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声嗷呜
姜狸的动摇很微小, 但就像是春雨后冒出来不起眼的小芽芽。
她不再试图用伤害彼此的方式拒绝他。她抽离了出来,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观察着徒弟。就像是小动物从山洞里探出头来,开始蹲在洞口张望:
他是真的爱我么,爱我有几分呢?往前一步, 安全么?
不管是因为师尊的身份, 还是因为性格,姜狸注定是谨慎的。
想要证明他的真心, 除了漫长的岁月之外, 还能有什么呢?
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一百年。
感情就是一笔糊涂账,糊涂着糊涂着说不定哪一天就水滴石穿。
但就在这水滴石穿的功夫里, 江破虚这个人,再次出现在了姜狸的视野当中。
这个威胁开始经常出现在姜狸的耳边。毕竟化神剑尊的唯一弟子,风光无限, 他开始崭露头角了,就好像是前世一样开始声名大噪。
恐怕他没多久就要发现情丝的事情了。
姜狸开始经常离开天衍宗去打探消息,甚至时常到半夜三更才回到望仙山。
她的行踪开始比徒弟还要诡异。姜狸在小本本上记下了好几个江破虚的机缘,她准备各个击破。
一开始姜狸进入天衍宗,多少存了利用宗门、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意思,但当她真的再次对上江破虚的时候, 她反而不能这样做了。
好几次她想要对大师姐开口, 都在关键时刻打住了。她对宗门有了感情,也就肩负起来了责任,她可以借助宗门的庇护, 但是假公济私,
依譁
做起来还是很有心理负担的。
只是和江破虚抢, 姜狸需要人。
姜狸踌躇了很久,还是去找到了徒弟, “浮生,你手底下还有人么,能不能……”
姜狸本来有点不好意思的,但是她一提,徒弟就同意了。
玉浮生以为师尊找他帮忙,是因为他是“自己人”,而且对于她不找成瑶反而来找他,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攀比心被满足的感觉。
小时候,小虎崽问过师尊一个问题:
他和成瑶长老同时掉水里,姜狸会救谁?
姜狸答:当然是大师姐了,老虎不是会游泳么?
小虎崽为此耿耿于怀了好多年——现在那种攀比之心终于得到了满足。
当然了,他还是很识趣地没有问掉水里的问题。只是告诉师尊,他很乐意为她效犬马之劳。
……
时隔多年,姜狸再次踏入了妖界。
只不过这一次,她去的不再是放逐之地,而是传说中的不归墟。
现在的不归墟,是妖界非常有名的乱葬岗,在一处高山的悬崖之下,无数妖族、修士葬身于此,滋生了难以想象的鬼气,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此处。
前世的玉浮生在长大后灭了虎族,扫荡了妖界,重新建立起来的秩序,就是十三墟,其中建立的第一墟就是不归墟。
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姜狸并不意外。
姜狸踏入了不归墟。
断崖之下,千里坟茔,鬼火重重。
周围弥漫着不散的雾霾。
姜狸环顾四周,发现这底下除了幽深的风呼啸吹过,什么都没有。
姜狸纳闷道:“人呢?”
话音落下——
空旷的山崖底下,黑压压的伥鬼,如同乌鸦的羽翼一般抖动着飞了起来。
原来那山下根本就没有雾气,竟全都是半透明的灰色伥鬼!
画面十分之震撼。
姜狸一路跟着徒弟下了山崖,穿过了狭窄的走道。玉浮生所过之处,周围的伥鬼全都自动散开。
他们站在不归墟的深处,回首望去,就看见了密密麻麻的,让人头皮炸开的伥鬼们,就像是朝着中心攀爬的冤魂。
伸出来的白惨惨的透明双手就如同森林一般。
徒弟很平静地说:“他们暂时还没有神志。”
怎么说呢,姜狸觉得自己有点恶毒女配的气场了。但是和徒弟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姜狸一直以为徒弟现在在妖界就是小打小闹,顶多养几十个妖族的私兵。
但是其实,玉浮生根本就不需要活人。
他就像是养蛊一样地养着这群伥鬼。
它们互相厮杀着,等到爬到了尽头,能够爬上岸了,他就会拿自身的鬼气替他们滋养神志。
徒弟微笑道:“这样养出来的伥鬼呢,好用又规矩,而且不听话,就可以一口吞掉。”
姜狸冷静了一会儿。
徒弟带着她来到了不归墟尽头的那座空旷的墓室里。
这里的伥鬼身影就凝实了许多,几乎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了。
悦影就是第一批伥鬼,还有黑影、秋影等等,名字起得十分随意……因为本质全都是没用就会吃掉的储备粮。
所以徒弟也没让姜狸记住他们长什么样,名字也不用记。
没什么必要。
姜狸:“……”
她好像明白小蝴蝶为什么怕他怕得要死了。在姜狸德智体美劳全方面教育之下,小虎崽从小品学兼优、道德高尚,但是长大了还是控制不住长成了这幅反派样。姜狸不敢想前世的玉浮生到底会有多吓人。
姜狸在不归墟的时候,很给徒弟面子,至少在那各种影面前什么都没有说。
等到一离开不归墟,走回了人间,一踏入了城中——
姜狸示意徒弟低下头。
徒弟一低头,她就揪住了他的耳朵:
“玉浮生,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刚刚还一身反骨,阴鸷冷漠的大反派消失了。
大反派低声下气地叫她“狸狸”。
试图和她解释他一清二白,双手干干净净,是个好人。
姜狸信他才有鬼了。
她说:“你怎么样我都不管,但是不要伤及无辜,知道么?”
姜狸以为徒弟会不服气——毕竟他现在很有魔头的范了,还有了那么多的伥鬼驱使,怎么看都不好惹,她再揪他耳朵他肯定要生气的。
但是姜狸有一大堆大道理等着他呢。
谁知道徒弟既不生气,也不反驳,只是抬起了碧绿色的眸子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妖界的大街上人流如潮,他们旁边的面摊上,一对夫妻突然间吵了起来。
女人揪住男人的耳朵,大骂:“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周围的人都取笑那男人:“又是个怕老婆的把耳朵!”
姜狸:“……”
姜狸还揪着徒弟的耳朵,立马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松开了手。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
徒弟突然开口:
“狸狸,我也没有出息。”
“……”
从妖界回来,姜狸和徒弟谈了谈。
姜狸知道,徒弟和妖界的虎族有血海深仇,他想要报仇,手段就不可能太温和。姜狸也没有把徒弟教成个圣父的想法。所以姜狸不掺和他的事情。
她只是告诉徒弟: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有底线,不能成为前世那个人人喊打的大魔头。因为那样,天衍宗容不下他,他就回不来望仙山了。
徒弟答应了她。虽然徒弟有往前世那个大反派的方向发展的意思,但是姜狸并不是很害怕,因为她知道,玉浮生也在乎这个小家。
只要有在乎的东西,再怎么样,他都会有底线。
话虽如此,但是姜狸也要去抢江破虚的机缘了。白玉山的火灵晶和地宫、千灯寺的禅机杖……姜狸一个都不能放过。
第一站,白玉山。
御剑门已经在这里守了大半年,只等火灵晶现世就取走。
姜狸不打算抢。众所周知,和气运之子抢机缘是很难成功的,而且江破虚气运加身,天道眷顾,从他手里夺走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有句话叫做: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敌人的成功更令人揪心。
姜狸一把火烧了白玉山。
——不想让江破虚拿到火灵晶,直接将这机缘烧了不就得了么?
火是半夜烧起来的。御剑宗弟子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白玉山就被鬼火烧成了一片。想要抢救也来不及了,火灵晶出世的条件极为苛刻,再想要等,要五百年后了。
姜狸看见了山下的御剑宗弟子懊恼至极,看见了江破虚身边焦急地围着一圈人。
姜狸第一次干这么坏的坏事,甚至去过不归墟之后还煞有其事地教育徒弟不要干坏事。
但是现在她也变得很坏了。
她在一片火光当中,转头问徒弟:
“浮生,你会不会觉得师尊这样毁别人的机缘很不好?”
玉浮生能有什么道德底线呢?他只觉得师尊想要什么呢,他都会给她抢过来。但是有道德底线的显然是姜狸。
姜狸觉得自己好像是恶毒女配,徒弟就像是恶毒女配身边出馊主意的狗腿子,两个人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很有反派的气场。
姜狸这样和徒弟说了。
徒弟很配合地做出了恭敬的模样,俯下身凑在她的耳边:“师尊要谁的命,徒儿马上把人头双手奉上。”
姜狸吩咐:“妖界出现了一个名叫玉浮生的魔头,你速速取他的命来。”
他笑了:“师尊饶命。”
姜狸说他是个坏东西。
他说青出于蓝胜于蓝。
姜狸转过头,就对上了徒弟的视线。
原来他一直在注视着她。
她觉得自己变坏了,变得恶毒了,是一朵吃人不眨眼的食人花。
然而,在他的眼神里,她的张牙舞爪消失了,她变成了一朵世界上最漂亮可爱的花。沐浴在那样的眼神里,她就是一只全天下最无辜的小猫咪,什么都没有做错。
玉浮生就站在她的身后,阴鸷漂亮的脸被火光照得一明一暗,他含笑道:
“师尊要杀人,我就放火。”
“师尊要当圣人,我就当护法使者。”
……
白玉山被烧了,御剑门守不到火灵晶,第二天早上就匆匆离开了。
但是姜狸知道,这座山底下还有一座地宫。
就算不是气运之子,她进去捡个三瓜两枣的漏,应该还是有可能的吧?怀揣着这种捡漏的心情,等到他们人走了,姜狸和徒弟一起进了地宫。伥鬼们四散开来,进去搜东西了。
穿过了长长的地心阶梯,就是滚烫的岩浆。岩浆当中,正开着一朵半边莲。
姜狸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打算回来的时候取——
火焰半边莲能够帮助渡劫。
姜狸的雷劫比平常人坎坷一些,元婴到化神的雷劫一定是凶险万分,所以对于这种天材地宝总是会比其他人要多留心一点。
但,算盘还是不能打得太响,姜狸刚刚想要深入地宫,就感觉到了入口处传来了轰轰的嗡鸣声。
有的人就是那么倒霉,内门还没有进去,地宫就开始塌陷了。
姜狸以为徒弟那么机灵聪明,肯定发现不对就会马上退出来,于是她匆匆离开了,等在了地宫的门口。
但是她在外面等了好长时间,等到了地面开始缓慢地龟裂、坍塌,地心岩浆开始翻涌,燃烧飞溅着火星,一瞬间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徒弟还没有出来。
姜狸抽出了捧鱼,准备冲进去找徒弟的时候——
突然,坍塌的地宫和焚烧的地心火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兽影。
一只碧眼青睛的白虎从坍塌的建筑当中飞身一跃、冲了出来。
它的身边全是火焰。
然而火焰都不能阻止它的动作。
在地宫彻底塌陷之前,它纵身一跃,敏捷地跳上了断截面。
在火光当中,碧眼青睛的猛虎朝着姜狸走来。
它叼着一枚燃烧着火焰的半边莲,放在了姜狸的掌心。
姜狸愣愣地看着那支火焰半边莲。
姜狸想到了渡劫的事情,徒弟当然也想到了。
她抬头一看,发现白虎雪白的皮毛被燎着了火星子,巨大的虎脑袋上、爪子上都有血。
她说:“玉浮生,你是故意的,你又在故意装可怜讨我欢心。”
她低声说:“你又在算计我了。”
白虎轻轻地蹭了蹭姜狸的掌心。
“那我,讨到了师尊的欢心么?”
姜狸不肯说话了。
她小声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讨到了。
……
养伤期间,姜狸都不许徒弟变成人形。徒弟就乖巧地趴在她的身边。
幸好虎神的本体水火不侵,地心火燎了一点火星,倒是没有烧焦虎毛。姜狸看了看徒弟的爪子,在虎爪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白虎试图撑开虎爪,因为那种被束缚的感觉实在不自在。但是它一动,姜狸就会瞪它,它只好忍着。
其实这种被师尊关心照顾的感觉非常好,姜狸关心他的时候,可爱得没边了。
姜狸在山间调制着灵药,白虎就乖乖巧巧地蹭了蹭她的脖子,就像是一只大猫猫。姜狸安慰着它快要好了快要好了,白虎就把脑袋搁在了姜狸的肩上。
姜狸瞬间被压矮了三厘米。
好沉!
等到他们在白玉山养好了伤,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了。
第二站,是千灯寺。
火焰半边莲要用火来养,姜狸在千灯寺附近的集市上,和徒弟一起挑选合适的。
但是挑着挑着,姜狸一抬头就看见了江破虚。
察觉到师尊在发呆。
玉浮生修长的指尖一顿,抬眸,发现姜狸在看一个人。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见了江破虚。
平心而论,江破虚长得很俊,长得剑眉星目、凛然正气,是那种很正派的长相。就是大部分修真界人都会趋之若鹜的正道修士。
玉浮生从来没有问过师尊,她想要做什么。姜狸也没有告诉徒弟。
然而,不管他们去千灯寺,还是白玉山,玉浮生都见过这个人:御剑门最年轻的天才剑修,化神剑尊的关门弟子,江破虚。
因为当初在鬼新娘那里,见过这个人和姜狸搭讪,他对此人的印象很深。
不过,姜狸也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快速移开了视线,开始选灯笼。
玉浮生也就收回了视线,不着痕迹地往前了一点,将江破虚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他很平静地想:两次而已,大概只是巧合吧。
……
因为禅机杖还没有出现,他们暂时在千灯寺后山的禅房住了下来。
姜狸见到了寺当然是要去拜拜的,毕竟这个世界神佛都存在,她运气不好,就爱到处烧香。
姜狸要去拜拜,当她踏进了寺庙的门槛之时,发现徒弟也跟了上来。
等到拜完了,姜狸和徒弟漫步在屹立着金色巨佛、各种浮屠塔的路上。
姜狸问他:“怎么还会拜这个?你从前不是从来不求神拜佛的么?”
玉浮生的脚步一顿,笑了:“求过的。”
姜狸觉得很稀奇,因为是虎神转世的缘故,徒弟对这些活动都并不怎么热情,姜狸临时抱佛脚的时候,徒弟从来不参与。
姜狸问他求了什么。
千灯寺巨佛宝相庄严。
玉浮生很平静地说:“姻缘。”
姜狸愣住了。
回去的路上,姜狸想起来了记忆里的那个冬天,他们去了人间的月老庙,徒弟借口回去找东西。
姜狸觉得不对劲,那个时候徒弟不才十六岁么?他怎么会去求姻缘呢?而且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突然间,姜狸意识到了什么。
玉浮生就走在她的身边,侧脸渐渐地和当初的少年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因为他那个时候还小,所以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以为徒弟不过是一时兴起、年少轻狂。
可是当回顾往事,他轻飘飘地说出了藏在岁月里的秘密。
她愣住了。
回忆如同走马观花,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起了他送的花,她想起他看她侧脸时候的眼神,她想起了他撑着伞,替她遮住的风雪。
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年长成了青年,时光其实已经告诉了她某个答案。
夜风寂静。
姜狸说:“玉浮生,你故意的。”
姜狸说:“你现在说出来,是不是就是想让我心软?”
他默认了,站在原地看着她。
那是一场漫长的跋涉、走过了茫茫没有回声的漫长冬天,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玉浮生的心眼的确很多,他一直在算计自己的师尊,步步为营,每一步都用尽心思。
但姜狸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生气。
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地跋涉千万里,就为了让她看他一眼、讨她欢心。她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他算计的,从来都只是她的心。
姜狸是谨慎的,像是坐在山洞门口的小动物,谨慎地观察着外面,等待随时一阵风就立马钻进去。
但是她似乎看见了春天的降临,就在不远处。
他含笑看着她。
终会有水滴石穿的一天。
……
千灯寺外,是重重叠叠的一片明灭灯火。这里多的是前来朝拜的弟子,长久以来就汇聚了热闹盛大的游街仪式。
姜狸从未见过佛修们的生活风俗,兴致勃勃地徒弟去看游街灯会了。
他们漫步在寺外的人流如潮,入乡随俗地戴上了金色的半边面具。
走着走着,他想要拉着她的手。姜狸把手缩在了袖子里。
玉浮生侧过头来,半张脸被金色面具覆盖,在煌煌灯影之下,像是玉雕的佛像。
他轻声说:“狸狸,我们戴着面具呢。”
戴着面具的话——
今夜他就不是玉浮生,不是她的徒弟;
她也不是姜狸,不是他的师尊。
他们只是芸芸众生里最平凡普通的一对男女,就和灯如昼的花灯下,千千万万的人一样。
两个人走着走着。
那只大一点的手就牵住了那只小手。
……
今夜千灯寺灯火明灭,佛祖闭眼不看,心上人的小小谎言。
一只小猫
千灯寺的禅机杖, 是寺里的至宝,就放在浮屠塔的最高处。
姜狸不能像是对待火灵晶这种无主之物一样直接火烧,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东西落进江破虚的手中。
他们刚刚踏入了浮屠塔,就惊动了护寺罗汉。
姜狸本以为一场恶战要开始了, 她不太想伤及无辜。结果玉浮生看了一眼为首的金面罗汉, 就低声对姜狸说:
“师尊,你在这里等一等, 我认识他。这事可以谈一谈。”
徒弟塞了一包糖炒板栗进她怀里, 姜狸心中纳罕:小漂亮还真是朋友满天下啊。
不过十五六岁的时候,小漂亮就很受欢迎的, 长大了有几个朋友似乎也不奇怪。
玉浮生微笑着和那金面罗汉套了一会儿近乎,三言两语就把人引到了浮屠塔外。
金面心想:他什么时候认识个虎族了?
结果一踏出浮屠塔,金面罗汉的视线就停住了——
不知道何时。千灯寺内, 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就像是潮水一般,从高大的佛像下面爬了出来,它们就像是活过来的影子。
从浮屠塔往下望:像是随时会吞没这里、黑色冤魂组成的森林。
画面让人头皮发麻。
千灯寺诸邪莫入,可明明佛光普照,竟然无法阻止这些阴邪的东西进入!当年幼崽期的玉浮生就能够压制上古邪剑的强大鬼气, 可见他本身就是至阴邪之物。
金面罗汉立马转过头, 握住了这位年轻施主的手。
当即就认下了这位忘年交。
年轻的施主微微一笑,和他低声交谈了两句。
姜狸看见徒弟回来了。
徒弟说他和主持商量了一下,可以直接进去了。
姜狸说:“小漂亮, 你看, 小时候师尊教过你要和人搞好人际关系还是有用的吧?”
徒弟乖巧点头。
玉浮生在禅杖上留下了至纯鬼气。灰黑色的气息缠绕其上, 只要人靠近,灰气就会立马就会将人的神志吞没。
这样, 也算是帮千灯寺加强了防护。
——难怪千灯寺同意得那么快。
离开佛寺的时候,姜狸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小漂亮,你的修为进步那么快,什么时候元婴渡劫呢?”
她盯着自己的徒弟,漂亮的猫儿眼机灵地眯了一下。
玉浮生的脚步一顿,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岔开了话,问道:
“师尊,你不是想吃锦鲤很久了?”
姜狸立马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因为她自从住进了禅房之后,就对千灯寺许愿池里的锦鲤垂涎三尺。
姜狸犹豫:“这是可以吃的么?”
徒弟微笑:“没事,我和罗汉是忘年交。”
就这样,姜狸捞了四条锦鲤,和徒弟扬长而去,打算清蒸、红烧、生腌都来一遍。
……
第三个地点,是降云城。这是修真界最大的赌城,有着数量难以估计的赌场、拍卖行。
他们的目标是降云城的镇馆之宝:琅琊镯。
这个镯子说白了就是保命用的。姜狸知道江破虚运气好,就是打不死的小强,这个镯子要是落到了他的手上,那就是给了他第二条命。
姜狸把小蝴蝶也带来了,因为小蝴蝶幻术很厉害,说不定能够派上什么用处。
来到降云城的第一天,他们先去了拍卖行。
琅琊镯的消息没有那么容易拿到,但是他们才刚刚坐下没有多久,再次碰见了御剑门的人。
如果说第一次、第二次遇见江破虚,还是个巧合,那第三次呢?
姜狸又在看那个人了,她在人群当中精准找到了江破虚,看着他出神了好久。
徒弟轻声问:“狸狸,好看么?”
姜狸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徒弟的身上,和徒弟一起看拍品。
——但是等到御剑门的人起身要走了,姜狸的视线又开始跟着转了。
姜狸的脑袋上出现了一只修长如玉的大手。
徒弟的声音很好听:“师尊,你的头发上怎么有片叶子?”
就这样,姜狸的脑瓜被徒弟给转了个90°
玉浮生俯下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看向别人的视线。
他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帮姜狸整理着发丝。
他垂着眸子,凑得很近。
徒弟是很好看的,像是白玉雕成的佛像,只是那碧绿色的眸子增加了一点阴鸷阴森的味道,看上去不像是佛,反而像是魔。
他的睫毛垂下来,悄悄扫过姜狸的面颊,痒痒的。
接下来一整场拍卖,他都在玩姜狸的手。
姜狸莫名其妙地觉得——小漂亮好像在吸引她的注意力。
不过,姜狸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出了拍卖行之后,他们在城里包了一间小院子,暂时住在这里。
缸里养上了千灯寺偷摸来的鱼,姜狸很珍惜地只炖了一条,一家人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鱼汤。
第二天。姜狸和小蝴蝶两只凑在一块儿,兴致勃勃地冲去了赌场玩。姜狸开始幻想自己称霸赌场。
第三天。姜狸的灵石全都输光光了,姜狸开始悄悄让小蝴蝶使幻术,就这样,还算收支平衡,赢回来了一点点。
回家的路上,小蝴蝶说:“让主人来!”
虎崽运气也差,一家子运气都不怎么样,但是虎崽最奸诈精明,在灵石上十分抠搜,只有他诈别人的份,根本没有人从他怀里掏钱的份。
——但是虎崽干什么去了呢?
……
在她们沉迷赌灵石期间,玉浮生抽空去认识了一下江破虚。
他是不相信巧合的。
每次姜狸要抢的机缘里,都有这个人。只要江破虚出现在人群里,她的注意力会第一时间就被抢走。
一直以来,玉浮生都是耐心极好的,他不介意等。因为他知道,姜狸谁也不喜欢。她只在乎自己的小家,最多加一个成瑶、一个天衍宗。
但是江破虚的出现,给了他十分强烈的危机感。
从前徒弟不明白,为什么师尊会觉得他会喜欢上别人,突然间,他突然间意识到,姜狸也是会被外面的阿猫阿狗吸引的。
除了望仙山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的人。
她多看了别人一眼,他心中那沸腾的嫉妒就快要变成酿成毒汁了。
结识江破虚也很容易。玉浮生长得很好看,想要得到别人的信任是非常容易的。
江破虚一行人,在赌场遭遇闹事时,他主动出现帮他解围,御剑门的人都没有起任何疑心。又偶遇了两次之后,一来二去,也就眼熟了。
——名门正派里有些迂腐又耿直的蠢货是这样的。
虽然这样想着,不妨碍他很自然地开始询问他们怎么来了这个地方?
江破虚也没隐瞒:“冲着拍品来的。”
玉浮生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
江破虚没他高大、不如他长得精致。但江破虚的身上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不然也不能当上男主,至少皮囊上,很吸引人眼球,还怪斯文的。
怎么说呢,姜狸被他吸引是很正常的事。
他垂下了眸子。
——有点想要划烂这张脸呢。
聊着聊着,玉浮生好心地建议江破虚:“打听拍品的消息?不如去城南方向走一遭,因为赌场的库房就在那边,也许可以找到一些消息。”
江破虚感激道:“兄台,你当真是热心肠。”
玉浮生面色柔和,就是有点为难地建议,让江破虚最好换件衣服穿。
江破虚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这里有什么风俗,或者某种暗示。他还真的记在了心上,打算回去换一身。
玉浮生转过身,笑容消失了。
城南有什么呢?
——城南今天晚上有尸潮。
为什么要换衣服呢?
——因为师尊看了他那身衣服好几眼,他不喜欢。
城南的夜晚,名门正派的蠢货如预料一般来到了这里。
玉浮生冷冷地看着尸潮将那群人给吞没。
显然,江破虚也看见了他。
在江破虚伸出手想要求救的时候,他很平静地笑了一下,一挥手,身后的潮水般的尸海就涌了过去,淹没了那张震惊的脸。
他打算离开了。
勾曳却说:这个人身上的气运滔天,可不是什么小虾米。
这句话让玉浮生的脚步停了下来。
但是已经到家了。
他推开门,姜狸和小蝴蝶在缸前一起对着鱼垂涎三尺。
他笑了一下。
姜狸一抬头,发现徒弟换衣服了。
去了妖界之后,玉浮生就喜欢穿黑衣了。因为没有那么打眼。
但是他今天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白金色——有点像是江破虚那天穿的那一身。
其实他的五官十分漂亮、皮肤又白,这个颜色很衬他。
姜狸稀罕地打量了徒弟两眼,夸他好看。
他笑了一下:“是么?师尊果然喜欢这个颜色?”
他在姜狸的身后,撩起了姜狸的发丝,在指尖转圈。
垂着眸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狸觉得虎崽似乎有点低落,有点像是小时候问了她掉水里那个问题后,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哄了哄徒弟:“小漂亮你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么。”
他笑了:“真的么?哪里好看?”
姜狸开始夸他的眼睛漂亮、嘴唇很好看,鼻子也很挺拔。
徒弟凑了过来,把下巴搁在了姜狸的肩膀上,很黏人地蹭了蹭。
他说:“狸狸,鱼好吃么?”
他说:“我会一百多种鱼的做法。”
——你不要看别人好不好?
……
来降云城的第七天,他们准备动手了。
一切都非常顺利,甚至御剑门的人也没有出来抢。
琅琊镯被姜狸拿到手了,但是城里也不能待了,他们连夜出了城。
降云城一半的人都在追杀他们,姜狸第一次遇见这么刺激的事情。幸好到了城外,已经有徒弟的手下在外面接应了。
他们一路甩开了追兵。
但是短时间内就不能进城了。
他们找了个破庙休息,姜狸坐在了火堆边,小腿上是一道剑气的小伤,她觉得小伤不值一提,但是徒弟不愿意,打发了手下在外面守着,两个人坐在了火堆边,开始翻灵药箱。
姜狸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浮生,你看见御剑门的人了么?”
玉浮生安静了一会儿,平静地开始翻找灵药。
将近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他很了解自己的师尊。
现在,玉浮生终于可以确定一点了:姜狸在抢江破虚的机缘。
姜狸是一只猫。
猫呢,就是一种越喜欢谁,越喜欢给谁找麻烦的生物。
它会在你认真修炼的时候爬到你的脑袋上;会若无其事地打翻你的砚台;会莫名其妙在你的身上蹭一身的猫毛。抓烂你的床单、打翻你的茶杯。
你不得不跟在它的后面收拾残局。而你被它折腾得越狼狈,它就越无辜地甩着尾巴蹲在一边喵喵叫。
但是没办法,这就是猫爱你的表现。
如果猫讨厌谁,那才是一个眼神都不会给。
但是姜狸在意江破虚。
她甚至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到处乱跑,就为了抢他的机缘。
玉浮生低着头,玩着那把雪亮的匕首,很平静地割开了姜狸的裤腿,帮她包扎。
他语气平静地问:
“狸狸,我听说御剑门的弟子在城外出事了。”
“你认识那个江破虚么?”
刀尖滋啦地割开了裤腿,在皮肤上游走了一会儿。他低头注视着姜狸的那个细细长长的小血口子。
因为力气有点大,不小心弄疼了她,她很不客气地踢了踢他。
他含笑抬头看着她,任由她的鞋底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个脚印,但是却稳稳地抓住了她的脚踝。这是一个随时可以把她的脚踝抓住、拖过来的姿势。
“狸狸,你先回答我好不好?”
他等待着姜狸的回答,垂下了眸子,刀尖就在指尖流转。
姜狸想了想,她说:“认识。”
那一瞬间,他的面上血色尽失。
刀尖几乎要滑出手。
——姜狸不要他,他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倒霉蛋,最落魄的一条流浪狗。
姜狸要他,他才是玉浮生。
但是幸好,姜狸的话还没有说完。
她想了想,言简意赅:“我和他有仇。”
她补充了一句,“血海深仇。”
姜狸踢了踢徒弟的小腿,示意他快点,一直到这个时候,姜狸才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她发现外面的一丝光都消失了,密密麻麻的黑包围了这座破庙,连一点月光都透不进来了。
但是此时,玉浮生脸上的血色缓缓地回来了。
他在刑堂待了很长的时间,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姜狸的表情,确定她没有在撒谎。他的心就像是重新注入了血液。
他拍了拍被姜狸踢出来的印子,笑了:“狸狸,你别老是踢我,外面那么多手下呢,给我点面子好不好?”
诡异的气氛消失了,姜狸把视线转移回徒弟的身上。
姜狸撑着下巴和徒弟说:“都是来天衍宗之前的事情了,你知道也没用。”
她又踢踢徒弟的小腿,看见他脸上的无奈,顿时笑了。
什么时候结仇的?什么仇?
姜狸没有继续说下去,很明显,她不想他掺和太多。
姜狸进入天衍宗的时候已经是豆蔻年华了,不是牙牙学语的小孩,但她从来没有提起来天衍宗之前的事情。
这个时候,玉浮生揣着“深仇大恨”这四个字,想过什么杀人夺宝、父辈有仇之类的常见推测。
但饶是他再聪明,也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有些仇恨是很复杂的。
——比方说青梅竹马,郎有情,妾有意,结果对方修无情道去了这种人间惨剧。
……
拿到了最后一个镯子后,姜狸在小本本画上了最后一个勾,终于结束了这东奔西跑的日常,回到了天衍宗。
徒弟呢,照样和从前似的,一半的时间在天衍宗,一半的时间在不归墟。他着手对付虎族了,着手复仇的事了,忙得脚不沾地的。
姜狸有一次来不归墟,惊奇地发现了一件事:不归墟终于开始有活人了。
这一年的冬天,当年老虎王留下来的旧部来不归墟见玉浮生了。姜狸来的时候,刚刚好撞见了虎族的陆屏、陆停带着人来。
其实玉浮生对于复仇的事情,有种淡漠的不关心。长大后,他再没有那种拥有血海深仇的人那种歇斯底里。他很平静,似乎当年折辱他的虎王、城主死不死都引起不了他太多的情绪。
这种态度,对于陆屏他们这些来投奔这位妖族太子的人而言,就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但是他们却有一种直觉,这位太子,一定可以成事。所以他们的态度更加恭敬了。
至于玉浮生为什么现在是这个态度呢?因为姜狸把徒弟教得很好。他从小就会制定计划,五年、十年里做什么都有规划,复仇的事情按部就班,虎族开始内乱了,他就开始不再那么关心结果了。如果仇人必死无疑,那就不需要那么浪费情绪了。
姜狸觉得徒弟能够正视仇恨,是自己的功劳,十分之欣慰。
姜狸还在看那几只虎族。
姜狸很关心他们到底是什么虎,东北虎?西伯利亚虎?会不会和虎崽长得有点像?毕竟严格来算也是远房亲戚。
结果徒弟问她:“狸狸,你是不是很想虎骨泡酒?”
姜狸:“……”
在姜狸不在的时间里,有人送来了姜狸来天衍宗之前的消息。
徒弟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姜狸来放逐之地的那段时间,江破虚也在。而且江破虚很巧合的,在放逐之地失忆了。
现在的放逐之地,对于玉浮生而言再也不是儿时的噩梦了。他已经派人把放逐之地渗透成了一个筛子,很容易就得知了当年放逐之地的很多事情。
姜狸和江破虚当年,到底有什么纠葛?
他很不喜欢这种姜狸的人生没有他参与,而她和某个人有着共同过去的感觉。就好像是对于江破虚和姜狸而言,他就是个外人、一个不相干的人。
这个人的存在,就像是一根扎刺在心里。
但是没有关系。
玉浮生垂下了眸子,修长的指尖在江破虚这个名字上停住。
他平静地想:很快就会查出来的。
……
在消息的等待的过程中,因为很忙,他不得不在妖界长久地待着,不能隔三差五回望仙山了。
徒弟开始试图把师尊骗到不归墟来住——
姜狸说不归墟很阴寒,待久了容易发老寒腿,他就去取了地心火;
姜狸说不归墟光秃秃的,他开始试着在不归墟的尸山上养花;
姜狸说不归墟吃喝都不方便,他开始养鱼了。
不归墟其实也是有特产的,那种被鬼气滋养的透明鬼鱼很好吃,但是产量极低,一般没人冒着被鬼气侵蚀的危险去捕捞。
现在不归墟就有大批的伥鬼负责养鱼。因为他们阴晴不定的主人,可能会在他们养不好的时候把鬼送下去喂鱼,所以它们都兢兢业业的。
——平静的春天到来,不归墟今年稀稀拉拉开了两三朵花。
他送了花过去,但是姜狸已经三天没有送纸鹤回信了。
——花有那么丑么?
他看着窗外,三月鱼鲜肉美,师尊总愿来此吃烤鱼了吧?
但是还没有等鬼鱼成熟,不归墟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找玉浮生的是冥蝶,它径直穿过了重重叠叠的鬼影,精准地找到了不归河畔的玉浮生。
“狸狸!狸狸!”
小蝴蝶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玉浮生很耐心地掐住了小蝴蝶的命门。
小蝴蝶这回总算能把话说完整了:“狸狸,出事了!”
两只小猫
姜狸以为, 江破虚能够说得上名号的那些机缘全都被她破坏得差不多了,应该高枕无忧了。
据说御剑门在之前遭遇了尸潮,一行人重伤,江破虚为了救人丹田受损, 修为直接跌了一个境界, 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而且,姜狸把火焰半边莲取走了, 疗伤圣物没了, 江破虚的伤无法快速恢复。就算御剑门的化神修士即将飞升失败、传功于他,以江破虚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承受得住了。
——姜狸只需要等待他离开御剑门, 找个机会暗杀他就行了。
琅琊镯也在她的手中,江破虚没有第二条命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姜狸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直觉。一种主角一旦触底就会反弹的直觉。
因为这种隐约的危机感,姜狸都不再天天在天衍宗当街溜子了,开始回去好好修炼了。
很快,这个直觉应验了。
就在这一年的三月份,上古秘境开启,神器降世的消息传遍了修真界。
一开始姜狸从大师姐那里得到消息的时候, 还只是当作奇闻来听——因为很多人贪心不足, 企图拿到神器,却接二连三地灭了魂灯。
天衍宗根本没打算去抢,因为这秘境大家都是默认的有去无回。
直到姜狸离开明镜斋之时, 感觉到了手腕上一直戴着的浮生溯开始发烫。
姜狸的脚步停了下来。
突然, 姜狸想到了一个可能:这个时间玉浮生还没有成为虎神, 浮生溯自然没有回到虎神的手中。
那,三百年前的浮生溯在哪里呢?
——只有诸神陨落的上古秘境。
如果世界上出现了两串浮生溯……
这个猜测几乎一瞬间就让姜狸头皮发麻。
她有种直觉, 江破虚一定会出现在那里!
在发现浮生溯发烫之后,她来不及和大师姐商量、更加来不及去通知远在妖界的徒弟,她的反应时间非常短。
其实上古战场出世的神器,不一定是浮生溯。然而,但凡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姜狸都赌不起。
姜狸做出了一个选择——
离开了宗门、直接御剑朝着上古秘境的方向冲。
……
上古秘境其实就是上古战场的遗址,经过万年后被风雪覆盖,渐渐成为了一处秘境。那里面危险至极,基本上就是有去无回。
灵犀长老、成瑶长老都已经到了,天衍宗的长老们都在秘境外等着。
玉浮生风尘仆仆地过来,就看见了姜狸那一盏魂灯飘忽不定,就如同快要被风雪吹灭的烛火。
他的眼神停滞了。
他听见他们似乎在争吵着什么——
但是他已经无法听清楚前因后果,也听不进去来龙去脉了。
盯着那盏魂灯,耳朵里嗡鸣一片。
“上古战场无边无际,被雪原覆盖,根本分不清方向,进去找人也是送死!”
玉浮生什么都听不清了,只是径直地往前走。
成瑶拦住了他:
“你的师尊只有你一个徒弟,如果你也进去了,我要怎么和她交代?掌门师祖就要出关了,先看看师祖有没有办法……”
——踏入上古秘境,就不是人力可及的范畴了。因为那里面最可怕的不是隐藏的危险,而是无边无际的雪原。这处秘境几乎自成小世界,这个世界没有边际、没有尽头,因为终年覆盖风雪,连有辨识度的地方都找不到。
一旦踏进去,就像是一滴水踏进了汪洋大海。找不到出口,无数修士就是这样倒在里面,成为一具骸骨。
所有人都知道,进去找人不靠实力,不靠修为,靠天意。可是天意难测,有点理智的人都知道,这就是进去赌命。
但是玉浮生听不进去了。
他只是站在了秘境入口处,停顿了一会儿。
风雪穿过了他的发丝,勾曳上的寒芒倒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小时候,姜狸告诉他:除了仇恨之外,他要学会爱别人、学会享受生活。要在报仇雪恨之后,找到一个新的支点,去对抗漫无边际的生命。
于是他找到了生命的新支点:姜狸。他从一只没有同理心的野兽变成了一个人,也学会了如何爱人,但是他也只学会了去爱姜狸。
如果她不在了,那个支撑他走下去的支点就消失了。
成瑶还要拦。
但是那个身影已经直接冲进了茫茫雪原。
……
在茫茫的雪原里,姜狸凭借着发烫的、浮生溯的指引,朝着北方走。幸好有浮生溯,姜狸顺利地来到了雪原的核心地带。
很快,她就看见了在骸骨之上,一座破败的神殿废墟。姜狸感觉到浮生溯不发热了,另外一串,一定就在里面。
猫是敏捷的、机敏的,耐心的狩猎者,她十分警惕地靠近了这里。
姜狸知道,自己迟早有对上江破虚的一天。
一直以来,姜狸都在回避江破虚的存在。
她从未试图去了解江破虚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在她的心里是面目模糊的。
因为姜狸知道自己心软,所以她不会在少年的江破虚追在剑后面掉眼泪的时候回头看一眼。
既然他们不死不休,姜狸就不愿意去了解他。她是有道德良知的,她可以眼睛不眨地捅死一个仇人,却无法下手捅死一个追着小青梅掉眼泪的少年。
再次对上江破虚的时候,踏入废墟的那一刻,姜狸也有过半分的迟疑。
但是幸好——
姜狸看见了那串浮生溯飘浮在空中,废墟的中央站着江破虚,他的手还按在浮生溯上。
在他听见动静转过身看向她的时候,姜狸认出来了这个人是谁。
——江破虚回来了。
不是少年的小竹马,有点耿直、没有成长起来的江破虚。是在那座禁地外面,逼迫她躲在里面二十年的无情道剑尊回来了。
当年,被他逼进孤坟里的时候,姜狸没能和他说上两句话。现在,她终于和他面对面,来了一次隔了三百年的对话。
江破虚收回了手指:
“姜狸,溯回时间是没有用的。去救虎神也没有用。”
“就算玉浮生不死,擎天柱还是会崩塌,三百年后的灭世还是会出现。”
“你难道没有发现么?三百年前,已经鬼气肆虐了,擎天柱撑不了多久。一切还是会发生的。”
他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她:
“狸狸,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善良的人。”
“你难道要坐视三百年后生灵涂炭、世界湮灭么?”
姜狸问:“所以在你的眼里,我非死不可,对么?”
江破虚说:“一百年后,千灯寺会得到一个预言,唯一的救世变局,就在我的身上。若非如此,我也不愿意对你动手。”
他肩负着救世的使命,踏入了无情道;他只需要斩断一根情丝,就能在未来成神,拯救千千万万人。
他眼含慈悲:“姜狸,舍生取义,为何不能呢?”
姜狸还真的认真想了想。
——这个问题,姜狸从穿越后一直在想。当年她年纪小,脑子不好使,还真的被他的逻辑绕进去了,还真的觉得这是个列车问题。
然而在天衍宗当了多年的街溜子之后,她终于想明白了此逻辑的漏洞。
她看着对面的江破虚,很诚恳地说:“牺牲我一个,去救千千万万人,我其实是愿意的。”
江破虚很意外地看着她。
姜狸:“但是为什么,牺牲的是我,救世的英雄却是你呢?”
江破虚的表情凝滞了。
姜狸和他掰着手指:
“你看,功德你享了,神也是你成了,千万人仰慕的英雄也是你。我牺牲了,谁也不知道是姜狸救了他们,那我算是什么?”
“江破虚,你那么善良、正义、有责任感。那你能不能散尽全身的功法,全部传给我,我替你成神。我一定做得比你做得还好,我还给你立个碑呢,逢年过节还给你上香。”
“……”
“如果预言非要你救世,你也可以让我夺舍啊。”
“你愿意么?”
话音落下,对面的无情道剑尊的表情消失了。
谈崩了。
江破虚拔剑了。
姜狸也拔剑了。
……
神殿只剩下了一片茫茫雪原里的废墟,但是神殿内部却有着残留的阵法,当金色的大阵轰鸣,被触发之后,整片废墟开始坍塌。
在神殿造次的两个人没有打多久,直接被暴起的阵法震飞了。姜狸在地上好久都没有爬起来,也不知道到底被震碎了几根筋脉,捧鱼也被震飞了出去。
但是显然,对面的江破虚情况比她好了很多,至少他的剑还没有脱手。身边的地面开始坍塌,形成了金色的漩涡。
江破虚就要快速离开此地,姜狸却突然叫了一声“阿虚”。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吐了一口血,很虚弱地说:“救救我,我知道斩情丝有别的办法……”
江破虚的心里是有小青梅的,如果没有,不至于斩了两辈子都没能斩断情丝。当姜狸用那种眼神看着他的时候,风雪都停滞了,好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少年时的江破虚看着小青梅的那一刻。
人总是会被过去蛊惑的,就算是你后来修了无情道,反复发誓、逼迫自己忘掉。但是记忆和人的情感会苦苦折磨你。
他朝着她走了过来。
——捧鱼被打飞了,剑修的手里没有剑,所以他没有提起戒心。
但是姜狸的袖子里有一把匕首。
一切就好像是回到了那个在孤坟里的夜晚。她揣着一把匕首,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本来是送死的,却被虎神救了;但是这一次,挡在她面前的虎神消失了。
而她也再也不需要去送死了。
在江破虚靠近的那一瞬间,敏捷的猫抓住了机会,一把锐利的匕首就捅进了他的腹部。
姜狸感觉到了掌心潮湿的、温热的血液。
姜狸自己都愣住了。
这么多年来,她的时间仿佛停滞在了那座孤坟里、从未长大过。就算她变强了、是元婴修士了,她仍然没有走出那座孤坟。
她斩断了江破虚的后路,但是她的内心不认为自己可以战胜他。
她是畏惧的、虚弱的。
但是突然,她摸到了江破虚的血——
是热的。
姜狸突然发现,自己不是孤坟里那个只能抱头鼠窜,只能等死的小姑娘了。
她比江破虚还要惊讶地看着那血,就像是在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姜狸这个人一般。
江破虚震开了她,捂住了流血的腹部,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猝不及防,被下面金色的漩涡吸住了。
姜狸推了他一把。
但是在下坠之前,他死死抓住了姜狸的小腿。
姜狸踢了他两脚,没踢开。
直接拿着剑去砍他的手。
江破虚松手了,被姜狸踹下去的那一瞬间——
姜狸看见了金色的线从江破虚的身体里飞了出来。
是情丝。
江破虚也看见了。
但是他直直朝着深渊下坠,姜狸没能欣赏到他脸上精彩的表情。
她的眼睛亮得像是黑暗里的猫咪。
她笑出了声:
“江破虚你看,你斩了两辈子都没有斩断的情丝,被我捅一刀就断了。”
“早知如此,你当初发什么疯呢?”
还要杀了挚爱之人才能斩断?
直接被挚爱之人踹一脚、捅一刀就能断了。
这情丝看来也不是很值钱啊。
姜狸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抱着捧鱼,朝着坍塌的神殿里还漂浮着的浮生溯走去。当神殿里一串碰到她手腕上的浮生溯之声,就化作了飞灰湮灭。
姜狸从坍塌的神殿朝着外面走。
走出废墟的那一刻,她好像踏出了那座心里的孤坟。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祈求上天的小姑娘了。
她踏进风雪里的时候,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阻挡她。
她的筋脉断了好多,但是她似乎感觉不到疼,血还在流,但是她也不怎么在乎。
她要往前走——
她要活着回家。
……
茫茫的雪原无边无际。
走啊走啊,到底哪里是东边呢?
她的血都冻成了血粒子。
姜狸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一年过去了。这个纯白的世界里,只有白天。当黑夜降临,往往只是密密麻麻的神鸦遮天蔽日地飞过天际。那是代表着死亡的黑暗。
苍凉的古战场上,只有被风雪掩埋的枯骨。这里有很多黑色的巨大神鸦。据说是从前上古战场死的人太多、湮灭的神太多,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乌鸦,它们吞噬神的血肉和四散的灵力,也就成了神鸦。
它们就像是秃鹫一样,蚕食着这里一切的生灵。修为最低的都在筑基后期。更何况它们的数量十分惊人,一旦群起攻之,很难逃生。
姜狸渐渐地,走不动了。
她找了一具巨大的骸骨藏身,躲避神鸦。捧鱼撑起来了微弱的剑阵,但是这剑阵也快撑不下去了。
她的眼前开始出现了很多的幻觉。有时候是放逐之地的小木屋,有时候是下雨的明镜斋,更多的时候是望仙山。
她知道,这座上古秘境是很难走出去的,就算是浮生、小蝴蝶、宗门全力以赴,也不可能在茫茫的雪原里找到她的身影。这里就连脚印都会被马上覆盖。
最大的概率就是死在这具骸骨下面,成为上古战场上众多骸骨里不起眼的一具。没有名字,孤独地坐在雪原上想家。
但是姜狸还有好多的事情没有做完。她觉得自己终于踏出了心里的那座孤坟,拥有了无所不能的力量,她可以去做很多的事情了。
可是好像她来不及了。
她渐渐地蜷缩成了一团。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她从昏迷当中清醒过来,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雪粒子。捧鱼上微弱的灵气也消失了。
她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骸骨上方传来了动静,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剑,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她听见了神鸦震动的声音,还有凄厉的鸦啼叫声;
她以为是神鸦发现了她的存在。
她以为是骸骨下的雪面破碎,骸骨崩塌惊动了神鸦;
但是当她一抬头,她看见了一个人。
……
神鸦漫天飞过寂静的雪原。
她看见了玉浮生。
他的身上全是血,脚底下踩着无数神鸦的尸骸,身上的衣服早就被神鸦啄得破烂,脸上还有乱七八糟的划痕,爱干净的人连脸上血都不记得擦了,早就凝结成了黑色的血污。
她第一次看见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就像是几个月、一年没有睡过觉那样发红,他还在喘着气,就像是穿越了千山雪原,疯狂地找了她好长时间一样。
她声音都是恍惚的,仿佛在梦中一般,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看着她脸上身上的血迹,还有因为失血过多的发白的脸,神情是恍惚的,身上的灵力如同漂浮的随时会熄灭的烛火,看见了他,都像是在梦里一样,就连声音都很微弱。
没人知道漫长的、寻找她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他翻遍了每一寸积雪,不吃不喝,也没有停下来过,就像是没有知觉的一只傀儡。他只是往前走,有阵破阵,有敌杀敌。不知道杀了多少神鸦、震碎了多少冤魂。
勾曳让他歇一歇。但是他连心里的剑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也快要忘记时间了,有时候好像过去了一万年那么久。他翻过每一具尸骸,冷静地判断着那是不是姜狸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快要被自己逼疯的疯子。
走啊走啊,都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骸骨下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冷静地想着:是不是雪盲了呢,还是出现了幻觉。
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动了动,抬起了头来。问他是怎么找到她的?
他才像是感觉到了自己回到了人世间。
他哪里见过姜狸这个样子呢?在他最深的噩梦里,都不敢想过姜狸会这样奄奄一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心脏在风雪里剧烈地抽搐着,他转过身,眼睛发红,声音有点发抖:
“姜狸,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靠直觉。”
除了小时候,玉浮生哪里有过这样狼狈的样子呢,但是他知道,说出来,姜狸又要觉得他在骗她、算计她。
可是这茫茫雪原,漫无边际的世界里,相遇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玉浮生还不是虎神,他只能听从心的指引,往前走,有个声音告诉他姜狸在那里,于是他就翻越了雪原和高山,坚定不移地往那个方向去了。
世界上总是有一些奇迹发生的。
但是姜狸是不相信奇迹的存在的。
玉浮生无数次告诉姜狸,他是那样地爱着她——她总是不信的。她总觉得他的爱不够深,世界上是没有值得信任的爱情。说出来,她老是要取笑他的。
于是他转过身,看向了朝着他们扑过来的神鸦。
就像是无数次他剖白自己的心意,都被她假装看不见时一样。他已经习惯了水滴石穿的漫长等待。
但是没有关系,什么都不重要了,爱不爱他都不重要了。翻遍了每一处骸骨,发现每一具和她体型相似的骸骨时的惊惧折磨了他太长的时间,以至于他觉得,她活着就行。失而复得后,人的奢望就会被无限压缩,缩得很小很小。
然而,这一次。
身后传来了很小的一声:
“我信。”
他愣住了。
风吹过他的发丝。
他好像听见了金石为开的声音。
姜狸其实以为自己看见了死前的幻觉。
她坐在了这座骸骨下的时候,时常会想起从前的事情。她觉得大概是在灵力耗尽之前,做了一场和他相遇的梦。
梦见了奇迹的发生。梦见了他要带她回家。
大概是因为她太想要见到他了。
她在这座狭窄的骸骨之下,说出了这辈子都可能不会说的话:
“其实呢,我是喜欢你的。”
她的声音很轻,整个人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发丝凌乱,脸上还有血污,发丝上还沾着雪,眼神有点找不到焦距。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那个在风雪里像是幻觉一样的身影:
“我是想和你在一起的。”
“下一次你亲我的时候,我不会推开你了。”
他们的身后,神鸦漫天,雪野茫茫。
“我好想和你一起在望仙山看日出。”
“每天都想。”
三只小猫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寂静得只有不住的鸦啼声。
他转过身来说:“姜狸,你说什么?”
姜狸想,反正已经要死了,于是很坦诚地重复了一遍。
下一秒, 他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风雪吹过他的发梢, 带着血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神鸦飞舞,朝着他们扑过来——
他抽出了勾曳:“姜狸, 你再说一遍。”
姜狸心想, 这幻觉还怪霸道的,怎么说不喜欢他, 还要捅死她不成?她迷迷糊糊地说:“喜欢你。”
于是,一种巨大的幸福瞬间就击中了这个狼狈的青年。他像是在梦中、但脑海里又清晰至极地不停地回放着她的声音。
平静消失了,淡定也不见了, 他冲过去、将姜狸一把抱了起来、将她几乎是举起转了好几圈。那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睛从来没有那么亮、那么迷人过。
姜狸看着他的眼睛,很自然地感觉到了一种目眩神迷。
她顺从自己的心意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埋怨说:“我要被你晃吐血了。”
他瞬间就不敢动了,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就像是看着易碎的琉璃和宝贝。
他们的额头相抵,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彼此。
就好像是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风雪不见了, 眼里除了对方什么都没有了。
……
这种目眩神迷的幸福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秃鹫一般, 嗅到了血腥味的神鸦已经突破了临时的结界扑了过来。
勾曳挥出了凌厉的剑风,扫荡了鸦群,拦下了第一重;但是身后还有千千万万重, 密密麻麻地朝着他们扑过来。神鸦凄厉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叫声不绝于耳。
他带着她往前走, 她就趴在他的肩膀上。
眼前的画面就像是一副血腥的浮世绘。
姜狸迷迷糊糊地想:梦还没有结束么?
回答她这个问题的, 是他粗重的呼吸声。
带着血腥味的雪粒拍在脸上,姜狸终于清醒了。
这一切都不是梦。
小漂亮找到了她, 他真的来带她回家了。
他们路过了很多的尸骸,它们或站或立,血肉早就被神鸦吞吃光了。就在不久前,姜狸以为自己会成为这些无名尸骸中的一员。
但是现在,她就在他的背上,身上是他的大氅。
她恍惚着去摸他的脸,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体温,是热热的;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有力的,沉稳的。
他真的来了。
姜狸趴在他的肩膀上,突然很小、很轻微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他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
他说:“狸狸,别怕。”
姜狸搂紧了他的脖子。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存在。活得好好的时候,怕这个怕那个,总是觉得彩云易散。但是快要死了呢,就突然全都放下了。好像那些过不去的事情,全都不值一提了。
心里只有眷恋,只有不舍,有好多的话想要和他说,有好多事情想要和这个人做。
……
不知过去多久后,他找到了一座雪山下隐蔽的山洞,暂时得以栖息。结界隐藏了气息、隔绝了神鸦的窥探。在这座秘境里,储物袋这种空间法器是打不开的。
但是幸好,他的身上带着地心火,在大雪纷飞的世界里,这一点温暖的火光显得十分珍贵。
看见火焰燃烧起来,照亮了姜狸那张小脸的时候,他有种强烈的悬浮感。
——姜狸还活着,姜狸说喜欢他。
当人沐浴在巨大的幸福当中的时候,是会感觉到一种抽离的、不真实的感觉。
雪水在石头容器里被烧开,咕噜噜地冒泡。
他们两个人都安静地看着彼此、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两个做梦的人,梦游一般地贴近了彼此。
他试探着要去吻她,姜狸没有后退。
在火光里,她抬起了下巴,在唇齿相接的那一刻,她回应了他。
那一瞬间,仿佛越过了寒冬,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幸福和真实感同时降临在了彼此的身上。
交错的呼吸,像是两只濒死的鸟,纠缠着彼此。
他们的鼻尖相互抵着对方,品尝着对方唇齿间的甜味,感觉到了幸福的光晕,又迷茫地渴求着彼此的气息。
吻了一次不够。
停下来后,他们又再次缠绵地靠近,就像是梦游的鱼渴望着水那样自然。
他咬了咬她的下巴、鼻尖,还有耳垂,她也咬咬他的薄唇,像是小鸟一样啄着他的下巴和面颊。
但是他们没有继续下去了。
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寒冷。
他撕开了还算是干净的里衬,浸泡在烧热的雪水里,仔仔细细地清理着她身上的血迹。他的一只手始终握着她的手,将身体里的灵气输送给她。
姜狸说他也要脏死了,先擦擦自己。
他就凑过来拿被血污弄脏的脸蹭她。
渐渐的,她又被他按在了怀里。
姜狸躺在了他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
其实,姜狸没有告诉他,她觉得自己今天晚上就要死了。
这片雪原是个神奇的地方,时间观念被模糊得厉害。姜狸本来就受了重伤,又被神鸦消耗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隐约觉得自己的灵力快要散光了。他输送给她的灵气,断裂的筋脉根本吸收不了,送进去了又散在了空中。
但是做梦的人是不会怕死的。
姜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看着他就像是两个虚影在前面晃。
一会儿看他像是虎崽,一会儿看他又像是前世的虎神。
姜狸突然说:“谢谢你。”
姜狸看着“虎神”。
姜狸是很感激虎神的——感激他当时拦住了她想要玉石俱焚的冲动,也给了她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这一回,她终于走出了那座心里的孤坟,她突然间很想要告诉他这件事。
她眼睛亮晶晶地说:
“我终于走出来了。”
“谢谢你陪了我那么多年。”
姜狸在和谁说话,她透过他,在看着谁?
——这本来是会被玉浮生敏锐地捕捉到的问题。
但是此时,一种巨大的恐惧席卷了他。姜狸的眼神很飘忽,明明是看着他,却好像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这说明,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他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任何的担忧,只是死死抓着她的手。
渐渐的,姜狸那种透过他看别人的眼神消失了。
她开始掰着手指头:“浮生,我还有一万多灵石,埋在桃花树下。”
姜狸开始盘算着怎么分配遗产了。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打断了她。
他用一种渐渐平静下来的,十分笃定的语气说:“姜狸,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他问她想不想吃神鸦汤。
姜狸好奇:“神鸦可以吃?”
他说:“神鸦吞噬神的血肉而生,是大补之物。”
他出去抓了一只给她炖汤喝。
姜狸不喜欢吃乌鸦,黑乎乎的一锅汤看上去没有什么食欲,但是姜狸看见了徒弟带着希冀的眼神,她就立马就乖乖地喝了下去。
其实这个时候,两个人都精疲力尽了。
姜狸闭上了眼睛。
她以为自己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小声说:“浮生,其实你来找我,我就已经……”
死而无憾了。
因为她回家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的话,慢慢地靠在他的身上睡着了。
……
第二天早上,姜狸一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纯白的天空。
她问:这里是天堂么?修真界也有天堂么?
修真界当然没有天堂。他们只是在雪原里往前走而已。
冻结的河面,冰面下竟然有鱼。
而且鱼肉里面竟然有着微弱的灵气。
姜狸吃了一顿鱼汤,发现自己好像没有昨天那么虚弱了。
但是姜狸有点悲观,她仍然不认为自己能活着走出去。她觉得自己大概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姜狸又要开始对着徒弟说遗言了。
徒弟让她闭嘴吃鱼。
姜狸又觉得很有必要说。
可是她才小声絮叨了两句,徒弟就干脆背对着她不搭理她了。
他面无表情地炖鱼汤。
姜狸说:“小漂亮,你见过河豚么?”
她在雪地上画了一只河豚。
她说:“你小时候生气的时候就像是河豚。”
他背对着她,很大一只,根本不理她。
徒弟冷冷地丢过来一句:
“姜狸,除非你放弃说遗言,我不会理你的。”
姜狸捧着脸看着他,笑了。
他不许她说丧气话,那她就不说了。
但是她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告诉他,不抓紧机会可能就要来不及了。
她盯着雪:“小漂亮,其实你算计我,我不生气的。”
猫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不再瞻前顾后、终于肯承认了:“其实你算计我,我可得意了。”
那个高大的背影愣住了。
一直以来,玉浮生都认为自己在姜狸的心里是个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人。没人愿意心上人眼里自己是个卑劣的人。
可是如果不去争取,姜狸又怎么会回头看他一眼?
所以他从来不后悔那时的步步紧逼。
只是偶尔,他也会自嘲地想:要是可以光明正大、彬彬有礼地追求她就好了。
然而,现在,他发现事情的真相和他想象的好像有点出入。
原来姜狸不讨厌他的肖想。
原来姜狸喜欢他惦记她。
只是因为她是师尊,她不能告诉他。
那一瞬间,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就像是踩在云端一样幸福。
然而,紧接着,猫开始图穷匕见了。
姜狸眼睛亮晶晶:“你看,你这样为我神魂颠倒、费尽心思——”
姜狸微笑:“哎呀,我可真是,太厉害了。”
玉浮生:“……”
他的指关节咔地一声,面色有点扭曲。
姜狸继续回忆:“其实第一次你问我心里有没有你的时候,我就是骗你的,我还担心对着月亮撒谎会尿床。”
姜狸:“你一点也没有发现吧。”
年下是这样的。
姜狸微笑:“小傻瓜。”
玉浮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被她折磨得失魂落魄,满以为自己要水滴石穿才能得到她的青睐。没想到这只狡猾鬼一直喜欢他,原来她的喜欢不止一点点,原来她早就心动。
只是看着他为她神魂颠倒,她不说而已。
虽然知道她有所顾虑、并非故意折磨他。
但他还是被气到了。
玉浮生是这样的,内心里怎么想,脸上都是很平静的。
他微笑着问:“师尊,还有么?”
姜狸继续掰着手指和他坦白。
姜狸现在奄奄一息,他拿她没有办法。既不能把她抓过来打一顿,也不能亲死她。
她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他亲她都不敢用力,就好像是抓着泡沫和彩虹的人,一用力就不见了。
听完了姜狸如此这般的一番话,玉浮生沉默了一会儿。
他冷静地提出了一个问题:“狸狸,你现在说这些,就是为了气死我么?”
姜狸很认真地说:“不啊,我在表白。”
这就是明明白白猫的心啊。
高大的徒儿气得面色铁青:“姜狸,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到出去了,我一定、我一定……”
姜狸心想:喔,可怜的徒儿,气得话都说不完了。
她靠近了他,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他就不说话了。
两个人靠在了一起,安静地看着鱼汤上的烟雾。
他用大氅裹住了她,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十分笃定地说:“姜狸,你不会死的。”
她笑了一下:“好啊。”
……
姜狸等了一天的死,但是今天她又没有死。
他们这个时候,来到了一片废墟当中,触动阵法后,地上出现了上古时期的石像阵,花了一点时间才得以脱身。
徒弟去检查周围了。
姜狸坐在石像下面,又喝到了难喝的神鸦汤。
也许是虚弱的身体好了一点,她那因为灵力流失有点迟钝的味觉终于回来了。
姜狸感觉到那乌鸦汤的味道有点怪。
她好像尝到了一点奇怪的腥甜味。
她喝汤的动作停了下来。
——妖兽的血本来就是滋补之物,白虎是虎神转世,虎血是疗伤的至宝。所以她没有死掉。
突然,姜狸有点想掉眼泪。她想让虎崽不要管她了。
但是她知道,说出来也没用。
徒弟回来了,说有一个好消息。
上天垂怜,他在一具骸骨上,发现了一只可以指引方向的罗盘。这罗盘大概是上古时期残留下来的,在这古怪的秘境里也是可以使用的。有了罗盘,他们就有希望找到出口了。
姜狸却没有看那只罗盘,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玉浮生的面色有点苍白,唇也没有任何血色,但是因为这几天他的身上都是血,所以姜狸才没有发现不对劲。
他问:“怎么了?”
突然间,姜狸伸出手,用身体里残存的一点点灵力变出了一朵玫瑰花。
“当当当”地递给他。
他愣了一会儿,有点呆呆地看着那朵从未见过的花。他的第一反应是:“姜狸,你又用灵气了。”
姜狸问:“那你喜欢不喜欢?”
他伸出手,触碰到了那朵玫瑰,稀薄的灵气就散去、变成了花瓣渐渐地消散在了空气里。
玉浮生笑了,看着她说:“喜欢。”
她也看着他,雪花就静悄悄地从他们的中间落下。
一片两片,渐渐地堆在了他们的肩膀上。
她说:“我不喝了。别给我煮神鸦汤了。”
姜狸仔仔细细地和他分析:她觉得自己现在意识清醒,已经好很多了。他们还要走很长的路,他要是撑不住了,两个人都要全部完蛋。
而且,不是找到罗盘了么?他们很快就能找到出口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以姜狸的性格,她发现了,就再也不会再喝一口了。
于是他笑了,轻声说:“好啊。”
……
姜狸觉得自己有点乌鸦嘴。她刚刚说完,第四天,他们就来到了冥河畔。
还真的快要一起完蛋了。
这是去到秘境出口的必经之地。冥河里,挤着上古战场上遗留下来的,死去的战士浑浑噩噩的亡魂,它们挤挤挨挨,却度不过这条冥河、得不到解脱……于是怨气成千上万年地累积了下来,让这条河变得凶险无比。
姜狸坐在了岸边,始终看不见他的身影出现。
渐渐的,她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姜狸以为徒弟也要死了,但是徒弟在她的周围设下了结界,她找块大石头看看情况都做不到。姜狸知道,自己筋脉都断了,下去就是找死。她没有办法,只好蹲在角落里想:
等到结界的灵气散了,她攒攒力气,就去下面找徒弟的尸骨,然后躺在他的身边。
反正从一开始,姜狸根本就没有觉得自己能够活着走出去。
姜狸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徒弟上辈子活了几百年,这辈子英年早逝。可见两个气运低的倒霉蛋凑在一块儿没有什么好下场。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空上的星星。
姜狸突然间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
和他一起靠在冥河边,两具骸骨还能一起看星星。
这样想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玉浮生在冥河的中央,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当某个时刻,他是想过放弃的。他的想法和姜狸重叠了——要是快死了,就爬回那个结界里面,躺回姜狸的身边。
其实因为失血还有不停的战斗,他的意识开始有点模糊了。
但是当身体快要被黑色的冥河淹没的时候,他想起来了一件事:
姜狸说了喜欢他。
姜狸和他表白了。
玉浮生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这一天呢?姜狸这只可恶的坏猫终于说喜欢他了。但是坏猫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
突然间,一种强大的不甘席卷了这只快要被冥河吞没的虎。
爱会让人变得柔软,但世界上更为强大的力量是不甘,那是一种熊熊燃烧、无法熄灭的火焰。
玉浮生想:不行。他就算是下地狱了、真的成了鬼了,也要把她活着带出去。
他怎么甘心呢?
就这样死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能瞑目。
……
姜狸都快睡了一觉了,她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下去找徒弟,蹲在他旁边一块儿等死了。
但是突然间,一只白虎猛地扑了过来——将她扑倒在了地上。
他变成了人,漂亮的脸蛋上全是血,呼吸沉重,幽绿色的眼睛燃烧着某种火焰,但死死盯着她:“姜狸,你再说一遍喜欢我。”
其实怪渗人的。
姜狸傻了,她愣愣地重复:“我喜欢你。”
他大笑着,凑过来亲了她一口。然后又冲了下去。
姜狸:“……”
他干嘛啊!
等到姜狸以为徒弟又要死了的时候,他总能突然冲过来抓过她、亲她一口。他抱着她的时候非常用力,就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她身上汲取到某种燃烧的野望。
好几次,姜狸都快要被他给抱死了,拍打着他开始咳嗽。他才会松开她,再冲下去。
姜狸:“……”
姜狸怀疑自己的身上有什么兴奋剂。
徒弟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生龙活虎”。
姜狸心想:这就是年轻人么?
姜狸根据他刚刚抱她快把她抱吐血的力度,终于燃起来了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她也不再躺着了,撑着捧鱼费力地挪到了断崖旁边,靠在了大石头上看着他。
她也不觉得他这样神经兮兮的,也不会觉得那燃烧着鬼火的眼睛可怕,她就坐在那里,抱着膝盖含笑看着他。
在他下次冲上来的时候,她看着他,主动吻了上去。
他的发丝已经被浸染,面色苍白,薄唇都有点失去了温度。
但是他们忘记了这里是冥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纵情地亲吻着对方。
分不清是谁的血,带上了腥味。
这里的晚上很冷。
但是他们很快活。
这是生命里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他们互相依偎着,体温就清晰地传递给了彼此。在这个死寂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没有束缚、没有阻碍,也就没有了谎言。
不计后果,不顾未来。
他们的心在这里,空前地贴近了彼此。
扑通扑通。
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姜狸,三天。给我三天时间。”
——就像是小时候,你带我走出放逐之地的时候一样。
你闭上眼睛跟着我走。
睁开眼睛,我们就离开这里了。
她当然相信他。
风雪当中,她趴在了白虎的背上,蹭了蹭白虎柔软绵密的白毛。
他们渡过了冥河,终于踏上了最后的一段旅途。
白虎的虎毛柔软至极,替她挡住了漫天的风雪。她听着呼啸的狂风卷着细碎的雪星子飘过的声音,迎面的风让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她小声地和他说着话,从望仙山的日出讲到了不归墟磕碜的小花。
这里什么都没有,离死亡那么近。但是他们不再谈论生死了。
他们聊着石板路上的小花,明镜斋的桃花雨,姜茶里的方糖……生命就在这些细碎琐事的间隙里蓬勃地生长。
他们走过的厚厚的积雪下,是万年前的枯骨和亡魂。
这是毫无生机的茫茫雪原。
但是春天——
春天就这样降临在了他们的身上。
四只小猫
最后一天晚上。
雪地里, 她堆了一只小猫的雪人,又费力地堆了一只大猫的雪人。
两个人靠在一起看着天上的星星。
姜狸和他说哪边是北斗星。
其实秘境里的星星是陨落的诸神,根本没有北斗星。
但是他就像是从前小时候听姜狸胡说时一样,听得很认真。
她还要指天上的星星, 他就抓住了她的手指, 放在了唇边亲了亲。
姜狸回头看他,眼睛比星星还要亮。
她凑过去, 也亲了亲他的手指。
他愣了一下, 一贯冷淡的眉眼如同冰雪消融柔和了下来。
她说:“我们是不是明天就能出去了。”
她小声呢喃:“我还有点舍不得呢。”
其实他们都觉得在秘境里很快活,要是可以永远待在这里也不错——但是这话太不吉利了。如果再待下去两个人差不多也要没命了, 所以谁也没有乌鸦嘴地把这话说出来。
她看见了他发丝上覆盖的白雪,他也看见了她发丝上的雪花。
两个人依偎在了一起,同时想起了“白头偕老”这个词。
他们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吻, 就像是在末日里的狂欢。
这种狂欢的举动在这生死不定的路上他们时常做。
姜狸经常趴在他的肩膀上哼着歌,亲昵地亲亲他的面颊;吃东西的时候他们也喜欢依偎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她就嚷嚷着好冷好冷,然后钻进了他的大氅里。
因为看不清前路在哪里,就尽力地去拥抱对方的体温。
这个吻一如既往地缱绻漫长,姜狸感觉到眼皮沉重,亲着亲着, 竟然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玉浮生却十分清醒, 没办法入睡。
他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的发丝。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阻碍,没有身份的差别, 他们可以放肆的相爱。
但是天亮了, 走到天尽头, 梦也许很快就要醒过来了。
玉浮生清醒地知道:
姜狸大概是以为自己真的快要死了,才说出了那些心里话。她一直都不认为自己可以活着走出去, 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做出从前从来不会做的事情。
但是等到她醒过来、发现他们走出来了,这场梦还能继续下去么?
他们不是真的没有灵智的野兽,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只有情感,还有理智。
他发现自己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只要拼尽全力就能走出冥河,但是不管成神成魔,都无法预知未来。
所以他无比珍惜。
甚至有点奢望一切就停留在此时此刻。
他低下头凑过去,吻了她的发丝、鼻尖,还有点有点凉的唇。
他将她搂在了心口,安静地靠在了巨石上。
看着一整夜的雪漫过天际。
……
天衍宗的人在出口处焦急得等待着,因为魂灯没有灭,所以守着的人一直没有走。
——但是秘境的出口却在千里之外的地方。
走出来的时候是个夜晚,姜狸已经昏迷了一段时间了,他试图喂她血,但是她闭着眼睛没有什么反应,呼吸也很微弱了。
然而一出来,外面还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但是幸好,天无绝人之路。
在这个下着雨的春夜,医仙谷遇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大门被有点粗暴地直接冲开,小童嚷嚷着去开门,但是却在看见外面人的时候噤声了——
碧绿色的眸子鬼气森森,如同黑夜里的兽瞳,年轻的男人浑身是血,死死抓住了小童的手。
张大夫姗姗来迟,解救了小童。
玉浮生说:“救人。”
张大夫:“快快快来人,扶一下!”
因为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快要死了。但是他不让人扶着,而是打开了大氅,里面是快要断气的姜狸。
他浑身血污,但是她干干净净的,被他始终护在了怀里。
他让大夫先救姜狸。
张大夫让药童扶住他去躺着——
但那个年轻人死死抓着他的手,非要先救她。
张大夫纳闷了:“所以我就不能两个人同时救么?”
话音落下,那个年轻人才终于肯松手了。
他被人扶着坐在了角落里,面色苍白得像是金纸,但怎么也不肯离开自己的师尊。
他也不觉得身上疼,胡乱喝了一口灵药,被剪开血肉模糊的衣服也不吭声,就像是石头、铁做的人一样没什么反应,只是死死盯着姜狸的方向,用浑浑噩噩但是如同鬼火一般的眼睛盯着大夫。
张大夫有种预感,他要是说治不好的话,这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可能会发疯。
姜狸的筋脉断了好多根,灵气逸散,再来晚点也就差不多了。
但是幸好,张大夫说:“能治。”
——那个年轻人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药童推了推才发现他竟是晕了过去。
其实玉浮生伤得也不轻,只是白虎本体的强度堪比神兵,比较扛打而已。
……
雨声淅淅沥沥,煎药的气味漂浮在空气里。
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玉浮生面色苍白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时不时要问一句姜狸为什么还不醒。
张大夫每次都搪塞他:明天、明天就醒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姜狸还没有醒过来。
张大夫终于和他说了实话:
“虽然小命保住了,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老夫也说不准。”
张大夫让他试着和她说说话,唤唤姜狸的名字。
那遍布伤痕的大手就抓住姜狸的手,一遍遍地叫她。
他摸了摸她的脸,低声和她说着话。
他想像是在秘境里一样,低头就要去亲亲她的面颊。
张大夫诡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了一句:“她不是你师尊吗?”
玉浮生愣住了,回头一看。
才发现张大夫有点眼熟。
张大夫笑呵呵:“还记得百草堂么?当年你在放逐之地,还那么大一点,你的师尊带着你来敲我的门。你师尊的样子倒是一点都没有变,老夫还是认得出来的。”
“二十年过去了,你们师徒感情真好。”
他抓住姜狸的手渐渐地松开了,就像是被冷水浇了下来。
张大夫意有所指地提醒道:“一会儿女童会来换衣,回避下。”
他出去了,失魂落魄地坐在了外面,看着外面的春雨淅淅沥沥。
冰冷的雨点落下。
他清醒地意识到了一点:梦醒了。
等到姜狸醒过来,她还会像是在秘境里一样么?
绝境里的疯狂是暂时的。
等到离开了绝境,她会怎么选?
好一会儿有童子请他进去,他这才回过神来。
再次进去后,他没有像是在秘境里一样去亲她、吻她的发丝了,而是坐在了她的身边,安静地看着她。
他说:“狸狸,快醒过来吧。”
……
姜狸一会儿梦见前世在那座孤坟里,一会儿又梦见21世纪。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家,在书桌前翻着那本小说,闹钟在响,她按下了闹钟,上了一辆公交车。
她一站站地坐车,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很长一段时间里,姜狸做梦都想要回家,回到21世纪,于是她的魂魄就徘徊在了这辆梦境中的公交车上。
突然,她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她听见了有人叫她狸狸,声音很是熟悉。
于是她下了车,朝着一片光晕处跑去——
她感觉到了有耀眼的阳光穿透了窗柩,照在了她的面颊上,晒得整个人暖洋洋的,耳边听见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她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好一会儿,姜狸才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她活过来了、他们真的走出那片茫茫雪原了。
姜狸觉得好渴,伸出手,却碰倒了茶杯。
……
听见里面的动静,无数次幻想姜狸醒过来的玉浮生却没有没有第一时间进去。
他看着那扇门,迟疑了。
他在冥河里都没有害怕过。
但是他现在却害怕了。
姜狸在绝境里的行为多少带了一些不顾一切。
她要抛开一切才能爱他,但是如果一切枷锁都回来了呢?
他不确定了。
一种空前的畏惧浮上了心头。
他低声喃喃道:“醒了就好。”
他让小药童告诉姜狸:他很好,今天晚上就会过来看她。
小药童不明白,但还是进去,如实地告诉姜狸。
姜狸一开始没有起疑,因为她知道徒弟也伤得不轻,可能在旁边养伤。她喝了两碗很苦的灵药,打开了窗户晒太阳。
感受着春光明媚,姜狸第一次如此珍惜活着的感觉。
侥幸活下来了,姜狸最想要见到的人就是徒弟,她还有很多的话想要和他说。比方说她想通了一些事。
她没有在活过来之后就感觉到后悔——相反,她感觉到了一种紧迫感。
那是生命失而复得后,急于抓住生命里美好一切的紧迫感。
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姜狸张望了许久,都没有看见徒弟的身影。
突然,姜狸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姜狸问:“他人呢,为什么不来见我?”
药童支支吾吾,也不说不清楚为什么。
姜狸害怕了。
她打开窗,左顾右盼了一会儿。
她艰难地爬下了床,找不到鞋就干脆不穿了,扶着墙朝着外面走。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张大夫在后面喊:“哎呀,下床干什么?不要命啦!”
但是姜狸听不见了,她继续扶着栏杆走,推开了上前要搀扶她的人,到处去找徒弟。
她穿越了光影和长廊、还有料峭的春风。
终于,她踩上了柔软的草地,在春日的尽头,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碧蓝澄澈的湖泊前,苍天大树下,坐着一个人。
他忘记换绷带了,手腕上是一条条割开还没愈合的血口子,看上去十分狰狞。
因为很久都没有合眼,面色更加苍白又疲倦。
他靠在大树下看着湖面发呆,已经保持一个姿势很长时间了。
听见了脚步声,他这才转过头。
平日里冷漠的脸上此时敷着灵药,看上去有点滑稽。
等到看见是姜狸,他立马低下了头。
“姜狸,你别过来。”
他就像是沉浸在一场大梦里不愿意醒过来的梦游人。
他想再等一等,等一等再醒过来。
他藏身在树荫里,看不清表情。
他低声哄她:
“狸狸,你先不要说话。”
“你……你伤还没有好,先回去,明天我再来见你好不好?”
姜狸站在远处看了他好一会儿,却没有停下来。
她走了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有点不敢置信,但是很快就感觉到了单薄布料传过来潮湿的热意。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狸狸,不要哭,我不会为难你。”
她说:“不是,我刚刚找不到你,我以为你死掉了。”
他愣了一会儿。
他有点笨拙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他说:“狸狸,我还活着。”
她很快平复了情绪,笑了:“我知道,你又不是个死人。”
姜狸渐渐地松开了他。
她看见了他的手腕,问他:“疼不疼?”
他摇摇头。
姜狸对他说:“我们试试看吧。”
时间仿佛停滞了,虫鸣鸟叫都消失了。
……
他那种柔和的表情消失了,很平静地质问她:“姜狸,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玉浮生可以耍心机、卖惨博取自己师尊的怜惜,但是如果她醒来之后选择和他在一起,是因为感动和怜悯——这只白虎也是有尊严的。
他垂下了眸子:
“姜狸,就算你不是我的心上人,也是我的师尊。”
“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看着你死在我眼前。”
就算是小时候的虎崽也会这么做,就算是为了报恩,姜狸也没有必要觉得愧疚。
玉浮生在心里嘲讽自己:也许她只是不好在这个时候拒绝你而已,你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他不相信,姜狸也不生气:
“你不是老是说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么?现在我们扯平了。”
“玉浮生,就算我可怜你,也不至于把自己赔给你。”
第一次,她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他终于将信将疑起来。
她伸出手要去摸摸他脸上的伤。
但他却抓住了姜狸的手,盯着她,柔软的眼神渐渐地变成了一种审视,锐利的视线就好像要割开她的外表,剖开那颗心脏、看进她心里去。
在面对姜狸的表白,他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受宠若惊,反而冷静到了冷酷的程度。
他提醒道:
“姜狸,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们一起走出去,仍然要面对别人的议论。你要和我在一起,天衍宗容得下我们么?”
“爱情仍然没有亲情安全。有一天也许你会厌倦我、腻味我,到时候我们也做不回家人了。”
“姜狸,在秘境里做了一场梦,其实出来了,什么都没有改变。你的顾虑都是对的。”
他步步逼近:
“就这样,你还要和我在一起么?”
如果是从前的姜狸,醒过来之后,她会害怕、会迟疑。因为她被困在心中的孤坟里,没有走出去面对世界的决心,自然也没有爱人的勇气。
现实没有改变,变的只是姜狸的想法和心境。
——从抱着捧鱼走出了神殿废墟那一刻就变了。
世界从此在她的眼前变得开阔。
秘境里,的确是绝境中不顾一切的狂欢,他们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有那样疯狂的时刻了。
但是出来了、活下去了,她就要重新缩回去当个乌龟么?
天气阴晴不定,月也有时圆缺。
在春天烂漫的阳光下,她有了重新出发的勇气。
“刚刚我走出来找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死了。看见你还活着的时候,我觉得很幸运。”
“那场梦很美,我可以和你继续做梦么?”
姜狸不是一时冲动。
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过了所有可能。
她认真地说:
“我可能还是会经常把你看做小虎崽,我可能不习惯和你做恋人,我不确定当恋人会比当亲人好。”
“你需要给我一点时间,我才能适应新的角色。”
“但——我们可以试试看。”
不顾一切,是绝境里的生死相依的浪漫;
带着忐忑和未知,仍然试探着伸出手,也是一种全新的爱情。
……
她站在了他的怀里,仰头看着他。
他盯着她在阳光下泛着光的发丝发呆,从咄咄逼人的野兽变成了傻呆呆的愣头青。
她的表白就像是蝴蝶飞进了他心里,在心底播撒出了遍地野蛮生长的小花。
姜狸还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他竟然不知所措起来。
说什么呢?说爱她?他好像说了好多遍。
该做什么?他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放。
在冥河里的狠劲都消失了,八百个心眼都不见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要看哪里,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就连发丝都让人怦然心动。
他低下头,看见了姜狸光着的脚。
他终于找到了话题,低沉的嗓音问她:“姜狸,你怎么不穿鞋子?”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踩在草地上的双脚。
——这个时候竟然关注这种地方。
天气晴朗,湖水澄澈。
绿草茵茵,蝴蝶飞舞。
她直接提起了裙摆,踩在了他的靴子上,带着沾着新鲜的泥土和小花,踮脚凑了上去。
浅粉色的唇像是柔软的花瓣,她笑嘻嘻地吻了吻他的下巴:
“愣着干什么?”
“天气那么好,该接吻了。”
姜狸是爱情里的暴君。
她阴晴不定、朝令夕改。把他折磨得只能听天由命、毫无反抗之力。他看似强大,其实只能在心里祈求爱人的仁慈。
但是她说爱他。
她凑上来亲了亲他。
姜狸是天底下最好的宝贝。
……
潋滟的湖水里,倒影出一对接吻的爱人。
野花在他们的脚边盛放,吻里面带上了青草和春风的气味。
“这是结束么?”
“不,这是爱情的开始。”
五只小猫
两个人都需要养一段时间的伤。
玉浮生给天衍宗去了纸鹤, 简单讲了他们的情况、报了个平安。
因为两个人的关系变化,姜狸没有让天衍宗派人过来,大师姐倒是捎了很多药材过来,不归墟的人也很快把流水般的天材地宝送到了医仙谷。
他们就住在医仙谷的一处小阁楼里, 这里清静自在, 张大夫和药童们也只有在治疗的时候会进来。
于是,这就像是他们两个人的小天地。
亲人和恋人之间是截然不同的相处方式。一开始, 姜狸很是装模作样了一段时间。
在一起后的第一天, 她早上起来坐在床边看书,装作高雅淑女的样子, 露出半张恬静的侧脸,在徒弟面前,十分做作地翻书。
徒弟路过, 看了她一会儿——很想提醒她把书拿反了。
但是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发现姜狸竟然梳了个发髻——姜狸平日里喜欢散开发梢有点卷的棕黑色长发,或者随便挽起来,很少这么精心地对待自己的头发。但她今天竟在耳边多别了一朵浅蓝色的小花,卷揪揪的发丝蜷在耳边,特别可爱。
他愣了一会儿, 嘴角就晕开了笑意。
靠在了墙边抱着剑含笑看着她。
他觉得姜狸这做作的样子可爱至极。他歪头从左边看到右边。笑意越来越大。
姜狸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脸有点发烫。
她飞快地瞪了他一眼, 匆匆想要关上窗户的时候,被一把剑卡住了。
他很自然地错过来,亲了亲她的发梢, 嗓音低沉好听:“很漂亮。”
姜狸是有点忐忑的, 从前她是他的师尊, 多少有点师尊和长辈的架子;她做不到和小姑娘一样去和他撒娇,或者和其他的同龄的小情侣一样。而两个人又太熟悉, 稍微打扮一下她就觉得十分忐忑。
——可是谁不希望在心上人面前,是光鲜亮丽的呢?
但是他就像是被她迷住了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里面全是不加掩饰的赞美。
于是那点忐忑消失了,她很理所当然地想:哦,她今天果然很美丽。
她趴在了窗台上,凑过去,带着猫的矜贵,把他拽过来,赏赐一般亲了亲他的唇,露出了一个笑。
等到看见人过来了,她又立马嗖地缩了回去,啪地把徒弟关在了窗户外。
她听见了他好听的嗓音在笑,莫名其妙地自己也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徒弟敲门进来了,说从不归墟带来了一些礼物要送给她。
姜狸矜持地点点头,示意他放在一边。
然后抬了抬下巴:“送完了?你可以出去了。”
等到他一走,姜狸就立马开始兴致勃勃地翻了起来。
她在手腕上比划着那条红线,翻来覆去地看他买的小玩意,不自觉哼起了小曲。
姜狸是很高兴的,但她总觉得要在徒弟面前矜持一点、表现出来不屑一顾,然后把他迷得团团转——
于是她表面风轻云淡,等到徒弟走了之后再偷偷开心。
她把他送的一大捧花挨个别在脑袋上玩。
但是姜狸一抬头,就发现他慢条斯理地坐在二楼,看着她翻东西的样子发笑。
心跳漏了一拍。
姜狸嗖地把窗户关了。
过一会儿又嗖地把地上铺满的小玩意都搂了进去。
……
开始一段新恋情,但对方是自己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人,按理来说,他们之间是缺乏新鲜感的。
但是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姜狸却并没有忐忑和厌倦,反而就像明天即将开始春游一样辗转反侧、迫不及待。
——好神奇,她和虎崽谈恋爱了。
她没有什么不安和害怕的,取而代之是种兴奋感。
于是她就抱着枕头就去敲徒弟的房门了。
他打开门,问她:“怎么了?”
他神色有点紧张,蹙眉打量着她,以为姜狸哪里不舒服。
结果姜狸就从他的胳膊下面钻了过去,嗖地蹿到了他的床上。
她矜持地点头:“天有点冷。”
他愣了一会儿,抱着剑看了她一会儿。
她被他看得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了,脸有点发红。
他把门关上了,抬起的碧绿色的眸子含着笑,歪头想了一下:
“嗯……天是有点冷。”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她蹭了蹭,蹭到了他的怀里。
玉浮生的心情很好,那种乖张和阴鸷都消失了,看着姜狸的眼神饱含柔情蜜意,他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听着她说话。
姜狸躺在他怀里,兴奋地和他讲自己的恋爱计划:
五年的时间适应角色,十年的时间滚床单,二十年后结为道侣。
他微笑着,以为自己聋了:“十年?”
姜狸点头又摇头,纠正道:“准确来说是十五年。”
他低头看了看她正正好贴在他的腹部、那柔软有弹性的猫臀,面色扭曲了一瞬间。
但是他还是柔情地说:“好啊。”
姜狸说:她理想当中的伴侣就是斯文儒雅的类型,最好有风度一点。不要太粗鲁了,要有耐心,这样两个人才比较容易走得远。
他暂时收起了危险的想法,垂下了眸子。
不要太粗鲁是吧。
——行,要装得好一点。
姜狸才刚刚同意,不能让她反悔。姜狸的心就像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必须先把她套牢了再说。
于是,他没有对姜狸的离谱发言做出任何的评价,还表示他会按照她的指示,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姜狸回头看了他一眼,心想:哎,这就是恋爱中的男人么?脾气好了不少啊。
她很幸福地睡着了。
……
两个人都没有谈过恋爱。姜狸没有经验,她的理论知识来源于话本;玉浮生更加没有经验,他的理论知识来自姜狸。
于是两个人都开始装模作样,扮演着想象中的一对“爱侣”。
早晨,他们在窗户下交谈、接吻,然后一起出去吃早饭。阳光好的时候就坐在湖边,靠在一起看看书,谈谈情。
姜狸觉得和自己的徒弟谈恋爱,最困难的一点就是要放下师尊的架子。如果她不把两个人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爱情注定会变得很崎岖。
但是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和徒弟在花前月下的时候,姜狸说着说着,就开始和过去一样给虎崽讲道理、讲故事。
玉浮生倒是听得面不改色。
但是姜狸说着说着打住后,有点脸红。
她觉得自己像是那种好为人师的“油腻男”,老是想要去教育自己的爱人。
姜狸低落地问他:会不会觉得她这样很扫兴?
——扫兴?
玉浮生很平静地想着可怕的事情:
她每次这样眼睛亮晶晶、一本正经的时候,他其实很想把她一口吞下去;哦,或者把她按在案几上做点什么也不错。
嗯,她喜欢摆师尊的架子他更加不介意了——他做过最恶劣的梦里就很喜欢叫她师尊的。
但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当然不能告诉姜狸,她不喜欢他太粗鲁。
他很温柔地说:“狸狸,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适应。”
姜狸很感动地看着自己的徒弟,突然发现徒弟做恋人还是很好的。
既体贴又包容。
……
姜狸以为自己要很长时间才能扭转对待徒弟的态度——从亲人到爱人,努力适应这个角色的变化。
然而一切都没有姜狸想象中那么悲观,因为很快,姜狸就找到了折腾爱人的乐趣和爱情的美妙之处。
猫是怕冷的,春寒料峭,她就格外喜欢暖和的地方。
她开始每天晚上跑去徒弟的房间,钻进他的怀里取暖。
一开始,姜狸的坏心眼也没有起来;徒弟也没有提起警惕心,两个人还是很温情地和对方说说话。
姜狸最近热情又甜蜜,简直是从蜜糖里爬出来的小蜜蜂。
在最美好的梦境里,姜狸都没有这么可爱过。
玉浮生的确受宠若惊、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他收敛了一切攻击性,变得体贴又耐心,简直都不像是他自己了。
每天晚上,姜狸洗漱完就会坐在他的床边,慢悠悠地用地心火烘干头发,然后拿着本游记或者别的什么书靠在一边看书。
在灯光下,她的侧脸温柔又甜美,耳垂上的小痣都可爱动人。
他时常会因为这一幕呆住很久,然后久久地站在不远处,直到姜狸叫他,他才从那种被幸福击中的麻痹状态当中回过神来。
所以,虽然,姜狸躺在他怀里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是对于意志力最强大的考验。
但是在和爱人相拥而眠的幸福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
然而,坏猫的本性开始慢慢暴露无遗了。
姜狸的筋脉是断的,养了一段时间才养回来一点气色,现在她到处瞎逛他都要小心翼翼,在张大夫的嘱托下,他更是不敢让姜狸动用一点灵气。说白了,她现在就是个病人,他根本不敢对她做什么。
姜狸喜欢他高于常人的体温,喜欢和他一起在被窝里小声地说话。
这些都没什么,但是她靠得太近了,身上的气息那么好闻。她还喜欢偶尔亲亲他的下巴,用带着皂角香味的发丝蹭蹭他。
他的呼吸一滞,只能不着痕迹地退开一点——但是姜狸就在他的怀里,他还能退到哪里去?只能贴在了墙上、小心地不碰到她。
他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窘迫,但是这是很难的。狭小的被窝里是没有秘密的。她明明清晰地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听见了他变得粗重的,野兽般的呼吸声。
但是坏猫装作没发现。她继续坏心眼地和他小声耳语,还很过分地挪过去、去亲亲他的下巴。
他阴沉的视线扫过她苍白的面色。
闭了闭眼。
好一会儿,感觉到她又像是小鸟一样啄他。
他沙哑的嗓音开口,性感又低沉:“狸狸,你乖一点,好不好?”
他这么说之后,姜狸安分了下来,看看他,若有所思地扫一眼他此时因为克制显得阴沉的表情。
姜狸发现:男人最性感的时候就是隐忍的时候。
就像是关进了笼子的野兽。
非常具有观赏性。
她用那种欣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继续看书。
但是隔了十分钟之后——
他终于平静下来后。
她又甜蜜蜜地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下巴。
玉浮生:“……”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姜狸,眼里就像是平静的海面酝酿的暴风雨,盯着她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但是姜狸毫不畏惧。
她面色苍白,在他的怀里翻了翻书,抬眸露出了无辜至极的表情。
然后继续欣赏他隐忍又拿她没办法的表情。
无疑,徒弟是个英俊又具有野性的美男子。
尤其是那种阴沉的、扫过她的视线,又要被迫克制下来的、滚动的喉结。
哦,真性感。
姜狸慢悠悠地翻过了一页。
哎,原来谈恋爱是这么快活的事。
……
一开始,爱能止痛。
毕竟,玉浮生是很能装的。
他希望在开始这段感情的时候给她最好的体验。他藏起来了自己饱含掠夺和攻击的本性,还有内心危险至极的念头,尽量符合姜狸心目中的伴侣形象——
以便套牢姜狸,让她不能反悔。
而且姜狸有伤,他本来就不能做什么,不如装得好一些。他会在姜狸想要蹭过来的时候把她按在原地;然后十分君子地让她保持距离,哄着她让她喝药早点睡觉;
目前的阶段,他们两个人多少都有点演的成分在里面。
姜狸的人设是:无辜病弱小猫咪。
徒弟的人设是:斯文有风度的君子。
但是姜狸是真的很坏。
她的恶毒简直是写在了那张看似纯洁的小脸上。
猫影子都要长出两只魔鬼的犄角。
他坐在角落里试图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就钻到他的面前;
他去洗完冷水澡,整个人还湿漉漉的时候,她就若无其事地坐进他怀里,因为很小一只,刚刚好蜷进他的身体里,她还笑眯眯地抬头问他:“哎呀,看着我做什么呀?”
玉浮生低头地看着怀里的人,面无表情地想:
——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么?
三番五次后——
他面无表情地扣上了被姜狸蹭开的里衣,十分冷酷地把姜狸丢出了门外。
他碧绿色的眸子在黑暗当中十分冷峻,语气硬邦邦地像是一块铁:“姜狸,你别想再靠近我一步。”
姜狸悻悻离去。
但是她还不死心,午夜时分又想要偷摸溜进去。
——发现徒弟的门口竟然有伥鬼守门。
徒弟在里面点着灯看书,看都不看她一眼。
黑影说:“主人说了,姜狸不得入内。”
姜狸:“……”
姜狸变成了猫想要蹿进去。
黑影:“猫也不行。”
次日一大早。
姜狸见到了徒弟就问:
为什么这么冷酷无情地把她扫地出门,难道他已经不爱她了么?
他低头把猫从怀里提溜出去,整理了一下被她弄皱的衣襟:“姜狸,说话就说话,不要往我怀里钻。”
姜狸早上要去张大夫那里治病,因为要静养,下午她就开始闲得发慌。
为了不让姜狸对他动手动脚,玉浮生开始疯狂工作。
伥鬼们进进出出,他的身边始终有人。
姜狸的诡计无法实行,终于老实了下来。
她唉声叹气了一整天,就好像是失去了人生最大的乐趣。
她叹一声,他额头上的青筋就跳动一下。
徒弟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
如果他有底线。
——他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
姜狸可能在拿他的底线在弹琵琶。
……
晚上,伥鬼们走了。
姜狸又来敲门了,徒弟不肯开门。
姜狸坐在门槛上,开始叹气:
“外面天好冷呀。”
“爱情就是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徒弟黑着脸开门了。
他一身黑,穿戴得无比整齐、严严实实,为了避免姜狸碰到他,他还戴了手套;整个人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可以让姜狸钻进去的空子。
姜狸惊奇地问他:“穿成这样干什么?”
至于怕她怕成这个样子么?
徒弟面无表情:“猫毛过敏。”
——严格来说,对姜狸过敏了。
他打量了她的脸色一下,问她为什么又不穿外套出来,难道不知道自己是病人么?
听到徒弟老妈子般啰唆的口吻,姜狸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视线总是不住扫向徒弟严严实实的领口。
对于猫而言,世界上最有诱惑力的东西:紧闭的大门(嚎叫挠门)、墙角的纸箱(钻进去打滚)、桌边的茶杯(一巴掌拍飞)。
现在一丝不苟的徒弟,就像是“紧闭的大门”。
姜狸欣赏地点头:哦,真性感。
他把她提溜回了床上,丢了一团地心火在她的旁边。
自己则坐在距离姜狸三米远的地方看册子。
姜狸欣赏了一会儿,由衷地想要赞美爱情的美妙。
要知道在恋爱之前,她绝对没有这种为所欲为的快乐。她赞美了一会儿伟大的爱情,然后鬼鬼祟祟地想要靠近他。
——但他竟然设了结界。
这多见外啊。
姜狸徘徊了一会儿,坐回了床上,发现无从下手,只好甜蜜蜜地问他:
为什么不陪她睡觉,是因为不想睡么?
玉浮生:“……”
他放下了笔,跳跃的火光下冷峻的面容很是漂亮。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快要气得七窍生烟了。
突然间,姜狸发现徒弟笑了一下。
他从桌子上随手抽出来了一把匕首,在火上燎了一下,开始慢条斯理地摘手套了。
姜狸感觉到了危险,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见好就收了,因为徒弟已经抬起了眸子,阴鸷的眉眼如同黑夜里醒过来的野兽。
姜狸想要跑,但是徒弟已经把她捞了起来,捞进了怀里。
他十分高大,对于姜狸而言,她可以为所欲为的空间很大;但是与此同时,如果他想要用身体作为囚牢,她也一时半会跑不掉。
她坐在他的怀里,故技重施地亲亲他的下巴。
但是他没有和昨天那样露出隐忍克制的表情,而是突然凑近了一点,用那种掠夺性极强的眼神,扫过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与此同时,姜狸的衬裙之下,雪亮的匕首在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巧巧转了一圈,“滋啦”的细微裂帛之声传来,她瞪大了眼睛。
他玩刀是一把好手。
姜狸一贯知道的,那修长漂亮的手指,极少会失手。
但是游走在皮肤上的战栗危险感,还是让人瞬间紧张了起来
忆樺 。
刀背就冰冷冷地贴着皮肤游走,像是蛇一样滑向大腿内侧。冰冷的刀尖所过之处,裹紧的布料碎得干净利落、空气的凉意瞬间灌入。给人空荡荡的不安感。
她紧张地咽口水,看着自己的裙摆,小腿肚开始抽筋。
他在她的耳边,情人般低语:
“狸狸,你猜——”
“我有没有办法让你老实一整夜?”
六只小猫
姜狸不敢动了, 她小声和他承认了自己的恶行,并且发誓再也不那样干了。
玉浮生很冷静地转了一下刀尖。
又是一声滋啦,就没有任何阻隔了。这种凉飕飕失去保护的感觉很让人惴惴不安,他没有继续做什么, 仅仅是破坏了那薄薄的布料之后就不动了。
然后把册子拿了过来开始处理。但那膝盖还很有存在感地、危险十足地抵在中间。
姜狸觉得这样很没有安全感, 她想要动、他就低头冷笑着翻书;她想要去换条裙子,他就淡淡地说, 不行。
他欣赏了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 很平静地告诉姜狸:要是她还要瞎折腾,他就直接让她上半身也光着坐上面。
姜狸:“……”
她实在是坐立难安, 好一会儿小声说自己腿抽筋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嗤笑了一声。
他问她:怎么这么怂啊姜狸?
她抬脚就要踢他,被他抓住了脚踝。
他抬眸看着她, 眸子里的意味不消说,他说:“狸狸,这是最后一次。”
姜狸不动了,被他放回床上的时候也没有瞎折腾。
这天夜里,姜狸终于不再欣赏禁欲美男子了,她消停了下来。
——谢天谢地, 她终于专心地看起了那本游记。
——天知道比起看书, 她更加喜欢看他的笑话。
……
姜狸会就此消停下来吗?当然不。
姜狸是个很好的师尊,但绝对不是个好的恋人。
从前当师尊的时候,她善解人意, 而且具有包容、体贴等美好的品格。但成为了恋人之后, 那些美好的品格通通从她的身上消失了。
对待亲人的时候, 任性、瞎折腾是没有长辈的风度。
但现在姜狸不需要讲究什么长辈的风度了。
从前,姜狸是不会在徒弟面前示弱, 也极少和他撒娇、寻求帮助,因为虎崽是她的徒弟,她要有师尊的姿态,要处处照顾徒弟的心情。
姜狸试图模仿话本里的恋情,但是很快,她就发现那一套完全不适合她。
玉浮生在她的眼里,阶层和地位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直接降级成了她爱情中的奴隶。
猫就会露十分残暴□□的一面。
第二天,他盯着姜狸踩在他膝盖中间,一本正经、兴致勃勃地用凤仙花染脚指甲的样子。无疑,她的小腿长得很美,白皙的脚丫也非常秀气,粉红的脚趾也是诱人的——但不管她多漂亮多可爱,也不是直接踩在他的大腿上涂指甲的理由。
玉浮生:“狸狸,我从前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样的。”
她拉长了甜蜜的语调:
“喔?你才发现?如果想要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他笑了一声:后悔?
不,他发现姜狸这样真的可爱又迷人。
……
医仙谷的生活也不是全都是一帆风顺的。在修真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是一句虚言,在这个世界,亲子关系远远没有师徒关系亲密,所以师徒禁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姜狸一开始还没有发现,直到某一天,她和徒弟从集市上回来,偶然间听见了医仙谷的弟子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因为张大夫是老熟人的关系,知道他们是师徒的人其实并不少。
还没有等到姜狸说什么,张大夫就在后面怒骂道:“一群臭小子,一天天正事不干,天天就知道编排别人!”
他们回到了阁楼里。玉浮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第二天,医仙谷就多了很多的伥鬼,那些窃窃私语就消失了。
玉浮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们在一起,一定会面对很多异样的眼神和非议,他并不惧怕,但是他很关注姜狸的反应。
姜狸仍然是每天乐此不疲地在夜里钻他的房间。
很快,张大夫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因为他亲眼看见了姜狸从徒弟的房间里出来。他都瞪大了眼。
姜狸微笑:“哦,你都看见了?”
“你听说过不归墟吗?他就是里面的那个大魔头,你要是说出去,他会立马把你们统统灭口哟。”
徒弟:“……”
好像不怎么意外呢。
姜狸示意他放两句狠话,不归墟的主人听话地配合:“嗯,统统灭口。”
张大夫:“……”
等到了张大夫梦游一般地走了之后。
玉浮生对姜狸说:“狸狸,不是每个人都像张大夫那样。”
世人的嘴可不会饶人。这还只是医仙谷,不是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天衍宗。
他问她:“怕吗?”
姜狸说:“小漂亮,你当我是傻瓜吗?”
成年人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在踏出了秘境之后,姜狸就想过了很多遍。她既然踏出了那一步,面对任何风浪都做好了准备。
玉浮生以为姜狸多少会受到些影响,他贴心地留给了她消化的时间。
但是这一天夜里,他刚刚想要关上窗户——
一只狸花猫就嗖地蹿上了他的床,打了个滚。
他看着蜷进他怀里开始折腾他的姜狸,一时间不知是喜还是忧。
……
姜狸的筋脉渐渐地续上了一部分,苍白的面色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张大夫说她的筋脉是被神力震碎的,修补起来有点困难。他偶然提过一嘴的圣药赤心花,在一个雨夜,玉浮生就直接把赤心花带回来了。
问题就出在这个赤心花上面。
姜狸感觉到了不对劲,她发现自己眼里的徒弟变了,他变得有点香甜可口。
她时常控制不住地凑过去、想要照着他的脖子啃上一口;或者盯着他的薄唇发呆,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食欲。
有这种想法后,姜狸把自己吓了一跳。
虽然姜狸看上去很喜欢折腾徒弟,但这仅仅是抱着恶趣味、发自猫的本性,她第一次主动对他产生了那种强烈的色域,姜狸自己也震惊了。
但是与此同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小时候虎崽的三头身。
姜狸的色域立马消失了。
伴随着强烈的罪恶感席卷而来。
姜狸突然和徒弟拉开了距离,开始目不转睛地看起了那本游记。
徒弟觉得很奇怪,但姜狸难得不折腾他。
徒弟只是扫了一眼那本游记,记住了这位伟大的作者,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他不知道,姜狸现在的内心有多么惊恐。
他们从亲情跨越到爱情十分丝滑,除了姜狸偶尔爱说教了一点,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仿佛那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只起到了一个装饰的作用。
但是现在,姜狸终于发现了真正的拦路虎。
在吃下赤心花之前,姜狸从来没有对徒弟产生过主动的、强烈的色域,自然也就不会产生罪恶感。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姜狸闻到了徒弟身上好闻的气味,一抬头就对上了徒弟性感的喉结,她下意识地被他吸引,有种想要咬他的冲动。
但是当徒弟睁开眼睛的时候,姜狸眼前突然间出现了小虎崽的脸。
姜狸躺了回去。
徒弟声音沙哑,问她:“怎么了?”
姜狸:养胃了,这是可以说的么?
姜狸很聪明地没有把话说出口。
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姜狸的心也和这春雨一样拔凉拔凉的。
……
第二天,姜狸终于发现了可能是上次吃下去的赤心花有问题。
她的脑子嗡嗡的,整个人就像是被煮熟的虾米一般弓了起来。她躲在了角落里,抱着水壶喝了好多水都不管用。
姜狸找到了张大夫,张大夫才慢悠悠地开口了:“赤心花的确有点催情的效果。”
张大夫说:“去找你徒弟吧。”
姜狸:“……”
姜狸现在当然不想去找徒弟。张大夫又建议,赤心花药效发作的时候她可以去后山的泉水里待着,用灵气充沛的泉眼滋养身体。
姜狸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了后山,她坐在泉水里泡了一会儿,幸好天渐渐地暖和起来了,泉水还有点温温的,阳光洒下来还挺舒服的。
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渐渐地平复了下去。
她叹了一口气。
突然,她感觉到了一阵如芒在背的视线。
徒弟的声音冷冰冰的:“姜狸,觉得难受,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的脚步声传来,停在了她的背后:“你把我当个摆设?”
姜狸不想说出来打击徒弟的自尊心,但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好的借口。她抽出了一条浴袍围好,一抬头就看着徒弟气得面色铁青,阴沉的视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周围的鬼气开始往外冒。
她说:“浮生,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看见你就想起了你小时候的样子,就觉得要是真的和你……我、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他冷静了一会儿,终于搞明白了姜狸的意思。
他阴沉的视线盯着姜狸,提出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既然如此,她把他惹得浴火焚身,然后丢在一边不管,她那个时候就没有罪恶感吗?
她抽泣:“那怎么能一样呢?”
“逗你多好玩。”
他面无表情地总结了一下,用词已经开始脱离了文雅的范畴,变得非常之粗鲁:
“你只喜欢玩我,但是不想反过来?”
“反过来就觉得有罪恶感?”
姜狸震惊地看着发出这种粗鄙言论的徒弟,他小时候从来不说脏话的。
但是她认真想了想,点点头。
玉浮生冷静了一会儿,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去找别人吗?”
虽然问得冷静,但是眼神已经阴鸷了下来,他阴沉的视线扫过她,仿佛在挑选哪个地方下口咬死她。
幸好,姜狸只是说:“太快了,我们不是说好的十五年么?”
她觉得自己可以忍一忍,等到彻底习惯了新角色再谈这件事。
她开始催徒弟快走。
玉浮生:“……”
他一直在装,试图藏住自己内心压抑阴暗的欲望,不要吓跑姜狸。其实去了妖界那么多年,他的变化非常大,只是一直在姜狸面前还像是小时候那样乖巧。因为姜狸说不喜欢。
他本来还想要陪她玩过家家。
但是现在,他气得想笑。
他再装下去——姜狸可能都要幻视他小时候,觉得“有罪恶感”了。
姜狸躲去了屏风后面,说她要换衣服,让徒弟先出去一下。但是她一抬头,就发现徒儿那一脸乖巧的样子消失了,看上去变得十分陌生。
脸还是那张脸,但是就像是那温柔的假面消失了一样。
不像是“虎崽”了,反而看上去就像是前世那个恶贯满盈的大反派玉浮生了。
下一秒,屏风就裂开了。
姜狸被按在了案几上。
和那天浅尝辄止的警告截然不同。
他阴恻恻地问她:“师尊,有罪恶感是吧?”
他把她用鬼气按在了案几上。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泉水边,开始反复洗手。
他冷冷地说:“你不是不喜欢在我面前换衣服么,行,那就穿着吧。”
他低头清洗着修长漂亮的手指,注意到姜狸惊恐的视线,转头微笑邀请她挑选最喜欢的那一根手指。姜狸瞪大了眼睛说不要选。
那就简单了。
他很平静地说:“嗯,弃权了是么。那就都试试吧。”
接下来姜狸就说不出话来了。
姜狸抓住了他的手腕还想叫停,但裙摆变成了起起伏伏的海浪。
玉浮生一度不明白,姜狸为什么那么爱折磨他、爱看他露出窘迫的一面。
在今天,他突然发现折磨自己的爱人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坏猫其实也是很可爱的,尤其是逼迫她含着眼泪,呜呜摇头;或者她蹬腿踢他的时候,真像是一只活泼的兔子;她的哽咽声也好听。
他欣赏了一会儿,开始逼供:“师尊,还有罪恶感吗?”
师尊摇头说没了没了。
但是他漫不经心地装作没听见。
他给她讲鬼故事,吓唬她。
他问:“师尊看见那些鬼气了没有?”
师尊嘴硬说没看见。
他含笑说:“没关系。”
然后姜狸就感觉到了凉飕飕的鬼气缠上了她的小腿。
她的腿本来就有点发抖,立马惊恐地说:看见了看见了。
他微笑着说:“看见了就好。”
然后他告诉师尊:“要是还有罪恶感呢,我们可以试试看鬼气。”
师尊呜咽了一声,试图并紧腿往前爬,他咬住了她耳垂边的小痣,然后把她拖了回来。
雨水啪地拍打在屋檐上,飞溅出水花。
姜狸从来没有见过徒弟这个样子,因为他现在很像是个冷静的疯子。她的内心涌现出来了浓浓的后悔,眼泪水都要飞出来了。
她再也不会幻视小虎崽了,因为她的眼前已经开始冒金色的星星了。
平心而论徒弟现在也是很性感的,漂亮的喉结滚动,看着她的眼神也如同野兽一般,但如果他的手不在她裙子下面的话,她还是很有欣赏的心情。
她扶着他的胳膊,还是控制不住在他怀里往下滑。
蝴蝶飞过,颤抖的翅膀震动着,又被雨水拍折。
……
姜狸也记不得过去了多久,好像有一万年,但是她迷迷糊糊的又一直很清醒。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掏空了,眼前发黑、分不清今夕何夕,趴在他的肩膀上,指尖因为余韵发颤。
他含笑问她体验怎么样?还有没有罪恶感?
姜狸含泪问:“难道你对你的师尊这样,就没有罪恶感吗?”
他亲亲她的脸,很抱歉地告诉她一个坏消息:她的徒弟好像没有什么道德感。
姜狸恨恨地问徒弟:他是不是在报复她平日里折磨他?
他沉默了一会,问了她一个问题:“在师尊的眼里,这样就算报复了吗?”
她指责:“这不算吗?”
玉浮生安静了一会儿。
他想了想,宽容地看了她一眼:“算了,师尊,我们换个话题吧。”
姜狸:“……”
不是,算了是什么意思?
七只小猫
赤心花是一种非常强效的粘合剂, 在最开始的水深火热过后,姜狸的筋脉渐渐地被修复,吸收的灵气也不再四散。
一旦修补好了筋脉,她恢复的速度变得非常快。
这个时候, 时间已经到了这一年的四月份。
四月初, 玉浮生经常会问她还有没有罪恶感这个问题,姜狸立马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他邀请她去看星星, 姜狸担心是眼冒金星的星。
但是幸好是只是坐在湖水边看天上的星星。
医仙谷的天空是浩瀚空旷的, 他们躺在了草地上。看着看着,徒弟在她的耳边问她, 想看另外一种星星么?
姜狸:“……”
四月中旬,他们告别了张大夫,离开了医仙谷。
姜狸对于这里最后的印象, 就是那个春天的湖泊,倒影出来大片的蔷薇花。
姜狸把花夹在了一本游记里。
……
回到天衍宗后,姜狸第一件事,就是决定去找大师姐坦白和徒弟的事。
明镜斋里,姜狸和大师姐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干净的天空。
姜狸言简意赅:“是的,我们睡过了, 师姐, 你能帮我瞒着么?”
大师姐:“……”
成瑶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在姜狸困在了秘境那时候,玉浮生进去的那一刻,她的想法就动摇了。经历了生死的考验, 成瑶想她大概是没有什么立场去反对他们了。
而且, 那一次没能去救姜狸, 她心怀愧疚。
成瑶说:“宗门有自己的立场和规定,此等伦理大忌,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可以替你瞒着,可是你们若是继续在望仙山……”
姜狸也要做出一点必须的牺牲。比方说搬出去住,降低风险。因为一旦被发现,就不得不做出取舍了。
姜狸也不能真的让这件事曝光出去让大师姐为难。
她有点惆怅地回到了望仙山。
家里,徒弟正在煮小黄鱼面,袅袅炊烟飞过了桃花林。
姜狸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她熟悉望仙山的一草一木,还有每一块石头的纹理,早就数不清楚自己在这里度过多少个春夏秋冬了。
她走了进去,和徒弟一起吃完了面,然后笑眯眯道:
“小漂亮,明天我们就去不归墟吧。”
玉浮生:“师尊要来住?”
姜狸非常轻松地说:“对,以后我处理的册子都让人送去不归墟。”
姜狸坐在了摇椅上,慢悠悠地晃了起来。
她开始和徒弟抱怨夏天的望仙山太热、冬天太冷,桃花掉地上总是弄脏她的茶。
玉浮生安静地听着。
他很清楚:望仙山的夏天从来不会热,只是在玉浮生和望仙山之间,姜狸选择了玉浮生而已。
果然,等到晚上的时候,他打开了门,就看见了在桃花树下眷恋地摸树杈子的姜狸。
姜狸是一只恋家的猫,她喜欢望仙山的一切。
……
姜狸在望仙山打包东西,恨不得把床也扛回去。
但是徒弟却慢悠悠地说:“不用,以后回来睡哪里?”
姜狸不知道徒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的确留恋望仙山,也没有坚持。
就这样,他们两手空空地搬去不归墟。
姜狸想起了空空如也的不归墟,和徒弟去了一趟集市,塞满了整个储物戒。
但是等待她再次踏入了不归墟后,却发现这里大变样了。
不归河畔竟然出现了一片绿草如茵,灵气充裕的世界。
姜狸抱怨过光线不好,于是周围就遍布明珠照明;姜狸说风景不行,他就移山填海,露出了苍翠的森林,制造了遍地的幽蓝色小花花。他们的家就在不归河畔。
一踏进去不归殿,地心火就腾地燃烧了起来。窗外是灰蓝色的天空,树林上空缥缈不散的雾气。
就这样,他们在不归墟住了下来。
整个不归墟的伥鬼都离那片世外桃源远远的,看见姜狸就会作鸟兽散;玉浮生的部下则住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轻易也不出现。
姜狸好奇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教得还是很不错的,小漂亮对部下还是很和蔼客气的,还给别人斟茶。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很怕小漂亮。
在不归墟待了一段时间的小蝴蝶就悄悄告诉姜狸:峮四2贰二吾玖一似柒因为小漂亮上次客气完就打断了陆屏的腿。
——陆屏就是那只姜狸很好奇品种的虎。
姜狸:“……”
姜狸用地心火烤着红薯,慢悠悠地翻着天衍宗的册子,心想:小漂亮大了,哎呀管不了。
紧接着,姜狸就注意到了一点:徒弟在见部下的时候,经常脸上戴着一张金色面具——
就是他们在千灯寺的时候买的那一张。
姜狸打量了徒弟好几眼。
等到人走了,姜狸问他:“戴这个做什么?”
玉浮生问了一个问题:“师尊,你难道要我一辈子没名没分地跟着你么?”
姜狸叹气。
一般来说,师徒恋里都有什么叛出宗门、黑化决裂、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桥段。姜狸经常和他念叨这些,但是玉浮生觉得:聪明人第一步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玉浮生很平静地告诉了姜狸他的打算:
在不归墟,每次需要他露面的时候,他都会戴上面具,知道他真名的也只有虎族的几个心腹,自然不会多嘴。这样,不归墟的主人在外人眼里就是个没有名字、不知道长相的无名氏。
这样做什么好处都没有。但姜狸却可以和不归墟的主人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就算是结为道侣也不会面对任何的流言蜚语。
姜狸愣住了。
说实话,姜狸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
她好一会儿才问:“那小漂亮,你一辈子都要在不归墟隐姓埋名么?”
他很平静地翻着册子:“嗯,早就计划好了。”
——在当初成瑶质问他“你要让天下人怎么看她”的时候就计划好了。
玉浮生永远不会把自己的师尊推到风口浪尖,让她承受别人的非议和诽谤。他知道姜狸不会同意让他简单粗暴地杀人灭口。所以他就换了一个方式保护自己的师尊。
姜狸:“你就不想要风风光光地回去复仇么?”
徒弟:“没什么。”
姜狸有点不安地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就像是她只想吃一块小面包,他却准备了满汉全席。
徒弟笑了:“师尊,我只是怕到时候,你在天衍宗和我之间选了天衍宗,我只是在未雨绸缪而已,算不上牺牲了什么。”
姜狸:“那要是还是被发现了呢?”
他显然也想过了:“我会直接叛出宗门,你只要告诉别人是我以下犯上,逼迫于你。”
姜狸于是配合地点头:
“好,到时候不需要严刑逼供,我一被发现,就卖了小漂亮。”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姜狸是不会把责任推给徒弟的。
她并不是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一直挡在他的面前。只是徒弟慢慢长大了,他做出牺牲想要挡在她面前的时候,经常会忘记小时候的事。
姜狸也没有提醒他这件事,她决定享受一下小漂亮的周全照顾。
姜狸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她还只是走出一步,有人就把前面的九十九步都算好,让她后顾无忧的感觉。
她想象中的流言蜚语和大风大浪都不会来到。
因为有个人足够爱她。光是谋划和她在一起,就花了很多年。
他在荆棘路上铺满了鲜花,她只需要朝着他往前一步,就是顺利的康庄大道。
……
在不归墟做个没名字的人,对于玉浮生而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无名氏无所谓,当个恶贯满盈的坏人也无所谓。
鱼和玉浮生之间,姜狸会选择鱼。
少年时的玉浮生希望,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
在其他的东西和玉浮生之间,姜狸会坚定地选择玉浮生。
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
姜狸在望仙山和玉浮生之间,选择了他。
爱就是互相牺牲、互相妥协。
他也一样。
……
问题顺利地解决了。
姜狸也不需要搬家了,她和徒弟商量了一下,他们决定以后春天、秋天就去望仙山住,因为这两个时间景色格外好;夏天和冬天就在不归墟住,因为夏天的时候格外阴凉、冬季还有地心火取暖。
一切就有条不紊地被安排了下来。
住进不归墟的第三天,下起了久违的一场雨。
雾蒙蒙的森林是灰黑色的,不归河上飘荡着亡魂,幽蓝色的小花开放在河畔,姜狸在旁边做了好几个南瓜灯,觉得很有氛围感。
他们泛舟不归河,穿过幽幽的烟雾,看着雨点噼噼啪啪地落在河边。
姜狸问了徒弟一个问题:“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她煮着茶,摆出了促膝长谈的架势。
玉浮生想了想,给她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他猜姜狸会很得意。果然,她翘着嘴角,装作喝茶,其实竖起了耳朵听他说话。
——哦,她就知道小漂亮暗恋她了很长时间。
徒弟有点想笑,但是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继续挑着她爱听的部分讲给她听。
那些苦涩的时光,变成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姜狸听完了,她想了想:“幸好你没有在那个时候和我表白。”
十六岁实在是太小了,不管是出于道德还是出于亲情,姜狸都会拒绝他。并且会反思是不是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然后出去云游、离开他很长一段时间。
他问姜狸为什么?是因为她喜欢成熟一点的么?
“不,小漂亮,因为师尊爱你。”
她很认真地说,
“小漂亮,你不要觉得我太讲道德。就算这个师尊是你来做,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她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也爱着我。”
除了爱人之外,他们还是亲人。所以他们不会打着爱的名义去伤害、掠夺,仗着对方年轻不懂事,骗取对方的爱意。
玉浮生愣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姜狸是对的。
他们俩看了一会儿雨,姜狸问:“在想什么呢?”
他说:“我想起来了蚕。”
埋在了地下度过了漫长的冬季,才会在春天的时候变成蝴蝶。
他庆幸自己忍住了漫漫寒冬,所以他们的爱羽化成了蝴蝶,没有死在漫长的冬季。
两个人坐在不归河上钓了一会儿鱼。
姜狸钓到了一只骷髅、一只靴子。
但是不归河上飞过去了一片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
姜狸说:“看!都是小漂亮~”
他忍俊不禁。
……
五月。
虎族内乱,玉浮生打算下手了,第一步就是动放逐之地——因为那里最乱,守卫也最薄弱。
姜狸听见他们缺一批法器,她于是坐在了徒弟的对面,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优雅的姿势看册子、捋捋耳边碎发。
富有的姜狸、天衍宗尊贵的长老姜狸、无所不能的师尊姜狸。
但是等了半天,她都没有等到徒弟开口。
姜狸心想徒弟是不好意思找师尊了。
然而她又等了两天,发现小漂亮开始和断腿的陆屏商量去抢一批了。
于是,这夜里,不归墟的主人被赶出了家门。
他很大一只,坐在门槛上开始反思自己。
幸好他还算是识趣,很快就从小蝴蝶那里发现了症结所在。
第二天,他低声下气问:“师尊,你能借我一批法器么?”
姜狸往后面一坐,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轻飘飘地开始教训徒弟:是不是觉得他是她的伴侣了,地位高了,就可以不把她当师尊了?
徒弟开始端茶送水,表示自己当小跟班的忠心天地可鉴。
姜狸凑过去打量了一下他,勉强饶恕了徒弟。
这天夜里,姜狸听见了窗户被敲了敲。
姜狸打开窗户,就对上了一大捧花。
她笑逐颜开,手肘撑在了窗台上,踮脚凑过去给了他一个甜蜜的吻。
徒弟邀请她出去逛午夜的鬼市,姜狸打量了徒弟黑压压的一身,让他打扮得年轻一点、小白脸一点。
徒弟问为什么?
姜狸:“因为这样显得我很有实力。”
徒弟:“……”
……
五月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他们作为亲人快二十年了,熟悉彼此就像是习惯了空气的存在。他们的生活习惯一致,徒弟知道姜狸的每一个喜好,牢记于心仿佛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是自从恋爱开始,他才发现他对于她的认识非常肤浅。
从前作为“师尊”的姜狸不见了。
她变成了一个坏得很、任性得很的可爱自私鬼;她富有魅力,这是一个全新的姜狸——
纵是朝夕相处,姜狸从前也只愿意让他看见她作为“师尊”的一面,她小小的自我是藏起来的。
现在她递出了一把钥匙给他,让他打开那名叫“姜狸”的美妙小盒子。邀请他打开她的世界。
他发现探索姜狸的世界,是一件比去放逐之地杀人、复仇要有趣得多的事情。
但是他显然对姜狸还是有点缺乏了解。
进入六月,天气热了起来。
姜狸给了徒弟一点小小的震撼。
她换上了想穿很久的露胳膊露腿的吊带裙。
徒弟路过。
徒弟像是看见了姜狸在果奔那样僵在了原地。
他的视线停在了姜狸的露出来的皮肤上面。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或者误入了姜狸的浴室。
他问她:“为什么不穿外衣?”
但是姜狸却已经施施然地坐下,开始翻书:“大惊小怪什么。”
徒弟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她修长的脖颈、光洁漂亮的小腿。在阳光下,简直像是肌骨婷匀的仕女画。
这条裙子甚至遮不住膝盖。
他以为姜狸已经足够让他大开眼界,但现在他发现还是小看了姜狸。
这是他们恋爱的第三个月,姜狸开始放飞自我了。
姜狸讨厌修真界层层叠叠的服饰,就算是修士寒暑不侵,她也不太喜欢在大热天穿个里三层外三层——
但是徒弟喜欢。
他每天都认认真真给自己穿上三层衣服。
过去的那些年里,虎崽是个男孩子,作为师尊总要讲究一点的,她不得不在家里都穿戴整齐,偶尔忘了穿外套出来还得冲回去穿上。
姜狸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些年可真的不容易。
姜狸看了看徒弟的表情,开始嘲笑他是个老古板——哦不,小古板。
徒弟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开始嘲笑虎崽九岁时穿着衣服下河游泳的童年趣事。
金色的面具下面色逐渐狰狞。
尤其是姜狸坐着的时候喜欢蜷着腿。裙摆就像是花边一样,露出阳光下半透明的皮肤。
姜狸认为被他看见了也无所谓,甚至很喜欢他的注意力被她吸引过去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很美,并且从不吝啬展现自己的魅力。
她说:她又不穿出去,在家里穿穿怎么了?
他回答:她这样穿当然没什么问题。他没有任何意见。
他把外袍脱下来盖在了她的腿上,面无表情地警告她:但如果她不想要屁股开花的话,最好不要老是这样在他面前晃。
姜狸震惊地看着他。
他微笑了一下:哦,也许可以换个说法,比方说她不想大白天被按在窗边光着屁股被搞哭的话,最好不要。
他很有礼貌地问她:听懂了么?
姜狸震惊地走了。
虽然她知道徒弟表里不一,但是小漂亮,他怎么这么粗鲁?他怎么会讲这种话呢?多不文明啊。
姜狸也觉得徒弟在恋爱后开始大变活人了。
她吃完饭的时候问徒弟是不是在外面跟别人学坏了,他这些年的素质呢。
徒弟慢条斯理地开始擦手:如果她不想让他吃饭,想让他吃她,可以继续这个话题,他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素质低下。
姜狸闭嘴了,她一脸震撼地离开了徒弟十米远。
……
姜狸再也没有觉得徒弟像虎崽了。
她坐在那里看书的时候,经常偷看徒弟英俊的侧脸,欣赏他发丝垂下来的时候那种阴郁而旖旎的风情。但是姜狸每次都装作只是喝茶时的无意一瞥。
尤其是他现在在不归墟日复一日有了前世的架势。经常一本正经的样子。姜狸就很喜欢在无人的角落里把他亲得气息不稳,听他说“狸狸别闹”。
但是同样的,她不太喜欢真的屁股开花。
所以她只会在徒弟很忙的时候招惹他,然后一击就退。
如果发现徒弟放下手头上的事情也要来收拾她——那么姜狸就需要回天衍宗办点急事了。
这是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小游戏。
只不过,他们都是浅尝辄止,理由也是,太快了。毕竟从秘境出来到现在还不到几个月。
……
姜狸以为他们的爱情如同渐入佳境的舞曲。
但是就连姜狸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下意识地给自己留余地——随时退回亲人关系的余地。
克服了心理障碍后,姜狸的恋爱观非常健康积极:尝试一段爱情,并且享受爱情带来的欢愉,如果这段体验不好,那就叫停。
但是非常可惜的是,她的爱人是个极端又阴暗的人。
正因为姜狸过于健康积极,他才总是觉得患得患失。
她带着阳光雨露而来,又可以随时轻盈地抽身离去;而玉浮生不行。他的爱是沉重的积雪,甚至说出口会阴郁地把她吓跑。
六月份,姜狸在下雨天突然说:“小漂亮,我好像比昨天更加爱你一点点了。”
她的爱还在缓慢累积,像是雨水滴答。
他的爱却已经是这窗外不化的连绵积雪。
虽然厚重,但是他只会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仅仅有一片雪花那么多。
他看着窗外的雨水说:“我也一样。”
只有一点点的爱,会让人轻松愉快地说“下雪啦”;漫天大雪般的爱,却会压弯树枝、冻结土壤,泛滥成灾。
七月份。
放逐之地很顺利地被攻破。玉浮生变得很忙,经常一到夜里就人间失踪。偶尔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风尘仆仆的血腥味。
姜狸也意识到了不归墟变得肃杀了几分,但是她对徒弟很放心,她并不担心他处理不好,于是她很少过问。
她开始翻起来从大师姐那里找到的上古典籍,寻找关于擎天柱的记载。
姜狸拿着浮生溯回到了三百年前,冥冥之中,她认为自己可能是带着某种使命来的——比方说三百年后的灭世之局。
而且,江破虚真的死了么?姜狸不太确定。就算他没死,姜狸也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么一个伪君子身上。
她坐在摇椅里翻书,听小蝴蝶讲虎神过去的故事。
突然间,姜狸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徒弟。
徒弟已经和小蝴蝶口中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他知情识趣,非常有情调,还有成熟男性的魅力和可靠,比她见过的大部分男性都要符合她的审美。
姜狸从前一直很担心徒弟会变成前世的那个大反派,但是她觉得,徒弟被她教得那么好,完全不会黑化了吧。
他甚至在骷颅头里给她种了花。
除了偶尔狂野了一点,是多么知情识趣的一只小甜心。
姜狸坐回了摇椅上。
姜狸想和自己的狂野小甜心永远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
八只小猫
七月底, 不归墟开始对放逐之地下手了。
姜狸以为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但就像是抽掉了一根积木,垮掉整座建筑一样迅速。
其实虎族这些年早就腐烂不堪,妖界本就强者为尊,但是这些年虎族的强者渐渐地式微, 地位早就摇摇欲坠。虎王当年要抽走小白虎的神骨也是为了快速提升实力。
所以, 一切发生地比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狂野小甜心在不归墟的时间越来越短。
姜狸发现了一些变化。
比方说走在大街上,提到不归墟, 周围就是一片死寂, 摊主会收摊;比方说她听见了很多关于小徒弟的闲言碎语。
就连她回到了天衍宗,大师姐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她的徒弟收敛一点, 不要对修真界的人下手。
姜狸有点茫然,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他们提到的那个人不是她的虎崽。
复仇是带着血腥的,注定不是和风细雨的征服。没有一个人能够从血腥的报复当中干干净净地出来。
姜狸知道归知道, 但是她偶尔也会怀念少年时的虎崽青涩干净的眼神。
她偶尔从天衍宗回来,发现不归墟的桌子上积了一层灰。
姜狸抽空去了一趟放逐之地,如今的放逐之地风声鹤唳,寂静了许多。再次踏入了这座久违的城池的时候,她想起来小时候和小虎崽拉着手走过下雪街道的场景。
她找到了那家成衣铺子,看见了同样款式的毛茸茸虎头帽, 她戴在了脑袋上。
姜狸买了一些板栗, 回到了当年他们初见时的木屋里。
——那里已经破旧了,早就荒无人烟了。
然而姜狸推开了门,发现了熟悉的结界, 一踏进去, 就看见了一个疲惫靠在了床边的身影。
姜狸愣了一会儿。
她以为他变了, 但原来虎崽和她一样眷恋着过去的时光。
她蹲在了徒弟的面前,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垂下的阴影。
她没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只是烤了一会儿板栗。
他沙哑着开口问她:“怎么在这里?”
姜狸笑眯眯地说:“想你了。”
想哪个你呢?小时候的你。也想现在的你。
窗外大雪纷飞。
……
很快,放逐之地就失守了。姜狸在不归河上看见了几个有点眼熟的身影。她想了想,才想起来是当年欺压过虎崽的那些侍卫。
他们伸出手朝着姜狸求救——
因为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正道修士打扮的人,而且长了一张善良可亲的脸。
他们咒骂着不归墟的主人,倾诉着自己的悲惨遭遇。
姜狸问他们:“你们记得十几年前有个小孩么?”
她说:“他很小一只,总是吃不饱饭。穿的衣服也破破烂烂,你们拿熊和他相斗的时候,他才刚刚比我膝盖高。”
“我把他捡回来洗干净,养了好多年才不做噩梦。”
但是他们已经不记得了,脸上都是一片茫然。
姜狸看了一会儿,对旁边的伥鬼说:
“他们吵到我了。”
姜狸转过身,看见了徒弟。
她若无其事地牵过了他的手,问他回不回家。
玉浮生愣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最后,也仅仅只是凑过去,蹭了蹭她的脸。
姜狸说他像是小狗。
他却想,在师尊面前,怎么有办法不像是一只小狗呢?
又是一天。
姜狸在不归河边散步,溜达到了灰色的森林深处。
姜狸走了很远,发现了一座地牢。
她听见了里面的惨叫声,看见了上方挥之不去的阴惨惨鬼气。
姜狸问了一下看门的伥鬼——里面是放逐之地的城主。
姜狸回忆了一下,原来是那个把小虎崽关进了笼子里的那位。
她在河边走了走,想要玩玩水——
她的手一顿,因为她发现这里的水竟然是血红色的。
姜狸想找个地方坐坐,一低头就踢到了一只骷颅头。
姜狸:“……”
姜狸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徒弟出来。
他看见了她,显然很意外,他想要靠近她,又担心血腥味熏到她,于是停在了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两个人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坠入爱河只是一个开始,大部分人都会在日后因为三观的差异、种种分歧,在日复一日的争吵当中渐行渐远,最后天各一方,一地鸡毛。
姜狸打开了她的新世界,里面是阳光明媚的四月天;但是玉浮生的新世界却满是血雨腥风和残忍冷酷。
他现在做的事情和姜狸教的那些背道而驰。他可以直接杀了城主的,但是他却在用比小时候城主对他还要残忍千百倍的方式折磨他。这甚至不是出自于泄愤——因为他很清醒很冷静,看见城主的时候,他只是平静地付诸了小时候的幻想。
他认为这是一种惩罚。
两个人相处得越久,三观的差异会越大。
玉浮生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但他介意姜狸。
玉浮生从小就没有什么畏惧心,甚至对于天道也莫名其妙地很冷酷,但是他只畏惧一件事——
她不爱他、厌倦他。只要师尊对他露出那种失望、厌恶的眼神,那就是灭顶的灾祸。
但是姜狸在原地看了看他,朝着他走了过来。
姜狸说:“小漂亮,你还记得师尊教你的东西么?”
姜狸说:“只要记得,你的良心还在。”
姜狸伸出手要摸摸他的良心。
然后姜狸发现徒弟的良心手感不错。
她捏了捏。
徒弟:“……”
就和从前一样,每次有什么矛盾,都会被姜狸的奇奇怪怪化解。
这一次也是如此。
这个月很忙。他不愿意带着一身血气回家见姜狸,于是经常半夜三更收拾完自己后才回来。
但是好几次,徒弟醒过来,发现姜狸还坐在他的旁边没有睡觉。
他问她:“狸狸,怎么了?”
她在熹微的晨光里翻书:
“怕你做噩梦。”
阳光、雨露、清晨。
——叫我如何不爱她。
……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月份,不归墟恢复了平静。
吞并了放逐之地后,不归墟在妖界的地位一跃而上、名声大噪。虎族风雨飘摇,开始人人自危。在虎族的统治范围内,金色的面具成为了一种不能提起的禁忌。
按理说这场复仇之路就是黑色的火焰吞并了整个妖界,像是前世一样掀起滔天巨浪。
但是爱的滋养可以让猛虎变得温情脉脉,富有耐心。在外面叱咤风云会让人迷失自我,但是他总是记得回家给姜狸煮面;血雨腥风当中走过,他却认认真真留意路过的每一朵小花,挑选给姜狸的礼物。
很多人猜测不归墟的主人的身份、他阴晴不定的态度,对于雾气缭绕的不归河畔有着十分想象力丰富的幻想。
但是实际上,不归墟的主人更加像姜狸的管家婆。
姜狸又穿吊带乱晃了,他要驱逐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切能看见的生物,并且用阴沉的视线警告姜狸,像是那种古板又守旧的管家;姜狸在浴缸里睡着了,他要记得把她提溜回床上;姜狸吃板栗不扫地,他要收拾;担心姜狸煮茶忘记关,他隔半个小时就要过来看看火候。
好几次部下隔着结界来找,不归墟的主人嗖地一剑飞过去。
然后低沉的嗓音响起:“姜狸,你给我把衣服穿上。”
姜狸猖狂地换了个姿势。
然后在徒弟发飙之前变成猫飞走,傲慢地趴在他的头顶用尾巴甩他的脸。
不归墟的深处没有吃人的怪兽。
只有操碎心的管家婆。
其实他知道,姜狸对他的爱,大部分还是基于亲情之上。
他也知道,姜狸有一些藏起来的小秘密没有和他坦白。
姜狸有个坏习惯,她不太喜欢和他说实话。因为她习惯了当师尊,大人都是“不告诉小孩子”的坏习惯,就算他长大了,足够可靠了,姜狸的这种习惯仍然保存了下来。
她就从来不告诉徒弟翻那些上古典籍是为什么、她那一次九死一生进入秘境是为什么,至今没有和他提起过。
没关系,他们会给彼此很长的时间。
姜狸又在偷看他了。
她趴在了草丛里,撑着下巴,眼神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
这本来是一件让人觉得身心愉悦的事情。
直到这天下午他处理完不归墟的事情回家。看见了姜狸坐在了照明的明珠中,举着两朵干花书签,在兴致勃勃地比较它们的花瓣颜色的深浅、缺口的色泽。
他愣了一下。
突然意识到姜狸偶尔偷看他时,就是这样好奇的打量。
姜狸的参照物是谁?
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江破虚。
他被爱情冲昏的头脑终于记起来了去秘境前的事。
……
他问了姜狸一个问题:“狸狸,你会不会有一天厌倦我?”
那个时候,姜狸正在兴致勃勃地翻着一本话本,看到精彩处,她十分冷酷地说:“你再打扰我,我就厌倦你了。”
这一天夜里,不归墟的主人坐在黑暗的角落里。
膝盖上是姜狸的那两朵干花书签,他的心像是干花一样变得干枯起皱。
但是紧接着,猫就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冷冰冰地说:“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厌倦我了么?”
姜狸理所当然、甜蜜蜜地说:“喔,话本看完了,我又爱上你了,小甜心。”
他的心虽然立刻就重新充满了新鲜的血液。
但是紧接着就燃烧起来了愤怒的火焰——
他决定让这只狠狠伤害了他的心的猫屁股开花。
这段时间虽然两个人闹腾得十分热火朝天,但是姜狸还在养病,他十分克制,也任由她胡闹,顶多嘴上不饶人。因为他想要取悦她,让她知道和他在一起是一件愉悦的事情,不管那方面都一样。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姜狸惨叫着从他的怀里往外爬,他冷笑着告诉她方圆百里都不会有人来救她。
他咬住她的腿弯的时候,有尖锐的倒刺刮过,那种感觉让人毛骨悚然,姜狸觉得自己快要被刮死了,而且还麻麻痒痒的,简直是酷刑。
她含泪质问他为何如此喜欢钻裙底。
他质问她为何如此喜欢玩弄他的心。
姜狸瞪大了眼睛:“这样就算玩弄你的心了么?”
他也同样冷静地回答:“这样就算玩弄你了么?”
姜狸:“……”
虚惊一场。
皆大欢喜。
第二天,姜狸仇恨的视线停在他的身上。
她今天坐立难安,因为猫臀像是着火了。
姜狸认为昨天完全是因为他趁她不备,今天,她在不归河上找了几只伥鬼练手,发现恢复得很不错,身手没有退步。
姜狸仇恨的视线锁定在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徒弟身上。
他今天看上去有点阴沉——但徒弟天天都是如此,于是也就不显得稀奇了。他垂下了眸子,似乎在想着什么。
她在掌心酝起来了灵气藏在了背后,笑眯眯地坐在了他的对面,凑过去亲他,蹭开了他的领口。
窗外,秋雨在不归墟落下。
但是突然,他抓住了姜狸的手腕。
玉浮生想起来了一件事,他一向是很擅长去捕捉一些细枝末节的。
那是在秘境里的事。
玉浮生的记忆力非常好,好到了小时候姜狸给他买过的小东西,他都能够清晰地想起来上面的花纹图案。
在秘境的时候,姜狸靠在他的怀里的时候,她在对着一个人说话。
她说谢谢那个人陪伴他很多年。
——然后她温柔地吻了他。
她透过他,看的究竟是谁?
不对,姜狸那个时候不太清醒,她知道自己吻的是谁么?
窗外电闪雷鸣。
姜狸感觉到他停下了吻她的动作。
她睁开了眼睛,对上了那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睛。他只穿着白色的里衬,侧脸在窗外的风雨当中,被映照得半明半暗,像是神像般的绮丽动人。
他慢慢地坐了回去,靠在了椅背上看着姜狸。
他的视线从姜狸的头发丝看到了她的指尖,最后缓慢地将自己被她弄乱的绣着金边的领口整理得一丝不苟。
他说:
“不行。”
“狸狸,今天不行。”
他看着她蜷曲上去的睡裙,提醒她穿好裙子。
她又开始嘲笑他年纪不大,人是小古板。
她还要过来亲他。
但他却捏住了她的面颊。拍了拍她的脸,含笑道:“今天不行。”
他垂下了眸子。深吸了一口气,大手握住了她的小腿,把她的裙子整理好。
从小玉浮生就知道不能把情绪带回家里,生气的时候就要去剑阵里,不能回来伤害家人;这个习惯延续到了现在,他仍然牢牢记得有情绪的时候就不要碰她。
姜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和往常一样踢了踢他,坐回了摇椅上。
好一会儿,她听见了开门声。
她打开了那本上古典籍,问他这么晚了干什么去?虎族又有动静么?
他脚步停了一下,背对着她,垂下了眸子:
“不睡了,有一点事情一直想不通,要去查一查。”
……
乌云遮住了不归墟的天空,阴沉的云下起来了灰色阵雨。
春天过去了。
热情的夏季过去了。
这是个多雨的秋。
九只小猫
其实江破虚的过去并没有多么难查。
这情报已经放在他书架上好几个月, 只是他完全忘了这回事。
在这个下雨的深夜,他安静地坐在了阶梯上,翻着那一叠纸张,明珠的光线有点暗淡, 字迹也开始模糊不清:
青梅竹马、郎情妾意, 情根深种。
姜狸去了天衍宗。江破虚失忆去了御剑宗、修了无情道。至此天各一方。
……
他告诉自己没有什么的。
毕竟人都是有过去的,在姜狸喜欢江破虚的那些年里, 她的生命里甚至没有他这个人。他有什么好吃醋的呢?
而且姜狸现在爱的是他。
江破虚不过是占据了姜狸过去的一个影子而已。在姜狸后来的二十年里, 是他,是玉浮生陪伴着她。
秋雨淅沥沥, 他在那阶梯上坐了一整个晚上。
陆屏远远地过来,问他有什么吩咐。
玉浮生很平静地问:“不归墟还有多少人?”
他身上的大氅在走动间滚动着风声。路过不归墟的那些潜伏在黑暗当中的伥鬼时仿佛被唤醒一般,乌鸦般的伥鬼们睁开了鬼火般的眼睛, 灰黑色的雾气里杀意四起。
陆屏汇报完了,以为要去虎族王宫。结果玉浮生转过了金色的面具,很轻地笑了一下。
“找虎王,哪里需要这么多人呢。”
九月秋风肃杀。
建在山崖之上的御剑门一夜之间风雨满楼。不归墟将这里变成了第二个死寂之地。
御剑门的牌匾被一只靴子踩在了地上,暂时还没有伤亡——但是随时会变成一谷的死人。
“找一个人。”
“江破虚。”
……
他没有吃醋。
他只是知道了师尊有个负心薄情的前竹马。既然如此,他总要替师尊将他扒皮抽筋, 将这个负心人挂在城墙上鞭尸才行。
他在心中罗列着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理由, 眼神却越发的阴毒。
江破虚又是什么东西?
他给师尊提鞋都不配。
可是姜狸说他是初恋,她在意他,屡次三番找他的麻烦;人群里她一眼就可以看见这臭无情道的那张死人脸。她说的大仇原来是情仇。
情仇, 他和师尊还没有情仇呢, 但是江破虚却能成为她情仇的对象。江破虚配么?
他掐住了御剑门掌门的脖子, 但是视线却死死盯着江破虚那盏没有灭的魂灯。
御剑门的掌门说他们的化神剑尊就要赶回来了,他碧绿色的眼睛盯着他们, 笑了一下:“那又如何呢?”
一个徘徊在陨落边缘的化神剑尊,还能护得住多久呢。
但是江破虚,不在,不在御剑门。他在几个月之前就失踪了。
——失踪前去了上古秘境。
“上古秘境?”
他的手有点抖,差点掐死御剑门的掌门。
但是最后他还是松手了。
因为他要留着御剑门的人等待江破虚出现。
不能杀,要耐心,要耐心。
他抖着手把勾曳往剑鞘里放,好几次才找准方向。
但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嘲笑这个冷静的疯子手抖。
……
他回到了不归墟。
姜狸睡着后,他就坐在了清晨的露水当中,安静地注视着她美丽的睡颜,花朵般的柔软的唇瓣,就和昨天、上个月一样美。
有种肝肠寸断的美。
他低头看见了不归河畔自己的倒影。
他想起了那个下午,姜狸说她有个心上人、白月光。
他以为她在编造故事。
可是原来真的有个青梅竹马。
姜狸说她喜欢冷淡一点的——无情道确实够冷淡了。
他盯着不归河里的自己。
他想起来,那些外貌描述,其实江破虚也能对得上。毕竟长相端正的人都有些肖似的地方,夸人俊俏的词语也大多重复。
——除了眼睛。
但姜狸说过眼睛是绿色的么?
姜狸没有。
他自己猜的。
他自以为是地对号入座了,并且一心认为姜狸那个时候是喜欢他的、拒绝他完全是因为师尊的身份。
他安静了一会儿,低下了头。
难怪他吻她的时候,她给了他一个巴掌呢。
他平静地折叠起来了那张看了很多遍的,记录江破虚生平的纸张,平日里拿刀都稳得很的一双手,竟然有点发抖。
他看见了河水里的自己。
那个男人面无表情,明明戴着面具,但是仍然能够看出三分失魂落魄,他碧绿色的眸子眼角有点发红,看上去十分狰狞。
他闭上了眼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点。
但是不行。
早晨,姜狸醒过来了,她就像是过去那样慢悠悠地喝完茶,准备去练剑了。
但是玉浮生却开始躲着她了。
他好一会儿才走出了那片黑暗,若无其事地说:
“狸狸,今天晚上我要去一趟虎族。”
……
按照计划,其实要对虎王下手,至少要一年之后。
但他不做点什么可能会发疯——
他总不能对着姜狸发疯。
毕竟江破虚不见了,没能让他挖出眼珠子泄愤、打断骨头切成一万段。
其实这才是玉浮生的本性,不是么?
他一直知道姜狸想要把他教成一个光风霁月、热爱生活的人。她和他讲过很多的故事,企图把他拉到光明灿烂的正道上,去堂堂正正地当虎神。
但是实际上,虎崽从小就和“光明灿烂”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他是无边的黑,不见天日的潮湿角落。
反倒是江破虚才是光明灿烂。
他想着这个,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踏上妖界王都,是这天的下午。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在厮杀和尖叫声当中,结界破碎。虎王族大乱,妖族侍卫四散奔逃。
其实玉浮生一出生就被丢去了放逐之地,虽然是虎王同胞兄弟,但是比起富丽堂皇的皇宫,他对于那座破旧的小屋子,漏风、滴水的屋子更熟悉;他对于胞兄虎王的印象,也只停留在那个冬天站在姜狸身后远远的一眼。
从前的阴影如同潮水般从他的心头褪去。
如今带来新的阴影的人,是玉浮生。
他的阴影笼罩了这座幼年时的梦魇。
但是当踏上了这座宫殿的时候,玉浮生脚步一顿。
他有种不是第一次踏进这里的错觉——
可是他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他的视线扫过了红色的围栏,白玉的台阶。
突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了一幅画面、紧接着那些接连不断的画面闪回,连成了一段凭空出现的记忆——
【那是一片黑色的潮水,伥鬼们苍白的手拍打在了玉石台阶上,燃烧起来了黑色的鬼火,滴答滴答的血液汇聚成了一条河流。远比今天要血腥可怕得多。那一日的魂魄徘徊在王都的上方,比冥河里的冤魂还要多。
虎王的脸不断放大、扭曲:
“玉浮生,你以为父母是我害死的么?不是!是因为你这个天煞孤星。我不动手,虎族其他人只会比我更加残忍!”
“我不是还留了你的一条命么哈哈?”
“就算你像是狗一样趴在笼子里苟延残喘,不也活下来了么?”
“哈哈,你是怎么学会说人话的?堂堂虎神转世,竟然成年了才说得全人话。”
他看见自己苍白的手攥紧了。
“你以为你的部下看得起你么?”
“你以为妖界那些人看得起你么!”
话音落下,面目扭曲的虎王,胸口就被一只苍白的手穿过,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脏就出现在了那只漂亮苍白的手中。
他什么都没有说,像是个冷静的,心中只有仇恨的疯子。
他活剥了虎王的虎皮,吊在了城门口直到晒干;
他听见了有人在骂他,玉浮生,你这个灾星。
他穿着厚厚的大氅,踩在了某个发出骂声的人的脑袋上,血迹迸射。
积雪里很快就拖出来了一串血迹。
他说:“都杀光。”
生杀予夺的魔头,人人畏惧的疯子。
大仇得报当日,王都上方的天空都是一片血雾。
他看见那个自己没有畅快或者大笑,反而眼前出现了重叠的幻影。
有的时候是在漆黑的深夜里抓着雪往嘴里塞,企图缓解干渴;有的时候是躲在了天寒地冻的角落里听着别人教授剑诀,等到听完了课,虎爪也就被冻在了雪地里;有时候是挣扎出缚仙索,手腕上血肉模糊却往前走不出去一步。
杀了人,但是他不快乐,血流过他的靴子底下,他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畅意。除了恨还是恨。穿着锦衣华服,还是冷。手指浸透了鲜血,曾经冻得裂开伤也不会愈合。只会在被血液浸透后,又脏、又冷。】
……
玉浮生睁开了眼睛,愣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的手上是一颗滚烫的心脏。
他很快就从这段莫名其妙的记忆里面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正抓住虎王的心脏。
他缓慢地松开了手,面色发白。
他问勾曳:你看见了么?
勾曳莫名其妙地问:什么?
玉浮生没有说话。
他看着周围的建筑物,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是什么?
陆屏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真的要都杀光么?”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让陆屏出去,他想要静一静。
他坐在了白玉台阶上,台阶下是和他有三分相似的虎王。
虎王嘴角流血,心脏被捏碎了一半还在顽强地苟延残喘。
往前爬的时候拖出来一地的血。
虎王顽强地咒骂着——但是骂出来的话和刚刚那段记忆里的差不多。
他好像已经听过一遍了,什么“天煞孤星”,什么“和狗一样苟延残喘”。
但玉浮生没有和那段记忆里一样被刺激得发疯。
因为小时候每个冬天,姜狸都会帮虎崽涂上冻疮膏,给虎崽戴上毛茸茸的手套;
每一次别人骂他,姜狸就会把别人打得看见他就跑,她在意他的每一次低落和委屈,夸小虎崽的话总是有一本词典那么多。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没人要的天煞孤星。
他是狸狸的小跟班,生来就要给狸狸端茶送水的小跟屁虫。
童年只有姜狸煮茶的香味咕噜噜,还有他们在望仙山看过的日出日落。
每个下雪天,师尊都牵着小虎崽的手。
……
本来,和虎王兄弟相残、在放逐之地充满仇恨的童年,会困住他的一生,再怎么也是血海深仇,怎么可能平常心对待呢?
这应该是他生命当中浓墨重彩的主题、走不出来的梦魇。
但是望仙山无数个春夏秋冬,洗刷了痛苦。
他知道鱼的一百多种做法,他知道清晨的日出是什么样的风景。
他知道姜狸是清风和雨露。
于是,虎王又算什么呢?受的苦又算什么呢?
小时候师尊就教过虎崽,仇恨不过是轻飘飘的一页,等到他长大了,就会顺利地翻过那座山岳。
于是如今的玉浮生真的就翻过了那座山岳。
但是在这一天晚上,玉浮生突然看见了另外一种可能。
原来没有姜狸,这就是一辈子翻越不过去的梦魇。
地上的人还在爬。
但是玉浮生觉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一场没有姜狸的噩梦。
玉浮生急于摆脱这场噩梦。
于是他路过了虎王,虎王的身上就燃烧起来了跳跃的地心火,他惨叫着翻滚进了火海了;
他路过了和噩梦里一模一样的栏杆,于是地心火很快就吞没了这座王宫。
……
姜狸在不归墟等待了很长时间。
她是从伥鬼们的调动发现玉浮生去王都了的。
姜狸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徒弟明明很沉得住气,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她在不归河边,一直等到了深夜,干脆带着小蝴蝶去了王都。
远远看去,王都的宫殿到处都是一片火海,周围死寂一片,天上的月亮都染成了一片血色。
玉浮生看见了火海里出来了一个人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姜狸。
——他一直站在火海里面。
他愣愣看着姜狸朝着他走过来,着急地去用灵力扑灭他身上的火焰、然后一剑打飞了朝着他们砸下来的横梁。
她在讲什么他都听不清楚了。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手上的血,弄脏了姜狸的衣摆,他想要松手,但是被姜狸拖着往外走。
姜狸一边喊着陆屏等人冲进去灭火,一边把他往外拖。
王都在火海里湮灭,整座宏伟的建筑都烧作了一片,噼啪坍塌声不断,周围一片混乱。
姜狸喊人叫水过来,把他半边身子上溅上去的血擦干净,他的脸从一片血污当中显露出来。
姜狸有点生气。
但是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破碎的可怜。
明明是纵火犯、刚刚挖了虎王的心的魔星,鼻尖却还有一点黑灰,被她按在了角落里却很局促的样子。
——可怜兮兮又很大一只的老虎。
突然间,他抓住了姜狸的手,看着她。
他问:“狸狸,你现在是爱我的吗?”
姜狸:“当然,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说:“我刚刚做了一场噩梦。”
梦见没有你。
姜狸想说大白天做什么噩梦,但是她看见了他苍白的脸色。
她愣了一下。
姜狸想到了虎王。她以为是虎王又说了什么刺激虎崽的话,瞬间怒火中烧,但是虎王已经化成灰了,姜狸也不能回去做什么。
姜狸已经比他娇小很多了,但是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抱住了他。
姜狸拍拍他:“浮生,师尊在呢。”
他搂紧了姜狸,用力得就像是要把她镶嵌进身体里一般。
……
他坐在了角落里,变得很黏人,姜狸离开他要去找陆屏,他都要拉住她的手腕。
姜狸问他怎么了?
他说:“狸狸,我有点冷。”
——好像还没有从那个噩梦当中脱离。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段莫名其妙的记忆里会有那么刺骨的寒冷,就好像脊髓里在冷,手指尖也很冷。
姜狸看了看外面还没有扑灭的大火。
她无奈,只好窝在了这只大老虎的怀里,拿手去捂他微凉的指尖。
他好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反手抓住了姜狸的手。
他们两个人坐在角落里,不归墟的人清理出来了一片还算是干净的地方。因为王宫成为废墟,天边的圆月看上去格外大。
今年的中秋似乎快到了。
他突然问她:能不能讲一讲她和那个初恋的故事。
姜狸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从前找借口提起来的这件事。
她不明白他怎么从噩梦一下子跳跃到了这个话题。
她想了想:“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看上去好像很冷淡。”
“但是我知道,下雨天的时候,我没有地方躲雨。”
“他就用大氅替我遮雨。”
“下雪的时候好冷,我那时年纪小,想不开老是跑去自尽,醒过来却什么事都没有。我还以为遇见了鬼打墙。我问他是不是他救了我,他又站在很远的地方不说话。”
“等到来年春天地上开了小花小草,我就不想死了,他就陪着我看星星。”
“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快要记不清了。”
他看着她,心渐渐地沉入了海里,结冻成了无法化冻的冰块。
姜狸笑眯眯地说:“我现在只爱你一个人。”
他扯了扯嘴角,抬眸着天上的月亮。
他想:
姜狸,你又对着月亮撒谎了。
你的心上人叫江破虚。
而玉浮生只是一个没有姜狸的阳光雨露,就会枯萎破败的可怜虫。
——但在那个时候,只要他低下头,就会发现姜狸一直在注视着他。
眼神比月光还要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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