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天山以北八十里, 寒潮涌来,广袤的平原上,朝廷大军帐篷如林, 军旗飘扬。
御帐上空飘着六爪龙旗, 帐营内, 主帅项如海正在沙盘上准备详细作战计划:“陛下, 此处是最佳的进攻点,不出一个冬天,敌营后方必定断粮。”
李勍站在一旁, 他比身材魁梧的项如海略高,身材颀长,穿着深黑龙纹战袍, 腰佩玉带,道:“我欲图之不战而屈人之兵, 项大人可有良策?”
项如海思量片刻, 道:“可以采取奇袭的手段, 率领精锐部队绕过敌军主力,直奔敌营的后方。在深夜时分, 发动突袭,将韩元琅擒拿归降!”
李勍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指着一处山脉:“项大人以为,我方于赛音山达山脉埋伏,诱敌深入如何?现在正是隆冬歇战之际,趁此机会发动奇袭,结束战役。”
正当此时, 营帐外传来宦官的声音:“陛下,张佐领有军报启奏。”
李勍霎时止住动作, 抬首道:“进来。”
宦官快步进入御帐,看了项如海一眼,项如海非常老实地背过身去。
李勍侧首,宦官在李勍耳畔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姓徐?”李勍知道是谁了,放下沙盘旗,面色无波道,“将人带进来吧。”
项如海退避,天痕风尘仆仆的模样走进御帐,一身风雪,五官俊秀,不过脸上连胡茬都未刮,朝李勍行大礼道:“属下叩见陛下。”
“天痕,”李勍弯腰,伸出一只手,“不必多礼。”
天痕抬首来,与李勍阔别一年半,王爷成了九五之尊,可对待下属的态度好似并无变化,仍然温和含笑,并不吝啬于弯腰。
李勍柔和道:“你来得正好,我下令让徐昊带兵支援后方,军报说他还有六七日赶到,你也许久没见过你哥了吧,等徐昊一来,恰好可以兄弟团聚。对了,你是何时从漠国回来的?”
“臣……刚回不久。”天痕却有些羞愧难当。
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他回来了,这是怪罪他回来却不曾上报,然而说是怪罪,却并未用身份施压。
李勍平视着低着头的天痕,道:“我派一支军队据守天山山脚,你去天山,是为了采药么?”
天痕垂首,沉默良久,应:“是,陛下。”
李勍嘴角笑意散去两分:“若朕没有猜错,你欲要采的药,叫白头草?”
天痕声音依旧十分艰难:“是。”
李勍:“金潼现在在哪?”
“回陛下,林公子在……在金陵。”他没有抬头,可能感觉到李勍俯瞰下来的视线,极端的沉重,仿佛千斤压顶,压垮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
李勍笑了一声:“人回来了就好,他可安好,有没有受伤?”
天痕摇头:“一切安好,有些轻伤,属下来采药,便是因为林公子外伤不愈,林公子说需要一味白头草来解。可属下在天山……并未看见。”
李勍眼底波动,袖口手指微微蜷缩,道:“朕已派人将山上的药草采撷得差不多了,既然金潼人在金陵,朕便派人将药材即刻送回。”
天痕当即道:“陛下,臣想亲自护送药草回程!”他并不放心让旁人送林金潼的救命药回金陵。
李勍沉吟道:“并非朕不让你回家,而是眼下有一战需要你带兵。至于白头草,朕会派遣一支轻骑,以最快速度将之送回,你无需担忧。”
天痕闻言,再无挣扎,领了旨意。
随即,张佐领跪在李勍身前:“陛下,小的的任务已完成,是否应该立刻让士兵们返回前线作战?”
李勍嗓音低沉道:“张佐领,你继续据守山脚,和之前一样,任何上山采药者,无论男女老少,都送到朕的御帐来。”
张佐领傻眼,还让他继续守株待兔?怎么说自己带领的也是一支精锐部队,皇帝就让他采药外加抓些无关紧要的人回来,连放羊的老头子都不放过,这算个什么事!
张佐领依旨返回八十里外的雪山。
七八日后。
少年将马匹暂留在牧民家中,只身穿过冰原,他身手敏捷轻快,被山脚骑兵发现之时,已利用钩爪飞快攀上雪山。
从山脚眺望,只能看见少年披着厚重黑色狼裘,整个身子包含脸都裹在其中,飞檐走壁,动作狡捷犹如山中野兽。
风雪凌冽地刮在脸上,少年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仔细在山头找了一圈,才终于搜寻到一株生长于峭壁上的药草。
“找到了!”
林金潼高兴地将药草用黑布裹好揣在怀中,也得亏是他身手好才能看见,如此珍稀的一株药。
金潼本来还想上山再仔细找找的,结果听得不远处传来人的声音,对他呼喊道:“停下!快停下!”
林金潼循声望去,瞧见是一支裹着皮草的军队,林金潼想起牧民说附近在打仗,看样子是官兵,他并未停留,朝相反方向跑去。
“别跑了!”从后方射来几支准头奇差的木箭,林金潼全都躲避开来。
然而木箭还在朝他飞来,林金潼有些恼怒地徒手从空中抓过几支,单手从身后抽出乌黑弯弓,眼神轻眯,小臂肌肉紧绷,拉动弓弦如流星追月般放出几箭,准确无误地插在士兵们的厚靴上!以示威慑,引得众人哀嚎叫痛,无法追击。
“好准的箭法!”张佐领神色大惊,再要追去,那看不清脸的人影,已然消失在冰原的寒潮之中。
只不过消失的方向不大对劲。
“别跑了!那边是赛音山达!!”张佐领大呼。
“他怎么朝敌营在跑?!难道此人是敌军?”
“这样一个神箭手,竟然是敌营之人!佐领!是不是应该上奏军报给项大人?”
“而且此人还上山采药,会不会就是陛下要待的兔子?”-
一个日夜后,林金潼回首望去,见到甩掉了追兵,松了口气。
他横跨整个冰原,几乎有些力竭,身上的干粮也几乎吃完了。
前面是一处横亘的山脉,下方是足以通行的山谷,林金潼耳力极佳,听出有大动静。他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轰隆隆的地面震动,延到脚下。林金潼轻轻皱眉道:“至少有两三万人,人太多了,躲不过来,我还是翻山绕开吧。”
翻山越岭或许要多耗费一两日的工夫,但林金潼更不想从战火蔓延中央穿越过去,省得被箭雨淋伤。
夜幕降临,林金潼正在丘陵的掩护下,吃身上最后的一块干粮。
冷风呼啸,草木沙沙,一支黑压压的后备军悄然而至,林金潼悄无声息地匍匐地面,耳畔传来将领威严的声音:“势要将这些粮草运到!誓死保护韩将军和陛下!”
寒夜中,军队的铠甲在月光下闪烁,后方是密密麻麻的粮草车。林金潼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字眼:“韩将军?陛下?”
他翻身灵巧如蝙蝠般,伸手从后备军团抓过一个年轻士兵,在对方惊恐的视线下,林金潼“嘘”了一声,低低地道:“前面是不是在打仗?你们的首领是谁?”
那小士兵哆哆嗦嗦,对着这个看不清面孔,一身黑色狼皮的人影开口道:“是……韩将军,韩元琅大将军。”
林金潼惊愕地瞳孔放大:“元琅?”
元琅没死!
他又惊又喜,黑色瞳仁里燃起星星点点的光芒,急忙追问:“韩将军和陛下,陛下是李勍么?”
小士兵涨红了一张脸,愤怒道:“一个窃国贼,如何与我们陛下相提并论!”
四叔不是登基称帝了么?
林金潼不解:“那你们陛下是谁?”
小士兵惊疑不定地盯着他,迫于压力,吐露出两个字:“李瞻。”
林金潼并不清楚政权的变化与斗争,一面他要赶路回金陵,给外公丁远山送去救命药,一面得知元琅和明敏就在前方不远,而听声附近有几万的军队正在暗中靠近,他放心不下,摘下头顶的皮草帽子,墨发凌乱,露出带着伤痕的额头,与光洁红润的脸颊,对士兵道:“你叫什么名字?把衣服脱了给我。”
另一边。
张佐领从天山出发,急报到项如海处,又找到陛下身旁的宦官杨献:“杨公公!小的有要急的军报要面见圣上!”
尽管对方只是个小佐领,但陛下下令,凡是他报告的军报一律以一级为准。杨公公不敢大意,即刻将其引入御帐。
张佐领面朝皇帝行礼,从实禀报,说其人箭法百发百中,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箭手,看不清面孔,不过身手了得,如山猫一般。
李勍坐在高位,只听了开头便倏地起身来,一贯沉稳的音色掀起波涛:“你们将他放跑了?”
张佐领顶着庞大的压力,硬着头皮道:“回陛下的话,那人跑得太快了,又是朝赛音山达去,我等已竭力追击……但实在没追上。”
“赛音山达。”李勍脸色忽变。过去几个月里,战事频发,朝廷的军队以绝对的优势将韩元琅的反叛部队朝北部持续围追堵截,将其困至赛音山达地区。
离胜利仅有一步之遥。
手中的战报显示胜局在握,攻占敌营指日可待。然而,得知林金潼赴赛音山达的消息后,李勍心头涌上无尽的恐慌,不敢深思,害怕他出手救韩元琅和李瞻,金潼就是再身手了得,面对几万大军奇袭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况且他们还有火铳。如此无法预料的变数,让李勍无法应对。
“杨献!”李勍急切大喊,“找项如海,去前线传朕旨意,迅速撤兵,不得攻击!”
第七十二章
押送粮草的粮运军, 少了一人,又多了一人,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在意, 本就是趁夜赶路, 支援前线, 连日战败已使军心溃败难安, 更遑论注意一个不起眼的小士兵。
林金潼心里挂记着身陷囹圄的元琅和李瞻,凌冽的寒风吹打在他紧绷的脸庞上,一边赶路, 一边听说了这场战役零星的缘由和情况。
因六十万军队原为镇北侯麾下大军,故此称镇北军。
镇北军的指挥彭大人带着二十万兵投降,主帅韩元琅由于决策失误, 前去和突厥人借兵和马,甚至许诺在李瞻复国后割让一定土地, 与恢复两族贸易的条件, 突厥可汗起初答应, 后突然反水,与朝廷军队前后夹击, 将韩元琅逼陷在赛音山达的沟壑之中,粮草短缺,孤立无援。
从天而降的火箭咻地射在马厩棚子上,战马的嘶鸣声响彻夜空,上千匹马在火箭的轰鸣声中陷入狂乱,于火光中冲出马厩,乱作一团。
所有营帐纷纷亮起火把, 号角声回荡。
“有敌袭!!”
“敌袭!布阵!”
“主帅!是朝廷突袭!”
主帅营帐被人伸手拨开,进来的是韩肃麾下一员大将, 姓常。
韩元琅以最快速度起身,拍醒蜷缩的李瞻,将甲胄套在他的身上:“明敏,醒了。”
李瞻听见外头战火震耳欲聋的声响,整个人瑟缩着,他任由表哥替他穿好甲胄,忍不住抓住表哥的手:“表哥,我们还剩多少人?”
元琅顿了一下,道:“还剩九千,你跟常将军回后方,我们还有十五万兵力,将士们会保护好你的。”
“常辉,”元琅侧头对身后大将道,眉眼坚毅,“保护好皇上,不要让他受伤了。”
常将军脸庞带着疲惫之色,闻言点头:“小侯爷放心,属下定当保护好陛下!”
“表哥,”李瞻看了一眼高大的常将军,他望向元琅,“你呢?”
“我留下断后。”元琅拍了拍李瞻的肩膀,目光极深地看着他,而后转身,从墙上抽出雪白弯弓与自己的佩剑,森寒剑光反射着漆黑的眉眼,轰然一声巨响落在主帐附近,李瞻吓得腿软。
“常将军,快带皇上离开这里!”元琅声音不容置喙,常将军不再犹豫,将李瞻提起拖走:“陛下,赶紧跟属下离开吧,只要你还活着,军心就不会散!”
火光投射在树木间,照亮了整片战场,也照在李瞻绝望的眼睛里。他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恐慌,仿佛这将是最后一次见到表哥,他不住挣扎,被常将军丢在马匹上,又无力地喊:“表哥!”
“表哥……不,我不走,我不走!”
常将军一言不发,将李瞻压在马背上,他一夹马腹,带着李瞻朝上风处奔去。
又听见李瞻说:“常将军……我们投降吧,我不能害死元琅表哥……”
常将军忍不住道:“陛下,小侯爷拼尽全力,就是为了护住您,他已经做了一切他所能做的了!”
李瞻不能动弹,心如死灰:“我已经害死了很多人了……”
常将军内心涌起深深的疲乏不堪,小皇帝如此懦弱,就算夺回江山,怕也是坐不稳皇位。相反的是,李勍用兵如神,得天时地利人和,他做皇帝,仿佛天意所归。
而元琅不再看李瞻,他走出营帐,抽刀上马,目光坚如磐石:“将士们,与我齐心协力,戮力同仇,决一死战!”
汹涌逃窜的士兵们顷刻间噤声,于寒夜之中望向马背上战神般的年轻主帅。
“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呐喊声弥漫在夜色下的山谷中,百丈之遥,徐昊跨在马背上,一脸可惜地点头,眼底含着赞赏:“韩元琅倒是个人物,不输他父亲韩肃。这样的人物若能够招降,归顺朝廷,当为大幸。”
一旁的监军笑道:“陛下下了令,尽量不动李瞻,但韩元琅的人头他是一定要取的。”
眼看火烧平原,镇北军不过垂死挣扎,就连身旁的监军也是镇北侯原先的下属反叛而来。徐昊叹了口气,回首问道身后小兵:“铁箭已尽数发完,徐天痕什么时候到?”
小兵答:“回主帅的话,徐副帅及其大军还有十里路。”
一旁监军又问:“火铳呢?”
小兵答:“回彭监军,火铳已派人去取来,马上送到。”
彭监军笑问徐昊:“西洋火铳,我还是第一回用。徐将军以前可曾用过?”
徐昊不答,战事已能看见结果,他不愿再看见无端的人员伤亡,便道:“杀了韩元琅,战事就结束了,彭大人,火铳这种容易走火之物,还是小心使用为妙。”
彭监军毫不在意地命令下去:“火铳怎么还不来?还不快派人去催。这韩元琅的项上人头,是我送给陛下的礼物!”
徐昊无意和他抢什么战功,眼看火铳送到彭大人的手中,徐昊勒着马稍稍后退,彭大人见他举措不由大笑:“你还真担心走火?主帅未免胆子也太小了吧!”
徐昊一脸的冷漠。
彭大人说一套做一套,将火铳丢给一旁的小士兵,教他:“知道怎么用么?你就随机对准一个人,然后扣动扳机……”
小士兵手掌哆嗦,用力一扣,“砰!”地一声巨响,火铳射偏在下方石头上,没有伤到人,小士兵却被强大的后座力震得软倒在地,镇北军中再次大乱,战马逃窜,马蹄阵阵。
“是火铳!!他们有火铳!”
彭大人取过火铳,将弹丸弹丸插/入火药室,他很满意这西洋热武器的威力,眯眼调整角度,抬手对准百丈之遥外,威风凛凛的韩元琅——
此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动乱。
兵荒马乱中央,一道人影策马狂奔进入战火。
黎明将至,那道身影极为渺小,却义无反顾撞入庞大的火光与军阵之中。
抬手间随手射出的几道飞箭,便落到百丈外的朝廷军马之间,箭法极为神勇。
引得军阵骚乱。
徐昊站在高处,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惊呼一声:“弟媳??”
徐昊不明白林金潼怎么穿着男装,飞蛾扑火般冲进已成死局的镇北军人马之中,彭监军也是一惊,眯眼在人群中寻找合适的角度发送弹丸:“此人又是何方神圣?”
然而林金潼行动太快,一时让彭监军找不到攻击点,“砰”地一声弹丸射出,不过是擦边而过。
“等等!住手。”徐昊再三确认,依旧觉得那是弟媳,伸手阻止,“彭大人,不可!”
彭大人举着火铳:“主帅认识此人?”
鸦飞雀乱,蜂屯蚁杂,林金潼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镇北军主帅,在看见对方留着胡茬的脸庞上,呼喊道:“元琅!”
他声音又高兴又担忧,韩元琅本是背对着他,听见声音时,后背整个一僵,大概是做梦吧,抑或是战败,自己死于战火,所以才会听见金潼的声音……
“元琅哥哥!”
又是一声,这次特别近了,仿佛就在身侧,就在耳畔。
韩元琅在马上茫然扭头,看金潼穿着他军中的甲胄与战袍冲锋陷阵,脸上带着尘土和伤痕,说:“我来救你了,你跟我走!”
林金潼称不上多么高大,反而身材纤瘦,手指也是,指骨用力地伸向韩元琅,轻巧地转换至他的马背上,行云流水勒着缰绳调转方向。
火声噼啪,马声嘶鸣,直到两人皮肤接触,温热感袭来,元琅好似这时才反应过来。
“金潼……”他怔怔回头,“金潼,金潼?”
这不是幻觉。
林金潼的脸庞出现在了眼前,一如他无数次梦见那样,一如初见时那样,从天而降,奋不顾身。
“金潼!”元琅眼眶滚烫,胸腔震荡,林金潼“嗯”了一声,只朝他笑了一下,便抽箭瞄准远处的敌军监军。
他眼力极佳,将铁箭搭在黑弓上,道:“火铳就在此人手上,趁他们援军未至,元琅哥哥,你先随我离开。”
林金潼用力拉弓,铁箭如流星赶月般从黎明里划过,疾速划破灰蓝色的天空。
“火铳给我!”徐昊大喊。
彭大人并未将火铳交给徐昊,反而认为对方想抢自己战功:“你疯了吧徐昊,韩元琅就在眼前,只要杀了他,残余势力不过乌合之众,土崩鱼烂,你要我将火铳给你?!你想反了不成!”
彭大人举起火铳威慑,徐昊一时不敢动弹,朝之怒目而视。
彭大人看准时机,添加弹丸入火药室,将火铳对准了马背上的韩元琅。
下一刻!一支铁箭从眉心直射而入!贯穿彭大人的整个头颅!死亡前一瞬,彭大人手指本能地扣动扳机,火石骤燃,铳管剧烈膨胀,弹丸带着巨大能量冲出火铳管道,弹丸的声音比飞箭更加爆裂,林金潼耳闻动静,本能地侧脸,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将韩元琅压在身下。
剧痛感自大腿怦然袭来,弹丸射穿马腹,林金潼带着元琅匍匐在地,剧烈的喘息声里,元琅摸索着将他推开,触碰到他大腿湿润,满手鲜红:“金潼、金潼,你受伤了……”他声音颤抖,迅速撕扯下红色战袍,将之裹在林金潼的腿上。
林金潼有些吃痛,却未哼一声,鼻尖隐隐渗出汗意。
“元琅,我不疼的,你没事吧?”林金潼暂时躲避在马腹之下,他是第一次遇见火铳,没有料到会这么快速,反应不及时也情有可原。
朝廷军队中,监军一倒,一番骚动,自军阵里冲出几道身影,手持圣旨,高声大喊:“急报!陛下军令,立刻撤兵!不得攻击!生擒韩元琅!”
徐昊策马转身,便看见赶来的弟弟徐天痕,面色苍白地朝着谷中那一缕光线下,被战火所及而倒地的少年。
第七十三章
来不及思考林金潼为何出现在塞北, 天痕见他手上,策马前冲时,就让徐昊给拦下了:“弟, 你先别过去, 陛下下令不得攻击, 要活捉韩元琅, 那便是只能打消耗战。不过,我没瞧错的话,那是你媳妇吧?”
林金潼在金陵徐府小住了有三个月, 与徐昊不说天天见,隔三差五也见一回。
徐昊一直拿林金潼当弟媳看待,他四十有五, 眼睛没瞎,又怎么会看错?
天痕闻言不答, 神色已是慌乱不已。金潼受伤了……他伤得如何, 伤在何处?他额头的伤那么久都未痊愈, 更别说是火铳的伤口了!
徐昊看他六神无主、方寸大乱的模样,就知晓答案了, 咂舌道:“还真是弟媳?怎么从金陵跑到赛音山达来了,可是追你而来?她又怎么跑去救韩元琅了?不是,她为何骑射如此了得?”
一连串的问题下来,天痕甚至无法作答,回身大喊:“军医在哪?快将军医带过来!”
徐昊没得到回答,心生蹊跷也无答案,便下令让大部队包围山谷:“就地扎营!只要消耗到镇北军粮草断绝, 韩元琅再硬的铁骨,也只能投降。”
徐昊以为陛下乃是爱才心切, 想留下韩元琅一命,将他招降归顺,这也正合他意,天色大亮,朝廷官兵围绕狭小的山谷扎营,将零星剩下的镇北军营团团围住。
而林金潼此刻也被转移到了主帅营帐,白皙大腿汩汩地流着鲜血,军医自己身上都血淋淋的,还要给林金潼处理嵌入腿肉的火/药弹丸。
整条腿赤/裸在外,床榻已染得血迹斑斑,林金潼腿型修长,骨骼绷得极紧,汗水打湿了眼睛,元琅见不得这一幕,不由一手握紧金潼的手掌,另一手捂住了林金潼睁着的黑眸。
“金潼,你别看。”
林金潼睫毛在他手心里颤:“我伤得应当不重,你别担心。”
“是不重,”军医一边出声,一边用刀划开血红的皮肤,拨弄弹丸,尝试将其夹出,“比起那些断胳膊断腿的,小公子你伤得算轻的。可是你流血流得太多,怎么也止不住……”
林金潼的忍耐力极强,这样了都没有叫一声,还安慰元琅,叫他别哭。
元琅说:“我没有。”
林金潼轻轻说:“我听见了。”
元琅咬着牙,恨不得疼的人是自己。
林金潼面色苍白地偏过头,其实已经疼过劲儿了,浑身已经麻木了,甚至感觉有些眩晕,他一手拉过元琅的大掌,将脸搁在上面,稍微安心一些了,说:“元琅哥哥,我想睡一会儿。”
“好……你睡。”元琅刚说完,军医就摇头:“别让他睡太久了,他这血止不住,万一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元琅心都被攥紧了,马上道:“金潼,金潼!你别睡,你看着我。看着我……你跟我说说话,别睡。”
林金潼听见了军医的话,对这现状有些不解,微弱地睁着眼睛,像寒夜里的小火苗:“火铳这么厉害么,大夫,我会死么?”
军医唏嘘:“小公子,以前没见过你,你伤得倒不重,就是体质古怪。咱们这儿缺药物给你治疗,你这血止不住,再流上半个时辰,就……”
元琅扭头,眼眶鲜红:“去找药,找药!”
军医摇头叹息,走出主帅营帐,林金潼大抵是怕自己死了,从怀里掏出采来的白头草,脸上还在笑:“我来塞北是为了给外公采药,这是他的救命药,元琅哥哥,我怕我睡过去了,半个时辰后就死了。若真是如此,你可派人将这药草送回去给我外公么?”
“好,将药草给我。”元琅小心翼翼接过他用黑布裹着的草,低头用额头抵在他的额前,目光又痛又灼,“金潼,你外公住在何处,叫什么名字?我命我爹的旧部为你送回。”
林金潼嘴唇微动,睫毛颤动:“他叫丁远山,在金陵,我与外公的义子约定,每月的初一、十五,于鸡鸣寺相见。”
闻言,元琅浑身一僵,仿佛全身血液倒流,冰冷得让他哆嗦。
“你外公……是丁远山?”他指骨用力攥紧,攥得发白,脖颈青筋爆裂般凸起,仿佛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是……”林金潼似乎也想起来了。
丁韩两家有仇,是韩肃奉旨抄了丁家满门,可他也并不知晓,丁远山后来也灭了韩家满门,元琅是亲眼所见、亲耳听见的一切。
“金潼,你没有弄错,你外公是丁远山?”元琅直直地对上他清澈见底的眼睛,脸色忽白忽红,恨意痛意交杂,无数情绪在脸上变换着,林金潼不知元琅这是怎么了,抬手轻轻抚触在他的脸颊上:“我也是才知晓的,这是他的救命药,我必须送回金陵。我不痛了,元琅,别哭。”
元琅摇了摇头,顿顿的声音说:“嗯,我让人替你送药,不许闭眼,你看着我。”
林金潼点头:“好。”
他歪着头,看着元琅的背影,就站在营帐外,与一个部下交谈着。
“将此物送到金陵,鸡鸣寺,给丁远山救命。”
“丁远山?!小侯爷!丁远山可是……”
“嘘,”元琅抬首望向四周,四面八方都被朝廷的军旗所包围,“现在就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随即,又有一个部下跑过来,喊:“报!将军!外头有朝廷的副帅来议和!还带了几个军医,说给林公子治疗,林公子是哪位?”
若是寻常,元琅听见“议和”两个字,直接就让人滚了。
但如今不同了,他胸腔起伏不定,无法思考拒绝议和的后果,脑中在一瞬回溯了此前半生种种。
母亲临死前的用力推搡:“元琅,我儿,好好活着。”
元昭文弱,无法逃跑,被一刀贯穿了身体,死不瞑目。
兄弟姐妹皆是如此。
父亲被吊死在城门口。
吴王英王耀武扬威的嘴脸。
丁远山门下面目可憎的徒子义子。
还有从未在他面前露面,却又无处不在的名字——李勍。
元琅抬目环视而去。
方才分明败局已定,可朝廷军队突然停止了攻击,换了战术。元琅冷静下来一思考,便知是出现了变数。
变数便是林金潼。
朝廷副帅亲自带着军医来了,见面也不提议和之事,反而心急如焚地问元琅:“他伤在何处?他不能受伤,皮外伤也不成!”
元琅记性很好,记得徐天痕,见过几次,知道他是以前长陵王府的人,二人打过照面不过没有说过话。
见状元琅该是明了,徐副帅对金潼大抵是不一般。
“伤在大腿,血流不止。”元琅起身,眼窝深陷阴鸷,整个人如一把过刚易折的利刃,“郎中可随本将入内,徐天痕,你不行。”
“血流不止……”天痕眼神变得带刺,质问韩元琅,“他为何会来此,是为了救你?”
元琅冷着脸答:“为了给他外公采药。”话毕,直接将朝廷的几个军医带入主帅营帐,由几人连番为林金潼治疗止血。
天痕知晓金潼为何血流不止,已速命人传信回去,百里路远,报信官行至路途中央,就迎面撞见只带了宦官的李勍。
皇帝陛下身材高大,狼裘狐帽,胯骑黑马,神色阴沉。听到战况停歇,林金潼受火铳所伤,李勍什么都听不见了,竭尽全力地快马加鞭。
“陛下!!”宦官拼命追赶,不知陛下这是怎么了,将马骑得这般快。
马蹄阵阵响彻大地,不曾停歇,李勍力催马策,朝赛音山达启疾速驰骋。
估摸是天黑那会儿,李勍到了。军队扎营完毕,寒夜里亮着火把星光。
骏马口渴难耐,趴在地上喝水。
李勍丢下马鞭,神态不是惯常的平稳,眉眼染上灼色:“徐昊,徐昊!你弟弟呢,带军医去了么?”
徐昊魁梧的身材上披着铠甲,向李勍行礼答:“回陛下的话,天痕去了,去议和了,还未回来。”
李勍心口的火快蔓延至喉咙了,他一贯都将情绪隐藏得极好,此刻却很难维持,表露在眼底、在脸上:“在哪,带朕过去。”
“这……”徐昊有些迟疑,将陛下带到下方,也就是与镇北军的将士面对面接触,若陛下遇到刺杀如何是好?
可是只要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出陛下的不安来。
“快带路!伤他的人呢?”李勍语气甚至是不稳的,当徐昊答:“伤他的人……陛下指的是?开火铳打伤韩元琅的么,那是镇北军投靠的彭大人,已被一箭射穿眉心。”
李勍没有解释他问的从来不是韩元琅,徐昊挠了挠脸,没好意思说,韩元琅好像没怎么受重伤,受伤的是他家弟媳。
为了不把林金潼牵扯进来,怕解释起来麻烦,徐昊选择了闭嘴。
很快,李勍在离敌军只有两三丈距离的营帐中,见到了天痕。
可却没有林金潼。
天痕跪下领罪:“是属下去晚了一步,让林公子受伤了。他在镇北军的主帅营帐中,军医已经进去三个时辰了……方才回过话,说血暂且止住了。”
李勍闭着双目,密长的睫毛在眼底投落阴影,他薄唇紧抿,道:“血止住了,他需要吃药,黄秋炀的药方。”幸而他做事周全,黄道长当初跟他说过林金潼身上的寒疾已愈,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需要被人时刻呵护的毒。这药方和药,李勍便一直带在身上。
“天痕,你让杨献将药带过来,命医官即刻去煎药。”
继而李勍睁开双眸,长眸里的情绪在烛火下摇曳不定,难以捉摸:“徐昊,你带人,去一趟突厥王帐,速调一支轻骑来。”
徐昊略微不解:“陛下,与突厥人的交易已经完成了,再抽一支轻骑来,是为何?”
“朕要与镇北军议和。”李勍声音已变得平静,烛光下阴影将深邃的五官分为两半,一半黑一变明,说,“再放了韩元琅。”
徐昊大为诧异:“陛下,镇北军已弹尽粮绝,敌寡我众,不出三日便会主动投降,而放了韩元琅,无疑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陛下!”
李勍瞥过去:“朕让你去找突厥人是为何?”
徐昊是个武将,闻言岂是不甚了了:“莫非陛下要先放了韩元琅,又暗中让突厥骑兵出手杀了韩元琅?为何这般大费周章。”
要杀韩元琅,现在放把火就能杀了。
如此众寡悬殊的局面,陛下却还要先议和,搞什么先礼后兵?做给谁看?徐昊的脑筋实在弄不清楚这个皇帝在想什么。
但也只能依言去办。李勍站在高处,看向废墟里堆着人和马的尸首。
血腥气在夜色里如此清晰地弥漫,李勍的玄黑袍襟裹着寒风飘扬,一身雪。
李勍知道林金潼就在几步之遥的营帐里,知道他在痛,知晓他在流血,伤在大腿,兴许为了安慰,还被韩元琅抱在怀里。
他再也不能忍受,被一腔的妒火烧得戾气横生,难以遏制。
第七十四章
军医都是宫里的年轻太医, 随部队出征,替林金潼止血后煎了药,元琅低头喝了一口, 端到他的嘴边:“不冷不热, 可以喝了。”
林金潼状态只略有些昏沉, 他闻了闻药汤的气味, 很敏锐地察觉到其中药材,分明就是黄道长给他开的药方,元琅怎么会有。
心里想到一人, 林金潼问:“这药从何而来?”
“药有问题?”元琅神色微变,又喝一口,“没毒吧。”
一旁医官忍不住道:“韩大人, 你少喝一点,药是给病患喝的。”
“药没问题……”林金潼接过药碗, 看向旁边的几位大夫, “给我开药的是哪位大夫?”
医官回答:“药方和药都是杨公公给的。”
林金潼边喝药边问:“杨公公是谁?”
医官说:“司礼监的公公, 陛下身边的宦官。”
“陛下……”林金潼喝药的动作倏忽一顿,“哪个陛下……算了。”他自己打住了问话, 眼睛睁着,显得怔怔的。
定也不会是李瞻。
医官也松口气,这问题他也不敢回答啊。“哪个陛下”,敢问出口真是嫌命长了。
元琅脸色心事重重,随手将空碗递给医官,医官说:“韩大人,既然公子无事了, 我们也该回去了。对了,杨公公托小人传话, 此行朝廷欲迎迓先帝归于燕京,现已停战,绝不会再攻击。公公想请您过去一见,以商议和议之事宜。”
“说得比唱得好听。”元琅冷笑,他不愿议和,但已落入虎口,他可以不管自己,但不能不管明敏,不管金潼。
进退两难间,他说:“你们先下去吧。”
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后,营帐少了人气,又冷了下来,元琅将自己的厚披裘盖在金潼身上,动作十分小心:“冷么?”
林金潼摇摇头,嘴唇还是苍白的,抬头道:“我现在不怕冷了,元琅哥哥,我听人说你和明敏在这里,明敏呢,他在何处?”
元琅低声答:“我已让人将他送走,他很安全。”
林金潼对现在的情况还是一知半解的,镇北军说李勍是窃国贼,奉李瞻为帝;然而林金潼从前听说的,是李瞻无皇嗣,乱世中留下遗诏,让李勍登基。
他想听元琅说,然而元琅看着他,注视他良久,无论如何也难言出口。
要他如何说?
说李勍勾结了丁远山叛国么?
说丁远山杀了元昭和母亲么?
林金潼:“我方才听太医说,要迎先帝回燕京,意思就是将皇位还给明敏,对吧,那就不用打仗了,是不是?”
元琅嘴唇紧抿,神情复杂而灰暗,像有很浓的恨要冲出头顶咆哮,却被他压制下去了。
元琅没说话,抬手摸了摸林金潼的脑袋:“大夫是不是让你好好休息?”
林金潼看着他,很乖地点点头,侧着头朝元琅,看他脸上的胡茬,和眼下青黑:“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元琅“嗯”了一声,声音极低:“无法睡。”
林金潼:“杨公公要与你议和,议和后是不是就……”
“金潼!”元琅压抑的声音打断了他。
大概有些怀疑他是朝廷派来的说客,然而林金潼只是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眼里只有担忧而已。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过激,元琅狼狈地道歉,“金潼,是哥哥不对。”
林金潼摇摇头,表示不在意,但也意识到,他很反感“议和”这件事。
为什么呢?林金潼不懂,但也没问,道:“你要不要脱了铠甲,陪我睡一会儿,我很想你了。”
元琅脸庞紧绷,可眼神几乎是一瞬就软化了下来,战场脱铠甲是大忌,虽然是晚上,别提外面还有敌军包围,可他还是顺从了,心想着,至少过了今晚……过了今晚。
明敏回去搬救兵了,救援到了,他保护好金潼……
再然后呢?
朝后方退?
再退就是克鲁伦河,突厥人的地盘。
元琅不知道怎么办,也无力去思考,紧绷许久的神经嗡嗡作响,动作却很顺从地脱下了铠甲。
昏暗的烛光将他高大的影子倒映在帐壁上。
元琅侧身靠在他身侧,听见自己朦胧的声音:“我也想你了。”
他脱下铠甲,其实身上并不干净,动作有些局促,林金潼一点也不在意,闻到元琅身上令他十分踏实的味道。
“我想去忽都诺尔。”林金潼说。
“我带你去,”元琅望进他的眼中,眼底好似重新燃起了火苗,道,“明日就带你去……带你骑马,带你射箭,唱牧歌,放羊群……”
他不再负隅顽抗,想带林金潼离开,他或许杀不了李勍了,可丁远山已必死无疑,就当一切结束,带金潼驰骋草原,一面是突厥,一面是朝廷,可草原这么大,总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就像他梦里那样。
元琅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陷入了幻想,林金潼伸长手臂过来,像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
身边一切战火、仇恨,仿佛都退去了,模糊了,只剩下了安宁。
他如今是个丧家犬,睡觉的姿态也像,一面蜷缩,一面将脑袋靠近人类,头顶抵在林金潼的下巴上。
烛光下,林金潼看了一会儿元琅的脸庞,变成熟了,脸部轮廓明晰,俊朗但温柔。
他也睡过去了,他本就不大如何思考政治,在林金潼眼里,黑白永远是分明的,恨是恨,爱是爱。
条件简陋,李勍住的也并非御帐,只是和周遭士兵一样的普通营帐。
杨公公躬身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李勍问:“韩元琅睡着了?”
杨公公:“是,陛下,下面人说,帐子里没了动静,烛火也熄了。也没人说话了,应该是睡了。奴婢想,韩元琅不想议和,是不是打算跑?”
“再让人去听着,他要跑就跑,我的人不能带走。”
杨公公知道他指的是谁,方才医官来了几遭,陛下似乎十分在意一个少年,问的问题甚至包括:“弹丸在哪?”
“伤口多大?”
“具体是哪个部位?”
“可伤到了骨头?”
“影响他走路姿势么?”
“会疼得无法入睡么?”
“他是自己在床上么?韩元琅可有对他做什么不规矩的事?”
“杨献,和镇北军议和的事,明日一早传下去,让所有人都听见,给伤兵们医治,发放食物,由不得他不答应。”李勍听了医官禀报,知道林金潼此刻情况不能乱动,他也不想在金潼面前杀了元琅,怕他恨自己,为此一忍再忍。
他有太多事要做,还有折子要看,并未睡觉,等至黎明时,杨献又急匆匆跑进来:“陛下!抓到了李瞻!”
李勍放下狼毫笔,算是松了口气:“将他带过来,客气一些,别伤了先帝。”
李瞻的情况称不上太好,衣衫褴褛的,被抓的时候挣扎了许久,身上套着坚硬的铠甲,脸上乌漆嘛黑,眼神也是涣散的。
嘴里碎念着:“别杀人了,我投降,我投降……”
尤其是看见李勍时,他眼里的恐慌更甚。想起表哥说的话,想起眼前人的那些算计,身上抖成了筛子。
李勍不明白他看见自己发什么抖。
毕竟他对待李瞻一直是个很好的长辈。
李勍掏出一张帕子,让杨献打来热水,他蹲身亲手替李瞻擦脸,还道:“瞻儿可认得我?我是你皇叔。”
他声音温和,在李瞻耳朵里甚至温和得渗人了,害怕地道:“皇叔、皇上,您是皇上,我投降,不要杀人了,不要打仗,皇上,您高抬贵手,放了我表哥。”
“瞻儿,瞻儿。”李勍掰着他瑟缩的肩膀,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我会放了你表哥,我不杀人,你若想回来做皇帝,皇位我也不要,皇叔都给你。”
李瞻摇头,眼泪夺眶而出:“不做皇帝,我不做皇帝。”
李勍笑了笑:“这是议和书,你表哥还在思考,我想等你签了,我就放你表哥离开,应允你不伤一个人。可好?”
李瞻闻言安静了许多:“议和书……”
他从李勍手中接过黄色缂绸,每一条都是他梦寐以求的,是他要的太平,是放表哥自由,还有一条是,只要李瞻回来做这个皇帝,李勍便拱手相让。
李瞻并不想要皇位,他看着李勍温和的面容,心里的害怕也退让了几分:“皇叔,这一条,去掉吧。”
李勍问他:“瞻儿当真不想做皇帝了么?”
李瞻拼命地摇头。
李勍蹲身在地,盯着他说:“若是为了娶永宁呢?”
李瞻摇头:“不娶永宁……不娶。”
李勍看出李瞻精神恍惚,已然不大正常了,又问:“瞻儿想娶谁?”
李瞻道:“和表哥说好了……娶金潼,表哥一起。”
李勍脸上的笑意都变得森冷了:“瞻儿大度,喜欢的人都可以分。”
李瞻不自觉抖了一下,李勍递给他纸笔和红泥,神色无波道:“既然瞻儿不想做皇帝,那就签两份吧,签字画押后,我让杨公公带你表哥来见你。”
李瞻一字一句将议和书看完了,杨公公在一旁问:“没问题的话,您老画押吧。”
“没、没问题了……”李瞻按下手印。
赛音山达的厚雪陷入大腿,朝廷将士们在雪地里煮肉汤。
热气升腾,肉的味道让李瞻吞了口唾沫,他其实已经饿很久了。
李勍见状道:“让人给先帝盛一碗,肉分给镇北军,让医官去为伤兵治疗。”
杨献点点头,随即带着李瞻,站在高处,对底下一群师老兵疲道:“众位将士们!先帝与陛下已议和,亟当共心协力,齐谋盛世太平。”
伤兵们一脸茫然,望向“皇帝”李瞻:“不打仗了?”
杨献:“对,不打仗了。”
“元琅表哥……”李瞻却在找寻表哥的身影。
镇北军里听见不打仗了,都很高兴,狼吞虎咽地吃着这个冬天第一碗热汤,过年了似的:“太好了,终于不打了。”
李勍也在找,他突然觉得不对:“韩元琅呢?”
他大步穿过残兵败将,大手掀开他昨夜只注视着,却始终没有靠近的帐子。
已是人去楼空。
韩元琅不在,金潼也不在。
李勍脸色黑如炭底,根本想不到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陛下!!”杨献急匆匆来报,“发现西北方军阵守卫重伤了两个,弓箭射穿了铠甲,想必是昨夜跑的!”
弓箭射穿铠甲,一听便知是谁,李勍一阵无力,下令道:“派人去追。”
金潼有伤,韩元琅不可能让马跑快,不会跑得太远。
赛音山达以北,再去数百里,就是额尔古纳河。
林金潼想去的忽都诺尔湖就在那里,元琅无法策马狂奔,怕他腿上缝好的伤崩开。所以跑得慢悠悠的,天蓝雪白,林金潼骑在他身前,脸色依旧十分苍白,问元琅:“雪什么时候化?”
“下个月。”元琅眺望远方,墨发被风吹起,说,“等我们到了忽都诺尔,春天来了,花也快开了。”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元琅得知李瞻被抓回来后, 便清楚木已成舟,大局落定,将士们的生死与衷心, 不可再使为己身报家仇。
他只想带金潼离开, 明知他身上有伤, 无法驰骋雪原, 也明知逃离是妄想,还是这样做了。
林金潼也配合他,半夜被元琅摇醒了:“金潼, 我们走吧。”
林金潼睡眼惺忪地问他:“去哪儿?”
“去忽都诺尔,去么?”
“好。”他点头。
元琅笑起来:“穿衣服,手给我。”他替林金潼套上铠甲, 以及战裙,“合身么?伤口疼不疼?”
林金潼说合身, 不疼。
他行动不便, 单脚落地, 元琅问他:“背你,还是抱你?”
“背我好了。”林金潼拿了把弓, 他趴在元琅背上,于黑暗中搭箭拉弦,飞快解决了巡逻的敌军,但并未下死手,随着铁箭射/出而迸开的迷烟,顷刻弥漫开药倒了数十人。
元琅站在暗处,月光铺洒白茫茫的雪原, 他将手放在嘴唇边,吹了个很轻的唿哨, 一匹黑色战马挣脱马厩,朝他奔来。
元琅将他抱上马背,又问他一次:“伤口疼么?”
林金潼还是摇头:“不疼的,你上来吧。”
其实是疼的,不过他一贯能忍,表情也看不出来什么。
元琅坐在他身后,单手圈住金潼,却不敢驰骋快了,大腿紧紧相贴,冷风呼啸,林金潼还很虚弱,靠在元琅的胸膛上,将他当做支撑。
一路寂静,只有马蹄轻轻跺在柔软雪地上的沙沙声。
天渐渐明了。
两人一并望向东方日升,月亮还未下去,日月同辉照耀在雪白草原上,很快将之染红。
分明是逃亡路,却逃得这般蜗行牛步。被追上也是应天受命,
元琅几乎能听见靠近的马蹄声,嘴角的笑意开始淡去,俯首问他:“金潼,徐天痕和你什么关系?”
林金潼说:“好朋友。”
元琅问:“他待你好么?能保护你么?”
“待我很好,不过他武功不如我的。”林金潼说。
“这天下也没几人武功如你。待你好便好……”元琅喃喃,想起徐天痕让太医来给林金潼治疗的事,想起徐天痕对金潼的担忧。他说:“他跟了我们一路,却没有追上来。”
林金潼也听见了身后的马蹄声,不过没有太放在心上,好似感觉到了什么,他扭头问:“我们不去忽都诺尔了么?”
元琅:“去不了了……”
太远了,他们逃亡的速度太慢,去不了。
元琅感觉胸腔里传来不可名状的牵扯,像春芽挣扎在厚雪底下,用力要探出土地般,然而最终只是埋藏在厚土下。
他低低地说:“我还有重要的事做,让徐天痕……带你回去吧。”
林金潼眉眼在日光下很亮,也有难得的忧虑:“你不要我陪你去么?”
元琅摇头:“太远了,你的伤没有好,等你养好了伤,我去找你,明年春天吧,我在哪里等你?”
林金潼想了想,说:“还是忽都诺尔吧。”
“嗯。”元琅应了声,眉眼柔软,“忽都诺尔,我答应你。”
他得去杀丁远山,不能带金潼去。丢下明敏,已是不得已,丢下金潼,更是在割他的心。
元琅慢慢地停下马:“吁……”
他翻身下马,又动作小心地将林金潼抱了下来,随后朝身后说:“你出来吧。”
马蹄声变得清晰,元琅的战马埋头挑着雪里的几缕嫩草在吃,日出的方向下,天痕身着黑色战袍骑在马背上,袍襟飘扬,轮廓在逆光下十分明晰。
两人同时静默,连金潼也没说话。
元琅背着金潼朝天痕走过去,沿着小山坡,一点一点,三人一马,站在了明亮的阳光下。
林金潼出来回去,身边换了一人一马,他戴着保暖的狐帽,脸庞被皮毛盖着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回头再去看,元琅已经不在了。
林金潼心里落寞,目光放空。天痕没有说话,让他坐在马上,而他不骑马,只牵马,马靴陷入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两人一马走了没多久,便撞上了李勍派来追击的骑兵,足有几百人,皆为精锐中的精锐。
“不用追了。”天痕说,公众号梦白推文台“陛下已经答应放了韩元琅,人我也给陛下找到了。”
那骑兵副将不由得瞥了一眼裹在敌军主帅铠甲里的少年。
宽大的狐帽挡着脸,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是惑人的狐狸眼,但瞳仁显得格外清澈。
只从这双眼睛便知少年定是绝色,是陛下下令带不回去就提头去见他的人。
究竟长什么样?
牧副将好奇极了,他竖起耳朵,听见少年正趴在马背上,和徐副帅两人在密谋些什么。
少年说:“见陛下?我四哥么……?”
嗯?这少年是陛下的皇弟?不是吧,瑞王怎么还有这么小的儿子呢。
徐副帅“嗯”了一声,低低道:“是。”
少年皱了皱眉,低声说:“可我不想见他,天痕哥哥,你还是放我离开吧。”
徐天痕抬头看向他,说:“可你的药还没喝完。”
“哦对……”林金潼想起来了,面露愁色,“我还没喝完药。”
他想起自己此前受伤,数月不愈,药有三帖,他只喝了一帖,额头也就罢了,这腿上的伤长久不愈就麻烦了,恐怕要连累一辈子。
林金潼表情很是苦恼:“我不想见他。”
他心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很介怀李勍有了皇后这件事,回忆起来,四叔曾经好像骗了他很多事。
丁苒是他的姨母,他姨母做了皇后,五天就死了。
尽管丁远山的义子们说的话他也不能全信,可林金潼心底还是极其别扭,觉得李勍言而无信,说话不算数,自己不想原谅他。
徐天痕闻言,扫了那位表面看起来正直其实在偷听的牡副将一眼。
两人目光对上,副将干咳一声,马上扭头以示清白。
天痕侧身贴着金潼的耳朵,说:“不想见那便不见,待你伤养好了,这世间上天入地都任你遨游。”
林金潼想想也是,他若要走,谁也拦不住,李勍身边应该没有他的对手,当然若是一起打他一个就说不一定了。
林金潼也咬他耳朵,低声道:“那你配合我一下。”
天痕抬头:“怎么配合?”
林金潼:“我不见陛下,是因为我不认识他了。”
天痕俊眉微微一蹙。
林金潼:“我认识你,但不认识他。”
天痕懂了,装失忆。
“……好。”天痕说,“我配合。”
林金潼入戏太快了,在见到李勍的那一刻,他怔忪了一下,心里弥漫起奇异的感觉,旋即很快换上了陌生的眼神,快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分别的很多时候林金潼会想他,这一年多,他大多时候在路上,路上他做不了其他事,只能去思索。他思考什么叫爱,这些爱之间有什么不同,他喜欢瑞王,喜欢天痕和元琅,和喜欢四叔,有什么不一样。
他长大了一些,也比从前要更理解爱了。
所以林金潼选择了做陌生人,装不认识李勍。
“陛下,林公子带回来了。”天痕下马行礼,一旁,牡副将不住地偷看林金潼和皇帝,眼神在三人之间瞄来瞄去。
李勍身着黑金色的狼裘,衣袖和衣襟纹六爪金龙,肩宽腰窄,身材颀长。黑狐毛领簇着那张英俊而深邃的脸,好似和从前不一样了,那种一贯亲和的气息被帝王的身份冲淡了一些,五官和眉眼显出原本的棱角来。
但在望向林金潼时,李勍的眼眸是温暖的,杨献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态,除了偶尔看见皇帝在看一副画像时。
不过那是在宫里的时光,杨献不知道画像上是谁,他心惊地转头瞥向马背,那是徐将军的战马黑风,脾气很大,一向不让人骑的。
马上是个身材修长的少年,不露脸,目光带着平静且陌生,看了李勍一眼便收回了。
李勍朝他走去,走到马下了,没有顾及四周视线,伸手道:“金潼,四叔抱你下来吧。”
嗓音低而和煦,五官因笑而柔和。
林金潼却十分冷淡,低下头看着他,说:“你是谁?”
李勍险些色变,视线和动作同时凝固。
四周人见状都不禁胆颤心惊。
李勍扫了一眼天痕,天痕替他解释:“林公子喝了那药汤后……好像就……”
“失忆了?”怎么会,李勍有些意外,仍然伸手要抱他,“金潼,你受伤了,四叔抱你。”
林金潼不让,他自己一条腿能用,但有些困难,所以伸手拍了拍天痕的肩膀:“你来吧。”
“林公子,得罪了。”天痕面不改色地将他抱下来了,杨献一时脸色十分精彩。
李勍眉毛已经压下来了,眼神显出他心情不快,扭头嘱咐杨献:“让太医全都过来。”
作为依稀知道内容事实的牡副将,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看了眼姿态卑微的皇帝陛下,也不敢说。
林金潼被送到了李勍的御帐,李勍第一件事把天痕赶出去,随即摘下他头顶狐帽,低头仔仔细细地注视了一会儿金潼的脸,颀长的手指拨开他的额发,露出旧伤。
“这是怎么搞的?”李勍问。
“忘记了。”林金潼只能坐在御帐里为他布置得柔软床榻间,温暖而深陷的羊羔毛以及燃烧的炭火,都让整间帐篷变得舒适起来。
一看就是旧伤,上次太医竟然没说。
李勍看他陌生而冷淡的态度,心里存疑,然而没有揭穿他,看他头发凌乱,就默不作声地替他梳头绑发。
林金潼闭上眼睛,心跳加快了,感觉到头上是他温柔的手指,他克制自己,表情维持得很好。
几个太医鱼贯而入,看见陛下居然在给少年梳头,一时心惊,纷纷低头看着脚底铺着的地毯。
“金潼,先让太医给你把把脉。”李勍说。
林金潼对此算是顺从,他想喝几天药、治好病后就离开,不在李勍身边久待。
为此也一直保持沉默,太医一个个把脉后,又提出查看他的伤势,李勍替林金潼脱下身上的皮毛袄子和战裙,然后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伤的那一块儿皮肤。
李勍看见他包扎的部位有些裂开,他心里登时一抽,他呼吸都停止了,眼神黑得可怕,朝向金潼:“为什么替韩元琅挡火铳?”
林金潼好像也不疼似的,面无表情:“什么为什么?我不替他挡替谁挡。”
“那是火铳,若是偏一些,你就……”李勍压制着火气,看太医替他重新缝合了伤口,指着帐帘道:“出去,都出去。”
林金潼抬脸看了他一眼:“哦。”
他整理自己的衣服,试图起身,李勍一手攥住林金潼的两只手:“没让你出去,我让太医出去。”
林金潼眼底不起波澜:“我也想出去。”
李勍:“外面冷。”
林金潼说:“我不怕冷。”
李勍:“你想透透气么?等会儿抱你出去,现在不许。”
太医怎么来的还怎么出去,出去后都面面相觑,皆看见对方眼里涣散的震惊。
“好生躺着,别乱动。”李勍安抚他两句,走出来问太医:“他为什么会失忆?”
“这个、那个……陛下……可能是火铳威力过甚,受惊,导致的……”太医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李勍问:“是否是药方有问题?”
太医们纷纷摇头:“虽然未曾见过这药方,但应当不会致使失忆,这味药草不曾见过,兴许是这味药材药性的缘故。”
李勍:“找个人来试药。”
随即转身回了御帐,林金潼半倚靠在柔软的塌上,他打量这豪华帐篷,等李勍一进来,就收敛了目光,依旧冷然。
李勍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也在刺痛,但或许金潼失忆……是好事。
可以重新开始。
他让人送了些吃的进来,端到了林金潼面前,无非是一些肉汤和米汤,弯腰说:“前线只有这些,过些时日,带你回燕京了,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李勍用勺子喂他,林金潼抿唇避开,抬手道:“我自己喝。”
他不要李勍伺候,态度拒绝,李勍顺从,注视他的目光深邃而透着暖意:“那你喝慢一些,等你在塞北养好伤,四叔带你回家。”
林金潼不理解地看向他:“我没有什么四叔,我只有一个战死的叔叔。”
李勍表情自然,手指轻轻抚开他的额前碎发:“是,是我说错了,我不是你四叔,金潼,我是你丈夫,我们拜堂成亲过,你不记得我了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御帐里温暖如春, 完全隔绝了冬天。
林金潼是打定主意不理他的,岂料李勍说这种完全糊弄人的话,他心里又凉又生气, 语气却很平静:“我不相信你说的, 你说你是我丈夫, 有什么信物?”
他孑然一身, 身上没有任何李勍送的东西,李勍身上虽有,但林金潼完全可以不承认。
但李勍说:“信物没什么, 不过你身上有一块胎记,在腿内侧,胎记像一朵半开的花, ”他定定地注视林金潼,眼底仿佛有一汪春水在流淌, “是成亲那晚我看见的, 后来我们因战乱而分离, 现在你又回来了,我很高兴。”
林金潼听得神情一愣, 倘若自己真的失忆,恐怕要被他蒙得团团转了。
但不管李勍怎么说,林金潼依旧表示不认识他,丈夫什么的不可能,自己是男人,怎么会有丈夫呢,这不合常理也不合伦理, 所以一定是他在骗人。林金潼装失忆装得很像,眼神透着彻底的懵懂与陌生。不过, 李勍还是嗅到了不对劲,可以判断出林金潼一定是在演戏。
李勍顿了一会儿,打算陪他演,并不拆穿。
林金潼说:“我想见徐将军。”
说话时,林金潼闭眼不去看李勍,奈何仍能感觉到他与自己共处一室,就在身旁,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视线非常黏人。金潼不免心慌意乱,就算闭眼,脑子里也能描绘出李勍专注深刻的面容与眼神,便提出:“那位徐副帅。”
“你说的是天痕吧,”李勍耐心回道,“他下午去整合军备、收编战俘了,这几日回不来。你想见他做什么?”
林金潼抬眼道:“我想跟他说话,他看起来不会骗我。”
李勍沉默,知道自己曾骗过金潼,但心里丝毫没有作茧自缚的感觉,他从不会为做过的事后悔。
“金潼。”李勍垂下眼和他对视道,“我说你与我拜堂成亲过,并非骗你。就在我们分别那一天,我喝了很多酒,可还是记得很清楚,一次又一次的交杯酒,我抱着你,在床上……”
“好了。”林金潼打断了他。确实历历在目,不用他提醒。
林金潼闭着眼,佯装倦怠。
李勍停顿住,问:“乏了么?”
林金潼点点头:“嗯,困。”
李勍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那睡吧,我在你旁边。”
林金潼感受头顶的抚触,手指敏感地蜷缩起来,抿唇说:“我想一个人睡。”
“……好。”李勍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我出去。”
林金潼有伤,出不了他的御帐,四周都是亲兵把守。而李勍也未曾走远,就伫立在帐外,听杨献躬身回报道:“陛下,突厥人得知韩元琅还活着的消息,已出动两支亲兵去追击了,镇北侯父子曾驻扎塞北多年,和突厥蛮子乃是切骨之仇,想必不会叫他活着离开蒙古。”
李勍平淡道:“多加人手盯守李瞻,这几天会有人来接引他。”
他望向一望无垠的静寂雪原。
寒风呼啸,突厥骑兵铁骑如雷,驰骋在白茫茫的雪原上,轰鸣的马蹄声回荡。
乌泱泱的骑兵将日骋四百里的韩元琅团团围住。
“摩诃,”元琅认出来人,驻马侧身,他身上围着棕色的皮毛,里头穿戴银光铠甲,脚蹬马靴,冷静的目光朝四周环顾,“你们派了两支亲兵来抓我?”
“韩元琅,哈哈哈。”首领摩诃一口含混的汉话,狂笑道,“终于要杀了你为我弟弟报仇了!”
“那便来吧。”这是躲不掉的恩怨。元琅倏然出剑,手掌握紧剑柄,剑光四溢飞向骑兵,整个人策马撞入兵阵!
摩诃不躲不避,也突地冲向他,直到一道剑光锐利地横向他的脖颈,摩诃猛地侧头,剑影落下带起纷飞的皮毛与发丝,摩诃的辫子在寒风中落地。
元琅怒吼一声,借力站在马背上倒转半圈,全身肌肉紧绷,犹如草原野豹一般,一剑从天而下重重劈下来,光亮模糊了摩诃的眼睛,闪身要避,竟是避无可避,呲地一声剑入胸膛,他睁大了眼睛。
周围突厥人霎时惊得倒退,马匹发出恐惧嘶鸣声,众人看韩元琅犹如煞神般,满脸溅血,一手举起首领的头颅,掷向一旁丢弃。
血染红了白地,突厥人低声交流了几句,大吼几声“杀啊”!再次举刀杀向元琅!
弯刀上的明珠与宝石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两百草原骑兵的包围圈越收越紧,尸体越来越多,逐渐血流成河。
元琅的眼神也越来越冷,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渐渐的,死在他剑下的突厥人越来越多,而他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密集,肩背、腰上、腿上,皆是弯刀所伤。
暮色将临之时,一将士骑马奔至,见此景不免震惊,嘴里大喊着:“小侯爷!”
“将军!”
来人是元琅的部下,也是镇北侯的旧部,模糊间,元琅听见呼喊的声音,在尸山里轻轻地抬了下手指。
眼睛□□涸的血所模糊,他睁不开眼。
“小侯爷,小侯爷!”部下跪在他身旁,悲怆地泪流满面。元琅的手指再次轻拨,嘴角微微牵动,眼里是红色的,不知是暮色,还是血光,道:“李瞻……”
声音听不清楚,那部下小心地俯首靠近,听见元琅断断续续的声音。
“李瞻,我,让你去……救他。”
是质问他为何不去救李瞻,怎么跑来找自己了。
部下悲从中来,道:“小侯爷,朝廷把守森严,还未得手,不过陛下没有受到苛待,小侯爷请放心,我一定会救陛下的!您……您现在……”他颤抖着触碰到元琅身中数刀的身体,血水汩汩朝外流淌,将身下雪地彻底染红。
元琅也意识到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了,半睁着眼,张了张嘴:“带我……”
“带、我,去……”元琅说。
部下泣不成声,跪地痛哭:“小侯爷,您要去哪儿?您告诉属下。”
元琅启唇:“去……”
他气息微弱,仿佛看见眼前有蝴蝶在飞,春花在开,停留在嘴角,现出微笑:“忽都诺尔。”
蝴蝶飞至眉心,林金潼梦中惊醒。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心头难以言喻的惊悸。
一直未睡,守在他身侧的李勍闻声俯下/身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金潼?做噩梦了?”
林金潼睫毛颤抖,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做梦做得害怕。
李勍坐在他身旁,伸长手臂将他揽入怀,林金潼对他有本能的依赖感,因为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李勍替代了父亲一样的角色。
林金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几乎在闻到李勍身上的气味时,他心里便安定许多。
李勍的心跳很稳定,这种稳定就像天和地,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撼动他的情绪。
林金潼靠在他身上听了一会儿,抬起头来。
李勍摸了摸他的脸颊:“金潼,起来吃些东西吧。”
林金潼点头,将眼神里对他的情感尽数收敛了起来。
饭后开始吃药,喝完药,李勍又给金潼倒了一杯奶茶:“让蒙古人做的,你喝喝看,不烫了。”
李勍试过温度后给他的,林金潼喝了一半,推过去说:“不要了。”他食欲大,也不会因为使性子而不吃,单纯的觉得吃不下,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巨石似的,喘不过气。
李勍便把剩下半杯解决了,口齿间都带着奶和茶的香气,低声说:“让工匠做了轮椅,过几日就能做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一百天都不要下地。”
林金潼应了声,又作势要站起来,李勍弯腰抱他,几乎能读懂他的心思:“要尿?”
林金潼:“……”
李勍:“我抱你去。”
李勍做了皇帝,但有一身不逊色于武将的肌肉线条,身材高大且有力,将林金潼抱起来朝外走去。
御帐附近巡逻的士兵都低头不敢多看。有太监犹豫地问:“陛下……”
李勍抬了下手指,示意别跟着。
“长大了一岁,重了一些。”李勍说。
林金潼不出声。
“漠国好玩么?在外头吃苦没有?”
林金潼还是不搭理他。
夜色下的雪原空旷望不见边缘,雪色倒映着澄黄月光。李勍抱他走了很久。
林金潼眼看离营帐越来越远,忍不住说:“好了好了,要走多远?”
李勍:“去没人的地方。”
林金潼憋着的,毫不客气地拍打他的肩膀:“喂别走了,我就在这里尿,你放我下来。”
李勍顺从地放他落地,动作很轻。
林金潼扫他一眼:“你背过身去。”
还不让他看么,但李勍也不怕他跑,于是背过去,等他嘘完,走过去用草纸替他擦拭,小巧的一块落在手里,没有他手掌大。李勍跟照顾不能自理的小孩一样,还帮林金潼穿好及膝的亵裤,扎好腰带,最后伸长胳膊敞开怀抱道:“再抱你回帐篷么,还是想再走一走?”
林金潼单脚站立,肩膀靠在李勍身上,抬头望向深色的夜空与银河。
李勍摸了摸他温热的手指:“寒疾真的好了。”
林金潼不让他摸,就把手收进袖子,撇开李勍单脚跳了几下,险些摔倒,被李勍眼疾手快地接在怀里,两人摔在地上,林金潼闷头撞在他的怀抱里,李勍身上的狼裘皮毛非常光滑,且温暖,身下未化的霜雪混合着泥土的气味弥漫开来。
林金潼急忙撑着起来,看他受伤没有。
却只看见李勍目不转睛的黑眸,眸子异常深邃,好像蕴藏了无尽的银河。
应当没受伤,林金潼胳膊用力,打算起来。却又被李勍结实有力的长臂拉了回去,林金潼被迫被他拥抱着,连呼吸都陷入李勍霸道的包围。
“你下马的时候,不让我抱你。”李勍的声音很沉,眉眼英俊而专注,“在床上,看你生病受伤了,明明很疼,说不疼,也不让抱。”
林金潼不接他的话。
李勍:“说不记得我了,我们做过什么你不记得?”
林金潼声音非常冷硬:“我不记得。”
李勍的叹气声落在他的耳畔:“就当你不记得了吧,没关系。”
林金潼闭了闭眼,呼吸是混乱的:“你什么时候可以起来?这不好玩。”欺负他站不起来是吧。
李勍嗓音低哑,说:“再抱你一会儿,冷了就起来。”
林金潼猛地伸手捞起一团雪,伸入他的脖颈皮肤:“现在冷不冷?”
李勍拿住他的手,眼里带着笑意:“不冷。”
林金潼去扒他的衣服,用更多的雪去埋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这样冷不冷?”
“也不冷。”李勍这样看着他,心想,终于又抱着金潼了。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李勍这一生有许多想要的东西, 也处心积虑得到了,拿在手里的就是他的,不会让任何人夺走。
但林金潼不一样, 他好像随时都会从他怀里飞走, 像抓不住的风, 从手里流出去的水。
或许可以关着, 但李勍舍不得用容器来装他。
所以李勍用双手抱着,看林金潼把他的里衣都弄脏了,扯开他的衣带, 雪在碰到滚烫皮肤时便融化了,水打湿了衣衫,林金潼眼神有些执拗, 也有些失望,盯着他问:“还是不冷么?”
像是在等着他服软一样。
李勍便会心一笑:“有点。”对金潼服软没关系, 他任由林金潼的手碰触在自己身上, 然后才拿住他, 五指扣上去,与他十指相扣道:“你想回帐篷, 还是去哪儿?”
“不想。”林金潼的手被他扣得很紧,他尝试挣脱,抬了抬手指,直到李勍说:“想回家吗?”
林金潼动作就停顿住了。
“我没有家。”
李勍神态变得温柔,安抚地握着他的手心,嗓音低沉道:“你可能不记得了,以前你说长陵王府和瑞王府都是你的家, 家里还有我,李煦, 李煦的王妃快生孩子了,所以你马上会有新的家人,一个新生儿,等他年纪大一些,你可以教他武功和箭术,我会教他下棋……金潼,不走了,跟我回家去吧。”
林金潼怔怔的,没有接话。
他心里像有执念似的,对李勍描述的东西再次产生了向往。因为他喜欢李煦,从而会想五叔的孩子长什么样,是男孩女孩,一个小孩子,一个不用像自己一样颠沛流离,被全家人呵护的孩子。
“……我想回帐篷。”林金潼最后道。
李勍:“回帐篷还让我抱么?”
林金潼摇头。
李勍找到他的眼睛:“你现在不喜欢我抱了,为什么?”
林金潼躲闪了目光,答:“因为我不认识你。”
“好,”李勍笑,“没关系。”他摸了摸金潼的头发,稍微起身,整理了下衣服,再站起将他抱在怀里。
抱回御帐,李勍将他放在罗汉床边缘,继而脱下身上厚实披裘。
雪白里衣已经湿透,李勍在他面前换衣裳,露出宽阔肩背,肌肉不输武将,紧实强壮,所以才能单凭臂力将金潼抱起按在墙上弄两三柱香。
林金潼看他时没有看别人的坦然感,到底是不一样的,见李勍身上一丝/不/挂,弯腰穿衣,林金潼竟还扭头错开目光。
“睡了几个时辰,现在做什么?看书么,还是下棋,画画?”李勍拿了几本书过来,是将领在军队里收缴的杂书,猜林金潼喜欢看,他就拿回来了。
林金潼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黏人,表情十分冷酷,拿了一本志怪书将后背靠在锦垫里头看,也没有对他道谢。
李勍让杨献去找牧民煮了一壶奶茶来,温暖的帐篷里点了熏香,李勍靠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和金潼隔一张小几,他侧身看奏疏。
奏疏都是从各地送上来的,李勍下派东厂宦官到各地当钦差,才辗转看见的民生问题。
他用御笔批了意见,墨笔记录下贪官污吏,空缺官职,脑中筛选着新科进士里德才兼备者,一面分神去看一眼金潼。
大概那本志怪书特别好看,林金潼眼睛都快长在书页上了。
李勍不免伸手:“别这样看书,会得觑觑眼。”
林金潼拿着书扭开头,白皙侧脸冷冰冰的:“少管我。”
李勍其实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搭理自己,假装失忆,因为要陪他演下去,所以李勍也没有问。
等金潼消气了再问。
李勍这样想着,放下浙直总督的奏疏,问他:“你记不记得梁大人?”
林金潼:“不记得。”
“梁启功。”李勍说,“浙江巡抚。”
林金潼眼神飘忽了一下,显然是记得的,但他摇头。
李勍道:“我提拔他做了浙直总督,不过我记得,当年我让你跟着他念书,结果你找他借马,快马加鞭追着我到了衡阳,说要嫁给我。”
林金潼假装认真看书,并没有告诉李勍,小玉被他寄养在平凉一户人家家里,他记得的,要将马还给梁大人,因为当时说了是借马,而非买马。更何况小玉是一匹难得的宝马。
李勍观察他的表情,喊:“金潼。”
林金潼眼也不抬:“唔。”
李勍:“记不记得小玉在哪?”
林金潼:“……”
李勍长眸含笑,批改奏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是皇帝,梁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问你要的,但总归是他的东西,我替你还一匹更好的便是。”
林金潼埋头翻书。
不一会儿,书被他给看完了,林金潼翻到第一页看封面,写着《太平广记》,其下有个“上”字。也就是说这本志怪书还有中册或者下册。
林金潼动手在那堆书里拨弄,怎么也没找到中册。他没找李勍求助,但李勍拿过他看完的书,扫了一眼:“《太平广记》?要看下册吗?”
林金潼口是心非:“不,我不看。”
李勍:“我记得几个故事,等下讲给你听好不好?”
林金潼摇头,喝了一口奶茶。
李勍撩起袍角,下了罗汉床走出帐子。
林金潼抬头望了一眼,以为他去给自己找书了,但等了一会儿,宦官端了一盘热气腾腾、香气喷喷的糕点进来。
“这叫米饭饼。”李勍道,“蒙古族的美食,你伤口未好,不能吃羊肉这样的发物,吃些糕点解馋吧。”
林金潼不是会亏待自己的性格,不想搭理李勍是一回事,但对于美食就是另一回事。
遵循着以前的习惯,他大概吃了一小半,舔了舔手指,余下给李勍留着了,李勍问他,他说:“吃不下了。”
李勍知道是给自己留的,心头流淌热意,道:“都吃了吧,你知道我不爱吃软糕。”
他对珍馐美味并无热爱,正如他从不在意自己穿什么,李勍登基的时间不长,但大多数的时间都花费在御书房里,和内阁大学士们细分整个国家的症痛,上至朝廷,下至百姓,家家户户因旧政而干干净净,多若牛毛的问题亟待解决。
人一生几十年,像瑞王那样活到八十的寥寥可数,李勍自知顶多在位个四五十年,短则二三十载。如此短促短时光,他要平岭南王□□,改革混乱的货币制度、整顿官制,推动西洋贸易,扩张西域和北伐的版图……
因为要做的事太多,睡觉的时间不多,能真正放松懈怠的时间几乎没有。
但坐在林金潼身旁看奏章,难得的让李勍十分轻松,批完一沓,又送进来一沓,好不容易批完,夜色已深,林金潼在桌上玩一个骨制的小陀罗。
李勍让杨献进来:“把桌上东西收走,这几本书留着吧,让牧彦查一下,军中有没有兵私藏了小说、连环画,都送来给小公子看。”
林金潼手里捏着那羊骨头做的陀罗,全程没有吭声。
杨献极为小心地瞥了林金潼一眼,端起罗汉床中央的小几,默默地退出了御帐。
罗汉床中央没有隔断了,李勍就非常容易靠近他,伸手去拿他手心里的陀罗:“行军打仗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士兵们会玩些筛子,我看士兵们玩过的一种行酒令,叫模仿动物叫声猜动物的,兴许以前你和李煦一起玩过,记不记得?”
他摇头,李勍就问他:“什么动物汪汪叫?”
林金潼下意识:“狗。”
“什么动物喵喵叫?”
“……猫。”
“对了,咩咩叫的是什么?”
“羊。”
“咕咕叫的是什么?”
林金潼马上说:“鸡。”
这种看似无趣的游戏,兴许每个孩子幼年时都玩过,有父母家人教导,用拟声词来教小孩辨别每一种动物、每一样事物。
但林金潼没有这种经历,记事起就在逃难,被母亲打扮成女孩儿,睡在潮湿的船舱底部,也躲过猪圈,他向往的不过是安稳的家,李勍也许是了解和知道他要什么,很容易就把林金潼从防备和回避状态中释放出来,林金潼坐在角落里,和他玩着极其幼稚的手影游戏。
只剩一盏烛光的御帐顶棚,是李勍双手的影子:“像不像鸟?”
林金潼点头望着昏暗烛光下的影子:“像的。”
“学么,手给我。”李勍教他怎么比划,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肩膀,整个抱住他,大掌握着他的手心,一边教,一边靠在金潼的耳边问他,“要不要听故事了?太平广记后面的,我都记得,可以告诉你,听么?”
“嗯。”林金潼被迷惑了。
李勍声音变得低而柔和:“韩熙载梦游仙岛,和张果老醉卧青云床,想先听哪个?”
“先听孙悟空的,我看一半没了。”林金潼说着,烛火摇曳闪烁,他突然又从这种状态中清醒了几分,些微挣扎道:“你也这样爱着其他人么?”
李勍闻言偏过头,鼻尖抵在金潼的后颈里轻蹭:“没有,只这样爱过你一个。”
第七十八章
在林金潼的记忆里, 李勍经常这样从身后抱他,教他念书、写字。
从刚认识不久就是如此,那会儿大概把他当小孩看, 所以和现在有些不同。那是李勍是大人, 这时他是男人。
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 声音也是, 林金潼对此无法抵抗,仅剩顺从。在李勍的嘴唇灼热落在他的后颈皮肤上时,他发了个抖, 想起了某件事,抗拒地摇头:“我不要这样!”
李勍立刻停下,不清楚他为何如此, 眉心一锁:“金潼?”
林金潼用技巧和力量将他推开,而不伤害他。
李勍稍微离他远了一些, 沉默而深思地看着他, 分析他这样的缘由, 道:“你问我是不是爱过其他人,你从什么地方听说了什么吗?”
“……不是。”林金潼否认, “总之不要这样。”他拒绝和李勍亲热,白皙的小脸板得严肃,眼底深处又很难过。
李勍低头找到他的眼睛:“你告诉我原因,我是你丈夫,亲你的耳朵也不可以?”
“你不是我丈夫!”他飞快地回道,“不是!”
李勍并不逼近他,但侵略性的气息肆无忌惮地笼罩了林金潼, 说:“我当然是,你不承认也是。何况你说不记得了, 如何说我不是?你的身体记得我,我知道你每一颗痣在身体的哪里,有多大,因为我全都亲吻过。”
林金潼固执地摇头:“你是皇帝,你有皇后,你在骗我。”
他别过头,抽过一本书试图挡住自己流露情绪的眼睛。
“……皇后?”李勍终于知道他为何如此了。
“谁告诉你的?”李勍伸手去抽他手里的书,林金潼非常用力,一本书在两人手指的作用下快要散架,最后李勍先放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你别碰我了。”林金潼挣扎,李勍这回起身了,俯身靠近他,影子居高临下带着压制性:“徐天痕告诉你的?”
林金潼抬起头,说不是。
但这时他发现李勍居然在笑!
金潼感到不解,仿佛一下喘不过气来了般,不明白他怎么还可以笑,眼里布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埋首贴近他的脸,气息喷洒下来。
“你是因为听说我有皇后,对此吃醋,所以不高兴了?”他问林金潼。
李勍没想过会是这个缘由,毕竟册封典礼进行得非常快,那是做给丁远山看的,除了朝臣们,百姓是不知道的。
加上皇后“死”得更快,就在李勍让东厂动手暗杀丁远山的隔日,就在早朝时追封成了先帝的太后。
林金潼不肯承认,说“不是”,“不是”。连着说了好几遍,连声音都在发抖,可见他大概是真的难受,在忍着鼻尖的酸意,深深地低下了头,尝试遮掩情绪。
“你长大了。”李勍抚摸他的头顶,声音倒是柔和,“以前你不会这样,你对我没有占有欲,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金潼这下就不说话了,匪夷所思又恨他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你以前说,喜欢我,喜欢天痕,喜欢裴桓,喜欢李瞻和韩元琅,你现在分得清楚区别了?”李勍教了他很多遍,但仍然看见林金潼沾花惹草,或许是不懂,他对这些男人都极其亲密。
他气得快疯了,但李勍彼时还是人畜无害、素有仁命的长陵王,不能贸然动手,只能反复教林金潼区分情感。他当然知道林金潼不懂,所以教导林金潼:“金潼,你喜欢我,被称为爱情,而你喜欢旁人,和你喜欢小玉,喜欢瑞王一样,可归为亲情。因为你不会想和马亲吻。”
当时林金潼说:“我亲过小玉一口,不,两口,也可能是三口。”
当然小玉是一匹马,李勍不会生这个气。
李勍只是耐心地说:“你亲一亲小玉,这没什么,但你能和小玉成亲生子,睡一张床吗,这蔑伦悖理,同理,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哦……”
那时林金潼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似的。
现在李勍可以确定他是懂了,为此心里喜悦,要他承认:“你别不看我,”李勍摸他的脸颊和下巴,使他抬头一些,就和林金潼对视了,眉眼带着浓烈的感情,“不能回答上我的问题吗,知道区别了么,你爱我。”
林金潼眼睛黑白分明,看起来稳定了许多,也很平静:“我不喜欢你,也不是爱你,因为我不认识你,你骗我是我丈夫,但实际上皇上有了皇后。”
李勍扬眉:“谁告诉你那是我的皇后了?”
林金潼疑惑了一瞬间:“不是吗?”
这件事最初是天痕说的,后来就是丁远山的义子们说的,说丁苒嫁给李勍五天后死了。
“不是。”李勍微微地一笑,说,“那是我为李瞻册封的皇后,册封诏上盖的是李瞻的印,写的是李瞻的名,典礼日我坐在龙椅,先帝生死不明,故我是代行政事。”
李勍让黄柯念的册命,那日特意安排的座位,让老眼昏花和胆小如鼠的站在前;耳清目明年轻直谏的,站在后。
所以即便有大臣听见不对,也不敢当场提出异议。
事后李勍准备对丁远山动手,次日早朝,让黄柯念了太后谥文与悼词,过程长达一个时辰,念得御史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问:“陛下,这悼词为哪位大人主笔,为何谥号为端懿太后?”
简直错得离谱!
礼部尚书瑟瑟发抖,当场跪地请罪:“陛下!臣罪该万死!”
李勍神色如常:“爱卿何罪之有?悼词写得甚好,应重赏。先帝在位时娶了丁氏为后,如今先帝生死不明,朕铭太后之德,襟怀感慨,追封谥号。”
礼部尚书为了保住脑袋,只得连声称是,如此将黑白颠倒,跟满朝文武周旋了个文字游戏。
李勍是答应过让丁苒做皇后,也的确让她做了,不过是李瞻的皇后。
别说拜堂了,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
没想到把林金潼惹得假装不认识自己。李勍跟他解释清楚,望见他迷茫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目光,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士兵们在外征战,不知内情,太监们是跟我从皇宫出来的,他们知晓,你若不信可以问太监。你还是不信我,便与我回家,册命的皇后是李瞻的,我的宝印是留给你的,不会给旁人。”
林金潼望着李勍:“真的么……”
李勍点头,目光清正。
林金潼皱了皱眉,李瞻活着一事他知晓,元琅说送李瞻回了后方军营,故此他已信了七八分,自语般道:“可她做了皇后,第五日就死了。”
李勍低头盯着他一会儿。
第五日就死了,这个说法只能是丁远山的义子们说的。
那时李勍还需要丁远山做事,在看见丁远山人头之前,他当然不会对丁苒这个人质下手。
所以林金潼是从哪听来的说法,他心下了然,金潼过去一年多的经历他只知一星半点,原来金潼还见到过云鹤门的人?
李勍挑眉,答:“太后是病故,是两个月后去世的,而非第五日,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林金潼怔了片刻,他想相信李勍,又不太确信。
李勍重新过来抱他:“该解释的我都说了,你这回可信我了?”
林金潼思考了好一会儿,决定要回去找到丁远山和丁梓亭,若不是李勍杀了丁苒姨母,那他要跟旁人解释清楚,不能让人在外这样污蔑李勍。
林金潼推开他:“那你也不要来抱我。”
李勍:“……”
刚刚抱了那么久,现在知道推开他了?
李勍非常耐心:“你自己睡么?”
“嗯,我自己睡。”林金潼翻了个身,腿有点疼,他轻轻蹙眉。
以前要缠着他睡觉要抱的小孩,现在会拒绝了。李勍没有为难他,好笑地问:“你要睡罗汉床,还是软一些的大床?”
“我就这样。”林金潼闭上眼睛,把毯子拉了上来。
李勍就出去了。
林金潼感觉脚步声远了,半睁开眼,望着他离开的帐帘。
随即,李勍让太监送了水进来,没有拆穿装睡的小孩,用打湿的热帕子给他擦了擦脸,林金潼动了动眉毛,没有动眼皮。
李勍换了张帕子,掀开毛毯一角,从中摸索到林金潼的脚,又给他擦脚。
估摸是痒,他动了几下,被李勍按住。
一旁端着水盆的太监呆若木鸡地偷看着皇帝的举措。
“出去吧。”李勍平静地朝太监使了个眼色,亲手给林金潼加了一层被褥,旋即吹灭帐灯,睡在离林金潼不过四五步的另一张床上。
可因为发现林金潼知道爱了,李勍心中翻涌着潮水般的情感,心生欢喜而辗转反侧。听见林金潼在罗汉床上传来绵长呼吸声,知道他是睡着了,李勍坐不住地起来,摸黑走过去看他。
林金潼虽然对他心无防备,但出于习武之人的敏锐度还是醒了。他迷迷糊糊,咕哝一声:“我自己睡……”
“吵醒了?”李勍稍有歉疚,动作却不含糊,掀开被子进来,侧身躺在金潼身侧,毫无隔阂地与他抱在一起,“继续睡,困了。”
第七十九章
林金潼努力挣扎了, 始终没有真的动用武力推开他,怕不小心将他伤了。
只不过不想和李勍脸挨在一起呼吸,林金潼翻了个身, 用后背微微蜷缩着对着他, 这姿势不可避免的用最柔软的部位抵在李勍下腹。
李勍睁开眼, 本能地想将他拉到怀里来, 或是翻身过去将他压着,但顾及林金潼的伤势,他什么也没做。
李勍单手搭在金潼的腰上, 伸在他的里衣内,闻着他披散下来的头发,努力摈弃了一些杂念。
但对于一个禁欲一年多的男人而言, 实在是非常困难,李勍没有忍下去, 抱了金潼许久, 缓解了相思, 也加剧了反应。李勍下床转身到了屏风一侧。花了两炷香,自己解决了问题。
擦干手, 这回不敢去抱他了,再抱着睡恐怕难以有一个安稳觉。
李勍睡眠浅,也几乎不做梦,早早起来,看林金潼在睡,睡相莫名有些不安的模样,李勍心里微抽, 轻手轻脚地出去看士兵操练,召来牧副将道:“大早上, 不要让他们一边打拳一边怒吼,很吵。”
“是,陛下……”牧副将说完,莫名其妙地朝四周看了一眼,“不过陛下,这方圆三十里都没有居民啊?大伙都在操练,吵谁了?”
李勍看了他一眼,杨献急忙出来干预:“牧副将!你就快去办事吧!”杨献使了个眼色将人打发,真是个大老粗,这都不懂,旋即,杨献就听见此人站在高台上用山东话大吼的声音:“弟兄们,都唤得太大声了!喧闹,啦得勒!憋喊了!”
三万将士吼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是!!”
李勍:“……”
林金潼在床上发了一下抖,被那喊声吵醒,醒来一脸茫然,身着雪白里衣,单脚跳下床,看外头将军操练着士兵,天色很亮,地上雪已有些化了。
他没看见李勍,帐外的小太监看见他,便立刻过来:“大人,您有伤不便,奴婢来扶您!大人要去哪里?”
林金潼:“不去哪里……”他打量了一眼,太监十五六岁的模样,很清秀。
“李勍呢?”
他问。
小太监浑身一颤,连忙跪在地上:“大人,奴婢罪该万死!”
林金潼:“……”
林金潼匪夷所思:“你什么都没说,怎么就罪该万死了?这是哪里的规矩,宫里的么?李勍定的么?”
小太监疯狂摇头:“不不不,不是的!奴婢胆小,奴婢该死!”
“……好了好了,不问你了,你起来吧,李勍回来别让他进来,我不见。”林金潼说话太狂,无法无天,把那小太监吓得半死,险些晕过去。原以为认了杨献当干爹,出塞外伺候陛下,陛下让他伺候一个小公子,是他的机会来了,谁知道是催命符啊!!
两里之外。
下午,李勍收到突厥部可汗送来的一封手书,手书用汉文写:
【尔国先帝李瞻誓诺将扎兰屯以北之土地割让予突厥之部,书签画押以为确凿之证,
ИΑйF
冀陛下信守先帝所许承允。】
因其内容太过无耻,李勍随手就将手书撕了。
随即走去看了李瞻。这段时间,他并未苛待李瞻,让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帐篷里的规制也比照了自己的来,不过李勍派人将李瞻几乎是软禁般圈养在一个范围内。
杨献道:“陛下,近几日频繁有刺客来试图劫走先帝,恐怕是韩肃和韩元琅的旧部。不过都没有成功。”
李勍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地上,好似有一朵早春的花开了,冒了萌芽,他朝之走了过去,一边脸色平常地道:“加派人手一千,日夜巡逻。”
走到了,李勍蹲身去看,果真是一株小野花,还未绽开花蕾,看不出颜色和品种,恐怕是这个春天的第一朵花。
他伸出手指轻轻拨了拨,口中道:“韩元琅呢?”
“回陛下,”杨献说,“突厥铁狼部两百人和韩元琅厮杀,两败俱伤,韩元琅的尸体被常辉带走。常辉就是他父亲韩肃的旧部,身手不凡,近日来劫先帝的,应当也是他。若能将此人招降继续北伐,定是锦上添花。”
李勍却不抬头,只看着泥土和花道:“确认他是死了么?”
杨献道:“是,常辉已将韩元琅葬了。”
李勍:“葬在何处?”
杨献:“额尔古纳河流域的一片野湖。”
李勍“嗯”了一声:“杨献,这是什么草?”
杨献注意到陛下已经看了这花许久了,非常专注的模样,杨献也弯腰来观察,半晌道:“是野草。”
李勍面无表情地抬头:“朕不知道是野草吗?”
杨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陛下可真是难着奴婢了,奴婢不认识花草,等下带牧民来认一认,想必就知道了。”
李勍笑了一下:“行。”他颀长的手指在地上像圈地一样,画了一块区域出来,“这株野草,别让人踩了。”
他拍了拍手掌的泥土,抬首眺目望向远方,眉眼很深,似有所指道:“春天来了,让户部再拨十万两军饷,朕要犒劳三军,养精蓄锐,讨伐突厥部。”
李勍领地意识极强,是他的领地绝对不会让外族人染指。
韩元琅和李瞻此前为了借兵,竟同意割让土地,让李瞻盖了手印。现在突厥人在附近游荡,已经触到他的底线了。
杨献听见军饷数字,脸色稍微一变,用谨小慎微的语气道:“陛下,眼下国库已经不充盈了。”
“户部的折子朕看了。”李勍说,“户部尚书主张徭役和劳役,增加税收,这是万万不可。先从宫里开源节流,拨军费下来,剩下的再想办法。”
这场仗不能不打,现下李勍就寄希望于半年前被他派遣外出寻找前朝宝藏的李煦,能回些好消息来。
回军营前,李勍骑马去了二十里外的牧民家中,想搜罗些好吃的好玩的回去给林金潼,但蒙古人的东西,翻来覆去就是奶制品。
奶茶奶皮子奶酪、奶豆腐和马奶酒等等。
但每家做的味道不同,李勍翻来覆去比较了一番,打包了他尝着味道最好吃的,看见牧民家小孩在玩的玩具,李勍走过去看了几眼,看上了,非常不客气地让杨献:“去给牧民钱,这堆玩儿的带走。”
杨献摸了摸钱袋,毫不吝啬地给了一把,弯腰指了指那只有小屁孩才会玩的小马,和木雕玩具,道:“都要了。”
牧民拿了钱后,却追了出去。
李勍披着深黑狼裘骑在马背上,身材高大,看见皮肤晒得黢黑亮红的牧民牵了一头羊出来,仰头用听不懂的语言跟李勍说了几句话。
身后常年驻扎塞北的副将道:“陛下,牧民说杨公公给的钱实在太多了,这只公羊送给您,可以带回去烤全羊,烧汤,暖身子。”
李勍侧头,看向了羊群,问:“有小的么?”
副将给牧民传达了李勍的意思,李勍道:“刚出生没多久的,干净的。”
牧民点点头,高兴地抱了两只小羊羔出来,没多大,是软绵绵的山羊,对上李勍的眼神,咩了一声。
李勍只挑了一只:“这个吧,可爱一些。”
杨献很有颜色地又掏了一把钱。
牧民眼泪汪汪地感激。
毡房里,牧民小孩因为小木马被买走,还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李勍让杨献抱着羊羔,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心情很好。
返回军营,天色已黑,李勍让人候在外头,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林金潼单脚落地,手里正拿了一把刀,在舞刀,锐利风声从李勍眼前划过去。
杨献又要晕了,扑过去挡:“陛下!!刀!!”
“走开,”李勍把人推开,“杨公公,你出去。”
杨公公还是一脸惊恐:“刀……陛下!”
李勍平静地摇头:“无碍。”
林金潼就算有刀,也不可能伤他。换言之,其实林金潼没有刀,也能轻易将他杀了。
杨献忐忑不安地放下帐帘出去,林金潼果然收起了刀,但没喊李勍,别过头去也没有看他。
李勍走到林金潼面前:“金潼,肚子饿没有?”
林金潼说:“刚吃了,不饿。”
李勍贴近他,低头看了眼他悬空的一条腿,他嗓音很轻:“有奶豆腐,比上回给你的好吃,要不要吃?”
“我不想吃。”他摇头,李勍握着他的胳膊:“别站了,坐着吧,谁受伤了还在帐篷里舞刀弄剑?”
林金潼还是不太理他。
李勍目光专注:“真不吃么?”
林金潼气度看起来沉稳,有点像大人了,但脸还是稚气的,说:“不必了。”
“那先喝药再吃吧,药总是要喝的。”李勍摸了摸他的鼻尖,林金潼低下头躲开:“别老摸我。”
“好。”李勍只是笑,随即让太医进来了,给林金潼诊脉,脱下裤子换药,李勍低头借着烛光看了许久:“伤口比前几天好了些许,在愈合了。”
太医也道:“虽然公子的伤愈合的有一些慢,不过总算是开始愈合了,而不是一碰就流血。”
将伤口包扎起来,李勍让太医出去了,就为林金潼穿裤子,喂他喝药。
金潼虽然不理他,但喝药还是很听话,接手药碗:“我自己喝就行了,我有手的。”
“好。”李勍摸了摸他的脑袋,林金潼倏然抬头:“你又摸我了。”
“忘了你不让摸,”李勍十分好脾气地笑着,等他喝完药,就让人将奶豆腐送进来,“吃一些吧,我出去一会儿。”
李勍去找杨献:“羊呢?”
杨献将小羊羔抱过来给李勍,这小羊羔接回来后,李勍没让梳毛,杨献自作主张,在羊角上系了根红带子。
李勍看见也没说什么,一手将小羊抱着,太医走到跟前,躬身道:“陛下,之前让人试的药,试了三个人了,都未曾出现失忆的状态。”
“朕知道了。”李勍抱着羊,掀开帐帘,看见桌上的奶豆腐吃了一口,应该是林金潼没忍住。
李勍将羊羔抱在了林金潼面前,没有说话,林金潼低头看见了,漂亮的眼睛眨巴了下:“哪来的?”
李勍看他果然孩子心性,嘴唇抿出笑意道:“牧民家里的,养不起了要变卖了烤成肉串,我一时心软带回来了,不是特意买的,有些脏,你别嫌弃。”
闻言,林金潼猛地意识到,自己不要这羊崽子就会成为羊肉串——
他睁大眼睛!
“我不嫌弃!”林金潼一把将羊羔抱了起来,放在了腿上。
“你喜欢这个啊,那养着吧,它很可爱,就是毛有些乱。”李勍从罗汉床的抽屉里取出两把铣齿梳子:“我找了梳子来,金潼,我们给它梳毛好不好?”
林金潼抬眸去看他,也没法拒绝。
李勍很细心,两个人都是,梳毛梳得小心仔细,慢腾腾的,手指会不可控地挨在一起,彼此皮肤都是温热的,林金潼手指会稍稍顿一下,仿佛有些不适,亦或者是源自内心本能的心动。
羊羔很软很温顺,依赖在林金潼的怀抱间,他眼睛也是雪亮的。
李勍看他高兴,自己也喜悦,低头问他:“今晚继续听故事么?”
金潼表示:“我不听。”
李勍又问:“那想做什么?”
林金潼:“一定要做什么么?”
李勍摇头,烛光映照的眉眼温和,将所有戾气和锋芒都收敛了,道:“什么也不做,和你在一起就很好。”
金潼闻言没有出声,李勍还有折子要看,司礼监已批红了送来的,他就坐在一旁御笔批,这些奏疏有些平素看了,都很让他生气的,但今日却不会,写了一封给李煦的信,便唤人进来:“杨献,快马加鞭送到安阳给秦王。”
秦王这个有特殊含义的封号,李勍给了李煦,足见对其深信。
林金潼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看见太监进来,忽然就想起来了:“对了,有个小太监,叫小泉子的,今天突然晕了过去,他好像很害怕你,你别让你的大公公罚他。”
“……我极少罚太监。大公公是谁?你说杨献?”
他点头:“是,就是看起来是太监头头的那个。”
李勍好笑地解释:“嗯,他是杨公公,不姓大,你怎么给人改名了?”
“好吧。”林金潼抬目,问,“你说你不罚太监,那小泉子为何怕你?”
“你怎知是怕我?我是皇帝,他怕的是掌握他生死的皇权,而非我。我不会罚他的。”李勍起身去拿了件丝绸制的雪白里衣来,一点皇帝架子都没有,让林金潼抬手:“给你换件睡觉的衣服,身上的拿去洗了。”
林金潼僵持了一会儿,默默地抬手,抓住了衣服:“我可以自己穿衣服,我看过你的折子,你是皇帝,掌管天下事,该去做大事。”
偷看他折子,已经是大罪了。李勍没有在意,照顾林金潼是理所应当的,抽开他的腰带:“我在你面前不是皇帝,只是你男人而已。”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李勍奏章批到很晚, 看见林金潼梳毛宣告结束,和他的新朋友“二白”抱在一起,身上盖着厚毯子。
李勍像前几天一般, 掀开毯子从一旁躺上去, 不料刚抱上去不久, 就被林金潼推开。
“太热了……”他在半梦半醒间不耐地说。
李勍只好下床来, 轻手轻脚地将微红的炭盆踢得远一些,重新过来抱他,一只手臂揽过去, 使得金潼睡在他的肩头。
林金潼浑身散发着香甜而温暖的气味,仿佛抱着他就能拥有万里山河,宇宙万物。
李勍在黑暗的帐篷里注视着他, 并侧头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动作很轻, 金潼也只是睫毛微颤, 不曾闪躲。
这种满足感是难以言喻的, 于是李勍就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脸,林金潼感到痒, 扭开了脸。
李勍也闭上眼睛,嘴角微微翘起柔和的弧度,以前他从来没想过会去爱某个人,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有价值区分,分为可以利用的、和不可利用的。
林金潼不过是在琼州遇见的,一个逃难的可怜少年。命运将他们推到此时此刻,李勍睡着之际, 心里希望此刻即是永恒。
不过第二天,他就发现自己好像失宠了, 林金潼坐在工匠打造的轮椅上,抱着那只羊,一边给羊羔梳毛,一边让小太监推他出去,爬上山坡,却不肯跟他说话。
于是小泉子就看见陛下骑着马在轮椅四周转来转去,不时过来说一句话:“金潼,你看,雪已经快完全化了。”
林金潼不回话。
李勍:“今天的云也很好看。”
林金潼眨巴眼睛,扫了一眼,明媚的春阳渡在脸上。
还是没说话。
小泉子:“……”
万物开始复苏,李勍想起昨天圈起来的野草,想看一眼开花没有,于是让一群人远远保护着林金潼,自己带了两个人骑马过去。
却正好看见一群将士围着李瞻,将他严丝合缝地保护着,而李瞻身上披着雪白的狐裘,正在缓缓靠近自己昨日圈起来的那一小块地、那一株野花。
李勍用力一夹马腹,策马狂奔过去,冲进人墙,人群惊慌失措散开,李瞻弯腰手持一朵粉白色的小花,其上挂着两颗露珠,正疑惑又十分胆怯地看着突然冲到自己面前来,脸色铁青的李勍。
李勍盯着他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撩起眼皮,看着李瞻。
李瞻惶恐:“皇叔……我只是在摘花,我没有想逃跑!”
李勍压着怒气,朝一旁吩咐:“将先帝带回帐子里。”
为一朵野花,他还不至于给李瞻巴掌,然而又着实生气,打算再仔细找找,有没有春花可摘。
这时,从斜后方“嗖”地射来急速一箭,破空声响起,朝李勍离弦追来!
李勍没有林金潼那样敏锐的听觉,那箭险些射到后脑,他侧头时刚好躲过,尖锐的箭头便擦着脸颊而过,带走几缕黑发!飘落在草地里。
骏马发出嘶鸣声。
“保护陛下!!”杨献大喊着扑到李勍身前,“快抓刺客!!”
李勍喊:“保护先帝!”
两三箭持续破空射来,但都没有得手,刺客便不再继续,李勍看过去时,只捕捉到一片快速离开的黑衣服。
“追刺客!!愣着干嘛!”杨献一面指挥,一面跌跌撞撞到李勍面前,看见李勍脸上受伤,不免惊恐万分:“陛下!您受伤了!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一道细长的划痕正在流血,李勍感觉不到什么疼,望向李瞻:“朕不碍事,将先帝保护好。”
李瞻惊魂未定,从簇拥中抬首,看向在危急时刻,让众人保护自己而甘愿受伤的皇帝李勍。他目光透着茫然和复杂,李勍却没有看他,朝军营的方向驰骋而去。
林金潼还在外面,尽管知道应当不会有事,可李勍还是担心。
若刺客不是常辉等人,那就是突厥人。突厥人不认识林金潼,但很可能通过穿着和四周守卫级别,判断出他要么军衔很高,要么身份尊贵,皇亲国戚。
“金潼!”李勍在他面前勒马,看他安然无恙,方才放下心来,侧身下马,半跪在他身前,“没事便好,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他责备地看了一眼小太监,而林金潼雪白的小脸裹在狐帽中,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抬眸,便倏然愣住,抬手停在半空中:“你受伤了……”
“方才有刺客来。”李勍盯着林金潼掩藏不住忧色的黑色眼珠,心头一软,半跪在他面前,嗓音低而轻,“受了一点轻伤,我担心你,就马上过来找你。”
“还在流血,”林金潼没有碰他,但飞快地在怀里找了起来,找出一个金色的小瓶子,“我、我有金疮药!”
李勍便顺从地抬着脸:“好,你替我上药。”
药粉一洒下去,霎时止住血,林金潼低头仔细辨别了:“箭伤,应该不是毒箭。”
他靠得很近,目光又专注,说话时呼吸打上来。李勍没控制住,稍一起身,亲了他的嘴唇,柔软的唇面轻柔地相撞,像蝴蝶落在花蕊,但很快,一触即分。
“……你不要这样。”林金潼这样说着,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身后的太监低下了头,附近的将士也惊恐不安地面面相觑、看天看地。
李勍摸了摸他的头发道:“刚刚想亲一下你。”
他语气带着歉疚。林金潼低头说:“……你得问一问我。”
李勍目光带笑:“那可以亲吗?”
林金潼摇头,将金疮药递给他:“不可以。”
“好吧,”李勍接过药瓶,“这是西域的药?”
“你拿去用,”林金潼瞥了一眼他脸上的伤痕,目光又颤了颤,“刺客是哪里来的?”
“兴许是突厥人。”李勍说。
“哦……”林金潼费解道,“他们要杀你,没成功,那他们还回来吗?”
“很可能回来,我很害怕。”李勍低低地说,“所以我不能离开你,我的护卫们身手都太差了,今日算我命大,明日就说不一定了。”
林金潼不是很乐意,想了很久说:“那你不要离我太远,我会保护你。不过你也不要突然来亲我,我又不认识你……这样不合适。”他语气很一本正经。
“……行,”李勍以为林金潼还在介意丁苒的事,否则怎么还能装得下去,再次解释给他听,“金潼,我没有家室,只有你一个,只爱过你一个,也只亲吻过你而已。你这也不让,那也不让,那叫我怎么办?”
“随你怎么办好了。”
林金潼怎么也冷酷不起来,就算说这种话,眼睛还是紧紧盯着李勍的伤口。
这箭已经很精准了,若一个不慎,就穿透李勍的脑袋过去了。
李勍知道他担心自己,只是不说,笑了笑,他推着林金潼走回帐篷,太医出入了两次,分别给两人上药换药。
尽管李勍的伤口已经快愈合了,但太医得了皇帝授意,还是硬着头皮道:“陛下这伤不可小觑,幸好这药上的及时,否则,神仙来了也难救!”
林金潼插嘴道:“我看过了,没中毒,他没有事……”说完,稍微有些紧张,“是不是没事?”
李勍眼神示意太医退下,对林金潼道:“我不知,你再看看?”李勍说着靠近他,林金潼一手掰着他的下巴,再三仔细确认了:“已经愈合了,你还疼么?”
李勍点头,很近地注视金潼,目不转睛道:“有一些。今晚若是还有刺客来怎么办?”
“你别管,睡你的就是。”林金潼不大担心刺客,熄灯后,林金潼让他睡在床尾,李勍也听了,睡的时候就抱着他的脚,半夜被踢醒了好几次。
林金潼为了抓刺客,睡得很浅,隐约听见被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持续良久,继而是浓烈的气味,李勍低头亲了他的脚背。
林金潼浑身一抖,又踢了他一下。
李勍就从被子里爬了上来,顺着腿亲吻他,沙哑的声音问他:“潼儿,要不要?”
李勍避开他的伤口,单手撑在他身侧,于黑暗中精准找到,单手握上去,林金潼这个年纪,经不起这样的撩拨。
不一会儿就蜷缩起来,发出闷哼。
片刻后,李勍替他擦干净,把裤子给他提了上去。
林金潼全程没说两句话,只喊了一声李勍的名字。
“陛下。”翌日,杨献来报,“刺客果然是常辉,应当是来劫先帝的。”
李勍:“人抓到了么?”
杨献:“这个、那个……抓了几个,不过……常辉跑了……”
李勍皱眉:“没抓到?你们这么多人,抓不到一个副将?”
杨献汗颜:“常辉有不少同党,而非单枪匹马,已让士兵们在方圆百里搜寻了。”
“下去吧。”李勍低头开始看军报,岭南王正在招兵买马,他写了一封诏书,让人进来:“快马加鞭送给项如海,让他回安顺守备。”
国事军事多得有些焦头烂额,林金潼自己推着轮椅进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书,显然是在保护李勍。
李勍抬头去看,招手:“怎么不过来,那么远做什么?”
林金潼觉得这个距离已经够自己去保护了。
有刺客杀进来的话,也要先问问自己的刀剑同不同意。
他不动,李勍动,将他的轮椅推进来,挨着书桌,扫了一眼他手里的书,是没见过的,李勍问:“杨公公给你找来的?是什么书?”
“嗯,妖怪小说。”林金潼抚摸怀里的羊羔,没有抬头,“你写你的,我看我的。”
“好,”李勍也摸他的头发,林金潼没有躲,李勍坐下道,“批完奏疏,带你出去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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