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文和兄消失在了院门,沐景序放下古籍,视线移到那只精巧的木盒上。
君子非礼勿视,而他自认不算君子,自然没什么约束。
他和掌院通过信,交谈中除去正事所需,必要时总会问一问阿雪。
先生说阿雪才华惊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盛扶泽从小到大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里,这样的夸赞不知听过多少,早就产生了免疫,但当被夸的人是柯鸿雪时,他却产生了一种类似与有荣焉的满足炫耀感。
他的阿雪,自然是这天下间最光彩夺目的人。
彼时天南海北,他不曾向掌院先生讨要过一份文章,亲眼看一看在他没经历的时光里,阿雪究竟长成了一个多么出色的人,而今木盒就在手侧,哪还有不看的道理呢?
纸张柔韧,字体飘逸,夏日刺眼的光线和树影分散柔和,阵阵蝉鸣做着附和。
那是一篇讲农人赋税的文章,饶是沐景序有所预料,真亲眼看见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挑了挑眉。
柯鸿雪商人之子、大儒之孙,竟对田间地头的事也这般了解。
沐景序最开始只是想看一看柯鸿雪的字和学问,可等他真的看进去之后,一时间甚至没有回过神,脑海中不自觉思考起了柯寒英提的那些建议与政策改进。
这是重逢以来第一次,沐景序直观地感受到阿雪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不苟言笑,日日坐在书桌后看书的小雪人了。
他将对方放到了一个可以共事交流探讨的平等身份下,通过一篇不过三千余字的策论,重新审视了这个人,与他进行了一场灵魂的对话。
宣纸放下,沐景序抬头,望向树影间散落的日光,身体久违地产生了一种类似惊艳激动的情绪。
那是许多年前,他和兄长交流时经常会出现的情绪。
少年沸腾的热血早已凉在时光尽头,如今却有那么一丝死灰复燃的意味。
良久,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遮住眼睛,不敢直视过于耀眼的天光。
“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在身边响起又停驻,沐景序放下手掌,抬眸对上掌院先生的面庞。
先生姓张,年逾六十,经历过三朝帝王,见证过大虞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与繁荣。
他微微低头,向沐景序见了一个礼,而后也望向那张被放在石台上的策论。
“寒英有治国之才。”掌院轻声说。
沐景序抬眸望他,等他后文。
“庆正二年,南方有一群流民窜乱,烧杀抢掠了无数村民。寒英那时候恰好在南方,见到这一景象,孤身一人不好出手,便直接去了府县,捏着京城柯家的信物将县令从衙门里提了出来,仅耗时七天,便将祸乱半年的流民全部围剿了住。”
掌院语速偏慢,声音低沉:“人数过多,县令不好自作主张,且寒英在提他之前便写信去了州府,知府正往这边赶,恐惊动了朝廷,谁也拿不定主意。”
沐景序知道他在等自己问话:“后来呢?”
“那是一片很贫瘠的土地。”先生低声说,古浊的眼眸里却是青年人都难得一见的清醒:“按理新朝新朝刚定,流民按叛军处理,该诛之。但那里人太多了……”
“数百流民,不知起源是何处,也不知是哪一年失去了家园,聚在一起后青壮劳力约八十,年老体衰者四十,妇孺七十,关进衙门的时候,婴儿啼哭声连狱卒都不忍卒听。”
八十个青壮劳力,在贫穷的村庄,足以抢劫一村的钱财再全身而退,无论按哪一朝的律令实则都该斩。
但那是庆正二年,北方刚割让三座城池,南方数座村庄空亡。
不知是哪一年失去了家园……但总归是上位者的争斗,使得他们无家可归。
沐景序喉结微动,先生问他:“若是殿下易地而处,会做如何决断?”
树下光影疏散,沐景序无声片刻,轻声道:“年老妇孺者流放百里,青年按罪判刑。”
掌院:“若是无法界定各自所犯何罪呢?”
这是诛心的问题,却也是量刑者最该考虑的问题之一。
说是烧杀抢掠,究竟哪些人犯了罪,罪行又到了什么程度?
嫌疑人只两三个的时候,就算判别不了,多的是昏聩的县官一下全给定了罪杀了了事,但那是八十人。
若是互相维护,或者各自攀咬,干扰执法者的判辨,那该如何?
全杀了吗?
生杀予夺是上位者的权利,远在京城轻飘飘一个字决定旁人性命。可设身处地,站在牢狱之前,听着高墙内传来的一阵阵啼哭之声时,每一个决断都是将自己剖裂开来审视的过程。
良久,沐景序开了口,声音微哑,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庄严:“那便同罪论处。”
大理寺的案簿里总会有冤假错案,历朝历代总有枉死刀下的魂灵。掌院称呼他为殿下,问的便是他作为大虞三皇子,在那样一个新朝刚定,局势尚不稳固、朝中众人分身乏术的情况下,出现这样一桩大案,究竟该怎么处置。
八十人的性命,换至少未来三年内,再无流民犯乱,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最正确的选择。
掌院似乎轻笑了一声,坐到沐景序对面,将古籍调换了方向,朝着自己。
“当时的知府也是这样说的,消息传到京城,陛下或许尚存了一丝善念,也让他们自行认罪按律处置,但殿下你猜,这句话说完之后发生了什么?”
沐景序望向他。
掌院:“年老者纷纷站了出来,言及所有罪行都是他们所犯,与子孙后代并无关联。当夜牢狱里甚至有三名年逾七十的老人撞墙而死,说是畏罪自杀。”
蝉鸣声切切,沐景序闭上了眼睛。
所以他很难去想那些年发生的事,便是回忆,也不敢脱离开自己亲身经历的那些,再多想一分一毫。
哪有什么“庆正”、“勤王”、“平叛”……
翻开那两年的史书,每一行每一页涂抹的都是滚烫而鲜活的血液。
尸骨堆成的盛世王朝而已。
若无战争,他们也不过是村庄里安居乐业、勤勤恳恳的庄稼汉。
正当沐景序觉出一阵难言的悲凉时,掌院却说:“束手无策之际,寒英写了篇折子送到京城交给了柯太傅,又由太傅呈给了陛下。”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无论出发点如何、因何缘由,那毕竟已不是律法混乱的战争时期,若无警醒,必然后患无穷。他先说此事一定要重罚,随后却又向皇帝讨了个恩典。”
沐景序:“……什么恩典?”
掌院道:“杀人者死、抢劫者刑、偷盗者罚,至于老弱病残妇孺者,若无切实罪行,可否在服完苦力后,由他处置。”
沐景序瞬间眉头紧锁,冷声道:“这不算恩典,这是僭越。”
他柯寒英凭什么处置罪犯?既无功名在身,又非皇子龙孙,他哪儿来的胆子跟皇帝说这个?
纵是有柯太傅作保,仁寿帝一旦触怒,等着他的就是杀头死罪。
掌院闻言却笑了笑,慢声道:“殿下莫急,那小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沐景序微微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确实着急失了态。
“咱们这位皇帝,小老儿不愿过多评价,但殿下您应该也是知道的。”掌院先生抚掌道:“寒英手里有座庄子,就在南方,离事发的那个府县有些距离,但也不至于太远。”
“他问陛下,能否将犯人亲属赶去庄子上耕种,庄子每年钱粮收成七成上交国库,三成维系庄内众人生活。”先生说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说不上是赞赏还是无奈:“叛乱刚平,正是人力短缺、国库空虚的时候,他这一招算是光明正大地给陛下送了份大礼,又不至于让后世给皇帝扣上□□的帽子。”
沐景序已然愣住,眼眸中流露出些许不解,低声道:“他为什么呢?”
“谁知道呢。”掌院反问,视线却有意无意地看向了沐景序。
谁知道呢?大概因为三殿下始终仁善,始终心怀愧疚。
但先生没说,开口只道:“这样一来判刑就好解决得多,本来就是为了维系生存才犯下的罪行,如今告诉他们只要犯事者服罪,其余一干人等皆有去处,且能维持温饱,不至于四处流窜,自没有不应的道理。”
“从围剿、到擒获、再到最后处决,寒英那时候才十九岁,已做的非常漂亮,回京之后陛下大悦,问他愿不愿意入朝为官。”
沐景序刚有些茫然的心又提了起来。
在今天这篇策论前,哪怕亲眼见过阿雪如今的模样,他也始终觉得这人终究还是小时候发了烧要他抱、受了委屈会红着眼睛找他哭的小雪人。
如今听掌院三言两语一笔带过那些故事,却恍然发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阿雪面前早已摆了太多陷阱,只要踏错一步,他都不可能是现在这般模样。
朝堂是一口吃人的穴,行差步错间都足以要人性命。
“但他推了,直言自己尚且年幼,不经世事,古人圣贤学问尚未学懂,哪有资格站上朝堂与一众文官武将辩论时事。这次是圣上仁慈,心系百姓,本就不忍见血流漂橹,才给他钻了空子卖弄机灵;若是真的腆着脸入了朝堂,怕是日后就算说出愚见二三,也不过纸上谈兵惹得哄堂大笑罢了。”
掌院提及柯鸿雪的时候眸中总噙着几分笑意,这时笑意更甚,皱纹都更加明显了起来,他问沐景序:“殿下你看,他真的很机灵。”
总之到了最后,皇帝既没有怪罪他,也没有心生不悦,反倒被逗弄得哈哈大笑,直言:“无论何时,只要你愿意做官,这金銮殿上总有你柯鸿雪的一席之地;便是不想走朕这个捷径,待你科考殿试之日,朕亲自考教你的学问,看你有没有资格做朕的状元郎。”
“至于这策论,则是陛下要求的,每月送上一篇,送去宫里给他过目,好的留下来供皇子们品读,不好的重写。”掌院顿了顿,“当然,不好的少,有也是他故意的。”
既说才疏学浅,总不能每篇策论都堪称治国良方,那样还不去报报效朝廷,岂非存了反心?
一年有个三四篇就够了。
权衡之道被他琢磨得相当透彻。
沐景序听完,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手边有凉茶,日头偏西,学府钟声敲过三遭,午学下了课,山道上便多了许多声音。
朝气蓬勃、心怀抱负,这世上最令人心动的理想和心脏,在这座京嘉山上都能看见。
过了许久,沐景序说:“我曾说他适合去大理寺断案。”
一丝不苟、沉默寡言、严肃正经……大理寺卿都没他这么老成。
“但他不适合。”过去这许多年,沐景序否定了当年玩笑话一般的判断。
“适合、但也不适合。”掌院却道。
先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半盏润嗓,意有所指:“将遇良才,良臣择主,寒英太过心善,不适合如今的官场。但——”
他顿了顿:“百姓大概会很庆幸有他这样的父母官,只可惜时局不好。”
这两个人,一个不适合当帝王,一个不适合当相臣,归根到底总绕不过一个心善。
可又是谁规定,为王为相者,必须冷血无情?
掌院说完那句话便再无声音,放了茶盏借着尚且亮着的天光研究古书。
天边晚霞换落日,他听见沐景序问:“他当时为什么会南下?”
掌院手指微顿,摇了摇头:“不知道,一年总要去几次,或是为了祭祖。”
抑或为了找故人骸骨。
总有些缘由,就像他听了一夜婴儿啼哭,便冒了天下之大不韪送往皇城一张折子。
现在的柯寒英风流多情,可在掌院看来,他这些年走的每一步中,似乎都带着死志。
能达成目的自然最好,达不成……
便达不成吧。
大不了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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