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凶
天近傍晚, 红日沉沉西下,拉长青石板间少女窈窕身影。
圣上下令全城搜捕丞相李明扈,整整两日几乎将丹贵城翻了个底朝天,仍旧不见人影。晌午时分温寂言被宣嘉帝召去商议对策, 日头都要落山了还未归。
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 他们这位陛下真的蛮啰嗦。
黎婉一人无聊便出门在山庄内闲逛,琢磨着要不要再偷偷去找柳扶风一趟, 正巧温寂言如今脱不开身, 倒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步履匆匆穿过游廊,在拐角处忽然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金雨山庄内仆人的深灰装束,手里提着食盒, 这倒没什么不寻常。她正要离去,却偶然瞥见他的手, 拇指佩戴一枚金玉扳指, 闪着鎏金光斑。
普通下人会有如此贵重的首饰?
她蹙起眉心没有声张, 小心翼翼跟着这个东张西望的老仆人。
走着走着渐渐不对劲儿,这人竟然来到了关押俪贵妃的后院!
有个大胆的猜测在她脑内闪过, 紧接着这个想法得到了证实。
那个男人走到守卫面前打开手里的食盒,说是来送晚饭,浓郁的饭菜香味萦绕鼻尖, 疲累一日的守卫们纷纷道谢, 打算大快朵颐饱餐一顿。
送饭男人脸上露出假笑。
就在守卫们准备用饭之时, 一个灵动悦耳的声音响起:“不能吃!”
众人扭头见粉绿裙装的少女正站在院外,满脸焦急之色。守卫们欲向温夫人行礼问安, 就听见对方铿锵有力的声音:“抓住他!”
男人闻声欲逃, 守卫们不是傻子,当即把饭菜一掀, 碟碗碎裂满地发出刺耳声响,屋内的俪贵妃吓得“啊”一声惊叫。
顷刻间,几个守卫将可疑男人团团围住。
正在此时,黎婉的肩膀被人拢住,熟悉好闻的清香使她紧绷的神经放松,她微微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子鹤,你来的好巧。”
他低头道:“半天不见,婉婉就立了一大功啊。”
黎婉望着远处被擒住的男人,长舒一口气:“还真是呀。”
温寂言行上前,冷眼睨人:“别来无恙啊,丞相大人。”
李明扈满头青筋,强装镇定道:“本相被贼人构陷叛国,尔等竟敢不分青红皂白——”
“爹!”门内关押的俪贵妃听到他的声音突然在里面砸门,“爹!救救女儿!”
“丞相若要申冤不妨面圣再说。”温寂言抬手一挥,命人将他带下去。
“你怎么突然跑这儿来了?”黎婉仰头问。
“全城搜捕仍旧不见李明扈身影,我怀疑他可能压根不在城内,毕竟这座金雨山庄是一个月前特意为圣上出巡所建,李明扈若想在这儿建个藏身的密室再简单不过。”
“于是我便带人打算把金雨山庄搜寻一番,却没想到李明扈如此沉不住气,这么快就自投罗网。”
“说来都是婉婉的功劳,不然那饭菜若真被守卫吃下去,难保不会被李明扈得逞。”
“我家婉婉吃饱了遛弯都能抓到逆贼,真是厉害。”
温寂言一边解释一边夸她,夸得黎婉心花怒放,踮着脚亲了男人一口,软软糯糯道:“我没吃饱,回去喂我。”
“好。”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们先去正殿。”
“嗯。”
……
正殿内,轲萨国的蒙角与蒙扎、俪贵妃、李明扈皆被押至堂下听审,众官列位两侧,宣嘉帝负手立于中央,龙颜甚威。
满殿屏息以待。
“李明扈,你还有何话要说?”宣嘉帝面色冷肃,对眼前这个信任多年的丞相寒心至极。
“陛下,臣冤枉啊!臣对陛下对大乾忠心耿耿,都是这些轲萨人想要挑拨离间,故意诬陷栽赃啊!”
李明扈死到临头还在喊冤,身旁的蒙角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好你个李明扈,感情不是你特意找我们联手扳倒殷明城!王八蛋你凭什么喊冤!”
“陛下,臣确实与轲萨绝无往来。”
蒙角被捆住双手动弹不得,否则早就一脚踹上来:“放屁!我之前来你们大乾出使时就是你偷偷摸摸来找我的!”
“本世子那儿还有来往的书信,你敢不认!”
李明扈反驳道:“你们轲萨来大乾时本相不在京都,如何与你往来?至于书信,倘若世子你拿不出来,又当如何?”
宣嘉帝被二人吵得头疼,沉声道:“书信在哪儿?”
“就在我随行马车的第二个红包袱里!”
立马派人去搜,果不其然在红包袱里搜出几封皱皱巴巴的书信,宣嘉帝拿过书信展开,岂料上面空无一字,连个墨点都不见,他的眉头骤然蹙紧。
李明扈直起腰板,道:“陛下,这信上可有微臣的字迹?”
宣嘉帝不发一言,将手中信件交给身旁的金然,金然拿到蒙角面前,对方脸色大变。
“不可能!”蒙角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老东西,你敢掉包我们的书信!”
围观的黎婉不禁出了一身汗,小声对温寂言道:“这李明扈也太狡猾了吧。”
“所以他才能在朝堂吒咤风云这么多年,能爬到高位的官员必定不是省油的灯,岂能给旁人留下做坏事的把柄。”温寂言冷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黎婉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哼一声:“你能爬到高位也不是省油的灯,做坏事也不留把柄……”
温寂言笑着挑眉,口吻揶揄:“夫人如此怨气,我做什么坏事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扭过头准备继续看戏,身旁的男人却突然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叠书信,启奏道:“陛下,丞相大人与轲萨世子的书信,臣这里倒是有一份。”
李明扈登时睁大双眼,厚重的嘴唇哆哆嗦嗦:“温寂言……你敢伪造假证诬陷本相……!”
“是不是诬陷,陛下一验便知。”
“这书信你从哪儿得来的?”宣嘉帝十分惊讶。
温寂言不动声色看了淑妃一眼,道:“青鸟阁。”
“当初轲萨使臣来乾国时丞相并未出京,而是在蒙氏二兄弟离开后才前往墉州,只要把李明扈的亲信抓起来一审便知。”
此刻李明扈的脸色已然惨白。
“另臣还有一事要奏。”温寂言突然下跪,神色肃穆,眸中如有利剑,把宣嘉帝吓得后退半步。
“爱卿请讲。”
“经臣多年追查,最终查得当年谋害臣母亲的真凶,乃是绮惟殿的俪贵妃娘娘。”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原本神态自若的温驰大将军脸色骤变,粗糙手掌握紧了手边的佩剑,险些就要冲上前。
“你敢污蔑本宫!”俪贵妃大叫。
温寂言将这些年搜集的证据一一奉上,甚至还带上来了一个早就死去多年的人证。俪贵妃见到那个死而复生的小太监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以为见到了鬼魂。
“娘娘这些年一直不敢靠近御花园的水池,难道不是因为心虚?在臣母亲过世后不久,娘娘身边就死了一个小太监,您看看是否就是眼前这一位。”
俪贵妃的神情几近疯癫,死死盯住那个小太监。
经过那个小太监的口述,当年的真相破土而出,原来是将军夫人在贵妃与人议事时不慎经过,偷听到不该听的话,才被贵妃灭口弃于御花园。
至于这个小太监当年跟着贵妃,怕被贵妃事后报复,便假死脱身出宫,多年后又被温寂言寻到,才能来到这里指证。
温驰大将军听到这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上前砍人,黎婉怕出事赶紧把人拦下,魏刀则直接抱住了大将军的腿。
宣嘉帝头痛欲裂,闭了闭眼艰难问:“她当年听到了什么……何至于灭口……”
温寂言正要继续回禀,淑妃突然跪于殿下,目光如同燃着一簇火苗,几欲灼烧:“因为俪贵妃当年谋害先皇后的阴谋被将军夫人听见,才使夫人招致杀身之祸!”
“臣妾自打进宫就在收集证据,今日人证物证俱在,望陛下为先皇后做主!”
宣嘉帝闻言差点摔倒在地,先皇后三个字仿佛是帝王不可触碰的逆鳞,令他一时来不及计较淑妃进宫的真实意图。他踉踉跄跄甩开近侍欲扶的手,来到淑妃面前:“你说什么……你说是俪贵妃害了瑜儿?”
“臣妾以命担保。”
“把人证物证都带上来……”望着淑妃坚毅的眼神,宣嘉帝恍惚不已,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最终在俪贵妃贴身宫女的招供和搜集到的证据下,真相水落石出,俪贵妃谋害先皇后与将军夫人一事已是无从抵赖。
众官齐齐变了哑巴,生怕多说一个字都要被牵连。
宣嘉帝面无表情,甚至不愿再看俪贵妃一眼,下令道:“处死俪贵妃,即刻。”
“陛下,您不能处死臣妾,臣妾怀了龙胎!您要杀了亲生孩子吗!”
撕心裂肺的声音回荡在殿内,旁边的丞相李明扈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我女儿腹中乃是一位皇子,并且是大乾唯一的皇子。”
御史大夫觉得李明扈疯了,唾骂道:“我朝有大皇子殿下和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她腹中子成了唯一皇子?!”
“我看你是疯得不轻!”
李明扈咧开嘴,原本儒雅的皮相透出狰狞:“因为大皇子和太子已经活不久了,我早已在他们的饭菜中下了慢毒,至于以后……我女儿献给圣上的汤羹中混了绝嗣汤!”
“你们大乾的皇帝以后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众官哗然。
黎婉看得胆战心惊,这招真是狠毒,先是害死两位皇子,再给圣上下绝嗣汤,如此一来,圣上便只剩俪贵妃腹中一位皇子,到时候传位……也只能传给他。
可她记得温寂言曾经审过给太子下毒的典膳郎,还把人放回了东宫,这是怎么回事?
“孤倒是不知自己快要死了。”殿外突然传来熟悉的清澈嗓音。
黎婉一抬头,远远看见一袭锦衣玉袍的太子殿下翩然走来,身后还跟着……东宫的典膳郎。殷向琛怎么也在这儿?太乱了吧……
“儿臣叩见父皇。”殷向琛不紧不慢行礼,“儿臣身体康健,并未中毒。”
李明扈看见典膳郎跟在太子身旁顿时反应过来,原来他安插的人背叛了他,那毒根本未进太子口中!
俪贵妃见势不妙,匍匐在地装可怜:“陛下,臣妾腹中有您的孩子……”
“你压根没怀孩子。”淑妃冷冷道,“一道假孕汤罢了,蠢货。”
“至于你送进勤心殿的绝嗣汤更是没进陛下嘴里,被我以吃醋的名义倒光了。”
“早就猜到你们李氏会在你有孕后意图造反,那我便只好推波助澜了。”
淑妃的话一句句如同利剑直刺心脏,李明扈早已呆滞,俪贵妃拼了命摇头不相信亲耳听到的一切,殿内一片混乱。
对峙声、求饶声、辱骂声交织成网。
混乱之中,宣嘉帝突然昏厥。
丞相和俪贵妃被暂时押了下去,柳扶风被匆匆喊来诊治圣上,直到确认宣嘉帝只是一时急火攻心,暂无大碍后,众官才纷纷安心离去。
……
灯笼亮起朦胧的光晕,照亮一路昏暗。
回房后,黎婉忧思重重,经过今日这么一闹,许多陈年真相终于被揭开,只是……将军夫人之死乃是温寂言不可磨灭的痛,他如今又在想什么呢?
他应当很难过吧。
温寂言见黎婉一直低着头发呆,把她抱到榻上问:“怎么不说话,吓到了?”
“这事不是故意瞒你的,怕你知道太多影响心情。”
黎婉不怎么会安慰人,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半个字,又急又无奈。
“想要安慰我?”温寂言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猜到她的想法,她默默点头,对方揪了揪她的耳朵,“你在我身边就是安慰。”
二人熄了灯上榻,黑暗中,黎婉纠结不已。她从小没有母亲,也没有感受过母爱的温情。而温寂言与她不同,他有过一位温柔的母亲,却被残忍地夺去了性命。
那时温寂言曾经说过,他被太多仇恨浸染,男女之情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时兴起。彼时她还在想是什么仇恨,如今却明白了,八岁丧母之痛,怎能不恨。
独自隐忍多年,默默查出真凶,当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该多么脆弱?
以前她不开心的时候,温寂言会把她抱进怀里睡,整张脸埋进对方温暖的胸膛,一切心酸委屈都会烟消云散。
“子鹤,我抱着你睡吧。”她决定效仿温寂言,把他的脑袋摁进自己的怀里,用又细又白的小手轻轻抚摸头发。
温寂言猝不及防被少女按进一片柔软云朵中,清甜的花果香隐隐约约,盈满鼻尖。
“婉婉。”他又好笑又无奈,“安慰和引.诱是两码事。”
黎婉拧起眉头:“我诱你了?”
太傅大人忍无可忍对着柔软咬了一口,黎婉瞬间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你你你别闹……我在认真哄你呢!”
这男人好生无赖,都这种时候了还在说笑。
温寂言见她眉头舒展才安心,搂住她的腰肢,低沉的嗓音问:“方才在想何事?”
“我在想……你那个时候说自己心中有仇恨,我以为你在吓唬我,原来是真的。”
“那你说儿女之情不过是一时兴起,也是真的吗?”
少女的声音清澈干净,比月光还要皎洁。
温寂言突然掐住她的下颌,目光幽静深邃,语调玩味万分:“倘若是真的呢?”
黎婉嘴巴一撇:“我就哭给你看。”
“我哪里舍得。”他轻声笑起来,低头亲昵地吻了吻她唇角,“我的小哭包。”
“我承认一开始只是一时兴起,曾经我以为在没有找到杀害母亲的凶手之前,我不会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之上。”
“有个小家伙出现的太过不巧,可我没忍心推开。”
“她有点迟钝,有点可爱,傻乎乎地缠住我不放,害羞时却又把自己埋起来,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是上天给我的试炼。”
“很遗憾,我沉沦其中未曾通过试炼。”
“所以黎婉,你让我动了心,就别想再离开我。”
黎婉乖乖听着耳畔的一句句剖白,心中五味杂陈,密密麻麻的疼痛传遍五脏六腑,她很想抱住温寂言说:我不会离开你。
可她不敢如此笃定,因为人愿并非天愿,她怕万事终成空。
拜托了,再给她一点点希望。
她真的很想长命百岁。
她趴在温寂言怀中,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你真的很怕我离开你吗?”
寂静昏暗中,传来一声缓慢且不可动摇的:“很怕。”
……
翌日,温寂言被圣上派去收拾残局。
黎婉再度去寻柳扶风,这回她再也没有犹豫,气势汹汹直冲药舍而去。
烟熏袅袅,柳扶风拿着小扇子扇风,正在兢兢业业给圣上煎安神药,扭头就见到黎婉严肃不已地盯着他,吓得人汗毛倒竖。
“嫂子……嫂子你怎么又来了?”他结结巴巴,下意识往人身后看了一眼,生怕温寂言突然出现。
黎婉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你问病。”
“我可能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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