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学兄今日脱马甲了吗 > 11、第 11 章
    沐景序亲耳听见柯鸿雪说他每年南下去寻故人尸骨过,但那不过轻飘飘几个字,从口中说出,没有任何附加的场景词汇描述,便是当下心中震颤不已,其实很难有实感。


    而掌院今天说的这番话,才是真正向他展开了一副画卷。


    ——一副在他离去后,这些年阿雪孑孓独行的样子。


    策论告诉他,阿雪已非当年盛扶泽视角下,需要他时时保护、生恐一点朝堂腌臜污了他耳朵的纯白雪人;掌院则又跟他说,柯寒英是这世间难寻的良臣名将,是天生的相臣。


    聪明人之间说话多数情况下是无需点透的,沐景序明白掌院语中未竟之意。


    他若称帝,柯鸿雪合该是他的丞相。


    但是……


    沐景序起身,负手看向西天的云彩,夏日的天空色彩最为浓烈,火烧云铺散半天,霞光都透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这是他的归途,赴死的旅程,实在没缘由,再将旁人牵扯进来。


    无论那人是不是阿雪。


    沐景序入学府以来,第一次怀疑自己踏出的这一步是不是错了。


    ……似乎是错了。


    -


    夏日荒唐不计数,白昼绵长,夜间辉煌。


    京嘉山上的课程一日日上着,南边的舍院还没修好,葡萄架上的果实已经转紫,夏蝉叫到了尾声。


    时节快到秋天,这几个月间发生了几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夏月小考,沐景序依旧甲等第一,这次质疑他的声音小了许多;学府夏日放暑假时,柯鸿雪离了京城,再回临渊学府,新课程已经开了,他迟到了几天。


    李文和这段时间与沐景序莫名熟稔了起来,某次他实在没忍住,壮着胆子邀请沐学兄下山喝酒,话说出口却又害怕被训斥,惴惴不安地等了片刻。


    对面那人却只是顿了顿,浅浅勾出一个微笑:“好啊。”


    夏日花事荼蘼,山路上不时有几片落叶。


    秋月皎洁,蒙着一层雾,这算是沐景序入学府以来,第一次参与众人的宴饮聚会,那日下山的人较平时多出许多。


    李文和到底是个机灵人,既邀了沐景序,自然再不敢去杨花楼,只在酒楼包了雅间,众人品酒聊天,倒也轻松自在。


    府中传言都说沐景序傲慢无礼,可真坐到了一张酒桌上,他们才发现不好接近是真的,但傲慢无礼、趾高气昂,实则一点点都没看见。


    沐景序身子不好,席间偶尔咳嗽,李文和特意给他备了清甜的米酒,半点不醉人。


    有人来敬酒,他便也受着,听到有趣的话时,也会勾一勾唇以做回应。依旧是刚入学府的疏离模样,但相比起来已然好了许多。


    毕竟还在夏天,夜里再凉还是热的,窗户开着,席间众人离了位,沐景序便也倚在窗边,日月星辰似乎都偏爱他,一格狭小的四方窗棱外,明月正高悬,微风轻拂过他的发丝。


    沐景序一袭白衣,似月上下来的仙子,停驻人间观一场红尘千万。


    不知是谁喝多了酒,趴在桌上见到这一幕,眨了眨眼睛,手指不受控制地往前指,口中低声呢喃:“仙女……仙女来看我了……”


    李文和离他最近,吓得一把往他嘴里塞了只膏黄肉肥的螃蟹,赶紧堵住他的嘴巴。


    然后心神不宁地往窗边看,发现沐景序神色平常,并未看向这边之后才冷静了下来。


    凭良心说,沐学兄长得相当好看,眉目浅淡,不怎么笑,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圣洁高贵之感,但也……的的确确是个男子的长相啊。


    李文和自问浑书看得不少,却一时间还是理解不了这位色胆包天的同窗,是怎么对着一个男人喊出仙女的。


    许是思考疑惑间,打量的眼神停驻得稍久了些,沐景序似有所感,偏过头来,恰好对上他的眼睛。


    李文和不知怎地,心中重重一颤,心跳频率有瞬间的节拍错乱。


    他稳了稳心神,起身离席,走到沐景序身边。


    窗边凉风驱散了夏夜的沉闷,空气中带着草木的香气,好像将要下雨。


    李文和问:“席上吵闹,学兄可还适应?”


    沐景序闻言,回过头望了一眼这群喝得七倒八歪开始划拳的学子:“还行。”


    小的才十六七,大的也不过二十七八,这个年纪便是稳重,也稳不到哪里去。


    沐景序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便看到了这些年柯鸿雪生活中的一隅缩影。


    但其实阿雪没来。


    沐景序想起他还是盛扶泽的那些年,也是日日月月酒席不断,总有人做东,邀他喝酒听曲儿,每一场酒席后,都是算计与争斗。


    纵是今日席间你来我往呼朋引伴,明日朝堂之上也可能递出一张弹劾的奏章。


    那是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需要细细琢磨的宴席,背后是一族身家乃至一方百姓性命的交锋,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另一个不会被计入史书上,有些荒唐、但又真实存在的朝堂。


    所以他很少参加这样什么都不用算计的酒席,耳边那些话语虽然心高气傲,却又稚气满满,透着几分难言的可爱。


    沐景序多问了一句:“你们平常聚会也是这样吗?”


    李文和做贼心虚,第一反应是瞥了眼窗外杨花楼的方向,又相当迅速地收了回来,若无其事道:“学府课程不忙、或者考学结束的时候,我们偶尔会下山来饮酒,一般也都是这样。”


    沐景序被戳中了笑点,眉梢微微向上抬了抬,唇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抿了口杯中酒液,吞下未出口的重复:偶尔。


    这小朋友也挺有意思。


    李文和不知他为何好像突然之间心情有些好,但见沐景序唇角微勾,也没忍住略显傻气地笑了笑,耳根有些红。


    众人赶在学府落锁之前上山,那点酒意在席间被氛围烘托得无限大,如今山风吹过,倒也清醒几分。


    有人望见前方沐景序安静走在山路上的背影,那种一整晚都有不真实的飘忽感落了地,心道这人竟真的跟他们一起喝了场酒。


    却还是没忍住,偏过头问李文和:“李兄厉害,小弟佩服,只是不知……你是如何将沐学兄请下山的?”


    周围人赶忙将耳朵竖了过来,也实在好奇。


    别说他们,就连李文和自己都有些懵。


    出言邀请已是豁出了胆子,压根就没想过沐景序真的会应邀,如今事后回想,依旧茫茫然。


    他想了半天,坦诚开口,还不忘给他的仙人学兄正名,义正言辞道:“很寻常的一件事,怎么你们一说,好像这般匪夷所思?传言不要乱听,学兄本也就不是多么不好相处的人。”


    众人:“……”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各自眼神中看到了一种类似无语的情绪。


    最先问话的人甚至想问李文和: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但转念一想,至少今日酒席上,沐景序从头到尾都融入得很好。不主动攀谈,却也不会落人面子,始终耐心倾听着,确实与传言不一样。


    但……


    反正不可能是寻常事,众人心里下了定论。


    有人好奇:“李兄何时与学兄这般熟稔了起来?”


    李文和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思考一番,竟然真被他找到了缘由。


    柯鸿雪面上不务正业、不听劝讲,实则该做的功课、该写的文章一篇不落,除去每月送去宫里的,其他也要呈给掌院检查。


    往常是他自己去,但自从沐景序搬去了先生院子后,柯鸿雪就再没去过一次。


    次次拜托李文和跑腿,羊脂玉做的印章麻烦了几次,交付之后又许了和田的碧玉、徽州的烟墨、蜀地的美酒……


    总之这几个月来,李文和礼物收到手软不说,还在沐景序面前混了个脸熟,交谈自然而然多了起来。


    李文和留了个心眼,没如实告诉同窗,只说去先生院子时见过学兄几次,被他指导过功课,一时间耳边欣羡声不绝如缕。


    李小公子相当开心,心里默默想着:


    柯寒英不送好啊不送好。


    嘿嘿!


    便宜他了!


    月华如水,李文和快步追到沐景序身边,笑着说:“学兄,我们一路!”


    这差事多来点,他不介意跑腿!


    嘿嘿!


    仙人学兄!


    -


    柯鸿雪每次请假再回学府,心情都不怎么好,学府众人也很默契地不会去打扰他。


    立秋那天,柯家送来几箱西瓜,分给学府书生先生们吃。


    李文和这些日子神出鬼没,柯家送的东西也不好托他相送,更何况其中还有爷爷要他转交掌院的书信。


    柯鸿雪想了想,还是带了书童,亲自去了先生处。


    快到院门时,他才好似突然想起来沐景序住在这里一般,脚步微顿,身后书童一时不察,往前撞了一下,西瓜顿时碎成许多瓣。


    柯鸿雪将心里那点莫名奇妙的情绪隐了下去,吩咐他清扫后重新拿一个来,而后朝院门行去。


    他刚刚只是想到,那个夏夜以后,他跟沐景序几乎再无碰过面。


    他说了一句“最好离我远一点”,这人便真的一次都没凑到他跟前来。


    柯鸿雪皱了皱眉,莫名有些踌躇,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他往院内走去,到了掌院的书房前。


    门扉关着,像是怕立秋的风吹进屋子,柯鸿雪听见里面有细微的交谈声,眉心微蹙,不愿偷听,转身就欲站远几步,等里面聊完了再去敲门。


    可刚要离开的刹那,他听见一道低沉虚弱的声音:“先生信中跟我说一切如常,我却不知原来如常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鬼使神差的,柯鸿雪突然停下了步子,一步也迈不动了。


    另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却回:“殿下看如今的寒英,难道不觉得熟悉吗?”


    柯鸿雪瞬间瞪大眼眸,手指无意识攥成了拳,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耳边所有声响都是空蒙,不真实、似泡影,却又格外清楚,像是在自己往他耳朵里钻。


    他听见沐景序那道气息微弱的嗓音说:“熟悉……怎么能不熟悉。”


    “可我当初为他取字寒英,便是意为冬日鸿雪,他本不需任何外物傍身,也无需任何改变或迁就,他只要做他的柯鸿雪就好,何故做我的盛扶泽?”


    秋老虎气盛,便是初秋,天气里仍有一股散不去的闷热,知了奋力叫着最后一个季节,随时都有可能死在某一个凉夜。


    柯鸿雪定在原地,瞳孔骤缩,头脑却一瞬间清空,浑身上下都有微不可查的颤抖,好像随时就会死过去一样。


    他连呼吸都快忘却,这像是一个梦境,分不出是好是坏,他只知道自己一动,这个梦可能就碎了。


    柯鸿雪不知他们为何会聊到自己,却清清楚楚地听见里面那位他本该唤做学兄的人说:


    “我本希望他这一生都可以洒脱快活,做学问做商贾,做什么都无所谓,柯家能护他周全,我能保他平安。可如今这算什么呢?五年前的那个笼,框住的到底是我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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