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只小猫
姜狸想过虎崽大仇得报会是怎么样的场景——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 作为师尊的姜狸最放不下心的地方,她无数次和虎崽预演要如何对待仇恨,就是生怕他迷失在仇恨当中。她还很害怕虎崽在大仇得报后,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这么多年来, 作为师尊的姜狸一直在为此担忧、努力着。
但是等到这一天终于到来, 姜狸发现一切比她预想当中还要好。
妖界在一场大火当中变了天,曾经的虎族王室就如同灰烬湮灭, 不归墟一手遮天的时代到来了。
姜狸觉得自己作为师尊的使命结束了。
她有点怅然若失, 但也像是卸下了担子一样松了一口气。
于是她就要面对另外一件大事了。
冥冥之中,姜狸有种自己回到三百年前带着某种使命的感觉, 这让她始终牵挂着擎天柱的事情。
姜狸回到了天衍宗,见了一回掌门师尊。她从师尊那里得知了擎天柱的方位:就在无尽海的北方。
她踏上了前去无尽海的路。
那个时候,姜狸仅仅只是想要去看看擎天柱的情况, 去去就回。姜狸以为最多三五天就能回到不归墟,于是也只是和徒弟简单地说了一声。
她在无尽海的断崖上,看见了传说中的擎天柱。那是一根巨大的光柱,上面满是铭文和图腾,撑在天与海的尽头。
姜狸飞了过去,远远地绕着擎天柱飞了一圈, 想要看看到底是哪里坍塌了。
但是一靠近这里, 她就感觉到手腕上的浮生溯又发热了。
姜狸惊讶至极,她问:“你想要我进去看看么?”
浮生溯继续发热发烫,一股柔和的力量牵引着姜狸进去, 意思再明显不过。
姜狸问:“我回去通知其他人一起?”
浮生溯闪烁了两下, 牵引她的力量变强了不少。
它在催她快点进去。
姜狸停在了那座断崖上, 犹豫了很久。
她有两个选择,根据浮生溯的指引进去寻找擎天柱的裂缝;或者停下来。
因为一旦踏入了擎天柱的内部, 姜狸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出来。
姜狸老是让徒弟等——这不太好,因为他已经等了她很多年了。
但是三百年后擎天柱崩塌,浮生溯的指引那么明显,姜狸不确定下次来,浮生溯是否还会发烫。
姜狸看着海水叹气。
她其实是个有点小自私的人,比方说上一世被江破虚追杀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世界她刚刚穿过来,她谁也不认识,凭什么让她死去救别人呢?姜狸可不乐意了。她最讨厌把天下苍生挂在嘴上的江破虚。
猫没有那么爱世界上的其他人,猫只爱自己小小的家。
姜狸做了一个决定。
她盘腿坐在无尽海的断崖上,在储物袋里翻了翻,翻出了许多的纸张,她写下了很多很多的话。然后一只只地折叠成了胖乎乎的小纸鹤。
“浮生,师尊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关于我们三百年以后还能不能在望仙山看落日。我知道你的心里一定有很多的疑惑,等到回家,我都会一一告诉你。比方说师尊的过去、师尊为什么要去上古秘境……”
她写啊写,小纸条就堆满了身边,胖胖的纸鹤们排成排。
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半天。
最后,她看着纸鹤一只只地穿越了无尽海的落日,远望了很久,这才站起来。
她拔出了捧鱼剑,朝着擎天柱的裂缝走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光柱里。
……
擎天柱的内部有着乱飞的光点。这是一个斑驳破碎的世界。
姜狸的面前出现了无数条道路,就像是图腾上的纹路。
姜狸犹豫了一会儿,打算点兵点将的时候——
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左上第一条。”
那个声音很像是玉浮生。
但是比他现在的音色要薄凉沙哑了许多,就像是生了锈的冷锐兵器。
她从来没有听见过虎神的残魂说话。
但是当这个声音响起来,姜狸就立马知道是他。
她没有任何迟疑,顺着指引沿着图腾往上走。
戾风刮过、混乱的灵气涡流割得人东倒西歪。更加可怕的是,她所走过的每一段路,地面就开始坍塌消失,带来巨大的吸力。
姜狸埋头往前,精神高度紧张,因为她直觉只要走错一条,她就会被灵气的涡流撕成粉末。她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但是这一次,那个声音却停顿了一会儿,说:“狸狸,别怕。”
姜狸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听过我的梦话,知道我名字的么?”
虎神的残魂没有回答她。
姜狸无数次试图和他搭话,没有任何回应;显然,残魂留在浮生溯里的只是一段留音。
她心底里的困惑就像是小泡泡一样冒了出来。
他能够猜到她的每一次犹豫,然后时不时停下指引,说一句“狸狸,别怕。”
——有了他声音的陪伴,这步步惊魂的道路变得不再可怕。他的声音有种笃定而平静的说服力,仿佛只要按照他说的一步步往下走,眼前就是一片坦途。
终于,姜狸看见了图腾的尽头,是一道巨大的裂缝,世界的伤疤敞开在了她的面前。
姜狸听到他平静地说:“修复它。”
姜狸:“……”
那个声音含笑道:“狸狸,把手放上去。你会的,我教过你。”
姜狸的心里有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但是能够解答她的人的声音却消失了。
她抬头四望,破碎的世界里,空空如也。
姜狸深呼吸了一口气,朝着那裂缝走去。
……
玉浮生知道,他迟早会找到江破虚的。
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很快,江破虚的消息传了过来——他通过水镜和御剑门联系了。
这一联系,就给御剑门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这一年的中秋,御剑门的化神剑君飞升失败,很快就被拖到了上古秘境,江破虚被逼得不得不在上古秘境内现身。
江破虚冷冷道:“天道何其不公,竟任由你这样的人成了神。还给了你这样的魔星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在说什么?
那快要陨落的化神剑尊的脖子,死死地掐在了他的面前。
玉浮生很平静地说:“滚出来。”
江破虚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
“玉浮生,你想不想知道,姜狸来上古秘境里找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上一世,他就知道虎神对待姜狸很不一样。若非虎神的坟墓庇护,他上一世要早上很多年成神;而这一世,姜狸和虎神走得更近了,她甚至主动去救了这个魔星。
江破虚没有别的可以作为把柄,但是他觉得,提姜狸就足够了。
江破虚:“想知道,那就放了他们。”
玉浮生微微一笑,“好。”
那剑尊的脑袋就被他一脚踢开。
他缓缓站了起来,挥挥手,示意不归墟的人都下去。
很快,秘境外就剩下了玉浮生一个人了。
他抬眸看着江破虚:“你可以说了。”
江破虚在里面笑了一下:
“我们两个之间的情丝断了。”
“她什么时候和你在一起的?”
“情丝断了之后吧?”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
连神鸦的叫声都听不见了。
江破虚虽然记不得很多事情了,但是在他的认知里,小青梅是对他死心塌地的。所以那么多年来他们俩之间的情丝总也斩不断。
某种意义上来说,“小青梅”的确是这样的;就算是后来姜狸给了他一剑,看上去更像是“心灰意冷”。
——虽然江破虚总觉得被姜狸踹过的地方大的有点隐隐作痛,但不妨碍他在玉浮生的面前装模作样。
他对着对面的玉浮生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笑容。
他知道上古秘境好进不好出,这个时候的玉浮生还不是三百年后那个人,能够奈何得了他?
江破虚在秘境里开始安然自若地打起了坐。
说白了,江破虚上一世就没有赢过虎神。他一辈子都在把虎神当做自己的假想敌,但是在虎神活着的时候,他就没有和他交过手——因为在虎神眼里,他就是个蝼蚁。
但是紧接着,他感觉到了不太对劲。
对面的玉浮生始终没有说话。
江破虚终于发现了冥河的不对劲。
那些游荡的亡魂开始动了。
它们朝着冥河的尽头,缓慢地移动。
——咚!
天地间传来了震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地动山摇。
江破虚几乎毛骨悚然——
冥河里的无数亡魂竟然在主动撞着上古秘境的结界。
虎神杀过的所有人和鬼都会变成他的伥鬼,但是他到底杀了多少冥河里的亡灵?
对面的玉浮生微微一笑。
江破虚不再犹豫,在冥河即将撞碎结界之前,化作了一道金光朝着天边掠去!
……
青梅竹马是吧?
江破虚对上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在上古秘境得到了奇遇是吧?
勾曳挑起了江破虚手上跌落的金色戒指。
玉浮生很平静地看了看,戴在了手上,发现大小刚刚好。
但是很快,戴上后,他就发现上古秘境里的神鸦都停了下来。
他歪了一下头。
一抬手,神鸦呼啦啦地朝着江破虚的方向尖啸着飞了过去。
江破虚的确是十分幸运地找到了奇遇。但是他找到奇遇的地方有浮生溯。
所以那座神殿其实是叫:虎神殿。
还有情丝对吧?
玉浮生很平静地上前,一脚踹在江破虚的胸口。
他问:“她究竟喜欢你什么?”
江破虚捂住了流血的眼睛,突然间身上金色的光芒大作,整个人化作一道金色的光影、朝着无尽海的方向飞去!
他知道一个地方可以阻止这个疯子。
玉浮生的脚步停了下来,因为这个时候,一只胖胖的纸鹤飞了过来。
上面是姜狸的话。
他面无表情地看完了。
姜狸信上写了一大串,让他等她回来再听她解释。最后还在结尾写道:不管怎么样,师尊都是最爱你的。
他很冷酷地审视着这几句话:花言巧语的姜狸、狡猾的姜狸、负心猫姜狸。
——她明明是和江破虚的情丝断了之后才来找他的。
——她明明在快死的时候眼前还出现了别人。
他的内心翻涌着种种恶毒的念头。
“啪”地一下,纸鹤变成了一朵小玫瑰。
他冷酷地审视着那朵玫瑰花。
玫瑰花“呱”了一声,变成了纸做的青蛙呱呱呱地跳走了。
玉浮生:“……”
他盯着那只纸青蛙跳过他的靴面。
气得头晕。
算了。
突然,他抬起了眸子,看向了江破虚飞去的方向:
不行,姜狸刚刚在信里说了,她在无尽海、擎天柱里!
……
江破虚的双目已经开始流血,但是刺眼的强光过去后,他还是看见了无尽海的异动。
——擎天柱就在无尽海的中央。
姜狸正在修复擎天柱,但是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伴随着那道裂缝渐渐地缝合,下面的无尽海开始变得波诡云谲、滔天的波浪疯狂地拍打着柱身,仿佛海底的地面在移动。
那光柱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迟疑了一步,他的手中有剑,可以上前撑住擎天柱一段时间——但是玉浮生就在后面要杀他。
在江破虚的眼里,玉浮生不过是靠着歪门邪道成神的魔星、降世就是为了带来灾祸。前世他死后,世人都只觉大快人心,他的坟墓成为了禁地,从来没有人进去送过一朵花、悼念过一句。说一句人人得而诛之也不为过。
玉浮生不会心慈手软的!
江破虚下意识地想要转过身去寻找法器的时候——
身后的破空之声传过来,断崖之上,一只巨大的白虎已经猛地冲了下去!
它的身体快速地化成了白光,一跃朝着擎天柱的方向奔去。
滔天的巨浪不能去拍打擎天柱——
因为姜狸在里面。
……
等到巨浪平息,虎神巨大的本体也就牢牢地卡在了擎天柱的下方。世界上再也没有虎神本体更加坚硬、强悍的法器了。
一直到晚上,巨浪平息后,海水里才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玉浮生的魂体。
江破虚不可置信地说:“你直接舍弃了肉身?”
勾曳在心里笑出了声:哈哈,主人,他竟然以为你这么伟大。
玉浮生神魂离体,暂时杀不了这人。
但是他朝着江破虚走过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人似乎有点的道心不稳。
玉浮生想起来了江破虚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天道何其不公,竟任由你这样的人成了神。”
江破虚是什么意思?
玉浮生决定趁着他的道心不稳,诈一诈他。
然而,在他走近后,江破虚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的神骨是假的。”
江破虚流血的眼睛看着玉浮生的魂魄——有神骨的神转世,魂魄也是带着金边的;但是玉浮生的魂魄却和前世一样,是灰黑色的。
江破虚笃定道:“你的身上没有神骨了。”
江破虚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流血的双眼对上了玉浮生:“原来是你,是你回来了。”
也对,虎神逆转了时间,将自己消耗殆尽,绝无可能再塑自己的神骨了——他看上去连记忆都没有了,被削弱到了这个地步。
玉浮生面不改色,垂下了眸子不作声。
心里却如天巨浪。
虎王没能够得逞,他从来没有被剥过神骨;他和姜狸一样认为自己可以顺利地修炼成神,而且他的修炼的确有着超过常人的速度。
偏偏,江破虚说他的神骨是假的。
江破虚看着他,打量道:“你修炼的邪法,吸食鬼气壮大自身,每天夜里都会觉得很痛苦,那种万蚁噬心之苦,你忍受了多少年,快疯了吧?”
玉浮生安静地想:
不,他不觉得痛苦,每天晚上他都睡得很好;除了姜狸经常半夜把他踢醒。他甚至以为吸收鬼气是他的一种本能,原来是邪法么?
可是,为什么没有反噬?
他的确有点疯,但是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姜狸的心里竟然有这个瘪三。他戳瞎了这个家伙的眼睛还不够。
要不是本体要护着姜狸,他现在就想要把江破虚切成一万段送下去喂鱼。
但是显然江破虚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明明伤得很重,却笑了:
“玉浮生,你这回赢不了我了。”
江破虚如今情丝断了,无情道成;而玉浮生既没了神骨,又舍弃了肉身。
玉浮生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神魂飘了过去。
回去的时候还记得捡起了姜狸的纸青蛙。
玉浮生盯着那只青蛙看了很久。
觉得这癞蛤蟆有点像江破虚。
……
玉浮生不信江破虚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他认为江破虚在故弄玄虚、神神叨叨。
但是在这个等待姜狸从无尽海回来的冬天,玉浮生开始频繁地做梦了。
自从杀虎王的那个夜晚开始,玉浮生的脑海里就经常出现很多画面,但他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某种“可能”、而非真实的记忆;
他也从未把江破虚的话和这些画面联系起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枚戒指的缘故,他得到了虎神的一部分力量,于是沉睡的另外一段记忆开始慢慢地苏醒了。
整个冬季,他都陷入了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记忆漩涡当中。
第一个月,他梦见自己在放逐之地那座山上住了很多年。
破旧的衣服永远遮不住凛冽的寒风;不会说话、与野兽争食。
梦里十五年的寒风刮过去,吹得醒过来的他也只觉得寒彻骨髓。
原来他恨死了冬天。
最讨厌下雪。
因为只有冻伤、濒死、走遍整座山一整个月翻不到一口吃的饥饿。
直到姜狸的小纸鹤飞了过来。
她写道:“小漂亮,我很喜欢你的睫毛,你知道么?下雪的时候,你的睫毛上沾着积雪的时候很美,我想要亲亲你的睫毛。”
他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裹在大氅里冷得彻骨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点温度。
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镜子里自己的睫毛,确实很好看。
姜狸继续写道:
“小漂亮,还记得我们在望仙山的时候过新年么?每一年你都能吃到幸运饺子,是因为师尊偷偷在饺子上打了标记。”
他笑了一下。
他来到了姜狸经常坐的火炉边煮姜茶。
在姜茶咕噜噜的声音里,他的记忆回到了遥远的望仙山,在那里每个飘雪的冬季,小虎崽都坐在师尊的身边认认真真地帮她剥板栗壳。
温暖重新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他又不恨冬天了。
第二个月,他开始梦见自己的漫漫成神路上,骸骨累累。
玉浮生醒过来的时候,几乎记不清自己是谁了,只是被杀戮欲扭曲得浑浑噩噩。
幸好不归墟全都是伥鬼,他暂时找不到下手的对象;只是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寻找着活物。
姜狸的小纸鹤飞过来了。
她说:“打开书桌底下的小格子。”
玉浮生,或者说是“虎神”安静了一会儿,翻开了那格子。
里面是一只全新的桃花木雕傀儡猫。
他一碰到它,它就笑眯眯地用姜狸的声音说:“小漂亮,好漂亮!”
他想:小漂亮,是谁?
但是他喜欢这个声音。
他戳一下,那只小猫就会发出这种他很喜欢的声音。
他玩了很长时间,坐在了那只小猫面前。
他不想杀下去了。
他就像是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一样,玩了很长的时间。
——这是“虎神”的第一个玩具。
……
等到不再做杀戮的噩梦,反复迷失在记忆里之后,玉浮生才去了望仙山。
他很想姜狸,于是也不去自己的房间里睡了,霸占了有她气息的卧室。
冬天最难熬的一个月,是一场神骨被抽出来的梦。
那个梦境里他躺在血泊里,雪花渐渐地覆盖在他的身上。
他觉得身上好冷好疼。
他醒过来坐在火边烤了很久还是没有暖和起来,手指在发抖。
小纸鹤飞了过来。
纸条上写着:
“小漂亮,你记得有空回望仙山晒晒被子——晒完被子,可以打开我埋在树下的东西。”
他打开一看,里面飞出了好多好多的白色小蝴蝶。
它们绕着他飞舞。
有的蝴蝶停在了他的指尖;
有的蝴蝶落在了他的面颊上,给了他一个吻。
“亲爱的小漂亮。
你说你是埋在地下的蚕。
其实在你等待冰雪消融的时间里,师尊也一直爱着你。
只是爱有很多种表达形式。
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他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天气了。
他愣愣地抬起头。
阳光也就穿透了乌云,降落在了他身上。
一只猛虎
靠着这些小纸条。
玉浮生度过了最艰难的日日夜夜。
他一开始冷眼旁观, 本以为这些片段不过是虚构的人生;直到梦见剥神骨后,他开始夜夜感觉到寒彻骨髓的冷意。他发现自己可能真的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验证的方法也很简单。
玉浮生来到了被大火烧过的妖界王宫,去找到了虎王的洗髓池。据说虎王打算在这里和他交换神骨。
在那段梦境里,他就躺在洗髓池外的雪地里, 被自己的血慢慢地浸透。
他尝试着穿过了洗髓池, 神魂却没有发出属于神明的金光,而是和梦境里被抽过神骨时一样黯淡无光。
他低下头, 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原来, 那真的是他的人生。
他在洗髓池边的雪地里坐了一个晚上,不停地试图洗干净魂体上不存在的鲜血;但是那血似乎蔓延了上来。
他回到了望仙山, 整个人蜷缩在了火堆边,只能靠着不停翻看姜狸的小纸鹤维持温度。
他想:
姜狸不知道。
幸好姜狸不知道。
不知道他曾经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不知道他有着野狗一般的过去。不知道他杀过那么多的人。
他还是她的虎崽, 还有她一天一封的小纸鹤。
……
在新年的那一天,玉浮生在望仙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终于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
【十七岁,在神骨被抽后,他找到了吸食鬼气的方法。他发现自己可以吞噬鬼气,壮大自己。但是鬼气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会让人变得扭曲和疯狂, 还会在夜里带来折磨人的痛苦。
但是神骨被抽的痛苦他都忍下来了,这又算什么呢?
吸食鬼气很快就让少年的玉浮生变得不人不鬼。
但是没关系,他变得很强大, 从前欺辱他的人都死光了。
少年时, 他遇见了一些好心人。
他们劝他:“你明明是虎神转世, 就不要走这条路,修炼邪法, 只会沦陷地狱。”
但是那个时候,苍白的少年裹着厚厚的大氅,心想:他不就是在地狱里么?
他在努力地往上爬啊。
他爬了好多年才从洗髓池下的血泊里爬出来。
为什么别人说他是堕落呢?
……
这一路上,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终于,青年时代,他复仇成功了。
虎族被仇恨的大火血洗,妖界分散成了十三墟,玉浮生成了所有人头顶的黑色阴影。他一直在往上爬,等到真的爬到了最高峰的时候,心里却空落落的。
也是同一年,邪法开始反噬了,每天夜里他都很疼。
但是他不在乎。
他开始变得疯狂、极端。
他穿上了最昂贵的衣服,但是没有什么用,站在人群里,他还像是破破烂烂;他穿上了厚厚的大氅,但还是好冷;台下万妖俯首,每个人都用畏惧的眼神看着他。他却觉得人家在瞧不起他。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除了杀人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在不归墟养了一群蝴蝶陪着他,但是蝴蝶们也很讨厌他的一身血气。
这段极端的时间大概过了二十年。
渐渐的,邪法被他练得登峰造极了,他不再那么疯狂了。
他经常去妖界或者修真界的街道上看看,不明白路过的人为什么都笑得那么快乐。
他远远地看着,试着和别人那样笑,但是他笑不出来。
他爬上了巅峰,见识了这世间的极致富贵、极致的权势,却只得到了一个结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缺乏了感知快乐和幸福的能力。
这种能力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不过呢,玉浮生平和了许多,再也没有制造杀戮和混乱了。
他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看着这个世界,偶尔坐在街道上,看着来往的人群。
他花了一生的时间,终于勘破了仇恨,爬出了泥沼。
只是过程太痛苦了。
后来呢,玉浮生就消失在了妖界。
他去哪里了?
他成神了。
……
成为虎神后,生死被看淡,仇恨和执念早就消失在了他的心中。
他认为自己的过去不过是一场历劫。
紧接着,虎神发现了一个关于擎天柱、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和所有人猜测的都不一样,他不是因为邪法反噬陨落,也不是为人所杀。
而是在发现擎天柱的秘密之后,他感应到天地间容不下神的存在,自己应该死了。
他本就不留恋这个世界,于是选择了兵解陨落。
不过,属于的虎神的职责没有完成。
他留下了一段残魂在坟墓里。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
死亡并没有让他觉得恐惧,只是坟茔外杂草丛生,什么都没有,有点寂寞。
所以虎神就妖界带回来了自己养了很久的冥蝶。
虽然冥蝶们并不喜欢自己的主人,但是却在那座坟茔上一年年地生长。
他养了一些花。
但是这里没有阳光雨露,大概会很快就枯死。
就这样,记忆里属于虎神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他讨厌冬天,于是他等到了冬天结束后。
他踏入了那座坟茔。
他的神力四散,归还了天地;
他的本体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虎神像,屹立在禁地当中;
虎神很平静地陨落在了那个春天。
没有亲人和朋友,无牵无挂,赤条条来,赤条条回去。
只有冥蝶一年年在了坟茔之上。
上面开出了第一年的小花。】
……
他得到了生前的全部记忆。
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是个纷飞的雪天。
当他走出了望仙山,踏入了明镜斋的时候,成瑶看着他,几乎有点不敢认了。因为他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神像。
或者什么古朴的经过了岁月打磨的神。
但是玉浮生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坐在了姜狸常坐的位置上,看着窗外的雪花慢慢落下。
他终于记起来了自己到底是谁。
原来在放逐之地的小虎崽不是开始,还有一段被尘封的前世。
在那段人生里,玉浮生没有遇见姜狸。
坎坷的童年。同样凄惨连野狗都不如的少年时代。满手鲜血、疯狂又阴鸷的青年时代。来得太晚的看破红尘……还有平静的死亡。
玉浮生知道了为什么他修炼的是江破虚口中的“邪法”却没有任何的痛苦——
因为上一世他已经走过了一遍,将那所谓的邪法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后,也就踏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有的人生来一路平坦,但是有的人却磕磕绊绊,一降世就要走一条艰难至极的道路。但是路却可以越走越宽,等到踏平了一切障碍,眼前就是另外一条大道。
只是太痛苦,太挣扎。
他受到的影响很大。
不是什么绝望和疯狂,而是陨落前了无生趣的后劲。那是一种死亡一般的平静,就像是天地间再也没有可以掀起波澜的死水,太阳是苍白的,火焰是无力的,世界是褪色的。
他只能一遍遍看姜狸送过来的小纸鹤,就像是枯萎的树干汲取着属于他的阳光雨露。
这是天衍宗的新年,窗外喜气洋洋的新弟子们来来往往。
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感知幸福的能力。
但是姜狸的小纸鹤会吩咐他:记得扫地、给望仙山的屋顶换瓦片、挖出她三年前酿的桃花酒。
他就去晒他们两个人的被子、去扫地、去整理姜狸的酒坛子。
姜狸会问他今天吃了什么?天气怎么样?
他就去做一顿饭,或者来到明镜斋,去看无数次和姜狸并肩看过的雨水。
他算光了天衍宗三年的账,然后坐在人潮散去,空无一人的明镜斋,低声对着小纸鹤说:“狸狸,我好想你。”
小纸鹤就变成了一大片的花海,围绕着他。
他含笑看着它们。
枯竭的心底里,就长满了鲜花和蝴蝶。
……
终于,在新年后不久,擎天柱有动静了。
玉浮生感应到了变化,就想要去接她回来。
但是他迟疑了一步。
因为他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出现了狰狞的纹路。
——那是修炼邪法的后遗症之一。
在想起来了前世之后,那纹路就像是一个烙印似的出现了。他心里很清楚,只有再次成神,才能够将这纹路消去。
玉浮生得到了虎神生前的记忆,却没有死后残魂的记忆,所以他仍然认为姜狸的心里有一部分是江破虚,只是姜狸的小纸鹤很好地稳定了他的情绪。
他想:他们有一点小误会,但问题不大。只要杀了江破虚,姜狸就只会爱他一个人;就算她有过去,虎崽才是会陪伴她一辈子的人,她迟早会知道这一点。
但,他现在不仅仅是虎崽,还是虎神。
那个满身坎坷,做了很多坏事,极端又疯狂的虎神。
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看向了镜子里那狰狞的纹路:姜狸会爱虎崽,可是虎神呢?
他下意识地戴上了金色的面具,挡住了那纹路。
……
修补擎天柱是一件很容易混淆时间概念的事情,因为在这里看不见日月的流转、只有斑驳的光影。
姜狸其实并不知道要怎么修。
但是当她把手放上去,她就像是练习过千百次、留下了肌肉记忆一样,开始下意识地编织灵气、修补裂缝。
姜狸满心困惑。
在修补裂缝的过程当中,姜狸感觉擎天柱和她产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慢慢的,她的识海里就多出来了一些东西。
擎天柱告诉了她这个世界的秘密——
擎天柱最后的坍塌,是因为天地间灵气的快速减少。此方天地再也不能供养起一位神明了。
江破虚所说的那个千灯寺的预言并不准确。
真相就是:这个世界不需要任何人成神去拯救,反而试图成神的人越多,消耗的灵气越多,擎天柱塌得越快。
姜狸想起了自己读书的时候看过的神话故事:盘古开天后身化万物。
擎天柱试图告诉她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擎天柱在劝她这个修补的人:不要成神。
姜狸的心情非常复杂。
谁知道,千方百计成神救世的人,才是让世界湮灭的真凶呢?
……
她从修补好的裂缝上爬起来,就看见了不远处站着一个虚影。
是残魂。
他和虎崽很像,但是头发却是皎洁的,如同月光一般。
姜狸修复擎天柱的时候,他其实一直含笑看着她。
姜狸看见了他,突然间想起来了一件事。
第一个成神的是虎神。
但是姜狸不明白,他怎么就英年早逝了呢?
前世的小漂亮是个大反派。按理说,祸害遗千年。既然成神了,想活下来恐怕有千百种方法;他甚至给自己留下了一段残魂——显然死的时候并非没有余力。
为什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陨落了呢?
在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秘密之后,姜狸的心中有了某种隐约的猜测。
她突然间问:“这个秘密,其实你也知道,是不是?”
其实这个问题不难猜到。
姜狸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那个虚影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含笑看着她。
提前留下的声音,自顾自地响了起来:
“狸狸,我的力量不够了。最后我还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如果我忘记了,你要记得提醒我的使命。”
紧接着,浮生溯给了她一段记忆。
……
成神后,虎神得知了擎天柱坍塌的真相。
——世界上不应该有任何一位神降世了。
于是,虎神从容平静地选择了兵解陨落,将神力归还擎天柱。
但是他不能确定世界上会不会还有第二个人飞升。
于是他留下了一缕残魂在禁地,却不是为了复活。
——是为了弑神。
虎神的使命就是:从他以后,世界上再也不能出现任何一位神明。
……
前世的玉浮生的确是个不择手段的魔头,他给妖界带来了血腥和杀戮,像是阴影一样笼罩在了妖界上百年。
但是在走出了泥潭后,他做了一件比救世主还要光明灿烂的事情。
姜狸对上了残魂含笑的眼睛。
十八岁的姜狸一直认为虎神是个大反派。
如果她那个时候有的选,她绝对不会靠近虎神的坟墓一步;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冲进去求他出来毁灭世界;如果不是觉得他是个大坏蛋,她不会天天祈祷他杀了江破虚。
二十岁的姜狸认为:虎神是个很好的坏人。
回到三百年前,她也曾听信了小蝴蝶的话,所以这一世她努力地想要教好虎崽、想要努力地把他拉出泥潭里,努力让虎崽不要“重蹈覆辙”。
她也曾觉得自己是虎崽的人生导师、指路明灯。
但是现在对上他含笑的眼睛,姜狸觉得自己自以为是了。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泥潭,但最后拯救他们的,往往只有自己。
虎神残忍过、疯狂过,一生挣扎在泥潭里。但是到最后,他做了一件比江破虚这种“救世主”还要光明灿烂的事。
虽然无人知晓。
但他走出来了,尽管比大部分人都要艰难。
于是他拥有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姜狸坐在了他的旁边,絮絮叨叨地和他说对不起,比方说误会了他是个灭世魔头;比方说在坟墓里的时候想过他一醒她就利落地爬走;比方说她这一世提心吊胆,生怕他要毁灭世界,她要在感情和人性间挣扎……
她就像是很多年前那样坐在他的旁边抱着膝盖说话。
影子含笑道:“狸狸,你该走了。”
——姜狸知道,过去了很长的时间,她应该回家了。
姜狸的心里其实有很多的困惑:他太熟悉她了、口吻也太亲昵了。他的头发在坟墓里还是黑的,怎么现在就变白了呢?而且他的眼睛有种洞悉一切的魔力。就像是他能够猜到她现在做的一切。
是因为神明可以看见未来么?
姜狸猜不透,但是姜狸的确该走了。
影子说:“往前走,回到家,就能够看见我了。”
姜狸想:不对呀,她回去看见的是三百年前的虎崽;他怎么说是看见他了呢?
影子说:“狸狸,你不要忘记我交代你的事情。”
姜狸想:他重复好多遍了,怎么和虎崽一样啰唆?
……
破碎混乱的擎天柱慢慢地稳定了下来,姜狸离开的路无风无浪,平静无比。
就在姜狸即将踏出擎天柱的时候,她回头看向了那个身影。
虎神的身上,有一种茕茕孑立的寂寥。
虽然他含笑注视着,也像是独自站在风雪里。
她知道,这只是停留在浮生溯里的留影和留音,很快就会被浮生溯收回。
但是姜狸却停了下来。
她提起了裙摆,朝着那个影子冲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的身体穿透了他的虚影。但是她维持这个有点可笑的姿势。
就像是拥抱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
这一次,你过得很幸福。
没有痛苦,没有悲伤。
漫漫长路,我都陪着你走过。
两只猛虎
姜狸踏出了擎天柱之后, 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无尽海的海面上出现了祥云,天边聚集起来的劫云预示着即将有人渡劫飞升。
姜狸立马离开了无尽海。
修真界此时无比热闹,都在围观这难得一见的飞升盛事。
姜狸心急如焚,但是一出无尽海, 周围全是人山人海。
姜狸拉住了一个人问:“是不是那个御剑宗的化神剑尊要飞升了?”
结果路人看了她一眼:“那位化神剑尊不是都被不归墟抓过去了陨落很久了么?当然不是他了!”
姜狸十分茫然, 她开始怀疑自己进入了擎天柱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路人紧接着道:“飞升的当然是化神剑尊的那位徒弟江破虚了, 谁知道他是不是得到了剑尊的功法传承?哎呀, 姑娘你边儿去,别挡着我了。”
很快, 也不需要找别人打听了。
因为姜狸已经在围观的人山人海当中,看见了一个身影。
是江破虚。
姜狸心中一沉。
毕竟她那次捅了他一刀,就替他斩断了情丝。前世江破虚就是只差一个情丝就飞升, 如今得到了新的机缘,飞升确实指日可待了。
姜狸急匆匆地离开了拥挤的人群。
她在角落里叠了一只小纸鹤,加急送去不归墟去找小漂亮。
姜狸急得额头冒汗,她才刚刚答应了残魂要记得提醒小漂亮。擎天柱刚刚修复好,万一江破虚真的飞升成功了,刚刚补好的裂缝又要裂开!
“快看快看!”
姜狸在喧嚣的人群当中, 一抬头就远远看见了徒弟。
姜狸愣住了。
因为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 比起虎崽,更像是她刚刚才见过的虎神。
天地间鬼气弥漫,将白天遮得像是黑夜;
金色的祥云刺不破黑夜。
那个人负手站在黑暗的最深处, 仿佛是最为深邃的黑。
……
江破虚离开了无尽海, 找了一处隐蔽的山崖之下闭关。无情道成, 又融合了两个世界的记忆,在上古秘境当中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缘, 本可以稳妥一些。
但是擎天柱被修补好之后,天地的伤痕愈合。
江破虚的雷劫竟然提前来了。
然而,就在登天梯成形的那一刻。
断崖之上,江破虚回头看看那只步步逼近的白虎。
那只碧眼青睛的巨大白虎朝着江破虚步步走来。身形如同山岳,发出了让人胆寒的虎啸。
“慢着!”
“我看见了姜狸。”
那只碧绿色的兽瞳对上了江破虚,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山雨欲来,海燕低飞,整片天地陷入了死寂。
他们两个人同时看向了人群当中那个小小的影子。
江破虚笑了一下:
“你难道就不想要知道,姜狸会选谁么?”
“不如我们先一起去问问姜狸?”
他提出这个赌局,其实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转移虎神的注意力。
终于,登天梯成形。
江破虚抓住了时机,转身立马朝着天际飞去!
然而下一秒,空气就泛起来了鬼气的波涛。
登仙梯,被勾曳一刀斩断!
在离登天一步之遥的地方,江破虚的腹部被人一剑贯穿!
……
江破虚猜错了。
虎神就是很卑鄙、很不择手段的人,尤其是在爱情里。
什么赌姜狸爱不爱他?选择谁?
玉浮生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备选项。
备选项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唯一的迟疑仅仅就是——他不想让姜狸看见自己杀江破虚的场景。
于是他去了无尽海,将江破虚拉进了无尽海的深处。
在爱情里,虎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比虎崽还要胆小。虎崽被姜狸养大的胆子,在想起了虎神的过往之后,立马变得更小了。他甚至连半张脸都不敢露出来。
但是呢,别人的自卑就是听信江破虚的话,去赌二选一;虎神的自卑那就是,先杀光全部的选项,杀光了,姜狸就没得选了。
如果仅仅是出于使命,他把江破虚拽下登天梯也就了事了。但现在他同时还是个善妒又狠辣的男人,于是他在无尽海里做了很血腥的事情。
“你凭什么和我争呢?你提都不该提她。”
玉浮生的确是个很歹毒的人,有人要和他争,他就要把别人先拉进地狱里弄死。
他很平静地逼问了江破虚一些事情,但是江的嘴很硬。
反倒是临死前,江破虚想起了一些被尘封的过往。
他想起来了和小青梅的那些岁月,想起来了合卺酒和承诺的一场大婚。
他抓住了玉浮生的衣摆:
“我想起来了、我、告诉狸狸,我对不起……”
然而太迟了,他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
但是他的手还死死抓着那个衣摆。
玉浮生看了看他,饱含讥讽地想:他疯了么?找谁传话不好,找他?
他踢开了那只手,不过,他连江破虚的魂魄都没有放过,连魂魄都十分细心地弄得碎成了渣渣。这些完了,他还警惕地检查了周围,确定了江破虚这个人连转世重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毁尸灭迹完,他在无尽海的边上洗手,衣服上也沾上了很多的血。
他开始忐忑了。
……
姜狸在哪里呢?
姜狸去了不归墟想要等小漂亮回家。
但是她一回来,小蝴蝶就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不归墟了,最近倒是经常去妖王宫。
她看见了不归墟的家里,那厚厚的积灰,心中的忐忑变得更加强烈了。
姜狸看见了天边散去的劫云、还有没有成形的祥云散开,这些都预示着飞升的失败。
按理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但姜狸坐在了摇椅里心神不宁地煮着茶。
因为她觉得她看见的那个人,不太像虎崽了,反而更像是虎神。
过于熟悉的两个人对于彼此都有很强的感应。
——姜狸觉得虎崽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些她不知道的变化。
她犹豫了片刻。
在又等了一天还没有等到人之后,姜狸决定亲自去找他。
——就算真的是虎神,姜狸也不怕他,她要找到他问个明白。
……
重新修缮好的妖王宫现在叫做不王墟。
大火过去之后,这里重新恢复了生机。
姜狸进入了宫殿,陆屏带着她去了主人的卧室。这里的陈设和不归墟差不多,但是庭院里有着葱茏的青草、摇曳的小花,庭院廊阁,风景十分好看。
这个春天雨水下个不停,等不到徒弟回来,她就渐渐地蜷缩在了窗边睡着了。
她睡着后,一个人影出现了。
其实她过来的一路上,玉浮生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但是他不敢去看姜狸的眼睛、生怕在姜狸的眼睛里看见厌恶和恐惧。
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碰碰熟睡的她的脸,但是想起了手很凉,于是又缩了回去。
他轻声道:“姜狸,不管你会怎么看我,都不能不要我。”
她惹上天大的麻烦了。谁让她要把他捡回来的呢?她要当这个菩萨,再想要抽身就难了。不管她会不会
然而当雨水飘进了窗户的时候,他的大氅还是盖在了她的身上。
……
第二天,姜狸想要出去走走,但是她发现,她走不出这座宫殿了。
外面除了滔天的鬼气就是鬼气,举目四望,全是一片漆黑;
姜狸走到哪里,那些漆黑的鬼气都像是潮水一样包裹着她。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边,像是漫无边际的黑。
姜狸不得不回
忆樺
到了那座宫殿里。
她感觉到了有人藏在了黑暗里窥伺着她,高大的身影十分熟悉。他的周围就是潮水般的黑暗,她只能看见他的轮廓,看不见他的表情。
姜狸想要叫小漂亮。
——但是那个人不说话,于是她也就安静了下来。
姜狸看见了徒弟,她有点不敢认了。
明明不过是修了个擎天柱的功夫,就好像是过去了一百年那么久。
姜狸想要问他:你还记得我么?还记得师尊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忘记我了?
他们之间好像有了误会、隔阂,不知道是时间还是其他的缘故,距离好像拉得很远很远。爱蒙上了尘埃、隐入了山峦。
姜狸坐在了草地上,开始伤心地掉眼泪。
黑暗里的那个人,面色苍白地低下头。
两个人都很伤心。
一个人坐在原地哭,以为自己的小漂亮换人了、不记得她了;
一个坐在原地落寞地站着,以为她生气了,想要哄又不敢。
谁也没有开口,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隔着浓浓的黑色鬼气不说话。
等到她再次睡着了。
他才敢靠近了她,坐在了她的身边,摸了摸她的脸。
他想要亲亲她,但怕吵醒她,于是等了很久,才靠近了她一点,试图去亲亲她的唇。
但是紧接着,姜狸睁开了眼睛。
他想要退开,但是姜狸已经凑了过来、她主动地亲了他。
她的手指捧住了他的脸,凑过去,软和和地撬开了他的唇,在他怔愣又惊慌的时候,乘虚而入。
这个吻是带着确认性、试探性的。
——姜狸想要确认他是不是小漂亮。
但是他立马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推开了她,转身就要走。
姜狸着急了,她光着脚下了床,追了上去,抓住了他的衣摆:“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他僵在了原地。
他低头不语:怎么还呢,魂魄都被他捏碎了。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解释。
于是落寞地站在原地,不说话。
但是姜狸很执着地看着他。
他要走,她就抓住了他的衣摆。
他停下了脚步。
背对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他硬邦邦丢出了两句话:
“你的小竹马,已经下地狱了,连尸体都找不到了。怎么还给你?”
“我杀了他,把他切成了一万段,魂魄都弄碎了。”
姜狸:“什么小竹马,你不要转移话题!”
她噔噔地踢开了鬼气,上前一步想要揪住他的衣领,但是对方个子太高,姜狸干脆把他扑倒在了地上,蹭蹭爬过去,以一种制服犯人的姿势把他按住。
两个人怒视着彼此。
渐渐的,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玉浮生:“你想要谁回来?”
姜狸:“小竹马是谁?”
他警惕地看着她,鬼气在她的腿上再次缠了好几圈。
姜狸打量了一下他,狐疑地问他:“明知山为什么叫做明知山?”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因为明知山有虎。”
她顿时火冒三丈、怒火中烧——
吓死她了,还以为他失忆了、换人了。
发现他还是虎崽之后,姜狸不仅松了一口气,还立马愤怒地踹了踹他。大白天的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怪吓人的。
他抓住了她光着的脚丫,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以为她是因为江破虚踢他的。
看着衣服上的脚印开始气得手抖,周围的鬼气也开始暴动了。
姜狸冷静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终于发现徒弟可能有点不对劲了。
她凑过去想要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但是周围黑乎乎的,他不愿意让她看见。
姜狸:“你是怎么知道他是我竹马的?”
他不说话了。
姜狸:“你去查我了?”
他很平静道:“是。”
他很想要在她面前表现好一点的,乖巧一点了,但是现在他承认了。
他在黑暗里冷冷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难道我还不能去查一查么?”
——姜狸不告诉他,是因为她要解释清前世的事情,难免要提到虎神。姜狸不想让小漂亮觉得她把他当做替身、或者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虎神才和他在一起的。
姜狸又想要踢他,这回她踢不动了。
他阴沉而愤怒地把她的脚抓住,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她生气道:“小漂亮,你怎么连江破虚的醋都要吃啊?”
这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他碧绿色的眸子阴暗地看着她,愤怒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一口咬住了她的脸。
姜狸惊恐地捂住了脸,开始踹他。他阴冷地看着她的脚丫子,直接滋啦一声,她的裤子和裙子都碎得稀巴烂。
她要往外爬,但是鬼气已经爬上了她的脚腕。
他冷笑道:
“我就是善妒,难道你现在才知道么?”
“你多看谁一眼,心理有谁,我就杀了谁。”
“你的眼里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你想要去喜欢别人,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听明白了么姜狸?”
他单手抓住了她的腿把她拉进了怀里,阴恻恻道:
“怎么,后悔和我在一起了?放心,姜狸,就算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姜狸也怒了。
她也不爬了,恶狠狠地瞪着他。
她去揪他的腰,结果发现他的腰硬邦邦的;她就挣扎着去咬他的脸、和喉结。猫的灵活让她的柔韧性好得像是流水一样,无论任何刁钻的角度都可以让她抓到空子挠他一脸: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俩有仇么?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
他很愤怒地想:她一句有仇就打发了他,觉得他不听她的就是不听话;可是她快死的时候要看着他想别人,他就不难过么?她一点他们的过去都不肯说,他的心一上一下一冷一热,一会姜狸爱他;一会儿姜狸不爱他,简直要被她折磨死了。
他停了下来,试图把她从怀里抓出来,然后把她翻过来打一顿屁股。
但是现在姜狸不干了。她八爪鱼一样抓着他,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开始啃啃啃。
——他还要单手拖着她免得她掉下去。
他的声音沙哑了,盯着她的眼睛开始变得危险至极。
他警告她不要啃了,威胁性地掌住了她的腿根。
姜狸瞪着他:好好好,就你会威胁人是吧?
她像是只小牛犊一样直接一头把他撞得倒在了地上,手胡乱往他的腰间一抓。他倒吸一口冷气,咬牙:姜、狸,撒手。
她不肯撒手,也不肯下去,吊在他身上,死死抓着他。
她说:你都不听我的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姜狸觉得自己明明交代过了他但是他不仅不信她还要偷偷查,他就是不听话、爱瞎想,心眼多得和筛子一样,她掐他怎么了?
他今天不想碰她,因为情绪起伏特别大,很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弄死她;但是姜狸感觉到了周围涌动的鬼气,又掐了他一下,让他老实一点。
他冷冷道:好好好,喜欢骑是吧,让你骑个够。
姜狸很快就知道什么叫做骑虎难下。她想跑但是刚刚抬起臀就被他给单手抓住了,她想要重新掌握他的“主动权”,但是裙子滋啦一声。两个人贴在了一起。滚烫的气息把她烫得一个哆嗦。他决定先哄哄她。大手冰冰凉凉的,但是因为气得手抖,力度就开始变得难以控制,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慢条斯理。她抓住了他的衣襟,眼中含泪,显然不能理解他的好心,开始咬他、骂他。
他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阴暗想法,让她吐不出一句让他伤心的话来、来只能哭。压抑的野兽般的眸子死死盯着她,几乎想要将她拆吃入腹,他警告她最好配合一点不然一会儿痛死她。
发出了这样的威胁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继续刚刚吵架的话题:
“你没有告诉我,你是和他的情丝断了之后才和我在一起。”
“你说的那个心上人和白月光,就是江破虚吧?”
“姜狸,你以为我的心是石头还是铁做的?我就不会难过、不会伤心么?”
姜狸抖着手,听得断断续续,含着眼泪好歹是听明白了,她哆哆嗦嗦继续和他吵:
“你、你的想象力怎么这么丰富?”
“我当时、当时就是为了让你死心瞎编了个人?我怎么知道你会乱、乱想?”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屈起,差点没控制好力道把她戳死,还狠狠地屈起弹了她,她抓住他的手臂开始抖着腿想要跑,又被他抓回来。
他看上去快要气死了:“所以姜狸,你那个时候为了让我死心,宁愿瞎编一个人也不肯说喜欢我?”
“算了。”他深吸一口气。
“那你告诉我——你快死的时候,看着我,到底想着的是谁?”
“你告诉我,我今天就放过你。”
那碧绿色的兽瞳死死盯着她,姜狸感觉到自己的小腿被抬起来了。姜狸终于明白了这才是一切误会的开始。
她的气焰突然间就矮了两厘米。
他提江破虚,她和他吵得理直气壮,觉得他胡思乱想;但是他提虎神,姜狸就心虚了。
她不吭声了。
但是旋即,姜狸就看了看他。他虽然凶得像是即将弄死她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他看上去很落寞,冷冷地坐在那里,脸上是姜狸的牙印;脖子上也是,还有两道抓痕,衣领被她扯得乱七八糟。
他的眼睛很伤心。
姜狸一下子就不想和他吵架了。
她挣扎着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能冷静下来再谈么?”
他说:“姜狸,你以为这样拖延时间,我就会放过你么?”
他们两个对视着,像是在无声地较劲。
他平复了一下粗重的呼吸。最后,他还是慢慢地抽出了手,在她的腿上擦干净了水迹,紧接着松开了钳制她的动作——他觉得自己今天很难冷静下来,很可能会伤到她。他们的第一次不应该发生在这种情况下。
高大的身影藏在了黑暗当中,垂下了眸子。
他说:“你走吧。”
——趁着他还没有改变主意。
她看了看他的样子。
姜狸有种预感,她要是转身就走,他就要伤心死了。
他们会吵架,会口不择言,但是不管有什么误会、芥蒂,谁也不忍心伤害彼此。
于是她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
她想了想,直接解开了裙子的系带,拢起来了散落的长发,阳光下像是油画一样美丽;春天的小花绽开在了她的脚边,她直接脱下了里衬上衣,动作像是展翅的小鸟。
然后潇潇洒洒地朝着那黑暗的角落里走了过去。
他本来坐在黑暗当中不说话,但是她朝着他走过来的时候很美,像是阳光下的白鸽,或者初春的樱花。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金色的面具下,表情晦暗不明,最后却是掐住了她的脸,声音沙哑道:“狸狸,今天不行。你不要逼我。”
他的气息不稳,眼神仿佛是随时会呼之欲出的兽,有着不加掩饰的野性。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现在也快要到极限了。
但是她已经踏进了他的阴影笼罩之处——这就像是一个芝麻开门的咒语。
春光已经笼罩了这只孤独又自卑、隐忍又落寞的兽,解开了锁链,将他拉进无边的繁花盛开的世界里。
下一秒,她的脚腕就被拽住,狠狠地拽进了无边黑暗里。
三只猛虎
葱茏的草地上, 盛开的繁花被泥土打湿;摇曳的花枝寓意着山雨欲来,黑暗吃掉了繁花,天地颠倒,只剩下了浓郁的黑。
像是树枝上的邪恶饱含诱惑的红苹果, 被毒蛇觊觎, 在被绞死的那一刻,用饱含恶欲的毒牙狠狠地深深钉入果肉。
那只大手伸出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因为她湿漉漉的眼睛可以瞬间刺激得这只冷静又疯狂的野兽失去控制;她看不清, 试图抬头寻找他的方向, 却在下一秒发出了呜咽的、小声的尖叫。
如同鲜红的玫瑰花瓣抵在花刺上面、流出旖旎的鲜血,榨出新鲜的花汁, 又飞溅出来、七零八碎一地的萎靡。
他没有欺骗她,因为今天夜里他是恨她的,他不会让她太得意、太快活, 不能让她占上风,毕竟他恨死她了,不愿意在今天夜里俯首称臣了。只是呢,她亲亲他,柔情又蔓延上了这只野兽的心尖。
他喜欢咬住她雪白的后脖颈,然后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舔。这个动作会让灵活的猫动弹不得, 只能呜咽着承受。他会饱含柔情和危险地问:师尊, 我是谁?谁在弄你呢?
她抽泣着说下雨了,要往屋里去。他当然无所不应,轻吻她被雨水打湿的发丝, 就带着她回了屋里。他含笑说:师尊, 外面的雨在下, 屋里面的雨也下呢。
他还喜欢夸奖她的美丽和动人,叫她宝贝狸狸, 还有很多其他的称呼,有时候她是坏猫,要被惩戒;有时候她又是好猫,要被赞美。他毫不吝啬地夸奖她,但她却被直白弄得臊得脸蛋发红,小声尖叫着让他闭嘴。
大部分时候他都非常好心,但是那是一种饱含恶意的好心,比方说每次她觉得差不多结束了,他就会很好心地告诉她,扶稳站好。这种话这天夜里他说了很多遍,类似于坐稳一点、抓好他的手臂。就像是一个预警,每一次她都会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这种心理上的危险提示更加让人提心吊胆,像是告诉她快点做好准备。她绷紧了身体,像是弦一样。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她紧张得不行,果然他的预警从来不会失效,因为接下来总是会让她刻骨铭心的、差点哭出声来。
爱,撕咬,还有甜蜜的吻。
红苹果咔嚓一声,窗外的玫瑰也碎一地,被雨水溅落出红艳艳的汁。
……
分不清黑夜与白天,直到清晨的啾啾鸟鸣响了起来,浑浑噩噩的时间感才重新恢复。姜狸疲倦又迷糊地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她身上的每个角落,还用地心火烘干她潮湿的长发。
狂躁的、不安的虎也不再露出野兽般的一面。
姜狸踢了踢他,说她饿了。
他就问:“师尊吃不吃蟹黄面?”
他不再是妖界呼风唤雨的新主人、或者叱咤风云的虎神。和昨天那样也截然不同,就像是从一只野兽,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大猫。
大猫乖巧地做了三菜一汤,有点小心地看着她。
这只野兽认为自己昨天夜里欺负了她,做了十分过分的事情,不得不承认,有一段他真的过于粗鲁了。他无法维持温和的表象——尤其是内心燃烧着嫉妒的火焰和伤心的时候。这只虎就难免显得过于粗鲁。
但是他发现姜狸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只是仇恨地踢了他好几脚。
他走过来,亲昵地吻吻她的发丝。她让他滚。他就很乖巧地滚了,还讨好地对她说:“师尊,你多休息休息。”
姜狸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因为屁股痛。她感觉到了徒弟虎视眈眈的目光,觉得屁股更痛了,于是警惕地让徒弟去隔壁睡,他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地去了。
就是临走前问道:“师尊,需要我帮你揉揉腰么?”
姜狸警觉地搂紧了被子,让他快点滚出去。
姜狸坐在窗边翻书——其实她觉得偶尔狂野一点是没有问题的,因为生活当中是需要一点调剂;而且小别胜新婚,热情一点也很正常。但她的心里开始打鼓,因为她发现好像徒弟好像,不是有一点点的狂野。
这种感觉在他盯着她的时候,更加明显了。他一看她,或者用低沉好听的嗓音叫她“狸狸”或者“师尊”,她就会想起那天夜里的疯狂,然后让逆徒滚出去。
虽然,这次回来之后徒弟变化了很多,尽管老是不摘面具,也格外有魅力;但是姜狸觉得:美色虽好,也要有命消受。
这天下午徒弟回来了,先去洗澡了。
等到回来的时候,姜狸叫住了他。
他擦了擦头发,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姜狸本来是想要和他谈一谈那件事的。
她张了张嘴,想要和他说话——
但是他从容不迫地擦了擦头发,盯着她,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姜狸有了某种预感。
她警觉地退后了一步。
但是现在他的身上真的很有野性的魅力,在彼此交缠之后,两个之间那种吸引力就像是磁铁一样,眼神交织的时候,一言不发,也像是暗潮汹涌。
姜狸注意到他的唇是那种很诱人的粉色,湿漉漉的长发下,是充满野性、攻击性的兽瞳。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
他笑了一下,直接单手将她抱了起来,往床上一丢。
姜狸骂他:臭小鬼,他还记不记得她是他的师尊了?
他很平静地说:“姜狸,你真的很知道怎么惹我。”
她还有一点力气骂他是臭小鬼,让他轻一点,下一秒,她就说不说话了,他咬住了她的耳垂,问道:“师尊,谁是臭小鬼?”
她抽泣着说,再也不喊臭小鬼了,喊浮生、是浮生。
但是已经没用了。
姜狸悔不当初,在尖叫着往窗边爬的时候,她灵机一动,甩出了一个惊天大雷来救命:“江破虚的那个青梅不是我!”
他果然停了下来,咬住她后脖颈的动作停顿了片刻,舔了舔她,停了下来。
洗完澡后,他们两个人坐在了茶炉前。
姜狸警觉地挪到了他的手臂够不着的地方,才开始说话。
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是面对徒弟,姜狸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某一天早上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江破虚小青梅。”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摸姜狸的脉搏,看看她有没有神魂不稳的症状。但是姜狸早就穿过来很长时间了,完全看不出来。
他扫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姜狸叹气:“我就知道说出来你也不信。”
姜狸说她来自一个有小汽车,电视机的时代,人都能在天上飞。为了增加说服力,
她从储物袋里翻出来了一堆款式特殊的小裙子、内衣,订做的配饰。
她问他:“你见过这里的人穿过这种款式么?还有师尊给你做过的围巾和手套。”
——其实玉浮生是信的。
因为姜狸从小教过他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她还讲过很多故事,他一直以为是她书看得杂,但是等到了长大后,他才发现,姜狸讲的东西在任何一本书上都找不到。
他开始担心姜狸神魂不稳了。
姜狸以为他不信,叹气跑去睡觉了。
但是其实她睡着后,他就离开了不王墟。
第二天,他风尘仆仆地回来,把一串手链递给了姜狸。
姜狸问这是什么?
其实是东海的至宝定魂珠。
但是他面不改色地告诉姜狸:“转运珠,旺财运的。”
——果然,姜狸再也没有摘过。
……
初尝云雨的两个人总是凑在一起就容易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姜狸打算出去走走。
和终年冰雪的放逐之地不同。曾经妖王宫所在的不王墟,是妖界灵气最为充裕的宝地。她沿着石板路往前走,很快就看见了大片大片的原野。这里有着非常旺盛的灵气,滋养出来了春天开的小花像是桔梗、小雏菊,风一吹,草浪和花朵就像是海洋一样。
姜狸其实发现了无论她走到哪里,有一缕特殊的鬼气都紧随其后。
但是她完全忽视了,一路兴致勃勃收集漂亮的花,还编了一个花环。
她走到原野的小山坡上,就看见了徒弟。
他含笑扫了一眼她身后的那条路,问她:“狸狸,你要去哪里?”
他在警惕、紧张;他在害怕甜蜜的假象一戳就破。他知道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他害怕她不要他了,只能强行把她留在身边。
她看着他,笑眯眯地说:“浮生,你闭上眼睛。”
他狐疑又警惕地看着她。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闭上了眼睛。
他捏紧了掌心。
但是当他睁开眼睛。
——眼前就多了一把灿烂的小花。
他僵在了原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花。
她说:“浮生,陪师尊逛一逛吧?”
于是他就默不作声地牵着她的手,跟在了她的身后。
……
姜狸的余光,看见了刚刚才撤走的、潮水般的鬼气。
是了,徒弟还打算玩囚禁play呢,他一开始的态度就是不打算让她出去的架势。若非两个人和好了,刚刚就不是用鬼气悄悄跟着她了。
不过呢,她全部当做没有看见。
他微微看了她一眼,抓紧了她的手。
姜狸知道虎崽喜欢在她面前装模作样。
他大概以为自己从前藏得很好——但姜狸是他的师尊。他小时候藏在任何角落里的零花钱,都能够被师尊精准偷走。
小漂亮用茧将自己一圈圈地包裹了起来,以为姜狸只会喜欢他外面最好的一面。每当剥掉一层茧,他就会不安,认为姜狸要离他而去,于是反应就特别激烈。
但是姜狸没有办法告诉他:
玉浮生,全世界都可以觉得你坏而放弃你,但是姜狸不行。
因为她受人恩惠、受人庇护。
他大概不知道,姜狸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算是个好人、了解他的本性,她深知他上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从未试图放弃过他。这些年她只是一直试图在用“家”这个枷锁,牵制住他。
有的人生活在泥沼里,还要希望他爬出来的姿势体面光明一点,实在是强人所难了。这一世,姜狸虽然来得及时,但虎崽从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苦难泡久的人,得到幸福只会觉得是自己肮脏,仅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姜狸想要用时间去告诉他:
剥掉所有的茧,里面的小漂亮,其实是一只很美丽的蝴蝶。
他们坐在原野上晒太阳,姜狸推推他,让他变成本体。
她拥抱着它柔软的、毛茸茸的身体,整个人都陷进了蓬松温暖的虎毛里。
她开始揪白虎的毛吹蒲公英。
它看了她一会儿。
虎爪主动递过来了一朵自己的毛。
她一吹。
就像是云朵一样飘向了天边。
……
回到不王墟之后,夜里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这两天姜狸都在酝酿要怎么将一切合理地告诉他,之所以犹豫、为难,只是因为一点:她并不打算和他解释那天快死的时候到底看见了谁。
江破虚这件事很好解决。
然而一旦暗恋过虎神这件事说出来,她觉得自己可能会一辈子面对虎崽心虚气短。这不仅容易让虎崽伤心、多想,还非常影响她的家庭地位;这样以后她只要一趾高气扬,徒弟就可以提“你那个白月光”,她就必须唯唯诺诺、忍气吞声。
姜狸决定打死也不说出来。
不能撒谎,因为徒弟很聪明;那就只好避重就轻了,但是如何在一个聪明人面前避重就轻,姜狸权衡了很长时间。
她感觉到徒弟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善。显然他的耐心快要告罄了。
幸好,姜狸想到了一个好点子:卖惨。
在这个下雨的夜晚,姜狸窝在了角落里,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浮生,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玉浮生安静地看着她眼角含泪的样子,心想:她的演技可比夜里差多了。
但是他已经知道了不是江破虚,那,是谁呢?
结果谁知道姜狸话音一转:
“你知道江破虚一开始想要斩情丝,是怎么斩的么?”
“他想要杀了我。”
姜狸掏出了手帕,开始十分做作地抽泣。
她和他说起来了当年她是怎么被追杀、被欺负的。
其实那么久远的事情,姜狸早就已经不记得了——人是非常健忘的生物,她描述起来细节都有点模糊了,但这并不妨碍姜狸拿出来卖惨。
她一边抽泣一边偷偷看徒弟。
黑暗里,他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的姜狸,很强大,这种强大开自于某种可以面对世间一切风浪和挫折的自信,她已经走出来了,早就忘却了那些前程往事,她觉得这件事已经不值一提了。但是她不明白这件事对于爱人的冲击有多大。
他颤着手想要往姜狸的茶里加茶,但是好几次都没有加进去。
姜狸还在加大力度,描述当年她的凄惨。
姜狸知道自己的演技不太行,她有点担心他不信——因为其实时间线是对不上的。
但是她悄悄偷看他。
却发现徒弟听得很认真。
高大的身影就坐在对面,一言不发。
但是他的手一直在发抖,脸上也失去了血色。
她感觉到了周围鬼气的变化,立马就不哭了。她吓了一跳,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指,发现冰冰凉凉的。
他面色苍白地看着她,姜狸忐忑了起来。
她丢下了手帕、抓住了他的手。
姜狸说:“浮生,我骗你的。我在装哭。”
他说:“我知道。”
姜狸说:“浮生,其实时间线对不上的。”
他说:“我知道。”
姜狸说:“我就是为了让你愧疚,都是我瞎编的。”
他说:“我知道。”
姜狸说:“都是骗人的,我十几岁就去了天衍宗,哪里吃过什么苦呢?”
但是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她,长发垂下来,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惜。
他知道,哭是假的、时间线是假的,她描述的过去却是真的。
因为就像是姜狸了解他一样,他也了解姜狸;而且江破虚死前一直在说对不起——所以是真的。
他死死抓住了姜狸的手,那些话让他如同坠入了冰窟里。
姜狸说,被那个人追杀的时候,她东躲西藏,像是一只小老鼠。
他冷静道:“师尊,我打断了他所有的骨头。”
姜狸说,那个冬天很冷,她穿着单衣都快要被冻死了。
他说:“我放干了他的血。听说这样死的时候特别冷。”
姜狸说,她差点丢了半条命。
他说:“我捏碎了他的神魂,他回不来了、生生世世都不能入轮回了。”
他说:
“姜狸,我后悔了。”
“我杀得太快了。”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一定会把他折磨二十年再杀。”
他的话本来应该是很血腥、很残忍的。
但是姜狸却愣住了,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但是他开始吻她的手、反复重复着要是可以早点遇见她就好了;他开始说对不起,反反复复地吻她;他注视着她的眼睛。
姜狸想要继续骗他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是却说不出口了。
她其实只是狡猾地想要骗取爱人的愧疚,可是当她真的得到了厚重如山的爱意和怜惜的时候,她开始不知所措了。
她看着他,被细细碎碎的,饱含怜惜的吻亲得像是第一次接吻那样坐立难安,她不自在地小声抱怨:要是早点遇见他,他还是个小屁孩呢。
他不说话了,眼睛发红地看着姜狸,眼神像是做错了事。
姜狸发现他真的在愧疚,真的在责怪自己。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其实他早就遇见了她,比想象中还要早得多。
——但她却打住了。
她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他看着她不说话。
她其实有点喜欢他怜惜的目光。不管经历了多少的风雨,在爱人面前,人们都会变得很小很小;缩小成为他碧绿色眸子当中小小的一只猫。
猫发现自己矫揉造作一通,几十年前掉进坑里的疼,还要拿出来惨叫一番,却得到了爱人真情实感的愧疚和自责。
他不会嘲笑她的矫情、她的狼狈,只会用那种如同春雨般的目光注视着他骄矜的猫咪、独一无二的玫瑰。
姜狸低下了头。
好一会儿,她想了想,冷静地问了他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浮生,你怕什么呢?”
“你总是觉得我是价值千金的宝贝,配不上我,随便来个人要和你争,你就害怕了、不自信了,生怕我不要你。”
“那你可以放心了。”
“玉浮生,世界上除了你,不会有人那么宝贝我了。”
再也不会有了。
四只猛虎
这天夜里, 他没有再追问姜狸她看的是谁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谈话结束后,姜狸窝在摇椅里睡着了。
他当然知道姜狸是装哭的,他甚至很清楚她狡猾的小目的,但是谁让她是姜狸呢?
她说爱他。
她在他面前伤心地说, 世界上除了他, 没有人再那么宝贝她了。
那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冒泡的姜茶还在咕噜咕噜,窗外的花飘进了窗柩。
他想起来了姜狸说的是谢谢那个人陪了她很多年。
他想了很久。在虎崽遇见姜狸之前, 她的身边有个人陪着她, 那不是好很多吗?他陪伴不了她,难道还要希望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被追杀的日日夜夜吗?猫是怕冷的, 在冰天雪地里走肯定很难过的。
除了爱人,虎崽还是她的亲人。占有欲有时候会为爱让位的。
于是和好的第一天早上,他散开了围绕在她身后的鬼气。
姜狸看见了, 但是她没有当一回事。
她很清楚他不会伤害她。于是她仅仅只是探头找了找那些把她看得死死的鬼气,发现没有了之后,也就溜达回去吃东西了。
解开了心结之后,不王墟的生活和望仙山、不归墟也没有什么区别。
一日三餐,两人四季。
……
和好的第二天,姜狸发现卖惨很有效果。
她打翻了他的茶杯, 他说她砸出来的碎片很有艺术感;
她穿了一身吊带裙在他面前晃, 他不再一脸严肃,而是夸她像是花朵一样美丽;
她抓烂了他的袍子,他面不改色地说这流苏造型很别致, 他很喜欢。
他从来都对她很好, 但现在简直是溺爱。
姜狸本来觉得自己是师尊, 被他用那种溺爱的眼神看着,总是会觉得不好意思, 她总是抱怨他把她当个小姑娘。
但是他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声音又很好听,她经常拒绝不了他哄她的语气。
姜狸想:哦,真的是甜腻死人了。
姜狸夜里想要去找徒弟睡觉——因为不王墟的春天还是有点冷的。但是她瞅了瞅徒弟面无表情地训完了人回来时身上的寒气。
但是她很担心自己的腰。结果他只是吻了吻她,然后含笑让她快睡。
她蹭了蹭他。
她觉得自己变成一块被融化的蜜糖。
和好的第三天,姜狸说想家了。
他想了想说:“狸狸,给我一点时间,等到过段时间,我们回望仙山吧。”
姜狸奇怪地问他:“不王墟的事呢?你不管了吗?”
他说:“狸狸,我也想家了。”
他打算将妖界的这些事大部分都交给陆屏,若妖界有什么异常他再回来处理。大部分事情传信就行了。
姜狸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等到他再问那件事。
她也松了一口气。她不希望徒弟知道前世的事情。这一次他们很幸福,爱人在身侧,一路虽有波折,却到底平平安;那些痛苦的过去就最好永远尘封下去,再也不要被提起。
但是姜狸不知道,她有个小秘密;爱人也有。
……
和好之后,玉浮生已经不再做噩梦了,只是时常会想起来前世的一些事情。
他不想继续住在妖界了。这里有洗髓池、有全是孤坟的不归墟。在这里生活,前世就历历在目。他经常想要去拥抱姜狸。
——回到望仙山就好了。
他想要忘记一切,去复习作为虎崽的生活,冲淡那些影响。
但是他知道自己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
姜狸问他为什么穿得那么厚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去换单薄的春衫。但是穿上后他又觉得冷。
虎崽是不怕冷的,怕冷的是谁呢?
他看着兴致勃勃地换春衫的姜狸。
他垂下了眸子,希望姜狸永远不要发现这件事。
但是呢,他的爱人是只猫。猫的好奇心是很重的。
这天夜里,姜狸问他:“你的面具很久没有摘了,干嘛不摘呢?”
他手指一顿,装作没有听见她的问题。
他问她:“狸狸,天衍宗的账本你看完了么?”
姜狸果然闭嘴了,她开始焦虑地翻起来了堆积如山的账务。
但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破天荒地没有伸出援手。
但是姜狸到底还是开始起疑心了。
因为他洗完澡不摘、睡觉的时候也不摘、碰到她的时候凉飕飕地硌着她了也不肯摘。
姜狸回忆了一下,发现是自她从擎天柱里回来的时候,这面具就像是焊在了他的脸上。
姜狸狐疑地盯着徒弟。
她变成了猫,抓住了他的袍子,嗖嗖爬上了徒弟的身上。
他不说话。
猫窜到了他的头顶,倒着看他,爪子一扒一扒;
猫窜到了他的肩膀,在他的脖子上围成了一条猫巾,横着看他;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爪子拍拍抠抠,愣是一条缝都没有给她看到。
玉浮生:“……”
第二天新任虎王出去的时候,就多了一条时尚的猫条围脖。
陆屏问:“王,这是哪里买的,还怪好看的。”
姜狸就把脑袋转了过去。
妈呀。活的!
陆屏被吓跑了。
新任虎王无奈地默默把她绕了一圈。
……
姜狸围了一整天,发现实在没有可乘之机,悻悻离去。
姜狸现在和他分房睡,而且每天夜里都变成猫。
——他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他最近对她很溺爱,全都依她。
然而,这一天等到夜深人静后,一只猫蹿进了新虎王的卧室里。
悄悄地伸出了魔爪。
黑暗里,玉浮生一把抓住了猫爪。
他微笑:“师尊,你是不是睡不着觉?”
姜狸仗着自己是猫形,继续抓他的面具,挠挠挠。
徒弟看了她一眼,让她变成人形。
她说他什么时候摘面具,她什么时候变人形。
他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姜狸以为他要妥协的时候,她眼睁睁地看着徒弟变成了虎形。
大白虎叼住了猫的后脖颈。
猫开始挣扎,惊恐地看着一个爪子比她整只猫还大的徒弟,开始惨叫、乱蹬。明明只是被舔了舔,就惨叫得像是要被吃掉一样。
白虎松口了,威胁性地舔了舔她。
她于是麻溜地变成了人形。
那只大白虎蹭了蹭她,变回了人形,把她往床上一丢。
姜狸很快就忘记了面具的事情——因为他虽然变成了人形,但是一条韧性极佳的虎尾缠上了她的脚腕。
他含笑问:“师尊,喜欢我的尾巴么?”
姜狸立马夹紧了腿,但是毛茸茸的触感还是挤了进来。她连忙让逆徒不要做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但是没用了。他决定做点什么让她转移注意力。
她对于这天夜里的记忆很模糊了,只记得月光很亮,像是荡漾的波光,一晃一晃地溢出来、摇晃得像是颠簸在暴风中的月亮船,美丽又疯狂。她看见了镜子,转开了脸往他的身上埋,但是他却捏住了她的下巴,含笑转过去让她看镜子。镜子里,他说,师尊长了一条虎尾巴呢。
为什么一定要看呢?你看,要是不看,就不会那么惨了对不对狸狸。
弓箭射月亮,贯穿的月亮,碎成了窗前积水里溅落的水花。
她迷迷糊糊中有一点困惑,为什么他不摘下他的面具?
其实这天夜里,他像是月亮里住着的神秘的月神。他有一千个秘密。一旦探索就要变成危险的兽。他唯一的弱点就是谜底,一旦大白天下就会立即死去。
她只想亲他。
——最后关于这天夜里的记忆,姜狸的脑子里只剩下了尾巴、月神、镜子。
哦对了,镜子要找个机会打碎才行。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他没有一千个秘密。
但是一个秘密就足够让他死去。
虎神是个胆小鬼,没人爱过他,所以从来都不奢求被人爱,也不认为自己会被爱;他对自己的评价很低,因为一生当中从未有过被肯定,他认为那个自己是丑陋、邪恶的,大概一辈子就做过一件好事。
作为虎崽被爱着就已经爱很好了。
玉浮生一直谨慎小心,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是春天结束的时候,挑选衣服的时候,姜狸转过身要比划两下,但是谁知道她一抬手,“啪”地一声——
他的面具掉了下来,露出了半张脸。
这完全是个意外,谁也不知道那术法怎么就突然间失效了。
两个人都愣住了。
……
玉浮生立马转过身,用发丝遮住了那张脸。
但姜狸还是看见了。
黑暗中,他的呼吸声渐渐地变得急促。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冷静了下来,但是仍然不愿意转过来面对她。
她要靠近。
他就立马说:“狸狸,别过来。”
于是她就体贴地站在了原地。
她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想要告诉他自己不是故意的。
那个高大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一下,说:“吓到了你吧。”
那花纹最近开始变成了金色,大概是力量渐渐地恢复了,没有黑色的时候那么狰狞了。但是他觉得自己这样很丑、很不好看。
虎神是不会觉得自己好看的。因为他经常这样吓哭路过的小孩,就算他没有做什么掏心挖肺的事情了,走到哪里,畏惧和厌恶的目光都如影随形。
他不敢转过身。
安静了一会儿。
姜狸问:“小漂亮,你是说脸上的纹路么?”
她若无其事地走近了他,欣赏了一会儿。
她说:“还挺好看的。”
他愣了一下,还是不敢低头看她。
他声音有点沙哑:“姜狸,你又骗我。”
姜狸拉长了语调:
“那好吧,浮生,你真是——”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美男子!”
他的心脏就好像是被小猫挠了一下。
他笑了一下。
姜狸开始絮絮叨叨地表达自己感想:她觉得还挺帅气的,因为那花纹隐隐约约透出来的金光,有种介于魔与佛之间的禅意,看久了还觉得有点入迷。
很是邪魅,优雅。
她凑过去亲了亲他。
他问她:“不害怕么?”
最后,他还是遮住了她的眼睛。
他说:“我没有神骨了,吸食鬼气为生,也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吓到你了吧。”
——说话的人,不是虎崽,而是藏在心底角落里、小小的那个虎神。
吸食鬼气的是前世的虎神,不人不鬼的也是他。
虎神愧疚地对今生的爱人说:对不起,吓到你了。
本来,这个小小的自我会立马消失,就像是水面上多出的泡泡一样无影无踪。
……
但是姜狸却安静了下来。
她被遮住了眼睛,她看不见身前的人此时的表情。
姜狸着急地问:“你说什么?你没有神骨了?”
怎么会呢,明明溯回了时间,神骨应该好好待在他的身上。
姜狸愣愣地眨了眨眼。
没有神骨的人是谁呢?
是那座孤坟里的虎神。
她知道为什么了——
他把她送到了三百年前,但力量已经不够再给自己塑一根神骨了。
他感觉到了掌心潮湿一片。
立马松开了手。
他说:“狸狸,对不起,我……”
姜狸却突然间抱住了他。
她问他:“神骨被抽走的时候,疼不疼?”
他下意识道:疼。
姜狸于是就知道他是谁了。
她抱他抱得很用力,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难怪他在擎天柱里说,只要她回到家,就能够看见他了。
他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变成了小小的虎崽。
……
这天夜里,姜狸知道了很多的事情。
原来虎崽金丹期的时候就开始吸食鬼气,其实是在修炼一种上古邪法。
姜狸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有反噬。
大道三千,其实都是在追求终极的力量;就算是邪法,修炼到了成神的地步,也无所谓邪不邪了。
姜狸想起来了很多的细节:难怪虎崽修炼鬼气后修炼速度那么快——因为这已经是虎神刻在魂魄里的本能。再走一遍的路,当然要熟练得多。
姜狸有点低落:她以为改变了很多,但是原来彻底失去的东西已经回不来了。
但是她看着对面的爱人,又觉得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天注定。
她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露出太情绪化的一面,只是一直看着他,就像是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他一样。
在她的目光里,他感觉到了一种情绪:是怜惜。
那个心底里自卑又凶残至极的虎神出现了一瞬,却仍然得到了她的怜惜,她甜蜜地吻了他、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可以把最坚硬的冰雪融化。
于是,玉浮生的心中出现了一种奢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奢望。
把所有的茧剥开,她仍然会喜欢他的奢望。
……
这天夜里,姜狸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很快,她在梦里就听见了他熟悉的声音。
“狸狸,我入了你的梦。”
“我想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姜狸好奇地跟了上去:
“什么地方?”
“我的识海。”
识海能够体现修士的内心世界,是一个人藏得最深的东西。有的人的识海是明媚的阳光,有的人的识海却是刀山火海的煎熬。
就算是最亲密的爱侣,也不一定会敞开自己的识海。
玉浮生做了一个决定。
他无法遗忘作为虎神的自己,那是不能抹去的过去。
作为虎神的他,有着很深的自厌。在爱人面前,他是胆小、懦弱的。就像是仍然穿着破旧的衣服、有着浑身的伤疤,因为那一生,从未得到过什么阳光雨露。也没有什么人爱他。坐拥无数灵石,在爱面前却是个穷光蛋。既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爱。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在她面前当一辈子虎崽的准备。
他打算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装出她喜欢的样子,继续做望仙山的小虎崽。
虽然那样,大概也会很幸福。
他会含笑看着她,与她白头偕□□度余生。
只在幸福的糖衣之下,藏着苦涩的核。
偶尔,也会有点不甘心。
那个死在孤坟里安静死去的虎神,也想要得到姜狸的爱。
姜狸就被牵引着走到了识海的入口。
姜狸看见了一座熟悉的孤坟。
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愣在了原地。
他说他做了一场梦,醒过来他时常分不清楚现实和幻境、前世和今生。他是那个阴毒又刻薄的虎神,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也是今生在望仙山长大的虎崽。
久别重逢的故人在不远处等着她。
他说:“狸狸,如果你不喜欢,只要走出我的识海,你就会忘记一切。”
他说:“狸狸,如果你不喜欢,我会作为虎崽永远陪着你。”
他问:“你想要进来看看么?”
虎神是个自卑的胆小鬼。但是借着孤坟里皎洁的月光,他生平第一次试图剖开自己,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给了她犹豫和后悔的机会,她可以转身离开,然后忘记这场梦。
她醒过来,他会给她一个吻,告诉她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话音落下,她就提起了裙摆,朝着他跑了过去。
蝴蝶掉进了月亮里。
她变回了少女时的姜狸。
她和那个人看过了很多场雪,在他的大氅里度过了无数的寒冬,但是每当她试图去拽他的衣摆的时候,只能穿透到空气;她抱怨了无数回他不理她,但是每次她生闷气,他又会默默地飘过来站在远处,不远不近地陪伴着她。
二十年的风雪就这样倏忽过去。
今天夜里,她又变成了小姜狸。
“你不是想要知道我之前喜欢的人是谁么?就是他。”
自卑的胆小鬼愣住了。
“他是我的白月光、梦中情人。”
“我的初恋。”
……
怎么会没有人爱虎神呢。
好多好多年前。
小姜狸双手合十,对着月亮许愿:
神啊,求求了,让我能够抱到他吧。
她的神不说话。
并肩陪她看月亮。
月亮藏了一千个秘密。
——神也在许愿。
五只猛虎
胆小鬼是不相信的。因为白月光这样的字眼和虎神是联系不起来的。
那不堪的过去, 怎么会有人喜欢呢?
但是姜狸把他抱得太紧了,他难免多出了一点希冀和奢望。
姜狸坦白了自己的暗恋。
结果他却叹道:“狸狸,你真慷慨。”
——胆小鬼觉得她是一只慷慨又大方的小猫,她愿意用爱来包容他、哄他。
他的记忆在进入了这座孤坟之后截止了。
于是他怎么能相信, 那荒凉的一生也有人爱过他呢?
姜狸听见这句话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了。但是她不着急解释, 而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自卑的爱人,决定给他一点小小的震撼。
虎神带着她踏入了那座孤坟。
因为他想过出去就抹掉姜狸的记忆, 所以今天夜里就显得格外坦诚。
但是姜狸的表现太奇怪了。
她一踏入了孤坟之后, 表现得比他还熟,熟练地爬上了他的坟头。
虎神:“……”
他和姜狸对视了一会儿。
姜狸亲切地问他, 需要她背诵他的墓志铭么?
虎神:“……”
他冷静了一会儿,但是仍然很固执地不信。
姜狸充满爱意地说:“小甜心,你就像是在坟里埋了一千年一样冥顽不灵。”
虎神说:“我带着你走走吧。”
于是他们就沿着孤坟里的小路, 穿过了他的识海。
姜狸看见了很多的画面。
玉浮生将自己的前世展现在了她的眼前。他们走过的地方,一幕幕过往都在上演,像是无声但是惨烈的剧场。
他将那些无力疯狂的过往重现给她看。
于是姜狸就看见了血雨腥风的一生。
——姜狸看得很难受,心里就像是堵了一块大大的石头。
但是让她更加难受的是虎神在旁边的解说。
这些画面再也不能对虎神产生冲击了,他看得很冷静,对自己的评价也很刻薄。
他认为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影子、是个不会被爱的疯子。
姜狸充满爱意和怜惜的视线, 在爱人的冥顽不灵和自我否定当中渐渐产生了变化。
虎神的身上被愤愤地丢过来了一朵小花。
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全都砸在了他的胸口。
虎神失落地看着一地的残花。
心想:是了,这才对。
什么白月光、初恋呢,这个反应才对。
“你不许说他的坏话!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他, 还要在我面前说他不好。”
“他最后不也是选择了兵解将神力归还天地么?”
虎神看着她, 笑了:“可是他一生只做过这件好事——还是因为不想活了。”
姜狸说:
“他救了很多人的命。”
“他长得很好看!”
“他善良温柔, 还爱护小动物。”
虎神就像是看着一个小朋友一样,平静地、笑着看着她。
她看着他, 目不转睛,“他救过我的命。”
他很冷静地说:
“狸狸,我上一世没有见过你。”
“你认错人了。”
那个时候他在妖界水深火热,从来没有踏入修真界一步,又怎么会遇见姜狸呢?
姜狸却拉着他往回走,直到回到了那座孤坟。
“你活着的时候当然不认识我。”
“还记得你死的时候,留下了一段残魂么?”
虎神愣住了,因为他的确记得这件事。
姜狸停在了那座孤坟前,转头看着他:
“就在这里,这座孤坟,你陪了我二十年。”
——他开始相信了。
他就像是一个必死的人,突然间得到了宽恕、还被告知自己中了一夜暴富的大奖一样。
他是迟疑的、困惑的,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后,虎神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么?”
那一刻,姜狸因为他的冥顽不灵产生的怒气都消失了。因为她突然间想起来了虎崽小时候刚刚离开放逐之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后来虎崽认为姜狸爱他,也是姜狸花了十年、二十年才努力出来的结果;那作为虎神的一生呢?那如同泥潭般的人生,足以摧毁一个人对于爱的信心和感知幸福的能力。
她于是就不生气了,抓住了他的手。
她亲了亲他碧绿色的眼睛:
“浮生,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前世。”
“我知道你前世是个什么人,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以为我把你捡回来的时候,就觉得你以后会是个好人么?”
“不,我从来没有想过。只是你陪了我二十年、你救了我的命、我喜欢过你。我想要你这一辈子快乐幸福。如果你遇见了那些苦难,我想要像是你保护我那样,保护你;如果你变坏了,我还可以拉住你。”
两个人安静了下来。
看着彼此。
“你想要听那二十年的故事么?”
她牵着他朝着孤坟里走。
她记得每一块石头的裂缝,记得每一处生长青苔的角落。
他们在某一处台阶上看过星星月亮;
她在某一块草地上扑蝴蝶,他就站在哪片阴影里看着她;
他们相伴过二十年,他也曾经是她的阳光雨露,是绝望的小狸猫活下去的慰藉。
……
他安静地听着她的讲述。眼神很专注。
但是走着走着,姜狸发现他有点低落。
“怎么了?”
“狸狸,我不记得了。”
这段记忆很重要。
这也许是作为虎神的人生里,最为灿烂美好的一段。
但是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姜狸也有点怅然若失。
她突然想起了浮生溯。
姜狸醒过来之后就把浮生溯脱了下来,还给了他。神器回到主人的身上,就发出了暖白色的光芒,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她发现他睡着了。
窗外下雨了,她把窗户放了下来挡住了微凉的雨丝。她看着他长长的睫毛。
她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
她说:“小可怜。”
……
恢复这段记忆花了一天一夜,雨也早就停了。期间陆屏还来找过几次,被姜狸打发走了。
她出去摘了蘑菇拔了灵笋,炖了一锅春笋三鲜汤。
等到汤好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醒过来了。
两个人排排坐,在咕噜噜冒泡的地心火前面,分享笋汤。
姜狸看着对面的玉浮生或者“残魂”。
他看上去和当年也没有什么区别,除了脸上的花纹外,还是一样的英俊。
姜狸问:“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理我,不和我说话?”
他碧绿色的眸子一眨眼不眨地看着她,听着她抱怨他当年的铁石心肠、不近人情、让她自言自语了二十年,嘴角露出了笑意。
他说:“因为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啊狸狸。”
姜狸愣住了。
月光如水,在他们之间洒下来了银霜。
这个故事很简单。
虎神陨落后,留下来了一缕残魂,作为履行责任的“工具”。那个时候他没有完整的意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身上的力量并不强,只有在感应到天地间灵气稀缺,有人要飞升的时候,残魂的力量才会暴涨,出来履行弑神的责任。
那个时候,残魂一年年飘荡在孤坟里,浑浑噩噩,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和一阵风、一块石头没有区别。有句话叫做草木无情,残魂大概也是这种状态。
姜狸说:“可是你明明救了我好多次。”
他说:“那是因为后来,你和我说话的次数多了,就渐渐地有意识了。”
姜狸:“这么简单?”
他沉默了一会儿:“狸狸,可能是因为你话太多了。”
……
虎神没有朋友,没有家人。闲聊这种事在虎神的生命里根本不存在——年少时是没人,青年后是没人敢。
姜狸是第一个对着他说那么多话的人。她能够从早上说到晚上。
“大个子,你飘着不累么?”“大个子,你死的时候几岁呀?成亲了么?”“大个子,你长得那么好看,真不像是个坏人。哦,听说,男人越漂亮越歹毒。”
天气晴,她要兴致勃勃地赞美太阳;
下雨天,她要蜷缩在虎神像下面抱怨老天爷;
下雪天,她要诅咒全世界。
虎神养的花总是死,他养的蝴蝶也不喜欢他。但是姜狸很会养花,只有野草青青的孤坟也就繁花盛开;狸猫到处扑蝴蝶,给蝴蝶们带来很多的麻烦,但蝴蝶们都偏爱她。
有了一只话很多的小狸猫后,这座死寂的世界开始生机勃勃了。
一年年过去,就这样,残魂渐渐有了很淡的意识。
她说她想吃板栗、烧鸡,一边描述一边流口水。
残魂开始好奇姜狸说的美食真的那么好吃么?
她憧憬着外面的世界,说自己出去想做的一万件事。
残魂开始想: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么?
但是小狸猫憧憬地描述起未来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残魂经常飘在半空中看着她。
……
姜狸问他:“那第一次有明确的意识是什么时候呢?”
——是什么时候呢?
是有一次她蜷缩在他神像下面哭的时候。
她说想出去、想吃好吃的。
眼泪就啪嗒啪嗒掉在了神像上。
残魂突然间生出了想要给她擦眼泪的念头。
于是这样,他有了意识。
姜狸后来无数次想不开的时候。
残魂就一次次把她救回来。
把她放回神像的身体下。
他想要让她活下去。
比想要自己活下去的念头还要强烈。
……
虎神那一生呢,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但是变成了残魂之后,他有了和她一起看星星的时刻;他坐在雪地里,她就蜷缩在他的身边,依恋地蹭蹭他,叫他“大个子”;他看过无数次月亮,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当她在身边,他开始觉得月色美丽了。
幸福是什么呢?虎神从来不知道。
但是呢,残魂听小狸猫讲过。
她总是觉得很幸福。吃东西幸福,晒太阳幸福。
后来,虎神也就知道了什么是幸福。
小狸猫趴在他的神像上暖洋洋地晒太阳的时候,他觉得很幸福。
但是那个时候,他已经死去了一百年。
神也会许愿么?
神日日夜夜都在许愿。
……
两个人都很久没有说话。
他说:“狸狸,我很感谢当年选择了陨落。”
虎神不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报偿。他只知道想要什么就去争、去抢,去掠夺,不然就要活不下去。那一生,他在泥潭里挣扎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人伸出援手。
于是他鄙夷善良、嘲讽崇高,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但是呢,他一生当中只做了一件好事——
他选择了将神力归还天地,让这个世界再衍千百年。
然而就是这件好事,他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报偿。
他遇见了姜狸。
……
故事讲完了。
春天的夜晚有月光、飘进窗户里的花瓣。
其实那时候在孤坟里的春夜也是同样的美丽。
只是触不到的爱人始终觉得遗憾。
穿透掌心的温度总是让人惆怅。
她抱怨了一万次他的心如磐石。
却不知道他其实早就和她一样许愿来生。
此时,两个人安静地注视着彼此。
在第二次的相遇里感觉到了眩晕一般的幸福。
现在,锅里小狸猫憧憬了很多次的美味在咕咚咕咚冒泡,温暖的火光驱散了料峭的寒意,她窝在他的怀里,彼此的心跳和温度都真实可触。
对着月亮许下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月在天上。
心爱的人在身边。
六只猛虎
姜狸问他, 恢复了记忆之后,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做的事。
重建妖界十三墟?或者走遍天涯海角,到处转转?
姜狸决定给前世凄惨的爱人一个许愿的机会。
但是玉浮生不想。
他想家了。想回到望仙山。想和姜狸回家。想继续当虎崽。
他花了一段时间,将妖界的事情交代给了陆屏, 身边得力的悦影、黑影等等伥鬼也被他留在了妖界。
姜狸笑话他:“不喜欢呼风唤雨的感觉么?”
他说:前世虎神风光了几百年已经足够了。
今生呢, 只想给姜狸当徒弟、小跟班。
带上了冥蝶之后,他们搬回了望仙山。
……
踏入明镜斋的时候, 大师姐问她:“事情都处理完了?”
姜狸神秘兮兮地说:“师姐, 我们拯救了个世界才回来的。”
大师姐:“……”
大师姐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姜狸。
然后塞了一堆拯救世界的糖果点心给她当奖品。
她立马美滋滋地揣走了。
……
望仙山有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残花遍地的小院显得有点凄凉。
姜狸指挥徒弟扫地除尘、搬东西进去,自己在摇椅下面乘凉。
姜狸抱怨说搬家实在是太麻烦了。
徒弟说:“以后都不搬了。”
——不过, 结道侣的时候倒是要去妖界结一次。
这都是明年才要考虑的事了。
岁月轮转更替,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这个夏天, 他们又开始了白天去明镜斋看雨摸鱼干活的日常。
大师姐成为掌门了,姜狸也跟着升职了。
姜狸忙得焦头烂额。
徒弟也很自然地成了刑堂长老,明明还要管妖界却仍然每天游手好闲,经常坐在旁边含笑看着她,询问师尊要不要帮助,还有空给她送花。
后来, 姜狸知道他在刑堂放了一个伥鬼当替身。
姜狸:什么, 摸鱼神器,我也要!
夏天多雨,他们两个人经常坐在明镜斋前面聊天。
比方说灵犀长老想要退休啦——毕竟新入门的小豆丁们真的很烦;
比方说铃官和尤云师妹分手又复合的日常, 已经成为整个宗门津津乐道的保留节目。姜狸愿称之为:《天衍宗意难忘》
他们聊着生活里那些琐事, 有一搭没一搭地度过整个下午。
两个人沿着绿荫小路, 在下雨天雨中漫步,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
因为他们都想起来了, 少年虎崽和她的师尊无数次走过这条小路;少年的暗恋还好像历历在目。但是现在,少年长成了青年,正在她的身边打着伞。
他们就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在雨里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吻。
天晴的夏夜,两个人就倒在了软席上面,看看望仙山漫天的繁星和偶尔飞过的流萤。
仲夏夜一直这样的美丽。
……
这个夏天什么都好,就是穿得比较清凉,两个人天天在一起难免干柴烈火。
姜狸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了了。
夏天到了尾声的时候,她开始悄悄许愿徒弟少几厘米或者虚一段时间。
第二天,徒弟微笑着问她:“姜狸,你知道你许愿我能听见么?”
姜狸:“……”
哦,忘记了,亲爱的虎崽,当过虎神。
姜狸开始在心里许愿:
英俊而富有魅力的虎神,让我的徒弟心眼大一点,不要记仇啦。
如果他不记仇,我愿意在晚上亲他三次。
徒弟若无其事地扫了她一眼。
天一黑就凑了过来。
于是,虎神顺利得到了三个晚安吻的报酬。
秋天到了,天气转凉了。
现在,他们两个人还是住在对门,一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彼此。
姜狸在夏天的时候说了:就算是作为情侣也要给彼此隐私空间,而且要保持神秘感,不然容易厌倦彼此。
徒弟很赞同。
然而到了秋天,他很快就发现了:
真相就是夏天太热了,姜狸嫌弃他体温太高,不愿意和他一起睡。
——因为等到夏天过去,秋天一来,他的床上就长了一只猫。
他冷静地问:“师尊,隐私呢?神秘感呢?”
姜狸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催他快变成本体。
什么?徒弟不是她的床垫、褥子、沙发和枕头么?
哈,床垫子还有隐私么?
……
金色的落叶飘落,姜狸捧着一杯热乎乎的姜茶,正翻过一页。
就听见了徒弟问她:“师尊,你到底是喜欢虎崽一点,还是喜欢虎神一点?”
这个问题,他从春天问到了秋天。
姜狸叹息:我的老天奶啊!
幸好,姜狸很会端水。
一个是白月光,一个就是朱砂痣;
一个是心尖宠,一个就是小宝贝。
她每天早上起来要亲他两次。
左边给虎崽,右边给虎神。
——幸好他在牵手的时候并不需要牵住两只手。
姜狸沾沾自喜,开始用端水大师的姿态说起来甜言蜜语。
徒弟就在窗边听得眼里含笑,注视着她狡猾的神采。
但是实际上。
玉浮生的算术一向很好。
做虎崽或者虎神都只能得到她的一个吻。
但是只要同时提起,她就会亲两次、夸两次、爱两次。
……
只是,这个问题他一直问到了秋天结束。
姜狸终于开始烦了,她甩着猫尾巴背对着他、不理徒弟。
徒弟就开始叹气,坐在窗户前露出失落的表情。
姜狸:“我两个都喜欢不行么?我的心里就不能同时装两个你么?
姜狸冷笑:“区区两——”
他沉默了一会儿。
微笑着问她:“狸狸,区区两什么?”
姜狸变成了猫,猫猫祟祟从他的袍子底下爬走。
但是还是被挡住了去路,被拎起来了命运的后脖颈。
秋天干燥的落叶渐渐地被雨水打湿,小动物被野兽叼走,发出呜咽的声音,但是一切都藏在了密林的深处那座窗户下面。
他问她想不想玩角色扮演,秋天的松木香和密密麻麻的吻,让她鬼迷心窍地答应了——哦,她觉得试试看年上也不错呢。
果然,他就宽容温和了许多,语气纵容她,夸奖她是个好孩子,亲她亲得她飘飘然,她被他绿色的眸子蛊惑,只觉得他是个宽容而温柔的爱人,主动踩进了陷阱里——她吻了他,主动坐在了他的身上。
然而,下一秒,他就变成了虎崽。
暴风骤雨,拍乱了月亮船。
阴险的徒弟冷笑着推翻上一秒的全部决定,舔了舔她的脖颈。
偶尔变脸的也会是虎神,她会被丢上床,被抓住脚踝放肆地亲吻。
月亮船里的神在亲吻玫瑰和雨露,裙亖二珥贰武旧易四七玫瑰抽泣着不敢相信神也会做这样的事情,但是殊不知神也想要咬碎月亮、生吞玫瑰了呢。
后来,徒弟问她:“还想不想玩角色扮演?”
姜狸立马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爱人的两副面孔虽然很是有趣。
但是后来,他们就渐渐地少谈前世的事情了。
那些痛苦的回忆会渐渐地褪色,被新的人生所覆盖,被全新的体验所弥补。
他们慢慢地回归到了虎崽和师尊的相处方式上去。
……
姜狸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下雪了。
她趴在了窗户上看了一会儿,拍拍积雪,在窗台上堆了一个小虎崽出来。
等到洗漱完回来,窗台上又多了一只猫师尊。
姜狸揣着手手看了一会儿。
徒弟问:“师尊,这个手炉很旧了,怎么还没丢?”
姜狸看了看那褪色的手炉。
姜狸往怀里揣了揣,笑眯眯道:“师尊舍不得嘛。”
他愣了一下。
他们安静地看着那对小雪人。
小虎崽依偎在小猫的身边。
雪花就在他们的身后悄悄落下。
冬天到了。
……
这一年的新年,姜狸没有再去讨红包了——主要是讨不到了。反而她和徒弟发给了上门的小豆丁们许多的灵石。姜狸灵石不够了就掏掏徒弟的兜。
徒弟突然间说:“师尊,我以后的月俸都交给你吧。”
姜狸受宠若惊:“哦,这不太好吧?师尊怎么能要呢?”
年三十晚上,他还从自己的房间里拿出来了攒了很多年的那个盒子。
就是姜狸从前经常嘲笑虎崽攒的“老婆本”。
姜狸发现里面有十几万的灵石、若干地契,还有妖界的各种宝库的钥匙。
姜狸扒拉着灵石,猫猫叹气:“浮生,我爱你。”
徒弟冷静地问:“你爱我还是爱灵石?”
猫甜蜜蜜地说:“哦,当然是你了。”
但是徒弟冷静地想——
她要是可以把眼神从灵石上分给他一点就显得真诚多了。
不过呢。
他又问了一句:“师尊,你确定要收下么?”
姜狸回头看看徒弟,以为他脑子进水了,把灵石嗖地扒拉进了自己的兜里。
徒弟想:算了。
——收了攒了那么多年的“老婆本”,总之姜狸就是答应求婚了。
但师尊总是要慢半拍,大概还要找个机会,正式且盛大地再问一次。
不过那次就是走个流程,毕竟师尊已经收下了不是么?
姜狸浑然不知道自己又被八百个心眼子算计了。
……
年夜饭吃完了,大雪也停了。
师徒俩坐在了火炉前,一起守岁。
空气里弥漫着烤红薯的香甜,板栗时不时爆开的声音。
他们谈起来了一个话题:
——你会永远爱我么?
姜狸想了想,很诚实地说:“也许不会。”
姜狸以为徒弟一定会一直爱她;毕竟他看上去像是没她就要死了的样子,姜狸一直很得意他的爱。
结果徒弟也很诚实地说:“不会。”
于是两个人就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回避对方的眼神。
姜狸口是心非、气他的时候,玉浮生是不爱她的;她说不爱他还要撒谎的时候,简直是恨她的。当然了,那都是从前的老黄历了。
他仍然深刻地爱着她,但是——
姜狸喜欢叫他“臭小鬼”,他都恢复了虎神的记忆,还要叫他“臭小鬼”;
姜狸还喜欢拿他小时候的事情说事——就算她是个非常甜蜜动人的宝贝,也不代表她在床上提他八岁的事情的时候仍然美丽动人。
哦,那个时候他就想要把她弄死在床上算了。
这只猫还喜欢给他制造各种麻烦。大部分时候他都很耐心,并且乐在其中。但是偶尔,只是偶尔,他也会想要把她提起来打一顿屁股。
姜狸其实也是。
徒弟在她的眼里也不总是“英俊的美男子”。
实际上,她经常看着徒弟觉得很烦。
从前养大了虎崽,姜狸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解放了、不用对着这只臭小鬼了,她都想好了以后一个人怎么逍遥自在——结果两个人成爱人了。
哦,她必须对着虎崽一辈子了。
他还日渐啰唆。管东管西的性格长大后变本加厉。
而且,姜狸空闲的时候算了算自己的人生,发现前后两辈子都栽在他的身上。
她的生命里百分之八十的组成部分是:玉浮生、虎崽、虎神。
她做梦的时候醒过来看见身边那张熟悉的脸。
姜狸:老天奶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但是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充满生活智慧地都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很快他们就心照不宣地换了一个话题。
爱情很难维持长期的激情和新鲜感。
反复在厌倦和喜爱当中徘徊。
时常平淡,偶尔热情。这才是人生的常态。
然而,不爱的时候,他们还是亲人。
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重新爱上彼此。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们就注视着对方,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她又开始赞叹他是个英俊的美男子;
他又开始认为她是个甜蜜的宝贝了。
我会在清晨的露水里爱上你朦胧的睡眼。
阳光也没有你耀眼,玫瑰不如你多情;
然后在中午的柴米油盐里,厌倦生活的平淡,挑剔你日复一日看腻的容颜。
你就成了锅里的白米饭、嗡嗡乱叫的小蜜蜂。
但没有关系,在夕阳斜照的时候,你又变成了被太阳染色的黄玫瑰。
你是夜的精灵,月的使者,我们再次坠入爱河。
太阳东升西落,爱也如同潮水此消彼长。
……
冬去春来,望仙山的故事也就走到了尽头。
桃花不知不觉间开了,他们漫步在还下着细雪的早春。
他们牵着彼此的手,白头偕老似乎就在眼前。
不过呢,他们是妖族,妖族的寿命很漫长,漫长到也许天衍宗不复存在了,他们还会和彼此相守。
踩在松软的雪地里,姜狸听见了一声“咔嚓”,发现他手腕上的浮生溯裂开了,变成了一道白光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姜狸诧异地抬头,却发现爱人突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朵桃花落在了他的黑发之上。
乌黑的发丝转瞬成雪。
他的侧脸上那神秘的金色纹路渐渐消失了,一头白色的长发和白虎的毛色很是相似。看上去如同这天地间的雪花一般洁白美丽。
他如今的样子就和姜狸在擎天柱里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了。
她诧异地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问:“狸狸,你没有想起来么?”
姜狸回忆了一下,想起什么?她的记忆根本没有断层、也没有遗忘些什么呀?
“你还记得离开孤坟、推开那扇门之后的事吗?”
姜狸回忆起来溯回时间、回到三百年前改变命运的前一天——
那时,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和江破虚同归于尽,残魂却挡在了她的面前;她等了残魂一整夜,醒来却发现手腕上多出了一串浮生溯。
她着急要去找他,推开门,门外却是空无一物、白雪茫茫。
“推开门之后,我没有看见你,有点难过。然后我就触发了浮生溯,回到了三百年前呀。”
他含笑看着她。
就像是穿越了千山万水、破碎的时空,再次见到了久别重逢的爱人。
“不,狸狸,你看见我了。”
……
不过,那就是另外一段被遗忘的故事了。
(上卷完)
七只猛虎
在第一次推开那扇门的早上——
姜狸的手上其实并没有出现那串浮生溯。
她听见了禁地外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
姜狸想过一万次和残魂相遇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她迫切地冲了出去,想要见到他。
却在推开门的前一秒,她停了下来。
他们虽然互相陪伴了二十年,但他们甚至没有交谈过。姜狸经常不知道残魂到底有没有反应、听不听得见她的说话。严格来说:他们是陌生人。
就算残魂昨天救了她, 那玉浮生“复活”后呢?他还有残魂的记忆么?
姜狸当年冲进孤坟里的时候, 就知道玉浮生是小说里的大魔头、大反派,是个彻彻底底的危险人物。他一出来势必带着血雨腥风。小说里, 他复活之后简直是天魔降世, 所有飞升的人都被他一个个拍死——包括江破虚,区别就是拍死一个和拍死无数个的区别。
现在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好像“复活”了, 就在门外。
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反派,很可能在发现她之后把她也一巴掌拍死。
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姜狸已经不想死了, 她不想做个开门就下线的炮灰。
但,万一,他还记得呢?
于是姜狸在纠结了不到五秒钟后,抱着那种可能会被拍死的决心,猛地推开了那扇门。
当隔着飘摇飞过的雪花之时,一万次的幻想实现了, 他碧绿色的眸子凝望着她。
两个人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大反派问她:“有事么?”
姜狸:“没、没没没没事。”
于是大反派就从她的身边飘走了。
姜狸:“……”
这就是他们的初遇。
玉浮生还记得她么?当然记得。
他觉得姜狸很好, 想要姜狸活下去,所以用残魂之躯救了她。
他也没有“复活”,仅仅只是在禁地的结界碎了之后, 意识彻底清醒了, 记起来了自己是玉浮生而已。然而他的力量没有恢复, 反而,提前动用的力量让他的魂体破了一个大口子。
他知道姜狸喜欢外面的世界, 残魂能够从她的描述当中,体会到那种强烈的向往。他觉得自己救了她,她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里吃好吃的、到处溜达了。
至于他自己呢——
只要掀开大氅,他就能看见自己的身体有个大洞。
不过,问题不大。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该找个地方重新等死了。
死亡对于残魂而言就是失去意识、陷入沉睡;等到下次有人飞升,他的力量就可以再次“苏醒”、出来履行他的使命。
他对于自己的生死看得非常淡定,拖着破洞的身体就飘走了。
但是飘着飘着,他感觉到身后悄悄跟上了一个人。
玉浮生想:现在她可以离开那座孤坟了,为什么还要跟在他的身后?
……
姜狸的心里很是失落。不过呢,想想也是,人家大反派出来是要干大事的。可能要去妖界十三墟召集妖族,或者给修真界一点点小小的血雨腥风。
如今孤坟的结界不能待了,姜狸收拾了个小包袱也准备离开了。
可是去哪里呢?
她在这个世界上,就认识玉浮生一个人——哦,还有一个追杀她的江破虚。
于是她悄悄地跟上了大反派的脚步。
姜狸以为玉浮生要回到妖界十三墟兴风作浪,或者挥挥手召集数万伥鬼,她打算见势不妙就立马爬走。
结果那个大反派很平静地找到了一处墓地。
然后——没有然后了。
大反派找了个墓地,躺了下去。
姜狸在外面徘徊了很久——
看见了一座新鲜出炉的坟头藏身于众多坟墓当中。
阴惨惨的风吹过,鬼气四溢,在这个冬天显得非常的森冷。
姜狸打了个哆嗦,以为是要搞什么血祭。
结果一天一夜过去了,墓地里还是没有反应。
姜狸心想:哦,他可是灭世大反派,不至于就这样死了吧。
她又等了三天三夜。
姜狸找了根树杈子开始疯狂挖坟。
于是他刚刚闭上了眼睛没多久,就听见了一个焦急的声音——
“你别死啊,你醒一醒!”
“你不想要出来统治世界么?”
“你想一想你在妖界的那些部下啊!你振作一点!”
……
紧接着,他就被从坑里面刨了出来。
姜狸去外面取水了,打算把他给洗洗,喂点水看看能不能活过来。
他安静地看了看她的背影。
又回到了坑里。
躺下了。
姜狸回来,又看见了那座坟包:“……”
他死的决心非常明显了。
玉浮生想要安静地等死。
残魂散去意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地底下只有无边的漆黑,但是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漫无边际的黑。
但是这一次等死的过程恨不顺利。
因为他每次闭上眼睛没有多久,就会被刨出来。
第二次被挖出来的时候,他睁开眼睛,面前多了一只烤鸡。
大反派愣了一下。
不远处姜狸眼巴巴地看着他,仿佛在说:香香的,吃了就不想死了。
他停顿了片刻,飘走了,找了另外一个墓地打算继续躺下去。
第三次被挖出来的时候,他身上的大洞更大了。
以至于姜狸一刨开了土,就看见了他身上的那个破碎的大洞。
她灰头土脸,看上去快要急哭了。
他看着她想:哭什么呢?
大概是常年对着一个人说话,时间久了,就算是一块石头也有了一点感情吧。
就像是他养了冥蝶那么久,都舍不得捏死了。
他发现她一直在看着他身上的大洞,他从未见过这种眼神,充满愧疚又怜惜——但是这个时候的虎神玉浮生,是看不懂这些内容的。
姜狸眼睛红红地问他:“是不是为了救我才……”
他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看了看姜狸一手的泥巴,问:“你就不怕我活过来,为祸人间么?”
他平静道:“我一活过来,就会杀光这附近的所有人。方圆千里的人都不会有活口。”
他微微一笑:“你说,如果他们都死了,到时候怪的是谁呢?”
——所以,不要再跟着他了,走吧,去过她想要的生活。他怕冷,也不喜欢下雪天冷冰冰的土,但是他更加不想活着。
姜狸呆住了。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重新躺回了墓地里。
她坐在那座坟包前面呆呆地看着它——因为她知道他说的话也许是真的。
很快天边就下起了小雪。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刨他了。
他想:等到这场雪下完,她就该走了。
突然间,他又感觉到了有人在挖地。
因为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她一边挖坟一边掉眼泪,脸蛋上一道道的看上去脏兮兮的。
玉浮生听见了。他想:她哭是以为他要杀了那些人么?她明明怕死了,为什么还要继续?
姜狸灰头土脸地在雪里继续刨那个坑,冻土很难挖,挖断了好多树杈子就换了匕首继续挖,终于再次把他给刨了出来。
他安静地看着她。
她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不能看着你死。”
小狸猫眼睛红红的。
她说她之前自尽的时候都是他救回来的,怎么能看着他死呢?
她说她还想要和他一起去吃牛肉面,很好吃的。
她说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认识,就认识他一个还是个坏人,但是怎么办呢,她就认识他一个,她没有家了,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他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点连接都要断了。
她也很可怜的。
她还有一句话放在了心里没有说出口:所以你,活下来,好不好?
漫天的雪花落下,坟茔上野草荒芜摇晃,很快就堆积了厚厚的积雪。
一个在坑底,一个在坑外,隔着生与死的界线对望着。
第一次,有人要试图把玉浮生拉上来。
他看了她一会儿,说:“不用挖了。”
姜狸以为他又要拒绝,或者冥顽不灵地打算继续等死,她吭哧吭哧地继续刨刨刨,结果下一秒——
他自己从坑里坐了起来。
姜狸:“……”
她茫然地看着他。
然后飘到了她的身边,把她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他说:“走吧。”
姜狸:“……”
所以你能爬出来你怎么不早说!
……
姜狸终于发现了,虎神玉浮生和她想象中的大反派完全不一样。
一路上,大反派完全不关心自己的魂体,一直在试图劝说她回心转意,不要挖他的坟了。
他说他不是死了,只是失去意识,短暂地回归天地了。
姜狸:?这不就是死了么??
他说:她不用担心那个人来追杀她,因为那个时候他会出现的。
姜狸一身狼狈地把他挖出来,好不容易把这个没有什么求生欲的反派一路搬运到了一座无人的猎人小屋中,听见了他这样说,开始生气了。顶着那张花脸抬头,她怒气冲冲地说:“玉浮生,你闭嘴,你以为我是怕死才救你的么?”
但是话音落下,两个人都愣住了。
姜狸气势瞬间小了下去,有点忐忑地看着虎神。
成神之后,第一次有人凶他。感觉很奇妙。
活着的时候,很多人都这样骂过他,他全都拍死了——几乎成为了条件反射。但是在碰到姜狸之前,他停了下来。
好不容易才救活她的。他是很想她活下去的。
于是大反派真的闭嘴了。
他真的安静又乖巧地坐在窗边看雨去了。
他和残魂时也没有什么两样,还是穿着那身大氅,个子高大,容貌清俊。总是看着一个地方长久地出神,身上有种孤寂又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姜狸看着他却愣住了。
姜狸会害怕大反派,却永远不会害怕残魂。
那种陌生和紧张感消失了。
……
大反派安静地坐在了角落里,看着她不知道在忙什么。
小狸猫在收拾屋子。小狸猫搬来了水。
这些具有生活气息的事情,距离虎神而言太远了,远到只有三百年前的少年才有一点零碎的记忆。
小狸猫开始生火。
升了半个小时还没冒烟。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开始脸红,然后就像是在孤坟里玩自己的尾巴玩生气了恼羞成怒一样,开始抱怨了。
她小声说什么油瓶倒了都不扶、长那么大个子就像个摆设。
大反派想:她好像是在内涵他。
——这也很久远了,有人当着他的面前嘀咕他,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不过在当残魂的时候虎神就知道:
她是个小姑娘,真实年龄也只有他的零头。
于是那穿着大氅的人,坐在了小狸猫的身边。
他伸出手,接过了她手中点不燃的柴火,麻利地帮她生了火。
因为少年时在放逐之地里野草般长大,野草的命太贱,所以什么都会。
他的厨艺很不错,刀法尤为好,把姜狸烤得半生不熟的野山鸡烤得很香。
她不抱怨了,眼睛亮晶晶的,十分崇拜地看着他。
于是他全都递给了她吃,说不喜欢吃这些。
只是含笑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
姜狸怎么也说服不了他,只好努力地想要告诉他食物很好吃、这个世界很好,于是她吃的时候幸福得眯起了眼睛,绞尽脑汁地夸奖这食物的美味。
在当残魂的时候虎神就想:那些东西真那么好吃么?只是进食而已,有什么值得多说一句的呢?
虎神对于进食的记忆只剩下了少年时饿得走不动路,狼吞虎咽咬碎生肉的记忆了。
现在,他仍然对食物没有什么兴趣。
但是现在看着她眯起眼睛幸福的样子,他真切地通过她感受到了自己缺失的东西。他开始真的相信那鸡腿有那么好吃了。
——只是,他已经死了。尝不到味道了。
窗外下着冻雨,噼啪的火焰燃烧着,驱散了寒意。
他怕冷,柴烧得很旺。
虎神想:她把他挖出来,到底想要他干什么呢?
他的世界是很残酷的,残酷到了每做一件事都要权衡利弊不然就会死,于是他很自然地认为所有人都是这样,
虎神想起来了姜狸从前在禁地里的许愿。
——神啊,让地球爆炸、世界毁灭吧。
——神啊,让姓江的男修突然间莫名其妙统统暴毙吧!
他知道姜狸所说的地球就是指全世界。
于是,姜狸刚刚吃完东西。
就听见了大反派说要和她谈一谈。
他说:年轻人,看问题不要那么极端。
姜狸看了看他像是有几万条人命在身上的气质。
他说:恨一个人,也没有必要连坐全世界,大部分人都是无辜的。
姜狸想了想他差点毁天灭地的人生经历。
姜狸:?
他看着她一头雾水的样子,问她:不是想要全世界爆炸么?
姜狸想了想——哦,她确实有点讨厌这个世界,是蛮讨厌的。
她在火堆边靠在他的身边,听着外面的雨声,开始像是在孤坟里一样吐槽起来。
虎神看着她:
是了,他也经历过这个阶段,所以很能理解小狸猫被关了二十年,一出来就想要报复世界、杀光所有人的那种报复心。
——但是她也不能太任性了,世界爆炸这个愿望,他毕竟是虎神,怎么也不可能做到的。
他起身,朝着门外走去:“我只能替你完成最简单的一个愿望。”
姜狸急忙问:“这么大的雨,你干什么去?”
那个穿着大氅的身影微微停顿。
很平静地说:
“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这种事情了。但是如果你一定要的话。我今天夜里就去杀光所有姓江的男修。”
“你是要他们的全尸还是心脏?”
姜狸:“……”
姜狸把他拦住了。
姜狸把他拖回了屋。
姜狸指责他太凶残了。
他很温和地看着她,心想——
他只是想要杀光她的所有仇人。
但是她却想要全世界爆炸。
他当年最疯狂的时候都没有她这么敢想。
……
就这样,在这个下雨的春天,大反派和小狸猫暂时在这座小屋里住了下来。
大反派知道了她叫做姜狸。
他很喜欢叫她狸狸。
小狸猫经常出去捕猎,但是不准“病重”的大反派出门,每天离开前都会锁好门窗,反复提醒他不能出去杀人。
大反派和残魂时期一样,喜欢看着一个地方发呆。但是他现在会坐在窗前,穿着那身大氅,等待着小狸猫回来。
偶尔,他会问她:“狸狸,你还想要全世界爆炸么?”
“想啊——但这和你想要出去杀人有什么关系?”
小狸猫让他洗洗睡了。
大反派点点头说:“哦,好。”
只是,他站在窗前的时候会想:她又不想要他杀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
姜狸想要攒灵石给他看病。
她赚灵石的方式就是去捕捉灵兽、然后去山下换灵石。她当掉了储物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又攒了一段时间,终于攒够了钱,找到了镇上的一位据说是神丹妙药的医修。
大夫说能治,魂体受损也能治。
姜狸于是买下来大夫推荐的所有灵草,心心念念地带回了家。
她一穿过来就被关在了禁地里好多年,根本不认识灵药,她也分不清谁是真医修、谁是假医修。
以至于她被假大夫骗光了钱,买回来了一堆不值钱的灵草都不知道。
姜狸谨遵医嘱,天天抱着灵草回来,试图让他的魂体吸收“草木精华”。
大反派安静地看着小狸猫拿过来的东西:
——他不知道姜狸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可能是要毒死他吧。
但是他还是很乖巧地喝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虽然姜狸的灵石如同流水般花出去、买回来的灵草也越来越多,但是他身上的那个破洞越来越大了。
等到她发现大夫骗了她,大反派的魂体快要散了,月光下看上去都要半透明了。
小狸猫躲起来数灵石,发现已经不够换个大夫了。
她难过地看着寥寥无几的灵石,懊恼和自责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大反派站在不远处看着她,问她为什么那么难过。
姜狸抽抽鼻子,说:“我的钱被大夫骗光了。”
于是,他出去了一趟,找到了骗姜狸的那个假大夫。
大门打开,假大夫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摔在了她的面前。
伤心的姜狸愣住了。
大反派把大夫拎起来,把他吨吨吨往地上倒,哗啦啦掉了一地的灵石。姜狸辛苦赚的灵石回来了,还翻了个倍。
姜狸震惊地看着他,问他不是虚弱得要快要死掉了么?
玉浮生把假大夫随手一丢,然后抬起了那双碧绿色的眸子含笑看着她。
眼神仿佛在说:就是快死了收拾个炮灰也是很容易的。
他很随和地问:“这个人骗你了,要把他的血放干么?”
姜狸:“……”
小狸猫这回有足够的钱了,又开始隔三差五跑下山。
他每次站在窗前看着她的背影,不明白她到底在忙些什么。
他的魂体越发不凝实了,看上去和残魂时候差不多了。
她不让他晒太阳了——因为怕他一晒太阳就没了。
她不许他吹风了——因为小狸猫经常担心他被风刮跑。
她这回长了记性,怕遇见骗子就跑遍了所有的医馆,开始一家家地问有什么修补魂体的方法。
没有、都没有。
毕竟魂体就已经是死人了,谁会去研究怎么救一个已死之人呢?
……
作为虎神的玉浮生是不想活的。
每一天,他站在窗户前面看着这落满积雪的山间等待姜狸回家,他会想:
还是很讨厌冬天。好冷。
活下来有什么好的呢?
但是这天夜里,小狸猫回来了。
她躲在门外不进来,在窗底下坐了很久。
他想:不冷么?
但是很快,他就听见了小狸猫在心里许下的愿望:
求求了,让他好起来吧。
求求了,我好想他活下来。
那个披着大氅的身影愣住了。
隔着纷纷扬扬的雨雪,看了她很长时间。
……
所有人都想要玉浮生死。
你为什么想要他活呢?
八只猛虎
姜狸实在是太伤心了。
看上去他要是消失, 她就会蹲在雪地里难过好几个晚上,变成一只融化的小雪人。
——那就多陪她一段时间吧。
他就去吸食了一些鬼气哄她。
第二天早上,他的魂体看上去比昨天凝实了一些。
姜狸发现之后果然很高兴,她认为是最后找的那个大夫很厉害。
他笑看着她, 也没有解释。
他的魂体没有那么虚了之后, 她高兴地绕着他转圈圈。
她又开心起来了,在阳光下变成了猫趴在他的身边晒太阳, 叫他“大漂亮”。
姜狸在坟里的时候总是叫他大个子, 但他现在看上去和这个笨拙的称呼很不搭。
小狸猫一边躺着,一边打量虎神阳光下透明的睫毛, 无比优美的侧脸。
小狸猫说:“哦,你真漂亮,不如叫你大漂亮好了。”
他垂眸看着她, 心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漂亮。以前人家都夸他狠毒呢。
玉浮生慢慢也接受了这个称呼。
因为姜狸很高兴,他也就每天夜里去吸收一些鬼气,勉强维持着魂体。
等到他的魂体看上去终于不虚了,姜狸就想要拉着他去街上逛一逛。
他很久没有来人间了,跟在姜狸的身后像是个黑色的影子,陌生地注视着人群。但是很快, 他就发现了一件事:说是来逛街, 但是姜狸只逛不买。
她看见了漂亮的新衣服明明流连忘返,身上的旧衣早就有点破了,却只是眼巴巴地多看几眼, 然后又转身将他拉走;
她喜欢的小鸟哨子, 摸了摸又放回去;
她在大酒楼前驻足很久, 吸吸鼻子,明明很想吃但是犹豫了片刻, 又不进去了。
……
几百年前,他也有一贫如洗为金钱所迫的时候。但,姜狸是有钱的。
他问她:“为什么不买?”
姜狸说:“大漂亮,我要留钱给你看大夫呀。”
“只要我多攒一点,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他愣住了。
此时玉浮生对活着没有什么欲望,对外面的世界也缺乏感知能力。
但他一低头,就看见了姜狸身上那件穿了很久的旧衣,她还穿着离开孤坟时的那一身。
他突然就像是从梦里面被唤醒一般。
虎神经历过贫穷困苦,却也享受过人间的极致权势富贵,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看开了。
但是他的小狸猫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小小年纪就被丢进了那座孤坟里。她没新衣服穿,没有吃过好吃的,唯一一双靴子早就褪色了。
她很向往人间的繁华。
这天夜里,他买回来了好几套新衣服,还买回来了她的小鸟哨子。还有几双保暖的漂亮靴子。
姜狸抱怨他乱花钱。
但是换上干干净净的新衣服,她还是像一只小蝴蝶一样,在他的面前转了好几圈。
他含笑看着她说:“狸狸真好看。”
她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哼起来了小曲,换了新衣服,叼着小鸟哨子,在他的身边摇晃了一整夜。
第一次,死去了很久的虎神开始考虑现实问题了。
他想要把在妖界的宝库位置告诉她,里面有无数灵石法器,是人人向往的泼天财富。但是他想了想,一百年过去了,妖界还不知道如何了。姜狸就算是知道了位置,也不可能安全拿走这些泼天财富。
更大的可能是一拿出来就死无全尸了。
他开始想自己的陪葬品——
但是当年虎神死得太干脆,太无牵无挂,所以那座坟里面一穷二白,最值钱的就是自己的雕像。
成神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窘迫:他想要自己的猫过得好一点,想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灵石,但他似乎什么都给不了。
他不再每天只是盯着一个方向发呆了。
破天荒的,姜狸去打猎的时候,他跟在了她的身后。
姜狸很高兴,因为他平日里看上去和残魂时没有什么区别,每天只是披着大氅坐在窗前发呆,毫无生机和求生欲,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想要做点什么。
姜狸以为他想要干什么——结果他杀了一只熊。
然后对姜狸说:“这个大,很值钱。”
姜狸:“……”
第二天,姜狸下山拿灵兽换钱。
他跟了过来。
姜狸刚刚想要点头收灵石。
大反派威胁了一番贩子。
——坐地起价,翻了三倍价格。
最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商贩的摊位,示意姜狸以后来都翻三倍。
姜狸开始担心自己的抠搜影响到了大反派。
她问:“大漂亮,你怎么掉钱眼里去了?”
他说:“开销大。”
养猫。开销大。
……
好巧不巧,就在这一天一起回家的时候,他们在山脚下遇见了一伙匪徒。
这个时候,修真界已经鬼气肆虐,世界一副倾颓景象。乱世已至、邪修横行。大批的邪修组成了流动的匪徒,开始打家劫舍、肆意烧杀抢掠。
这么一伙人,好巧不巧就撞上了个大杀器。
很快,玉浮生的身边尸骸满地。
姜狸低头一看,左边地上是白花花的脑浆子,右边地上是缺了半个脑壳的仁兄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往后退,踩到了一位仁兄掉下来的手臂。
姜狸吓得坐在了原地,心想:我的老天奶啊!
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可怕,但是这样的场景还是太刺激了。
姜狸这个时候还只是个刚刚见到新世界的普通人。医学生第一次面对大体老师都要缓一段时间,新警察第一次看见尸体也适应不良。
而且——
姜狸冷静地想:他们看到的都是整个,她看到的是东一块西一块。
玉浮生一开始以为她在害怕他。站在不远处的魂体安静地看着她,也没有上前,毕竟他早就习惯了。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不靠近她,她看上去更加害怕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哦,姜狸怕的是死人。
玉浮生一出生就开始杀人,从小就从尸骨堆里爬出来,不杀人就要自己死,死人见得比路边的野草还多,于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怕死人呢?
死人多给人安全感啊。年轻的时候他还希望全世界都是死人呢。
他看了看姜狸刷白的小脸——她看着尸体就像是尸体会跳起来咬死她的样子。
他想:这样不行,这样怎么能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呢?
于是他在杀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把匕首递给了姜狸,说:“杀了他。”
姜狸接过了那沾着血的匕首,抖了半天。
姜狸想:哦,我还能站着真的是太勇敢了。
她十分坚强地拿刀想要捅进对方的腰里,但是刀还没有被她捅进去。
她已经双眼一闭,咚地晕过去了。
他伸手接住她,陷入了沉思。
等到半个小时,姜狸醒了。
玉浮生幽幽地盯着她,抓过来一个活口:“杀了他,不然我就杀了你。”
姜狸一睁眼就看见了一个人掉下来的半个脑壳。
很不给他面子地咚地又昏过去了。
他低头看着她,戳了戳她的脸。
算了,拎回家吧。
……
这个时候,姜狸还不是望仙山那个厉害的师尊。见到了血腥的场面后回家就开始食欲不佳,看见肉就开始想吐。
这还不算,她这天夜里开始疯狂做噩梦,梦里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死者找她索命。
她辗转反侧,睁开眼睛,总觉得外面有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在看着她。
她变成了猫,跳去了隔壁,蜷缩在杀人元凶、煞气特别重的大反派身边。
他问她:“你就不怕我那个时候真的杀了你么?”
姜狸记恨他吓唬她,拿猫的后背对着他,和他抱怨自己的噩梦。
但是她太困了,没多久就蜷缩在他的大氅下睡着了。
于是玉浮生就发现了姜狸真的不怕他。
她怕尸体、怕杀人、夜里还怕鬼来找她索命、她怕死人死不瞑目,怕外面的山匪闯进来,唯独就是不怕他——明明玉浮生才是世人眼中最吓人的那一个。
但是这样是活不下来的。
穿着大氅的大反派坐在火堆边,看了一夜的雪。
身边毛茸茸的小狸猫睡得很香。
他要是魂体消散了,她怎么办呢?
……
玉浮生最讨厌那些对他喊打喊杀的正道修士。
但不得不说,那些名门正派的大宗门,环境单纯,而且很安全。很适合姜狸这样的性格。
他想要找个门派把姜狸送进去。
于是他开始翻看现在的宗门名录。
但是如今的修真界太乱了,基本上已经没有秩序可言了,就连大门派都自顾不暇。
天衍宗有姜狸的仇人;御剑宗太弱;千灯寺要出家,要剃头,而且实力不行;灵隐山实力还凑合但是太穷了。
他在心里转了一圈,发现全都很烂。
——妖界就更加不行了。
妖界都是些没有底线的畜生。
姜狸看见了那本名录——她猜是因为她怕尸体这件事。她以为大漂亮要把她找个宗门丢进去进修,低落了好几天。因为她不想走,大漂亮的身体破的大洞还没治好呢。
但是好几天过去了,那本名录被大漂亮当柴火烧了。
她更失落了,问他:“大漂亮,是不是我实力不行,进不去?”
他很平静地说:
“不是你进不去。”
“是他们太弱了。”
姜狸:“……”
这个时候,冬天已经过去了,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小雨。
姜狸想了想,还是对他说:“大漂亮,我会克服的。”
怎么克服呢?
他很清楚。
就像是他从前一样、野草般成长起来。
爬过尸山血海,自然也就不会怕尸体了;
只要被逼到了绝路上,不杀别人就要死的时候,就能够把刀捅出去了;
只要经历的苦难足够多,就拥有了一颗无坚不摧的心脏。
他知道小狸猫身上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心气,有着玉石俱焚的勇气。
但是他却不愿意了。
大反派看护了一只猫二十年。下雨了担心她淋雨,刮风了担心她着凉,她想不开了他就陪着她看星星。
他经历过无数风霜雨雪,对于别人的苦难无动于衷,对于自己的苦难也早就麻木。
那双眼睛看见过太多,他的心早就冷酷到无法和任何人共情。
但是这些风霜经历只要代入到他的猫身上呢?
他可以无数次在斗兽场苟延残喘,但是想到他的猫被人打趴在地上,他的手上青筋就会暴起;他可以无数次忍受贫穷、奚落和嘲笑,但是想到别人也如此对待她,他就觉得呼吸急促,想要捏死很多人。
他养了一朵花二十年,下雨怕浇死她,风大要赶回来替她挡风,天晴了,要看着她去接受阳光雨露。
如果她不在他的眼前,被种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他死了,埋在地底下。也会在天晴、下雨、刮风、下雪的所有天气里担心他的花。
她淋雨了么?
她受伤了么?
……
她说的对。
他死了,他的猫就无家可归了。
他在乎他的猫。
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在乎了。
他死了,她就会和从前的玉浮生一样命如草芥,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个世界这么大,他终于发现自己放不下了。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
他看着那燃烧的纸张:
“我不想死了。”
“你复活我吧。”
……
如果说爱人如养花。
那么在姜狸的眼里,一开始,她认为自己的花可能是一朵塑料假花;等到离开孤坟了,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假花竟然活了,但是她每天浇水,搬着花去晒太阳,花还是半死不活的。他美丽、凋零、破碎,毫无生机。
但是在某一天,花对她说:我想要活了。
她很高兴,立马开始把花搬来搬去,问花这个阳光怎么样、要不要浇水、施肥。
但是那朵花告诉她:“带我去乱葬岗,我需要更多的鬼气。”
哦,姜狸的花可能是从尸体上长出来的有毒曼陀罗。
她说:“大漂亮!我好高兴!”
他让她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乱葬岗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而且一座不够,他需要很多座。
但是她还是高兴得转圈圈。
于是他也笑了。
他问她:
“想要住大房子么?”
“想要吃遍山珍海味么?”
姜狸想了想,她说,其实不漏水的房子已经很好了,毕竟他们在孤坟里的时候还没有屋呢。她很爱美食,但是也没有必要吃山珍海味,小吃就很美味了。
但是他说:“等我复活了,就带你回妖界。”
他想要带她去体验世间的一切繁华。
只要她想,只要他有。
……
于是就这样,他们踏上了辗转修真界各个乱葬岗的路。
玉浮生的仇人太多了,当年不管正道邪道都联合起来要杀他,就算是死了一百年了,这张脸给人带来的阴影还是很深刻的,那双碧绿色的眼睛辨识度是很高的。避免路上的麻烦,他戴上了黑色的斗篷和兜帽。跟在了戴着斗笠的姜狸身后。
但是第一站他们就遇见了小小的波折。
因为玉浮生这一身奇怪的打扮,在城门处他们就被拦了下来。
大反派看了看那个守门卫,一抬手就习惯性地想要酝酿鬼气——
但姜狸立马拉住了他。
成为虎神后他的脾气好了很多,但是他并不喜欢看别人对她呼来喝去、大声说话。
还是想要拍死。
他不善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守门卫的身上。
但姜狸是这样介绍他的——
“大哥,这是我那得了麻风病的哑巴丈夫。”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耳朵里自动忽略了一串修辞,只剩下了两个字:丈夫。
他安静了。
黑色兜帽下,他想:嗯,花言巧语的小狸猫。
他突然觉得地上的青草也顺眼了起来,路过的行人也不讨厌了,那个守门卫也没有那么想要拍死了。
他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不由得想:这种感觉叫什么呢?
他发现姜狸不仅和人家三言两语就熟了,守门卫还一改刚刚的不耐,很好心地指了乱葬岗的路。
她回来拉走了她得了麻风病的哑巴丈夫。
“大漂亮,一切顺利,我好高兴。”
他想:原来这种感觉叫高兴。
他说:“嗯,我也很高兴。”
他们去了一趟集市,姜狸买了帐篷、油灯,还有被褥枕头;他知道她经常念叨喜欢什么,就把糖炒栗子之类的也买了给她解闷,还要山楂乌梅。
姜狸以为够了,但是他回头又买了蒙面的布、防水皮靴子。
他不需要,但是他猜她需要。
……
乱葬岗实在不是一个好地方。
他来之前就想到了小狸猫不会喜欢。
但还是很糟糕。
防水的靴是因为血水;蒙面的布是因为恶臭。就算是他划了结界让她呆里面,外面还是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他说若是实在接受不了,就让她回城里。
但是姜狸没有走。
她说她怕尸体,正好脱敏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学会怎么面对这个需要生存下去世界。
姜狸本以为死亡是乱葬岗才能见到的事情,但是呆的时间久了她渐渐知道了。
如今的修真界每天都在死大批大批的人。
这是不是后来姜狸在天衍宗的安宁平静,这个时候乱世来临,天下大乱。乱葬岗里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运过来。
姜狸看了吐、吐了看,渐渐地也就反应没有那么大了。
后来看习惯了,她看见了小孩或者赤身的女人,都会帮忙收一下尸。
她在他的身边抱怨这个修真界真的是糟糕透顶、人间地狱。
这里没有故事里的爱恨情仇,在鬼气肆虐的世界里,每天都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
姜狸炖着汤也只能吃得下青菜,看着锅里的绿叶,她又开始希望这个糟糕的世界原地爆炸、宇宙毁灭了。
他买的糖炒板栗和山楂乌梅就派上用处了。
玉浮生已经是虎神了,这些生死都已经无法触动他的内心了。
他很平静地告诉她:
她必须接受这一点,人间就是炼狱,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来渡劫的。只有抱着这种心态,才能承受住一切痛苦。
他们并肩坐在乱葬岗的最高处,底下满地的尸骸。
深夜的雨水渐渐小了,在这片人间炼狱的衬
弋㦊
托下,显得格外凄惨。
姜狸想了想,也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在死去,人们经历着痛苦、挣扎,过着糟糕透顶的人生。
但是大漂亮你看——
只要度过了黑夜,每天早上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希望和曙光总是在前面。所以以坚持活下去呢,就是为了这些偶尔美好的时刻。
当那些美好时刻降临,人们就想要原谅全世界了。”
雨停了。
天亮了。
朝阳在她的身后升起,透出熹微的光。
他从来不觉得日出有什么美好可言,就像是对待生命一般。
他时常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浮浮沉沉,飘零一生。
无边苦海,就是玉浮生眼里的“生”。
但就在这个时候——
乱葬岗里白色的冥蝶飞了出来。
这些生活在坟墓用骨血养出来的精灵出现了。
它们飞舞在阳光的尘埃里,落在她的肩头和发梢,像是绕着露水和花瓣。
她坐在他的身边,脸上细小的绒毛让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他突然间感觉到了生命在蓬勃生长,骨肉在被重塑,血液奔涌,汩汩涌入心脏。
他闻到了生的芳香和甘甜。
他说——
他想原谅全世界了。
她得意地说:“哦,大漂亮,你被我说服了。”
那时,姜狸以为他久久不语,是因为日出有万物更新的魔力。
但不是因为日出。
——虎神漫长的生命中见过数万次的日出。
只有今天的动人。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明明是破了洞的魂体,却仿佛有血液在涌动、心脏在跳动。
九只猛虎
乱葬岗里不仅有死人, 还有很多快要死去的活人。他们睁着眼睛看着天空,等待着死亡的阴影降临。
这里流窜着大量的邪修、小偷,专门发死人财。
惨剧一天天地上演。
姜狸跟在他的身边看着,有时候又忍不住想要去救人, 她看看身边的大反派, 每次都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自己是狗拿耗子, 多管闲事。
他说:“我不会救。”
大反派认为:死亡是一种解脱, 因为这个时候天地间的鬼气越来越浓郁,草木枯萎、灵气消散, 世道只会越来越乱,晚死反而会受更多的苦。
结论:早死早超生。
姜狸想要反驳这种反社会言论。但是大反派的看法一直从一而终,不是那种让别人牺牲的伪君子——他一开始就很想躺进坟墓里, 他自己也很想死。
姜狸以为这就是不让去的意思。
结果他说:
“我不会救他们。”
“但我会救你。”
她立马快活了起来,像是一只小蜜蜂一样朝着那些人走去。
——他虽然比她年长,但很少干预她的决定,就算是和她的意见不一致,也从来不会强行扭转她的意志,或者试图给她什么建议。
大部分时间里, 他只是含笑看着她踏入滚滚红尘、体验世间百态。
姜狸一开始饱含热情, 这里搭把手,那里帮个忙。
但是很快,她就遇见了临死想要拉个垫背型、见色起意型……
她的热情一直都没有被挫伤。
直到某一天, 她看见了乱葬岗里的病得快死了的一个妇人, 她每天去送点水喂点吃的, 试图把人救回来。
但是那个妇人渐渐有了说话的力气了,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抓住了姜狸的手, 让姜狸杀了她。
姜狸傻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妇人。
身后有一个人走过来了。
他很干净利落地一刀结束了那妇人的性命。
他对妇人说:“去吧,都结束了。”
语气甚至是温柔的。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盖上了妇人的眼睛。
姜狸看着身边的虎神,她觉得他垂下的眼睛很慈悲。
她第一次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神性。
姜狸一直以为大漂亮就是那种滥杀无辜的大魔头,她一边提心吊胆一边跟在他的身边,偶尔也会被良心煎熬,她的确是善良的,想要帮助别人,也有一点点想要做点好事来缓解不安的感觉在里面。
可是她看见了那死去妇人安详又解脱的表情,她释然了。她觉得大漂亮和故事里的那个大反派完全不一样,她何必相信那些传言,不肯相信自己看见的呢?
姜狸回去的时候说:“哦,我们那里这种事情叫做临终关怀。”
大反派想了一下:“那我应该很擅长这个。”
姜狸发现:大漂亮还很擅长说很地狱的冷笑话。
姜狸突然说:“大漂亮,你教我杀人吧。”
他说:“好,去下一个地方就教你。”
每一处乱葬岗他们都待不过两个月,这个地区的鬼气就会被他吸食干净,他的魂体渐渐地凝实了很多。姜狸可以碰到他,也不会穿过去了。但是他没有心跳、也没有体温。
等到进入了第二座乱葬岗,他身上那个大洞已经消失了。
姜狸以为他要怎么教她,结果他让她先开始杀鸡。
每天杀二十只鸡,一刀捅进去,快准狠,等到闭着眼睛也能一刀削飞鸡脖子就可以了。
姜狸老老实实杀鸡,脑袋上经常多出两根鸡毛。
死去的鸡就被开水下锅,咕嘟嘟做成了香菇炖鸡、蜜汁烤鸡……她就顶着杀鸡杀得乱七八糟的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下锅。
这个时候,她见得多了,也就不吐了,在尸山血海里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东西了。
然而,在即将离开第二座乱葬岗的时候,他们被包围了。
玉浮生这张脸是很有辨识度的。
他离开了那座孤坟的消息早就在年初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人人得而诛之不是一句虚言。妖界人界,谁不想杀他呢?
他很平静地伸手:“狸狸,上来。”
姜狸就变成了猫,很自然的跳上了他的肩膀,蜷在了他的肩膀上,和他大氅上的毛领子混为一体。
姜狸很害怕,因为她感觉到大漂亮的魂体越来越虚了,但是包围他们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在那个夏天混乱而血腥的晚上,姜狸第一次杀人了。
那时,有人在背后偷袭——剑芒就在方寸之间。她脑子嗡地一声,下意识地扑了过去,灵巧地变成了人形。杀鸡的时候的熟练度出现了,缠斗时,她捡到了别人的剑,下意识地递了出去。
她觉得腿被人抓住了,她第一次明白了玉浮生说的话。她害怕极了,又补了第二剑、第三剑。
因为她知道,她不能拖后腿,让他分神来救她。他们不死,死的就是她和大漂亮。
人倒下了。姜狸的脸上也都是溅上去的血。
身后,玉浮生的旁边一地的尸骸。他正在看着她。
就在刚刚,缠斗的时候,他已经结束了,但是他没有阻止姜狸。
她嘴唇发白,浑身发抖,她擦擦脸,发现手冰凉凉,抖得停不下来,她觉得自己这样肯定很狼狈,他看见了肯定要觉得她胆子很小、还瞎捣乱。
她强撑着松开了剑,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但是他却直接将她抱进了宽厚的怀里,用大氅裹住了她。
那一瞬间,她的眼里蓄满了眼泪。
姜狸说:“大漂亮,我杀人了,我害怕。”
他抱住了她很久。
玉浮生轻声说:“不怕。”
……
姜狸觉得自己拖他后腿了。
他看着她,戳了戳她的脸,含笑说——
她才那么大一吃,要吃胖一点才能拖动他后腿。
在这个晚上,他帮她擦干净了脸上的血。动作小心翼翼。
她手上的血也被他擦遍了每一个角落。
他告诉她:
你要足够坚强,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但是呢,如果实在害怕的话,你是有退路的。
他不愿意让她去做当年的玉浮生。那样太苦了。
姜狸抬头看着他:“因为我们是家人么?”
在很早之前,她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认识,就悄悄把残魂当做了家人,她现在小心翼翼地问出来。
他把帕子洗干净,笑道:“嗯。”
——小狸猫和虎神是一家人。
她学会了杀人:握刀要稳,心也要狠。
很多年后,姜狸去了天衍宗,成为了成瑶的小师妹。
她不记得前尘往事了,只是第一次杀人的夜里很平静,闭着眼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大师姐夸她实在是稳如泰山。
她想:哦,姜狸天生有一双快准稳的手!
……
他们到了第三座乱葬岗。
姜狸说,她想要有一把自己的剑。
他带着她去了铁匠铺,定做取了一把细细长长的剑。
姜狸取名捧鱼。
她锲而不舍地跑去救人,虎神就含笑跟在她的身后,既不出手援助,也不会对她的行为发表任何的评价。
如果遇见了危险,他也会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去战斗;如果她打不过,他就会一巴掌把人给拍死。
偶尔姜狸很狼狈,他就会把她提溜回来,烧开热水,把她脏兮兮的脸蛋和手给洗干净——一般这个时候汤也炖好了,可以吃饭了。
他们就凑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
渐渐的,见的人多了,姜狸也不再总是跑上去救了。因为她好几次发现有人远远看见大漂亮的脸就朝着城内跑。姜狸意识到这样很容易引来麻烦,想要杀玉浮生的人又太多了。
于是,她不再总是出结界了。
她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无数的人间惨剧,最开始心情总是很差,但是渐渐她发现,如果把别人的苦难代入自己的人生,哪怕只是分担一点点的苦,这么多人加起来也足够压垮她。
她时常发呆,也不再跑来跑去地像只小蜜蜂了,她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练剑上面。
她说她觉得自己变得冷血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含笑道:“热的。”
姜狸已经做得很好了。能救的都救了,不能救的也尽力了,她给快死的小孩买糖葫芦吃,给爱干净的姑娘梳理头发,在奄奄一息的婆婆面前假装她的孩子。
她是玉浮生见过最好的人。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当年乱葬里爬出来的玉浮生就趴在不远处,像是那些奄奄一息的活死人一样,她也会过去喂他水,递给他一块饴糖吧。
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一定会捡起来她的糖,当做是宝贝。
他问了她这个问题。
姜狸理所当然地说:“哦,当然了。”
而且大漂亮长得那么好看,洗洗干净发现他十分英俊,也许她会拖回家去当情郎呢。
她扒拉了一下火堆,嘀咕了两句。她看了一下他俊俏的侧脸。
——看了二十年还是觉得真好看呢。
但是最后他还是说:“如果遇见我这样的人,还是别管为好。”
他年轻的时候那么偏执极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不会撒手,她一定会养虎为患、惹祸上身。
姜狸说:“那就小一点的时候就捡回来好了,给我当徒弟。”
他笑了一下,“孩子话。”
……
时间一天天过去。
“大漂亮,我会舞剑了!”
“大漂亮,我会用灵气放烟花了!”
“大漂亮,我会飞了!”
他看着她飘飘摇摇地御剑飞上了天空——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笑意漫上了他的眼睛。
突然,她叫他:“大漂亮!”
她从剑上面站了起来。
她张开了双臂,像是一只小鸟一样。
他那不存在的心脏骤停了一瞬间。
她直接朝着他跳了下来。
就像是轻盈的鸟、断线的风筝一样坠入他的怀中。
她快乐、兴奋得脸颊红扑扑;但是另外一个人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心脏骤停、冷汗直冒的感觉。
他冷冷地把她提溜起来,警告她不能这样——
“姜狸,在你摔死之前,我不如先结束了你的小命。”
但是他威胁不到姜狸。
她说:“哦,只要你不接住我,让我摔一次,我就不会这样了。”
虎神会么?他当然不会。
姜狸多了一个很让人头疼的爱好,她很喜欢飞到一半就跳下来。
——因为每一次他都会接住她。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每次都会硬邦邦地警告她。
但是每一次,不管她是从背后飞过来还是从那个旮旯角里飞过来,他都会稳稳地单手托住她。
渐渐的,他发现她这样真的很开心,扑过来的时候笑声很好听。
——而不管她怎么飞,他的确都能够接住她。
于是,他就沦为了助纣为虐的元凶。
……
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她像是长出了一对翅膀的小鸟。而他是永远会接住她的那棵大树。
被困在方寸世界的时候,猫是渴望自由的,她时常幻想自己是一只小鸟,可以飞出去那片山谷,穿越狭窄的缝隙,飞到外面的世界里去。
现在,她真的长出了翅膀。
自由!风声!还有含笑朝着她张开手臂的虎神。
在这片寸草不生的焦土之上,她快活极了!
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天气里,他们朝着最后一座乱葬岗走去。
他问她到底是一只猫,还是一只小鸟?
她说:在天上飞的时候是一只鸟,扑进他怀里的时候就是一只猫。
那是一种看花绽放的心情、看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心情,她快活的时候就像是世界上最美妙动人的小鸟,声音动听,在他的身边飞来飞去。啾啾的声音也像是春天的泉水。
他看见路边的小草也不觉得凄凉,看见坟茔尸骸也不觉厌恶,天地开阔、只剩下了这只小鸟的啾啾声。
——这种感觉叫做高兴。
和姜狸在一起,他总是“很高兴”。
姜狸说他最近笑的越来越多了,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他愣了一下,问她:他笑了么?
姜狸点点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了想:“可能是快复活了。”
但是他很快又发现新的感觉降临在他身上了。
大概也是快复活的征兆:
比方说和她一起烤火的时候觉得很温暖,像是在做梦一样;比方说和她一起晒太阳的时候,感觉时间变慢了。
那一次,姜狸从半空中跳进他的怀里,藏起来了背后的花束。
——当当当,天女散花!
他顶着满身的小花,告诉她,他快复活的后遗症又加重了。
他又觉得像是在做梦了。
姜狸说:“哦,这和你快复活了没关系,这种感觉就叫做幸福。”
姜狸说:“大漂亮,你现在是一只幸福的大白虎。”
他愣住了。
他说:这么容易么?
姜狸点点头。
——玉浮生活着的时候,一辈子都没有体验过快乐和幸福。
原来这么容易就得到了呀。
他失落地坐在原地很久没有说话。
他第一次露出了那种表情。
虎神说:“狸狸,要是活着的时候遇见你就好了。”
她变成了猫跳上了他的身上,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的掌心。
……
这一整年,他们都辗转于各地的大型乱葬岗。小狸猫戴着斗笠,身后跟着一个黑斗篷的虎神,和他一起走遍了大江南北。
他们穿越了细雨纷纷的春天,到达了炎炎夏日,又从蝉鸣走到了雪花飘落。
“哇,下雪啦。”
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斗笠上落满的雪被抖落。
小狸猫抱怨:“大漂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复活呢?”
她想要和他一起吃各种美味,而不是她吃着,他看着;她想要牵着他的手,感受到他的体温,而不是用神力变出来唬人的身体;她不想要除夕夜也和他一起在乱葬岗度过;他们应该去暖和一点、热闹一点的地方,庆祝相遇的第一年。
突然间,蓑衣之下,姜狸的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牵住了。
她身边的魂体渐渐地散发出金光,慢慢的,姜狸看见了一个人影。
他比魂体还要高大一些,那双碧绿色眸十分动人。他的皮肤和雪一样白。他的发丝是黑色的,穿着那件大氅,如同一万次她幻想中一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感觉到了他牵着她的手在发热,血液在汩汩流动;她凑近了一点,贴在了他的胸口,听见了血液汇入沉稳有力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激动地抱住了他,跳起来亲了他一口:“大漂亮!你活过来了!”
那个吻就像是雪花落在了脸颊,凉凉的,轻盈地消失了。
他愣住了。
姜狸也愣住了。
他僵硬了。虎神这辈子杀过人、放过火,但是从来没有被人一口亲在脸上过。他还维持着那个微微弯腰屈就她身高的动作,僵硬道:
“狸狸,男女授受不亲。”
“你、你不可以亲我。”
姜狸窘迫极了,脸红成了一只番茄,绞尽脑汁解释道:
“你不要乱想,这是我们那个世界的礼仪——叫做贴面礼。”
他说:“嗯,好。”
好一会儿之后。
虎神还保持着这那个动作,因为一转头就会贴上她的唇,于是一动不敢动。
他无奈道:“狸狸,贴面礼什么时候结束?”
她立马就和火烧屁股一样松开了他,眼神很是慌张。
他转过身,看着飘飘摇摇的大雪,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不会胡思乱想的。”
姜狸也嗯嗯了两声。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但是莫名其妙的,没有松开拉着的手。
姜狸走在前面,虎神就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儿,雪更大了。
但是他挡在了她前面,吹过来的风雪就小了。
走着走着,戴着斗笠的小狸猫看着那个牵着她的背影,嘀咕了一声:
“其实,你可以胡思乱想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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