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雪融化后, 一夜之间草原上所有的花都开了,春天和夏天几乎是同时来临。
林金潼的伤也差不多养好了,军队朝大同赶路, 三四天扎营一回, 他每日白天练武、牧羊, 晚上看书, 与李勍相伴,
二人间仿佛回到了过去,又有一丝不一样。
因为林金潼声称失忆, 对李勍的称呼要么是“你”,要么是“李勍”,直接喊他大名, 听得整日围着李勍转的太监们、将领们都麻木了。
太监们私底下也议论纷纷。
“林公子可真受陛下宠爱。”
“之前听说陛下要与漠国王子和亲,立个男后, 且和亲书上允诺此生不纳妃嫔, 看来咱们陛下……”
“陛下好龙阳, 你我岂不是也行?”
“那也得好看才行,看林公子的样貌, 可是绝无仅有的!”
“以林公子的受宠程度,好歹也能封个贵妃吧?”
下一刻,就听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什么贵妃?”
林金潼倒挂在树上练功,闻言问:“什么和亲?你们皇上要和谁和亲?”
太监甲乙丙丁:“……”
四人不敢吱声,生怕说了什么导致脑袋掉了。
林金潼从树上一个倒转翻身下来,墨发飞扬,发间挂着几缕叶子:“你们说了我不治罪, 不说我要揍你们。和亲是怎么回事?”
太监甲哆哆嗦嗦,看林金潼拳头都握起来了, 想起他一脚能把叱咤沙场的牧副将踹飞,只好吐露实情。
“陛下之前要与漠国和亲……大人,奴婢只知道这么多,您别揍奴婢。奴婢怕死。”
林金潼想了想,说:“他要跟漠国和亲,所以你们觉得我回燕京最多当个贵妃,是不是?”
“……”
没人敢接他的话,林金潼自己把整件事捋出来了,他面无表情的,看不出喜怒,但太监们都觉得他应当心情不好,因为林金潼说了声“哦,知道了”,就消失不见了。
太监们慌了神,感觉捅了娄子,却又无一人敢去告诉陛下。
林金潼听见这种话,脑中下意识开始想,他在漠国的兄弟姐妹。
四叔要娶哪一个?
和谁和亲?
漠国皇室有不少适龄的公主、可四叔好龙阳,说不定是要与王子和亲。
他心烦意乱,认为自己不应当在意此事,李勍对他的谎言不止一个,和亲也是如此,林金潼想一走了之了,不再为他苦恼和伤心。
他坐在山头发呆,又担心刺客来了,李勍的护卫不中用,不像自己可以保护好他,怕他受伤了、中毒了……
若是中毒,自己也可以替他解毒、摘药。
林金潼想了很久,决定看李勍一眼,就离开,从大同到金陵,再去找外公丁远山。
林金潼回去时,李勍还在批奏章,没完没了的国事让他分身乏术。
李勍搁下笔,看林金潼走过来,笑着问他:“方才去哪里玩了?又去白桦林练剑了么?”
“嗯。”他闷闷不乐地点头,李勍便伸手去拿他的手瞧,“握剑的手都红了,今日就不练了吧?”
“好,不练了……明日再说。”
林金潼抬首注视李勍的黑眸,从那眼中倒影来看,李勍眼里仿佛只有自己一个,充满了爱意,溢之言表,林金潼能清晰地感觉到。
可事实上,李勍还要与漠国和亲,还有那么那么多瞒着自己的秘密与谎言。
林金潼甚至不知道怎么问,所以一个字都没问。李勍看他沉默又黯淡,有点疑惑,一手揽过少年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边道:“还有几封奏章要看,看完陪你去看星星?”
林金潼点头,李勍低头翻看着奏章问:“你的羊呢?”
林金潼说:“杨公公牵着的……”说完,忽然又想起这件事。
若自己走了,二白怎么办?
林金潼抬头欲言又止,李勍敏锐地察觉到了,下巴撑在他肩膀上,侧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林金潼避之不谈,李勍眉心微蹙,倒也没有问他。
过会儿,林金潼找到杨献,杨献手里正牵着羊,对他笑道:“林公子,奴婢正在帮您遛弯儿呢。这二白啊,三个月都长这么大了。”
林金潼轻轻摸了摸小羊,喊:“杨公公。”
杨献:“奴婢在,公子有何事吩咐奴婢?”
林金潼问:“你喜欢二白么?”
杨献点了下头:“奴婢自然是喜欢的,这么温顺的动物,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林金潼放下心来:“那日后你将二白带回宫中,也须得好好照料,你答应我吧。”
杨献觉得他话中有话,然而不敢问,只得应了下来。
“多谢你。”林金潼道谢。
他是半夜离开的,像上次那样,点了李勍的穴,因李勍本就是睡着,况且怀里还有金潼,丝毫没有察觉。
林金潼翻身起来穿上衣服,他站在床边,低头注视李勍,这一眼看了许久,手指摩挲过一对剑眉,仿佛想要记住他,也想忘记他。
“我走了,燕京不是我的家……你也不是。”林金潼说了告别的话,心中依稀有不舍,正在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眉眼低垂,俯身将李勍抱住,听见他有力平稳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感染着自己,令他摇摆不定。
可最终林金潼还是起来了。
他没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走得干脆而一身轻。
在马厩里随意挑了一匹战马,天不亮时,林金潼骑上马离开,直至天边渐蓝,转至红,东方日升起。
远远的,林金潼眺见远处簇拥着一队士兵,像是保护着中央某个人。
“太上皇!不可再往那边去了。”
“离军营太远了!”
林金潼听见声音,驻马看去,不由心神一荡。
“明敏?!”他认出受人保护在中央的锦衣少年,目光一定,霎时高兴起来,朝之策马飞奔而去。
“明敏!!”
“什么人??”众将士抽出刀剑武器,“保护太上皇!!”
林金潼勒住马:“别、别动刀动枪,我不是敌人!”
李瞻回首一望,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愣:“金、金潼……”
“别伤他!”李瞻大喝道,朝他狂奔招手,“金潼!金潼!!”
可杨公公交代过,不得让任何人近太上皇的身,林金潼单枪匹马而来,保不准就是劫走他的刺客。
故此李瞻很快被身旁将士拦下:“您不要过去。”
有人朝林金潼放箭,林金潼侧头躲避,恼怒地抽出剑来抵挡,三两下制服一地人,道:“我不想伤你们,你们太上皇是我的朋友。”
李瞻这才跑向他,眼底湿润一片:“金潼!”
林金潼跳下马同他拥抱,笑得两眼一弯:“我几次问李勍你在哪里,他都没有告诉我,明敏,没想到你离我这么近。”
“李、李勍……”李瞻又是一愣,林金潼将他抱得紧紧的。
一年多不见,二人差不多已是一样高,林金潼搭着他的肩膀,容颜依旧,朝他笑着:“明敏,你现在是太上皇了?”
李瞻点头,希冀地看着他:“是……金潼,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金潼说:“我刚从那边军营过来。”
两边军营差着五六十里路,四周人都分外忌惮地盯着林金潼。林金潼扫了一眼他们身上的衣着,从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令牌:“我不是敌人。”
金牌上的“如朕亲临”四个字,彰显林金潼是御前之人。
一个将士侧头吩咐道:“此人来历不明,速速快马加鞭,去禀报杨公公。”
李瞻也看见了令牌,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提李勍的事,说:“我们去帐中吧,请你喝茶。”
二人对坐在帐篷里,李瞻对过去的事一笔概括:“皇帝答应了放我表哥离开,至于我……我则是回宫,做一个清闲的太上皇,袁大伴还在宫中,等我回去。”
他脸上挂着一抹苦涩的笑意,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画筒已经满了。
林金潼看了一会儿李瞻,道:“你瘦了,可是吃得不好?苛待了你?”
“没有……”他叹口气,正是李勍对他很好,锦衣玉食如旧,李瞻才觉得难堪,“你呢,你怎么会从皇帝御帐那边过来?你和皇帝……是何关系?”
林金潼眸光微闪,低头说:“没什么关系,就是认识。明敏,我听说是李勍窃国,将你赶尽杀绝,此事当真么?”
李瞻说:“当初是我亲手写了诏书,传位给皇帝。不过……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我的确无法胜任皇位。”他神色黯然,身上的钟灵毓秀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你知道丁远山么?”林金潼又问。
李瞻点头说知道:“此人……害了我舅舅全家老小,听说……”他和皇帝也勾结了。
话没有说出口,李瞻实在是不敢说,怕说了,反而害了林金潼。
林金潼:“你听说?”
李瞻垂眸道:“听说丁远山已死在了东厂公公手里,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李瞻的话让林金潼从众多版本里拼凑出了真相,或许四叔是有罪,可听起来自己的外公丁远山犯的错才是真正的不可饶恕。
林金潼:“那你不想做皇帝了么?”
李瞻脸色霎时白了,倏地伸手捂住林金潼的嘴:“不,不做皇帝,金潼,我不能也不想。”
“哦……”林金潼不明所以,轻轻抓住他的手腕,“我听杨公公说,其实只要你想回去做皇帝,我四叔就会让位,我不知真假,所以问问你。”
“是……皇帝是答应了,只要我想,便能……”李瞻声音艰涩。
可真的可以么?
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如今对皇位根本没有半分遐想,又觉得自己没本事,甚至提不起勇气,对金潼表达喜欢。
“金潼,其实、其实我……”
几个字在嘴里斡旋半天,他憋红了脸,说不出口。
“你和我回……燕京么?”李瞻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林金潼说:“我……不知道,我可能不去,不过,我一定会来燕京看你。”
他目光专注,看李瞻有些失落地垂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会太久的。”
话毕时,林金潼仿佛突然听见了什么。
“糟了。”他脸色微变,把李瞻也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林金潼忽地趴在地上倾听,铁蹄声传来,起码有一万兵!
“有骑兵正在飞快靠近,大概有一万兵力。”林金潼说。
李瞻闻言大惊失色:“一万?难道、难道是突厥?”
“我不知道……”林金潼当机立断拉他起来,“不管,你跟我来,我带你走,我保护你安危。”
“好……好。”李瞻无措地跟着他跑出帐,分外踉跄,二人正要上马,便见尘土飞扬,马蹄阵阵,一队骑兵包围过来,为首者身着黑色武服,高大而冷漠,在马背上俯视李瞻和林金潼。
“李瞻,你要带朕的皇后去哪里?”
第八十二章
李瞻本就害怕李勍, 别管他表面再亲和,打仗杀人的时候从来不顾情面。闻言他更是诚惶诚恐,以为李勍要给自己扣罪名逼他去死, 便紧紧挨着林金潼道:“陛下, 我真的不认识你的皇后, 何来拐带一说……”
他动作碍眼, 刺目极了,李勍和林金潼对视一眼,又看向李瞻, 神色冰冷至极:“还不撒手?”
李瞻:“啊?”
李勍翻身下马,一掌分开二人,攥住林金潼的胳膊, 心痛地盯着他。林金潼回望一眼,能眺见大批的兵马已纷沓而至, 如天边的一朵庞大黑云。
“将太上皇带回帐中。”李勍下令道。
林金潼喊:“明敏……”
李瞻也担忧地望着他, 仿佛有些想不通似的, 看着林金潼和李勍。什么……皇后?
李勍偏不让林金潼看,扳着林金潼的下巴, 令他只看自己,俯首在他的耳边:“我可以听你解释,金潼,你告诉我,你不是要离开我,你只是来看望李瞻的。”
“我就是要离开,路上碰见了李瞻, 和他叙旧一番而已。”林金潼脑袋后仰,脱离他的掌控。
李勍想起太监回禀之事, 觉得十分可笑:“李瞻又跟你说了什么?你从太监那里又听来了什么?为什么不问我?”
话音落时,李勍带的部队已随之而来,帅旗飘扬,阴云密布地围绕四面八方。
这是怕林金潼跑了,带了上万兵马以让他插翅难飞。
林金潼左右环顾,自然知晓自己跑不掉,若实在要走,还要带走李瞻的话,恐怕要拿李勍当人质。
李勍看见他的目光,定定地说:“你要杀了我,才准离开。”
他笃定林金潼做不到,两人目光接触,林金潼眼神闪烁,最后回避性地垂首,默认了答案。林金潼看见李瞻如今的境遇,知晓四叔没有他想的那么坏,自己可能对他有所误解。
“原地扎营。”李勍冷着脸抬手下令后,一只手还揽着林金潼的肩膀,不让他走。
军中将士们虽然知晓皇帝在御帐里养了个少年,据说是未来皇后,然而亲眼见时,仍然不可置信。
这太过惊世骇俗!甚至有悖李勍一贯的主张,他要皇位要名声,要得位正也要人人称颂。可在林金潼一事上,他好像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自己。
他将林金潼带回御帐,不等他坐下,便拦腰将林金潼抱起,放在刚刚铺好的软榻上,连衣衫都没脱,就压下去放肆亲吻他。
前些日子的礼遇和温和都抛诸脑后,搂着他的手掌伸入,沿着背脊而上。
林金潼挣扎不得,被迫感受着李勍压迫性的、带着熟悉感的唇舌温度。
“金潼,把眼睛闭上。”李勍让他。
林金潼睫毛微颤。
帐篷外还透着光,似有巡逻的士兵来来往往,林金潼耳力佳,好似能听见他们走动的声音,甚至还夹杂了议论声。
“陛下竟然真的有龙阳之好,传闻居然不是假的!”
“嘘,这话放在心里,可别说出口了。当心治罪!”
一布之隔就站着几个守卫,可李勍就在这种情况下吻他,一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去解开他的衣裳扣子和腰带,娴熟地揉/搓每个部位。
林金潼身体微微地发着抖:“李勍……”
“你还装不认识我么?”李勍把林金潼往往推,“太监说,你是听说我要与漠国和亲一事后,才一气之下离开的。”
李勍:“我为何与漠国和亲?你是不是漠国人?”
“我不是。”林金潼睁开眼。
李勍的吻落在他的鼻尖,又咬了一小口:“写和亲书的时候你还是,所以和亲书你以为是写给谁的?”
林金潼呆呆的:“……”
听起来完全说得通。
“听见谣言你来不问我,自己理所当然的就打算离开我,你这么想离开我?”李勍几下就进去了,林金潼有些不适应,眉心不由蹙紧:“还有、其他原因。”
“皇后的事我做了解释,和亲也是如此。还有别的原因?是因为李瞻么?你以为我夺了李瞻的江山是不是?”
刚刚搭好的床架子重重摇晃起来,李勍拉着林金潼的手,碰着自己的心脏:“谁不是长了一颗心?”
他心里本来没有多少爱的,都给林金潼了,林金潼却还这般对待他的真心。
他用力撞击,手指抚过金潼因为忍耐而蹙紧的眉心,指腹分开他紧闭的嘴唇,声线低而冷静:“你要恨我,你现在就将我杀了吧。让李瞻做皇帝。”
林金潼不发一言,因为承受且忍耐不出声,已经耗费了所有的精神。
御帐外的光亮由天光变为火光。
是守卫们点的火把,林金潼分神时,仿佛还听见杨公公在外踱步的动静。
林金潼误以为是不是有急事,推他道:“杨公公……来了,你让他进来。”
“你管他做什么,金潼,你能不能稍微专注一些看着我。”李勍额头的汗珠滴落在了他的脸上,林金潼都疲惫了,他好像还没有。
李勍要把过去一年半的分量都索要回来,一次跟着一次,让软榻变得泥泞湿透。林金潼十分无力,有一两次想走开,李勍捉着他的脚将他拖回来,压上去。林金潼听见李勍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强调:“你不能离开我。”
“不能。”
“除非我死了。”
林金潼已完全无神了,疲惫地侧着头睡去,又被他弄醒一次。
“我不想要了。”他摇头,软如一摊泥。李勍说:“我怕你等我睡着了点我穴,你答应我你不会这样做。”
李勍还有话没说出来,若要将事情做绝,他就废了林金潼的武功。可他不会说的,也希望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
好在林金潼服软:“我以后不点你穴道了,你能不能……能不能,轻一些。”
李勍将他整个抱在怀里,林金潼想睡觉,头颅靠在他的肩头,一波又一波的极限让他精神跳跃,陷入失神。
这种起伏像在骑马又像是酷刑还像是追逐云端。皮肤绯红如煮熟了一般,说不出话来,还要克制声音。
事了后,李勍让太监进来清理。他侧着将金潼揽入怀中,手臂箍紧道:“你心里还因为李瞻的事记恨我么?”
林金潼想睡觉,故此答:“明敏说,他是自愿传位给你的……”
李瞻没有乱说话,这很好。李勍暂且打消了杀他的主意。
“你认得明敏,却又不肯认我?假装失忆好玩么?”李勍道。
林金潼闭着眼睛说:“已经不好玩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如果你能忘记我就好了。”
李勍问:“这次想起我来了?”
“嗯……”他轻轻点了下头,眼睛闭得很深。
李勍变得高兴,嘴角露出微笑,再次翻身起来:“那你该怎么喊我?”
林金潼不堪其扰地说:“四叔……”
“这样不对。”李勍再吻他的嘴唇。
林金潼偏头,将脸压在枕头上,声音变得很闷:“四哥。”
“也不成。”李勍改为含着他的耳垂。
林金潼不愿再理他:“陛下……”
李勍低沉的声线说:“寻常人家喊自己男人是喊相公的。”
“哦,知道了……”林金潼这次真不理他了。
他入睡了。李勍再怎么喊,林金潼也不肯醒。
但李勍却无法入睡,诚然再疲惫,也害怕林金潼再来一次,给他点两下穴道,让他无法动弹。
以林金潼的身手,自由出入他的军营不成问题,应当无人能拦下他。
他害怕林金潼再次离开,昨日一早的恐惧,李勍不想再经历第三次了。
李勍睁着眼,什么也不看,只凝视林金潼睡颜的安静模样,一直看着,直到天亮。
晌午,林金潼苏醒,李勍伸手问他:“潼儿,这里疼么?”
林金潼还没睡醒,墨发凌乱而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给你上了药,疼的话要说。”李勍摸了摸他的肚皮,又问,“饿不饿?”
林金潼被他整个抱在怀中,侧着身拥抱,身影交叠,被撞得清醒了:“四哥、不……不想要了。”
御帐外。
杨献来了十几次了,知道里头大概在干什么,他严肃下令让守卫不该听的别听:“不该说的,把嘴缝死。若让我听见什么,小心你们的脑袋!”
天又亮了,太监禀报道:
“杨公公,太上皇哭了,喊着要见陛下。”
杨献一个头两个大,太上皇是怎么回事,他急忙跑到李瞻的帐中一看,果真是在哭,眼下两行清泪,仿徨着问他:“杨公公,你告诉我,皇后是谁?是他么?”
杨献躬身道:“虽然陛下还未正式册立,但奴婢想啊,应当是那位姓林的公子。”
说完便见太上皇呆呆地坐在锦垫上,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金潼一定是被强迫的,可我……”
自己又斗不过李勍。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次被李勍控制,自己如木偶一般,走在对方写好的本子里。
杨献惶恐:“太上皇您可不能说这话,林公子可不是被强迫的。”
李瞻魂不守舍:“他说他和陛下不熟。”
杨献:“奴婢以项上人头担保,那只是在闹脾气,爱人间如此,岂非天经地义?”
李瞻固执道:“他一定不是自愿的,我要见皇帝,我要见金潼。”
然而李勍是第三天才来看他,问他:“瞻儿又闹什么?”
态度又恢复如初,十分平和。
李瞻强忍着对他的恐惧,即便是站起身,也远比他矮小瘦弱,仰头问:“陛下可有强迫金潼?”
李勍脸上似笑非笑:“此事与太上皇何干?”
李瞻:“我是金潼的、朋……朋友!”
李勍俯首说:“床事你也要听?”
李瞻霎时白了脸。
李勍拍了拍他的肩膀:“和皇叔斗,瞻儿太年轻了。”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李瞻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 眼下更如风中残烛,雪压霜欺。
林金潼来找他的时候,李瞻在喝药。
“明敏, 这是什么药?”林金潼问。
李瞻抬起苍白的面颊来, 他本有一副唇红齿白的姣好俊秀面容, 因这一年多的逃亡与战事, 如穷年累世而饱受沧桑。
林金潼发现他气色被前几日还差,不免拿起药碗:“我闻闻,唔……这是安神药。”他看向李瞻, “明敏,你近日睡得不好么?”
“有些……心神不宁。”李瞻隐约瞥见林金潼脖颈露出的红痕,鼻尖酸楚, “金潼,你和……皇帝, 你是不是和他, 和他……”
他不知用什么词, 林金潼倒是坦然:“我与他成过一回亲,唯一的一回。”林金潼伸出手, 语气充满柔和,“明敏,将手给我,我给你搭脉看看。”
李瞻闻言面色更白,魂不守舍地让他诊脉了一会儿,林金潼皱皱眉,大概是诊出了些什么, 问他:“心口是否痛?脏器呢?”
“脏器……在哪?”李瞻问。
林金潼伸手去摸他的肋骨:“也就是五脏六腑,这里可疼?”
他有模有样地问诊, 李瞻却是摇头,悲戚地推开他的手:“不、不成了……你是成了家的。”
林金潼歪头:“我是郎中,为你看诊,与我成不成家有什么关系?”
“太医……已为我会诊,无碍的。”李瞻声音低了下来,满眼悲伤,“你要做他的皇后吗?”
林金潼顿了一会儿,答:“这倒不一定,兴许我不想做。”
李瞻微微抬首:“爱他么?”
林金潼点头:“嗯。”
李瞻仿徨:“陛下也爱你么?”
林金潼想了一会儿,说:“比我爱他或许少一些吧,我不知道。”
“何来……此言?”李瞻问。
林金潼望天,回答:“因为四哥是个好皇帝,他一天看的折子,比我这辈子读的书还多。我悄悄翻过他的折子,看过他的批阅,策论,觉得他应当更爱天下苍生。”
李瞻默默无言,想不到是这样的答案。
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输了。
当日,金潼与李瞻聊了良多,说到元琅,都以为他正在广袤无垠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策马奔腾。
这些话事无巨细都传到了李勍耳朵里。
其他的暂且不论,林金潼认为他爱自己胜过自己爱他么?
李勍不得其解,是自己表达得还不够明显么,当晚帐篷熄灯做了三回,将他揉碎掰开抱在怀里,不住地在林金潼的耳边告诉他:“潼儿,我爱你……都给你了。”
“知道四叔多爱你么?”
每一下都深入骨髓。
……林金潼表示知道了,知道了,不用再多一次了!
这种白天赶路,晚上安营的颠簸,持续了两个月后,终于在夏末时节回到了燕京。
皇帝御驾亲征、迎回太上皇的消息满城传遍,秋风般席卷燕京。大抵是为了不让林金潼伤心或是抵触,朝廷未曾给韩元琅安上叛国逆贼的罪名。
回燕京后,李勍第一件事是腾出后宫,让林金潼住在离他最近的宫殿,李勍欲立男后一事走漏风声,引起轩然大波,闹得朝野鸡犬不宁,御史老泪纵横,厉声指责,极力贬低林金潼的七宗罪。
从不跟朝臣动粗的李勍都没忍住,怒摔奏折砸了御史的脸:“滚出去,朕再听你多说一个字,就抄你全家,滚。”
回京述职的徐昊听说此事,是震惊万分,合不拢嘴。下朝后心惊肉跳地与裴桓碰面:“魏武王殿下,舍弟拜托您拦截的折子,可有……拦下?”
裴桓脸上是一贯的冷清,颔首道:“徐都督,令尊的奏疏我已拦下,请放心,陛下没有见过。”
徐昊这才放下心,拍拍胸脯:“好险,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弟媳变皇后,太莫名其妙了,让他上哪说理去?
裴桓沉声:“都督慎言,天痕还在北疆戌边。”
徐昊满面愁容:“是啊,哎,他自愿戌边,以平北蛮,家都不要了。”
原先徐昊不理解原因,心想回家天痕就可以娶媳妇了,跑去戌边做什么,生寄死归、朝不保夕的,徐家这么多战功了,还要他去累么?
这下徐昊才终于明白,陛下和自家那男儿身的弟媳竟然不清不楚!还要册封皇后!这真是李勍登基以来,做的第一件令满朝文武反对的事。
落到寻常百姓耳朵里,何尝不是一桩奇闻,皇族秘事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这和丑闻也差不多了。
当然,皇帝自然可以让东厂监视,禁止任何人多嘴,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敢说了。
徐昊唏嘘不已,看魏武王停住脚步,往后宫方向去,一时纳闷:“王爷走哪儿?”
裴桓说:“进宫见皇后。”
徐昊哑然。
“改日再聚,都督大人,在下失陪了。”裴桓拱手行礼,转身离开。徐昊望着如今风光无限的魏武王,及其兄裴杨,威风八面锦衣卫正使,首辅见了都要敬畏三分。
再想想自家弟弟,也是陪着陛下戎马半生,自幼在陛下身边长大。虽现今封了侯爵,可一个戌边,一个留守燕京。天痕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裴桓拿着腰牌入后宫时,林金潼在乾清宫抱娃娃,黄念带着和李煦的儿子入宫了,林金潼一手撸猫,一手抱娃,寝殿里还有只鹦鹉在飞来飞去。
如无意外,按照李勍的意思,这小孩就是未来的储君了,要过继到李勍膝下。
如今储君是个牙牙学语的粉糯团子,被林金潼好奇地戳来戳去。
突然一下就不知怎么被他戳哭了,哇哇大叫起来。
裴桓家里也有一个,在门外便听得头疼。
“黄姑娘,宴儿怎么哭了?”林金潼不知所措,黄念忙出声道:“宴儿是饿了,您无需惶恐,宴儿只是要喝奶,我马上让奶娘进来。”
林金潼趴在床上问:“我不能喂么?宴儿很喜欢我,抱着我的手指嗦。”
黄念脸色大红,都不知道怎么跟少年解释:“这……您不能的,男女不同,奶水只有妇人家才有。”
“是么,那四哥干嘛要吸我的。”他低声嘀咕,黄念听见了,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
奶娘赶紧抱过李宴,坐在屏风背后喂奶。太监进来禀报,说魏武王来了。
林金潼稍显一愣。
黄念扭头道:“那是裴桓吧。”
林金潼当即起身:“裴大哥!!”
他与裴桓许久不见,当面一见,裴桓依旧高大威武,面冷如玉,林金潼正要抱他,就让他不着痕迹地避开:“您是皇后,卑职是臣子,尊卑有别。”
林金潼不由分说,还是抱了一下:“你躲什么?我没接那什么宝印宝册,也不想做皇后。你还是像以前那般唤我吧,我听不习惯。”
裴桓浑身僵硬,后背传来一股阴冷感,心道势必是让太监看见了,回头就打小报告给陛下,当真是失策。
“……林公子。”裴桓避开一定距离,林金潼朝他笑得十分灿烂,笑眼弯弯:“裴大哥,好久不见。”
裴桓颔首:“好久不见,公子长高了。令师兄黄秋炀在我府上,”裴桓开门见山,“林公子要见他,便要宣召。”
“我师兄来了?!”林金潼急了,“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去!”
林金潼记得,自己从金陵离开时,让丁梓亭去衡阳鹿鸣观找黄道长,为丁远山治病。
现在师兄黄道长人在燕京,那外公丁远山如何了?
平心而论,林金潼对这个丝毫没有相处过,反而加害自己,也加害元琅、元昭一家的外公,没有多少感情。
但内心深处被血缘羁绊,免不了要关心。
因为着急,他顾不得黄念和李宴,扭头说了声:“我出宫一趟。”
一手抓起裴桓:“走,带路!”
裴桓:“公子……你慢些,这是皇宫。”
林金潼:“我慢不了,我知道你家在哪,我师兄在你家是吧?”
裴桓甫一点头,便看见林金潼没规矩地两脚飞上宫墙,一脚点地上了保和殿的屋檐。三两下引起一大片的锦衣卫。
裴桓立刻道:“别出手!”
锦衣卫的小年轻看着林金潼飞檐走壁,认出来了,嘴角一抽:“这小子把皇宫当自己家了?”
副使瞥属下一眼:“严谨一点,皇宫就是人家的家。”
“我草这轻功。”
“好牛逼的身法。”
林金潼跑得很快,在一群身高腿长蜂腰的年轻锦衣卫眼皮底下,飞檐走壁正大光明离开了皇宫。
裴桓一手抚额,心想陛下以后免不了要头疼了,一面脚底生风追了上去:“公子,我搬家了,你走错了!”
过会儿,传来林金潼的回声:“没走错,我去买芝麻饼!!”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沿着午门出去, 路过空荡荡的瑞王府的门庭,瑞王府已改做“秦王府”,是李煦的府邸。再路过黄世行家, 林金潼停留顺天街, 买了芝麻饼和葱油饼, 还有糖葫芦和枣泥糕。
以前他假冒永宁郡主时, 时常来顺天街买东西吃。那时他还在黄府上课,元琅还做他的同桌,元琅又不学无术, 翘课带他翻出黄府的高墙,过来买糖画和烤鸡,两人在柳树下啃鸡腿。
这条街几乎每一家好吃的, 他都吃过。
记得裴府也不远,林金潼走到之后敲门, 才发现自己真的走错了。
裴府旧址上住着新科状元, 门前小厮说:“我们家老爷从魏武王手里买了这栋宅邸, 您要去魏武王府才对。魏武王府在永安坊,旁边是昌国公府。”
林金潼一听耳熟:“在永安坊, 昌国公府旁边,那不是长陵王府么。”
小厮上下打量他几眼道:“这位公子,看你衣着不凡,头一天入京吧?来投奔亲戚的?长陵王便是如今的天子,圣人。魏武王府就是原先的长陵王府。”
等林金潼赶到永安坊,找到魏武王府,裴桓已经抱着胳膊在门口等了他两炷香了, 他腰缠玉带,黑色蟒服, 已不同往日而语。
平和地问林金潼:“公子可是找错路了?”
林金潼点头:“忘了你封王了,现在该叫你王爷才是。”仰头一看,“魏武王府”四个字,乃是御笔钦点的门匾,盖着玉玺的章子。
裴桓十分客套:“卑职不敢。”
林金潼摇头:“你太见外了。”
林金潼踏入更迭的王府,恍若隔世。
除了丁远山,李勍没有亏待任何跟着他打天下的人。
“师弟!师弟!”黄道长看见他,穿着道袍,大汗淋漓地跑过来,“你可算回来了,等得你好苦!”
“师兄!”林金潼执手同他绕过照壁,步入长廊,却发现黄道长耳朵带伤,缺了一块儿,他眼神一凛,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耳朵……”
“说来话长。”黄道长叹气,“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我在金陵给你外公治病,后来来了几个杀手,我说我就是个江湖大夫,只是给人来治病的,别杀我,才保住一条命。这不,来燕京投奔你来了。”
彼时的金陵已是草长莺飞时节。
韩元琅派到金陵给丁远山送药的部下,将林金潼辛辛苦苦采摘的草药,换成了一根莴笋。
结果被丁梓亭当场发现:“这是天山采的药?这不对吧,这不是莴笋吗。”
对方答:“不是,绝对不是,是林公子亲手交给我的。命我从塞北送回金陵,给他外公服用。”
丁梓亭纳闷了好久,闻了又闻,就差没啃一口确认是不是莴笋了:“是吗?那林金潼怎么不亲自送回,派你送来?你长得有点眼熟,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方一脸木讷:“没有见过,林公子摘药受伤了,无法骑马,命我快马赶回,他后脚便到。这是他的亲笔书信,药送到了,有赏钱吗?”
就这样,丁梓亭拿着莴笋回到了窝点,黄道长已替丁远山调理了大半月的身体,勉强可以说话。
见义子梓亭回来,却不见外孙,歪着嘴问道:“我的外孙……金潼,在哪?”
黄道长也抬首顾盼:“是啊,我师弟呢?”
丁梓亭:“义父,林金潼没有来,听说受伤了,派了个人来送药。还送了一封亲笔信,义父请看。”
在丁远山看信热泪盈眶之际。
“道长,”丁梓亭将木盒子递给黄道长,急切道,“药回来了,现在可以为我义父解寒毒了么?”
“师弟受伤了?”黄道长忧心忡忡,“希望他不是只采了一株药,既然药材送回来了,便可以为丁将军解毒了。”
说完,黄道长打开了木盒子,一下傻眼了:“莴笋??”
林金潼听得一怔:“我给元琅的不是莴笋,确是白头草无误。”
黄道长:“你让谁送回来的?元琅?哪个?韩元琅啊?镇北侯他儿子?”
旁听的裴桓:“……”
林金潼这才知道自己闯祸了,韩侯旧部与丁远山有着深仇大恨,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就在黄道长看见盒中放置莴笋的那懵逼瞬间,几个杀手破门而入。
生命刚有起色的丁远山,被剁成了肉酱。
林金潼陷入自责:“是我的错……我不该,我该亲手送回金陵的。”
黄道长摆手:“那也不能怪你,是你外公和韩肃之间的深仇大恨,不斗个你死我活是没完的。”
林金潼抬起头:“还害得师兄耳朵受伤,缺了一大块。我对不起你。”
“没那么严重,老道还听得见,破相而已,无足挂齿。”
二人叙旧,但林金潼以为自责,很久没有说话,迷茫地看着院里的垂落的紫藤,那年亲手种下的桃花。
他是个是非分明,爱憎也分明的侠客,很少回顾自己的一言一行。自己做的错事,造就的因果,仿佛从很早以前就埋藏了下来。
从镇北侯带人抄丁家满门开始。
从镇北侯带兵围追师父开始。
从他背着箭囊入京,想要追察师父身世,为师父报仇开始……
一切走向不可避免的今日。
林金潼又想,若当时自己义无反顾地杀了韩肃,天痕那晚没有阻止自己,四叔没有替他拦下复仇欲望,说帮他复仇。
现在局面又是如何?
长廊尽头,温婉的女子抱着一个女婴,张望道:
“王爷,可是有客人来了?”
裴桓起身走去:“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天热,当心中暑。”
“我看见有客人到访。”方氏朝林金潼望去,一个打扮精致尊贵的小公子,人中龙凤的长相,“也不像是你同僚。”裴桓低声解释:“这是……是皇后。”
裴夫人听说皇帝要纳皇后的事了,也知道是个男后,这事儿在勋贵间没几天就传开了,昨日卫国公府席间都有人说起。
方氏仔细看了,裴桓牵她过来:“公子,这是内人,和卑职的女儿。”
林金潼这好像才回神,起身拱手道:“嫂夫人。”
方氏大概有些不知如何称呼,朝他行了个礼,笑着说:“记得公子在我与老爷成亲那日也来了,对么?”
林金潼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怀中女婴上:“那日没正式拜见过嫂夫人,在下林金潼,江湖人士。”
他穿得像尊贵至极的皇族,身上一派江湖气,矛盾的气质却十分吸引人。
林金潼脸上带着好奇:“嫂夫人,你们家孩子真好看,多大了?”
方氏道:“过几日满周岁,到时请皇后吃酒。”
裴桓成亲都仿佛在昨日,那天的鞭炮特别响,差点溅到他身上来,四叔让他躲着些,责备他怎么那么爱凑热闹,竟已过去这么久了。
裴桓的女儿都一岁了。
林金潼在裴府没待多久,连一个时辰都没有,李勍就亲自来拿人了。
宫里的马车停在府门口,李勍也只是下来抱了抱裴府的小孩,弯腰问林金潼:“你想留在裴府用晚膳么?”
方氏一下紧张起来,皇帝和皇后要在府用用膳,这时间可来不及。
好在林金潼摇了摇头,说:“我吃饱了。”
方氏松口气。
林金潼扭头:“嫂夫人,改日满月酒,我们再来。”
方氏又提起一口气。
林金潼朝向黄道长:“师兄,你要随我入宫小住几日么?”
“行啊行啊……”黄道长说着,瞥见了李勍看自己的眼神,连忙改口,“改日,改日来。”
林金潼取下自己的腰牌:“这个给你,入宫不用打招呼,很方便的。”
两人上了马车。
林金潼撩起马车薄纱帘子,又看了看师兄耳朵的缺口。
“哎。”他仍然自责地叹息。
“跟你师兄分开,不高兴了?不是将腰牌给他了么,他要入宫随时来看你。”李勍将金潼搂过来,他大概知道缘由,不过是顾左而言他,想分散林金潼的注意力,于是伸手探入他的怀里。
然后摸到:
芝麻饼一个,绿豆糕四块,快融化的梨膏糖一包,枣泥糕一大块。
李勍被融化的梨膏糖黏了一手,低下头来声音很温柔:“去了顺天街?”
“嗯……”他沮丧地点头,“忘了给师兄,给你吧。”
李勍失笑:“相公就是捡你师兄不要的么?行。”李勍并不嫌弃,他当了皇帝也没有铺张浪费的爱好,顶多给林金潼多置办了几百件四季常服。
“梨膏糖很甜,可惜化了。”李勍手指上有融化的糖浆,食指抵在林金潼嘴唇上伸入,林金潼抱着他舔了几口,李勍眼神暗下来,埋首去吻他,起初是浅吻,渐渐加深,变得略带粗暴,湿吻出了唇舌交缠的声音。林金潼一面失神,一面启唇告诉李勍:“四哥……我外公死了。”
“……”
李勍知道,且相关人士都被东厂解决了,却不得不停下,手指插/入他的发间,眼眸深邃:“金潼,别难过,你还有我。”
“我从来没有和外公相处过。”林金潼抱着他的脖子,埋首靠在他的颈窝,“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是我间接害了他。原本他不至于如此的,他还有活着的机会。”
“这和你无关,金潼。”李勍想着办法安慰他,用沉稳的语气,“人的生死都有定数,佛家言人死后入六道轮回,所以人还有转世,你外公也是如此,你与他今生的缘分已经尽了,你外公若一生积德行善,投胎后,会在某日与你再次重逢,只不过彼时你与他互不相识罢了。”
缘分已尽。
这四个字可以概括世间所有的相遇和失散。
林金潼其实并不是非常难过,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家人都没有了,不过李勍安慰着,他想起还有个堂弟,还有李勍,还有几个朋友,有师兄。
落日熔金,马车入午门,短暂停了一下,径直入内。
林金潼掀起帘子眺望向偌大皇城,一道有一道森严看不见的头的门洞。
热风袭面,李勍从身后抱过来,环抱宽敞温暖,如同永远可靠、不离不弃般,对林金潼说:“从今往后,皇宫是你的家。”
李勍相信缘分天定,也不安天命,如今一切都是他强求来的,事预则立,他让自己变成了林金潼的天作之合,这没有什么不好。
见林金潼迷惘,似乎内心不定,李勍又说:“宫里还有个老太监,和你师父同年入宫,你想听你师父的事迹,待会儿我嘱人带那太监过来可好?”
第八十五章
老太监牙齿掉光了, 说话口齿不清,朝林金潼讲述起林纵的过往。
“林纵原是武州人,朝廷收复幽云十六州时候, 他少年被俘, 被带到金陵受阉, 做了宦官, 与我同年入宫。后来朝廷迁都燕京,林纵跟随高宗皇帝东征北讨,学得一身武艺……”
这样一位受皇帝器重的三朝宦官, 却在其晚年要出宫退隐山林之际,被皇帝下令赐鸠。
林纵感叹恍若寒冬之时,时势颓丧, 吏治腐朽,国家日衰, 眼睁睁看着江河日下, 世袭制下皇帝一代不如一代, 败了老祖宗的江山。
林纵对于自己即将要辅佐的荣王感到悲哀,于是选择带上皇室珍藏密敛的血经离开。
“对了, 还有血经!”林金潼想起此事,跑到御书房找李勍,门外侍奉的杨献不敢拦他,未曾通报就放他进去了:“皇后,陛下正与内阁大臣们在议会,陛下说您若是来了,就到一旁吃些瓜果, 等他议事结束后再陪您玩。”
陛下原话就是如此,杨公公如实转述, 林金潼点头表示知道了,很听话没有去打扰。
内阁议事的东西他听不懂,听起来像是一伙人在吵去年花的钱,谁花得多,谁花得少,要从何处开源节流。
“兵部一年军饷,就去了一百万两纹银!今年年初打仗,又花了二十万两。”
“我吏部每年官员俸禄开支,也要八十万。大小官员们为国鞠躬尽瘁,这钱省不了!”
“户部没钱了吗,渭河流域地震,我工部要修堤坝,要一百二十万两!”
户部尚书说:“户部没钱了。皇上登基后下令免百姓田赋三年,没处征税去。若非今年初魏武王的老丈人四海商会的会长捐了五十万两给国库,怕是打仗都能饿死当兵的。”
兵部尚书又开始吵:“账目上还有盈余,岭南那边也要预备打仗,还至少要十万军饷。这钱你要给我。”
工部:“不修堤坝,明年还要死十万百姓!我这钱也不能省,起码要五十万两。”
一道屏风外,林金潼在吃西瓜。
杨献躬身进来,朝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林金潼点点头,只听而不出声。说实话他听不懂国事,只知道这些问题听起来很严重,是李勍登基后造成的么?显然不可能。
这是前两朝、乃至三朝累计下来的国家弊病,往年还要遮掩瞒报。眼下李勍什么事都要查都要管,扶持宦官手眼通天,事情兜不住了,于是内阁开始吵架,一帮文化人吵得像菜市场。
林金潼隔着屏风看都有哪些大臣,但没找见李勍,他不在么?
忽然,他又听见礼部尚书说:“别的不说,就三个月前给皇后置办四季常服和家具,宫殿,也去了八万,丝绸多贵啊,用的都是最好的云锦,好几百件,卖到西洋去也少说十几万……”
林金潼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自己的事,啃西瓜的动作都停顿住了。
就在这片险些打起来的喧闹之中,突然传来一道平息所有吵嚷的声音:“都吵完了么?”
霎地一室寂静,落针可闻。
李勍的声音还算平静温和:“让你们算钱,没让你们扯头花。”
众人似乎不知道李勍一直都在,就在一旁听着,听了多久。脸色各个都变了,气氛凝固而不安,还有些滑稽,一直没说话的申首辅终于出声了:“陛下,六部这样吵是传统,往年都是这样吵才把账算清的,不是有意的。”
“申大人,”李勍问,“方才六部尚书所言,申大人可都听清楚,算清楚了?”
申大人点头,恭敬道:“臣全都记下来,算清楚了,去年国库支出统共五百二十一万两纹银。”
李勍音调始终稳定:“去年的财政,过去了朕就不清算了。今年也过了大半,朕已命司礼监进行详细审计,若有财政浪费之处,务请尚书们建言,以削减不必要之开支。”
“朕拟亲自主持财政改革,制定新的税收政策,以保国库充盈。”
“至于后宫的支出,皇后的四季常服和宫殿修葺花了些银子,朕会从私库补上去。”
礼部尚书闻言忍不住道:“陛下后宫无人,其实……几万两银子算不上多。”还没某些贪官污吏一次拿的多。
李勍:“无妨,如今国库亏空,朝廷有难,百姓受灾,朕不该花这个钱。这几万从朕私库补,待扭亏为盈再说。”
李勍转言之:“陕西地震,堤坝垮塌一事,朕看过户部张账目,渭河流域曾多次拨款修筑堤坝,每隔一两年都要拨款一次,最多的一年耗费了八十万两之多,次次加固,应当稳固不已。”李勍顿了一下,“今年又塌了?”
六部尚书对视一眼,无人敢言。这里头一听就有问题,只不过李瞻、李殷、李裾三任皇帝在位,都不曾注意到过。
李勍:“谁拨的款,拨去哪儿了,钱有没有花在修堤坝上,都落在谁的口袋了?”
他声音渐从温和变为严厉,逐渐拷问人心,户部尚书汗流浃背了,推锅给李殷:“光宗皇帝在位时,体恤民情,每年拨款都是由司礼监批红,再交由光宗过目的。”
李殷便是李瞻的父皇,表面看着这皇帝做的还不算太差,等李勍上来一看,才知道李殷简直就是蛀虫!里里外外啃了个干干净净,为满足一己私欲让工部给他修宫殿,国库的钱都花在华而不实的地方去了,这样下去,不出几代就会亡朝。
这场议事持续到了天黑,林金潼啃了西瓜,又吃了瓜子,听着李勍的声音在旁边说要查这个,要查那个,要改这个,要改那个,怎么改……
每次说完,还会体贴地停顿一下,问:“诸位爱卿,记下没有?”
杨献捧来茶水,李勍喝了一大口润喉:“记好了,朕继续。”
“国库缺钱,岭南王富可敌国,啃下这块硬骨头,还需要至少三年军需。以一年百万计数,三百万的军饷……就从陕西知州往下清算吧。对了,陕西知州,朕记得不错的话,是高大人的连襟。”李勍看向低着头的户部尚书。
“高大人现在去报信,来得及么?”李勍面带微笑。
户部尚书瑟瑟发抖,直接跪下,说不敢:“不敢,微臣不敢!虽然陕西知州是微臣连襟,可微臣半点好处都没有收过他的!臣对天起誓!臣对陛下绝无欺瞒。”
李勍目光高高在上:“没有欺瞒便好,朕不是问罪的意思,只是希望高大人秉公执法,切莫因为那是你连襟就背叛朕对你的良苦用心,朕器重你,也相信此事与你无关。”
户部尚书抹了满脸的汗:“臣谢陛下提点!”
李勍好像觉得底下人都是废物,不希望说得含糊让下面人去揣摩,反而事无巨细,每一条对策都讲得毫厘丝忽,怕尚书们走神,还让杨献检查笔记。
杨献一一检查了,对李勍点点头。
李勍手指轻轻搭在左膝上,身上是整齐穿戴的黑色龙袍:“既然都记下来了,今日议事便到此为止吧。杨献,让马车进来送各位大人出宫。”
杨献躬身应是,看见上年纪的六部官员们,因为坐了太久,站起身时腿都在打颤。
杨献跟随出去,挨个提点,先体现户部尚书:“高大人,黄公公七日前就被陛下派去出任了陕西钦差,陛下的意思,奴婢也不好揣摩,你可理解?”
“臣……臣理解,理解,谢杨公公一番好言。”高大人脸上还在淌汗,皇帝意思不就是“只要你们把钱吐出来朕就不抄你全家”的意思吗,可要他那连襟吐钱出来,吐得要让陛下满意,那不是比杀了他还难受么,可比起脑袋,钱算得了什么。
六部官员一走,御书房便空了下来,窗棂外月光渡入。
“戌时了,陛下。”年轻太监过来掌灯,才说,“陛下,皇后在外间等着。”
李勍连忙起身,就如苍鹰俯瞰蝼蚁一般朝着小太监:“他几时来的?”李勍以为林金潼还在老太监那里听他师父的平生事迹呢,什么时候来的自己都不知道。
小太监:“来许久了,下午申时不到就来了。怕耽误陛下议事,就没禀报。”
李勍扫过去一眼:“下次记得禀报。”中途抽空陪林金潼说两句话的工夫他还是有的,申时不到来的,也就是说林金潼在这儿等了两个多时辰了。
李勍大步走向外间,却只见桌上瓜果茶水,不见他家金潼。
忽然,李勍听闻头顶传来风声,林金潼从梁上跃下,又跳到了李勍的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上梁玩的。李勍将他背在身上,眼含笑意地搂着金潼的膝盖弯:“梁上有什么好玩的?”
林金潼:“有啊,我看见一块木头有缝隙,就那块。”
林金潼指了指,李勍抬目望去,那房梁在夜色下黑黢黢的,位置又极其隐蔽,谁看得出来?
林金潼:“我凿了凿缝隙。”
李勍腾出一只手,拿起林金潼搂住自己脖子的手指:“手凿的?手都凿黑了。”
林金潼不在意地说:“然后梁上就露出一个洞,洞里放了一个盒子,盒子我还没开,你就议事完了。”
李勍:“什么样的盒子?”
林金潼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我下来吧。”
林金潼取给他瞧,那盒子有些年头了,不过迁都以来,皇宫的建立时长也就百来年,所以最多是一百多年前被人藏在此处的。
李勍捧着看了一会儿,不敢大意,让太监来开,省得有毒。
打开后,其间却露出一封信笺。李勍翻开看,林金潼盯着上面的蝌蚪文字:“这是哪里的文字?”
李勍:“这是辽文。”
林金潼不认得,他却认得,李勍自幼通晓天文地理,会几种语言,他低头审视,渐渐表情微变。
林金潼催促地说:“你看懂了么,上面写的什么?”
“信上说,血经一共有四本,而非我以为的三本。”李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又看向林金潼,“所以李煦才会花了一年都找不到所谓的元人留下的金银财宝。因为我一直都错了,靠着三本血经里藏的宝图,凑出来的始终的错误的地图。”
“潼儿怎么知道上面有东西?”李勍不可思议地握着他的肩膀,眼底星光亮起火花,“就在御书房,就在我头顶,我却没有发现。你才是我的福星!”
林金潼:“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你前面的皇帝,不会像我一样爬房梁,自然就没发现。”他说,“既然现在找到了四本血经,找到宝藏,是不是就可以解国库的燃眉之急了?”
李勍摇头说不:“第四本血经在岭南王手里,要从他手里拿,而你五哥拿着三张图在外寻宝,若岭南王手里只有一本血经,势必会……”
林金潼:“他会来害五哥?!”
李勍脸色变了:“是,他若派出高手来害李煦,也是他身边守卫最薄弱之际。”
岭南王怕死,所以高手从不离他身边三步远。这也是李勍一直找不到机会削藩的缘由,要削藩岭南王势必反抗,且不说岭南王富可敌国,其兵力也十分强盛。若一路北上打来,国库还能支撑多久?
五年、十年?二十年?
所以岭南王必须死,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李勍脑中流光瞬息,林金潼已经坐不住了,有些失措:“我去救五哥,他在哪里?”
李勍按住他:“我安排了高手在他身边,先不用惊慌。”
林金潼极为担忧李煦:“多少高手?我和岭南王府的人交手过,一般人不可能全身而退,那个姓雷的,非常厉害。更别提五哥养尊处优,跑路都跑不了几步。”
“我让裴桓带人去,你安心下来。”
李勍很快下令,写了诏书让人送去魏武王府,随即又唤来锦衣卫,派遣正使裴杨及影卫一百人去岭南杀岭南王。
而林金潼尚且无法安心,睡到半夜都要爬起来,正要给李勍点穴,就冷不丁被他攥住了手腕。
李勍睁开眼睛,在昏暗帐中盯着林金潼:“说了多少次,这招别用,就是不听我的。”
林金潼张了张嘴:“可是我……我只是让你两个时辰不能动而已。那五哥怎么办,那是你弟弟,是我们孩子宴儿的爹,你不能不管他。我要管他。”
李勍:“……”
最近给林金潼灌输了太多李宴未来会过继给他,李宴是他们两个人的儿子,这件事在林金潼这里已经发酵到了:李煦是他们儿子的爹。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对李勍而言, 营救李煦固然重要,但他也不可能让林金潼去以身涉险。是手底下无人可用了么,怎么犯得着让皇后亲自出马去救秦王?大内除了十支影队, 还养了大批死士, 就是这种情况用的。
李勍是有把握找到李煦并安全带他回来的, 前提是去的够快。
而林金潼在某些事上相当固执且自大, 认为:“裴桓打不过我,而我打不过那个雷天奇,所以裴大哥和五哥对上雷天奇一定没有胜算。我去了就不同了!”
李勍:“东厂和锦衣卫不是吃干饭的, 用不上你,你五哥聪明绝顶,也没那么容易遇害。”
李勍说完, 将林金潼的双手反剪了绑在身后,目光暗而定, “哪里都不要去, 明日建元大典, 要给你宝印、宝册,要当众册封。你若是不在宫里, 我册封谁去?”
“又不急这一两日的,等我回来不行么……”
林金潼手不能动弹了,被李勍捞入怀中,李勍道:“我急这一两日,钦天监测算的日子,几个月里就明日最好,且眼下宫中守卫薄弱, 最好的高手都派出门了,潼儿不在我身边, 我若是遇刺,谁救我?”
“嗯?哦……”林金潼清醒了,“是,我不能走,我得留下保护你安危!”
倘若自己走了,李勍身边只有一群太监,和一帮不怎么中用的御前侍卫,他替李勍试过那些御前带刀侍卫,最能打的也只不过在他手下过十招。
可因为心里担心李煦,林金潼并未睡好,起来就开始练武,把御前侍卫练得趴下了,就抱着胳膊站在御书房外给李勍当护卫。
第二日的建元大典,天不亮时,他哈欠连连从龙床上坐起身。
李勍弯腰来抱他:“还困吗?典礼结束后再回来睡好么。”
“困,好。”林金潼双手搭在他的肩头被抱起,些微靠在他身上,李勍亲手替他穿衣,大绿的礼服,太监躬身替林金潼穿鞋袜、穿腰带,最后整理头冠。
历史往上数两千年,也从未有过立男后的先例。
不知今日观礼的文武百官们怎么想,林金潼是只想典礼快些结束后,他再睡会儿。
辰时刚到,肃穆钟声响起。
司礼监:“奏乐,礼起。”
礼部官员坐于两侧,古筝、磬、笙、钟簧等乐器声音庄严而悠扬。
朝臣、文官武将齐聚殿前。
李勍身着暗红色衮服,头戴黄金冕旒,手执玉珥,站在保和殿外庭至高无上之处,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翰林学士宣旨,表达皇帝对天地神灵的崇敬之情……
随即,李勍朗声道:“今岁新历,朕欲更国号曰“天乾”。以此表百世基业,传千秋之芳名。圣旨已下,太监宣之,宜遵遗训,勿庸疑矣。”
杨献开始宣读圣旨:“奉天承运,圣上诏曰……天乾元年,己亥月,壬子日,癸巳时,钦此——”
文武百官跪地朝贺皇帝建元:“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齐声音响彻云霄。
“圣人,该出去了。”太监小心翼翼为林金潼戴上玉冠,玉冠和李勍一样,是半遮面的冕旒,只有帝王才能佩戴的规制,唯一的区别的稍短一些,为和田玉打造。
庭下跪在地上的御史大夫见了,当场咽喉洇血,李勍娶个男后,真是不顾老祖宗的礼制了,那冕旒是给皇后戴的吗!
林金潼却哪知道那么多,只俯瞰见众人各色目光,带有敬畏的、费解的,或是觉得荒谬、好奇、也有惊艳的,仍然是面带稚气的少年面孔,长开的五官依旧是雌雄莫辨的,若非皇帝早说这是他的男后,怕是人人都会错认。
林金潼视若无睹,穿着厚重的礼服,平常地在唱声中与李勍对拜,低头收下印册。
司礼监:“礼成,奏乐——”
林金潼抬起头来,华美璀璨的大殿外观,金砖银瓦辉映着阳光,他望见殿门如市,人烟海海,世人拥挤在皇宫外,仿佛借此能看见万里山河。
林金潼望着世人,世人也在看他。
李勍牵着林金潼走入殿中,低声道:“三日后还有一场晚宴,宴席过后,今年就没有典礼了。”
大典过后,文武百官退去。
永乐坊,昌国公府,刚刚典礼结束,回府的昌国公,还未来得及褪下礼服,便面色凝重地走到书房,屏退了下人,左右观察后,方才拧开博古架的机关。
暗室门露出来,昌国公弯腰走进去,手持夜明珠下楼梯,露出底下几十武士,无一不身材魁梧,面容狰狞,一脸凶恶。
“公爷,您给的消息也太落后了,今天若不是亲眼所见,咱们都不知道,李勍的男后居然是杀了我们世子的刺客!”
昌国公摊手:“我也是第一回见,你们确定没认错人,那不就是个普普通通长得有几分好看的少年么?有那个本事杀了你们世子,还全身而退?”
“错不了!你自己瞧。”为首者从怀中摸出一张三年前绘制的通缉令,冷哼一声,“原以为此人是死了,没想到居然是李勍的枕边人,看来李勍杀我们世子是早有预谋!这是我们岭南王府最大的仇人!”
昌国公看了一会儿通缉令:“的确……的确是他。一个杀手,没想到竟然做到了皇后。”他一脸震惊地抬头问,“你们几时动手,雷先生还没到,现在动手不妥吧。”
“李勍现在身边没有几个守卫,雷先生奉命去追杀秦王李煦,这几日来不了燕京。而我们有最好的射击手,百发百中,李勍和他的皇后,难逃一死!只需三日后宫宴,公爷带我们入宫……”
昌国公心里七上八下:“一开始,也没说要刺杀皇帝啊。”
对方见状说:“公爷,等我们王爷得了天下,还会亏待你吗?别忘了你的生死还掌握在我们王爷手里,事成后必定给你解药。”
昌国公一把年纪,本该颐养天年,不幸被岭南王府的人用毒控制住了。
他越想越不妥,这一个不好就抄家,他没那个胆子,正打算进宫面圣,坦白从宽,还没出府,就被刀架在了脖子上。
“公爷,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杀了你,我们易容成你,一样可以入宫。”
昌国公:“……”
三日后,宫宴。
入秋后宫中枫叶深红,夜里渐凉。
林金潼并不排斥参加宴席,不过是一群人坐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在漠国也是如此嘛,都一样,吃饭他还能有什么不喜欢的,唯一的区别就是看他的人更多了。
入座后,左右两册都是文武百官,依照品阶排序,后头带了家眷,每家府上都带了几个人,有没见过林金潼的,就好奇地张望,在下头窃窃私语:“皇后是男人么,和永宁公主怎么长得有几分相似。”
永宁郡主自从李勍登基后,也进封为公主。不过永宁是哑巴,不能言语,大多时候她都深居简出,在公主府里静静休养。
林金潼回燕京后,也只见过她一面而已。
此刻林金潼坐在李勍旁边,以手掩唇,低低对他说:“我喝葡萄酒好吗?”
李勍头轻侧:“你还要喝酒?”
林金潼:“我不能喝吗?”
李勍:“你什么酒量?”
林金潼:“一般般,比你半坛子多一点。”
李勍笑了笑,让太监去取酒:“要漠国进贡的葡萄酒。”
酒上来,底下奏乐起,歌舞升平。
林金潼闻了闻酒盏,确认无毒后,才给李勍:“给你的,你也尝尝,我在漠国,很喜欢喝这个。”
若说林金潼有什么不喜欢皇宫的,除了繁琐的礼仪,就是这个试毒的环节了。太监鉴毒后,他们才能吃,但由于古往今来太多皇室成员死于毒发,不得不防。
林金潼待在宫里,也不由得变谨慎了,不能放开手脚吃喝。
李勍对他喝酒很放纵,说:“不必拘泥,喝尽兴,喝醉也无妨。”
林金潼:“我怕喝多了丢人。”
李勍:“谁说的喝多了就丢人?有什么我担着,喝多了我就带你下宴,回去睡觉。”
林金潼点点头,一边抿葡萄酒,一边看歌舞。打算等会儿去看看李瞻。
宴席进行到中途,底下推杯换盏最热闹之际,灯影惶惶,不知从何而来三道箭光划过,寂静的夜空中回荡着弓弦的轻响。“啊!——有刺客!”
“保护陛下!”朝臣们惊恐间四散逃窜,宴席上的热闹氛围瞬时消失。
李勍眼底寒光弥漫,一把将林金潼按在膝盖上,踹翻宴桌抵挡!他回身将金潼整个抱在怀里,急切道:“金潼,哪里受伤了么?”
林金潼喝了酒,目光些微涣散,按着李勍的肩膀:“是刺客……你让我,保护你。”
四周侍卫护住两人的周身,迅速形成人墙,挡在皇帝和箭手之间。混乱之际,从天而降几十杀手,林金潼猛地从侍卫腰间抽出一把绣春刀,脸上依稀醉态,却将李勍拦在自己身后。
厮杀间,刺客近身来。不等林金潼大杀四方,“小心!”李勍猛地将他按在怀中,用后背去抵挡来剑。
“呲——”
剑身刺入李勍的蝴蝶骨,漆黑龙袍见血,黑色更深。
“陛下!”四周侍卫恐慌。
李勍面不改色下令:“一个不留。”
刺客见计不成,转身即逃。
直到这一刻,林金潼仍然被他桎梏在安稳的怀抱里。李勍单膝跪地,四周是结实的人墙。
林金潼目光怔怔,推开他,声音发抖:“四哥、四哥……你受伤了。”
他满手是血,听见杨献的声音:“陛下!!传太医——”
“不碍事,我没事。”李勍凝视林金潼的双目,扣着少年颤抖的手指,拍了拍他的手背,仍能面色如常地支撑着站起身,对底下不安躲避的朝臣们展露他虽然中剑,却太平无事,
昌国公跌坐在坐席上,心道完了。
李勍的脸色到了内殿,才变得苍白起来。
坐在床榻边,几个太医忧心忡忡地将皇帝围着,替他将剑拔出,林金潼魂不守舍,吩咐杨献:“杨公公你速去魏武王府!找我师兄黄秋炀!!”
随即他挤入太医中间,亲自验伤:“有没有毒?是毒剑么?”
没等太医说话,李勍眼皮轻颤着闭上,脸色苍白地倒下。
林金潼悲从中来,大脑一片空白。他眼眶瞬间红透:“四哥,不要!不要死。”
李勍紧闭双眼,手指在他手心里微动,示意他自己没死,打算趁此机会,将朝臣里的派系连根拔起。
第八十七章
陛下在宫宴上遇刺、命不久矣一事, 不久就传得沸沸扬扬。
李勍控制脉象,让太医院误以为自己真的毒入骨髓,一面接受黄秋炀的治疗。
烈酒浸湿伤口, 李勍抽了口冷气。
林金潼连忙拉着他的手, 两人手掌俱是滚烫不已的汗水, 像下油锅一般, 李勍死死闭着眼,忍耐着剧痛。
小刀在火上烤透,黄道长将整块发黑蔓延毒素的肉都剥离了下来, 李勍脸庞密布汗水,上半身紧绷,咬牙忍着, 血水淌落浸透床单。林金潼就在一旁,心被攥得紧紧的, 喘不过气来。
“我以后……我再也不喝酒了。”他自责地低头, “若我没有喝酒, 就不会害你受伤了,我还说要保护你, 结果……”
“不怪你。”李勍面庞肌肉紧绷,朝他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大概是想抬手摸一摸金潼的脑袋,可胳膊一动,继而牵扯到了伤口,李勍蹙眉“嘶”了一声。
黄道长弯腰给他缠上绷带:“动什么动,这样很帅吗?”
李勍眉头皱紧, 攥着林金潼濡湿的手指没有说话。
黄道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话语气不对,干咳了一声道:“每三天换一次药, 我就住在宫里,为陛下治伤。接下来是医嘱,吃饭要忌口,忌牛、羊……”他洋洋洒洒交代了一些常规细节,最后道,“还有就是,房事不要频繁。”
李勍:“……”
李勍:“要忍多久?”
“唔……”黄道长瞥了一眼林金潼。上次他给师弟把脉时就发觉了,这房事太频繁会让人萎靡不振、五劳七伤。但上次他没好意思跟林金潼讲,这回李勍受了重伤,他才刚好提出来:“要静养,静养两个月为佳。”
李勍脸色微黑,别的他都能忍,唯独这件事不好忍。
黄道长看他表情道:“陛下,可别贪一时之欢,伤了元气,以后举不起来如何是好?”
李勍咬咬牙,忍住了。
趁着养病之际,李勍待在深宫足不出户,每天看会儿奏折,再听会儿东厂密报。余下时间都在陪林金潼玩乐,喊了两个太监来,陪着打叶子牌。
燕京城里,锦衣卫也藉由着抓刺客为名,全城搜捕了起来,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将上次没有清洗干净的势力一网打尽。
一时燕京城风声鹤唳,街道上仿佛都弥漫着血腥气。
转眼便是入冬。
魏武王带着李煦安然无恙地回京,一入宫,李煦直奔乾清宫,他在回来路上听说李勍遇刺受了重伤,快两个月没有上朝了,李煦担心他家四哥担心了一路。
“四哥!四哥,你!你没事——”李煦气喘吁吁进了宫殿,就被眼前一幕怔得说不出话来。
屋里烧着地龙,温煦如春。
李勍倚靠在罗汉床上,小几上盛着瓜果热茶,脸上几点墨迹,旁边是林金潼,底下坐着锦衣卫副使郑琅,三个人玩叶子牌,脸上均是一派墨迹斑斑的花猫样。
三人纷纷扭头,林金潼脸上是最干净的,郑琅脸上是最脏的。
林金潼大喊着起身:“五哥!!”
“哎呦大侄女——”李煦笑眯了眼,没等李煦抱到金潼,李勍把林金潼拉回来了。
郑琅起身行礼:“卑职拜见秦王殿下。”
李煦:“不用多礼,你们这是……打叶子牌?四哥,你没事么?”
李勍:“无大碍。”好得差不多了。
李勍说:“你来得正好,坐,陪金潼打牌。”
李勍偏头,看向殿外站着的裴桓,把自己的座位让给李煦,弯腰低头在金潼的耳边说了两句什么,林金潼点点头,李勍大掌摸了把他的脑袋:“你五哥陪你玩牌,我出去和裴桓说几句。”
“臣参见陛下。”裴桓躬身行礼,李勍抬手:“免礼,我收到消息,说你带回了李煦,怎么耽误了这么久?”
裴桓:“陛下料得不错,岭南王果真派人来害秦王殿下,所幸殿下机敏过人,猜到藏宝图不完整,复制了一份假地图,而后假死脱身。臣找到殿下后,花费一番工夫才得以回到燕京。”
殿内。
李煦的脸也玩成了大花猫,眉心用黑墨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王”字,他推开叶子牌嚷嚷道:“不玩了不玩了,我回京后直奔皇宫,连家都没回,儿子和媳妇都没见到,我要回府了。郑琅,你陪他玩。”
郑琅道“是”,而后说:“殿下,卑职改名了,现在卑职叫郑璎。”
李煦:“莫名其妙突然改什么名?”
郑琅同样糊涂:“陛下给赐的新名字。”
“哦……”李煦看见林金潼,知道原因了,心想四哥真是病得不轻。
“行,”李煦道,“郑璎,你陪金潼玩牌,我这就先走一步了。”
林金潼跟他挥手告别,李煦离开。
林金潼只得和这位年轻俊朗的副使讲话:“你原来叫郑琅啊,哪个琅?”
郑琅说:“琳琅满目的琅。”
林金潼:“我有个哥哥也用琳琅的琅做名字。这样好的字,为何要改。”
郑琅怎么知道原因,但既然陛下给改了,他就是胡编乱造也要编出来一个:“皇后有所不知,自从叫郑璎后,卑职的老寒腿都痊愈了,街头算命的大师说此名甚好,比原先的好。”
“这么好啊,那好,郑璎,”林金潼又问他,“你老家哪里的?”
郑璎:“卑职祖上开封,家父郑追司,任开封郡守。”
林金潼:“你家里也是武将?我也认识个原先在锦衣卫当过差的,他家也是世代武将。”
“是,锦衣卫的选拔极为严苛,要看家世,长相,武功。”郑璎心想皇后真像个小孩子,别说架子了,热情熟稔得好像他们认识很久了一般。
李勍进来时,林金潼还对他小声说:“跟你玩牌很开心,下次再一起玩,你多叫几个兄弟,四哥老让我,没意思。”
郑璎爽快地应了好。
林金潼:“比武也行,你们武功想必比御前带刀侍卫们强不少吧。”
郑璎薄唇微翘:“自然当是如此。”
李勍见状,冷声喊:“郑璎。”
郑璎起身:“臣在。”
李勍吐出两个字:“出去。”
郑璎连忙跑出去了。
李勍从杨献端着的铜盆里,取出一张打湿的热帕子,走到林金潼面前:“脸抬起来。”
林金潼听话地仰头,闭上了眼睛,李勍换了两回水,将他的脸擦干净了,再换水擦手,问他:“和锦衣卫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我想跟他们比武。”林金潼手指被擦拭得痒痒的,不免缩了下肩膀。
李勍声音柔和:“觉得宫里好玩么?”
“挺好玩的,人比较多,很热闹。”林金潼没事的时候,换身宦官服,在宫里乱逛,总能看见一些有趣的事。
有时碰见狗仗人势、拉帮结派欺负人的宦官,林金潼就会义愤填膺地出手,一人给一个大比兜:“你们为什么打人,什么原因?”由他来判断原因成不成立,堪称内廷判官。
重要的是,不管他看见几次,总能发现新的仗势凌人的场面。
不过李勍的后宫冷清,一个嫔妃都没有,只有一些太妃们在后宫里养老,林金潼的日子倒是和以前差不多,只是没人会翻墙来带他翘课去顺天街吃好吃的了。
他原想着五哥回来就好了,可没想到李煦回来,心里也是记挂着妻儿,看来无法陪自己玩了。
而李勍事务繁忙,无法十二个时辰都守着林金潼。
林金潼便趁他忙碌之际,自己给自己找些乐子,比如找李瞻,李瞻如今性子也沉闷许多,不似以前。
他仍然爱吟诗作画,给林金潼朗诵一些他根本听不懂只觉唯美又伤感的诗词。
李瞻写的诗林金潼虽然看不懂,却能觉察出他心境的变化,他的字句不再浪漫,反而充斥着一股物哀。原先他爱写花开,现在爱写花败、写草木深、写多寂寥。
李瞻的宫中充斥着宫婢和太监,伺候的人很多,和以前无二区别,身边依旧跟随他的大伴,看着他从小长大的袁公公,还多了一个不认识的牌位,听说这是他的妻子,一个他见都没见过的女人。
他理应无忧无虑,不必思考明日,不必像在东宫时,去忧虑来日自己做了皇帝,若是做得不好怎么办。
每次林金潼来看他,李瞻都很高兴,却要顾及规矩,顾及四周的眼线,于是总是和他隔着一定距离,人多时,他也喊金潼“皇后”。
但李瞻记得他怕冷,所以会让下人把房屋烧得格外热一些,让大伴送来手炉,给林金潼暖手。
不过林金潼似乎不再怕冷了,摆手表示不用:“我很暖和的,你冷的话,你用吧。”
李瞻落寞一笑,道:“大伴,将手炉收下去吧。”
“明敏。”林金潼看着他纸上弥漫的深冬寂寥之景,不由得道,“我们第一次是在小汤山见的,也是十二月。”
李瞻有片刻的发怔:“小汤山……”久远却深刻的记忆,被挖了出来。
林金潼:“你偷看我洗澡。”
李瞻登时面红耳赤:“我没有看见。”
林金潼:“我知道你没看,你是君子。你家的炒栗子,是御厨做的。”他回忆着味道,最近在宫里吃的,却感觉味道不同。
林金潼说:“我记得你以前爱春天,总是写桃花开。”
李瞻:“现在是隆冬。”
林金潼:“过几个月就入春了,不如我带你去额尔古纳河吧。”
李瞻笔尖停顿,声音很轻:“额尔古纳河……在北边。”
“是,”林金潼在笑,眉眼柔和,“我带你去忽都诺尔,见你表哥。”
第八十八章
今年的燕京是个瑞雪年, 正旦节后,紫禁城覆盖了一层厚雪。银装素裹,朱楼玉瓦在雪的映衬下愈显庄严肃穆。
李勍派去暗杀岭南王的杀手铩羽而归, 死了大半, 裴杨双膝跪地谢罪道:“臣有负君恩, 未能完成军令, 愧对君命,功亏一篑,罪该万死, 请陛下赐罪。”
这次失手,下次恐怕要杀岭南王就更难了。李勍赏罚分明,凝视着跪地的裴杨, 缓缓开口:“事有巧拙,无不尽心尽力, 势不可强求。领三十军棍, 回院里过年去吧。”
天际有雪鹰翔空, 掠过太和殿。风雪里大红宫灯摇曳。
裴杨趴在长板凳上,两旁皆是他的属下, 他吩咐:“按着最重的打,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锦衣卫们手持杖棍,看似打得极重,却又控制着巧劲,不会伤了根。
太监就站在一边数板子:“一、二、三……”
大概打到第十下时,裴杨额头冒出隐忍的汗珠。
却忽然听得一声制止:“住手!”
众人皆偏头望去,一瞧是个美人, 还是少年,不过怎么穿了一身飞鱼服?还披着华贵的貂毛黑氅, 再看脸,原来是皇后。
林金潼爱管闲事的名声已经传遍内廷了。他路见不平,而宫里每日都有人要受罚,也每天都有人死去,自从林金潼来了后,冤死的宫人数量减少了许多。
他大步走过来,认得打人的几个锦衣卫,不客气地问:“你们为何打人板子?这次是什么原因?”
裴杨从长凳上转过头来。
两旁的锦衣卫和太监都没吭声,裴杨沉声说:“臣办事不力,该当三十军棍。”
林金潼方才认出他:“裴杨?你回宫啦!”
林金潼这热情的语气,全然没有来由,亦无尊卑之分,裴杨不禁疑惑自己什么时候和皇后混得这么熟了。
“回皇后的话,臣回宫述职了。”他恭敬道。
林金潼抬手:“别打了别打了,都听我的,把板子放下。”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又看向司礼监的管事宦官。
宦官们也对视一眼,小心翼翼朝林金潼开口:“皇后,这是皇命。”
锦衣卫:“那还打么?”
林金潼仿佛对此没有半点敬畏:“我说别打了,陛下在御书房么?有什么我担着。”
至高无上的皇权统治下,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皇命谁也不敢停手。
于是一行人看着林金潼去了御书房,没一会儿带了杨献过来,杨献挥手:“散了吧,皇上说了,军棍取消。陛下还说,裴杨,让你记着恩,皇上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才免了你的罚的。”
裴杨脸上稍显意外,撑着起身,向林金潼谢恩。
“不必见外,裴杨大哥,我和你弟弟是好兄弟!”林金潼爽朗地摆手,“改天一起打牌。”
在场所有人:“……”
裴杨躬着身:“……好的。”
众人哭笑不得,望着林金潼带着杨献大摇大摆走了。心里都很清楚陛下此举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替这个平易近人的男后立威施恩,表示只要巴结好林金潼,就等于握着一张免死金牌。
只不过帝王的隆宠,不知会不会在某一天消弭。
林金潼回了御书房,李勍把折子放在了一旁,大约是有烦心事,眉头紧皱。不过在看见林金潼时,又舒展开来。
以平常的姿态将他抱至腿上,用眼睛丈量道:“似乎比去年在塞北见到你时,又长高了一些,是不是,可有量过?”
林金潼点头,稍稍沮丧:“量了,长高一寸罢了,在锦衣卫里,我是最矮的。”
李勍哂笑,有力的长臂搂着他的腰,道:“你又不是我的锦衣卫,和他们比高矮做什么?”
说着,李勍注意到他穿的衣服:“哪里弄来的飞鱼服?”
“问他们要的,”林金潼说,“对了四哥,能不能把天痕从北边调回来?”
李勍稍稍偏头,清楚原委:“徐昊来找你说的,让你来找我?”
林金潼:“是啊,你怎么知道。”
上午徐昊来见他,为的就是这件小事,没等徐昊下跪痛哭恳求,只说了个开头,林金潼就同意了:“徐大哥,这事我肯定帮你办到。”
林金潼心想戌边辛苦,问李勍:“能不能换个人去戌边。”
“朝中没有能用的武将了。”李勍慢声道,“况且当初天痕是自愿戌边,我问他要不要回燕京,或是回金陵,给他封地。他都不愿。”
“哦……”
李勍看了他一会儿,无奈地说:“我下旨调他回来,你别操这个心了。”
他猜天痕大概会抗旨不遵,天痕脾气倔,对认定的事非常死心塌地,往往会剑走偏锋。
李勍是最了解他的人。
正月十五,宫里操办了一场宫宴,林金潼这回也去了,不过坐在李勍身边,坚决不喝一滴酒,目光扫过底下每一个人。
被他用怀疑目光凝视的官员们都低着头不敢动弹。
刺客也不是天天有,宫宴圆满落幕。
夜更深了,银光千里,照射雪地,御膳房里,李勍亲手包了一盘汤圆,召李煦和秦王妃抱着孩子入宫,和林金潼一起吃了一顿家宴,一家其乐融融,温暖的光芒从窗格透出光晕,和寻常人家无甚区别。
太极殿,李瞻在烧了地龙的温暖房间里做剪纸,写了春联,递给袁公公:“大伴,拿去贴在门口吧。”
千里之外,塞北军营,主帅徐天痕喝着羊肉汤,抬首凝望月光。
他双眸静寂,脸上多了粗犷的胡茬。
月色下,凝固成冰的忽都诺尔湖,掠过一只雪狐。
冬雪消融,万物复苏。葱茏的草原上,浩浩荡荡行驶着八百骑兵。
骑兵中央,混迹着穿着和周围人差不多衣裳的林金潼。
李瞻骑术不差,紧紧跟随其后。
两旁护卫之人,皆为精锐。
林金潼跟李勍提出自己开春要去塞北一趟,李勍起初并不同意,采用怀柔战术,告诉他:“如今岭南王知晓你杀他世子,你自己出门,我放心不下。宫里戒备森严,你要在我身边我才安心。”
而林金潼无论如何也要去,因为李勍不肯,两人大吵一架,从林金潼开头,冷战了七日,他二话不说搬到了秦王府住,李煦赶他也不是,留他也不是,说:“有什么别扭,跟皇上说开了不就好了,搞什么离家出走?”
林金潼:“他不让我去塞北。”
李煦:“你悄悄去不就好了?”
林金潼:“他说找不到我人,就掘地三尺,若我在外头出了什么事,他就不活了。”
李煦:“……”很难相信这话出自他四哥的嘴。
李勍每天下朝都要来秦王府一趟,但林金潼闭门不见。
李煦传话道:“那个,哥,金潼说,你不让他去,他死也要跑出去。”
李勍双眉紧锁,站在门外,仿佛能感觉到林金潼就蹲在门背后,听自己说话。
他心烦意乱,留下一句:“那一起死吧。”拂袖走了。
晚上,探子回报说林金潼跑了,李勍想也不想策马追出宫去。
林金潼面前对峙着一帮昔日一起打牌的锦衣卫,他袖口现出一条漂亮的长刀,剑光胜雪,少年脸上一抹无奈:“我不想伤你们,你们识相就放我走,打起来刀剑无眼。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
平时时常比武,大伙面对林金潼都留了几分手的,他此言一出,几乎惹怒一帮血气方刚的年轻锦衣卫们:“您单挑我们一个或许能胜,说什么一起上也不是您对手,这就有些过分了吧!”
林金潼手掌慢慢握紧刀柄,身形站直了,双腿微分,眼里也多了认真,抬手轻勾:“不信的话,你们试试也未尝不可。”
李勍赶到的时候,才刚刚打起来。
林金潼身上不知染了谁的血,白衣上星星点点的红,刺目得让李勍心都跳了出来:“住手!都住手!给朕把刀扔了!”
所有人登时停止动作。
“陛下。”锦衣卫们朝他行礼。
“金潼!”李勍飞快下马抱着金潼,声音不稳道:“你受伤了?!哪里伤了,谁伤的?”
“……不是我的血,”林金潼低垂下头,瞥见受伤的那位,前些日子在锦衣卫大院里,林金潼还跟人家玩过筛子的,他有些愧疚,“我不想出手的。”
李勍快速在他身上检查了一番,确认真不是他的血后,心里才安定下来。他目光沉沉地盯着金潼:“一定要去塞北是吗?”
他抬首,点头:“是。”
李勍手掌紧紧箍着他的肩膀“宁死也要去?”
林金潼迟疑了:“倒没有死这么夸张,我要走的话,你们没人能拦,岭南王派人杀我,也杀不了我。”
李勍和他置气这么久,心里盘算过一百个个法子,什么法子都想了,还是找不到解决的方案。
无论怎么算,自己都是输的那一个,他无法接受这种认输,也无法放下林金潼的安危,明知林金潼此去不过是扑空。
李勍定定凝视他,有些哀伤,道:“三个月能不能回来?”
林金潼想了想,点头:“差不多吧。”
此去塞北,快马加鞭,三个月有些短,但也不是不行。
李勍沉默许久,道:“答应我三个月回家,你不回来,我去找你。”
林金潼点头:“好。”
李勍说:“……明日再走吧,我派人护送你。”
林金潼回望进李勍的双眸,再次点头,抬手抱了下他,认真道:“嗯。”
他回首歉疚地对受伤的锦衣卫道:“对不起出手太重了,回宫我让太医院给你治疗,不过你们得承认,你们打不过我。”
锦衣卫们:“……”
当晚,龙帐里,李勍本想做些什么,抱了他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是依偎在一起,抱着金潼。他一夜未睡,三番五次,让林金潼对自己承诺:“你会回来的。”
林金潼点头,轻声:“我会回来的,保证,燕京是我的家。”
第八十九章
清汤大老爷出宫了, 皇宫的氛围也不同以往,愈发地肃穆冷清,以往陛下脸上还时常见笑, 最近连假笑都没有了, 浑身笼罩着低气压。
魏武王进宫时, 李勍刚退朝, 两旁的宫婢都弯着腰,噤了声,黑色地面静谧如水, 落针可闻。
屏风背后,李勍换下朝服,声音淡道:“事情做得如何了?”
“陛下, ”裴桓朝屏风行礼道,“臣已布好陷阱, 只等岭南王上钩, 便可将之一网打尽!这法子是秦王殿下想出的, 倒是个好法子,三张假地图引蛇出洞, 将岭南王引向我们提前布置好的洞穴,让他们进去容易,出来难。”
李勍绕过屏风走出寝殿,换了身寻常的黑金色外衫,坐下道:“岭南王心细如发,不得操之过急。”
裴桓:“陛下所言极是,臣做得十分谨慎, 洞穴天然挂在悬崖峭壁之上,原就是古代皇族墓穴。此处地点便可打消岭南王戒心三分, 遑论准备了黄金与白银万两以做诱饵。”
李勍:“黄金万两无法打动他,除非有什么让他真正动心的事物。”他垂目沉思,要杀岭南王之事迫在眉睫,他不可能放这么大一个威胁在眼皮子底下,更别提这个威胁还很可能伤害到林金潼。
纵使焦心如焚,李勍面色依然如水,深思后吩咐道:“找三个工匠秘密打造一枚传国玉玺,最后刻字那个解决掉。将玉玺浸泡水银,一分为二,放在纯金的棺椁里。”
此物寻常人不敢碰,岭南王见了一半,定会想得到另一半,以号令天下。
李勍并不知此计是否奏效,为免岭南王得到消息派人追杀林金潼,李勍凭空捏造了几支影队前往西北的假象,来混淆视听。
而林金潼此刻已秘密赶往塞北,途经赤峰,在辽河见到李勍派遣给他的八百精兵护卫。一行人策马穿过怀林古勒的平原,十天里跨过呼伦贝尔,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春末时,额尔古纳河流淌着清澈的水流,草原上的花都开了,这些花的花期很长,要过了七八月才会谢。
“快到了!”林金潼凭借记忆判断出声,大声说,“停下,在此处原地扎营。”
李瞻脸上浮现欣喜,身上白袍一尘不染:“到了么?金潼。此地便是你与我表哥约定之处?”
“对,”林金潼点头,“还有两三里路。明敏,你随我来。”
林金潼没有休息,朝更北的草原轻催马策,春风拂面,草原上的春末也是带着凉意的,撩起林金潼的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李瞻紧随其后,隔得不远,是三个骑在马背上的锦衣卫,和林金潼保持肉眼可见的一点距离。
三人对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皇后这是要带太上皇去哪,为什么不让跟着?”
“陛下只说不能让皇后和太上皇睡一个帐篷,骑一匹马。若太上皇做了什么逾矩的事,就将他的手砍了,拉到地里埋了。”
“不过,幸好太上皇守规矩……那前面儿好像有个湖,像面镜子。”
湖泊不大,在矮坡地上,水面蓝得如同一块宝石,微风拂过,涟漪荡漾。
“到了。”林金潼缓缓勒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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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来,眼眸倒映雪亮湖光,“明敏,忽都诺尔到了。”
李瞻目光呆呆的。他来过草原,却不知草原之中还有这样美的地方。恍若仙境。
湖畔野草和野花肆意招摇,倒映碧波之中,天际白云成片,如雪白幔帐将这片宁静之地温柔包裹。
湖水泛起一层金光,空无一人,唯见远处零星的几只牛在吃草。
林金潼环视一圈,没看见人影,有些失落,继而坐下:“我与你表哥约定的是春天,如今已是春末,快要夏初,不知他会不会来。”
李瞻也坐在他身边,隔着一点距离,双手搭在膝盖上望着眼前美景,说:“表哥是朝廷钦犯,不过有皇上赦免,想必锦衣卫不会为难。”
“有我在,没有人能对他做什么。锦衣卫也打不过我。”林金潼觉得自己只要不喝酒,便可以可以保护好所有人。
他和李瞻在此坐了许久,直到湖面被染红,夕阳西下。
天边出现一道人影,林金潼赫然起身,然而定睛一瞧,是个年轻牧民,热情地挥手,跟自己打招呼。
“有人在!”
尽管看清楚不是元琅,林金潼还是飞快起身,跑了过去。
李瞻不会轻功,跟不上他,气喘吁吁地追在身后:“等等,金潼。”
林金潼停下脚步,回身等他过来,继而牵他:“牧民在这里每日放牧,如果见过元琅,肯定有印象。我们去问问。”
三个隔着老远盯梢的锦衣卫眯起眼,说:“动手动脚了,不过是皇后先动的手,要砍太上皇的手吗?还是装没看见?”
那年轻牧民皮肤黢黑,戴着帽子,手里拿着赶牛的鞭子,十分腼腆,对林金潼说了句什么蒙语。
林金潼听不懂,李瞻听得懂一点点,磕磕绊绊地说:“他好像说,是问我们,来玩的吗?”
林金潼:“你会蒙语?太好了,你问他可有见过元琅。”
李瞻说得也不好,比划着问,这不是他的必修课程,他学经史、一点梵语,一点西洋文,蒙语也会一些。
年轻牧民点点头,说了一串文字,林金潼:“他说什么?”
李瞻:“他说,见过一个男人,中原人,来过。”
牧民指了指一个方向。
林金潼:“多久见到的?”
李瞻听完道:“他说,是初春,可能两个月,三个月前。”
林金潼眼睛放光:“一定是元琅。”
两人走到牧民指的地方,李瞻说:“牧民说,他看见的中原人,来这里待了一天,就走了。后来再也没见过了。”
这里离湖边有十几步的距离,依稀是个无人祭拜的野冢,冢前堆放了几块石头,小小丘地,地被上野花成片,五颜六色开得如火如荼,十分烂漫。
林金潼“啊”了一声,忽地抓住李瞻的手腕:“好像是茔苑,咱们别从上面走了,会冒犯的。”
李瞻赶紧止步,念念有词说着得罪了,又道:“金潼,表哥不可能只来这里一次,那牧民应当也不是每日来这里放牧。我们……”
林金潼接话:“我们多待几日,待到六月,我们约好了,他会来的。”
夕阳成金,风吹草浪,从丘地吹来的野花,拂过他的眼前,轻轻地落在他的发间。不知为何,原先带着凉意的微风也变暖了,温柔地拥着林金潼。
天色黑了,夜幕银月高挂,倒映湖泊。郑璎骑马过来,弯腰说:“公子,时间不早了,要带你们回去了。”
林金潼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天地,又望向湖的对岸。
“走吧,明敏,我们明日再来。”
五人骑马回到营地,营地升起篝火与炊烟。八百人的队伍,军备和食物充足,白萝卜煮进牛肉汤里,泡了馍馍。林金潼囫囵吃了几碗,李瞻不爱吃这些,草原的回忆是他一辈子的噩梦,他吃得很少,听林金潼的劝,才吃了两块肉,一碗汤。
夜深,金潼和李瞻各自回到帐篷,林金潼更衣睡下,帐外是巡逻的火把,微亮光芒。
梦中,林金潼朦胧听见马头琴的声音。那马头琴声十分熟悉,奏了很久。
可第二日林金潼问起,所有人都告诉他,没有听见过他说的琴声,恐怕是他听错了。
兴许吧,林金潼找不到答案,却很想再听一次。
第九十章
林金潼没有等到韩元琅, 李勍给他的期限到了,派人过来接他。
林金潼让李瞻画了元琅的像,分发给了忽都诺尔湖四周的游牧民族, 说:“大家看见此人, 告诉他我来过, 再派信使送信来燕京。”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些碎银, 随手给了牧民们。
这习惯他曾经没有,是在宫里学会的。
林金潼也并非一定要见到元琅不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走散了便是散了。这更像是个未完成的承诺,没完成的事,他一定还会再做。
回燕京时快八月了, 正值夏暑,李勍是出城到半路上来接的, 他想林金潼想得发疯, 林金潼感觉到马车停了:“前面怎么了?”他撩起薄薄的竹帘去看, 便见李勍穿着私服,身边仅带两人, 下马大步而来。
林金潼揉了揉眼睛:“四哥……”
下一刻,他就被人给抱住了。眼前尽是李勍的衣料,龙涎香与体温,霎时侵入林金潼的四肢百骸,也是瞬间就让他眼圈红了,张开手臂抱着他的腰。
后面随行的下属看呆了眼睛。
李勍单膝跪在马车上,随即拨开竹帘上来, 一边对车夫说:“回宫。”
在宽大的马车内厢里,林金潼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李勍高大的身躯就压了下来,他开始吻他,手掌抽开腰带抚摸上去,气息灼热而粗暴,充满占有欲。林金潼也没说话,他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亲吻了,有些慢地开始回应。
李勍顿了一下,继而将他的唇舌吸吮得更加激烈。
喘息交错,喷洒在脸庞。
马车一面颠簸着前行,李勍压着他吻了他很久,林金潼脸上绯红一片,衣衫已经凌乱。李勍抱他很紧,结实小臂撑在他的头侧,微微起身,黑眸盛满温柔:“想我不?”
“想……”他诚实点头,说不出其他话来,张开手臂把他拉了下来,“很想的,四哥,”李勍身上很烫,林金潼却不怕热一样,闭眼抱他道,“每天想。”
“给你三个月,你玩了快五个月。”李勍这样说着,语气却没有责备之意,盯着林金潼的眼睛,补充说,“知道有多想你吗?”
林金潼睁眼对上他的目光:“知道。”
感同身受他还是知道的,李勍摸他的脸颊:“知道还玩这么久。”
林金潼低声说:“下次不会这样了。”
李勍笑着:“嗯,回家吧。”
尽管都地处北方,燕京和草原却有很大不同。林金潼适应环境快,回来几日就适应燕京的炎热了,房中放着冰块降温,李勍上朝、批奏折的时间很长,林金潼不打扰他,也有事情干。
一来钻研武艺,将朝中各个大将军挨个单挑个遍;二则当判官,当皇宫管事,也可以说管家事;三来他还有个儿子,李宴又长了一岁,取其父母的优点,生得浓眉大眼。
李勍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偶尔逗弄一下,大多时候都是秦王妃在管教。
中秋过后,探子回报:“陛下,岭南王入套了!”
李勍即刻动身出发,林金潼以为是挖宝藏,兴致勃勃地跟着出门。
此刻岭南王正被困在墓穴底下,一旦引发火、药爆炸,就会烟消云散。可岭南王虽不会武,脑子却不差,发现自己跳入陷阱后,危急关头掏出四张羊皮纸,退回墓穴中:“他妈的原来这是假宝藏。李勍,我死了,宝藏跟着一起灰飞烟灭!你放我回去,血经最后一本归你!”
“老奸巨猾……”李煦在一旁说,“只要他这样等来支援,无异于放虎归山。”
林金潼骑在马背上,听了半天这才搞清楚情况:“岭南王在里面?”
李煦:“是,我们埋了陷阱引他进去,现在他不出来,从上面点火可以将他和他身边的高手都炸死,不过这样一来,血经最后一本就没了。”
国库吃紧,发掘出更多的金银,让士兵们解甲归田,都是利好的国策。更别说,这藏宝图合四为一,指向的地点,可能还有李勍一直想要的传国玉玺。
那是李斯奉秦始皇之命以蓝田玉打造而成,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八个虫鸟篆字,作为“皇权天授、正统合法”的信物。
李勍认为自己受命于天,理应得到此物。
可接受正统之后,才知道宫里根本没有传国玉玺。此玉玺早在几百年前就不知所踪了。这东西对他有吸引力,对同样想夺天下的岭南王,也有吸引力。
林金潼想了想,提出:“不如炸旁边,四面山石坍塌,将他活埋不就好了。”
李勍出声:“只需一点火信,岭南王就能引燃四周,同归于尽。”
林金潼:“那是个封闭墓穴,灌水进去呢。”
李煦:“此处无水可调,就算有水,水淹进去快,还是他销毁一张羊皮纸快?”
林金潼抓了下头:“那我进去吧,他们应该饿了很久了?那我能打过雷先生了。”
李勍和李煦同时扭头:“不可以!”
林金潼:“……”
林金潼被李勍抓住,卡在□□将他按在怀里,免得他趁自己不备冲进危机四伏、全是火药的墓穴。
林金潼太自以为是,经常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思考方式简单得如同一根直线,所以干出这样的事李勍并不会意外。
为防止他做这种事,李勍说:“还有方法,你别冲动,乖乖的,我们继续想法子。”
林金潼举双手放弃:“好吧。”
商量半天,最后李勍说:“假意放他出来,让弓箭手埋伏。若一击即中最好,最坏的结果,也是岭南王与藏宝图同归于尽。”
林金潼:“我来当弓箭手。”
李勍侧头看向他。
林金潼表情非常认真:“军中应该没有人准头比我好。”
李勍轻蹙眉,想说不可以,李煦道:“可以让金潼去,离得远,不必近身刺杀,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林金潼:“四哥,你相信我。”
李勍皱着眉,林金潼拍他:“你别想了,我隔着百丈都能杀他。”
百丈——
李煦和军中的副将们都纷纷点头:“这个距离,火/药威胁不到,很安全。”
半晌,李勍同意了,定定地看着金潼,说:“不能再靠近了,你如果不听话,不听话我就……”
就怎么样,却说不出来。他没什么能拿来威胁林金潼的。
不等他说完,林金潼飞快地接话:“好好好,我很听话,一定不会靠近的。一定!”
林金潼穿好铠甲,里头还有一件当年从漠国王宫顺出来的金丝软甲,一起上身后,李煦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把火铳:“会用吗?”
林金潼看了一眼说:“没用过。”
李煦:“拿着,这个弹珠放进去,扣扳机。”林金潼想说自己不用,李煦已然将此物塞入他的怀里。
随即,将士带他去埋伏。
接着李勍派人去告诉岭南王:“陛下同意了,王爷交出血经最后一本,陛下就放您回岭南。”
岭南王侧身,看向身后的雷先生。
这位如今天下第一绝顶高手,在自己身旁,自己却窝囊困在这样一个墓穴中,都怪他被那“受于天命”的古印给冲昏了头脑。
岭南王深思片刻,告诉传信的斥候:“血经不在我身上,等我离开三百里,传信回来,我的人才会将血经交给皇帝。回去告诉皇帝,本王惜命,但信他的为人,四周若是有埋伏,他对我耍诈,也别怪老子不客气!”
斥候回报给李勍,李勍答应了。
岭南王静待片刻,问雷天奇:“雷先生,你帮我看看,四周是不是真的没有埋伏?”
雷先生本事大,可以通过五感来判断方圆十里甚至更远的埋伏。
他凝神看了半晌,对岭南王道:“王爷,四周没有埋伏了。”
“皇帝应当会信守承诺吧?”岭南王并不了解李勍,毕竟这个皇帝才当两年,不过能出这样的阴招来坑害自己,当年还派遣一个少年高手来刺杀自己,杀了他的世子。想必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岭南王选择把雷天奇一直带在身边:“雷先生,你随我一起离开。”
岭南王点了一些人贴身保护自己,又随手抽出一张羊皮纸递给信得过的手下:“待本王安全之后,再将此物交给皇帝脱身。”
随即,岭南王带上几十守卫,从墓穴口出来。
四周风平浪静,雷天奇对岭南王再次点头:“没有埋伏。”
岭南王松了口气,不过,两人走出百来步,眼前就是皇帝给他备的马了。雷天奇却突然脸色微变,眼睛看向林金潼所在的方向。
一箭飞出的同时,雷天奇迅速将岭南王按在地上躲避——
“发现了。”李勍目光一缩,看雷天奇盯着林金潼所在方向,他神情大变:“让皇后回来!”
地上的岭南王大吼:“李勍!你坑老子!雷先生,杀了他!”
又是一箭疾速追来,准头极佳,跟着三箭齐发,吓得岭南王屁滚尿流,躲在一群人背后,破口大骂出声。
雷天奇手脚并用抓住铁箭,朝百丈远的地方眯眼看了一眼,道:“只有一个弓箭手,保护好王爷,我去去就回。”
李勍穿着铠甲跑去找金潼,他看见雷天奇动身,以为他是去杀林金潼的,呼吸凝滞了一瞬,想也不想地下令:“放火,快放火!引燃火/药!”
副将:“陛下!现在放火炸,那血经……”
李勍吼道:“滚他妈的血经,放火!”什么藏宝图,传国玉玺,从他脑中过了一遍旋即消失了。
火箭落下,顷刻间,悬崖边发出一声惊天巨响。震耳欲聋,炸得众人耳鸣不已,烟云升腾至半空。尘弥漫间,似有千军万马奔腾!
李勍拨开浓雾:“金潼……”
林金潼不在他该待的位置,地上落了一把弓箭。
李勍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变得苍白。
“来人、来人啊——”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持续的耳鸣引起眼花,声音颤抖着下令道,“所有人立即搜查四周……皇后被雷天奇带走了。”
……
“原来是你。”雷天奇手中仅有一把弯刀。
“雷先生。”林金潼朝他抱拳,从腰后抽出雪白软刀,“别来无恙。”
雷天奇笑着说:“能从我手里全身而退的人没有,你是第一个。”
林金潼侧头,看向他的左手:“你受伤了。”
爆炸来的太快,雷天奇身法奇快无比,但也受到了波及,林金潼埋伏在安全的地方,脸上也染了尘土。
“都是外伤。”雷天奇知道岭南王死了,没人能在这种火/药攻陷中活下来,不过他没弄懂李勍为何要这样做,意义是什么,他不是要那本血经么。
雷天奇失去了要效忠的主子,低头看向眼前的少年侠客,说,“你若能赢了我,我就将血经给你。你们皇帝不是很想要吗。”
林金潼眼睛一亮:“此言当真?血经在你这里?”四哥怎么把火/药引燃了,真是太不小心了!若是将血经带回去,他一定很高兴吧!
雷天奇点头:“当真,在我这里。不过此地不是一个交手的好地方。”他看向四周烟雾,雾中似乎有人过来,林金潼听见远远的,李勍的声音在焦急地喊自己:“金潼!”
林金潼答应道:“我打一架去!等会儿回来!”说完,将背后漆黑弯弓丢在地上,留个记号给李勍。
旋即,他与雷天奇一道消失原地。
林金潼手中显出雪白长刀,身材修长,摆出对阵姿态,神态认真:“雷先生,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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