,畏寒的症状几分钟后便消失,只是紧随其来的却是翻江倒海般的病理性神经痛。
脑袋,肌肉,内脏,凡是神经密布的地方都像被猛兽咬住撕扯过一样,云予渐渐靠不住身后的墙体往下滑,再也握不住手机。
半小时后,云予衣衫整齐地拉开实验室的门,丝毫看不出变化,他还是那个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完美无瑕的云首席,除了嘴唇上那道可以忽略不计的裂口。
宋川一直守在门外,从云老师进去到出来里面什么声响都没有,他以为高浓度的抑制剂对于云老师这种顶级omega来说和普通抑制剂没差,便急忙上前汇报。
“云老师,前线指挥部急电!”
云予松开门上的扶手,将将找回身体的平衡:“接到办公室。”
和前线指挥部通话时是不会有第二人在场的,等待连线的空隙,他给自己来了一针营养剂。
很快,视讯接通,季城出现在镜头里。
比起上次的潦草,这次季元帅简直可以用狼狈来形容。
军帽歪斜地挂在头顶,军装上多了几个洞,季城语速极快的切入正题。
“云予,昨夜我亲自带领部队潜入乌拉山脉准备奇袭,但是联盟的军队一夜之间突然更迭了武器,相当顶尖的仿生技术,战力千倍增长,我方一大批战斗机甲严重损毁,我已经连夜让人运回去研究院了,你准备安排人员接收。”
季城语调平淡,和国会议员开会一样,仿佛昨天那场激战他并非参与者,而是旁观者。
云予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
战局已然出现了变化。
深思熟虑后,他果断做出决定:“这样治标不治本,我需要亲自上前线看看敌方的新武。”
像是触发了神经机关,季城几乎没有迟疑:“不行,你是omega。”
云予垂眸。
又来了。
alpha的狂妄自大果真是不分场合。
“omega怎么了?”云予隔着投影和屏幕上的那个人对视,声音冷到了冰点,“你们alpha不也要等着omega给你们送武器?”
季城愣了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马上要进入发情期,这个关键时刻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风险。”
看着云予没有融化半点的表情,季城权衡了一会儿做出退让,“发情期结束之后,我立刻让人去接你。”
云予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皱起眉:“两个月?”
季城取下帽子拍了拍上头的灰,重新戴好,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笑容依旧自信强大,像是不曾落过下风。
“昨天只是个小意外,帝国拥有十六星最精锐的部队,两个月还是等得起的。”
退一步海阔天空,双方算是达成了一种微妙平衡。
断线前,季城抛开帝国元帅的身份不谈,私人地向云予表达了一下关怀。
“云予,必要时候不要推开段霖,保护好自己,活下去,胜利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兑现承诺,你信我吗?”
云予在他热切的注视下浅浅点头。无论他曾经对alpha有多少偏见,至少这一刻,他除了相信别无选择。
一番舌战,云予有点口渴,他按下内线接通宋川。
“一杯水。”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舌尖忽地品到一丝铁锈味,需要别的什么东西压一压,于是又道,“一杯水,蜂蜜水。”
云予抿下最后一滴蜂蜜水,得出了一个消极的结论——
科技不是万能的。
抑制剂能压下omega体内信息素的躁动,却无法根除omega对信息素的渴望。
对抗发情期先兆是一个不能有一点疏忽的过程,云予这几天都住在公寓里。
这天他比往常晚了许多到家,刚到楼道就发现了害他晚回家的罪魁祸首。
“云予……”段霖叫他,声音讷讷的,语气丝毫不见发信息来质问的强硬。
网上重拳出击,现实唯唯诺诺,就是段霖本人。
这一刻云予似乎得了联觉症,视觉感知到的东西牵动了其他感官。
冷热交替,神经痛,脱水,虚弱,一整天的负面感知一口气涌了上来,在云予脑海里叫嚣着上去给他一巴掌。
段霖逆着光站在楼道里,身影在黑暗的包裹下更显高大,手上却拎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浅蓝纸袋,像大学城边精品文具店里那种小情侣会喜欢的礼袋,然而和段霖放在一起看上去十足违和。
每次段霖的手边出现这些东西都有奇怪的事情要发生,譬如震惊宋川三万年的草莓便当盒。
云予定了定神,按下胸中失控的情绪:“走开。”
说着要去开门。
“谁准你不打招呼就来公寓堵门?”
段霖似乎很委屈:“过来之前我给你发了消息,你又把我拉黑了……”
云予鼻腔发出一声不屑的气音,无论段霖表现得多么无知且无辜,这都是他应得的。
恶魔不会因为失手灭世就被上帝原谅。
现在上帝并不想看见段霖,并希望他有多远滚多远。
“你不懂拉黑是什么意思吗?我以为我的态度足够明晰了,拉黑代表着我单方面驳回你的一切诉求,如此上门你不觉得无礼吗?”
云予的声音在楼道里衬得空灵,声控感应灯随之熄灭,他看不清段霖的脸,单听声音云予就能想象到他现在眼眶有多湿。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把这个给你。”
段霖双手扭捏着献上纸袋,蓝色的缎带缠绕修剪整齐的手指泛着流光,系成一枚蝴蝶结。
视觉上模棱两可,像是礼物除了礼物本身,还包括了献礼者。
“里面是什么?”云予没接,谨慎地朝段霖挑了挑下巴。
“温和抑制剂。”
“温和?”
云予一时间不知该说他天真还是无知,压抑天性从来不存在温和的手段。
察觉到云予的怀疑,段霖连忙加强推荐力度:“我找了学校医学院的权威教授帮忙,这是他们改良过的特别配方!”
“怎么特别了?”
段霖犹豫了一下,开口时总觉得有些别扭:“他们提取了我的信息素……”
气氛一时凝固结块,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只有空气中一些难以言明的旖旎在缓缓流动。
往抑制剂里添加alpha的信息素,然后注射进omega体内。
而后还是那个清冷的声音先打破宁静。
“你的……信息素?”
“嗯,我们信息素的匹配度很高,这样不用标记也可以起到安抚的作用,更温和地帮你度过发情期。”
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奇人想到了这个办法,但听上去的确可行。
同时也存在一个巨大的问题,并非技术上的,而是伦理。
除了摄入方式不同,这样和接受临时标记又有什么区别?
这分明就是假性标记。
云予不明白段霖为什么愿意做到这份上,他的脑回路无人能懂,恐怕个中原因只有他本人才知道。
“段霖,你还记得自己的底线吗?你只标记心爱的o,即便是假性标记。”
蓝色蝴蝶结被指甲刮出一根长长的绸丝,段霖呆在原地,云予从他眼底仿佛窥见了直达灵魂的震颤。
段霖被黏在地上似的,每一下脚步的挪动都显得艰难,嗓子也短暂地失声了,嘴张了数次都发不出声音,像是云予提出了什么宇宙起源之类的哲学问题,无言以对。
直到最后他定定地看着云予,眼里似有光亮起,有什么难以诉之于口的东西正叫嚣着呼之欲出,两人相视默了半晌,他喑哑着开口:“云予,其实……其实我——”
看穿段霖的踟蹰,云予暗自叹了口气,选择直接打断他,替他开这个口:“不用不好意思拒绝,我知道你的答案,段霖,存有怜悯之心的确是你和其他alpha的不同之处,但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以后也不要再操心我的事情,这不是你能管的,我自己能解决。”
随着云予一字一句的劝诫,段霖的眸光一点一滴黯淡,刚刚燃起的一点儿火星瞬间被扑灭了。
云予在人前永远风轻云淡,像万能的神主一样,仿佛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他解决不了的问题,再大的麻烦,他弹弹指尖就能搞定。
云予转身要走,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段霖的手掌干燥,温暖,和omega冰凉的体温反差强烈。
云予深不见底的视线落在那只握住他的手上,眼神仿佛在看一只断肢。
段霖倏地松开手,仿佛受了惊吓。
对于云予那一记眼刀,他接受良好,不痛不痒,只是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发现面对云予时,他总是不受控地想要突破他们之间的距离,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牵引着,又像光之于葵,氧之于人,一场始于本能的追逐。
“为了帝国。”段霖喉咙干涩,突然蹦出一句缘由,“你是帝国最优秀的研究员,是开启战争胜利的钥匙,帝国需要你,帝国的子民也需要你,所以……别拒绝我好吗?”
段霖的眼睛很通透,能直接望进他心底,所以云予知道他所言非假。
并且这理由乍一听,很合理。
也许他真是一个爱国爱民的四好公民。
云予在门口站得笔直,直到段霖觉得眼睛有些酸时,云予终于有了进一步动作。
他抬起右手握拳,斜交在左肩,朝段霖致了个军礼。
“段霖,我谨代表帝国子民、军方感谢你所做的贡献。”
云予突如其来的郑重让段霖受宠若惊:“不,不用谢。”
随即又垂下眸子。
其实他也是帝国子民。
“不过很晚了,我要休息了。”云予倚在门边下逐客令。
“啊?哦。”
上一面还享受无尽殊荣,下一秒又变成了普通路人,段霖有些落差感,他朝电梯口走去,步伐缓慢稳当,三步一回头,像在走t台。
在又一次回头发现云予仍只是靠在墙边时,他终究还是没忍住:“……你不请我进去喝一杯茶吗?”
云予轻拂衣摆,视线随意落下:“不了,没烧热水。”
“……”
连敷衍都不想敷衍他一下吗?!
段霖忿忿地按下电梯按钮,可他一点儿都生气不起来。
面对云予,很多用道理解释不清的事情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也搞不懂。
就像得知云予即将度过一个艰难的发情期,想要帮他,救他,安抚他,当然也是情理之中。
送走意外之客,云予进了家门。
说要休息当然是场面话,那只是用来赶客的借口,现在远不到云予休息的时候。
按照原定计划他得进书房继续工作,只是走到书房口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二楼。
研究院分配的公寓是复式的,只是二楼云予严令禁止任何人踏入。
云予推开了左手边第一间屋子,空气里有一些灰尘,他打开灯,空空荡荡的屋子轻易显出全貌。
里面除了一些基础的家家具,几乎没有别的东西,除了墙边的橡木置物架上放着一副女人的画像。
那女人极美,神态和云予有几分相似。
毕竟这画像是云予参照自己的脸画下来的,画像里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而这间屋子,是他的“巢穴”。
他在一团“沙发”形状的东西上坐下,内里的填充物比棉花还要柔软,随着他身体放松逐渐下陷,填充物争先恐后的将他包裹,像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
云予勾了勾手指,蓝色的蝴蝶结彻底散开。
看着礼袋里的荧蓝色试剂,颈边的脉搏忽然疯了一样跳动起来。
这一刻,他好像忽然感觉到了人们常说的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名为“渴望”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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