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照在她的脸上,睫毛反出平淡的日常。
江池说的是真的,从初三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别说现在没什么感觉,哪怕就是刚得知江城出车祸的那一刻,潘斓领着自己去太平间认尸,隔着一扇门,她都没什么感觉,一晃又这么多年,江城的样子,早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唯独有一点印象的,是那件灰色的西装外套,皱皱的,脏脏的,下摆脱线露出里面的内衬,永远有一股挥不去的酒腥糜烂。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但我也没有要劝你的意思,更不是站在谁的立场为谁说话,我只是单纯觉得有时候,人也不是非要顶天立地做出一番事业不可,我们都是普通人,说白了,除非你能名垂青史,否则也不过就是历史洪流中被统计的一个数字,相比较大成就,做一个平凡的人,难道不是更重要吗?”
江池见过尤淼她爸,的确是一个很文弱的人,到哪都是白衬衫,三七分的头发留了半辈子。
“你说的那件事我记得,但是我也记得你爸爸每次提起,都会和你道歉,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哪怕家长会上,当着老师和其他家长的面,门口还有扒窗户的同学,他也会说一句:‘他错了,让他们家淼淼等久了’,我说的没错吧?”
尤淼咬着筷子尖,牙齿磨来磨去——“是没错...”
江池笑了笑,继续说道:“或许在你眼里,你认为你妈妈很累..受了许多苦,认为挣钱这些事应该由你爸爸一个大男人去做,但现实情况就是你爸爸做不来,你妈妈挣到了钱,在我的认知里,一个家庭不管是谁挣到了钱,最终受益的都是这个家庭,但钱又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一旦掺杂进来,生活水平上升的同时势必又要紊乱人心,可你爸爸的心有乱过吗?”
尤淼:“....”
“你爸爸原先什么样儿,现在还什么样儿,他虽然没办法肩扛手提,但每次他都会去接你妈妈,你家还没买车的时候,你妈都是坐着你爸的小电驴来回,两人有说有笑,难道不幸福?换个角度来讲,你认为你妈妈需要你爸爸在事业上帮助她吗?阿姨从始至终要的都是叔叔那份对她好的初心,只要初心不改,再苦她都不觉得苦了。”
江池微微靠向椅背,望向路边的树丛,有鸟栖息——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爱到最后,全凭良心,可真正到最后,又有几个人有良心?尤淼,你爸爸算一个。”
江池一席话说完,尤淼愣住。
她细品了品:“照你这意思,我爸还挺了不起?成这个家的主心骨了?”
“那不能...主心骨肯定还得是你妈,不过..了不起是真的,而且家里也需要这样一个人,总不能什么好事儿都落你们家头上吧?再说了...难道在你心里,谁挣钱多谁就有道理吗?”江池反问。
“当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不管什么时候,一个欢声笑语的家,永远比银行卡余额后面的零更重要。”
“我怎么觉得你这么有感触啊,跟经历过什么似的。”尤淼眯了眯眼,忽然拉长腔调地哦了一声“该不是...在你心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人吧?”
江池没说话。
尤淼一眼戳破:“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个人是方扬吧。”
提到方扬,江池脸上的神情就起了变化,眉间微微蹙着,眼睛蒙上一层纱,迷雾似的微糊,唇再没有弧度,即便笑,也好像耷拉着叫人黯败。
她心有千千结,却道不出一丝一缕。
以前年纪小,尤淼不信,现在年岁越长越是感慨万千——
关于爱情,即便莫名其妙,即便匪夷所思,即便滑稽荒唐,可它来的那一刻,你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迫不及待与它抱个满怀。
多清冷的姑娘啊,照样‘泥足深陷’。
“一物降一物昂。”尤淼笑了声,打破沉默。
江池抬眼看看她,眉间的雾还在。
“难道不是?”尤淼又说。
想到刚刚这人在许愿池扔硬币的样子就想笑,什么时候江池的性子变得这么幼稚了?你要说干这事儿的是方扬...那还差不多。
“高中那阵儿吧,我觉得是你降方扬,想不到兜兜转转这么些年过去,竟然变成她来降你,哎~你说,你们之间这缘分是不是就叫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是吧。”江池承认。
尤淼觉得自己牙都要被江池酸倒,多不爱说话的姑娘,现在可好,但凡扯到方扬的事儿,她第一个大包大揽。
“都说初恋质量高,对象难再找,说实在话,我真没觉得方扬质量有多高,虽然我俩是发小吧,但是关于这方面我也得实话实说,小时候多混蛋倒霉的孩子,当初要不是你提了一嘴让她转体育生,估计大学她都没的上。”
江池反驳:“她那是淘,不是笨,属于厚积薄发。”
厚积薄发?
尤淼睁大眼睛,一副你要不要听听你在鬼扯什么的表情。
江池捋了下鬓角的头发,身子坐坐正“后来我给她补课,她成绩立马就提上去了。”
尤淼哭笑不得:“她年级倒数啊,可不就是你一补,成绩立马提上去嘛。”
江池抠着碗边儿,跟上面的花纹较劲:“那她要是真笨,就算我给她补,也白搭。”
“我看你是忘了当初怎么追着她屁股后面补课,天天被她气半死的~”
“那不能怪她,她有逆反心理,既想人管她又怕人管她,可她骨子里是好孩子,你得找准方法,对症下药。”
“是是是,只有你江池能对症方扬下药。”
“我说的是真的!”
“我也没说是假的呀~”
江池闹了个大红脸,索性不再说话,低头吃面。
尤淼抿着嘴,眼睛跟动物世界里老虎看见兔子冒绿光似的那么笑,笑的人浑身汗毛直打颤。
江池被她看的根本没法吃面,筷子往碗上一置,索性倾心吐胆——
“是了,我没出息,我现在每天一睁眼想的就是方扬,晚上临睡前想的也是方扬,就算什么都不干,哪怕像现在我们这么吃面,我还是想她,不是我要想...我控制不住。”
难得能听到江池心声流露,尤淼诧异的同时又有些羡慕,能这么肆无忌惮的说出对另一个人的想念,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尤其像她跟方扬这样的,期间还断了这么长时间的联系。
尤淼:“你急了?”
江池一怔,瞬间卸下劲儿来,情绪连带肩膀都很明显的沉下去“是吧。”
“我的确是急了,虽然我每天都有跟自己说:方扬才回来、这种事情不好着急、要慢慢来、得循序渐进...”
她顿了下,沉着的肩膀再度紧绷——
“但是...说的容易,真做起来..好难。”
江池抱起胳膊,右手撑着额头,有心无力的失重感从指尖传来,从见到方扬的那一刻,便紧紧的将她缠绕,一层一层、一道一道,找不到源头也寻不到出口,就这么死死缠着自己,眼怔怔看一寸一寸的氧气从胸腔抽干,几乎窒息。
“以前方扬追我的时候,我一点没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想理她就理她,不想理她..晾上好几天也不是不可以,每次我给她补课,她只要有一点分神儿,我就生气,气她为什么不努力,气她为什么不知道着急,气她为什么每次都非要人说,她才能把心安下来...”
“我那时候好凶啊...”
江池喃喃自语——
“可是方扬从来也没生气过,被我骂了,反而还跟我道歉,想着法儿哄我。”
这些尤淼也有印象,每回方扬都跟在江池身后,哪怕江池不理她...她也不走,可不走...她又不敢跟江池说话,全然一副‘你别不理我,实在不行..你骂骂我’的可怜样子。
“她不学习,你跟她生气也没错。”尤淼觉得这不能怪江池,方扬有时候那股混劲儿上来,的确是能把人气够呛“而且就像你自己说的,她是真不希望别人管她吗?说白了..就是青春期小孩闹别扭,她想引起你的注意,但又不想仅仅是因为学习才引起你的注意,唉...”
尤淼长叹口气——
“方扬这个人啊...就是太缺爱了,看着好像挺混的,做事儿也淘,只要别人不喜欢的,不想做的,她非得都要摸一遍才肯罢休,我从前也不明白,也觉得她有时候欠了吧唧,后来慢慢长大...我才理解,她再怎么混闹,其实想要的无外乎都是一份关心。”
静默一瞬。
江池垂下头,嘴角泛起苦涩——
“可惜我那时候一点都不好...”
对她一点都不好。
尤淼察觉到空气中的苦楚——
“江池,你知道吗,我有预感。”
“什么预感?”
“你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为什么?”
“因为真诚是唯一的必杀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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