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此事暂无定论, 韩元琅按捺住没有告诉太子真相。
跟着心里也沸腾起来,林金潼,你真的来燕京了……
约莫是四年前, 十七岁的韩元琅跟随父亲镇北侯在塞北草原, 二人父子兵攻打鞑靼, 少年将军声名鹊起, 鞑靼部落对他设下埋伏。
韩元琅身陷马战围困,面对一波又一波的鞑靼精兵,他渐感力不从心。
分身乏术之际, 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姑娘”,一脚踏在马背上,身轻如燕飞身而起, 他手中箭如离弦,快如流星, 连续射下几名鞑靼战士。
锐利风声从耳旁快速擦过, 元琅侧目, 见他手中之箭连珠发射,每一箭都如闪电般准确地射中鞑靼战士的要害!
敌兵大惊之下, 有几人冲上前来,意图近身制住他,随即他柔剑出鞘,灵动如龙。一招、两式,剑光一闪,又有两敌军折倒!瞬息间,四敌已伏, 他英姿独立,风中静立。
韩元琅看得目瞪口呆, 迅速解决掉残余的鞑靼士兵,身上负伤,奋起朝他直追而去:“姑娘!留步!在下韩元琅,姑娘怎么称呼?”
那“姑娘”扭过头来,露出一张英气的漂亮脸蛋,皮肤雪白,双目透亮,下巴微尖,连声音也是清脆得雌雄莫辨:“我不是姑娘,你看错了,我是男子。”
“男……男的?”韩元琅一时哑然,实在难以分辨他的性别,不过他年纪小,分不出性别倒也不是什么奇事。韩元琅很快接受了:“小兄弟,你救了我,大恩不知如何报答,你这武功……是跟谁学的?”
韩元琅起了招揽之心,林金潼转头看向他,耳畔墨发轻飘,眼尾上翘的眼睛犹如钩子一般,道:“我的武功当然是我跟我师父学的了,你说你要报答我啊?”
“是,”元琅长腿跨在马背上,他身形挺拔,面如冠玉,“金银珠宝,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林金潼捂着肚子:“那你有吃的吗?我饿了。”
韩元琅没想到他只是要吃的,愣了好一会儿,哈哈笑起来:“吃的?我营里百般美食,足矣满足,你随我回去如何?”
林金潼轻轻摇头:“我不去什么军营,你带出来给我吃吧。”
“好。”韩元琅虽然不知道原因,却同意了,一手拉住他将他拽上自己的马背,结实的胳膊将这身手不凡、来历成谜的少年圈住,到了怀里,才知道确实是男孩。
马蹄翻飞,韩元琅怀抱着林金潼,见他趴在马背上,脸颊靠着鬃毛,草原上北风呼啸,少年闭着眼轻哼破碎的旋律,风中有发丝轻轻划过元琅的脸颊。
那日过后,二人结交友谊,元琅时常出营来草原见他。
韩元琅有心和他比试箭术,然而林金潼箭法之精,射箭如神,元琅纵然技艺高强,也只能仰望。
林金潼手握重弓,歪头朝他看:“元琅,你输了,还来么?”
“喊什么元琅?”韩元琅眉心一竖,佯装生气道,“你比我小五岁,喊哥哥。”
“……哥哥?”林金潼一怔。
韩元琅以为他是不服气,毕竟自己技不如人,败在一个小孩手里,却没想到林金潼呆呆望着他半晌,眼眸逐渐明亮,当真是喊了:“哥哥,你要当我哥哥啊?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了,你愿意么?”
“愿意!我愿意啊!”
韩元琅没想到他会那么高兴,脸趴在草地上滚。他抓了抓脑袋,也随之笑起来。他是侯府世子,倒是有几个庶弟,但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以说是尔虞我诈。
在塞北驻扎,时常见到当地淳朴的牧羊孩子,他们不会说汉话,总是容易害羞脸红。
只不过林金潼给他的感觉格外不同。
纯净得像一泊明净的水。
天底下最洁白的玉石也比不了。
不过,林金潼不肯跟他回军营,营里规矩多,带回去也不太好,韩元琅索性日夜偷跑出来陪他玩,有时牵一匹马,有时牵两匹马。
牵一匹马时,便共骑一乘,两匹马时,便并肩前行。
林金潼箭术高超,但骑术比不上他。
韩元琅算是扳回一城,有一天,带他骑到草原深处,空无一人的高坡上,有一汪蓝色的湖泊。
他双手托着后脑勺,躺在草坡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告诉林金潼:“这湖泊叫忽都诺尔,相传是神明的眼泪化成,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林金潼趴着吃他带来的蜜饯果干,不甚在意:“什么传说?”
“是爱情的传说。相传,草原上有位名叫扎亚的英俊少年。他每天都骑着他的骏马,跃过山丘,飞奔在辽阔的草原上。一日,扎亚在忽都诺尔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鹿,少年心善,为这只鹿治疗。这鹿渐渐爱上了扎亚,然而她是天上神鹿,人与神的爱情,是被上天所禁止的。”
元琅望着傍晚的深蓝色湖泊,叙说着听来的故事:“在一个月圆之夜,神鹿为了他们的爱,不惜变成人形,来到湖边,与扎亚相拥。但是,这一幕被草原之神看到,他们的爱情遭受考验,扎亚被变成了湖泊,而神鹿则变成了湖中的月亮倒影。每当月圆之夜,你都可以看到湖中有月亮的倒影,那便是神鹿在望着她心爱的人类,而扎亚则化作湖泊,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再次重逢。”
林金潼默默听完:“那我们下次月圆之夜来,是不是可以看见神鹿了?我从来没真正见过神,我去庙里求神,也总是不灵。”
“兴许吧。”元琅看他当真,笑了笑。他曾独自来过,见过湖泊月影,却没见过鹿,传说也只是传说而已。他扭头问林金潼:“小金潼,你从哪来,为何出手救我?”
林金潼鼓着腮帮子道:“我师父闭关了,我才偷偷跑出来玩的,他交代过,不让我靠近你说的军营。我那日看见你们在打仗,看见有人以多欺少,就出手了,没有什么为什么。”
韩元琅:“看见有人以多欺少?你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你叫韩元琅嘛。”
“那你知不知道韩元琅是谁?”他想林金潼应该知道自己身份的,他骁勇善战的名声都传遍整个塞北草原了。
没想到他看了自己一眼:“韩元琅不就是你啊?”
好像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一样。
但林金潼却对他的家庭很感兴趣,趴在他身旁小声问他:“元琅哥哥,我能不能问下,你家里有几个弟弟?”
韩元琅想了一会儿:“四个,五个?好像是五个。”
“那我就是第六个?我在家里排第七么?”
“我顶上还有兄长,你也不排第七,按你的年龄,唔,排老六吧。”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啊?父亲知道我么?”林金潼凑近来了,眼巴巴望着他。
“父亲?”倒给他问住了,韩元琅若有所思地看向近在咫尺的漂亮面孔,“你说我爹么?”
“嗯嗯,元琅哥哥的爹,现在也是我爹了,不是么?”
“是……那也算是吧,不过我爹,他不知道呢,”韩元琅看他饱含盼望的模样,心想是什么样的孩子,才会如此。元琅不动声色地试探问:“小金潼,你从小都是跟你师父长大的么?”
林金潼点头,发间沾染草屑,眉眼单纯:“我娘去世后,我就跟师父走南闯北了。”
“那你师父,和你娘什么关系?”元琅拐弯抹角地问,“你师父和你爹又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啊,那年我才六岁,遇上海难,我娘死了,整艘船只有我和师父命大活了下来,”他安静地说道,“我就拜了师,跟师父走了。”
韩元琅没了声音。
这才知道,他是个孤儿。
忍不住伸出双臂,将他圈入怀中安慰:“小金潼,以后元琅哥哥疼你,你跟我回家吧。”
林金潼让他抱着,看不清表情,脑袋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一动也不动。
可元琅感觉怀里有湿润的痕迹,不知是不是把他惹哭了。
元琅摸了摸他的脑袋。
少年的手指攥住了他的衣袖。
这般性格,韩元琅还是第一次见,分明有这样的身手,练就如此武艺,应当自小吃过不少苦了,可却这么脆弱。
会埋在他怀里哭,哭的时候连鼻涕一起流,竟然这样还很好看,眼睛红红的,眸子湿润而朦胧。
还是个小孩子……
小孩声音闷闷的,吸了吸鼻子说:“我师父要出关了,我要回去,我回去告诉他,若他同意,我就跟你走。哥哥,你在忽都诺尔等我几日,月圆之夜,我就会来。”
可韩元琅等啊等,如何也没有等到这个喊他哥哥的少年回来。
一个月圆,两个月圆,三个月圆……
少年失约了,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额尔古纳河。
镇北侯带着儿子继续北伐,营帐持续北迁,三年后,鞑靼军队退到察哈尔,双方休战。
这时,韩皇后病故的消息忽然传来。
阔别多年,韩元琅跟随父亲回到燕京。
原以为再也不会相见,却又见到了他的画像。
韩元琅从李瞻抽屉里偷了一幅出来,他没有太子的才情,画不出这样传神的像。将画像拿在手里看了许久,韩元琅双眸沉沉,凝视林金潼如今长大的模样,还那么像女孩儿,他嘴角渐渐上扬。
既然小金潼到了燕京,那也该履行诺言了。就算是将燕京翻过来,他也要找到人,将他带回家给父亲,就说……是他镇北侯府流落在外的孩子好了。
他又聪明又好看,母亲见了,也会喜欢的吧?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李勍出宫后, 避开城中东厂耳目,马车走走停停,三度更换, 直到确定没有人跟踪, 方到达一家坐落在繁华街道旁的古玩商铺。
这家商铺的招牌写着“琳琅轩”三个大字, 门外摆放着几块价值不菲的碑刻和玉器。掌柜是一名三旬女子, 她见李勍进店,忙不迭地将他引向帘后的雅间,轻声细语地说:“公子, 袁老已在深处等候。”
里头隐约传来悠长琴声。
深处的木格栅后,坐着一名中年男人。
虽然他打扮朴实,粗布麻衣难掩其威武的身躯。眉宇之间尽显刀锋般的锐气, 此人便是化名袁放的丁远山将军。
本朝之初,丁将军受奸人陷害, 皇帝下旨满门抄斩, 是瑞王暗中出手相救, 保了他一家老小性命。
而丁将军的长女丁婉,便是李勍的长嫂, 小郡主的母亲。
丁将军看见李勍便站起身来,显现出武人魁梧的身材:“王爷,快快请坐。”
“丁将军。”李勍端坐在他身前,神色一派温和,“今日全凭将军之力,将那刺客除掉。”
丁远山爽朗一笑:“杀了刺客,才能让豫王定死罪, 再无翻身机会,太子一党方才深信王爷臣心可用。您运筹帷幄, 将曹康和成王玩弄股掌之间,二人正自相争,时日不长。其余皇子一个跛足,一个年幼,不足为惧,还剩下个性情懦弱的太子,江山在望,”丁远山端起酒杯,“如今天下唯我与王爷,待大事成时,定当与王爷同饮胜酒。请。”
“请。”李勍一杯酒下肚,放下酒盏,沉声问道,“丁将军,不知漠国那边可有消息?”
丁将军露出惋惜之色:“王爷也知道,漠国王宫固若金汤,实在不好混进去。我派去的探子死了三拨,不过……好歹是打听出了一些消息。”
李勍眉端一抬:“是何消息?”
丁将军眼神精光一闪:“不知……王爷那玉佩的图,是从何而来?”
李勍从容道:“我在回疆就藩时,曾救下一女子,后来发觉她怀揣之物像是阳金玉,便托将军查一查此事。”
丁远山:“不错,那玉佩正是阳金玉。不知王爷救下这女子何在?大约什么岁数?”
“大约三十出头,”李勍按着林金潼母亲差不多的年龄编,神情坦然道,“我当时并未在意,后来想起,才记起那应当是漠国皇室国宝,所以怀疑那女子是漠国皇室之人,不过,她又是中原人,由此觉得蹊跷。”
丁远山端详玉佩拓印的纸张,缓缓道:“如此说来,便能对的上了。据我所知,大约在十几年前,漠国可汗金突厄茨还是小可汗之时,因皇室内乱逃出宫去。在漂泊中,小可汗与一名中原女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那女子怀孕,却因小可汗众姬众妾,决定孤身返回中原。当时,那女子断此玉佩为证,说此生与厄茨可汗再无瓜葛。”
丁远山看向李勍:“这便是我从漠国宫中查来的故事,不知王爷当时可有看见这女子身旁带着一个孩子?如果按照可汗离宫出走的时间来算,那中原女子若顺利生下孩子,如今也有十六七岁左右了。”
十六七岁的孩子……
李勍心弦轻动,面上不动声色:“那女子孤身一人,身旁没有他人。”
丁远山若有所思:“那我再派遣人马去查回疆查探,若能找到,此女或有大用。漠国可汗多年来保留此玉,定是旧情难忘,漠国兵力强盛,若能利用得当,或可成为王爷助力。”
李勍摊开桌上宣纸,挽袖以毛笔蘸墨道:“那我将地图画给将军,当时,我便是在龟兹外沙漠见到的这名女子。”
他将相遇地点一一标注清晰,丁远山怎么也想不到,李勍和他有二心,说的全是假话。
“实不相瞒,今日请王爷来,为的是想让你见一人。”收了地图,丁将军话锋一转,回头望向屏风。
李勍顺之望去,依稀可见屏风背后有一张琴,琴后坐着一窈窕身影,他眉心不着痕迹轻蹙,也猜到了是谁。
丁远山道:“苒儿,你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爹……”女儿家声音娇羞,慢步走出时,头也是低着的。
——丁苒,丁家三姑娘,年十八,该出阁的年纪了,却因为等长陵王娶她,尚且待字闺中。
这婚事虽未明定,却也是板上钉钉的约定。丁将军不止一次暗示过,等大业成时,让丁苒做他的皇后。
李勍不曾明应,不过他身边一直没人,没有娶妻生子,连外室都没养。洁身自好颇守男德,算是给丁远山吃了一颗定心丸,全心全意地帮他筹谋。
尽管,当年瑞王替李勍定下过婚事。
那年李勍二十,在回疆当藩王。那女子出身金陵望族,是个庶出。此番远嫁回疆,路途遥远,身体吃不消,竟然染了瘟疫。
还没过河西走廊就香消玉殒。
后来李勍暗中查了,发现这事儿不是意外,是丁远山下的黑手。
上回见到丁苒,也是多年前的事了,李勍记不清,对她也没有什么印象。
“丁苒见过王爷。”她走到父亲身侧,含羞带怯地向李勍行了礼。丁苒裙裾淡如樱花之色,发上嵌了一枝玉制柳状簪,簪端摇曳,似柳絮轻舞。温婉气质,倒和她姐姐的英姿飒爽不同。
“丁姑娘不必多礼。”李勍略微起身,脸上挂着一贯的笑,他背着贤王之名,待人和善已是人尽皆知的事。
也正是这份温和,让当年才几岁的丁苒迷恋,盼了多年,一心想嫁给李勍,催促爹爹行事,招揽兵马,替长陵王暗中筹划,助长陵王策马腾飞。
“王爷琴艺卓绝,我方才所弹,还望赐教。”丁苒垂首,心跳声似能传入耳中。
“指教谈不上,”李勍声音如春风和煦,“丁姑娘琴艺远在我之上,方才一曲已是天籁,在下如何指教?”
丁苒红着脸:“王爷过誉了。”
二人根本没话可说,言语间,气氛渐稠,天痕适时地进来打断:“王爷,世子到燕京了,瑞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李勍站起身来:“丁将军,丁姑娘,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丁苒明显有些失落,不忘施礼告别,望着李勍头也不回地离开,丁苒难受道:“爹,王爷是不是不喜欢我?他都没怎么看我。”
丁将军道:“傻丫头,上回他见到你,你才十二三岁,这时隔多年头一次见,王爷又是翩翩君子,怎可能一直盯着你瞧?感情是要慢慢培养的,日后嫁给他了,机会还多着。”
丁苒抬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嫁给王爷?是不是要等他登基……还要多久,就非要做那个皇帝不可么?”
“你懂什么,”丁远山冷哼,“长陵王做了皇帝,我丁家才能平反,才能给老祖宗的牌位上香。李殷和韩肃一日不死,大仇就一日不报。”
“平反,报仇……”丁苒呢喃着,她不觉得这些东西有那么重要。
丁远山面容微微扭曲,喝道:“你忘了你娘怎么死的?你兄长又是怎么死的?!若非瑞王相助,现在你我全都在九泉之下!只有李勍登基,我丁家才能复仇,否则,你母亲和兄长的亡魂何以瞑目?如果不平反,你罪臣之女的身份,又怎么嫁给长陵王?”
丁苒听得啜泣出声,忍不住掩面离去。
从楼上窗棂,泪流满面地望着长陵王的马车离去。
李勍坐上马车,天痕跪坐在他身侧:“王爷,丁姑娘这般国色,她的身份又没人知道,何不想将她收为良人,日后再替她正名。”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他安静闭眸,脸上时常挂着的温和已经敛了下来,声音淡漠,“你觉得丁姑娘国色天香,你来娶。”
天痕:“……别别别,我没觉得多国色,算不上,还没林公子长相绝色。”
“林金潼?”李勍抬了下眼。
天痕不说话了,夸个男人好看,搞得自己像断袖一样。
“林金潼……”李勍沉声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这是流落在外的漠国皇子。
天真不谙世事,不通世故。
李勍闭着双目,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当他平静时,这张脸就显得冷了。
“先回府,再去瑞王府。”李勍低声吩咐道。
然而马车到长陵王府,却听管事的道:“回王爷的话,林公子不在。”
“不在?”李勍撩起车帘,“去哪儿了?”
管事答:“一个时辰前,瑞王府的公孙长吏和世子爷来过,将林公子接走了,至于去哪,老奴也不知晓。”
时间倒转,一个半时辰前。
李煦长途跋涉,刚抵达瑞王府不久,干了五碗水,站在瑞王病榻前,听太医说了一席话。
话很含蓄,但大概意思是,瑞王也就剩几天,最多最多半个月的时日了。
李煦悲从中来,握着老爹的手嚎啕,瑞王咳嗽着睁眼:“煦儿来了啊……”
声音有气无力,枯木一般。
李煦泪如雨下:“爹,儿子来了,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儿子一定替你办到!”
“爹……没有什么心愿,这一生戎马,却未看见朝廷收回西域诸州,算是一大遗憾。”
“收回西域诸州……”李煦噎了一下,这个他办不到,“爹,还有别的么?松活点儿的,别为难你儿子。”
“爹的第二大遗憾,就是没有看见你四哥娶妻生子。”
“这个可以商量,”李煦道,“我找个女人跟他拜个堂不就完了?爹你等着,我去办。”
瑞王摇摇头,声音干哑:“继忠,我睡了多久?有几个时辰了,静声为何还没带桐桐过来?”
“桐桐?”李煦疑惑地看了一眼公孙先生,“我侄女?找到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公孙先生赶紧道,“世子、世子!你可真是健忘,人都是您让长陵王带回来的啊,那个林……”
“林同?”李煦忽地想起来了。
那个男扮女装,将他骗得团团转的少年。
他一咬牙:“人呢,在哪儿呢?还不快带我去见他?”
公孙先生拉着李煦出来说话:“那个林公子,如今在长陵王府。之前老王爷去长陵王府见到了,不知怎地,就认定他是小郡主,可他分明是个男子啊……”
瑞王也看错了。
那不能怪自己眼拙了。
那林同,长得就那么像女孩儿,能怪的了谁?
李煦道:“赶紧的,去找人啊,没看见我爹要见么?”
“可是王爷不让啊……”公孙先生也是愁。
“我四哥?他不让?”李煦眉端一竖,“有什么事担着,走,上长陵王府!”
李煦带着公孙先生,直奔长陵王府,很快找到了在院子里种树的林金潼。
马上立春了,正是适合播种的季节,林金潼在院中种下几株小树苗,让裴桓帮他拿锄头。
看见李煦,他以为是眼花,揉了揉眼方才看清:“五叔?”
“大侄女啊!”李煦喜不胜色,大步迎了上来,“好久不见,又漂亮了。”
一旁拿着锄头的裴桓:“?”
“五叔!”林金潼也很高兴,同他拉着手,李煦目光一转,笑着道:“这过去的事呢,就一笔勾销了,现在你跟我回瑞王府,去见见爷爷,替我演一场戏。”
李煦朝公孙先生道:“愣着干嘛?给钱。”
“给……?好。”公孙先生掏出银袋子,有些不舍地递给林金潼,手还在颤,“林公子,这忙,您一定要忙。这七十九两银子,是老朽,老朽多年的积蓄……”
“爷爷要见我么?”林金潼连忙擦了擦手,“我不要钱。”他推开银袋,公孙先生连忙收了回去。
“不行!”李煦一定要给他,一把攥住公孙先生的手腕,“给他,都给他。”
“拿着!”他把银袋塞到林金潼手心里,“酬劳。”
公孙先生眼皮都在抽。
林金潼被迫收了:“那、那我先去换身衣裳!”
“不不不、不用换了,跟我走,待会儿四哥回来就麻烦了……”李煦拉着他急忙就走,凶巴巴对回过头裴桓道,“你,不许打小报告啊!”
世子要做什么,裴桓是没法拦的,侧身放行。
马车上,李煦轻轻拍了拍林金潼身上尘土:“说起来,林同,你怎么在我四哥府里啊?”
“我想来燕京,我在这里没有亲戚,王爷就收留了我。”林金潼老实交代,“王爷还让我过两日去官塾读书。”
“那我四哥对你还真够意思的,不过你怎么在种地?”
“春天来了,不种地干什么?”
李煦下意识接:“春天来了,当然是春宵一刻了……”
林金潼会:“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个我知道。”
李煦扑哧一笑:“你这么小,碰过女人啊?”
“没有啊,”林金潼很诚实,“我只碰过你家四哥。”
“噗——”李煦剧烈咳嗽起来,匪夷所思地看着他的脸,少年英气,眉眼漂亮得雌雄莫辨,李煦突然了悟,原来四哥好这口啊……难怪让裴桓守在身边。
他凑上去问:“怎么碰的,展开说说?”
林金潼可不知道这些东西不能讲,一五一十概括了:“就这样、那样……”
李煦瞪大了眼睛:“你都抱着我四哥睡觉了,没发生点别的?”
林金潼:“没有啊。”
“什么都没干,这叫什么春宵一刻?!”李煦还以为能听到点什么,没想到就是抱着睡觉嘛。不过他四哥那性子,看似平易近人,其实很冷淡的,能允许林金潼爬床……
看来四哥真是好这口。
林金潼疑惑:“这不叫,什么叫?”
“好歹你得……”李煦哑然,低声,“好歹也得把他脱光了吧……”
“哦这样啊,”林金潼明白了过来,“那我回头试试。”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李煦呛了一下:“可别说是我教你的啊!”
林金潼点点头, 说好。
马车渐停,帘外传来公孙先生的声音:“世子爷,瑞王府到了。”
李煦先下车, 回身伸手给林金潼, 牵着他下来:“慢点, 可别摔了, 看着跟个瓷娃娃一样。”
林金潼可不是什么瓷娃娃,他力气比李煦大得多。
可是他喜欢被这样照顾,认认真真地抬头看了一会儿李煦, 李煦不过也就比他大一两岁,和李勍的长相并不相似,丹凤眼, 薄唇,很高。李煦见状扭头扫了他一眼:“看我看傻了?”
“五叔。”林金潼拉着他的手道, “我能一直这么喊你么。”
“大侄女把事给五叔办好了, 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谢谢五叔。”林金潼嘴角抿出了微笑。
但这一丝开心, 到见到瑞王时便烟消云散了。
瑞王比他上次见的状态还要糟糕,正坐在椅子上, 膝盖搭着毯子烤火,发丝银白,垂着头打盹。
林金潼走到了瑞王面前。
李煦拉住他:“刚刚跟你说的,都记住了么?”
“我知道。”林金潼不觉得自己需要演戏,此刻他就是瑞王府流落在外的孩子。
林金潼默默在瑞王身侧守了一小会儿,估摸是有所感觉,瑞王辗转睁开双目。
李煦上前一步, 弯腰低声道:“爹,你醒了, 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瑞王慢慢转过视线,手微颤:“桐儿……”
林金潼蹲在他面前,拉住他要伸出毯子的手掌:“爷爷,我在呢。”
瑞王咳嗽,旋即笑起:“风寒可是好了?手怎么还这么冷。”
“好了的,”林金潼目不转睛望着瑞王,“不是我的手冷,是爷爷的手热。”
爷孙二人手掌相握,瑞王仔细凝视他的面容:“桐儿长大了,越来越像你爹娘了。你母亲出身将门,一身英气,你和她几乎一模一样。还有你爹,儒雅俊秀,当真像极了。”
林金潼眼中蒙上薄雾:“爷爷,给我讲讲我爹娘吧,我都记不得了。”
“好,爷爷给你讲。先说说你爹吧,你爹小时候不爱说话,只喜欢看书,活脱脱一个书呆子。不过你爹也写得一手好诗,他的文章冠绝燕京,天元三十五年,考了个状元。”瑞王回忆起往昔,又想起今日现状,因为丁家叛乱一事,长子李常在皇帝面前提起,犯了忌讳,挨了锦衣卫的板子。李常体虚,回来就得了病,熬了几个月走了。
瑞王白发人送黑发人,至儿子死,也没帮他找回女儿。
瑞王眼神好似有些空落落的,只不过落到林金潼身上,又满是慈祥怜爱。
“至于你娘,”他拍了拍林金潼的手背,“你娘叫丁婉,出身将门,精通骑射。连着好几年的皇家围猎,都是你娘拔得头筹……想来,你应当记不清了,你小时候和你娘学骑射,从马上摔下来,也不哭不闹,颇有将门风范。”
“我的确记不清了。”自己小时候就在跟母亲流浪,但再多的林金潼也记不得。他盼着道,“爷爷,你再多讲讲吧,我想听。”
“好,那爷爷继续说你爹……”
这么一直讲了小半个时辰,瑞王的精神竟然越来越好了。
而林金潼全然真情流露,竟将老爷子哄得眉开眼笑,精神百倍,李煦看呆了。
公孙先生热泪盈眶,站在木栏栅外对世子道:“您找的人,靠谱。王爷都多久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了。”
林金潼怕李勍来了把自己带走,又向瑞王求道:“爷爷,您晚上再给我讲吧,我怕您讲累了。”
“爷爷不累,爷爷只怕……陪不了你太久。”
瑞王自知时日无多,怕一睡不醒,又是和孙女时隔多年重逢,话头不免多了一些,坚持着不肯睡觉。
林金潼眼里闪动光芒:“那我能不能留在瑞王府啊?这样,我就可以多陪陪您了。”
“留在瑞王府?”瑞王笑道,“傻孩子,瑞王府就是你的家,你不留在瑞王府留在哪里?”
林金潼眉眼舒展:“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瑞王府!”
瑞王:“桐儿也继续给爷爷讲讲,你那个师父吧。”
“好。”林金潼席地而坐,垫了个软垫,手里剥着烤橘子,“我师父姓林,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因为我遇见师父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师父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林金潼。”
林金潼这会儿是撒谎,他是记得起来的。
他原先名字不过两个字,仅“金潼”二字。
估摸着是爹爹姓金吧。
跟了师父后,师父不知出于何种考量,给了他“林”作为姓氏。
“金潼,哪个金,哪个潼啊?”瑞王问他。
林金潼伸手沾了茶水,在楠木矮几上写下名字。
瑞王端详片刻:“你的字,是和你四叔学过吧?”
“是,”林金潼抬眸笑道,“爷爷看出来了?不过四叔就教了我几个字,就不肯继续教我了。他隔天还要送我去官塾念书呢。”
因为从未有过“读书”的体验。
林金潼内心深处其实很想去,几乎是逢人就提。
“官塾?你是我瑞王府的嫡孙女,那官塾啊,不过都是些寻常人家,你姓李,你自然应当去太常寺卿黄大人的府上念书了。”
林金潼不解问:“黄大人的府上?黄大人府上,和官塾有什么区别啊?”
“这位黄大人翰林出身的状元郎,曾教过皇子,门生里出过好几个赫赫有名的会元、状元。”瑞王似乎在某些事上记性非常好,对朝堂官员如数家珍,“如今,卫国公、齐国公、镇北侯、还有宁安王的几个子女,都在黄大人府上读书。”
瑞王神情间,似乎对这位黄大人颇为看重,对他的学识也是信服得五体投地。
瑞王已经开始替孙女考量了:“桐儿,你虽然初到燕京,但身份尊贵,必然要与那些公府、侯府、王府的子女建立关系,黄大人府上读书,不仅能让你学到真正的学问,更能结交一些朋友。”
林金潼没有多问,乖乖应了好。
爷孙二人如此融洽相处,然而瑞王府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说是不速之客,是因为长陵王进府之时,脸色没有以往的和煦,身着一身黑服,疾步穿过长廊,沉着脸道:“李煦呢,他带过来的人呢?”
“王爷,世子在老爷子房里——”管事的连忙引他过去。
但李勍腿长,管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追上。
李煦瞧见四哥这副煞神模样,心里咯噔了下,怕他进去搅扰了这片温情,忙大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拦下:“四哥,四哥,等等。”
李勍停下脚步,看着他横在自己胸口的手臂,声音冷道:“李煦,你胆子大了。”
“四哥说什么呢,为了老爹,这都是弟弟应该做的。”李煦打着哈哈。李勍抬眸,望向门后:“林金潼在里面?”
“林金潼?”李煦一顿,“他不是叫林同么?他又骗我?”
李煦反应过来:“算了,这不重要,他在里面,四哥,你别说话,我带你过去看看……”
说完,李煦拉着李勍,往屏风后走去。
隔着屏风,李勍听见了两人说话的声音。
先是林金潼的:“师父曾带我去过塞北草原的额尔古纳河,爷爷你知不知道,那里有个湖泊,叫忽都诺尔。”
“爷爷当年也是在塞北打过仗的,你说的这个忽都诺尔,爷爷倒是……”瑞王故意卖了个关子。
林金潼靠在他的膝头:“听过?”
瑞王摇头:“倒是没怎么听过。”
林金潼微睁眼睛:“我以为您听过呢。”
瑞王哈哈大笑:“你来说说这个忽都诺尔,是个什么湖?”
“这个湖吧,有个传说,不过我记不太清,就知道这湖是个蒙古少年所化,而湖中月影是天上神鹿,中间还有这么个那么个故事,据说每逢月圆夜,都是神鹿在凝望蒙古少年。”林金潼讲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炭火的光芒映照在他乌黑清澈的眼底。
瑞王:“你方才讲的故事,是克烈部落的一个传说,那蒙古少年,名叫扎亚,起初他只是在忽都诺尔弹奏马头琴,后来偶然遇上这神鹿……”瑞王细细讲来,林金潼“哎”了一声:“您这不是听过么!记得比我还清楚。”
瑞王脸上带着柔和笑意:“你师父将你教得真好,你走过塞北,去过江南,下过琼州,这天下你已走了许多地方了……”
林金潼默默地望着他:“我只不过走了一小部分罢了,若爷爷能陪我走完剩下的就好了。”
瑞王和蔼道:“等爷爷身体好了,就带你出去玩,你想去哪就去哪,可好?”
屏风外,李煦对着他家四哥,口型道:“是不是很神奇?我爹精神一下就好了,这个林同……林金潼啊,真有本事啊。”
李勍沉默看着,不知心里在做何斗争。
他转身沉声道:“公孙先生,今日太医来过,怎么说?”
李煦插嘴:“太医说,还有十五日,二十来日的活头……四哥,爷爷这辈子,也就这么个遗愿了。”
李勍眉心紧皱,半晌轻叹:“罢了。”
瑞王认林金潼,那就认吧。
大概……这欺骗也持续不了多久了。瑞王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日。
晚上家宴,瑞王精神好多了,一家人其乐融融,林金潼将老王爷哄得很开心。大桌上,唯独李勍没怎么说话,林金潼看了他两三次,对视过一次,林金潼看他眼神黑沉沉的,怕他又是生气,索性扭开头忍住不去看他了。
瑞王进了些流食,林金潼推他回房后,亲手服侍着睡了。
“爷爷……”这一整日,就像做梦一样。林金潼忍不住蹲在床榻前道,“我能有您这样的爷爷真好。”
瑞王许是没听见,鼻间发出鼾声。
门外,李勍长身玉立,夜风拂过黑袍袍裾。
林金潼关好门,站在廊下风灯笼罩下,眉眼染着澄黄的暖光,有些踌躇:“王爷……”王爷又生气了,那要怎么让他不那么生气呢……
李勍隔着几步距离,目光如一汪深潭,凝视他片刻:“在瑞王府,喊四叔。”
如今瑞王府上下,都以为永宁郡主真的回来了。
“四、四叔……?”
林金潼表情微怔,明白他不是生气,他是今日是改了主意,肯认自己做家人了!
他直接朝李勍跑过去,根本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径直撞到李勍怀中,李勍诧异,将他接住,又忙要推开他。
林金潼却抱着他的腰身,满眼尽是欢喜,仰头兴奋地喊:“四叔,四叔!四叔……”
连喊三声。
李勍去拨他的手:“就这么高兴?”
“高兴,王爷是我四叔了,四叔是我家人了,四叔肯认我了。”林金潼脑袋埋在他怀里滚,滚得李勍呼吸一滞,身体热流一涌。
李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手拿开了,这是瑞王府。”
说完想起什么,李勍便去捉他的手,将他的手从自己腰上挪开。
“哦……”林金潼默默收回,不大情愿,仰头贴着他站。
李勍垂眸,对上他清澈的双眼:“金潼,你现在是瑞王府小郡主了,别穿帮了。”
“我没穿帮,我穿着女装呢,我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林金潼小声说,“爷爷指给我的丫鬟,都被五叔打发了,我保证不和瑞王府的人多说话。”
李勍摇摇头,看到他有些凌乱的头发,伸手替他梳了梳,林金潼实在和“大家闺秀”四个字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也不能指望他一个男孩儿能学会这个,只要这段时间不被人发现,不被瑞王知晓,让林金潼装下去也无碍。
李勍注视他道:“瑞王府下人多,你男扮女装冒充郡主一事,绝不能泄露。你可能做到?”
“能!”
林金潼不觉得自己是在冒充,瑞王都认了他,那大家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都要做什么,他已在脑海里盘旋大半日了。
今晚和爷爷、四叔还有五叔一起吃了家宴,那一家人还能做什么呢……一起逛街?一起骑马打猎?一起放风筝?
林金潼望了一眼天色,是有些晚了。燕京有宵禁,现在出门俨然不现实。
由于他完全没有跟家人相处的经验,思来想去,明亮的眼神望向李勍:“四叔,这么晚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好玩的?”
“……”
李勍下意识想起他爬自己床的事,头疼起来。
王嬷嬷早已打发走了,他这是又学了什么?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所以李勍不动声色地将他推远了几寸:“时候不早, 我还有事要回长陵王府,我将裴桓留在你身边,若有要紧事, 让裴桓来找我, 知道了么。”
“知道了……”林金潼见他要走, 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有点想跟李勍回长陵王府去,但他想到瑞王。
那还是爷爷比较重要。
林金潼将他送到王府门口,李勍上了马车, 朝他挥手道:“不必送了,潼儿,回去。”
因着林金潼的新身份, 李勍喊他的方式也变了,林金潼很受用, 笑开来抬手挥道:“四叔明日再见。”
李勍慢慢放下马车锦帘, 脑海里徘徊少年的笑靥。
他在回疆就藩, 暗中操纵茶马贸易,谋取巨利, 难免跟漠国打上交道。
西域诸国几十,以兵力强盛、擅长马战的漠国为首。
漠国可汗厄茨被称为西域雄狮,他高大威猛,姬妾众多,几个皇子生得模样各异。有的继承了吐火罗人的样貌,生得一头红发灰眼,长颅窄脸;有的则带些波斯血统, 高眉深目,皮肤呈密色。
因为子嗣多, 皇室内部斗争繁多,内忧重重。这也是漠国在厄茨可汗手底下没有向中原发动战争、扩张领土的主要原因。
而林金潼的母亲是中原人,他自幼又在中原长大,其样貌举止,心思单纯,和李勍接触的所有漠国人都不同。
不过,倒是继承了漠国人的热烈奔放。
若日后将他送回漠国夺权,李勍还怕林金潼让皇室那群豺狼虎豹给分食殆尽,连骨头都不剩。
还是得自己亲手教导才行。
李勍走后,林金潼倒也没有失落太久,不像之前,他只有李勍一个可以倚靠的人,现在他有爷爷,有五叔。
所以林金潼想也不想,就跑去找李煦玩了。
李煦今日刚到,又忙活一日,早早睡下,榻上发出他绵长的呼吸声。
他只会点皮毛工夫,林金潼靠近,而李煦正在沉睡自然发觉不了。
林金潼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五叔?”
他用气声喊道。
李煦毫无反应。
“五叔,我能跟你一起睡觉吗?”
李煦被吵到了,翻了个身。
林金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没有吵醒他。
“哎,”林金潼叹口气,“五叔睡了,没人陪我玩了,算了,明日再找他好了。”
旋即翻窗出去,回到自己的院子。
这院子是今日刚给他打扫出来的,挨着李煦的院子。因着怕他被人发现男扮女装,所以林金潼院子里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空落落的。
裴桓将煎好的药端来,监督他喝完,林金潼方才自己躺下。
他怕冷,被褥里几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都是裴桓放置的。
林金潼问裴桓,裴桓说是王爷的意思。
林金潼又问:“哪个王爷,四叔还是爷爷?”
裴桓沉默了一下,道:“世子的哥哥。”
林金潼:“那裴大哥你说我四叔就好了嘛,拐来拐去的。”
裴桓不说话。
他原想提醒林金潼,王爷不会是他的四叔,瑞王也并非他的爷爷,但林金潼显然是当真了,并且深陷其中,像是给自己织了一个梦。
林金潼和裴桓相处,时常被他闷得不想说话,将油灯熄了便睡下了。
被褥里汤婆子暖着四肢和心口,可林金潼还是觉得冷,后半夜,汤婆子的温度逐渐凉了。半梦半醒间,林金潼微微哆嗦着,蜷成了一团。
寒疾入骨,即便开春,也没能缓解丝毫。
翌日一早,天刚亮,林金潼起床就去了瑞王的房中,见他没起,就小心翼翼退了出来。
门外,公孙先生轻叹一声,与他并肩而语:“老王爷往常日里,时常可安睡十时辰甚至过之。这许多时日,便多半如此沉睡。前日太医过来,嘱咐过,遇其沉眠,莫要惊动,任他如此,不受世间烦扰地长眠去。”
林金潼看了一眼瑞王紧闭的房门。
想起来师父晚年也是如此,睡得多,醒着少。林金潼便是一次一次地唤醒他,唤到最后,师父平静朝他道:“徒儿,不要白费力气了,师父已是时日所限,非是仙草能延。若来日我再沉沉入梦,就任我如此,不要唤醒了。”
林金潼听从了,当真是没有将他唤醒,那日午后,阳光斜照,师父的气息消散,身躯冰凉。
林金潼后知后觉,怔然坐了整夜。
师父走了。
再也没有人教他武功了。
再也没有人会打他了。
一回神,他的眼角已湿润,泪滴落下。
“不……”林金潼转身推门而入。
公孙先生连忙道:“林公……郡主!”他改了口,看着林金潼跪坐在老王爷的病榻前头,竟尝试去喊他:“爷爷……”
而瑞王听得这微弱的一声呼唤,手指微动,竟慢慢转醒来。
“桐儿,”瑞王艰难地拧过脖子,看他眼眶通红,道,“是谁欺负了你,怎生哭了?”
林金潼摇头,吸吸鼻子说:“是虫子飞进眼睛了,爷爷,你饿了么,我去给你做早膳。”
上午巳时,李煦才转醒,到瑞王院子里,看见这“爷孙俩”竟然坐在院中晒太阳,侃天说地。
瑞王在说年轻时候北伐战事,林金潼听得入迷,不时发问,瑞王记忆清晰,无论他问什么,都能答上来。
公孙先生犹记得前几日瑞王的状态,和现在可是天差地别,他动容地擦了擦眼泪,看着世子爷也跟着凑上去:“爹,讲什么呢这么开心,儿子也要听。”
跟着三人团团坐在一起,中间围个烤火炉。若是老王爷其他子女也回来了,想必这画面更是其乐融融……
但昨夜,长陵王交代过他:“找到小郡主的消息,切记莫要传出去了,就算是家里人也是如此。”
林金潼毕竟是男扮女装,知道的人多了,泄露的风险也就更大。
快到午时,林金潼将老王爷搀扶进里屋坐下。
问公孙先生:“我四叔今日不来了么?”
公孙先生答:“这个点,四爷想必刚从宫里出来没多久。”
“哦……”林金潼忽地想起什么来,“对了,老先生,这个还给你。”
他将那日世子硬要给自己的钱袋掏出,还给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见状眼皮一跳,假意推拒,抓着银袋不放松了:“不可、不可,郡主这是做什么……”
林金潼“哎呀”一声:“都是一家人,钱不钱的没什么,你一辈子才攒了七十九两银,这么多年月俸也没怎么涨,我不要你的钱,我拿着没什么用……”
“那怎么行……”公孙先生主要怕他反水,想了想还是掏出几块碎银给林金潼,“这些给郡主,郡主收下吧。”
“好…那我收下了。”林金潼只好收下。他之前饱受了没钱的苦恼,跟了李勍之后,身上的银子压根没花过,在长陵王府吃穿不愁,买什么都有裴桓掏钱。
正午时开餐,李勍到了。
“爹。”李勍跨过门槛,身上还穿着朝服,是寻常的绯色,他家中有先帝赏赐的四爪蟒袍,但已经深藏了许久不曾穿过。
“四哥来啦!赶上吃饭了。”李煦捏着筷子,“快坐。”
林金潼跟着喊:“四叔。”
李勍坐在空位上,恰在林金潼身旁。瑞王只能吃些流食,就算李煦素来铺张,也不敢造次,这桌上四菜一汤,极为简朴。
李勍吃了一口,眉心微蹙:“这是莲子粥?”
李煦:“是啊,莲子银耳粥,怎么了?”
“没事。”李勍将林金潼面前刚吃了一口的粥碗推开。
林金潼不明所以:“四叔?”
李勍道:“莲子和银耳性寒,你不能吃。”
说完侧头唤来下人:“给郡主换别的。以后厨房别做性寒的食物给郡主。”
他交代完,扭头看见林金潼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眸光明亮,四下还有旁人,李勍不好面上让他不要看自己,桌下,抬脚轻轻在他腿上一碰。
林金潼下意识朝桌下看去,四叔踢我?
他又看向李勍。
李勍面不改色道:“先吃菜。”
林金潼“哦”了一声,动筷去夹绿豆酥。李勍再次伸手挪开盘子:“绿豆也性寒。”
林金潼:“……”
“那我能吃什么?”
李勍指了指桌上其他的菜:“剩下的都能吃,多吃肉。”
一旁,李煦看看四哥,又看看林金潼,见二人相处异于常人,想起林金潼说的话来,他背过脸嘿嘿一笑。
瑞王今日起得早,精神奕奕,醒着三个多时辰,方才在下午开始打盹。
随即,李勍命人将自己在瑞王府的书斋收拾出来,打算亲自给林金潼上课。
他交代下去,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打扰。
林金潼听见上课,还以为是教自己读书习字,等裴桓将他带到后,林金潼还未走入房内,就嗅到淡淡的纸墨香气。
整个书斋仿佛是被书卷的香气所包围,林金潼走进去,瞧见左右两壁,都是上至梁下至地的书架,每一层书架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籍。书架上还错落地放置了几个玉瓶,其中插着几枝新折的柳条。
中央,一个精美的雕花窗户正对着一张楠木长桌,斑驳阳光透过细密的雕花投在桌上。
而李勍就坐在那张桌子的对面,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王羲之的字。
林金潼左顾右盼,发觉偌大书斋只有自己和李勍在。
“四叔。”他喊道。
李勍抬眸,午后的阳光染在他深邃的眉眼处,他招手:“潼儿,来。”
林金潼控制不住朝他走去,心生异动。
李勍指了指身侧的椅子:“坐。”
“好。”林金潼坐下,看见桌上一侧放着几本书,中间放着一张看着有些年头的白玉石棋盘,“四叔,是要教我什么,下棋么?”
李勍点头:“潼儿可会下棋?”
林金潼老实摇头:“不会。”
“今日教你下棋可好?”
中盘如江湖中行走,周旋于诸侯之间,这棋艺一道,能让林金潼从懵懂无知,快速蜕变。
林金潼继续点头:“好,我学,怎么下?”
李勍耐心十足,先讲解了一遍规则,又在棋盘上布了最简单的棋局。旋即将黑子给他:“你认为该下到哪里?”
林金潼虽然聪明,但从来都不是什么琴棋书画的料,本来就听得稀里糊涂,这下都懵了,拿着黑子,手在棋盘上挪来挪去:“……这儿?”他观察着李勍的表情。
见状不对,赶紧换个位置:“这里?”
李勍表情没有变化。
“是不是这儿?”林金潼继续变化,然而他变化无端,没有一个位置是对的,李勍有些无奈,可也没有说他,握着他的手将黑子落下:“是这儿。”
“哦哦,原来是这里。”林金潼抓了下头,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又看向李勍。
他学得慢,但李勍不恼,问他:“知道为何下这里么?”
林金潼稍显心虚:“我……不知道。”
李勍解释:“这一步,叫作‘天元’,犹如将军首次出征,选择的是最关键的营地。你之前的选择,靠近山脚,太易受制于人。此步,正位于棋盘之中央,使你能够自如地应对东南西北之变化。”
林金潼似懂非懂:“下中间就行了么?”
李勍摇头:“这是棋盘,你将它看做一个江山。”
林金潼“嗯嗯”两声。
“这是棋子,是你的将士。”李勍点了点黑白二子。
林金潼点头。
“棋子守己方之地,牵制敌方之动,与朝堂上的布局无异。此步,犹如在群山之间建立关隘,可御敌而守,又可出征而攻。”
林金潼还是望着他,脸庞些许迷茫。
这对他太过晦涩难懂了些。
李勍不厌其烦,一遍遍耐心教导,期望能将道理通过棋局来阐述给他。
教孩子,是要费心些。
而李勍的棋艺是自学的,他自幼便知晓讨好先帝和太傅,知道二人喜对弈,便翻阅所有能接触到的棋书。
棋局千变万化,但世间统共也就那么多个棋局,李勍只看了一遍,就全部记住了,就此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林金潼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这一天下来,也没什么成果就是了,看他累了,李勍让他休息片刻,林金潼趴在了桌上,忽地想起一件事来,目光朝向他问道:“对了,四叔你今日怎么在桌下蹭我啊?”
自己分明是在踢他,提醒他别看了。
李勍不想解释,抽出一本书来翻开,平静道:“没注意。”
“哦……你没注意,是不小心的。”林金潼趴在桌上,眼睛转了转,见他低头看书,暮色尽染在修长手指,已是酉时,光亮渡在李勍英俊挺拔的侧脸上。
林金潼闭上眼睛,将脑袋埋在胳膊肘中,佯装睡着了般。
旋即,也悄悄抬腿,无声无息地靠过去,小腿在李勍腿上蹭了两下。
他是图好玩,但李勍手指一颤,几乎是瞬间,就有痒的感觉爬上来。
他抬眼看向少年。
林金潼继续装睡,半晌听见没反应,以为是蹭到椅子腿儿了。索性上了手,悄悄伸过去,手指刚搭上带着体温的大腿,就忽地让人一把捉住了。
李勍逮住他的手腕子,有了恼意,连名带姓喊:“林金潼,你要做什么。”
林金潼慢慢从胳膊肘抬脸,露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来,望向李勍:“啊?四叔,我没注意。”
李勍被他撩拨得火气重了,语气也跟着重了:“谁教的,又是王嬷嬷教你的?”
“不是啊,”林金潼两只眼睛都露了出来,天生的狐狸眼,此刻却显得无辜,下巴支在胳膊上,“四叔你教我的啊。”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李勍让林金潼说得哑口无言, 最后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身体不适”,竟直接打道回府了, 走得时候步伐仓促, 好像忙着回去办什么事一样。
徒留林金潼在瑞王府, 半是疑惑, 半是难受,怎么又把四叔惹生气了……
“咦……”李煦的声音从他身后冒了出来,“我四哥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动怒的。”
说实话, 李煦觉得四哥虽富有盛名,凡事亲力亲为,在民间谋了个贤王之称, 但一直戴着面具生活,也挺辛苦的。
不过, 李勍虽然对外脾性温润, 对内则不然。
李煦总是不遗余力惹他生气, 时常会挨他的打。
但李煦还从没见过,有旁人能将他那菩萨四哥惹怒的。
今日居然给林金潼上了半天课, 冷着脸就走了,走得还那么快。
“五叔,”林金潼抬头看向李煦,“那四叔生我气,是说明我已经是内人了么?”
“噗——”李煦差点没呛得下地府,纠正他道,“内人这个词!你可不能随便用!这个内人啊, 指的是男人的妻子。你呢,你是男人, 充其量是男宠,不能是内人。”
林金潼还是疑惑:“那我又是四叔的男宠,又是四叔的侄女,哪个是正确的?”
“当然是男宠了,你跟他又不是真的有血缘关系。做郡主也就只是暂时的,哎,我发现你什么都不懂,”李煦朝向他,本来想勾肩膀的,又忍住了,“你说你有个师父是吧,你师父都教过你什么?”
林金潼掰着手指:“弓箭,长剑,弯刀,心法,点穴,奇门……”
李煦咂舌:“这么多……不是,就光教你习武了啊?”
林金潼点头。
李煦好像有点明白了,视线定在他的清澈的眼底:“我知道了,大侄女,你不是生来就是断袖吧,你是因为不懂。”
林金潼露出迷茫之色,根本不知道何意。
“什么叫生来是,生来不是?”
“可怜的傻孩子,被我四哥哄骗咯。”李煦自己在女人堆里摸爬打滚,经验丰富,见他这副单纯模样,实在忍不住了,“你随我来,我替你师父好好教教你。”
李煦将林金潼带到房中,由于二人院子只隔着两堵墙,裴桓也只是守在门外,不过竖起耳朵在听。
李煦这会儿教林金潼的,才是最开始李勍想让王嬷嬷教导的天理人伦、礼义廉耻。
“你学奇门,那你知道太极吧。”李煦寻来纸笔。
“嗯。”林金潼点头。
“暂且不论别的,咱们先说阴阳之道,”李煦指着他刚刚画好的太极图,“此太极图中,阴阳相济,象征着万物的平衡。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男为阳,女为阴,阴阳合璧,方为完整。所以男人和女人,才是天造地设。而男人和男人,便是同为阳的两者相聚,又当如何?”
说罢,他用笔蘸上浓墨,坚决地将太极的白色部分覆盖,问:“这是个什么?”
林金潼:“是个饼。”
李煦笑了:“对,就是病,两个男人在一起,违背天伦,失去阴阳平衡,不是有病是什么?本来呢,是不应该的。”
林金潼听懂了,听得非常懂了。
他说:“所以,断袖是不对的。”
“自然,这是违背自然天道的,所以你看本世子,从来不玩弄男人。”公众号梦白推文台他话锋一转,“不过事物既然存在,必然有其道理。你和我四哥这种吧,虽然不对,但不是不行。”
李煦是先入为主,引导他的认知。
林金潼又问:“既然你说不对,为何又说不是不行?这不是相互矛盾么。”
“既然你说它是个饼,”李煦拎起未干透的纸,“饼可以吃对吧,饼能存在,太极也能存在。大侄女,懂了吧?”
林金潼看着纸:“好像……懂了。”
李煦又道:“所以你觉得,你是喜欢男人多一点,还是女人多一点呢?”
“男人吧,”林金潼开始数,“我喜欢师父,喜欢爷爷,喜欢你,也喜欢四叔,喜欢裴桓大哥,喜欢天痕哥哥,还有元琅……你们都是男人。而我也不认识两个女人,嗯……有个婆婆,”他点头道,“说起来还是喜欢的男人更多。”
李煦抓狂:“不是问你数量啊!”
林金潼:“那是问什么?”
“问的是程度,”李煦想了想,“假如一个男人不穿衣服,和一个女人不穿衣服,同时站在你面前,你觉得你更喜欢哪个?更会被谁吸引住目光?”
林金潼茫然地看着他:“我也不知道,他们穿衣服和不穿衣服,很重要吗。”
李煦开始抓头:“这问题要搞清楚,不然总觉得我四哥不是人。罢了,过几日我带你出去。”
裴桓听了全程,他自然不知道李煦的打算,还觉得世子非常有一套,教得很好。
林金潼白纸一张的性格,偶有过界的言语行为,早就让裴桓不知如何是好了。
深夜里,他回了长陵王府将发生的事一一禀报,不过省去了某些对王爷的诋毁。
李勍听完道:“既然李煦明日还要继续教他,便让他继续吧。”
一旁,天痕听得奇道:“想不到世子平素看着不着调,竟然有这样的学识。”
李勍道:“我这弟弟只是看着轻狂,他自幼便是神童,聪颖绝伦,只是不喜在外显露。”
既如此,明日他就不去教林金潼下棋了,让李煦继续教导吧。
翌日,李勍下朝后来了瑞王府一会儿,也没跟林金潼说上两句话便离开了。
林金潼沮丧地想,四叔果真是生气了。都不肯教自己下棋了。
不就是踢了他一脚么,怎么至于这样啊。
难道是因为自己学得慢,他嫌自己笨了?
林金潼可不觉得自己笨,一节课能学会什么呀。
还好有五叔在,五叔教他的东西,可比下棋通俗易懂多了。
一连几日学下来,林金潼感觉自己懂了不少东西,和李煦也变得几乎无话不谈起来。
这日下午,李勍刚到瑞王府没多久,便被天痕从瑞王府叫走了:“王爷,成王殿下来了。”
成王为感激诏狱中长陵王相救的大恩大德,特地命人带了一张拔步床,几箱金银珠宝、百匹上好的江南丝绸来。
李勍照单全收,并未推拒。
成王离开的时候,忍不住春风满面。素来以清高自居的长陵王此次受了自己的礼,虽说这些礼品在长陵王看来不过是小物,但意义非凡。这无疑表示长陵王与自己意气相投。倘若有他助力,那自己夺嫡,岂不是又添几分胜算?
成王走后,李勍吩咐管事:“将成王送的东西收进库房,再把上回皇上赏下来的丝绸一并拿出来吧。”
天痕:“王爷可是要做衣裳了?”
“嗯。”
不过李勍衣裳够穿,他不太爱添置新东西,四季常服就那么几套换着穿,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但他上有老爹,下有个弟弟,养这么多得力手下,一年四季,总不忘让人给他们添置新衣。
李勍挑了几匹质地柔滑的金银丝锦:“给瑞王量裁几件凉快的春装,世子那里也做几件。”
继而选了几匹颜色素净的名贵緼缎和夹纱:“这几匹缎子,给郡主再做几身春夏衣裳。”
“郡主……”天痕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为了不穿帮,也只能跟着改口道,“那给郡主做女装,还是男装?”
李勍思量了下:“各做几套吧。”
天痕:“那是不是要去瑞王府,让裁缝给郡主裁制新衣?”
李勍看一眼天色,已经日暮了,正该去瑞王府看看爹。
找王府的裁衣官给林金潼量制女娘装显然容易出差池。
但量身不是什么难事,尺子一码就知道,让裴桓给他量便是。
这厢,李勍这边在准备给林金潼做衣裳,瑞王府那边,也在为刚刚寻回府的小郡主裁制新衣。
瑞王大手一挥,命人将府库珍藏的名缎、裘皮都拿了出来:“春夏秋冬四季常服,先各做个三十套吧!”
裁缝吓得手一抖:“各做三十套?王爷,加起来就是一百二十套啊。”
瑞王虽虚弱,声音却不容置喙:“你有意见?本王说各三十,便要各三十。一百二十套!我还嫌少了。”
林金潼也不免扭头回来:“爷爷,一百二十套太多了些,我还在长身体,穿不完那么多,就穿不下了。我听说这上等的绸缎,在江南要一台织机、两位巧手的纺织女,历时月余,方能织出这样的精致与华美。如此之费心费力,若因我而被浪费,岂不是辜负了那些勤劳的手艺人?”
瑞王惊奇道:“我们桐儿还知晓江南布匹的情况?”
“是五叔讲给我听的。”
李煦给他上课,讲的杂,但林金潼都喜欢听。
瑞王哈哈一笑:“煦儿倒是照顾你,既如此,那四季常服,各给你减半,做十五套如何?”
“四套吧,”林金潼想了想,“分给四叔五叔再各四套,爷爷也各四套。”
“爷爷穿不了那么多,新衣裳啊,留着给你们穿,你四叔五叔呢,自幼都是锦衣玉食,没那么讲究。”瑞王下了决定,“这样,你穿十套,他们各自两套,爷爷做一身衣裳便够。”
瑞王虽然最近精神好了,见到孙女,还想再活几年,但显然这不现实,这四季常服,他做那么多新衣裳,如桐儿所言,不是浪费么?
瑞王指着裁衣官:“先给郡主量量身吧。”
量身么……
林金潼看向裁衣官,是个中年妇人。
他有些紧张,怕被摸出来是男子。
“郡主。”裁衣官声音恭敬,“奴婢先给郡主量脚。”
“啊?先量脚么……好。”
林金潼脱了鞋袜,抬起白皙而骨节分明的一只脚来,裁缝蹲身分别量了,在纸上记下尺寸,这尺寸……比一般女子脚要大好些。
裁缝虽然疑惑,但也不显,起身绕到他身后:“奴婢再给郡主量脖围和肩膀。”
“好吧……”林金潼看向帘子后面,瑞王精神头没有上午那么好了,他求助的视线望向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也紧张得生汗,道:“王爷,您是否要回房歇息了?”
瑞王稍显疲倦的声音道:“等桐儿量完身吧。”
布尺带紧贴后背,女裁缝摸到郡主挺拔且带有薄肌的后背,心生疑惑。
郡主看起来瘦,背上怎么还有背肌啊……
李勍进来时,正巧看见裁缝在给林金潼量腰,林金潼有些僵硬,望向他声音有些可怜地喊了一声:“四叔……”
李勍不动声色挥手:“你先下去吧。”
裁衣官不明所以,连忙告退,李勍一只手拿过裁缝的布尺带:“留着。”
“是……”裁衣官禀退。
李勍将尺带随手搁在林金潼手心里,便走向瑞王:“爹,今日可有用膳?下午睡了多久?”
“吃了,吃了的。”瑞王道,公孙先生也出声:“上午老王爷是卯时醒的,郡主也卯时醒,就煮了粥过来陪老王爷说话,午后睡到了快酉时,方才才醒,正说着给郡主量衣呢。”
最近瑞王的状态是越来越好,李勍也发现了,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林金潼的缘故。
那头,林金潼正拿着尺带,给自己量腰,不过这尺带他第一回用,没弄明白。
公孙先生想带瑞王回院子,然而瑞王自个儿不乐意,目光始终在林金潼身上:“桐儿,怎么自己在量,给你量身的裁缝去哪儿了?”
李勍蹲身道:“儿子府上的裁缝上回给潼儿量过身,不需要再量一次了。我先送爹回房。”
“静声啊,”瑞王朝林金潼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对李勍道,“桐儿他爹娘都走了,知道你们的好,今日裁制新衣,我原想给她做四季常服各三十套的,谁知她不肯,后来我说做十套给她,她也不肯,说织布工人不容易,这些上好的布匹要给我做,给五叔做,给四叔做衣裳,还说要给继忠做新衣。你说,这是不是个好孩子?”
知恩图报。
李勍也看了眼林金潼:“是好孩子。”
瑞王一笑:“这么好的孩子,光是老爷子我疼可不行,你这个做四叔的,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的,将桐儿当做你自己的孩子疼爱吧。”
瑞王是怕自己一走,孙女便无人照拂。她没有父母,跟着谁好?李煦?还是李勍。
瑞王今日思量很久,决定还是让李勍多照看着,仿佛交代遗言般笑着说完。
李勍点头,低声应了:“儿子会好好待潼儿的,当做自己的孩子般。”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林金潼没想偷听的。
但他耳力从小就好, 也听见了四叔那句,说要将自己当做他的孩子般,视如己出。
他愣愣地抬眼望过去, 又不想让人知晓自己偷听到了, 很快便垂下头来, 手指环着那根布尺带。
四叔那句话是当真的, 还是骗爷爷的?
林金潼当真了。
旋即,瑞王又慈祥地将林金潼唤到跟前:“桐儿过来爷爷这里。”
林金潼走过去,跪坐跟前:“爷爷。”
他每回都是如此, 因为瑞王坐轮椅,所以林金潼总是跪坐着,说他也不听。
瑞王招手命府中的小丫鬟捧出府库的珍藏, 满满当当的珍珠、玉簪、金镯和各色翡翠,排成一行, 光彩照人。
“桐儿, 你看看这些珠宝, 可有喜欢的?”
林金潼本就不是女子,没有这种爱好, 见了这样精致华贵的珠钗玉饰,也并未被迷住视线。
他绾发用木簪用习惯了,但为了讨爷爷开心,林金潼选了好些首饰,瑞王果真心情大悦,说:“你们女儿家就是得好生打扮,”继而他又疑惑地看了看四周, “我指给你的丫鬟呢?怎么不帮你盘个好看的发髻?”
林金潼解释:“我素来不喜欢那些繁复的东西,爷爷, 不关旁人的事。”
那些丫鬟都让公孙先生打发走了,不让她们贴身伺候,以免林金潼身份败露,丫鬟只在白天将院子打扫一番,林金潼的头发都是自己束的。
瑞王神色有些呆滞地想了一会儿,又疑惑道:“那裁缝去哪儿了?可给你量完身了?”
同样的问题,他问了第二遍,且不记得李勍已经回答过他了。
这是又犯糊涂了。
李勍站在一旁出声:“爹,已经量完了。”
“量完了?量完了啊……好,好。”像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一样,目光里空旷如也。
公孙先生默不作声推着轮椅,将瑞王送回院子。
偌大花间,只剩林金潼和李勍还在。
林金潼站在他身前道:“四叔,多亏你来得及时,支走了裁缝,不然我就要假装肚子疼了,可假装肚子疼,府医又会来。”
李勍目光扫过他身上的裙子,穿着虽合身,却有有种不合之感。也只有瑞王看不出来这是个少年郎了。
李勍道:“还没量完身是么?”
“还没。”林金潼摇头。
李勍唤道:“裴桓。”
裴桓随之进门,李勍吩咐:“给郡主量身。”
“是。”裴桓由于不常做这样的工作,显得有些拘谨。他轻轻地拉长布尺,先从头量到脚,再到脖颈,然后是肩膀、胸口、腰身及臀……
李勍本着避嫌的态度,让裴桓去量,他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何总觉得碍眼起来。
因着裴桓身材高大,加之不熟练,几乎像是将林金潼圈在怀里般,手指不免重复触碰到他的身体。
林金潼倒一无所知,张开胳膊任由裴大哥“上下其手”,眼睛却看向李勍。
量腿时,由于裴桓太高了,甚至得蹲下来为林金潼服务。
李勍的眉心渐渐蹙地深了起来。
林金潼第一时间发觉了。
四叔表情怎么莫名其妙就变臭了啊?
裴桓量完后起身,向李勍说:“王爷,已经量完了。”
李勍“嗯”了一声:“将数记着,回去给郡主做衣裳。”
林金潼以为是瑞王说的那四季常服各五套,未太在意,跟屁虫一样跟着李勍去用晚膳。饭桌上,李煦也现身了。
桌上只是些寻常清粥小菜,就像普通人家一般。
李勍并不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祖宗规矩,直接问李煦道:“听闻这几日,你在给潼儿上课?”
李煦端着饭碗:“四哥知道了?也不叫上课吧,大侄女那个师父什么都没教他,我这个做叔叔的,总得教些道理给他,免得他过几天去私塾上课吃了旁人的亏。”
李勍知道他教的好,但也没有夸赞。
“七日后二月十八,”李勍转向林金潼,“记得是什么日子吗?”
林金潼接道:“是去黄大人府上上课的日子么?”
“嗯,让李煦跟你一起去,”李勍语气平和,“昨日我去见过黄大人了,跟他说明了这件事。”
“什么??”李煦猛地搁下碗,“不是,四哥,怎么我也要上课啊?”
“你三月生辰加冠,便有十八岁了。十八还未曾考取功名,你说我为何要你去上课?”
李煦:“功名……考了也没什么意思!考状元易如反掌,虽说是给咱爹长脸了,但那不是惹人恨吗……”惹旁人恨也就罢了,也不是惹不起,惹皇帝恨就不妥了。
李勍沉声道:“考取功名是其一,让你看着潼儿才是真的。李煦,你当黄大人府上的学生都是好相与的么,若为难他怎么办?”
林金潼正埋头吃饭,闻言嘴唇悄悄抿起了一个弧度。四叔还是关切自己的。
“好吧,我去嘛……”李煦勾住身旁金潼的肩膀,唉声叹气,“大侄女,你五叔我啊,这回为你牺牲大了。”
“李煦,”李勍更觉碍眼,皱眉道,“手拿下去。”
林金潼口中一句“谢谢五叔”吞了回去。
但也不能不表示感谢。
他不好眉来眼去,于是乎,林金潼在桌下轻轻踢了踢李煦的小腿,示意他道谢的话等会儿说。
李煦眼睛霎时瞪大了一点,浑身都好像紧绷了,扫了他一眼,余光瞥向四哥,没敢吱声。
等到李勍走了,李煦才敢把林金潼拉到房中,质问道:“你在桌下勾我腿做什么?你勾错了啊?”
“没错啊,就是勾你。”
李煦瞠目:“……你这、这都是跟谁学的!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林金潼疑问:“我跟四叔学的,什么意思?”
“你跟我四哥学的?啊?”李煦更难以置信,“他在桌下那么,那么勾过你的腿?”
林金潼点点头:“有回他在桌下那样,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学了。”
李煦一拍脑袋:“我四哥这么闷骚啊。”
林金潼发问:“五叔,我那样做又错了么?”
“你跟我四哥那样,没错,你俩是那种关系,做什么都没错。但你跟我,就有错。明白么?”李煦严肃脸,定定地看着他。
林金潼问:“跟四叔可以,跟五叔就不行,为何?”
“人之间的相互靠近,某些举止和亲昵,只应留给心中那最特别的人。譬如亲吻,再譬如桌下暗通曲款,又或是更为深入的交-合。小金潼,”他悠然道,“那些行为,只能和真心喜欢的人才可以的,懂不懂?”
林金潼果然睁着一双茫茫然的黑眸看着他。
李煦拍了拍他的脑袋:“罢了,就知晓你不懂。”
林金潼是分不清这种微妙的不同的,他的概念里是模糊的。
知晓他情窦未开,不通情爱。李煦早有准备,从桌下抽屉找出一沓杂书来,神秘兮兮道:“古往今来,情爱经典都在这里了。喏,你把这些书都看懂了,想必也就明白了。”
林金潼忙不迭抱住这摞书,顶上的那本叫《论语》,下面的那本叫《礼记》,下面还有十几本。
林金潼就算再无知,都知道这是什么书:“五叔,这不是四书五经么?”
“你翻开看看里头?”
林金潼随手一翻:“《玉楼春》?”
李煦一眨眼:“嘘,裴桓跟着你,自然不能让他知道我让你看什么玉楼春,金瓶梅了。不然你四叔还不给我一巴掌?”
这是李煦让下面人替他寻来的,说是给人启蒙用的,他只粗略翻了下,都适合林金潼看。
情爱这回事么,多看看就懂了。李煦心中忍不住嗟叹,那位师父究竟教了他些什么,怎会将这门道全然遗漏?
莫非是个太监?
李煦熄灯睡觉,林金潼挑灯夜读,有些故事引人入胜,令人垂泪。林金潼红着眼睛看完一本,又一本。
林金潼熬了三个大夜,将李煦给的所有书看了大半,
他勤奋好学,逐字逐句地深入研读,还认真学了几十个不认识的生僻字。
李勍白日来瑞王府探望,看他模样昏昏沉沉,只有跟瑞王说话时才会打起一些精神。问裴桓道:“这几日潼儿晚上都在做什么?跟李煦上课?”
裴桓道:“世子爷给了郡主一些书看,郡主爱不释手,日夜兼程地沉浸其中。”
李勍挑眉:“什么样的书,他这么大瘾?拿给我看看。”
“四书五经。”裴桓看过一眼,很认可世子爷的教学水平。这才多久,能让林金潼日夜不休地阅读论语,还看哭了,这是什么样的本事?
“四书五经?我看未必。”李勍笑道,“给了他一本棋谱,昨日考他,他支支吾吾,他能看进去孔圣人的书?”
李勍了解李煦,想那多半是什么杂书,思及此,便抬步朝林金潼院子走去,太阳正大,李勍想他这会儿应该在午睡。
的确是杂书,他说的不错。
本该午睡的时刻,林金潼还趴在桌上看书。只不过……
这本书有点不一样,是夹在一本旧书里的册子,是方才不小心掉出来,林金潼才看见的。
一翻开,竟全是图画,连环画。
仔细看了看,像王嬷嬷教他的东西,还分七十二式,杂七杂八的姿势都有。
林金潼眼眶红着还未曾退却,脸和脖子跟着就红成了熟虾。一把将书阖上。
王嬷嬷教他那时,他还不懂,这会儿看了旁的书,隐约知晓什么叫爱情、什么叫爱人了,什么叫伦理。男宠何意,妻妾何意,为何断袖违背人伦,他皆从书里了悟。
所以再看时,林金潼的心境反应完全不同。
手指捏着书册不知所措,心跳狂乱。林金潼手指发颤,继续往后翻,愣是将书册整本七十二页都翻看完了。
身上好似有把火在烧。
他趴在桌上咬唇忍耐着,纸墨倒映进黑眸中,亵裤有湿润之感,又不知怎么办。伸手碰触一下,又猛地收回来。
这图……
那不是两个人么。
李煦教导他,这深入亲近之事,不是跟谁都可以的。
那谁可以?
李勍行至林金潼的院落时,走到门外时,放慢了脚步,让裴桓候在外头,不必进来,李勍独自推门进去。
房间里透着温暖的阳光,书房的窗子敞开着。他眼睛扫视了一圈,很快就注意到角落里散乱叠放的四书五经,那几本书封面泛着旧,却透露出被反复翻阅的痕迹。
《论语》。
李勍伸手拿起翻开,《玉楼春》三个字映入眼帘。他稍稍挑眉,并不意外。
《礼记》。
李勍伸手拿起翻开,《金瓶梅》。
他表情未变,看这些倒是无可厚非,也知道了为何林金潼近日精神不振了,原来李煦给他看了这种书。
罢了,让他知晓男女之情,总比什么都不懂,又老是无知无觉地撩拨自己来得好。
为了他保暖,李勍前些日子特意送来了一张金丝楠木的拔步床。
拔步床遮阴蔽日,冬暖夏凉,犹如个小房间,此刻内里正是昏暗。
李勍步入台阶,瞥见床榻帐帘半落下来,林金潼好似在其间午睡,侧着身微微蜷缩,好似很难受般翻滚了几下。
没睡么?
林金潼的洞察力似乎也下降了许多,李勍走到他床跟前了,昏暗之中,看见林金潼只着中衣躺下,脸色绯红,眼睛湿润,俨然是动情的模样。
瞧见有人来了,林金潼眼睛微微睁大,轻唤:“四叔……”
“你看四书五经,把自己看成了这样?”
李勍低头一瞥,眼神却瞧见金潼的亵裤中央,有一块颜色深了些许。
“我不知道……”林金潼红着脸,衣衫微敞,锁骨露了出来,他赧然地低下头,双膝曲起。
道:“王嬷嬷教过,我自个儿也看过书,但书那些都是两个人,我自己,我、我不知道了。”
李勍一下明白过来:“是头一回?”
“嗯……”林金潼轻轻点了点头,抬眼看向他。
李勍没有说话。
若是世家子弟,十一二岁、甚至更小就该通晓这些了,有专门的教养嬷嬷,通房丫头。
但林金潼是个孤儿,是个武痴。
没人会教他这些。
李勍见他看的都是什么玉楼春之流,以为他动的是男女之情。这动手之事,当是无师自通的,林金潼竟然不会,就这么生生忍着,忍成了这样,汗意弥漫,浑身烧红,嘴唇都让他自己给咬红了。
这情景莫名叫李勍也发起燥热来,别开目光,后退一步,倒不是想走,却让林金潼一把抓住了手掌。
他手心有汗,是湿润的,李勍望去,见少年视线朦胧,难受地小声道:“四叔别走。能不能,教教我。”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李勍低头看着林金潼拉着自己的手指, 指节微曲,抓着自己的手,稍微拨一下就能轻轻拂开。
可视线上移, 又触碰到林金潼有些无助的目光。
若他在自己府上, 给他找个通房丫头来这事儿就算解决了。说不定要不了多长时间。
但林金潼现在还冒充着瑞王府郡主。
且李勍忽地忆起, 黄道长曾叮嘱过, 林金潼的寒疾,只能以至阳之物缓解。至阳之物有裨益,至阴之物有弊害。便是说不能碰女人。
给他找通房丫头是行不通了。
四海为家的孩子, 过去也没人教导他这些。
李勍感受到他拉着自己手心的湿润热度,求助似的,低声道:“很难受么?”
“嗯……”几乎像是呜咽出声。
“我教你, 金潼,手, 握着。”
“哪里, 这儿么?”
“是, 你自己的身体你最清楚。”李勍站在一旁,只动口, 交代他如何去做,林金潼学这些倒快,李勍怎么说,他怎么弄,很快找到办法,林金潼侧身躺着,身上带着衾被, 一只手还抓着李勍的,口中不时溢出一声委屈的“四叔”, 带着轻嗯声。
李勍听在耳朵里,怎么听都不对劲,并非刺耳,只让他仿佛也起了火,格外难忍起来。李勍侧开目光,用平静的声音道:“心里想着什么,便喊什么。”
喊自己算怎么回事。
林金潼想起图画,想起书,又想起李勍,低声念:“四叔……”
李勍睫毛慢慢抬起,目光定定的:“你心里是想着我的?”
“嗯……”他将脸压在软枕上,眼睛浸染水光,目不转瞬望向李勍,“想四叔。”
李勍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这小孩算是彻底让王嬷嬷给教废了。
衾被下微微颤动。
不是不寻常的画面,可李勍不得不移开视线。
“你可以松开了。”李勍道。
“好……”林金潼听话。
李勍无奈低头:“让你松开我,不是松另一只手。”
林金潼摇头:“我不。”
说完拉着他的手更紧了,显然是倔。
少年不肯松开自己,李勍也没法子,没有做强硬将他拂开转身离去的事,而是道:“继续吧。”
“声音小些,”李勍提醒他,“你裴桓哥哥在外面。”
“嗯。”林金潼看过书,知道这有些见不得光,通常书里那都是黑灯瞎火,夜深人静才做。
他看着李勍,唇缝流露的变得轻而压抑。也就是片刻工夫,极快的一下,李勍的面孔在视线里清晰,再变得模糊。脑中如絮,绕成团状,不知章法,林金潼鼻间溢出轻哼。似有白光自眼前闪过,他刹那失神,忍不住闭上眼睛。
林金潼在发抖,但不是寒疾发作的颤抖。
相反,他感觉全身都有股热流在涌动,又好像全身的气力都消散了,可是舒服得过头,像是初学轻功,脚尖落在竹叶尖尖上摇晃。转瞬即逝的感觉让林金潼留恋,复又伸手去,还想再来一次。
李勍以为他要擦拭,递了手帕过去,却见他又来,李勍方才喝止:“停了。”
林金潼望着他。
李勍闻见一丝气味弥漫,道:“擦干净,换衣裳。”
林金潼:“哦……”
他照做,老师怎么教,他就怎么学,将手指也擦了,轻声问:“四叔,一天是不是就只能一次?不能两三次?四五次?”
“你还想一日几次?”
“不行吗?书上不都是一夜七次?”
“自然不行!”李勍声音高了些,“李煦都给你看了些什么书!”
林金潼闭了嘴。
李勍像他这么大时,因身份尊贵且得龙宠,胆子大的宫女直接爬了床。李勍定力强,不为所动地将人打发走。
他忍耐惯了,忍耐到了今日,从来不觉得忍耐有何难的,他骨子里天性便是隐忍的。
是近日才开始觉得,要养个人在身边了,自己的忍耐力好像已经到了边缘。
林金潼还在问:“那四叔说几日一次好?隔一日么?”
“隔一日也不好,你年纪小,此举对身体多有损,十日一次吧。”
林金潼不同意:“有损吗?我怎么觉得没损呢。”
这么好的滋味,怎么会对身体多有损,他简直纳闷。
“你年长还是我年长?听着话。”李勍看他眼睛还残留几分朦胧湿意,眼尾泛红,将他的汗湿的手拂开,“你那些书,我暂且给你没收了。明日别跟李煦上课了,跟我学棋。”
“下棋啊……”他面露难色。
李勍:“你不愿学?”
林金潼没吱声。
五叔教的东西,上天入地,可比下棋有意思多了,四叔讲的什么棋盘江山,这个局那个局,他是听不懂的。
但林金潼又怕拒绝上课,日后四叔再也不肯教自己了,为难地摇头:“不是的四叔,我愿意学棋。”
看他这么一脸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妥协的模样,李勍懒得说什么:“收拾一下,将亵裤洗了,莫要让人看见。”说完,便直接转身走出光线昏暗的拔步床。
走出后,光线清明,那似有若无的气味也淡了,李勍手掌虚握,还残留着林金潼手掌的汗意。
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身体紧绷着。
脑中一闪而过,是少年潮红的双颊,殷红嘴唇,喊他四叔。
这称呼……
实非礼义所允。
李勍走到书房,要将林金潼那些书给尽数没收,林金潼鞋都没穿好,就跑过去抢:“别全收了成么?”
李勍不为所动,推回他的手:“学了棋再还给你。”看得多了,杂念便多,还怎么学尔虞我诈?
“那四叔开恩,留一本给我吧……”林金潼伸手去拿底下藏着的一本,倒真让他抢回去了,飞快地揣怀里了。
林金潼看了那么多爱情小说,还算知道,那图画书叫秽书,是见不得人的。
李勍只来得及瞥见一眼,什么七十二?
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书。
李勍:“什么书,我看看。”
林金潼一口:“我不。”
李勍摇头叹声:“……罢了,就让你留这一本。”
“谢谢四叔。”他嘴角一弯,松了口气。
李勍走出房门,看见裴桓抱剑站在院子里,朝自己走来。
李勍将书全部递给他道:“听了多少?”
裴桓接过抱着,低目道:“王爷,属下没听。”
听到林金潼让王爷教他时,裴桓就不敢再听了,走到院门角落,捂住了耳朵。
背后,林金潼赤脚追出来:“四叔又要走了么?”
“潼儿,不穿鞋就别出来了。”李勍转过身,又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好四叔,“回去将我给你的棋谱好生看看,认真看,明日我要考校。”
林金潼迈出来的脚,又慢慢收了回去,有气无力:“四叔慢走……”
裴桓将杂书都抱回了长陵王府,一一清点,有些还是明令禁止的禁书,世子胆大包天,竟胆敢用孔孟之书掩盖这样的秽书。
正欲把这些东西都扫进自己床底下,却听王爷出声:“放我书房里吧,改日还要还给他。”
这些书放在王爷书房,未免玷污。
裴桓却也只能照做,将杂书放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底下。
王爷还道:“裴桓,你回去后,若看见他挑灯夜里看书,就将烛火都灭了。”
“是。”
此时,天痕走进书房。李勍抬首,听其禀报道:“王爷,岭南那边传来消息,事成了,岭南王已经撤回了通缉令。”
——半月前。
李勍命人在义庄中寻了一具和林金潼年龄身高相仿的无名男-尸,丢弃在林金潼逃生的河流中。
没几日,男-尸被人发现,已然泡得浮肿不堪,分辨不出面容。
衙门捕快将浮尸抬进岭南王府:“王爷您瞧,这是不是通缉的那刺客?”
岭南王看一眼就作呕,因嫡子一死,大受打击,满脸憔悴:“你是存心来气本王的!这般恶心,去,你们都去看一眼,跟刺客交过手,认得他。”
身旁数人都纷纷看了一眼浮尸。
旋即面面相觑,这样了,谁还认得出?
有人道:“这衣服的确是那刺客当日穿在身上的,我记得!”
另一人道:“在下那日便说,那寒潭他定然死路一条!想必是水下暗流将刺客尸体冲到了河中,流到了下游。”
如此便结了案,刺杀岭南王世子的真凶林少侠尸首已经寻到,东南西北的通缉令,一夜之间沦为废纸。
翌日上午,镇北侯府。
镇北侯韩肃与太子少师张仲达在书房商议,韩肃四十来岁,正值壮年,征战沙场,孔武有力,说道:“成王前几日造访长陵王府,听说送了不少东西,长陵王收下了。张大人,这个长陵王究竟何意?”
张仲达思索道:“上回长陵王派人来送信,已是示好,既然成王送礼,我们也送礼。但我们不送长陵王。”
“那送给谁?”
张仲达老神在在,压低嗓音:“瑞王。”
韩侯爷蹙眉:“瑞王?他都快死了……给他送什么礼?”
“瑞王已届暮年,壮年不再,生机已为垂暮之状,太子作为晚辈,理当面至,亲以温情,再携几分千年人参之类的滋补之物以表孝心,有何不可?朝官也挑不出错处。近闻探子回报,长陵王每日皆往瑞王府,何不让太子直接至瑞王府如何?”张仲达微斟词句道,“不妨一并让韩小侯爷同行。”
“此事宜缓,勿需招元琅参与,”韩侯爷摇首,“瑞王儿媳为丁氏之人,那丁家就是我带人去抄的。他儿子李常为丁氏发声而亡,事关恩怨情仇,韩家出面不宜。既是如此,张师傅便伴太子至瑞王府如何?”
下午。
瑞王府一隅,书斋。
林金潼抓耳挠腮地在跟李勍学棋道。
这回比上回通一点了,但还是半知半解,满盘胡乱落子。
至于李勍考他的棋谱。
林金潼昨夜熬夜看完,裴桓这个挨千刀的,三番五次弹熄他桌上烛火,搞得林金潼最后只好用瑞王给的夜明珠照明,趴在被窝里熬夜,将棋谱全背下来了,一个子一个子地在棋盘上给他复原了,整本棋谱,一个错处都没有。
李勍心下意外,夸赞道:“潼儿有天分。”
林金潼腼腆:“是么,我也觉得我有些天分。”
但李勍问他这局中有什么意思,他就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围追堵截?”
李勍不言。
林金潼试探:“围魏救赵?”
“调虎离山?”
“金蝉脱壳?”
李勍:“够了。”
林金潼眼神亮起:“四叔,我是说对了么?”
李勍无奈看着他:“你是打算将三十六计全蒙一遍么?”
林金潼看来是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奈何只学其皮毛,不解其中深意。
这时,天痕进来了,道:“王爷,太子和张大人来府上探望瑞王了。”
李勍嗯了一声,没做太多反应。指尖落下一枚白子,对面,林金潼摸了摸鼻子,试探性地下了一步,马上又拿起:“不对不对,我下错了。”
“这里?不对不对……”
林金潼反复悔了好几次棋,李勍也不说他,满盘都在让他,给他喂子,最后终于让林金潼赢了。
“我赢了?四叔,我怎么将你赢了啊!”他眉开眼笑,继而意识到,“四叔让我棋了是不是?”
李勍点头,嘴角含笑:“让了,潼儿,赢棋的滋味如何?”
“挺好的,”听他让棋,林金潼并无懊恼之意,“若四叔不让我呢?”
“不让你的话,你走不出三步。”李勍将桌上棋子收回罐子,慢慢道,“落子无悔,今日我任由你悔棋,来日旁人可不会由着你这般出尔反尔。”
“那我不跟旁人下棋不就好了?”林金潼收好自己的黑子,主动落子,“再来再来。”
“裴桓,陪郡主对弈,”李勍起身,“潼儿,让你裴桓哥哥陪你几局可好?”
林金潼手持黑子,表情一愣:“四叔要走了么?我们不下棋了么……”
李勍忽略他神色的失落:“晚一些时候吧。”
旋即裴桓坐到了林金潼的对面,冷面无私:“郡主,请。”
瑞王府,正差一刻申时,李瞻跟随张仲达师傅前来探望瑞王。
然而瑞王的情况似乎并非外间流言所述的病重模样,反之,他神色略显轻松,嘴边还挂着轻微的笑意,还说:“殿下送来的补品,太多了,我吃不下,我这身子骨也无需什么补品。”
李瞻恭敬地道:“皇叔父就收下吧,这是瞻儿的一片孝心。”
他是真心实意来探望瑞王的,他心思单纯,也未曾向张仲达打探其中的深意。
瑞王的确很喜欢李瞻,众多皇子之中,也就太子入得他眼。闻言他温声答道:“也罢,殿下的孝心,那我便收下了。说起我虽年岁已高,但孙女归来,这份欢喜胜过一切。以往常日里的滋补,的确没能让这具身体有多大的起色。”
孙女?归来?
张师傅稍微困惑了下,但没想太多,毕竟瑞王的二子和三子虽无所作为,但早已成家,也有在外地安家的,想必说的是那几个孙女。
谁知瑞王下一句话,就让他彻底愣住。
瑞王问的是身旁老仆:“对了继忠,郡主现在可是在院中休息?”
公孙先生躬身答道:“王爷,郡主这会儿在书斋。四爷亲自教导他研习棋艺。”
瑞王满意地点头,看来静声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张师傅一转念,听得不对了。
郡主,瑞王府的小郡主,孙女,说的恐怕是前世子李常和丁远山长女丁婉之女!
当年闹得沸沸扬扬一案。
瑞王府永宁郡主失踪——
找回来了?!
张仲达斟酌道:“瑞王爷说的可是,永宁郡主?”怎么没有听见半点风声。
公孙先生站在一旁眼皮直抽。为了不让消息传出去,全府上下得了死令,郡主回府一事不得外传。
结果瑞王自己嘚瑟说了出去。
好在张大人不是嘴碎之人。
然而瑞王迫不及待,炫耀般抬首道:“自然是找回来了,我家的小郡主,钟灵毓秀,端正有相,天资聪颖,天上地下,难得一寻……”他滔滔不绝地夸耀起来,张仲达一边恭喜瑞王爷,一边动了心思。
暗中对太子道:“殿下,这瑞王府的永宁郡主如今寻回,或可纳为侧妃。只要殿下向陛下一提,陛下无论如何也会赐婚。”
随即,张仲达假借游园之名,让李瞻去瑞王府书斋拜见长陵王。
李瞻心不在焉:“张师傅,我见了李勍皇叔,又该说些什么?”
“殿下不必说什么,既然长陵王在书斋教郡主下棋,同他对弈便是。”张仲达顿了顿又道,“永宁郡主尚未出阁,若是在书斋见到了,太子可多留心片刻。”
李瞻拧眉:“我留心那个郡主作何?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仲达笑道:“自然是有关系的,皇上正在替殿下择选太子妃,这位永宁郡主,和申府嫡女,一个为正一个为侧,对殿下而言是最好的局面。”
李瞻对他说的这些压根不感兴趣,什么申府嫡女,王府郡主,他心心念念,只有个肆意洒脱的江湖女子。
但张师傅总是逼他做一些事。
他不愿。
可从小便听从张师傅的话,李瞻鲜少忤逆他。
张仲达继续道:“殿下忘了么?您和这位小郡主,从前还一起玩耍过,是认过娃娃亲的。”
那时韩侯府和丁府还未闹掰,两家是世交。
当时是王妃的韩皇后,和丁婉是闺中密友,两家交往甚密,故此永宁郡主和王府小世子李瞻,自幼便是常见,一起打闹戏耍捉迷藏,更是常事。
可李瞻闻言却茫然道:“我记不清了。张师傅知晓的,七岁那年发了一回高烧,有些事就忘了。”
他对永宁郡主完全没有印象了,七岁时的一场高烧,使得李瞻忘记了一些事。其中似乎有一件极其重要,总是梦见,可梦醒却记不起其中场景,只记得那股强烈的心悸感。
李瞻往书斋前去时,林金潼输在裴桓手里已经三局了。
他玩不起,丢了棋子就起身:“不下了!我去出恭!”
裴桓一板一眼,不会像四叔一样,给自己喂子。
说是出恭,其实是无趣,林金潼撇开裴桓出去走走。
瑞王府四周树上的太监,远不及长陵王府繁多。
林金潼无数次想打个太监下来,打听一下宫里可曾有个姓林的、出宫的老太监,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惹祸上身,给四叔添麻烦。
永宁郡主的失踪,他也还不敢问。
因为当年第一次在渡船见到师父时,师父身边跟着一个哑女。
那哑巴小女孩,和永宁郡主的画像,生得一模一样。
这么远的事,林金潼之所以记得清楚,就是因为母亲那时候带他坐船躲避追杀,将他扮作女孩儿。
两个孩子一见面,霎时觉得容颜相像。
瑞王府虽大,却也无聊。
二月梅花已谢,桃花刚出花苞,林金潼坐在花林亭中,抓了一把鱼饵,靠在栏杆处撒下溪流。
李瞻上回来瑞王府,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府邸乃先帝所赐,是燕京所有王公侯爵之中最大的府宅。
且府中凋零,下人稀少。李瞻走得迷了路,一时误入一桃花林,听见溪流湍湍流淌之声,便闻声寻去。
桃花深处忽觅见一人,李瞻视线凝固,犹坠梦中,脱口而出:“林姑娘!”
林金潼闻声抬首,但见小溪流对岸,一月眉星眼、一身白衫的少年郎站在桃花树下,朝自己笑出来酒窝:“林姑娘!当真是你,你可还记得我?”
李瞻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手指。
并未佩戴自己所赠扳指。
他稍有失落,但很快心情就扬起了,因为林金潼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还认出他道:“你是,明敏?”
李瞻字明敏,这表字鲜少有人念得像他这般悦耳动听。
他难以自制,心跳的又轻又快,几欲扑出来般:“林姑娘还记得在下!”
“当然记得,对了,你的伤可好了?”林金潼记得他当日受了伤,忽又想起来,那日是太子遇刺,御林军搜捕。
那眼前这人……
林金潼反应过来了,李瞻就是太子,也就是未来的皇帝。
可他的态度并未因此有任何不同。
不过,林金潼听李煦说过,宫中宦官名册存放在司礼监,李瞻说不定可以带自己入宫。
李瞻闻言笑意盎然,脸颊生粉,仿若桃花盛开:“在下伤势无碍,倒是姑娘……你脸颊的伤……”李瞻隔着一条小溪,望见他玉面无暇,伤痕已然平整,墨发仅用一根黑檀木簪挽起,两边留着几缕碎发,颇有少年之气。而身上所着衣饰,虽颜色素雅,绣样简单,但衣料显然是价值不菲的名绸!
李瞻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蹦到了耳朵里。
林姑娘身份不是普通女子,也就是说,自己若向父皇提出赐婚,想必不会太难。
林金潼毫不在意地摆手,说自己伤势没事。
李瞻便道:“林姑娘,你等我过来。”
他望见有条小桥,提起袍裾快步绕过去,走到亭下,因着不敢冒犯,甚至不敢拾级而上,只隔着一段距离望着林金潼道:“姑娘身在瑞王府…敢问姑娘,是瑞王何人?”
他虽没听过瑞王府有什么姓林的表亲,但不代表没有。许是什么远房亲戚。
林金潼知晓在外人面前,不能提起自己是王府郡主。
他神情泰然自若,随手又撒下一把鱼饵:“我就是一喂鱼的,不值一提,明敏,”林金潼手中一捧晒干的鱼饵,懒洋洋地伸向李瞻,“你喂不喂?”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李瞻身居高位,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养尊处优,, 鲜少有人能以如此亲切自如的方式与他交流。
喃風
林姑娘自然相邀的态度让他颇为欣喜, 一时间忘记了张师傅喊他去书斋见长陵王的目的, 上前一步, 声音略带温和的轻盈,就是磕巴:“嗯,我喂, 喂鱼。”
李瞻小心地接过干鱼饵,目光却忍不住偷瞧向他,瞄向林金潼清晰的侧颜, 开口:“林同姑娘,你当真只是瑞王府一个喂鱼的么?”
林金潼点头:“嗯, 你现在不也是瑞王府喂鱼的?别说话, 嘘, 看鱼。”
李瞻只好将视线落在溪流上,从府中流淌而过的溪流并不湍急, 聚集了十多尾锦鲤。
李瞻怕下回又见不到他,忍不住再次小心翼翼问道:“林姑娘会在瑞王府住很久么?在下过几日,还能来找姑娘……喂鱼么?”
“找我玩可以,”林金潼是想进宫查事情的,又担心身份暴露,想了想侧头看向李瞻道,“十八那日, 我去黄大人府上上课,你若想找我玩, 那就来黄大人府上找我吧。”
一双清透明亮的眼眸,不掺半分奉承,无丝毫敬畏与恐惧,只有纯粹无瑕的清澈。叫李瞻完全离不开目光,手中的鱼饵不慎溜走,接连的几条鱼欢腾跃出水面,宛若此刻他的心在悸动。
“好、好……姑娘,言之为约。我必定会赴黄大人府上寻你!我给你带,带炒栗子!”
“成。”林金潼笑起来,一时又叫李瞻耳廓通红,低下了头。
林金潼不是随便做出这个决定的。
尽管爷爷已经派遣人向那位黄大人送信,宣称将永宁郡主送至他府上受教。
然而,李勍却在事后派人亲至,告知黄大人道:“永宁郡主新近回至京城,性情中带些许含蓄害羞,故装作男儿之姿,女扮男装,与世子爷一同到大人府上聆听经史之学。还望大人替我家王爷,保守郡主女儿身的秘密。”
其中的缘由,自是出于不愿人知其曲,整整十年流亡在外的永宁郡主已安然归来。
这等事,知者越多,林金潼假扮穿帮的风险愈增。
此时,久不见林金潼回来下棋的裴桓朝他寻了过去,恰巧看见太子在与林金潼说话,看李瞻那副专注愚情之态,便知太子眼神拙劣,分不清男女不说,还让个男子给迷倒至此。
裴桓听林金潼说话有分寸,并未告知太子自己是永宁郡主,等听到他让太子来黄府找自己玩时,裴桓略感不妙,立刻现身打断谈话:“殿下可是迷路?王爷有请您过去相谈。”
林金潼看见裴桓,下意识张嘴要喊,但到底克制住了,一言未发。
裴桓更不会喊他了,只看了林金潼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李瞻有些踌躇,还想继续跟林姑娘再相处一会儿,不想去见长陵王了,可裴桓却道:“长陵王在正院等待殿下。”
李瞻只好回头望向林金潼,用眼神告诉他,自己断不会失约。
他一步三回头,跟着裴桓走出桃花林,到底没忍住,问道:“裴将军,方才喂鱼的林姑娘,是瑞王的什么人?”
裴桓神色淡淡:“殿下,属下是长陵王府的人。”
言下之意,他无从知晓。
李瞻理所应当想,既然裴桓不认识,想必是瑞王府的远房亲戚了。
申时末,张仲达带着太子离开瑞王府后,天痕清点了太子送来的礼:“王爷,太子所送之物,不多不少,正是成王的三倍。”
李勍扫了一眼单子,不急不缓地低头呷茶:“成王送一张拔步床,太子送来三张,成王送一百匹丝绸,太子送五百匹。这手笔,是韩肃和张仲达替他张罗的。”他静思片刻,修长手指摩挲瓷盏道,“明日,便去成王府赴宴吧。”
裴桓虽不解其意,但也未问。
王爷心思之深,许多时候哪怕身为身边人,裴桓和天痕也难以揣度。二人只知道,王爷打算让皇子自相残杀,最后扶持太子即位;若太子失利,由其他皇子夺嫡,也是一样的。
目的只有一个,让皇帝这群儿子,只留一个活口,谁活着,长陵王便扶谁登基。
“对了,书斋,”李勍忽地想起了什么来,“潼儿可还在书斋?裴桓,你怎么不陪他下棋?”
“方才,郡主借口出恭溜出书斋,遇见了太子……”裴桓一五一十说了,“太子似乎很喜欢他,问其身份……”
李勍抬眼:“哦?金潼怎么说?”
裴桓:“他说他就是个喂鱼的,太子,”他可疑一顿,道,“信以为真。”
天痕:“咳咳——”
李勍好笑道:“确实是个喂鱼的。李瞻这条鱼,不就心甘情愿咬了他的鱼饵么。”
裴桓:“郡主还和太子相约,说在黄大人府上相见,王爷您看,可要属下阻止?以免郡主身份穿帮?”
只要使计让李瞻禁足东宫一段时间,二人便相见不了。
李勍却只是低目思索,半晌道:“不必阻止,由着去吧。”
天痕忍不住出声:“可林公子是漠国……”
李勍扫过去一眼。
天痕按下言语,随后补充:“郡主身份特殊,背后隐含无限势力。倘若他与太子关系过密,甚或心生情愫,王爷,当郡主归国之日,恐怕对我们不利。”
李勍放下茶盏,淡然道:“我若让太子看着饵,却无论如何也咬不到,永远无法得手,又当如何?”
“可是……”天痕还是忧心,这段时日,他算是了解林金潼性格了,道,“郡主性情真挚且渴望感情,太子亦然是个真性情的痴心儿郎,若一心追求,我怕他陷入其中……”
李勍缓缓转首,道:“你是想说,金潼单纯,会轻易倾心于太子。”
天痕点头,毕竟自己给林金潼牵个马,他都想跟自己回家。
而裴桓不过是背他纵上城墙,他就已愿意随裴桓而去。
就这般性格,喜欢上性格温润的李瞻,只是时间问题。
李勍自有主意,慢声道:“在他对太子动心之前,便让他先对他人生情,这感情,便无由转移。”
天痕忽解其意,睁大眼睛:“王爷难道打算牺牲自己,让郡主对您生情?!”
李勍摇头,并不为他冒犯之言所恼,目光扫过天痕的脸庞:“要找个信得过之人,人选,暂还未定。”
天痕猛地哑然,默默后退一步。
天痕最是害怕断袖,李勍不会为难他。
至于裴桓。
李勍朝他看过去,裴桓只是忠心耿耿地垂着头,一贯地沉默着。
“裴桓,你今年二十有几?”李勍问出声。
裴桓道:“二十有七。”
李勍想,少年尚且年轻,裴桓这年纪配他老了些。
他摇了摇头,裴桓不知王爷为何摇头,但又害怕这活落到自己头上,虽然不讨厌林金潼,甚至称得上喜欢,可他实在做不来断袖,便说了句:“王爷,属下已有婚配,前日兄长见我,让我于今年完婚。”
李勍闻言温声道:“你跟我在回疆清苦日子过太久了,裴桓,等今年完婚,再留个子嗣吧。好好享一享齐人之福。”
脑海中过了一圈人影,李勍甚至想过了李煦,但李煦……还是罢了。心底有一闪而过的念头,但最后视线又落在了天痕身上。
天痕不知是不是方才一直在做思想斗争,此刻竟主动上前一步,坚定决绝道:““王爷,天痕愿为大业献身,愿做那断袖之人,使林公子与我情投意合。”
李勍朝他看去,天痕二十有一,论年龄,与林金潼是相配一些,论长相,实乃剑眉星目,且论及身段,天痕身经百战,剑法高超,其四肢尽显修长而赋有力量,整体身形矫健颀长。
李勍忽略心底微妙的一点不愿,淡声道:“天痕,这事你做得来么?你可是深思熟虑?”
“我……”天痕想起林金潼手持树枝在林间舞剑的模样,又想起林金潼穿着女装,和女子有些区别但不大,这些时日他跟随王爷左右,反倒和林金潼相处得很少。
他想,若真让自己做这种事,若是林小公子的话,似乎也能做到……
天痕脸色微红:“属下已深思熟虑,属下可以。”
有人愿揽此差事,还是跟随他身边多年的天痕,李勍理应欣慰的,可他心情却没有任何起伏,反而略感烦躁。
李勍平静的声音道:“如此,换你跟在金潼身边。裴桓今日随我回府。”
天痕垂首道:“属下领命!”
过不久,李勍将天痕带到书斋,隔着窗户,望见林金潼趴在罗汉床上看书,看得入神。
李勍眼力虽好,却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书,想来不会是好书。
李勍侧目,打了个手势,让天痕等等。
他要去看看,林金潼在背着他偷看什么禁书。
天痕只得守在门外,看王爷脚步放轻,完全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斋——
不过林金潼的耳朵可尖,老早就听见有人回来了,听起来是两个人,其中有个似乎是四叔。
他一个翻身猛地爬起来,藏起李煦给的禁书,跑去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看起来很高深的厚本,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李勍走到他身后时,林金潼也忍着没有回头,似模似样地翻页……
这些都是什么,都是字,都认识,连在一起他却看不懂。
“潼儿在看什么?也让四叔看看。”
背后冷不丁传来的声音。
李勍弯腰去,一伸手打算拿过他手里的书,林金潼自然假装吓一跳,一个连贯的翻身回头。
没想到自己过于矫健,李勍反倒猝不及防,疾来之际未能及时稳身,他一手猛地撑在罗汉床上,同少年近在咫尺地目光交织,几乎可数清彼此睫毛的距离,鼻息相交,心鼓清晰错漏一拍。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林金潼一时屏住呼吸, 呆呆的挨着他的脸庞,他忘了自己本来要做什么,讷讷轻唤:“四叔……”
热气吹拂到李勍的脸庞上。
李勍喉结上下一动, 凝在林金潼脸庞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可这“四叔”二字, 一瞬将他拉回, 眼眸闭了闭, 胳膊用力一撑起身,脸上仍是平素的模样,低声问:“你自己在看什么书, 棋谱么?”
林金潼方才反应过来,将书拿给他瞧,封皮上写着《焦氏易林》, 李勍一看便知他看不懂,转身不徐不疾, 从琳瑯满目的书架抽出一本《淮南子》。
“若是晚上无事的时候, 看一看此书, 比《焦氏易林》更适合你。”
林金潼坐在罗汉床边乖乖点头,目光稍稍下移, 瞥见四叔腹间那块的衣袍顶出一大块来。
他知道那是什么,又多看了几眼。李勍表面淡然自若,温声垂首道:“你裴桓大哥有事要办,金潼,这几日,先让你天痕哥哥在你身边照拂你可好?”
“好,”林金潼点点头, 又道,“其实我不需要人照拂也能行的。五叔说, 天痕哥哥和裴大哥是四叔身边最重要的人,跟着我做什么?”
其实林金潼是不想被看着,裴桓就很喜欢管束他。
李勍误解,道:“你不喜欢你天痕哥哥么?”
若说不喜欢,他就果断将天痕带回去。再从长计议。
结果林金潼却说:“我喜欢的。”
李勍没了话说,目光深深凝视他片刻:“你裴桓大哥和天痕哥哥,潼儿更喜欢谁?”
林金潼是机灵的,假装思索,说:“我喜欢四叔!”
李勍抿唇不言,嘴角隐有一丝弧度。
大抵这话也是能讨他欢心的。
但林金潼下一句话,又让他僵硬了。
“对了,四叔,你这里没事么?都翘这么高。”林金潼伸手点了点,从罗汉床上探出半个身子,眼神晶亮,“用不用我帮你啊?”
李勍发现他在指什么,脚步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忍耐习惯了,连身体这么明显的反应,竟都可以忽略。
林金潼人很好地伸手过去:“四叔教过我,我知道怎么帮你。四叔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勍躲开他的触碰:“不必了。”他侧过身去坐下,顺手在罗汉床中央摆了棋盘,桌子高度,刚好可以挡住他的难堪,道,“跟我下一局。”
明明有事,却面不改色佯装若无其事,甚至还有闲心下棋。
林金潼摸不着头脑,他自己知道,这感觉分明很难忍,只要用手就能纾解,可四叔怎么不管,还脸色都不带变一下的?
他只好盘腿开始和李勍下棋。
和林金潼对弈,李勍不需要费任何心思,给他喂子便好。他偏要忍耐过去,可林金潼在他对面,一托腮、一笑、一皱眉,都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李勍心不在焉地捏着棋子,林金潼说:“四叔等等!我刚刚下错了。”他又要悔棋,顺手把李勍的手轻轻推开,打乱了棋局,林金潼又弯着眼睛朝他一笑,希望他纵容,不要介意。
不经意的触碰,叫李勍动作一顿,心头这把火,是越烧越旺。
天痕在外等的有些无聊了,百无聊赖地躺在了树上,方才透过窗,他也看见了那一幕。
心想,王爷这是在给他打样教学呢。
后面王爷突然关了窗户,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主子说话,也不便偷听,天痕只能躺在树上睡觉了。
天黑时,李勍方才走出房门,喊天痕过来。
朝他交代道:“每日早晚让厨房煎药给郡主,叮嘱他喝下,晚上烧五个汤婆子,半夜要给他换一回。旁的时候,就陪他预习功课。过几日便要去学堂上课了,四书五经都没看过,可是会丢人的。”
这话是说给天痕听,也是说给林金潼听。
林金潼是不怕丢人的。
他不想看就不看。
李勍仿佛看穿他在想什么,道:“丢人不打紧,你丢的是瑞王府的脸。”
林金潼抓了抓头:“要不说我是长陵王府的远房亲戚,别说我是爷爷的,这样就不丢瑞王府的脸了。”
李勍轻笑:“你倒会盘算,丢我的脸就不打紧么?”
林金潼摇头:“我觉得四叔不在意这个。”
李勍的确不在意,但将林金潼说成是李煦的娘家亲戚,要更妥当一些。
李勍要走,林金潼想送他出府,李勍摆摆手:“你爷爷醒了,去他院子里陪他一会儿。让你天痕哥哥带你过去。”
入夜。
林金潼喝了药,在房间里用药汤擦身。
天痕本来是要盯着他喝完的,但又要去给他打姜水泡脚,刚一端着热水盆子,进来看他喝没喝药,就冷不丁看见林金潼身不着寸缕,弯着腰用帕子在光洁如玉的皮肤上擦拭。
他大脑霎时一片空白,盆子哐啷跌在地上,泼了满地沸热姜水。
林金潼回过头:“天痕哥哥?你没事吧?”
“你别过来!”天痕红着耳根落荒而逃,丢下一句,“我重新给你打水来!”
天痕没有裴桓那么性子闷,林金潼确实要喜欢他一些,因为能跟他说话。
跟裴桓的话,问他十句话,有九句话都不会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天痕将盆子重新端进去,打扫了房门口的水渍,林金潼靠坐在拔步床深处泡脚,点着烛光看李勍给他的《淮南子》。
他看得有些头疼,能背下来,但看不进去。
还不如给他爱情小说看呢。
天痕打扫完,就去掺汤婆子了。
一边掺一边想,断袖该怎么做,他头一回干这个,该如何让林公子爱上自己……
天痕完全没有头绪。
他没有喜欢过人,很小年纪就跟了长陵王,没多久先帝驾崩,长陵王去了势,他只得跟着李勍到回疆就藩。
起初,他原还以为要去金陵就藩,还很高兴,因为他家在金陵,去了金陵,就能见到兄长和爹了。
没想到先帝驾崩前,临时改了旨意,将李勍的藩地改到了回疆。
回疆路途遥远,到金陵便要整整两个月路程,到燕京,便是接近三个月。
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他都不曾回过家,往来几封书信而已。
他身旁也没有出现过女人,可他更不喜欢男人……想着想着,汤婆子满溢出热水,淋在他手上他才忽地反应过来,天痕连忙跳窗跑到井边用冷水浸手。
过了一会儿,天痕将汤婆子抱进房中拔步床内,林金潼这会儿已经泡完脚了,正光脚盘腿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书。
天痕掀起被褥,将汤婆子给他放进去。
林金潼本来就在走神,眼神瞥见他手背通红一片,忍不住问:“你手怎么了?”
“我没事。”天痕将汤婆子都放好了,端着铜盆出去。
林金潼放下《淮南子》:“是烫着的么?”
他起身打开一旁雕花抽屉,从几个瓷瓶里扒拉,找了一瓶拧开闻了闻。
“天痕哥哥。”他喊道,“你过来一下。”
天痕将泡脚水泼了出去,放下铜盆跨进房门:“郡主,怎么了?”
林金潼朝他招手,天痕走近了,林金潼让他:“你先坐下。”
“嗯?”天痕很犹豫,林金潼却将他拉过去,“手给我,你就是烫到了吧?给我灌汤婆子的时候烫的么?呼……”他埋头吹了两下。
天痕猛地抽手回去,站起身道:“林公子!”
“你挣扎什么?是烫得疼了么,你看我给你找了药膏出来。”林金潼不由分说用指腹挖了一勺,凑上去牵过他的指尖给他上药,动作很轻,带着抚摸之意,天痕全然震惊浑身不能动弹,脸色赧然红到极致。
“林公子……”他别过头去。
林金潼抬头望着他,一边吹气,一边道:“还疼不疼?”
“好些了……”天痕不敢看他。
林金潼笑着道:“那我跟你,商量个事儿,明日我四叔不是不来么,你带我出去一趟呗?”
天痕这才看他一眼,见他笑得漂亮又可爱,心神不宁,眼神躲闪起来:“出去做什么?”
“你别误会,也别给四叔五叔说,我五叔不是快生辰了么,我想去给他买些生辰之礼,也给四叔和爷爷买。”
天痕道:“王爷是冬月生。”
林金潼:“我给四叔买些别的。”
天痕“嗯”了一声,想来这应该无伤大雅,不过带他出门这种大事,还是得知会王爷一声。
“你答应了么?说好了不许说啊!别回头说出去了,就不好玩了。”
“好。”天痕应了,只打算将林金潼给世子买东西的事给王爷说一声。
药膏抹均匀了,林金潼方才松开他:“半夜你不用管我的汤婆子了,不用帮我换。”
“王爷有吩咐。”
林金潼不在意的模样:“我没那么冷的。”
其实是冷的,但天痕都烫伤了,自己半夜起不来,冻着就冻着吧,他也不是受不了。
熄了灯,林金潼还不肯放过他,让他过来给自己讲讲回疆。
天痕记得自己是有任务的,多和林金潼相处自然很好。
于是坐在了脚踏上,后背靠在床侧,同他讲述了起来。
“回疆,也就是著名的丝绸之路,一条连接东西方的千里长路。汉族人以茶换马,以丝绸换金银……”他慢慢叙说着回疆风情,说有个地方叫吐鲁番,“吐鲁番的葡萄很好吃。王爷在吐鲁番办了个学堂,请来汉族老师为孩童传经授业。另外就是塔里木,这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不过沙盗肆虐,我们去时,正好村子被沙盗所劫……”
天痕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军营中,其余见闻,便是跟随王爷出门时所得。
丝绸之路上行凶的沙盗,几乎被长陵王赶尽杀绝了。残余势力,对这个中原来的王爷都是闻风丧胆。
来往行商的驼铃商队,无不歌功颂德长陵王。
将长陵王的名号写在旗帜上赶路,便是一路太平。
所以天痕讲的所有故事,都和长陵王挂钩。
林金潼听着一点都不觉得困倦,知道了很多四叔的事,甚至还对神秘的西域古国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
“天痕哥哥,那你跟我四叔有十年了,你说,他是不是特别不快乐?”
天痕目光陡然敏锐起来:“郡主怎么这么问?”
“因为我发现啊……他想要什么都不说,比如吃饭,他只吃面前的东西,好像没有喜好一样。这么多年不曾娶妻,他对五叔发脾气,偶尔对我也要发脾气,但对外从不,他这样,又怎么会觉得快乐?”
天痕没有说话。
林金潼还在问:“我四叔为什么一直不娶妻啊?”
他看书明白了好些道理。
男人不娶妻一定是有问题的。
林金潼撑着胳膊起来了:“你说他会不会有什么隐疾?怎么不找太医看看?”
天痕:“……”
他扶额道:“郡主,很晚了,你睡吧。”
林金潼不肯,缠着他:“再讲会儿再讲会儿,以前没人会这么给我讲故事,你要是困了,你上来躺着说。”
林金潼让开一半的床给天痕,天痕脸色发红,好在天黑了,拔步床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他本来不想上去的,他又不是断袖,但是……
好像也没什么。
他情急之下也和裴桓王爷睡过一张床的。
天痕浑身紧绷,慢慢侧躺上去。
林金潼拉着他的手:“你继续说,你的手好暖和。”
黑暗之中,似有一双亮晶晶的双眸正注视着他。
天痕身上绷得愈发厉害,忘了能说什么,就说起练剑,背起了家传剑谱。
林金潼:“……”
不一会儿,林金潼打起了哈欠,把脸贴在了天痕的颈窝里。
天痕身上阳气重,浑身发热,且僵硬,林金潼是自然而然地靠近他,抱着他。
留着天痕一夜未睡,眼下一片青黑,手臂搭在林金潼身上,舍不得拿开。
他恍然惊觉,一时懊恼。
一早,天痕还要趁林金潼没睡醒,去给王爷传信,说要带林金潼出门。
他用井水洗了几把脸,返回长陵王府。
李勍正在房中整衣,闻言允了,这孩子的确懂事体贴,还记得下个月是世子生辰。
不知道林金潼是几月生的。
想着,他瞥见天痕:“你怎么这副脸色?昨夜可是没睡好?”
“回王爷,属下……没有睡觉。”天痕稍显犹豫,心中又想到王爷大业,这也算是个进度吧?于是避开林金潼某些对王爷身体的诋毁,坦白道:“昨夜,林公子要听故事,我就……”
李勍眼皮掀起,手指搭在腰带玉石上:“你睡他床上了?还抱了?”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可天痕跟着李勍这么些年,多少却能感受到其中不快的意味。
他小心翼翼回答:“是林公子觉得冷才抱着的,属下并未抱他。”
李勍:“还做了什么?”
天痕:“其余,没有其他的了……”
李勍不发一言,转身对镜佩戴乌纱帽时,脸色却很难看。
李勍清楚地察觉到有不可控的情绪滋生,方才意识到,他对少年有着超出常理的占有欲。
这不是什么好事。
偏偏裴桓还火上浇油:“恭喜王爷,几日之后,天痕定能获林公子之心。”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李勍在通往皇宫的路上, 始终未展露半分笑容。至午门之下,乃更易面目,如沐春风与四方同僚交换例常寒暄, 成王迎面向前, 对李勍道:“皇叔, 皇叔!下午我府上设宴, 你可一定不要忘了。”
李勍比成王高不少,微躬身笑道:“殿下设宴盛情款待,这等大事, 我怎会轻易忘却。”
“皇叔肯赏脸来,是小王之荣。”成王笑着以礼相让,“皇叔先请。”
“殿下请。”
二人客套着先步入庆和殿, 随即再是文武百官,品阶由高至低, 排为四列入朝。
皇帝李殷高居龙椅, 身着九龙皇袍, 头戴武德冠冕。曹公公站与龙椅下方,尖声道:“有事起奏, 无事退朝。”
“陛下,臣有事启奏。”
张仲达舒展袍袖,一步步凌然上前,将奏折高擎于首。
“太子年岁渐长,臣谓择吉选娉之事,刻不容缓。”
李瞻闻言骤然抬首,朝张师傅望去。张师傅见拗不过自己, 今日竟然直接在朝堂上开诚布公,向父皇进言!
“臣附议。”
几位老臣纷纷进言:“张大人所陈极是, 臣等亦附议。”
皇帝面露考量之色,看向李瞻:“太子以为呢?”
李瞻掀袍跪下:“儿臣以为,选太子妃一事,还需深思熟议。”
张师傅胡子一抖:“太子!”
他是生怕太子说要娶个民间女子。
李瞻并没有看他,只是抬头望着父皇,眉眼间带着祈求之色。
皇帝睹其神色,知他怕是有自己的主意,便道:“卿等所言甚是,然太子选妃,属于后宫事宜,非宜于前朝广议。此议,再商之。”
张师傅重重地叹口气,然而等到下朝,李瞻就跟着父皇走到了内殿:“父皇,儿臣想求父皇一个恩典。”
皇帝坐在罗汉床上:“瞻儿,你是想向朕求,选太子妃一事?你心里可是有人选了?”
李瞻再次下跪:“是,儿臣心中已有人选。”
“你起来吧,瞻儿告诉朕,是哪家的女子?”
李瞻已托人查过“林姑娘”的身份,知道是世子李煦的娘家亲戚。只不过他一时不敢说是瑞王家的亲戚,默默抬首道:“此女并非出自名门,不过是寻常人家,故儿臣向父皇求个恩典。”
“小门小户么?”皇帝面露沉思,低头看着这个性情温和到有些柔弱的儿子,若是外戚太过强硬,反而将来极可能将他控制,以控制朝纲。皇帝道:“你若喜欢,也未尝不可,但你立妃之前,须得带进宫,让朕过目。”
“父皇……”李瞻感激叩首,“儿臣谢父皇恩准!”
此时,镇北侯府。
下朝后,张仲达急急踏入侯府:“侯爷,太子今日之行已极昏昧!自遭刺之事,得一江湖女子解救,便一意笃定欲以红妆奉之。昨日,他甚至同我大吵一架!说要娶什么林姑娘,不娶申姑娘和郡主,”他于室中往复踱步,忧心如焚地拍案叹道,“侯爷,此事当如何是好?”
“太子年少,一时冲动也属常理。岂不闻人皆有青涩之时乎?”韩侯爷显然是过来人,都经历过,“张师傅不要急。这林姑娘何许人也,你可知道?”
“就是不知道,老夫才急,急啊!”张仲达跺脚。
“那不妨先将这女子找到,太子喜欢她,不肯委屈她,便由我等劝她稍作让步,屈她做一位侧妃亦可。”韩侯爷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眯着眼道,“若是这女子看不清局面,不肯见好就收,本候,便使她再也回不得燕京。”
张仲达虽饱读圣贤书,却劝不动李瞻。思来想去,只能这般:“侯爷,太子一向和小侯爷关系最好,不若让小侯爷先去劝劝太子?”
说到这个,韩侯爷就头疼:“别提那个逆子了,他也带人在满燕京城的找人,找一个姓林的女子,一个姓林的男子,许是帮太子殿下寻人,助纣为虐。等他回来,我再好好说他!”
燕京城,繁街中。
韩元琅伸手便捉住一个身形看起来颇像小金潼的男孩儿肩膀,喊:“金潼!”
那小孩不过十二三岁模样,回过头道:“叔叔,你干什么?”
“……没什么,”韩元琅黯然收手,又大喊一声,“喂,那你也不能喊我叔叔啊!”
“小侯爷,您要找的那位公子,您不说有十六岁了么?”身旁小厮疑惑道,“你怎么专找小孩儿啊?”
“这人呢,本世子是四年前见的了,我又不知他如今身高几许,是男是女。”
虽然在太子那里见过画像,可韩元琅还是忍不住,看见身形相仿的小屁孩,就想上去认一下。
万一金潼没长高呢?
万一还是那么小一只,那不是只有自己胸口那么高?
只可惜这都许多日了,他还是没找到人。
“走吧,随我去一趟东宫。”韩元琅转身上了马车道,“表弟也在寻人。兴许他知道点什么。”
在他转身之际,身着男装的林金潼,被天痕带进了一家字画古玩行,给四叔买东西。
说起李煦的喜好,天痕是知道的:“世子爷喜好美女,喜风花雪月,把酒言欢。”
但说起李勍的,天痕竟然不知,一时陷入迷茫:“王爷似乎……没有特别钟爱之物。”
在回疆封藩,时常有小国使者,送来西域美女、美酒珠宝。
李勍对酒色毫无兴趣,对金银珠宝,也视为粪土,如若不是手底下要养那么多人,天痕相信王爷连眼都不会抬一下的。
冥思苦想,他终于想起:“我知道王爷喜欢什么了,王爷喜欢……”皇位。
天痕噤声了。
林金潼胳膊肘捅他一下:“你倒是说啊?”
天痕:“没什么,我想不出了。”
林金潼只知道四叔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擅长排兵布阵,为人心善谦逊,平素节俭,一件衣裳穿许多年,连书房里王羲之的字,都是爷爷命人拿出来挂上的。
完了。
林金潼也不知道四叔究竟喜欢什么,想起他的玉佩穗子用旧了,就买了一根如意穗,复又看了天痕一眼,挑了另一个颜色的穗子。
还买了文房四宝,去花鸟市场给爷爷挑了一只品相端正的鹦鹉,又转道去了医馆。
天痕道:“林公子,府上的药材补品已经够多了,瑞王爷吃不了那么多的。”
“我体寒嘛,我给自己买点药了。”林金潼道,“天痕哥哥,你在外面等等我好了。”
天痕摇头:“我要跟你进去。”
“那,我去看郎中,你就站远点,别偷听啊。”
天痕低头看了看他:“嗯。”
他没有偷听。
只不过看林金潼让那郎中把了脉,随即低头和郎中说了几句什么,郎中面露诧异之色:“啊?这……”
林金潼说的是:“大夫,我家四叔,快三十岁了不娶妻,他也不是不举,我看着他举过的,但他不娶也不自解,就是云淡风轻地忍着。你说他这是什么毛病?能不能治疗?”
“或许往昔某事给予他心灵之创,形成阻碍。别担心,我给你的叔叔开几贴药,拿回去给他喝了,保证啊,药到病除。”
林金潼:“这药有什么用?”
“就是壮-阳药了,”郎中匆匆写下药方,“注意啊,别让你的叔叔喝多了,会不堪承受的啊。”
林金潼点点头,提着药回去了,天痕问他:“你开好了?驱寒药?”
“嗯,对,四叔今晚过来么?”
“王爷还在成王府赴宴。”
丝竹之音荡漾,琴瑟之声交融其间。成王府中落花漫天,李勍与成王共酌佳酿,言笑宴宵。
成王素抱郁怀,得父皇宠薄,此刻酒意稍浓,缓缓向李勍吐露几分忧郁:“今日朝上,父皇问我北方部落局势,我竟一句也答不上来。”
李勍微沉其容,款款把酒盈杯,随声而起的琴瑟中,他缓缓吐出了数言:“殿下,北方之事,危而不害。蒙古部落如今分崩离析,领袖争权,固无力威胁我朝疆域。然内部亦非无忧,吏贪日盛,民生疾苦,何不将焦点投之国政,以图天下太平?”
成王喝得醉意醺醺,趴在他膝头大哭:“如果早知道父皇要问,我将皇叔这番话背下来,何愁父皇不宠信我?”
李勍手中的银杯缓缓抬至唇畔,轻抿一口陈酿,面上微露醉意。他微侧身体,轻拍着成王的肩背,嘴角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殿下,世事如棋,侪处其中,岂可因一两步失误而悲切过度?贵在用心,不在用时。”
成王抬起红晕的面庞:“皇叔,我不及你。我始停留在父皇的失望之中,无法前进半步。”
李勍放缓声线:“如漕运私盐之事,系民生之痼疾。此刻我朝内忧外患并存,若能将民生摆于首位,深入解决民间疾苦,殿下必成国之栋梁。”
成王低吟一声,若有所悟:“皇叔,你是说,若解决此事,能夺取父皇的欢心?”
“民生为国之根本,盐,为百姓之必需。”李勍微抿一笑,却不直言,温和如长辈将成王扶起,“私盐之案,屡禁不止,若成殿下能寻出问题之根源,或许能解国之所困,何愁皇上不加赏识?”
成王顿悟,直起身来,言要送他一份大礼。
成王拍手,一位面纱轻盈的女子起舞于堂。她身姿婉约,跃动间似乎有着一股异域风情。
成王满脸通红,朝李勍道:“皇叔,我听说你府上一位姬妾都没有,这位波斯美人,真乃极品,小王就献给皇叔了,算是对皇叔平日关怀之谢。”
李勍目不斜视:“殿下厚爱,我心领了。”
成王眼神略显失落,但转瞬即逝。他不自在地抚掌:“若是皇叔不喜,我定不勉强。只是皇叔您正值壮年,总得有人侍寝才是。不然……那得多苦啊,难不成,如传闻所言,皇叔喜欢男人?”
李勍低头道:“殿下这传闻,是从何而来?”
成王尴尬一笑:“没有没有,不知道哪里听的。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传闻。”
是最近听东厂太监说的,说观察李勍这么久了,发现他身边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未曾娶妻不说,一个侍妾都没有,这不是喜欢男人是什么?
若是以往,李勍大概会直接否认,此时竟不发一言,低头饮酒,睫毛落在脸上投下浓重倒影。
成王本要让李勍留宿成王府,但李勍还是在宵禁之前离开了,他一身酒意,醉眼朦胧,仍有几分清明,将头仰靠,声音沙哑。
“裴桓,今日太医可来过瑞王府?”
“按时间算,应当来过。”
“太医,可有说什么?”
“属下还不知,这就去瑞王府问问。”
先前一回,太医说瑞王只有十几日二十日的时日了。
所以近日来,李勍每日都要去看一眼瑞王,从不落下。
“罢了,我去一趟瑞王府。”他捏了捏眉心,一面想到了瑞王的身体,一面又想到了林金潼。
此刻,瑞王已经睡下了,鼻间发出鼾声。
李勍问了公孙先生,他道:“太医说,老王爷精神状态好了不少,还能续上一些时日。府医也诊断了,也是如此说的,说定是近日郡主回来,哄得老王爷心情舒畅的缘故。”
公孙先生提心吊胆了这么些时日,此刻紧绷的精神总算是松懈了些,命了个丫鬟进来给李勍捏肩道:“王爷刚喝了酒,我让厨房煮了些醒酒汤来,王爷可要在瑞王府休息一晚?”
“如此也好。”李勍声音很沉,模样也不似平常,最爱挂着一抹笑,反而微微拧眉,心事重重的模样。
“裴桓,你去将天痕唤来。”他不打算去看林金潼了,可内心深处,又总是想着这回事,怕得力下属真成了个断袖。
裴桓一走,那丫鬟蹲下来,给李勍脱鞋:“王爷,奴婢扶您到床上去。”
女人特有的脂粉香味飘入鼻腔,身体几乎快贴上来了,手指拂过他的肩膀,脖子,替他宽衣。李勍偏开头,将丫鬟推开了:“你出去吧。”
丫鬟柔声道:“王爷,奴婢服侍您宽衣。”
“出去。”声音带着寒冰似的冷意,“滚。”
和白日温润如玉的长陵王格外不同,丫鬟吓了一跳,只能退了出去。
这时,林金潼房中,他压着天痕的胳膊正在睡觉,裴桓来了,天痕也无法走开,因为一挣开,就会将林金潼吵醒。
而且林金潼还说了冷。
天痕更走不掉了。
不过两个院子隔得不算远,裴桓很快回到李勍的院落,看王爷躺在床榻上,闭眸似乎睡着了,裴桓没有吵醒他,后退一步打算关门出去时,便听王爷出声:“天痕?”
“天痕在林公子房中。”
“又睡一起了?”李勍掀开眼皮。
“是,属下看得真切,是一张床,林公子……压在他身上睡,天痕动弹不得,走不了。”为替天痕开脱,裴桓故意夸大了两分。
李勍没有说话,脸庞侧在软枕上,手抬了一下,示意他出去。
裴桓掩上房门,在侧面厢房休息,刚一脱下外衣,平躺下后,又忽然听见王爷房中传来哐啷动静。
他急起而往,手掌轻启房门,取灯而入,只见王爷李勍依靠于床沿,其间酒意尚存,床旁的物架则已支离破碎于冰冷的砖地上,残局似被人发怒而一脚踹翻的。
“天痕呢?”李勍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裴桓:“他……”
李勍打断道:“成王今日献予的西域美人,我怀疑是漠国探子,让他现在就给我去查。”
这回还是没等裴桓说话,李勍先站起来了:“他在哪个院,我亲自去找。”
压着睡,他倒要看看,是怎么个压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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