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灵
光线透过窗棂落下点点光斑, 墙壁边缘散落满地衣衫,冷峭深玄覆盖如春嫩绿,两抹浓色于一处纠纠缠缠。
珍珠四坠,一路延伸至榻前。
榻上熟睡的少女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一双大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肉, 睡梦中的她发出细微的咕哝声,意识迷迷糊糊轻蹙眉心:“嗯……那里不能碰。”
男人见状不禁低笑, 故意凑近她耳朵道:“继续。”
少女眯着眼睛呜咽:“……腰要断了呜呜。”
“那还不赶紧起床?”温寂言忍俊不禁。
黎婉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撩起眼皮望见太傅大人近在迟尺的一张俊脸,昨日记忆苏醒回潮,她仿佛还没从温寂言中药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脱口而出一句:“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不要什么?”温寂言好整以暇挑眉。
她懵愣一瞬, 望见屋外天光大亮, 才把心咽回肚子里, 顺势卖乖道:“不要夫君离开我呀。”
声音又糯又甜,十分迷惑人心。
“我家婉婉学聪明了。”他低头于少女眉心落吻, 满眼的疼惜温柔。
黎婉腹诽不已,太傅大人好生能装,仿佛昨夜那匹将人生吞活剥的饿狼不是他似的, 大清早的扮体贴, 她才不会轻易忘记呢……哼。
“你知不知道……做那种事的时候悬空有多……”她忍不住小声抱怨, 把整个人团吧团吧塞进温寂言的怀中,汲取男人身上温暖的气息。
“冤枉。”他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婉婉就不能把墙壁当榻?”
“有有有这么硬的榻嘛!”她气得结巴。
“哦。”温寂言恍然大悟, “原来婉婉是嫌不够软,倒也无妨, 改日回京都让人把我们的卧房填满棉絮。”
“所有角落,均不放过。”
这男人怎么还理直气壮的,黎婉往他胸口捶了一下,噘着小嘴委屈道:“你得帮我报仇,柳扶风居然耍我。”
“那我倒是想问问夫人问他要放大心绪的药做什么?”温寂言向来会揪人的小辫子,一点都不让人。
为了不出卖桃喜,黎婉只得背下黑锅,倔倔巴巴嘟囔:“为了让你神魂颠倒呗。”
“可惜最后颠倒的不是神魂,”他倾身将少女拢住,深邃的眼眸潜藏昨夜炙热的余温,“而是——”
话未尽,她已然红了脸颊。
“不许说出来。”
“你到底要不要去帮我教训柳扶风?”
温寂言不置可否,往榻上一倒安然道:“那得看夫人表现。”
黎婉装凶:“等着挨亲吧。”
二人窝在榻上温存片刻,直至晌午才慢悠悠起身穿衣。
三日后启程回京,温寂言还有许多事宜要着重安排,反倒是黎婉闲暇时刻不少,犹豫半天后打算去找淑妃娘娘聊聊心事。
那日淑妃突然找出来指认俪贵妃,可把黎婉吓得不轻,从前许多的困惑之处也得到了解答。为何淑妃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又为何独对俪贵妃疾言厉色,原来她进宫压根就不是为了得宠,只是为了查出杀害先皇后的真凶。
那她跟先皇后又是何关系呢?
她去问了温寂言,温寂言只道这是陛下的私事,他不便多问。
午后风势微弱,恰适出门,她披了件月白色的斗篷前往淑妃住处,却不料在门口碰见宣嘉帝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朝她比划手势,黎婉愣了愣反应过来宣嘉帝正在屋内,她不便进门。
不急,她可以先去旁处瞧瞧风景。
……
宣嘉帝那日昏厥后总是神思不安,夜夜梦见先皇后的巧笑倩影,以及她去世时的苍白冷寂,噩梦缠身许久才在柳扶风的安神汤下渐渐好转。
望着宣嘉帝略显憔悴的脸庞,淑妃忍不住叹气,对面前的帝王道:“陛下,多多保重身体。”
“爱妃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淑妃突然跪地俯首,气势却丝毫不减道:“臣妾欺君之罪,罪该万死。”
“那便说说吧,到底瞒了朕多少事。”他有些不忍想要伸手将人扶起,犹豫片刻后默默收了回去。
罢了,不急于一时。
“臣妾之事,无一是真。”
“那就先说因何进宫。”宣嘉帝这几日经历了无数打击,这点小事已经不足以令他动怒。
“臣妾乃是青鸟阁出身,并非鸿胪寺少卿家早年丢失的次女,信物玉佩是从人牙子手里换来的,至于真正的余小姐……早已不在人世。”
“奴三岁被卖进青鸟阁,八岁被先皇后……也就是曾经的明瑜小姐误打误撞赎出来做婢女,可惜奴婢无福,没能跟随小姐入宫。”
闻言,宣嘉帝眉头紧锁。
淑妃继续回忆:“后来宫中传来先皇后诞下太子后离世的消息,直觉使奴婢不敢信,便再度回到了青鸟阁搜集情报,没想到居然真的得到了她被害的线索。”
“为了进宫,奴婢改换身份以及容貌,处心积虑接近陛下,只为查出真凶。”
“所以陛下,您钟爱的这张脸……是奴婢寻了医师一刀一刀改的,其实奴婢年纪已经不小了,才不是什么青春貌美的小姑娘呢。”
话已至此,淑妃似乎彻底卸下了枷锁,有种坦然赴死的酣畅淋漓,道:“如今真相大白,奴婢只愿追随先皇后而去。”
宣嘉帝忽然扶住桌案边缘,欲要起身。
“陛下曾答应过赏奴婢一个恩典,陛下金口玉言,还望莫要怪罪于鸿胪寺少卿一家,是奴婢偷了他们已逝女儿的身份,他们毫不知情。”
“万般罪责,皆由奴婢一人承担!”
“你说了这么多,就没想过为自己求情?”宣嘉帝目露难辨神色,语气意味不明。
“欺君已是死罪,奴婢不敢奢求活命。”
屋内陷入死一般寂静,淑妃屏息以待属于她的处置。
手边搁着一盏清茶,宣嘉帝伸手摸了摸杯壁边缘,已然放凉。他端起凉茶,正要入口,抬眼瞥见淑妃皱起的眉头,那神色他再熟悉不过,纵然对方闭口不言,他亦猜到她的话,无非是提醒他伤脾胃。
“有些戏,唱着唱着便再难脱身。”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向她伸出一只手,“就算你不想见朕,青康公主和太子你也不想再见吗?”
淑妃抬起头,眼底满是疑惑。
“朕已然对不起瑜儿,这些年亦冷落了太子,朕不想青康这么小也丧母,长大她会怪朕的。”
“瑜儿的凤渝宫多年无人居住,你可愿搬过去?”
淑妃声音颤抖:“……可……可是。”
“你若还是不愿留下,朕只好把太子交给你抚养。那小子愈发大了,一声不吭便跑到墉州,也是该找个人管管他。”
“奴婢不配。”淑妃哽咽。
宣嘉帝凝视着她,威严道:“把自称改了,朕听着不习惯。”
二人对视良久。
那双手还在她眼前,始终不愿离开,淑妃目光扫过那双生满厚茧的手掌,最终轻轻将玉手搭了上去,声音半含喑哑:“臣妾谢主隆恩。”
门外树梢雀鸟啁啾,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传来。
宣嘉帝离开后,黎婉探头探脑进门,发觉淑妃脸上有湿润的泪痕,还以为圣上冲她发脾气了。
她连忙上前关切问:“娘娘,陛下莫不是怪罪您了?”
“没有。”淑妃摇摇头,满脸的神思恍惚,“陛下这人好生奇怪,我猜不透。”
淑妃没有把黎婉当外人,便把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进宫目的全部坦白,桩桩件件都是砍头的大罪,吓得黎婉一愣一愣的,半天缓不过神来。
苍天啊,她以为自己把当朝太傅敲晕已经是史无前例的出格事儿了,没想到淑妃娘娘更是厉害,把九五之尊都给耍了。
她结结巴巴道:“其实吧……我一直觉得陛下就是个老好人,子鹤也常常做一些违抗圣命之事,陛下基本都是轻拿轻放,教训几句便作罢。”
“如此处置,可能是存了往日情分吧。”
淑妃仍旧想不明白,郁闷皱眉头:“可他是天下之主,怎么能优柔寡断……还存有如此多的怜悯之心呢。”
黎婉讪讪一笑,合着淑妃娘娘是觉得自己不该捡这条命……
“或许陛下对娘娘有几分真心呢?”
淑妃轻哼一声:“你会对一个蓄意接近你的人有真情?”
这话仿佛扎在黎婉的心口,她难以作答,因为她也想问温寂言同样的问题。倘若有一日温寂言发现他们的相遇和亲事都是她蓄意谋划,又会如何想呢?
还会像现在这样纵容宠溺她吗?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淑妃犯了这么多大事坦白后都没有受到严惩,假如她跟温寂言说实话的话……应当也无妨吧。
可是温寂言比皇帝陛下凶多了诶。
“你倒是发起呆来了?”淑妃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黎婉陡然回神:“咳咳,我觉得陛下宽纵娘娘,或许是因您并未刻意害人。”
“陛下后宫本来也没几个人。”
“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这不是还是您教我的。”
淑妃活动一番筋骨,叹气道:“说的也是,与其苦苦纠结不如好好活着,弄不巧还能弄个太后来当当。”
黎婉:“……”
这想的着实有些远。
……
三日后,众人启程回京。
路经善灵寺所在黜州,太傅府邸一行人暂且停留,其余人马继续赶往京都。
已入深冬,寒风凛冽刺骨。黜州地势较高,比其他州城比偏冷些许,街道亦十分冷落,家家户户过了晌午皆闭门不出,只能用冷寂二字形容。
善灵寺建于芥垣山,山顶常年刮烈风,寒冬腊月的,若是不裹得严严实实定会被冻成冰雕。
她临行前给温寂言挑了许多厚实暖和的衣物,把人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生怕冻坏了太傅大人。
温寂言穿这么厚不习惯,想要偷偷脱下来两件,结果被可怜可爱的少女狠狠一瞪,最终认命般老老实实穿好。
“山上真有那么冷吗?”他试探道。
黎婉忙着整理衣物,未加思索道:“那当然了,尤其是冬日的山顶,不穿厚点简直寸步难行。”
温寂言若有所思:“婉婉似乎在这儿待过?”
“啊……啊,怎么可能嘛,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她意识到险些露馅,眨巴眨巴眼睛企图蒙混过关,“之前我让桃喜来过一回,她叮嘱我的。”
“我们快上山吧,一会儿天暗了。”
山路很长,黎婉记得前世头一回来的时候,她磨磨蹭蹭走了好久,停停歇歇几乎用去大半日。如今跟温寂言一同来便容易得多,都不用主动要求,太傅大人就背着她轻松到山顶。
来到山门寺庙前,古朴神圣的“善灵寺”三个大字高高悬挂,使人产生前世今生交错的恍惚之感。
没想到,她又来到了这里。
曾几何时,她怨极了这枯燥无味的地方,如今故地重游,居然难得产生了几分感慨。虽然三年吃斋念佛未救她性命,可她在此处并非一无所得,至少还练就了一手好书法不是吗?
她唇角微微勾起,冷风吹拂发梢,温寂言拢了拢她的脑袋,低声问:“冷不冷?”
“牵着就不冷了。”她莫名其妙想撒娇。
“牵着你走。”
她轻车熟路穿梭寺庙当中,不一会儿便来到老方丈常常诵经之地,推开山寺后院木门,竹林青翠盎然,随着石阶拾步而上,尽头安静等待一处简陋质朴的小斋房。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熟悉的诵经声传来,她眼睛一亮。
“婉婉要找的人在这里?”温寂言问。
“不错,方丈人很好的。”黎婉拽着他快步来到门前,里面诵经声停歇,一道苍老的声音顺着门隙透出。
“何人驻足?”
她微微施礼道:“静园方丈,望恕打扰。小女有一事不解,不知方丈能否指点迷津。”
“施主所问之事,可是生死?”
温寂言闻言拧起眉头,身旁的少女轻声开口:“是。”
“施主所问之事结缘可解。”
可是上辈子也是这么说的呀?她有些着急,追问道:“何为结缘?”
苍老幽远的声音答:“施主之缘,早已结下。”
可她连一千八百二十五卷经文都没有抄完,怎么结的缘?
黎婉站在原地,冷冽的风吹得她头脑发懵,渐渐的,眼前模糊一片,意识混沌不已,身体开始变得轻飘飘,仿佛灵魂离开躯壳——
怎么张不开嘴。
紧接着,耳畔传来男人担忧的呼喊。
为何要喊她?
眼皮好累……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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