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清心斋烛火燃得旺盛, 豆大火苗左右晃动,灯烛下玄衣玉带的男人正悬腕执笔,落墨字字铿锵。
立于男人身侧研磨的魏刀不住地打哈欠,抬眸望一眼窗外, 夜色漆黑沉沉。已是子时, 偌大太傅府静得没有丝毫声响,是众人沉睡入梦的时辰。
寒风在外呼呼作响, 屋内唯有沙沙的写字声。
魏刀眼皮子酸涩如磨, 几乎要抬不起头。他研磨研得手腕疼,终于壮起胆量忍不住问:“主子,夜半三更不歇息, 你跑来书房抄静心经,谁惹主子心火难消, 连觉都睡不着?”
狂草抄静心经, 这心静得下来才怪, 魏刀没敢把这句说出口。
温寂言笔锋一顿,墨点晕了大片。
“你困了就去睡, 我可没逼迫你守着。”
魏刀连忙道:“主子夜间难寐,属下岂敢独自歇息,这不合规矩。不如您大发慈悲回房休息, 属下也好安心睡觉呀。”
温寂言不为所动, 敛眸提笔继续。
可苦了眼都快睁不开的魏刀, 他见自家主子没有动摇之意,便搬出府里的女主人道:“主子你不睡就不睡吧, 夫人独自在房里多孤零零的, 显得您多不贴心啊。”
不提黎婉还好,一提温寂言的心变得愈发焦乱。
终究徒劳无益, 静心经难以令他平静,心湖仿若被砸起水花,久久荡漾,淋湿重重心绪。
他不该高估自己的定力,更不该低估黎婉天真懵懂的蛊惑力。多年以来,鲜少有超出他掌控的事发生,自打少女嫁入府后,已然数不清有多少预料之外。
“魏刀,倘若有人会成为你的弱点,你会如何做?”他搁笔于墨玉石枕,眸色渐深。
“啊?”魏刀愣住,挠了挠后脑勺直白道,“属下幼时被当做暗卫培养,不会让任何人或物成为弱点。”
他从出生起就知晓自己此生注定是见不得光的暗卫,直到将军夫人过世,温驰老将军花了二两银子将他买下,洗去了他身上关于暗卫的印记,才让他跟着伺候小主人温寂言。
一晃多年,他时刻谨记自己的职责。人一旦有弱点,必定会遭人利用,故而他不能有弱点,那不仅会害了他,更会害了温寂言。
“倘若真有,那属下会亲手了结。”纵然过去多年,他对暗卫时的规则仍旧铭记于心,“呃……主子,属下不是要了结你的意思,我是说除你之外的人。”
“我看起来蠢到需你解释?”温寂言没好气道。
“那可说不准……”魏刀小声叨叨。
“罢了,你又没成亲,问你也无济于事。”温寂言将手边的静心经合上,把誊抄好的一沓递给魏刀,“收好。”
魏刀更加迷惑,这跟成亲有何关系?娶了媳妇儿了不起啊……!他边腹诽边任劳任怨地把静心经摞好,正要往柜里搁,却眼尖瞅见一沓字迹陌生的经文。
飘逸灵秀,宛若蝴蝶振翅。这字绝对不是他家主子写出来的,他问:“主子,这经文哪儿来的?”
“偶然在玉食记掌柜案上看见的,觉得有几分缘分,便买了回来。”
“啥,玉食记掌柜还能写这一手好字?不像呀。”魏刀讶异不已。
“不是掌柜的,乃是善灵寺的小和尚拿来换糕点的。”他将书案之物放置规整,垂眸继续道,“那小和尚说是寺中人所书,估摸着是哪个腿脚不便的老僧人写的。”
“主子你若真是欣赏这位僧人的字,可以请他来咱们太傅府讲经啊。”
“人家修佛之人,讲究清静。”
“说的也是。”魏刀点点头,将温寂言方才所抄的静心经覆盖在那沓子经文之上,合上橱柜。
……
翌日,天落细雨。
黎婉正独自坐在亭中听雨,如今是冬月末,往年早已大雪纷扬,今年倒是奇了,绵绵细雨不断,就是不见半点雪花。
相比下雨,她更偏爱雪天,冷是冷了点,总不至于身上潮湿。淅淅沥沥的雨声,难免扰人。
最为重要的是,她的每一年生辰皆为天地絮雪纷飞之际,掰掰手指也快近了,不知今年生辰日还能否见人间落白之景。
“师娘——”此时远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黎婉猛然扭头,撑伞的白袍少年正向她走来。她惊讶道:“太子殿下,你怎么出宫了?”
殷向琛疾步来到亭下,将伞收起:“孤自然是偷溜出宫的,差点被淑妃娘娘逮到呢,答应帮她传个口信才让她愿意为孤将此事瞒下。”
她问:“淑妃娘娘?”
“是啊。”殷向琛抖了抖身上的雨珠,“上回宫宴淑妃不是单独叫师娘你去朱颜殿嘛,结果你在回去的宫道上遇见蒙扎那糟心玩意儿。”
“淑妃娘娘听闻这事儿可把她担心坏了,偏偏后妃不得随意出宫,她便托我来给你赔个不是。”
“这事儿原本也怪不得娘娘。”黎婉叹了口气,“你可知子鹤今日可有朝务在身?一大清早便不见人影……”
她忍不住怀疑,莫不是因昨日之事在躲她,一夜都过去了,难不成还没好?
殷向琛让她安心,说太傅那么大个人丢不了,语气间皆是调侃,弄得黎婉连忙噤声,不再提某人。
从太子殿下口中得知,清晨轲萨的两位使臣回国,宣嘉帝故意派了温寂言为其送行,可谓是“用心良苦”。温寂言不仅笑脸相送,还特意赠与蒙角世子一顶银白羊绒帽,气的被削光头发的世子差点拔刀砍人。
蒙扎则更加抬不起头,自那日从赌坊回去后便摔碟砸碗,发了狠要让害他之人付出代价。轲萨的探子倒也不是饭桶,很快便查出了殷向琛的真实身份。
蒙扎想向宣嘉帝讨要说法,奈何没有实证,被蒙角拦下。他又怕此事闹得人人皆知,惧怕日后谁都要嘲笑他的残缺之身,那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如温寂言所料,蒙角蒙扎两兄弟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狼狈回国,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听到这里,黎婉唇畔绽开笑容:“活该。”
恶有恶报,这是蒙家两兄弟应得的。
“不过,轲萨使团回国是清晨之事,眼下晌午已过,子鹤并未回府呀?”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太子殿下在太傅府,那么温寂言必然不会在东宫。
那他去哪儿了?
殷向琛摇头晃脑:“自打太傅成亲后日日偷懒,在东宫授完课便走人,孤哪里知晓他身在何处。”
听太子殿下这口气,还有几分失落的小幽怨。
“殿下不必难过,平日里子鹤早早回府是在陪我……”她略有羞涩。
“这叫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徒弟。”殷向琛痛心疾首,“孤懂,孤这就回宫!”
黎婉:“……”
“可是可是,殿下,”她哭笑不得,“子鹤今日的的确确没回府。”
“莫不是红杏出墙了?”太子殿下看准时机故意挑事。
“才不会呢!”
太子殿下说笑完提醒道:“孤也不是很清楚,原本想拉太傅饮茶来着,他说有要事要办,孤还当他故意推辞,便问他有何要紧事。”
“他说与师娘你有关。”
“孤便没再问。”
跟她有关?黎婉想不明白,昨夜温寂言独自回了书房,她也亦没睡安稳,一大早这男人又不见人影,将近申时还未归,未免太过奇怪。
“当真与我有关?”她不甚确定。
“绝无虚言。”太子殿下重新撑开纸伞,“等太傅回府一问便知。”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嘘,孤此番是偷溜出东宫的,师娘你可要替我保密。”
师生俩一个比一个神秘,行踪捉摸不定的样子还真是一脉相承,所谓大的教坏小的,便是如此。她佯装叹气:“恭送殿下。”
殷向琛走后,黎婉便坐不住,在亭子里踱步思索,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温寂言到底要办什么与她有关的要紧事。
都怪太子殿下将她的好奇心勾起,这下可好,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府门口迎接太傅大人了。
……
天渐渐昏暗,细雨将歇。
温寂言脚刚迈入府,便瞥见不远处一个娇小的身影嗖的一下躲至长廊拐角处,嫩绿色的裙摆堪堪露出,令人想忽略都难。
他装作没瞧见,继续往前走,步履缓缓,直至离那抹裙角越来越近,躲在廊后的少女再也忍不住,率先探出脑袋:“子鹤,好巧。”
“特意在此地等我?”他眉眼带笑。
“才没有。”她矢口否认,“我是来捉你回去拷问的,你可仔细着点儿。”
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把温寂言逗笑,遂而配合道:“夫人饶命。”
他牵住她的手穿过回廊,少女手心散发凉意,显然在外待了许久。察觉后,他眉头微蹙,将手握得更紧几分,步伐加快来到正厅。
晚膳时辰已至,饭菜已备齐。
若是换了平常,黎婉早就等不及用膳,今日却出奇安静,只因心里惦记着温寂言到底在外办了什么事儿。
二人一同落座,温寂言才拾起竹筷,黎婉便一个眼神扫过去,自以为威慑力十足,实则看在太傅大人眼中,跟家里的小猫准备挠人般可爱。
“我还没审你呢。”她眨巴眨巴眼。
“婉婉说来听听,我实在不知犯了什么罪——”他语调拖长,“连饭都吃不得。”
“今日你送完轲萨使臣没回东宫授课,去哪儿了?如实交代。”她傻乎乎说。
“婉婉怎知我今日去送轲萨使臣,又如何得知我没回东宫?”
黎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讪讪笑:“那个……反正我就是知道。”她干脆耍起无赖,小声哼哼。
温寂言似笑非笑:“既然婉婉不开口,那我也不说。”
这是摆明不会轻易开口的意思。
可她答应太子殿下保密他偷溜出宫一事的!黎婉心里痒痒又不愿出卖殿下,顿时小脸垮掉,犹豫要不要放弃。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太子殿下曾对她提起过,温寂言的弱点。
或许可以一试?
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学不来,但是撒撒娇应当也不难……桃喜曾经痴迷话本子的时候,还教过她如何撒娇呢。
只是太过久远,她已然记不清细节,唯独对桃喜的一句话印象深刻——撒娇就是捡最腻歪人的话讲。
事不宜迟,她往温寂言身侧靠了靠,整个人如同一块粘糕软绵绵地挂在男人身上,藕臂环住人脖颈,抬起秋水般眼眸。
温寂言呼吸渐重。
酝酿片刻,她蹭了蹭男人,用此生最嗲的语气说:“子鹤哥哥,求求你,告诉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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