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晚安
剑光凛冽, 势如破竹。
萧粼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尖化作星点,呼吸停滞,眼都不敢眨, 浑身绷成一根弦,庞然如山的压力死死镇在他的脊背上,他从未见过化神境的一击, 直到此刻才能领略到其冰山一角。
也正是此刻, 绝对性的实力差距在他们之间划出一条鸿沟, 萧粼才终于明白为何池子霁总是那么不在意他。
“剑下留人!”廷听挡在了萧粼的面前,心跳一空, 直到那柄剑停在了她的耳垂边,险些削下她一缕鬓发,一股幽幽的寒意停留在她耳侧久久不散。
然而剑停下了,攻势却还在继续。
那股冷冽的寒意如影随形,将萧粼栖息的水池完全冻上, 银白色的剑影一道道插在他的身边,剑光灼伤了萧粼的腕骨, 刺骨之痛如凿心口。
池子霁是真的动了杀心。
“池师兄!”廷听握紧手中的剑, 汗珠滑过耳后。
池子霁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下移, 看到了同样停在他胸前一柄碧翠色的玉剑, 半晌不语。
周遭氤氲着诡谲的寒意, 婆娑的树梢际落下霜寒。
“师妹拦我。”池子霁的眸光清亮, 指尖压在碧剑上, 慢条斯理地说, “为了区区一条鲛人,用我教你的剑指着我。”
惨淡的月光之下, 少年朱衣艳烈,肤色皎白,近在咫尺,廷听连他腕骨上青筋的脉络都看得格外清楚。
池子霁收起了杀气,那股强烈的危机感却愈来愈浓重。
被廷听护在背后的萧粼猛地捂住嘴作呕了起来,大脑因为窒息空空如也,濒死的体验让他脸色发青。
这不是个好兆头,萧粼敏锐地察觉到。
在廷听拦下池子霁的那一刻,池子霁的目的就不再仅仅局限于杀了他了。
廷听感受到池子霁那言下的讽刺与质疑,深吸了一口气:“池师兄,你不能杀他。”
如果不是萧粼还有利用价值,即便池子霁在此刻把他杀了廷听也不会在意,可萧粼如果现在死了,那她还没问完的他背后之人的线索她从哪里找?!
萧粼怔了下,愕然地看着廷听,没有想到她竟然还会挡在自己的面前,明明刚刚她还对自己起了杀意,此刻却变成了保护他的壁障,一时之间心绪无比复杂。
他之前多么烦扰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此时就有多庆幸,不然廷听根本不可能拦下池子霁的剑。
“凭什么?”池子霁笑弯了眼,好整以暇地等廷听给他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
“不管他是不是太华宫的弟子,是不是我的师弟。”廷听试图冷静下来,和他分析道,“杀人乃重罪,三法司不会不管。”
廷听知道池子霁思维方式不同于常规正道,但她没想过他身为太华宫宗主弟子,正道七星,不光不拥护太华宫老祖设立的三法司,甚至敢为一己之私践踏法度。
“师妹错了。”池子霁的剑尖贴着廷听的发丝滑下,不再指着人,“今日它死在这,没有人会知道它死于我之手。”
廷听不可思议,没有想到她亲手营造出的谋杀陷阱,现在却变成了池子霁行凶的掩护。
“再教师妹一件事吧,世上能隔绝的不止有声音,能施展的也并不只有绝音结界。”池子霁友好地提示。
萧粼浑身的骨骼都仿佛被挤压得发颤,他紧掐住胸口,心脏绞痛,明明是鲛人,却体验了一把溺死的痛楚与绝望,喉口发出呜呜的生理挣扎声。
他艰难地抬头一看,果不其然看到四周无形的剑阵笼罩,缥缈的剑影高悬在四方,若不是池子霁点出,常人极难察觉。
萧粼的心便坠入谷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廷听的身上。
廷听脊背挺直,仍没有移开半步,让他如见主心骨,在浩瀚如海的压力与恐惧之中,心底却浮现出了丝丝诡异的愉悦。
他感觉他已经疯了,竟觉得此刻甚至有点美好。
“当然,如果听听愿意不顾一切去证明是我杀害了它,要如何排除万难定我的罪呢?”池子霁往前走一步,廷听就往后退半步。
两人越挨越近,直至一个危险又暧昧的距离,她能嗅到少年身上未散的血腥味。
池子霁眼眸漆黑,嘴角微勾,有条不紊地反问:“你要如何找一个无比高风亮节、公正严明的人,甘愿为了一个出身不过尔尔,只有筑基期的鲛人来定我的罪?”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凭心而论,廷听哪怕平时自认行事自利,都到不了这种地步。
他这般,与话本里主角跨越万难的路上屹立不倒的恶人,有何两样?
“假使一切都无比顺利,大理寺定罪,褫夺我七星的名号,要将我处决,谁来行刑?”池子霁想到这里觉得格外有趣,体贴地解释起来,“目前有能力将我杀得比较干净的人分布在不同的势力,要想他们合心合力,难于登天。”
他在说“杀得比较干净”时顺畅得像是在说切菜,明明说的是自己,却让人毛骨悚然。
廷听甚至开始怀疑起当初接近池子霁的行为是对是错。
她对于七星与太华宫的刻板印象,导致她即便察觉道池子霁不够光风霁月,也依然觉得无伤大雅,为她所图谋的利益而前进。
这个人危险的超乎了她能掌控的范畴。
“你想杀我,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杀我?”萧粼浑身大汗淋漓,手指陷入泥地,艰难地撑起身躯,明知他和池子霁有着云泥之别,却依然执拗地开口:“仅仅是廷听的师兄吗?”
“我在与我师妹叙话,何时轮得到你开口了?”池子霁仿佛看到了砧板上的鱼片突然开口说话,
颇为不适。
话音刚落,池子霁随意地将动了动手指,仿佛千斤鼎从天而降砸到了萧粼的身上,让他一下子呕出了血污。
剧痛让萧粼意识恍惚,他发现有些话现在不说出口,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萧粼看着汗珠从眼睫上落下,看到池子霁漠视的眼神,即便他的喉口嘶哑,他的牙齿因恐惧而不断打颤,连字句都难以连贯,但他依然无比诚挚地说:“我以鲛珠起誓,我心悦廷听师姐。”
萧粼知道曾经对很多人说过喜欢,或许在别人眼里他的喜欢廉价如石子,但至少此时此刻,他是绝对真心的。
即便他知道,廷听保护他并不是因为喜爱他,只是因为纯粹的利益,他的浑身上下都被那无时不刻的威压碾磨,心头却热得发烫。
刹那间,一道剑意从萧粼背后落下,贯穿了他的手,他狼狈地跌趴在地,手臂痉挛,血流不止,再没有力气。
“聒噪。”池子霁轻描淡写地说。
好快的剑速!廷听攒紧了手。
她完全搞不懂萧粼都大难临头了还激怒池子霁的诉求是什么,也不认为他会喜欢一个刚刚想杀他的人。廷听想转头,下颌却蓦然被冰凉的手给托住,指腹有薄茧,带着淡淡的皂香。
廷听对上了池子霁审视的目光,他明明没用力,却让人觉得很是紧张。
“它这样说,你还要护着它?”池子霁睫毛轻颤,薄唇翕动,近的呼吸交错,“那夜里,你是如何与我承诺的?”
人的要害被掌控在另一个人的手心时,往往难以说谎。
廷听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下,她当然记得,在缭音峰藏书阁的夜晚,池子霁就明确地表露过他对萧粼的态度。
可池子霁到底是为什么想杀萧粼?他再如何也罪不至死吧?
“师妹不必听人挑拨离间。”池子霁眼尾上扬,声音轻快,像是已经暴露了,便不屑于再用玩笑稍作掩饰,“像它这样的东西来一个我杀一个,腌臜的事总归落到我手上,也不会脏了师妹的手。”
“师妹日后若要找道侣,需得找才貌双全,志趣高远之人。”池子霁轻巧得说,“师兄不会阻拦你与人琴瑟和鸣,但你绝不能因为这等低劣之物而误入歧途。”
池子霁说的通情达理,体贴而亲昵,好似他只不过是个关心师妹终身大事、普通的好师兄……如果他没有想直接动手把师妹的追求者给一剑砍了还毁尸灭迹的话。
廷听骤然明了池子霁的杀意从何而来。
这理由看似说得过去,但廷听当然不会觉得他不过关心师妹,只是行事过于偏激,但她结合那夜的谈话,也不难理解池子霁的想法。
池子霁眉眼弯弯,笑不见底:“师妹在害怕我?”
“师兄误会了!”廷听抬起手,毫不犹豫地贴住了池子霁放在她脖颈边的手指。
池子霁的目光偏向被她捧住的手。
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带着浅浅的花香,衬得他的手冰得像块石头,他动作生涩,有些不习惯,周身萦绕的压抑感却不知不觉散了三分。
“师兄待我好,我明白。”廷听感觉自己这辈子没有那一次如这般绞尽脑汁,斟酌着回答,她用尽一切真诚,生怕池子霁不相信自己。
没有人知道廷听骑虎难下,不得不继续维持这段畸形的师兄妹关系。
她现在不光不担心池子霁对她是不是一时兴起,反而开始担心他们如果关系越来越近,细作身份暴露后她的性命安危。
细作之罪,罪不至死啊!
那些被池子霁拒绝的人,焉知非福。
廷听都不敢想如果她无比幸运的功成身退,躲到长音阁,半夜看到池子霁从窗口凉凉地注视着她,会是多么让人头皮发麻的画面。
一般人翻脸只是找麻烦,池子霁是要命啊!
“我明白那些利益牵扯的道理。”廷听清楚症结后大脑转得飞快,直视着池子霁,就差声情并茂了,“但我还是希望池师兄不要杀他,不是因为我维护他,而是因为我不相信我自己。”
廷听果断换了个方向劝说,提起三法司还能进一步强调结缘寺那次她的无辜。
池子霁偏心于她,自然也要她的偏心,而之前廷听的行为恰巧是在池子霁面前偏向了萧粼,一个他眼中弱小而心怀不轨的卑劣之人。
“我没有办法直面三法司的人为池师兄遮掩。”廷听努力压抑着想要挪开视线的冲动,“我与萧粼不熟,但池师兄于我有恩,我不忍师兄的名声有瑕,受人置喙。”
池子霁打量着廷听眼中的赤忱,不懂那是廷听对于求生的渴望,他只是扫了眼萧粼,意有所指:“不是为了它?”
“不是!”廷听斩钉截铁地说,“天地可鉴。”
“好。”池子霁欣然点头,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
只是很快,他就悠然地抛出了下一个困惑,“那么师妹,你半夜三更不在屋舍里,不在缭音峰,反而来找它的理由是什么?”
廷听有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感觉。
他的每一句问话都像是重重锁链,将人往漆黑的坑洞下拉扯,无路可逃。
好在相比起刚出意外时的头脑发热,此时廷听已然经过了急促而充沛的思考!她明白,回答或许不需要符合她的逻辑,却必须要贴合池子霁想得到的答案。
廷听想起白日邬莓师姐意味深长的笑容,笃定道:“邬师姐听我提起同门有个鲛人音修,说她恰好有个药方需要鲛人鳞片。”
池子霁记得那个入门大典就跟着廷听的药修,正是邬莓的师妹,若有所思地蹙起眉,明显不信:“她会这么急?”
廷听摇头:“我因修炼频繁受伤,承蒙邬师姐照料,就想快点给她,却不想萧粼刚好今日下山,怕好事多磨就追过来了。”
“只是萧粼不肯给,我不想和他多纠缠,一时想岔了才动手强抢的!”
强抢?
池子霁陷入了沉默,他的目光难得在萧粼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它一身狼藉,脖颈以及肩上的红印,再看向廷听身上的干净妥帖,确实异于他最初的猜想。
池子霁见过男性弱势的纠缠,似乎也不是他们这样的。
廷听这个理由看似离谱,但池子霁记得邬莓确实热爱捣弄些乱七八糟的药方,也不觉奇怪。
池子霁:“是邬道友想要他的鳞片,不是你想拿了他的鳞片收藏,也不是想当定情信物?”
“我是音修,但对鲛人并无偏爱,萧粼试图接近我,满口谎言,目的不纯,我怎会对他心生恋慕?”廷听坦率道。
池子霁定定地看着廷听,片刻,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原是如此。”他也没说是信还是不信,只是瞳孔一动,继续问起来,“那一开始想和我解释的时候,你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廷听心里长松一口气,她自然记得,是一句“我心悦他”,谢天谢地,她还没说三个字就被打断了,能发挥的地方也多了起来!
“我辛辛苦苦扒他的尾鳞,一片都没扒下来!”
池子霁笑出了声,像是被这句话给逗乐了,眼底的阴影散去不少:“好。”
廷听刚想松一口气,就发现池子霁引着她的手指去握上了他的剑,她手僵在剑柄上。
有主之剑通常会抗拒旁人的触碰,偏偏池子霁的剑死寂的一动不动,只任由廷听拿紧。
池子霁眼眸微敛,嘴角上扬,透着无辜的关切,言笑晏晏:“既然之前师妹心软没拿到,那现在用师兄的剑去扒它的鳞吧?”
“不然,岂不是白费今夜外出特地找它的力气?”
血渍染红了碎冰,倒在地上呼吸缓慢的萧粼浑身一僵,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廷听看着萧粼虚弱的身影,他原本白净光华的身躯此刻泥泞带伤,全不似刚想接近她时那般尽态极妍。
她本以为池子霁快信了。
池子霁这般随意地递出了剑,让她亲手去切尾鳞,看似是在帮忙,廷听却觉不过又是一轮无声的试探,威胁着说,无论真相与否,只要她动手,他就可以暂且相信,不再深究。
或许从一开始,池子霁就并没有那么在乎真相如何。
他不过是想要事情按照他所需要的方向发展,如果没有,强扭也要扭过去。
“怎么?”少年的声音在廷听耳畔轻响,亲昵中透着危险,骨节分明的手贴着她的手,让她不得不握紧剑,“不动手?”
“只是不习惯用别的剑。”廷听立即说,生怕池子霁再冒一句是不愿意还是不敢,她没有看萧粼的眼神,快速地切了几片鳞片下来,放到纳戒之中,半点没伤到萧粼。
池子霁看着她的动作,不知褒贬地笑了声:“师妹当真良善,体贴。”
“别管它了,我没下重手,让它自己去药堂喝点药便康复了。”池子霁转过身,随手一挥,四周的剑阵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再一次开始吹到这片区域,冰块乍碎化水。
池子霁用灵力牵着廷听朝着太华宫的方向离去。两人的背影肩对着肩,似天作之合,迅速消失在萧粼的视线中。
萧粼喘息着,紧紧握住方才廷听背着偷偷塞给他的药瓶,看着地面上的血渍,又想起池子霁那身刺眼的朱衣,让人徒生惧与厌。
他确实在池子霁面前看起来弱小且卑微,但他并不觉得自己输得彻彻底底。今夜别说是他,哪怕是廷听大抵都被池子霁这般行事不忌的作风吓到了。
在这个世道,恃强行凶并不出奇,萧粼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套确实管用,可感情并不是靠武力就能拥有的东西。
今晚萧粼得见廷听面具下的一面,就能笃定,哪怕没有他,廷听可能喜欢上任何一个人,但绝对不会喜欢上一个对她有性命威胁且性情阴晴不定的池子霁。
……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夜风寒凉,冗长的石阶上两人肩并肩走,一言不发。
上一次走这石阶是还是入门的时候,明明时隔不久,廷听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廷听现在想起来,其实池子霁的性格早有端倪,可她都没有往如此极端的方向揣测,只觉得谁都要负面的一面,比起他的实力算这得了什么。
石阶平稳,廷听却仿佛走在万丈悬崖边缘,随时会坠下。
如果池子霁真是个一时兴起转头就翻脸的人倒还好了,如果他眼界不那么高,随便找了个冤大头结了道侣也不错。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廷听绝对不会再觊觎池子霁的修行境界,她宁愿勤勤恳恳埋头苦学,哪怕要多和长音阁的人周旋些时间。
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现在廷听眼前的路狭窄得可怕,左思右想尽是死路,她知道池子霁虽然爱用玩笑的语气说话,却几乎不说假话,常人奈何不了他,廷听哪怕逃到长音阁里,那群长老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护着她。
怎么办?她还能做些什么?!
廷听思索到头脑发热,繁冗的思绪线团似的缠在一起,她低着头,突然看到,月光之下,两人头挨着头的细长的影子。
廷听目光凝滞,原本堵塞的大脑清空,重新开始转动。
她既然不能逃,也逃不掉,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凉风吹散了廷听的热意,她盯着地面上和自己交叉的少年的身影,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池子霁既然偏爱她,那凭什么不能偏爱到底呢?
他既然敢无视法度,不管届时是不是喜爱,他只要能一心落在廷听身上,将她置于太华宫之上,那她还愁什么?
廷听快步向前跑了几步,发丝被清风撩起,她冲到台阶的顶端转过身,仔细地打量着少年俊秀的面庞,扬起笑容:“池师兄。”
她要掌控住这把锐不可当的利剑。
池子霁掀起眼,看着廷听亲昵的冲他道着“晚安”,眼看她将要离去,他沉默片刻,蓦然叫住了廷听。
廷听脚步一顿,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师妹莫急。”池子霁从衣口拿出了一本古旧的曲谱,抬手递给了廷听,笑容清浅,“这是我路上找到的曲谱,赠予你。”
廷听迟疑着接过曲谱,上面还残留有少年身上的温热,奇异的热意仿佛要灼伤她的手心,因为太过出乎意料,她连答谢的声音都无比生涩:“多谢师兄。”
“无事,祝师妹大比夺魁。”说完,池子霁也道了声“晚安”,安静地转身消失在了传送阵里。
莹亮的光照亮这片小小天地,廷听站在传送阵边,她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泛黄的曲谱,很快意识到这是太华宫老祖的道侣——碎珏仙君的曲谱。
难怪。
廷听记得池子霁只有在外出伏魔时会穿一身红衣,她今日知晓他的行踪才敢夜半出行去找萧粼,却没想到他比平日要迅速,这么快就回来了。
池子霁特意赶回来找她,就是为了将这本曲谱送到她手里。
廷听眼里闪过几分动摇,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不再深想池子霁没将曲谱放到纳戒而是放在身上的理由,踩着凉薄的夜风踏进了传送阵之中。
药堂飘着苦香,灯盏内的灵石闪烁莹光。
天色将将泛起鱼肚白,这个时辰药堂内没什么人。
邬莓听到脚步声仰起头,一见廷听走进药堂,立即放下手里的书朝她招起手:“怎么这个时辰来药堂了?”说着,邬莓鼻子微动,皱起眉上下打量着廷听,“你受伤了吗?身上怎么有腥味?”
“不是我受伤。”廷听摇头,任由邬莓拉着她上下查看,乖巧地解释。
“不是你?那岂不是……”邬莓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怪,眼神炯炯有神,期待地看着廷听能给她讲一出比戏台子上更精彩的故事。
廷听:“和池师兄有点关系,但也不是他的。”
“还有第三个人?”邬莓倒吸一口凉气。
廷听差点忘了自己来药堂到底是要干什么,捏着鼻梁,想说事情和邬莓想的不太一样,但仔细一想,好像也非常离奇。
算了。
这短短的插科打诨竟让廷听放松了几分。
“我来是想向师姐道谢的,那药很有用。”廷听诚恳地说,从纳戒中取出新鲜的尾鳞,递给邬莓,“听琼音说,鲛鳞有入药之能,我去寻了些,也不知对邬师姐有没有用。”
不管池子霁到底信不信,廷听为了以防意外,事情必然要做到位。
“鲛人鳞?”邬莓惊奇地用指甲捻了一片起来,上面残留着池子霁寒凉的剑意,银蓝色的鳞片晶莹剔透,宛如凝聚着月华,“这个好新鲜啊。”
她平时能找到的材料都是鲛人鳞片磨成的粉,粉里还掺一堆杂质,筛都要弄半天。
“真的给妾身?”邬莓看向廷听,毫不掩饰她的惊喜。
廷听点头:“自然,专门找来给师姐的。”
“那妾身就不客气了。”邬莓果断收下,找了个盒子将鳞片放进去,而后飘到了廷听的旁边,白嫩的小手贴了贴廷听的额头,“怎么了这是,妾身感觉你没什么精神呀。”
说完邬莓抬手摸出一个茶杯,顺手泡了杯灵花茶推给廷听。
“我有些事想不明白。”廷听坐下,看着邬莓飘到一侧高高的椅子上坐着,刚好和她视线平齐,“今天池师兄与我说,日后我找道侣,要找才貌双全,志趣高远之人,他会为我把关。”
邬莓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明显透出迷惑,捧着茶杯的手指不断摩拭,似乎在脑内尝试去理解说话者的心路历程,呢喃道:“这是那家伙的真心话?”
她不知晓廷听将那药给了萧粼,心里默认是池子霁吃了。
“什么意思?把人拢到身边自诩是娘家人,等着以后送嫁吗?”邬莓百思不得其解。
这下子,不明白的人多了一个。
“有没有可能。”门上的幕帘拉开,琼音走出来,脸上还有红色的睡痕,凑到她们旁边,兴致勃勃地参与探讨,“大师兄可能还没弄清楚他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庭广众之下偏袒,和姜新月争风吃醋,当着众人的面宣誓主权,事都快被他做完了,你来一句他还搁这迷糊呢?”邬莓字字珠玑。这话说来她都觉得可笑,但是说完却沉默了,开始纠结到底有没有这个可能。
琼音:“怎么不可能?他不是元阳之身还没沾过什么情爱吗?”
“你不知道!”邬莓压低了声音,匪夷所思地说,“就算他自己没碰过,修仙界血雨腥风什么妖魔鬼怪没有,他这么多年在外见的比话本子里还精彩的多了去了!”
“一叶障目。”琼音一针见血道。
邬莓语塞,竟说不出话反驳。
“什么血雨腥风?”廷听好奇地看向邬莓。
邬莓想了想:“你们知道上任破军叛逃,现在是十恶之首的事吗?”
“我听说过,是老祖的师兄!传闻他过去修无情道,最终修岔了气,道心毁了。”琼音来劲了,“所以其他七星都很忌惮大师兄,怕他效仿旧人,一个想不开就叛逃了!”
前人挖坑,后人乘凉。
“差不多,除了不希望池子霁重蹈覆辙的人,自然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前仆后继地想破了他的道心,让太华宫出一个十恶。”邬莓娓娓道来,“要知道,秘宗也就出了两个十恶。”
七星的又一任破军叛逃,其人还是太华宫的宗主弟子。
那真是精彩。
廷听在邬莓期待的目光之中提出疑惑:“可是池师兄修的也不是无情道啊,破什么道心?”
“妾身怎么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邬莓笑道,若有所指,“不过我这儿有不少好药,如果听听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拿。”
她也不装了,既然廷听提起了这个话题,她就差直白地林列出来给廷听看看到底能有多少花样了。
“毕竟生米煮成熟饭也是个办法。”邬莓提议。
“……现在还为时过早。”虽然没准备要,但廷听也没有直接拒绝,她想起之前和姜新月对峙时提到过,境界差距两个之上时,双修容易爆体身亡。
廷听做下决定之时,就做好了会发生什么的准备,只是以池子霁样貌身段,她也不亏就是了,没太在意。
“既然听听有这方面的想法,还特地来药堂来找我们!”琼音斗志昂扬,抬手就从纳戒中丢出了十几本情爱话本,各个都是市面上拿得出手的热门题材,“那必然不能空手而归。”
邬莓凉凉地说:“纸上谈兵。”
“灵感来源于生活,生活往往比话本更精彩!”一到琼音擅长的领域,她就说得头头是道,“话本里写感情纠葛一般只敢写到十条船,现实中那可是几十条船都不奇怪!”
廷听随手摸起一本:“我看过不少,只是最近都太忙了,没怎么看这些闲书。”
眼前的书脊蓦然被琼音捏住,往后扯了下。
“说什么呢?”琼音满面笑意,“别人合欢宗女修白天清晨陪剑修看日出,上午听和尚念经,下午同世家弟子游湖,晚上拉妖王观星,半夜与弈修下棋。”
“她们都没觉得分.身乏术,你连多看几本书学学技巧的时间都没有吗?”
廷听哑口无言。
邬莓赞同:“有道理。”
“我们的目标不是让大师兄意识到感情,而是要拿捏住他,让他后悔说出让你挑道侣的话。”琼音振振有词,“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那么听听首先要记住,不能表露出你对他有任何情爱意义上的好感!”
“所言甚是。”邬莓鼓了鼓掌,“我支持。”
她就想看池子霁那副事情超出他预料,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廷听陷入思索。她想起小时学的“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反复揣摩着琼音的话,隐约明白了两人的意思。
她只要站在师妹的身份上行事就行了,不论池子霁如何误会,她都要站在绝对有力的位置。
不过是比耐心罢了。
“还有一件事。”等琼音讲完她纸上谈兵的意见,邬莓才慢吞吞开口,“你也知道,觊觎池子霁的人不少。”
“太华宫内外表光鲜,内里鱼龙混杂,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知那些家伙可能有什么花样,但肯定有人看不惯你。”
“宗门大比在即,你切记小心。”
每当宗门大比,事务堆积,总要发生些事端。别说太华宫,长音阁也不例外。
牵涉到论道大会的人选,在利益牵扯下,即便没有池子霁,廷听也不会掉以轻心。
大比近在咫尺,连空气都仿佛焦急了起来。
连平时放养的师尊毕牧歌都把廷听唤到面前,问了句“你准备好了吗?选曲定了没?”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才放心。
“对了,廷听。”毕牧歌倚着细弦,朱唇玉面,留仙裙如白瀑,指尖绕着一株凝昭花,提醒廷听,“大比也没几天,你和池子霁稍微走远一点。”
廷听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毕牧歌。
“你平时看着挺聪明的,怎么这种地方反而领会不到?”毕牧歌奇异地打量了下廷听,见她是真疑惑,叹了口气,“宗主闭关,这几年的大比事宜都由池子霁代为打理,为防流言蜚语,你理应避嫌。”
廷听惊诧:“不是长老打理?!”
在长音阁时若阁主不得闲,必然是多位长□□同打理,以防权利外挪,利益失衡。
太华宫竟敢将大比之事交给宗主的弟子?!
那如果有朝一日池子霁真能落她手上……廷听袖口下的小手攒紧,都没敢往下想,反正这辈子就搏这一次。
毕牧歌:“各有各的忙活,哪顾得上来。”
“弟子知晓了。”廷听乖巧点头。
殊不知,除了她们师徒这边,另一处恰巧也说起此事。
太华宫正殿。
“你最近要注意一下。”邹无忌踮着脚撑在桌案旁,看着几乎被埋在阵法与书卷之中的少年,耐心地说道。
“您有时间可以检查阵法和秘境,而不是站在旁边看热闹。”池子霁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要注意什么?”
注意不过劳吗?
邹无忌一噎:“你既代宗主理事,了解大比的内容,就要和你那小师妹保持距离,以防流言蜚语。”
“什么意思?”池子霁捏着玉简的手一紧,玉简发出了“咔哒”的碎裂声,他笑不见底,声音放轻:“有人质疑我泄题?”
“还没,但是你得注意一点,恐生事端。”眼看着池子霁脸上的不耐烦要溢出来,邹无忌提醒。
“注意?”池子霁突然笑起来,本就精致的五官难掩艳丽。
廷听拿了曲谱多半要专心练琴,她一忙起来那是谁都不理的,池子霁本来打算这几天忙会儿,也有空让他稍微静静想一想。
本来事情安排的好好的,偏偏有人来这么一出!
池子霁最烦别人不管好自己,反而用流言束缚他的行动,逆反心理说起就起,当即就不乐意了。
池子霁这一笑,邹无忌反倒警惕起来:“你不要乱来!”
“怎么叫乱来呢?”池子霁站起身来,“啪”地将玉简往旁边守着的弟子身上一甩,“多好啊,前几年都是我在代宗主理事,今年正好换换汤药!”
他笑意盎然,一字一字,声音清晰如落珠:“我不干了!”
弟子手忙脚乱地接住玉简,慌忙地看着池子霁。
“你等等?!”邹无忌一怔,没想到池子霁真的说不干就不干,焦急地开口,“流言蜚语就流言蜚语吧,随便你和你那小师妹怎么样吧,你别走啊!”
他走了这烂摊子谁撑啊!
池子霁将那堆事一股脑推到负责的弟子面前,步伐轻快,大步向殿外走去,神情肆意,细长的马尾贴在雪色的脖颈上,宛若墨染白纸,分毫不管背后洪水滔天。
“邹副堂主?!”负责人哀怨地看向邹无忌,他本来只是给池子霁打打下手,哪知道池子霁当了甩手掌柜!
邹无忌双手一甩,一边喊着“池子霁你给我停下!”一边恼火地追了出去。
一出正殿,变化术就覆在了邹无忌身上,恢复了他魁梧壮汉的外表。
却没想到池子霁走了两步停了下来,看着玉牌上的字眼,久久不语,见邹无忌追过来,抬了抬玉牌:“你和毕仙子串通好的?”
玉牌上赫然是廷听的留言“经毕师尊提醒,大比在即,恐扰师兄,近日便不习剑了,祝师兄诸事顺利。”
池子霁可不觉得这是意外。
“什么叫串通!?”邹副堂主瞪起眼,可听不得这污蔑他清白的字眼,强调,“这叫不约而同的善意提醒!”
池子霁不以为然,抬步就要去缭音峰找人。
“你师妹都说她要安心修炼了,你还去找她干什么?”邹无忌质疑道,他见少年的背影没有半分迟疑,油盐不进的样子,甚至不惜激将起来,“你不会是喜欢上你师妹准备倒插门吧?”
池子霁的步子一停,他回过头,脸上迷茫,下意识反驳:“喜欢?怎么会?”
邹无忌定住神看着他,心觉不妙。
为什么你不反驳倒插门?
“我与听听是师兄妹情谊。”池子霁语速加快,冷淡地转过身,“不要用那等轻浮的字眼来说我。”
你当我瞎啊!
“呵,谁信啊?我吃的盐巴可比你走过的路多。”邹无忌抱胸而立,本来还是只担心,一听“轻浮”二字却气不打一出来,冷哼一声,也不再管池子霁远去的身影,“我倒要等着你把这话吃回去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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