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结契
“吉时已至。”
香已燃起, 青烟缭绕。
太华宫正殿,层层叠叠的石阶宛如登天之梯,蟠龙绕在白色的扶栏上犹如镇守之兽。
廷听提着裙摆, 一步步向台阶上走去,裙摆抚过一块块地砖,银红色的披帛随风飘舞, 发簪上缀的流苏在璀璨的日光下流光婉转, 宛若仙神。
池子霁一袭红衣, 脖颈扬起,眸光好似只看得到一人, 其间满是笑意。
他身侧,不管是包括毕牧歌、邹无忌等在内的太华宫长老,还是受邀而来的一教三门四家五宗掌门、长老们,乃至于跟着长老们前来的弟子们,无一不认真地注视着少女独行的一幕。
向来爱玩闹的水墨蛟都拧着身子, 卷在空地外的墙壁之后,将典礼场地的四面团团围起来, 只是过于庞大的身躯犹如一座座墨色的山峦, 巍峨而缥缈。
廷听透过屋檐, 看到水墨蛟脑袋上顶着一对圆滚滚的似儿童画的眼睛, 不知是它哄着哪个学前堂的孩童给它画的, 滑稽中透着可爱。
本来身侧无人, 背后目光如芒刺背, 廷听压力颇大, 在看到水墨蛟脑袋一瞬好像突然放松了许多, 不由得扬起了笑容。
水墨蛟看到廷听冲着它笑,也不禁呲起牙笑起来。
为了让想凑这个热闹的水墨蛟乖乖不捣蛋, 宗主专门给了水墨蛟一个在正殿旁搁脑袋的位置,让它能近距离观摩典礼。
廷听看到它就想到了当初入门考试时的场景。
那时她还是台阶下的考生,要依赖外物的力量来拿到成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但现在已经不同了。
廷听抬起头,愈发从容地走上去,直至来到了宗主面前。
与外人的想象不同,宗主满头白发,外表却与邹无忌本身差不多大,眉清目明,脸蛋透着几分稚气,眼中带着威严。
廷听昨夜听池子霁说过,宗主和邹无忌是同龄之人,外貌一直保持在在老祖飞升那一年。
“该说的他们许是都已说过了,孩子。”宗主笑容中透着感怀,“这担子之后就交给你了。”
他说着,将手中的画轴递给了廷听。
廷听行过礼,双手接过画轴,看了眼宗主,在他赞许的目光中缓缓打开了手中的画卷。
刚打开一寸,就能感觉到蓬勃而肆意的灵力如泉喷涌而出。
廷听缓缓打开,若有仙云从画卷中飘散而出,她瞳孔骤缩,看着越拉越长的画上绘出的赫然是太华宫的全貌。
山川,河流,云下宫殿,倚楼侧眠的水墨蛟,连壁画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更有小却活灵活现的弟子们或修炼或玩闹的身影。
简单几语难以描述其中瑰丽,哪怕廷听不懂画艺,也知晓这幅突然变得沉甸甸的画中包含了老祖多少心意。
廷听突然很难将能绘出此画的老祖和种子口中那个清奇的性格对上,在她耳中,性情和心性不同的人弹同一曲,听感也截然不同。
——你不要太狭隘了,画技和人品性格不挂钩的。
种子唐突开口。
“你醒了?”廷听狐疑地按住右眼,明明没通灵力,种子却受到了老祖的灵力影响醒来。
——你别光看手里这幅啊,你没见挂在大殿前面那幅黑乎乎的墨团画吗,她执意要挂在那儿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非说这是什么一般人不懂的艺术。
廷听一怔,蓦然看向正殿中央那幅在她眼里有些奇怪的墨画。
她在入门的第一天就见过,就挂在座椅之后的正中央,像是生怕有人看不到一样,只是因为不像是常规的人像、山水亦或是动物,来来往往无数弟子却无人去欣赏它。
这幅画最奇特的点在于它明明像是小儿随手画了几个圈,却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老祖的画,为了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一般人不懂的艺术……
廷听遽然想起藏宝阁的老祖画册中,那句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宗主……”廷听下意识看向面前的前宗主,也就是宗人恒。
“现在你是宗主。”宗人恒摇了摇头,示意廷听改变称呼,“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以为廷听想将挂在正殿中央的那幅画拿下来,将手中的这幅挂上去。
廷听点头,大步朝着那副奇特的画走去,双手将画取了下来,指尖的灵力刚触碰到画上墨迹的一瞬间,手中的画化作了一团光点,冲出了门外。
宗人恒一愣,以为有什么突发情况,追着廷听,也看向那团飞到了众人高空的光球。
廷听急匆匆地跑出去,大声喊道:“避开它!”
下方之人见状不对,隐约感觉到了当年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熟悉灵力,当即向后退去,在中央留出一块空地。
天际的云层蓦然被掀散,林野间的水墨鸟兽如受感召,疾驰而来,落在四周的墙壁屋檐下,无声地看着上空犹如耀日的光点。
画卷展开,形状各异的石块如瀑布般倾泄而出。
“哎呀,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冥顽不灵的老古董要再等个几百年,才能找到我正大光明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宝藏呢。”一个女声响起。
“老祖?!”宗人恒愕然地开口,看向空中一个无比模糊的水墨身影朝他挥了挥手。
“一抹意识罢了。”那抹身影扫了眼周围,“哟,还挺热闹,看来今儿个可是个喜庆日子。”
廷听呢喃:“老…祖?”
“我知道你,‘我’选中的下一任宗主。”老祖的虚影落下,众目睽睽之下,无比轻松地开口,“哪怕你其实不懂什么叫抽象艺术,但你至少很聪明,除了你从藏宝阁拿走的那本《清角》外,我那恶名昭彰的夫君在灵宝之中留了不少曲谱,你可以找找看。”
《清角》?!
“多谢…老祖。”廷听睁大了眼,当然记得她当初除了那把红伞还拿了一本无名曲谱,完全没想到最后帮助她杀掉九悻的竟是传闻中的神曲《清角》。
“这些是,矿石吗?”莫言笑在旁人惊愕的目光下蹲下,捡起了其中的几块石头。
“是的。”老祖虚影点头,“宝藏就是宝藏,可不是以讹传讹、真假难辨的万能许愿机,就该有宝藏的样子。”
修仙界的灵石太过于普通,哪怕堆成一座山,也称不上宝藏。
稀有矿石却不同。
倾落下来的各式矿石不知不觉堆积成了一座山,而后落在旁边的便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器械,别说莫言笑,千机城的弟子们看到眼珠子都红了,摩拳擦掌只想亲自上手摸摸。
“还有一些我没用完的颜料原料,我昔日在战场中亡故的友人们留下来的秘籍、典藏,没用上的法宝……”老祖的虚影念了几句,陷入了沉默。
她口中的所谓颜料原料,尽是些千金难求的草药、原石,更不说后面紧跟着的逐渐消失的传承。
廷听蓦然意识到这些所谓的“灵宝”,其实不光像是其他人口中为了引来弟子求学的噱头。
老祖放在正殿最中央,每个新来的弟子抬个头就那看到的地方,甚至没设下任何禁制,正如她建立太华宫时,不为求仙,只为给所有弟子一个相对公正的求学途径。
老祖在世时无数人觊觎她手中的奇珍异宝,飞升后也未曾带走分毫,完完整整地留给了太华宫的所有人。
“你是‘我’选中的宗主,也是发现这份宝藏的人。”老祖虚影遥遥看向了廷听,“这些东西理应由你处置。”
说罢,那些模糊的墨迹就化作云烟,回到了白纸之上,变回了几圈墨点,画轴也重新卷起,落到了宝藏的一角,再无声息。
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廷听身上。
廷听拾起在诸多熠熠生辉的宝物之中乍一看不起眼的曲谱,期间风格与她之前见过的残谱极像。
碎珏仙君的谱子鲜少流落外界,原来都在老祖的私库里。
“这些东西,择人分门别类收入藏宝阁吧。”廷听摸着手中的纸张,看向宗人恒。
“禀告宗主。”池子霁身后站着的弟子开口,“藏宝阁空间已经……”
“那就再建一座。”廷听开口。
“是!”
“从今往后,太华宫照旧欢迎各宗各派的弟子前来修学。”廷听侧过身,看向周围的掌门、长老们,笑道,“只是万望诸位光明正大,一清二白地来,不必充作细作,给了邪道浑水摸鱼的余地,为我宗平添烦恼。”
灵宝和细作的故事,终于可以在廷听手中画上一个句号。
邹无忌相当感动地看着廷听,认定廷听是真的把他心中的苦给听进去了。
“合该如此!”各个门派的人互相看了看,不知道交换了多少个眼神,最后都笑着十分赞同地客套起来,“廷宗主高义。”
一时之间,场面其乐融融。
“有贵宗老祖在前,显得老朽的礼物都有些派不上场面了。”长音阁阁主拉着袖子,连连笑道,身后还跟着一只极其躁动的白鹤。
“阁主过谦。”廷听笑着走上前,显然一副为了今日的场面排练过数次的娴熟客套,身后跟着寸步不离的池子霁。
“我听阁中弟子所言,这只鹤鸟格外与宗主有缘,见不到宗主便郁郁寡欢,我惜其性命,便将它带来,便当贺礼拖家带口的附赠吧。”长音阁阁主玩笑道。
“既如此,便也结个缘。”廷听一眼认出这是它去长音阁那日朝她冲过来的鹤鸟,抬起手又摸了摸它的脖颈。
池子霁的目光扫过这只你鹤鸟,又看向廷听的手,沉默地垂下眼眸,透着几丝微妙的不满。
“怎么新郎官连只鸟的醋都要吃啊,真是上不得台面。”人后传来一个骄矜的声响,当真先声夺人。
廷听一眼看过去,就看到了站在姜掌门身侧雄赳赳气昂昂的姜新月,笑着招起手:“他脾性不好,你们可别吵起来。”
“我才不和他计较!”姜新月轻哼了声,凑到廷听身旁,在她耳畔压低声音说,“你今晚可得好好看看我的贺礼!和我爹爹分开的那个!”
廷听面露困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邹无忌听旁边的长老提示,看了眼天光,意识到本来算好的时间经灵宝的意外已有些拖延,当即哄着廷听和池子霁去准备,“你们快去换身衣服,准备结契吧!”
他们也要先把周围布置一下。
继任仪式庄严而肃穆,但结契就是纯纯的大喜事了。
修士习性虽与凡人不同,但在婚仪这件事上却相差不大。
雕梁画栋的宫殿落上火红的颜色,暖橙色的灯光缓缓飘起,宴席的桌子摆得整整齐齐,乐声与鼓声齐鸣,飘荡在四周。
空中不断绽放出璀璨的烟花,仿佛熠熠生辉的宝石雨。
“听听!你紧张吗?”琼音和邬莓守在廷听身侧。
镜中映照出貌美的新娘,红裙曳地,凤簪别发,听到琼音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眼尾晕开笑意,说了句:“还好。”
“都是当宗主的人啦,不过结个契,又不是什么大事。”邬莓调侃道,“该紧张的另有其人。”
廷听看向琼音:“我没结过契,也没见过凡人成亲,只在话本里看过。”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选本有问题,她看的话本里有不少事故是发生在成亲之日的。什么逃婚啊,抢亲啊,吵架啊,可能正是因为成亲之日重要,才非要在这种日子闹事。
“仪式不重要。”琼音握住廷听的手,眼中激动的似有泪光,“听听,你开心吗?”
“我一直感觉你身上发生了一些事,你不说,我也不会问,但我希望你做的一切决定都是发自心底愿意的,想做的。”
廷听一怔,看着琼音,缓缓地扬起了一个坦诚的笑容:“谢谢你。”
“我今天很高兴,我喜欢池子霁,和他结契一事也并无外力逼迫。”
毕竟廷听已经不再是任人鱼肉的弱小孤儿了,有能力拒绝,也有权利改变。
外面传来喧嚣锣鼓和欢笑人声。
廷听站起身来,在旁边弟子的拥护下,顺着地面上如星河的光亮向外走去。
夜幕之下繁星点点,万千飘舞的明灯照耀在今日的太华宫,如落下一层金纱,笼罩在众人的身上。
众人在言笑晏晏中满是欣赏与称赞。
暖金色的辉光缓缓落在走出来的廷听身上,从白皙的脸颊到鬓剑的凤簪,赤红的裙摆犹如洒下一层碎金,滑过石砖地面,还能流下一地余辉。
廷听看着友人们为她指明前方的路。
不远处的少年同样一袭赤红,金纹从脖颈蔓延到袍尾,高而细的马尾垂落在脑后,眉眼之中带着惊艳与纯粹的欢愉。
廷听蓦然想起他初次降落与眼前,也像是一团赤色的浓墨。
此时此刻,好似与初遇那日极像,又好似截然不同。
不远处的心魔看着廷听笑了笑,好似释然般身形逐渐消散于天际,化作了茫茫星点。
“听听。”池子霁稳步地走上前,牵住了廷听的手,指尖亮起契书金色的光芒,繁复而又郑重,上面绘着二人的姓名与誓言,“以生死为契,望与子偕老。”
廷听垂下眸,搭上了他隐约有些发颤的手,笑着说了句:“以此为契。”
交错的指间灵光大涨。
金色的星点扩散开来,直至在场的每人都见证到誓言的成立。
池子霁如梦初醒般看着指尖缠绕的契书,抬手在一片恭喜与笑声之中用力地抱住了廷听,任由她发簪上的流苏拍到脸颊上,提醒着他此刻的真实。
眼眶中似有热意落下,坠在了廷听的衣领之中。
少年笑着说:“我期待这天,好像已经好久好久了。”
仅此一生,万分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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