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清凉辛甜的乌木沉香袅袅萦绕, 静谧中传来指尖翻动纸张的微末动静,如此似曾相识的味道……黎婉猛然睁开双眼,入目是一幅料峭傲雪寒梅图。
意识逐渐回笼,她发出很轻很轻的一声:“嗯……?”
这是清心斋的梅花图呀, 她扭头望向书架, 熟悉的典籍书目赫然出现眼前。
这是温寂言的书房。
她不是在善灵寺吗,怎么突然回家了?
黎婉缓缓站起身, 正要环顾四周便瞅到了书案前正垂首念书的身影。
男人斜倚雕花窗棂前, 修长手指徐徐翻动书册,金色暖光透过半开的轩窗洒在身侧,如同给他镀上一层鎏金光芒。
一阵细风扫过, 案上的书卷被吹乱,他轻瞥一眼, 清俊温润的眉宇泛起涟漪。
“子鹤?”她不可思议地开口喊人。
对方仍旧保持念书的姿势, 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咦, 这是怎么回事?她难道在做梦嘛……
黎婉不死心继续喊了几声,对方依旧不为所动, 显然是听不见。她疾步上前去拍他的肩膀,手指却凭空穿透他的身体,无论如何摆动手指都碰不到他。
见鬼了。
就在黎婉怀疑自己中邪之时, 书房门被推开, 魏刀从端着茶慢慢上前搁在温寂言手边, 道:“主子,轲萨使团明日就要入朝觐见, 圣上大摆筵席, 请您务必到场。”
“嗯,我晓得。”温寂言语调不咸不淡, 接过温度刚好的茶,轻抿一口。
魏刀又道:“听闻来的是蒙家那两个无法无天的世子,属下怕他们会针对于您。”
“不搭理便是。”温寂言对那两个世子的兴趣甚至比不上手里这盏茶,“无非是来试探我大乾虚实的,应付应付即可。”
这番对话听在黎婉耳中满是谜团,轲萨使者访乾不是几个月前的事儿了吗?她该不会是……回到了过去?
就在她满腹疑惑之际,目光不经意瞅见温寂言笔架上的几支狼毫,很是眼熟。她没记错的话,上回温寂言为她画梅时使的便是这几支,后来她害臊把这几支笔都要了过来,藏在了自己的房里。
很不对劲,就算回到过去也不可能出现这种事吧。
“你去沏一壶提神的茶,亥时送过来。”温寂言道。
“主子,您不能总是熬夜看书,这样太费心神。”魏刀皱起眉头,“怪不得将军总催您娶个媳妇儿,要是有位佳人在卧房等您,哪里还看得进去书呀。”
话音落下,黎婉眼睛噌的一下瞪得圆溜溜,她没听错吧,温寂言没跟她成亲吗?可是轲萨使臣都要来了呀……这不可能呀,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难道,难道她回到了前世!?
那她现在是什么,孤魂野鬼?
也不对呀,前世这个时候她才刚到善灵寺没多久,还没死呢。
经历过许多生死大事后,黎婉已经不会再遇到点事就掉眼泪,她努力镇定下来,不停告诉自己不能慌,既然能来到这里,就一定有回去的法子。
她不能乱。
闻言,温寂言嗤笑一声:“男女之情是最无用的东西,我不需要。”
黎婉听到这话噘起嘴巴,仗着对方看不见她,伸出手想要拧他的耳朵,嘴里念叨道:“好你个温子鹤,居然如此无情。”
转念一想,心里又莫名其妙高兴起来,翘起唇角小声嘀咕着:“也不知是谁天天缠着我没个完,摆弄那么多花样还装正人君子,哼。”
“我还不知道你的。”她忍不住翘起小尾巴。
魏刀悻悻道:“哦,那属下先告退。”
经过一夜的挣扎,黎婉发现她压根不能离开温寂言太远,只能温寂言走到哪儿她就得跟到哪儿。
幸好如今她不吃不喝也不会感到饿。
最令她没想到的是,温寂言居然在书房待了整整一宿,最后困极就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这男人没娶她之前都这样不顾身体吗?想着想着她居然有点小生气,书案上那么硬,怎么睡人嘛,冬日里又冷,就算他常年习武也不能这么任意妄为呀。
她想要开口教训他两句,奈何说出口的话如同细雨落进水池,无处寻觅踪迹。
可恶,对方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
就这么跟着温寂言一整日,这回她不在场,轲萨进献的苍鹰亦未能攻击到她,只是把矛头对准了温寂言,失控的鹰被当场拧断了脖子。
剩下的与她经历过的大差不差,蒙角提出比武,金然请战后败,温寂言上场大获全胜。
只不过这回他没有刻意羞辱蒙角,用最速战速决的招式结束了这场比试。
黎婉想,之前温寂言之所以动怒,大抵是因为那只鹰险些伤到她吧。
心里微微泛甜,她真的有被温寂言好好在意着。
接下来的日子她一直跟在温寂言身边,重复一日又一日的枯燥无味,上朝、东宫授课、回府习字,日日如此。
偶尔夜里打雷下雨,他就会整宿失眠,起身去毓木园盯一夜的梅花,神情哀寂冷清,仿佛雪捏成的一般。
她恍然间发现,温寂言行事总是淡淡的,很少有什么能牵动他的心绪。
一成不变的日子是个正常人都会厌倦,可是温寂言从来没有抱怨过半句,只是执着地想要找到杀害他母亲的凶手。
她小声对着听不见的人说:“子鹤,我好想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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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什么都憋在心里啊,找个人倾诉一下也好。”
郁闷过后,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难道她要这么跟着温寂言飘荡一生?可她想回去呀……到底中了什么邪嘛。
念头刚落,眼前突然一黑。
再度睁眼她仍然在温寂言身边,温寂言的身后站着魏刀,从前魏刀眉骨处有刀疤,如今耳际连着脖颈也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疤痕。
他开口道:“主子,眼下叛臣李明扈已伏法,将军夫人被害之事亦真相大白,虽然受了不少波折,不过总算是没有白费这些年的苦心搜证。”
温寂言叹气道:“过两日我会为母亲和先皇后祈一道平安符,你去准备车驾。”
“去大乾圣寺?”
温寂言顿了顿:“去善灵寺。”
魏刀似乎想起什么:“我记得从前有位善灵寺的僧人抄经换糕点呢,只不过从半年前便没了音讯,不知是不是吃腻了。”
“顺道去看看吧。”温寂言淡淡道。
黎婉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掰着手指头算年份,半年前便没了音讯,那岂不是她已经离世半年了?
可是他们说丞相李明扈才刚刚伏法,也就是说前世李明扈居然多活了三年。她想不明白李明扈怎么会忍那么久才联合轲萨意图造反,唯一的解释就是轲萨暂时没打算跟他合作。
由此看来,轲萨显然是没有被逼急。想了想也是,今生蒙角和蒙扎在大乾受了莫大羞辱,回国定然要煽动轲萨国主进攻大乾。
而前世他们安然无恙回去,反倒是延缓了他们与李明扈合伙的进程。
黎婉蹲在温寂言身边,仰起脑袋盯着他:“这些年很难熬吧。”
“你为何要去善灵寺呀?”
他听不见,抬眼对魏刀说:“去玉食记买份糕点,带上。”
“是,主子。”
……
一眨眼,她跟着温寂言来到了善灵寺。
温寂言祈完福便命魏刀去寻那个曾下山买糕点的小和尚,说是想找一个人。
说实在的,她有点难过。
原来上一世温寂言来找过她,只是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倘若她多撑些时日,临死前还能看到这么风姿倜傥的人为她而来呢。
好遗憾,她的眼睛不知不觉间湿润。
半炷香的工夫,小和尚被魏刀引至此处,温寂言施礼问道:“小师傅,不知曾经托你去玉食记换糕点的那位僧人可在?”
小和尚神色微诧,缓了缓叹息:“阿弥陀佛,施主所问之人已不在人世。”
“不知那位圆寂的僧人法号是?”
“这……”小和尚目露难色,犹豫片刻,“那抄经之人身份特殊,贫僧不便多讲,贫僧愿带施主去见静园方丈,如若可以,他会告知一切。”
黎婉跟在他们身后直叹气,唉,温寂言这个傻子还以为她是个爱吃糕点的小和尚呢。
对一个小和尚那么上心做什么,太傅大人每日很闲不成?不禁又有些庆幸她已经不在人世,不然让对方看见她病殃殃的模样,就算温寂言不介意,她也是要面子的……
她这么漂亮,一定要美美的出现在温寂言面前。
一路来到后山,黎婉莫名觉得场景似曾相识。
“静园方丈可在?”温寂言站在斋外问。
“公子所问何事?”苍老的声音传来。
温寂言将疑惑之事道出,静园方丈摇着头从小斋房走出,坦然道:“公子所寻之人不是我寺僧人,而是一位姑娘。”
一旁的魏刀瞪大眼睛:“姑娘?!”
“不要一惊一乍。”温寂言皱眉。
静园方丈点头:“光禄寺少卿之女,黎婉。”
“三年前因病来我寺修习佛法,半年前已然辞世,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黎婉……?温寂言听到这个名字微微怔愣,久远记忆中,一张泪盈盈的俏丽脸庞从脑海中缓缓浮现。
他们好像有过一面之缘。
魏刀恍然道:“属下有印象,不就是几年前主子你随手在马蹄下救的姑娘吗?当时主子你还踩碎了她的绢花,把人家姑娘弄哭了来着。”
黎婉在一旁听得生气,心里反驳道:才不是因为绢花才哭的呢!
“敢问方丈,这位姑娘为何要来贵寺医病?”温寂言着实有些想不通,生病之人难道不应看大夫吗?
“这姑娘出生便体弱多病,不是看大夫医得了的。她命中有善缘,却缺贵人襄助,故而如浮萍无所依,日久天长,便缘散身灭。”
“倘若抄满一千八百二十五卷经文,再加之贵人结缘,就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可惜这经文未抄完……命数终究是撑不住了。”
寒风吹拂脸颊,冻得人生疼,温寂言站在风中问:“何为贵人?”
静园方丈阿弥陀佛一声道:“公子即是这位姑娘的贵人。”
黎婉慌乱地看向他。
他的声音融进风中:“经书还差多少卷抄完?”
“黎姑娘已抄完一千零一十八卷。”
温寂言眺望远处青山雾色,肃然道:“好。”
……
黎婉原本想不明白温寂言的那句好是何意,直至跟着人回府,望着清心斋逐渐多起来的一叠又一叠经文,她仿佛懂了。
他打算把她未抄完的经文替她抄完。
为何呢,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女子,做这些值得吗?
她日日盯着温寂言,嘴里不停地怨他:“傻子。”
“扳倒丞相后闲着没事了是吧?”
“凛冬多添衣物懂不懂,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不许写了,写的比我好看,我嫉妒!”
“温寂言,我讨厌你……”
她一个人碎碎念也没人搭理她,书斋内寂静无声,直至“哐当”一声打破了静谧,少女惊诧抬眼,原来是滚烫的热茶被碰倒了。
黎婉下意识想为他擦干,奈何手掌再次穿过对方的手臂,连个袖口都接触不到。
泪水盈满眼眶,她没出息,又想哭了。
可是她不能哭,因为现在哭的话没人来哄她。
门扉被一股大力推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走进门,他脸上褶皱比黎婉初见他时多了不少,紧接着听见温寂言行礼道:“父亲,你怎么来了?”
温驰大将军负手进门,围着书斋走一圈后来到书案前,装作无意识提起:“小言啊,你也老大不小了——”
“父亲,我暂时不想娶妻。”他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再这么犟我可要回边关了,万一你看上哪家姑娘,我可没工夫特意跑回来给你提亲,到时候让你自己去求,我可不管。”
温寂言牵起唇角,莞尔道:“父亲,你不必挂心儿子。”
“哼,我就随口一说。”
温驰眼睛扫过书案上的经文,叹息道:“年年你都抄不少经文给书柔和先皇后,怎么今年更加卖力了。”
“我记得圣寺的大师不是说抄十卷就够?”
温寂言不动声色,执笔平缓开口:“因为今年添了一人。”
“你有朋友离世了?”温驰大将军惊骇不已,“不对呀,你就柳扶风一个朋友,他……该不会是……”
“咳,不是柳扶风。”温寂言无奈道,“是一位姑娘。”
“姑娘?!”温驰差点原地跳起来。
温驰大将军在脑海中独自揣摩了一段俊男俏女生死别离的桥段,恍然大悟他的儿子为何久久不愿娶亲,一时间舌头仿佛被冻住,老半晌后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儿你要节哀。”
温驰误会了他们的关系。
温寂言没有解释。
“唉,那为父先走了。”临走前他又说了一句,“你若真是放不下,倒是可以学学为父。”
“你母亲走时我也是茶不思饭不想,后来听闻只要心自虔诚,诚心祈愿,佛祖会让有缘之人来世重逢。”
“你若真的钟情于她,不如祈求来世与她相见。”
门扉悄然关闭。
屋内重回寂静,黎婉小声说:“让你当好人,这下被爹误会了……”
她坐在温寂言的书案上,托着腮瞅着他。
一阵风吹过,她看见温寂言微微点头,用很低的声音在念叨什么,可惜听不清,她凑过去到男人唇畔听。
她听见他说:“来世相见倒是个小麻烦……”
“罢了。”
“愿黎姑娘来世无病无灾,岁岁安宁。”
“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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