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父皇, 父皇,儿臣恳求您,见儿臣一面, 儿臣绝无谋逆之心!”
李瞻恳切地跪在皇帝寝殿帐前, 面容湿润一片, 明黄色的纱帐背后, 是一脸病容的皇帝。
不知怎地,近日他闻到西域的安神香就头脑发涨,竟不知不觉昏睡。
今日太子跪在床前, 他也生出一丝不忍。
瞻儿是什么性子,瞻儿岂会谋反……岂会害自己……
“黄柯,”皇帝唤道, 有气无力,“太子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 东厂和锦衣卫, 可有结论?”
黄柯道:“回陛下, 昨夜,张少保在牢中自缢, 到死都说此事和殿下无关。”
皇帝说:“那太子便是无辜的。”
李瞻却是一怔。
“张师傅……自缢了。”
黄柯卑躬屈膝,不着痕迹地看了李瞻一眼,说:“不过殿下宫里的宫婢说,太子曾许诺,要娶永宁郡主为妻,还许诺让永宁郡主做皇后。”
“太子!”皇帝重重地咳嗽一声,“你竟然, 竟敢,此事……黄公公说的你敢承认么?”
李瞻眼眶通红, 还沉浸在张仲达之死的悲痛之中,抽噎着说:“儿臣不敢隐瞒,儿臣想娶永宁妹妹为妻,也曾……说过要她做皇后,可儿臣绝无,无谋反之心……”
“张仲达和韩肃谋反,你竟丝毫不知情?”
李瞻说不出口,深深埋头道:“父皇……儿臣有罪,儿臣知情……”
“畜生,畜生!!”皇帝忽地坐起身来,黄柯突然靠近:“请陛下息怒!”
袖口的异香扑在皇帝面容上,只见皇帝眼睛大睁,瞳孔一阵涣散,全身抽搐着,手指着李瞻颤抖。
李瞻见状哪里顾得了其他,猛地冲进来:“父皇!父皇!”他扑在床上。
黄柯倒退一步。
扑鼻而来的异香散去,皇帝眼神又恢复几分清明,口齿不清道:“黄柯……给朕拟旨,朕要废了这个太子!不孝子!”
天家父子,没有亲情。
李瞻待父皇是极为敬重的,连那丁点微不足道的谋逆之心,也是刚生出来,就熄灭了。
黄柯面朝文武百官宣旨时,李瞻心如死灰地跪在朝上,两旁是鸦雀无声的朝臣。有的叹息失望,有的唏嘘,看向了黄大人。
太子被废,眼下就剩个四皇子和五皇子,四皇子是个跛足,与废人无异,那这么说……明妃所出的年幼的五皇子,便是将来的储君了。
那黄大人,自然就是将来的国舅爷了!
黄柯目视下方,朗声道:“太子李瞻,大逆不道,结党营私,以下犯上,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幽禁深宫,以正朝纪!钦此!”
“草民……李瞻,接旨。”李瞻双手接下圣旨,踉跄地站起身,竟无一人前来扶他。
走出大殿,只有袁大伴前来搀扶:“殿下,我可怜的殿下啊!”
李瞻神色苍凉,嘴唇发白,身形摇摇欲坠道:“大伴,我已不是你的殿下了。”
冬月底,寒风凛冽。
林金潼身上披着旧裘衣,策马出了城门,夜色如墨,只见几道身影如鬼魅般从天际降下,犹如一张大网,瞬间将他围在其中。
林金潼反应迅猛,身形一转,手中长弓已经搭箭,一箭飞射而出:“你们是谁?”
“竟然通晓弓箭?”五名黑衣人全都面罩严密,只露出双眼,显然对他的武功大为惊讶。
那五人身手不凡,轻功高强。林金潼弓箭虽快,但对方轻灵躲避,纵身扑来。林金潼心知不妙,弓箭已无用处,立刻舍弓拔剑,剑光如瀑,银芒一闪。
黑衣人中有两人挥动钢刀,刀光剑影,交织成网。林金潼剑法凌厉,占尽上风,却因武功方复未久,内力未稳,渐感吃力。
一名黑衣人见状,突然发力,林金潼一时不察,左肩被刀锋擦过,鲜血滴落。
紧接着,一道人影如鹰击长空,正是丁梓轩。
林金潼在激战中,一记反手,将丁梓轩的面罩撕下,露出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
“……梓轩!”林金潼眼中露出一丝惊讶,“怎么是你!”
丁梓轩大为诧异,自己明明没和这个林金潼打过照面,他为何认得自己?
他不知金潼记忆力超群,曾见过梓轩出入王爷左右。
林金潼登时有种不可思议之感:“你来杀我,是谁派你来的?”
丁梓轩眼神冰冷,却不再言语,剑光再起,攻势愈发凌厉。林金潼虽然受伤,依旧奋力招架,两人越打越远,逐渐靠近悬崖。
金潼显然占据上风,丁梓轩万没想到这么个少年竟有这般身手,惊异之下,脱口而出:“是王爷派我来杀你的!”
林金潼眼睛睁大,动作也迟缓了:“不可能……”
丁梓轩猛地提刀一刺,就在金潼力不从心之际,背后传来一道劲风。
那什唇角带着游刃有余的弧度,一手环住林金潼的肩头,一掌将身受重伤的梓轩重击到悬崖边,再一脚扬起脚下沙土,梓轩狼狈一仰,倒身摔下悬崖!
两招解决掉麻烦,那什松开林金潼,语气轻佻:“金潼王子,上次见你,没发现你还会武功?”
“此事说来话长……”林金潼身上受了点伤,面色显得苍白,他坐在地上,眼神放空,那什拿出西域特制的金疮药,一手拨开他的衣领,意料之外的,看见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吻痕。
他眉一挑,将药粉倒在林金潼肩头伤口上,见这少年甚是硬气,竟然也不吭声,不喊疼。
“你身上的痕迹,哪个男人亲的?”他直言不讳,林金潼却是表情呆呆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皮肤,有一二分的窘迫。
那什:“长陵王么?”
林金潼抬首:“你怎么知道啊……”
那什哈哈一笑:“我轻功了得,形同鬼魅,出入长陵王府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你猜我怎么知道的?”
林金潼睁大眼:“你昨夜偷窥了我?”
他明明什么都没发觉!洞房竟然让人看了去?
那什摸着下巴:“原来是昨晚弄的?难怪这么红肿……”将他衣服向下一拨,还能看见少年红肿而挺立的两粒,他目光意味不明,嘴唇轻抿着笑起来,夹着不明显的恶意。
按理说,让人玩成这样的残花败柳,他是不感兴趣的。
不知怎么竟然对少年生出莫大的兴趣来,单臂轻松地将他抱到马上,一面策马远行,一边俯首在他耳畔,喑哑的嗓音问他细节:“你是假冒的永宁郡主,长陵王便是你四叔,你跟我说,你四叔是怎么干/你的?”
李勍到底还算个文雅人,就算在床上放浪形骸时,也极少污言秽语,至多问他舒不舒服,撑不撑,要不要。
然而那什就不一样了,他也不做什么,就是问,言语粗鲁地调笑,林金潼一句也不肯回答,默不吭声地趴在马背上,伸手一拍他的大腿:“我受伤了,将军,你骑马别骑得太快了。”
那什牵着马缰,又垂目看着他的黑发,舌抵唇齿,道:“王子,你可是把我当马来使了?”
林金潼:“我们是家人,你怎么会这么想?对了……我四叔,”他语气突然低沉下来,显然还想着丁梓轩的那句话,启唇喃喃,“他不会放我走的,所以定会派人追击我们,你这样打扮,岂不是行走的西域人?太招摇了些。”
那什说:“放心吧,我会一些易容之术,说了要安全带你回漠国,既然对你承诺,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眼下正是隆冬,越往东南走,越是湿冷。下着连绵大雪的天,穿过干燥的戈壁,接踵的恶劣天气里,林金潼的伤势也恶化了。
“你这伤怎么还没好?”那什皱起眉,显然觉得不对劲,“你用了我的金疮药,至多十日伤势便会痊愈,怎如今已过月余,伤势反倒加重?莫非你体内深藏未解之毒?”
“兴许是吧……我解了寒疾,又中了怪毒,寻常的外伤在我身上都难以痊愈。”
这是金潼一定要黄道长为他配药时,黄道长亲口说的:“切记,勿受新伤。你身负古怪之毒,外伤于你,愈合之路遥遥无期。”
见他伤势这般古怪,那什在行至甘州一小村子时,停下行路。
甘州一地,隆冬不比燕京,虽寒冷,但气候干燥,白天多晴天,有利于林金潼疗伤。
林金潼盘腿坐在土炕上,底下炉膛烧着柴火,热量通过炕体散发。他身上还盖着厚厚的羊毛,一旁陶盆里烧着黑色的球块,散发出阵阵异味,林金潼知道那是羊粪和牛粪,在冬天常用于甘州人的燃料使用。
那什有些嫌弃,站得远远的:“如今也只能为你寻来这东西取暖了。”
林金潼不在意这个:“那什哥哥,我们不进大漠了么?”
不知道林金潼是什么时候改口叫他哥哥的,约莫是带他行路的第十天,朝夕相处,林金潼的很快就完全接纳了这个人。
那什每回听见,耳朵尖就要轻轻动一下,带着耳垂上的金环一起摇晃,像什么犬类动物一般,用灰蓝色的眸子看着他道:“待你伤势完全恢复再进沙漠,否则一旦进去,还要花两个月的时间穿越整个沙漠,你的伤长时间未愈,到时就麻烦了。”
如此,二人便在甘州暂时落脚,白天,那什问金潼要吃什么,金潼只要说了,那什出去一小会儿,便能带回一大堆的食物。
林金潼问他:“你用你的发饰换的么?”
“不是,女人送的。”那什头上顶着陶罐进来,脚踢上门,将陶罐放下,里面装着干净的水,给林金潼煮汤喝的。
林金潼侧目,望见厚重的土墙外,站着几个踮脚的姑娘。
他不由自主道:“你真讨女人喜欢。”
“天生如此,怎么,你不讨女人喜欢?”
林金潼摇了摇头,下床去吃饭:“不知道,我从小跟着师父长大,我师父是个太监,后来遇见王爷,他身边也没有女,所以,我不认识几个女人。”
那什掰了块馍给他:“你想试试女人吗?”
“不想。”
那什挑眉:“为什么?因为你是断袖?”
林金潼点头:“嗯。”
那什看着金潼,睫毛微垂,灰蓝色的眸子显得深情,突然说:“既然这样,你就跟我吧,我这辈子,还没玩过可汗的儿子。”
林金潼早知他的性格,听完也不觉得吃惊,平静地摇头:“不好。”
“你不答应?”
林金潼说:“不答应,那什哥哥,我心里有人了。”
那什:“就是那个派人来杀你的长陵王?”
“他没有……他没那么做,里面肯定有我不知道的误会。”林金潼一脸固执。
那什摇头失笑:“傻小孩,长陵王那种人,我看一眼便知是个无情无义,心里只有权力的货色,亏你这般愚蠢,竟以为他是个深情种。”
林金潼头一回跟他生气,眉头蹙紧:“你胡说!我四哥心系百姓,是天下最仁善之人,你又不认识他,为何胡说八道?!”
那什冷笑:“我们只管等着瞧便是。”
林金潼冷哼一声,别开脸不理会他了。
隔日,那什请来村里的赤脚大夫,用草药嚼碎敷在伤口上,几日换一次药。
长久未愈,有些腐烂的伤口,渐渐开始好转了。
林金潼怕拉扯伤口,只扎马步、或是打坐,练腿上功夫,而不练剑。
暖炕只有一个,虽宽大,但二人难免睡着挤在一起。
林金潼不像过去那样晚上要抱着个什么东西取暖,不说话时,他总是闭着眼睛想自己的事。
晚上夜深,那什偶尔会伸长胳膊来抱他,林金潼醒着时便转身推开,睡着时无知无觉,会在他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
半梦半醒间,脸庞贴着男人的胸肌,甚至会恍惚错认,唤道:“四哥……”
他那时想给李煦和李勍当弟弟,比起假冒郡主,林金潼更愿意做两人的干弟弟。
甘州的风沙很大,燕京的一切就像梦一样。
梦醒了,林金潼缓缓睁眼,眼前出现一张漂亮到极点的脸庞。
那什侧躺着,单手撑着头,正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林金潼睡眼惺忪的样子,慢慢眨着眼,那什含情脉脉地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和耳朵,低沉沙哑的嗓音道:“王子真可爱啊。”
林金潼还没回过神来,他便凑上来,并吻了吻金潼的嘴唇。
林金潼猛地回神,扭头错开,没让他再更进一步。
那什一脸可惜:“这么快就清醒了,把我当你那位四哥不好么?”
林金潼说:“我四哥还没死呢,活得好好的,为何我要拿你当他?”
那什叹息:“金潼,原来你才是那个深情种。”
冬去春来,林金潼左肩的伤势痊愈,两人跟随商队,朝西域进发。
如裴桓所言,嘉峪关查得分外严格,通缉令上画着林金潼的脸,狐狸眼十分传神。
好在那什本事大,将他易容后,带他顺利过了嘉峪关。
与此同时,燕京城外。
风声鹤唳,韩肃的尸体正倒挂在城门口,黑压压的两支军队,已兵临城下。
以几乎震天的声响喊:““正道昭彰,诛灭奸臣!扫除逆贼,还朝廷清明!”
皇宫内廷,李瞻正跪在先帝的灵柩前,他脸颊消瘦,眼眶湿润,望着先帝的牌位:“父皇,请您告诉儿臣,两位藩王打到燕京来了,还杀了舅舅,儿臣如何是好?”
“父皇,那日您驾崩后,明妃娘娘和五弟的宫殿……不知怎地,突然就起火了。”
李瞻神色恍惚:“明妃娘娘和五弟,都烧死了。坊间都说,是儿臣干的,儿臣为了登基干的,可您知道,儿臣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儿臣真的不知是谁做的,只想追随您而去。”
“殿下,”袁公公站在殿外,看见李瞻颓唐的模样,好长一声叹息,快步走到李瞻身旁,弯腰说,“殿下,你振作一些,黄公公来了。”
“黄公公?”李瞻以袖拭泪,抬目望去,看见了黄柯。
黄柯一派温和的模样,眼底含着些忧心忡忡,手里端着一块玉玺,说:“殿下,这天下不可无主,无主就乱套了,文武百官都入宫了,还请殿下跟奴婢前去更衣,今日早朝必须要由您来主持。”
先帝的两位皇弟带兵杀到燕京城外,是十日前的事。
皇帝驾崩一事,黄柯也掩藏不住了,哀鸣的丧钟回荡在燕京城中。两位藩王打着讨伐废太子的旗号,一路带兵直逼燕京。春日初至,他们在城外将镇北侯韩肃的头颅示众,随后大肆烧杀掠夺。
燕京城的百姓都不敢出门,关紧家门,城中流言四溢,不知从何而起,有人说:“太子不仅谋逆,还在皇帝驾崩后,放火烧死了五皇子和五皇子的母妃。”
“藩王是来讨伐废太子的。”
“可这两位藩王怎么也不像是好东西!”
在这种混乱之中,李瞻被黄柯迫于无奈地即位为帝,连冕冠都戴得歪歪扭扭。他登基时慌乱不已,面对形如散沙的朝臣,询问道:“依诸卿之见,我们的城门还能守几日?”
“陛下,”兵部尚书抬步上前,“以燕京城现有兵力,或可再撑上半月。”
另一位大臣接话道:“陛下,今日吴王向城中传话,只要陛下投降,交出玉玺,并向天下百姓以死请罪,他便承诺停止攻城。”
旁边一位朝臣急忙说:“绝不能投降!吴王和英王显然是预谋已久,他们在城中散播流言,意在动摇人心。陛下不可轻信!”
闻言,李瞻已是摇摇欲坠。
朝上,多数大臣并未出声,瞧着李瞻年少稚嫩的模样,暗自摇了摇头。
还有一些朝臣根本没来上朝,譬如刚刚丧妹的太常寺卿黄世行黄大人,正在家中以泪洗面。
皇帝驾崩,他的胞妹明妃隔日就在宫中被大火烧死。
此事不像是李瞻所为,倒像是镇北侯的手笔。
可李瞻面对挫折后的一系列表现都太让他失望了,李瞻在所有人的呵护中长大,这么点变故就让他一蹶不振,以至于黄大人连早朝都不愿去。
李瞻显然不是仁君,而是庸君!
他黄世行不愿拥戴一个庸君!
……
燕京发生这样多的大事,长陵王府,门外缟素张罗,府中鸦雀无声。
李勍称病在家,静待时机。
裴桓走进,靠近李勍,低声说:“王爷,天痕已抵达漠国,他来信说,未在漠国见到林公子和鬼面将军。”
李勍表情未变,只眼神变得愈发沉痛,前十年都控制得极好的疯狂,正掩藏在幽深眼底,将要爆发似的酝酿着。
裴桓小心翼翼,说:“在悬崖外寻到了梓轩,他仍有一息,属下将他带回来拷问过了,他说……”
李勍扫向他。
裴桓道:“他说……他和林公子缠斗许久,两人一起跌落悬崖,落在潭中。”
李勍手臂青筋腾地爆出,克制不住地暴怒,却是闭紧唇不发一言。
还不到和丁远山清算的时候……
李勍快疯了,挥挥手让裴桓出去:“再让人去找。”
他声音压抑,待房中无人,李勍再忍不住,浑身脱力般靠在椅中,手指微颤。
“金潼……”
他低喃。
李勍长身玉立,望着窗外澄黄月亮,久久没有挪眼。
月光如薄纱般笼罩沙漠,那般明亮,甚至瞧得见夜空银河万里,亿万群星。
林金潼骑在骆驼背上,前面是那什,他仰头望着月亮,思念涌上心头,闭目时,眼前都是人影。
六月初,林金潼终于和那什一起抵达漠国。
那什介绍:“这里便是漠国主城,用你们中原话来说,叫瑶光城。”
金潼放目望去。
瑶光城地处肥沃绿洲,气候舒爽,比炎热的沙漠要湿润几分。
当地人样貌奇特,肤色普遍偏深,头发黑而卷曲,眼睛大而有神。男子着长袍,颜色不拘泥于素色,多是艳丽色泽的布料,女子着华丽长裙,也有穿着暴露者,袒露着大半性感皮肤。
林金潼脸色发红,低着头压根不敢多看。
虽然上次漠国使团进燕京,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看过不少漠国人长相了,可如今真的进了漠国地界,才知道西域原来竟是这般热情开放。
竟然还有男女当街亲吻!
城中建筑也是让林金潼眼花缭乱,多为平屋顶,也有拱形门窗和高塔为特色,外观刷上白色或浅黄色,内饰更是华丽。
两旁道路延续丝绸之路的特色,有西域商人售卖丝绸、香料、宝石,也有中原商人售卖茶叶和瓷器。
漠国有一些来了许多年的中原人,林金潼这样的长相,刚刚入城,就有人侧目观看,像看什么稀罕物一样。
那什从骆驼上下来,抬手去牵他:“先带你回王宫,还是想跟我逛街?”
林金潼肯定地说:“我要回家。”
“那好吧,随你。”那什看他期盼的模样,实在不想泼他冷水。
可汗虽然表现出在乎这个失散多年的儿子,但厄茨可汗的儿女实在太多。
金潼许是享受不到他想象中的那种独宠了。
他一只手牵着金潼,说:“穿过这条街,走一会儿就到王宫了,前面有典礼,不便骑骆驼,我带你走过去吧。”
林金潼点点头,扭头好奇地看着身旁那些戴着面具一边跳舞一边唱歌奏乐的男女。
“瑶光城经常这样热闹么?”
那什点头:“每个月都有这样的庆典,和你们中原不同,我们民风奔放,像今日这样的典礼,街上的男女只要看对眼了,便可共度春宵。”
林金潼睁大眼睛,还未说话,路边突然有个身材高大,□□胸膛,戴着黑色面具看不清脸庞的男子,伸手来牵林金潼,男子拥有和那什类似的,狭长但颜色要深一些的灰色眸子,充满热情地注视着林金潼,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长串句子。
林金潼没听懂,眨了下眼。
那什拧开男子的手腕,脸色铁青:“滚开,他是我的人。”
林金潼还是没听懂:“你们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
林金潼:“那你为什么骂人家?”
那什看着林金潼:“你又听懂了?”
林金潼摇头:“你教了我那么久,我知道你是在骂人滚。”
那什笑了:“对,我是在骂他。”他叮嘱金潼,“你要是没跟紧我,让人牵走了,会有麻烦的,所以你看热闹归看热闹,得抓紧我知道么。”
“我知道了……”林金潼顿了下追问,“我让别人牵走了,会有什么麻烦?”
那什灰蓝色的长眸轻眯:“你想跟别的男人睡觉?”
“我明白了……”林金潼用力抓紧了那什的手指,一脸坚定,“我一定不跟丢你。”
但来往的人,依旧有不少视线在打量林金潼。
他面孔艳丽又清秀,白皙的肤色,秀气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和瑶光城汇聚的那些中原人好似不是一个地方来的一样。
那什随手在路边买了一个银色面具,戴在了林金潼的脸上:“把脸遮好。”
林金潼:“这个多少钱,我再买一个。”
那什扭头:“你买给谁?”
“你借我点钱。”林金潼从他腰间荷包摸了点银子出来,望向那什俊美如神祇般的脸庞。
耀目的金环戴在男人耳垂上,折射着美轮美奂的光芒。
林金潼挑了个衬他的金色面具,付了钱:“喏,送你的。”
他将面具戴在那什脸上,那什低头注视了他好一会儿,面具遮住男人的神色,听声音,他大概是在笑。
异国的鼓乐弦乐声中,两人走向王宫。
右侧旁一座佛寺高塔上,从中原护送高僧回来的黑衣青年,样貌俊朗,腰佩长剑,正从窗中低头俯瞰人群,见熟悉的人影戴着面具,正牵着另一个身着奢丽长袍的男子,朝王宫而去。
“金潼!”青年不假思索,飞燕般从窗中一跃而出,一脚踏破底下异域商人的货摊。
叽里呱啦的骂声传来,几个高大黝黑的漠国人揪住青年:“你干什么!”
“赔钱!”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漠国王宫修筑在瑶光城的中央, 庞大辉煌的金色建筑群,厚重的大门外把守着威严的武士,朝那什行礼:“将军。”
那什带着林金潼进入王宫, 厄茨可汗正靠坐在王座上, 一听说。
“大可汗, 那什将军刚刚回城, 他还带了个中原人回来!”
厄茨可汗倏然起身,大喜过望:“他带回来了?他将本王的孩子带回来了!那什果真是我器重之人,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林金潼左顾右盼, 进入华丽的宫殿之前,便首先看见一位样貌英武,黑发卷曲而轮廓深邃的中年男子, 他打扮尊贵,显然身份不凡。
双方看见对方, 皆是一愣。
林金潼想:这便是可汗么?是我的父亲么……为何我与他长得丝毫不像呢?
厄茨可汗则想:这一定是我的孩子!他长得和我心爱的君怡一模一样!
“孩子……”大可汗直接上前攥住了林金潼的手腕, 五大三粗的汉子, 竟眼泪包不住,“你定是君怡和我的孩子, 我是你爹啊孩子。你娘给你取名,叫什么?”
“您是可汗……”林金潼一时忘了要行礼,那什教过他的,林金潼只专注看着可汗,唤,“爹,我叫金潼, 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
“金潼,好, 真好啊……”厄茨可汗心里有大情大爱,情绪也大,眼泪说掉就掉,也没有那样的恪守规矩,竟直接一把将林金潼捞到怀中,用力地抱着他。
林金潼愕然睁大眼,久违的亲情,眼前的人是他真正的亲人……
厄茨胸怀宽大,身材也高大,手臂将金潼整个圈入怀抱。
“孩子,我的孩子……你娘,她是我这辈子最心爱的女人。你这么多年,在外受苦了,现在回家了,爹一定会好好待你,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厄茨的中原话说得很好,林金潼陷入父亲宽厚又温暖的怀抱,鼻子酸胀得厉害,胸口起伏,亦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心中欢喜,那什百无聊赖站在一旁观望着,仿佛觉得可汗说话可笑似的,眼底夹着一股冷嘲热讽,厄茨可汗后宫姬妾成群,那什出使中原一年多,刚回宫,就听人说后宫又添了位美人,还诞下一位小公主,可汗喜欢得不得了,整日抱在怀里宠。
当然,可汗财大气粗,允林金潼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算不得什么。
厄茨可汗大加赞赏了那什的功劳,又给他加封了新的爵位,赏赐了马匹珠宝和女人,便遣他下去。
林金潼跑过去对那什说:“那什哥哥,你住哪里?我得空就来找你。”
“改日我进宫再说吧。”那什俯首,轻轻在他发间嗅闻香味,金潼身上有他的香虫,跑不掉的。
那什出宫后,王宫内会说些中原话的婢女便引着林金潼去可汗让人为他特意安排的寝殿。
林金潼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假冒过郡主,进过东宫,差点当上太子妃,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然而漠国王宫又让他见了全新的世面。
宫中有水阁,阁底池中养着百年鳄龟,池底洒落着银币。
林金潼指着问:“你们这里连水池里都是钱啊?”
宫婢的用中原话道:“王子,这只鳄龟叫穹灵,它活了一百五十岁,是我漠国的守护神,大家投掷银币,其实是为了许愿,不过要小心,不能扔在穹灵的身上,以免触怒它。”
随后,宫婢引着林金潼穿过华贵的长廊,两旁是壁画和木雕,描绘着漠国的历史和神话故事。
廊柱外是偌大的庭院,院中既有低矮的玫瑰丛和香草,也有高大的棕榈树,林金潼眺望树叶正随风摇曳。
他曾在琼州见过这种树,而他居住的宫殿位于王宫的东翼,面对一个大型庭院,绿意盎然。寝殿的家具以雕刻精细的檀木为底座,搭配丝绸和绒毯,这般华贵程度,林金潼见所未见。
宫婢介绍着:“这是您的寝殿,这边是您的私人书阁,藏书里涵盖各种知识。”
林金潼抬目望去,书架高至穹顶,齐整地摆放着各色书籍,书这样名贵的东西,他这里拥有数以成千上万计。
正当林金潼失神地参观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厄茨可汗走进门来:“金潼,我的孩子,你对你的宫殿还满意么?”
“嗯!!”林金潼用力点头,“爹,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既然如此,那我们坐下,你告诉爹爹,这些年,你和你娘在中原,都经历了什么……”
林金潼隐去了一些东西,几乎全部告诉给可汗听。
天色渐晚,厄茨可汗仍然留在他房中,慈爱地笑道:“我听说中原战乱,正是扩张领土的好时机,你在中原这么多年,爹便想听听你对中原的了解。不愧是我的孩子,你对中原真
喃諷
是了如指掌,还曾去过皇宫。”
言下之意竟然是要开战!
林金潼闻言霎时紧张起来,委婉相劝:“爹,我知晓高僧在燕京意外身亡,可……两国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一味战争,受苦的只是两国的百姓。”
他着急回漠国的原因之一,为的就是阻止两国开战。幸好他回来的不算晚。
厄茨表情没有任何不悦,只语气颇为温和道:“孩子,你尚且年幼,国家大事,须得向你的兄长们学习。”说完,厄茨也注意到窗外暗淡的天色,道,“时间不早了,你一路跋山涉水,也需要休息,今晚先睡吧,等过几日,为父再为你办一个盛大的宴席,庆祝你的回归!”
林金潼很喜欢这里,床榻温暖而柔软,丝绸的触感和燕京用的很像,庭院微风轻拂帘幔,玫瑰园的甜香飘至鼻间。
然而这一晚,他却睡得并不踏实。
林金潼辗转反侧,梦里出现战火连天,百姓妻离子散、国破家亡的画面,他心悸中惊醒,眼前还是灼热的大火,烧至面庞,让他忍不住闭眼。
金潼心底只剩一个想法。
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可汗出兵中原……绝不可让战火蔓延!
翌日起,林金潼对身边侍女提出:“米娜,我想见见我的兄弟姐妹们,他们都住在宫里么?”
提起这个,米娜却意外有些支吾:“有的王子住在宫里,有的住在宫外,他们成年后娶了王妃、分了封地。不过,大部分还是住在王宫的。”
林金潼忙道:“那他们都住在哪里,我可以去见一见么?”
然而,和林金潼想象中不一样。
有一位年纪十二三岁的王子,一头漂亮的红发披在肩头,五官轮廓深邃漂亮,看见林金潼,趾高气扬地指着他问:“这就是父王在外面的野种?”
林金潼跟那什学过一段时间的漠国语,但学的不算深入,听得也只是一知半解:“米娜,他是我的弟弟么?他说什么?”
米娜却吓得脸色发白,抖成筛糠也不敢言:“那是萨默尔王子……”
萨默尔一脸轻蔑:“听说父王让你住在观星楼?连我们的语言都不会说凭什么,你很快就会失宠的!我们走!”
林金潼虽然听不太懂,可对方语气里的恶劣却一清二楚。
出于礼貌,林金潼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回骂。
“米娜,他应该是我的弟弟吧,为何对我如此粗鲁?他们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王子有所不知……其实,可汗有很多孩子,我们大漠的文化便是胜者为王,一群狼只有一个头狼,所有王子都想做那个头狼,自然关系不合。”米娜多嘴了,“所以,王子还是不要执意去看望你的兄长们了,那样只会更让您难堪。”
话毕,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言多必失,表情有些惊慌。
然而林金潼不知是没有政治天赋,还是根本不在意,除了有那么一丝失落和不死心之外,倒没有别的情绪。
“我刚刚回家,那我今日就在家里随意逛一逛,熟悉一下吧。”
“是。”米娜低头,恭恭敬敬,不再多言。
快走到议事厅时,米娜拦住金潼:“那边是议事厅,金潼王子,若是再过去,就会撞上艾法王子的。”
林金潼:“艾法王子?”
米娜:“您才刚回来,艾法王子是可汗的二王子,漠国身份最尊贵的王子,他的母亲出身显赫,是可汗的王妃。”
林金潼不解:“为何他身份尊贵,我就不能过去呢?”
“因为……”米娜有些害怕,指了指墙角,“我们去那边说。”
到了墙角,米娜才对金潼道:“艾法王子性情残暴,他养了一只美丽的雪豹,经常在斗兽场观看雪豹和人搏斗。因为太过血腥残酷,一位王子向可汗提了出来,可汗禁止了斗兽场让人类参与,后来……艾法王子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弟弟。”
林金潼不寒而栗:“爹爹对此没说什么么?”
“爹爹”这个称呼,对米娜而言还是太过陌生了些,可汗是沙漠中的勇士,王子们都尊称他可汗或者父皇。
而不是这样像中原寻常人家的亲昵称呼。
米娜没敢提出质疑,摇头:“这件事过后,可汗也只是处罚艾法王子禁闭半年而已。”
这也就是因为孩子众多,死了一个又一个,还有一大堆。
物竞天择,留下的都是优秀的子嗣。加上平素并不如何与孩子们相处,厄茨可汗并没有太大难过。
听见这些,林金潼对真正父爱的渴望和憧憬,恍惚间动摇了,他摇了摇头,没有去质疑。
心里对爱的渴求大于一起。
远远地,林金潼看见了艾法。
隔着遥远的长廊,男人前呼后拥,身着及地的华丽白色长袍,肩头带着褶皱,露出古铜色的坚实臂膀,蓬勃而发光的肌肉,手腕戴着一串古朴的黑色佛珠。
米娜为难地说:“王子,我们还是离开吧……”
“好。”林金潼转开头,暂时打消了和兄长打招呼的心。
艾法抬起头来,朝远处望去。
身材纤细而高挑的少年,穿着王族规制的长袍,墨画似的眉眼顷刻进入他的眼眸。
艾法侧头问一旁的侍从:“他是谁?”
侍从思考了下:“应该是刚回来的八王子吧,是大可汗流落在中原的儿子,母亲是一位中原女子,这些年大可汗一直在寻找她。”
“八王子?”艾法嘴角浮起嘲讽。
林金潼还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一天时间,只是在王宫里瞎逛,合身的华丽长袍彰显了身份,路过所有侍女都低头跟他行礼。
王宫内廷里除了王子外,男人很少,林金潼问了米娜,米娜说:“这是可汗的内廷,除了巡逻的侍卫官,不允许任何男人进入,侍女们都是可汗的女人。”
林金潼眼睛微微睁大。
和中原皇帝一样。
到了晚上,林金潼饱餐一顿后躺下。
窗棂外月圆高挂,玫瑰香气袭来,林金潼脸颊靠在软枕上,睫毛低垂,梦话般呓语:“四哥……”
他想起李勍的时间越来越多。
也会想起在城外要杀他的梓轩。
是李勍要杀他么……林金潼想不出答案,心脏抽了下。
半梦半醒时,听见外面传来一些吵嚷声。林金潼半睁开眼,听见陌生的语言,超高的学习天赋让他听懂了——
王宫里来了刺客。
他耳尖地听见庭院传来一丝动静,林金潼霎时升起防备,佯装睡着,手心蓄力。
这一掌下去,怕是寻常人直接就没命了。
来人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踉跄。
林金潼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直到听见“咚”地一声——
那刺客倒在地上,林金潼坐起身,手持夜明珠照去。
晕倒在地上,嘴角带一丝血迹的青年闭着眼睛,林金潼看清楚他的脸庞,直接丢了夜明珠跳下床,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天痕哥哥!”
天痕剑眉下的一双眼缓缓睁开一半。
“金潼……”他声音有气无力。
“真是你,我找到你了……”
林金潼大惊失色:“你哪里受伤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王爷让你来找我的么?”
天痕摇摇头:“我是……王爷交代,让我护送高僧回漠国的,此事,说来话长……”
“高僧?帛图略大师么,他不是被火烧死了么!”林金潼来不及思考这个,当即将他抱到床上去,他恢复内力后,可倒拔杨柳,抱个天痕不在话下。
天痕一时错愕,黑眸里亮出一两颗星:“你的武功,恢复了吗……”
“嗯。”林金潼担忧地点头。
门外,搜查的声音越来越近。
林金潼迅速翻身压在他身上,一手拉过丝绒被子:“嘘,别说话……有人在搜查。”
这情况,他怎么也该明白,天痕就是外面人在搜查的对象。
他很小心,一只手支撑着身体,怕压到天痕的伤了。
可就这样近在咫尺的碰撞接触,让天痕大脑一片空白,金潼身上带着热气,皮肤的香气和温度,尽数倾倒而来。
血液仿佛在天痕经脉中倒流,热气上涌,手微颤,却做不出抱他这样唐突的事。
“王子。”门外,传来脚步声,米娜的声音响起。
林金潼没答。
米娜朝门外说:“王子已经睡下了,请不要进来打扰。”
侍卫官带着一从人:“刺客往这边逃走了,按规矩我们必须要询问。”
林金潼方才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嗓音问:“外面,是谁,米娜?”
他用着不熟练的漠国话:“我明日还要早起去可汗那里,是谁吵我睡觉?”
侍卫官闻言神色一凛:“八王子,王宫闯入了刺客,请容许我们保护您的安危,检查一下您的庭院和房间。”
林金潼声音冷了两分,死死将比他高大的天痕护在怀中,道:“米娜,告诉他们,立刻滚,我有一点干扰就睡不着,若一定要进来,明日可汗问起,我会将他的名字告诉可汗!”
米娜想起可汗对待八王子的看重,登时有了几分底气,仰着头对侍卫官重复了金潼的话。
“八王子刚刚回宫,可汗明日要亲自教导他语言!”
终于,将侍卫官打发走后,门外动静渐至冷清,米娜关上了房门。
林金潼却没有放松警惕,黑暗中眸子如猎豹般晶亮。
他呼吸声很轻,因为高度紧张而面颊落汗。
啪嗒——
汗珠落在天痕的干燥的嘴唇上。
天痕轰然睁眼,盯着少年近在咫尺的漂亮面孔。
鬼使神差般,他伸出舌尖,舔走那一滴汗珠。
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些咸味,也有强烈的甜味,像是催/情/药般,瞬间迷失了他的思维。
天痕绷不住地喘息,因呼吸声一下放大,林金潼敏锐的听觉一察觉,便低头来:“天痕哥哥?我压到你伤口了么?是疼么?”
“不是……”天痕怕他起来,一手竟然失去分寸地搭在他的腰上,“别出声,漠国王宫守卫最是森严,我……担心他们会回来。”
“嗯。”金潼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
他没再动。
维持整个姿势大约一刻钟左右,林金潼的警惕松懈了大半,霎时从他身上离开。
“侍卫应该走远了!天痕哥哥,你哪里受伤了?”
“无大碍……”天痕捂着胸口下的肋骨,林金潼从抽屉里扒拉出十几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他跪坐在床,一手轻轻撕开天痕的衣裳。
天痕麦色的胸肌起伏不定,好似痛苦般闭着眼,睫毛都在颤。
林金潼看见了他的伤口:“这么宽一条?这是刀伤!”
他一脸的心疼,用从那什那里拿来的特级金疮药,均匀洒在天痕的伤口处。
洁白的药粉几乎在瞬间就将血凝固住了。
这样好的疗效,此前在金潼身上却没有发挥出一半来。
“天痕哥哥,你还疼么?”林金潼抓着他汗湿的手心。
天痕有些精神恍惚,瞥向他:“金潼,你怎会在漠国?”
“我……我爹是漠国可汗,我是回来找他的。”他低声解释,脸上心疼不曾减少,“你呢?怎么在漠国?高僧是怎么回事?又是为何受伤了?”
“诏狱走水前,王爷得到消息,让我出手相救,为了两国太平无事。”他哑声解释着,诚然伤口疼,可也控制不知对他本能的感觉。
怕金潼发现了,他微微曲起腿来,额头满是汗珠。
林金潼却是一头雾水:“你救了高僧,高僧没死,那裴大哥说高僧火中圆寂,唯恐两国开战,让我回来当漠国可汗的说客。”
天痕神色一怔:“是裴桓这么说,让你回来的?”
“是。”他点头。
天痕睫毛轻颤。
看来王爷还是没有利用金潼,是裴桓怕王爷一错再错,才使计让金潼自己离开的。
林金潼轻轻靠在他身旁,还是有许多不解:“为了高僧归来,我爹……厄茨可汗,却说高僧身死,欲要对中原扩张领土?”
天痕默了下,解释:“我原以为送回高僧,就能避免战争,可我没想到厄茨可汗本就有扩张领土的野心。所以高僧活着这件事被隐瞒了下来,我是中原人,又是独自前来,可汗想杀了我……我逃走后,住在佛塔之中,此处是之前高僧为我指的路,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可汗的做法。”
“我爹他想杀你?!怎么会,”林金潼先是难以置信,一面怀疑起那个表现慈爱的爹爹来,一面又是焦急,“那、那你可有受伤?”
“轻伤。”他轻描淡写。
“至于帛图略高僧,我也不知他此刻在何处,估摸,是被可汗给藏起来了。”
“没想到,事情竟是这般……”林金潼单纯,书读得不多,但跟在李勍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几分权斗。
可汗要扩张领土,意思就是开战,但开战要有个由头。
帛图略的“死”就是个由头。
天痕说:“我原先想,只要在可汗开战之前,我能找到帛图略,倘若他没死的话,就可能避免这场战火……所以暂且留在了瑶光城。”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口干,舔了舔嘴唇。
金潼见状连忙起身给他倒水,动作很小心地喂他喝:“你不便起来,便躺着吧。”
夜明珠大亮,将天痕晒成蜂蜜一般色泽的脸颊绯红也照得亮堂堂。
林金潼小声说:“我金疮药剩得不多,改日还得去问那什要一些。”
天痕抬眸:“鬼面将军?”
“嗯,”他点头,“便是那什将军一路护送我回的漠国,若没有他……我怕是早就死在了路途。”
天痕剑眉一竖:“怎么回事?你路上都经历了什么?”
金潼心口一颤,一个没控制住,问:“天痕哥哥……你知道梓轩么?”
“梓轩?是……王爷身边的人。”天痕道。
林金潼眼里有些迷茫和难过:“他来杀我,说……是王爷派他来的。”
天痕嘴唇微动,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王爷不可能杀金潼,这毋庸置疑,梓轩为王爷效力,但不完全是王爷的人。
他是丁远山的人,杀金潼的命令多半是丁远山下的,或者是丁梓轩的个人行为。
可这些,他似乎都没法告诉金潼,喉咙仿佛塞了一块石头般,舌头沉重,无法朝他吐露真相。
私心里……天痕不愿让金潼回到王爷身边,亦不愿让金潼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漠国王宫。
那金潼何去何从?
天痕抬起漆黑的眉眼,就这么看着他失神。
金潼低喃:“不会是王爷想杀我的……不会的。”
天痕注视他,一丝的痛楚从肋骨蔓延,慢慢道:“金潼,梓轩是王爷的人。”
林金潼浑身一僵,侧躺在床上,睁大眼睛仿佛不知所措,黑漆漆的瞳仁里,光亮渐渐黯淡下去。
天痕素来是不会说假话的,林金潼是信他的,他不知作何反应,也没说话,就那么平静地躺着。
天痕伸手去够他的手,湿润的手掌触碰少年的手指,声音很低:“我还在,金潼,我在你身边。”
林金潼仍是不言,已是蜷缩的姿态,脑袋埋在自己的肩膀里。
天痕心里抽得更厉害了,自己疼得严重,一声声地安慰着他,林金潼闭着眼睛,耳畔是天痕安慰的声音。
林金潼还是固执地想,兴许丁梓轩背叛了王爷,王爷不会杀自己的。
要养个人在自己宫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好在金潼的房间够大,观星楼里侍女不多,天痕有地方躲。
每日下午,林金潼都在可汗这里学习漠国语,要会写、会说。
可汗这位父亲,待他十分慈爱,这种慈爱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不出半个月,王宫内廷里所有人都知道了。
八王子回来了,一个完全中原面孔的少年,颇受可汗宠爱。
可汗为他办了接风宴,让王宫上下,都认识了这张面孔。
宴席上,诸王子公主在王座两旁下座,可汗身旁仅王妃一人,王妃是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皮肤白皙,高鼻深目,俨然雕塑。
各种意味不明落在林金潼身上,艾法毒蛇般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看见林金潼旁若无人,抬手跟一个人打手势,无声地跨过偌大金色大殿交流。
顺着视线而去,艾法看见了正在喝酒的那什。
那什好酒,是个酒鬼,时常看着醉醺醺不着调的模样,然而只要号角吹响,瞬间便会清醒。
艾法看着那什挑着眉,两人眉来眼去般,少年用口型说:“你等会儿等我。”
那什笑着点了点头。他举了举酒杯,冲他摇了摇头,意思是别喝。
林金潼疑惑地举起酒杯。
那什点点头:“对。”
金潼看他点头,就喝了一口——
好甘冽的葡萄琼浆!
因为口味太甜了,林金潼心旷神怡,这是好东西,他甚至悄悄装了一瓶,打算带回去让天痕也尝一尝。
不知不觉间,喝的有些贪杯,脸都喝得泛红,仿若桃花一般。那什看着他的模样,无奈地摇头,灰蓝色长眸夹杂笑意,金色耳坠闪闪发光。
穿梭在宫殿中的侍女,都忍不住朝那什投去目光。
那什将军名声在外,战功无数,从无败绩,又如此俊美,好比天神,没人不喜欢他。
金潼贪杯得不清醒了。
宴席末了,他跟那什碰面,险些跌在对方的怀里。
那什半抱着他,有些暧昧:“你要跟我说什么?”
林金潼:“要……”他甩了甩头。
“要什么?”那什食指挑起他的下巴,林金潼醉态显露,又像狐狸又像猫。
林金潼:“金、金疮药。”
灰蓝色眸子里笑意尽失:“又受伤了?哪儿?”
“屁股上……不碍事。”林金潼竟然还知道瞒着,故意说了个不能让他看的部位。
谁知道那什抓着他要往他宫里去:“你住观星楼?我看看你屁股。”
“……”林金潼赶紧摇头,“那、那怎么能给你看,不行的,”他语气含糊,脸颊绯红,酒气弥漫,“你给我药便是。”
说着去他怀里搜,那什抓住他不安分的手:“给你就是,乱摸个什么劲?”
“那你给我。”林金潼朝他伸手。
那什递到他手里:“那个部位怎么受的伤?你在王宫里……”
他想到一个人,眉头都皱起了:“艾法将你强上了?”
他说为何艾法在看自己。
“艾法?”林金潼莫名其妙,“我自己弄伤的,管艾法王子何事?”
“你自己又是怎么弄伤的?”那什眉心舒展,继而神色古怪,“你自己弄?”
“是啊,不然谁弄?”林金潼好像完全没意识到他话里隐含的意思,收好药在长袍底下,“我走了……米娜,米娜。”
他呼唤起来。
侍女快步跑过来搀扶他:“金潼王子。”
那什亲自送林金潼回去,到宫殿外时,林金潼就摆手了:“你回去吧,那什哥哥,我去……去睡觉了。”
那什朝宫殿里望了一眼:“下次别贪杯了。”
“嗯,我答应你。”他点头。
“倒是乖巧。”那什在他脸颊上一摸,“进去吧,我走了。”
金潼趴在床上,又打发走了米娜。
天痕从窗后走出来:“金潼,你喝酒了?”
天痕伤势恢复得很快,这段时日都藏在金潼房中,靠着鬼影般的身手根本没人发现他。
林金潼在床上翻了个身:“是啊……漠国的葡萄美酒,名不虚传。”
他黑色的瞳仁带着眩晕的光亮,眼前模糊地出现天痕的脸庞。
林金潼从怀里摸了摸:“金疮药,给你的。”
天痕声音轻轻的:“我的伤好了,你留着吧。”
林金潼又是一阵摸,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瓷瓶:“呐,天痕哥哥,这是好喝的酒,我给你带回来的……”
天痕伸手接过。
指尖触碰到对方火热的手心。
这段时间,他也知道了,林金潼寒疾已解,武功恢复。
所以即便二人同塌而眠,金潼却不会主动来抱他,因为他不再惧怕寒冷。
漠国这样干燥而炎热的天气,床上多一个人烦还来不及。
金潼却从没表露过。
醒来时看见天痕,便会说:“我真的好想你,若我一个人在漠国,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天痕不知道他是在对谁说,是对自己么?
也有时,天痕听见他梦呓。
痴缠而痛苦地喊“四哥”。
是个很陌生的称呼,不是指漠国四王子,四王子早就夭折了。
金潼口中的四哥,是王爷么?
天痕不曾问金潼。
可王爷……不该是金潼的良人。
……
李瞻这个皇帝做的很不安稳,他在朝中孤立无援,似乎没有一位大臣,觉得他会是个好皇帝。
连他自己都产生了怀疑。
他也不是爱发威的性子,仁义和善良全成了优柔寡断,尤其是藩王要他写下降书,将玉玺献出。
朝中大臣们消极献策:“陛下,只需再等几日,等长陵王从漠北调的五十万大军抵达燕京,眼下境况便能迎刃而解。”
李瞻忧愁地看向李勍:“皇叔,藩王给朕的时间只剩三日,三日之内,能赶到么?”
“陛下,漠北甚远,臣调的兵,恐怕还需二十五日才能到。”李勍穿着绯红的朝服,和四周四品以上的朝官是同样的穿着,在李瞻眼中,许诺将永宁嫁给他的李勍,已成自己唯一的后盾。
李瞻眼中暗淡,跌坐龙椅:“二十五日……”
朝臣们:“可吴王要陛下三日之内写降书,不写就攻进城门,这可如何是好!”
“皇宫内外兵力三十万,还能抵挡一时。”
“那百姓可就遭殃了。”
纵使文武百官都有一个主意,却没人敢告诉李瞻。
先写降书,拖延时间。
下朝。
是袁大伴低声对李瞻说的:“奴婢想,马大人说得对,若真让吴王和英王打进来,城中三十万兵力还能抵挡数月,只需坚持到长陵王调兵,前后夹击,吴王和英王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李瞻黯然:“那样,还要死多少人?”
袁大伴:“陛下若是写了降书,军心溃散,岂不将这天下拱手让人?”
李瞻恍惚前路一片渺茫,身心俱疲道:“大伴,让皇叔来建极殿同朕商议。”
李勍刚刚下朝,便被带到了建极殿。以前李瞻还是太子时,便在殿中学习经史,彼时给他上课的张仲达,已不在人世。
见了李勍,李瞻急忙起身:“皇叔免礼,皇叔可有法子,使得军马提早回援京城?”
李勍说:“按速度计,二十五日乃至速之日。陛下须坚守至此。”
李瞻:“若……朕坚持不到那时呢?”
李勍低着头。
从李瞻的角度,只能看见长陵王一丝不苟的墨发,和垂下的睫毛,李勍道:“若真至此,不妨先行降敌,以争取时日。”
李瞻脸色苍白,语带颤抖:“此乃丧失民心,亦丧失天下。若有不幸,连继嗣尚无。”
三日后,吴王及英王等候不及降书,遂下令攻城。
两军激战,火光冲天,仅一日,已是死伤无数。
黄柯急匆匆地将战报送至李瞻,李瞻面露悲痛:“因朕一决断,致使如此多生灵涂炭,朕实难辞其咎。”
次日,又是伤亡惨重,具体数字不明,报至李瞻耳畔,他披头散发,坐在寒冷的宫殿中,自责不已。
少年君王低声自语:“父皇,是儿臣不是了吗,儿臣害了这许多百姓……儿臣该当如何是好……”
无人能答,身边或劝其降敌,或劝其拖延,李瞻难以对百姓生死视若无睹。
第三日时,李瞻望着窗棂外冉冉升起的太阳,头晕目眩,仿佛这几日,小半生都过去了。
日光晒在脸上,李瞻却不避强光,呆呆地睁眼,任光芒洒满全身。
突然,李瞻抬手唤:“大伴……袁大伴。”
袁公公弯腰进门:“殿下,奴婢在。”他一脸心疼,竟叫错了称呼。
李瞻不甚在意,声音轻地说:“大伴,你给我纸笔,让黄柯出宫,命长陵王入宫见我。”
袁公公心脏猛地一抽:“殿下,您这是要……”
李瞻深吸一口气,眼里泪光连连:“江山易失,人命为重,我不取天下于无辜之手。”若是撑下去,撑十天半月又如何?百姓都死了,他要这江山,做这个皇帝有何用处?
晌午。李勍应诏步入宫殿,只见李瞻已将降书和诏书完稿,沉重地盖上玉玺。
黄柯侍立一旁,李瞻面露苍白,抬头以温和之声道:“皇叔至正是时候。降书已成,。”
李勍眉头紧蹙,一派忧国忧民之色:“陛下决意降敌?何不再等数日?”
李瞻声中带着坚决:“等不得了,若天下不能守,我亦不愿为祸民之君。”
李瞻命黄柯妥藏诏书于匣中,手捧玉玺与诏书,对李勍道:“若我降了,宫中恐乱,天命不济,此诏书与玉玺,朕亲手托付于你。”
转而语气一变:“长陵王,领旨。”
“……是。”李勍撩起袍角跪下,高大的身影显得忠心不二,面如凝水,声音沉,“臣李勍接旨,誓不负君之重托。”
降书由信使送了出去,吴王挥舞着大笑入帐:“哈哈哈哈!李瞻小儿到底是挺不住了!十哥,你看!这是降书!”
英王抬首大喜:“降书?他真写了?长陵王果真说得不错。快,给我看看。”
吴王眸子一转,说:“十哥,到时候你登基了,弟弟替你破城门有功,可别亏待了弟弟啊。”
英王佯装不虞:“你我同胞兄弟,与旁人不同,我答应你会给你的,自然都会给你!哥哥岂是那忘恩负义之辈?不过,李瞻怎么只写了降书,玉玺呢?”
吴王说:“送来的便只有降书。”
“还想与我斗智。哼!罢了,不过一块石头,你去派人,速令天下知晓,皇帝已降!”
降书虽言降,但李瞻要求停战,不再伤及百姓。否则,他随时可变卦。
“降书已出,还言变卦?真是狂妄!”英王唤来谋士,代笔回书,“命李瞻出宫为质,我便答应他,连燕京城一蚁不杀。”
收到藩王的传信,李瞻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袁大伴忍不住气恼道:“他们这是欺人太甚!降书都写了,竟还要……陛下走出皇宫,去做人质。”
“罢了……”李瞻一声叹息,身形单薄,背脊上仿佛压着什么重物般,但却不曾退缩。
“我去便是。”他站起身来,“大伴,替朕梳洗,整装。”
殿外的文武大臣们试图阻拦:“陛下,陛下万不可如此,这是送死啊!”
李瞻身着整洁龙袍,目光沉痛沧桑,缓缓道:“若非我之不幸,何至令天下百姓遭此劫难?我需为此做出抉择。”
众臣无言以对,唯有默默叹息。
李瞻有君之仁心,却无君之权谋。
出了皇宫,李瞻眼见燕京城道路上空无一人,四周尽是破败之景。
晨雾弥漫,两旁高楼之中,静待着三十精锐弓箭手。
丁远山正坐在暗处,听下属禀报:“将军,皇帝快过来了。”
丁远山眼中闪过决断,冷声道:“待李瞻过来,一箭射之,以绝后患。”
丁远山立于高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地凝视着下方身披黄袍的年轻皇帝。
“放!”他冷声一令,手势如风。
“咻——”一箭直射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破空而至!
一道身影疾速闪现,雪白长弓如月,一箭射穿了飞向李瞻的利箭!
李瞻不会武功,只听身旁飞箭破空声音,便觉得不对,惊惶之下,身体陡然失重,被人一把托起,翻身上马!
李瞻目眩间,睁大眼睛,望向来者。
霎时,他竟犹坠梦中,不可置信道:“表哥……元琅表哥……你,你还活着!”
元琅休养了半年身体,如今已恢复如初,面容俊朗如刀雕刻,眉眼漆黑冷冽,带着肃杀之气。他一手护住李瞻,一手长刀舞动如风,斩断四周袭来的箭雨。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表哥, 我以为你……我以为你死了!你还活着!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李瞻脸上悲喜交加,几乎恸哭。
元琅一边驱马冲向城门,一边用身体挡住李瞻, 边防护着, 边指挥随行轻骑。
李瞻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吴王和英王的人要置我于死地……”
元琅冷笑一声, 瞥了他一眼:“你确定只是他们?”
李瞻素来不擅长权谋:“不是他们是谁?”
“自然另有其人。两个藩王只是棋子罢了。”
“那……会是谁?”
元琅道:“半年前我爹送我出城, 有人来刺杀,我命大躲过一劫,后来潜伏在一个叫云鹤门的情报门派里, 发现这门派的门主叫丁远山。”
李瞻望了一眼四周:“丁远山?不是早就被父皇给抄家了么。”他急促问,“等等,表哥, 你打算带我何处?”
“安全之地。”元琅答道,“不能任你自投罗网。”
李瞻沉默片刻, 忧心忡忡:“但我已写降书, 欲以此换取百姓安宁。”
“蠢货, ”元琅冷冷启唇道,“丁远山确实在十几年前就被你父皇给抄家了, 谁知竟然没死,还和长陵王勾结一伙,蛇鼠一窝,要篡夺你家皇位,吴王、英王之所以知晓并率军至此,皆因长陵王传信。”
李瞻倏然大惊:“这不可能!”
“真是个白痴!”元琅气急,正言间, 飞箭疾射而至。元琅身形猛然前倾,护住李瞻, 却不慎中箭。
他哼都没哼一声,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单手将箭从肩膀呲地拔出。
李瞻脸色惨白:“表哥!你、你受伤了……你为何要替我挡箭!”
元琅平淡地“嗯”了一声,脸庞完全成长成男人的坚毅和锋锐,说:“我不替你谁来替?明敏,”他转头看着表弟,黑色的浓眉压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瞻哑然,仍是惊慌失措,兔子般红了眼睛:“可你受伤了……”
元琅:“死不了的,我答应过你父皇,必保你周全。你若不听,只能自取灭亡。”
李瞻声音苦闷:“我做逃兵……那燕京的百姓如何是好?我不能当逃兵……”
元琅俯瞰前方,两侧冷风掠起墨发,道:“李勍的兵马已至河北,迟迟不援京,只等你一死,他方能动手,篡夺天下。”
李瞻听得怔忪,更是心中一痛。下意识觉得不可能,长陵王在他心中一直是乐善好施的仁王,他怎会眼睁睁看着百姓在战火中流失生命,而不为所动呢?
元琅低而急地对他道:“朝中已无忠臣,你再不走就死了,我带你去塞北,我爹留了六十万兵。明敏,我们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在韩肃留给儿子的精锐的保护之下,韩元琅竟带着李瞻从险境中一路突围而出,化险为夷。
李勍在府中得知消息,长眸轻抬,竟也没有太大反应,从容不迫道:“韩元琅没死么,那就将这两人一起杀了。”
他还以为丁远山做事不留后患,原来还是将韩元琅给放跑了。对李勍而言,李瞻没死倒没什么,韩元琅还活着,就有些麻烦了。
李瞻那优柔寡断的性子,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可韩元琅显然从韩肃身上继承了一些东西,不比他爹好对付。
但也并未让李勍放在心上,在李瞻逃走后的当晚,他便昭告天下,说先皇已亡,为藩王所害,并下令让漠北大军包围吴王、英王的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得二人首级,俘获二十五万俘虏。
天百姓天下百姓无不称颂,说长陵王是他们的救星——
哦不,应该叫陛下了。
新帝登基,朝廷迭代,消息传到漠北时,是八月。
林金潼此时正被领着往艾法那里走。
听侍卫官说:“可汗说,让艾法王子教导八王子摔跤。”
摔跤,漠国人最热衷的一项运动。
艾法长得很英俊,这种异域的英俊,和那什那样的俊美是不同的。
深邃的五官,高挺的鼻梁,古铜色的皮肤,泛着金色的眼睛,犹如凶恶的兽类。
出于一些传闻,林金潼原是不大想接近这个兄长的,结果意外得知艾法掌管着一座高塔,里面关押着所有重刑犯。
因着这几个月寻找高僧下落并不顺利的关系,林金潼猜测高僧帛图略被关在一个任何人都不得接触的地方。
林金潼询问了那什,得知艾法掌管的地藏塔,里面极有可能就关着被父亲藏起来的帛图略。
天痕已经偷偷进去过一次,发现里面机关重重,犯人都被关押在几乎密不透风、上锁的门内。
而艾法身上就有钥匙,林金潼观察过了,所以跟他学摔跤,也是不得为而为之。
艾法脱了上衣,露出古铜色的肌肉,朝他勾手指:“弟弟,把衣服脱了。”
“不。”林金潼拒绝了,“我不喜欢脱衣服打架。”
“我们这里摔跤的规矩便是如此,你不是中原人,你是我漠国儿郎。”艾法走到他面前来。
林金潼目光瞥了眼他的腰间,钥匙是不是在这里?
“反正我不脱,”林金潼摆好摔跤的架势,扎上马步,偏头淡声道,“你来吧。”
艾法惊异地看着他,旋即仰头大笑:“你真好玩,不怕让我打成残废了?”
林金潼一脸单纯地说:“早闻哥哥力大如山,不如就让我领教一番?”
艾法背着一只手在身后:“我让你一手。”
林金潼不跟他客气,学着在宴会上看过的摔跤表演,直接扑在艾法身上,伸腿一绊,将他压制在地。
但林金潼力气确实不如他大,很快就让艾法翻过身来,桎梏他如一只掌心小鸟般。
林金潼手指灵活地伸入他的腰间。
艾法一声闷哼,金色眼眸一暗,抓住他的手:“弟弟往哪儿摸?”
林金潼已经感觉到了钥匙的形状,心底一动,面不改色心不跳:“在找你的痒痒肉。”说完就在他腰间一挠,艾法浑身肌肉紧绷,嘴角泛起笑意,短促地笑出声来,任由林金潼反击地朝他的下三路走。
林金潼摸走钥匙的瞬间,一边将钥匙飞快地朝天痕的方向投掷出去,就将脸贴在艾法的脸庞上。
天痕穿着王宫侍从的衣服,脸是经过易容后的模样,他飞快地将钥匙藏在袖中,用馒头压出深痕,继而用脚将钥匙踢回去给林金潼。
他盯着艾法犹如野兽般将金潼压在身下的模样,有些控制不住的皱紧眉头。
林金潼动作敏捷地抓住钥匙,不着痕迹地将手绕在艾法身后,流连着塞回他的腰间。
任务完成,林金潼松了口气,也没兴趣跟他玩什么摔跤了,正要推他起来时,艾法却死死将他按着,头也不抬地对周围的侍从道:“都滚出去。”
一滴汗珠落在林金潼的眉心。
天痕没有走的意思,是艾法的侍从官将他拖走的:“还愣着做什么?”
林金潼察觉到艾法的身体变化,愣神的工夫,艾法果真犹如野狗一样,在他脸上舔了一口。
刚刚出门的天痕控制不住要出手,林金潼反应更快,一脚踢过去,手掌灵活地翻过来,掐着艾法的脖子在瞬间完成了体/位更换。
他骑在艾法身上,点了他的穴位,奋力擦脸:“你有病?怎么像狗一样舔人。”
艾法被他掐住喉咙,竟神色不改,眼底潜藏着一股疯狂的兴奋,说:“你的中原话,我都听得懂,金潼。”
他用相当蹩脚的中原话说。
林金潼解开他的穴位,起身离开:“我不跟你学摔跤了,不玩了。”
林金潼走得很快,艾法躺在光洁冰凉的地面上,浑身汗水涔涔,腰间酥麻一片。
一回到观星楼,天痕便打水来给金潼擦脸,擦一遍又一遍,直至发红,林金潼才将他的手腕抓住:“天痕哥哥,擦干净了,你别擦了。”
天痕连亲他一下都不敢,怎么能忍艾法这么张狂地舔舐金潼的脸?
他眼底的怒火和痛苦交杂,将帕子放下了。
林金潼说:“你等会儿就可以出宫,将钥匙做出来,就可以进地藏塔找高僧了,只要找到他……就可以避免……”他高兴地说着,突然,天痕低头靠近了他,呼吸打在林金潼的脸庞上,林金潼仰着头不明所以,感觉天痕鼻尖非常近地碰触在他的脸颊上,轻蹭了一下就侧头移开了。
那是艾法碰过的部位。
林金潼眨巴眼睛,继续说:“就可以避免两国交战了。”
天痕脸上却提不起什么情绪,专注盯着他一会儿,道:“以后不要接触艾法了。”
“嗯。”林金潼听他的话,“对了,我不跟艾法学摔跤了,我要去找父亲说一声,正好你拿我的腰牌出宫,就说替我买好吃的。”
天痕点点头,也知道金潼能保护好自己,金潼的武力值比他高,要说自己保护他也没他自保来得强。
旋即,林金潼带着米娜往可汗宫中去。
行至宫殿外,听见里头传来声音,一个探子跪在可汗面前,说:“急报!大可汗,中原燕京事变,新皇帝登基了!”
“新皇帝?又换了,这次是谁?”厄茨可汗坐姿八风不动,像是觉得可笑。
探子答:“是漠国先皇的一位叔叔,长陵王,名叫李勍。”
林金潼停下脚步。
里面传来详细的报告声。
太子李瞻联合太子少保和镇北侯意图谋反,李殷病故,李瞻登基,两个藩王也来造反,带兵围攻燕京城,将李瞻杀了,随后长陵王带兵收拾残局,斩下叛军首级,拿着圣旨登基了。
只言片语,仅是大半年间发生的事……
原来自己离开燕京后,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神色怔忪,站在原地,四哥做了皇帝,明敏死了……
良久之后,才听见可汗唤他的声音:“怎么站在殿外也不出声,金潼,快
到爹爹这里来。”
可汗满脸慈爱,林金潼坐在他跟前的阶梯上,眼中带着迷茫和忧虑,说:“爹爹,现在中原换了新皇帝,我们还是要对中原发兵么?”
厄茨可汗从不让他参与政务,闻言不悦:“我知道你关心中原事,你从中原来,你心地善良,并不知道此乃天赐良机。新皇帝登基,对全国各地的掌控正是最薄弱之际!”
林金潼心底有些急躁起来,道:“爹爹,新皇据说仁慈宽厚,我们何必引发战乱?”
厄茨可汗淡淡道:“能做皇帝的人,哪个是仁善之辈?真正心地仁善者,于这乱世,不过是自取灭亡。”
林金潼还要说话,被可汗一口打断道:“好了,听说你从艾法那里回去了?和他相处得不太愉快么?他可是将你摔疼了?”
林金潼点了下头:“我不想学摔跤了。”
他有武功的事,可汗并不知情,闻言也笑,宽慰地抚摸他的头发:“虽然我漠国儿郎都身姿矫健,力大无穷,不过你么……你不学也罢。”
可汗待他极为宠爱,整个漠国王宫都知道,刚迎回的王子金潼,如今是最受宠的子嗣。可汗每日都往他宫中送数不清的赏赐,中原的名贵丝绸、瓷器、茶叶甚至名画,还有漠国的珠宝玉石,什么稀罕送什么。
这样轰动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中原。
李勍派人仔细打探了消息,知道那定是金潼无疑。为求稳妥,又让人画了画像送回来,果然是他……是他的金潼!金潼安然无恙,就在漠国王宫,李勍心中岂是欢喜能概括,捧着画像在殿中站了良久,眼眶发红。
这么大的消息,天痕居然半点风声也不曾传回来过!
李勍身着黑底金纹龙袍,满绣的九龙十二章,坐在御书房中,命黄柯起旨。
他念一句,身旁的黄柯提笔写一句。
“朕为求两国和平,有和亲之意。”
刚被封了王位的魏武王裴桓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陛下要和亲?与漠国公主?”
李勍潜藏多年的锋芒毕露,黑眸沉沉,偏头道:“漠国八王子,黄柯,写。”
黄柯道声是,继续落笔,悄悄看了一眼魏武王。
裴桓嘴唇微动,又说:“丁皇后才刚刚册封,金潼如果为漠国王子,于情于理,他身为男子,也不能做陛下的皇妃。”
“什么皇妃?”李勍淡淡道,“他只会是朕的皇后。”
黄柯这下犯了难,小声道:“陛下,若和亲书上写,要娶漠国八王子为后,那咱们朝廷不就是两个皇后了?”
丁苒是刚刚册封的皇后,丁家的冤屈也是刚刚才洗刷,李勍封了丁远山为镇远大将军,给了丁家无限的殊荣。
然而册封过后,李勍连丁苒的盖头都没挑,就去处理国事了。
这才几天,又要娶新皇后了?
李勍淡淡说:“和亲书送至漠国,约莫两个月时间,这两个月中,原皇后病亡,有何不对?”
黄柯哑然,擦汗道:“是……陛下说的对。”
李勍思忖,也差不多该料理丁远山了。他曾答应过登基后帮丁家平反,他说到也做到了,甚至还册封丁苒为后,给了她短暂的风光。
现在到了算账的时候了。
黄柯将和亲书写好,递出去:“请陛下过目。”
李勍接过,看一遍,提笔改了几个字,看得黄柯心惊。娶个男皇后,还不纳妃??开天辟地头一个啊!
“兹在天之鉴,本朝为铸造长久之和平,谨提出和亲之议。朕李勍,愿为联姻之桥梁,求娶漠国八王子金潼为皇后,勍诺此生不再纳妃,缔结深厚之联盟。望贵国权衡国是,共谋盛世。”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林金潼费了很大的工夫, 才让那什帮忙捎了一些黄纸钱和纸元宝进来。
这些东西在漠国很难买到,那什进他的宫殿后,问:“东西都在这儿了, 说吧, 你要祭拜哪个?”
林金潼声音兴致不高:“明敏走了, 我给他烧些纸。”
“明敏?明敏是谁, 也是你身边的一条狗么?”那什不知道他口中人是谁,一时也没将“明敏”与中原那个短命皇帝联系起来。
“……明敏不是我养的宠物,他是人, ”林金潼哪里理解他话中隐射的含义,“他叫李瞻,原先是朝廷太子, 听说我走后不久,先皇驾崩, 他登基了。眼下他也……”
林金潼不觉得李瞻是会谋反的人, 可天高皇帝远, 他离燕京太过遥远了,无法得知第一手消息。
那什婉转地“哦”了一声:“李瞻?那不还是你的狗么。”
林金潼不明所以, 看圆月高挂,借烛火去给明敏烧纸。那什晦涩不明的目光看了一眼天痕,这不就是条好狗。
尽管做了伪装,林金潼还跑来问他讨教了一些易容术,那什仍然一眼识破。
竟然都跟到漠国来了。
林金潼慢慢将纸都烧了,又想起元琅来,不知他如何了, 便问那什:“我想打听一个人,那什哥哥, 你帮我查一查可好?你消息灵通。”
那什接:“查什么?”
“我听说镇北侯被藩王取了首级,他有个儿子,叫韩元琅,是侯府世子,那是我非常好的朋友。”
得,又一条。
金潼低头:“我不知他如何了……”
那什见他难过,打算安慰他几句:“他爹都死了,犯了造反那么大的罪,他还活着的不大。我买了这么多纸元宝,你要不给他也烧点,万一他也死了呢?”
林金潼哽咽了下,忧愁道:“你说的有道理……”
说着起了一滩,开始叫魂:“元琅哥哥,这是烧给你的,你放心去吧……”
天痕扶了下额,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不过天痕也觉得,韩元琅没道理还活着,定是死了无疑。
*
漠国王宫,奢靡的大床上,叠着三男三女,皆未着寸缕。
艾法厌倦地起身,宽阔的肩头披上华丽白袍,喝退所有人:“都出去。”
刚刚侍奉完艾法的姬妾退出寝殿。
侍从官匆匆入殿,禀告道:“王子,臣有一事相禀。”
艾法问:“何事?”
侍从官行至跟前,压低声音说:“王子猜的不错,八王子果真不是可汗亲生。”
艾法一挑眉:“找到证据了?”
侍从官肯定地点头:“找到了当年跟随八王子母亲的侍女,她说了很多事。”
艾法:“人找到了?那还不带上来说话!”
侍女如今四十岁上下,已嫁为人妇,皮肤晒得发黑,脸庞布满皱纹。
艾法以一个懒散的姿势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座椅上,身侧匍匐着一只闭着眼的雪豹。
那老态备现的侍女甫一进来,见到雪豹,直接吓到险些晕厥,趴在地上哆哆嗦嗦,一字也不敢言。
艾法轻轻抚摸爱宠的皮毛,也不看妇女,只道:“听说,你曾伺候过厄茨可汗的女人?”
“是、是……贱民十几年前,伺候过丁姑娘。”
原来那女人姓丁。
艾法慵懒的嗓音道:“你都知道什么,都一一说来。”
“回禀王子,贱民定知无不言。贱民跟随丁姑娘有两年,她原先是中原一个将军之女,离经叛道来到漠国,化名丁君怡。她原叫丁晴……”妇女和盘托出,“丁姑娘受可汗追求,但丁姑娘有一回误服春/药,与她的中原侍卫苟/合,孩子是我接生的,算着月份,是那中原人的种,而非大可汗的!”
他就说金潼弟弟长得半点不像漠国人,长相身材和大可汗更是不沾边。
艾法玩味地笑道:“这些事你为何瞒了这么多年?”
妇女战战兢兢道:“贱民只是一介侍女,丁姑娘抱着儿子离开时……给了我她的贴身之物,我将物品典当,离开漠国后才在邻国找到栖身之所,多年来本本分分,成家生子,未曾想过将此事告诉大可汗。”
艾法“嗯”了一声,挥手道:“下去领赏吧。”
侍从官上前一步,躬身道:“既然八王子不是大可汗所出,那王子为何不禀报给大可汗?将八王子逐出王宫?”
艾法瞥了他一眼:“本王做事,需要知会你么?”
侍从官当即将头埋得更低:“臣不敢!”
艾法自有用意,且不说父亲听了会不会大发雷霆直接将金潼处死,再者,他也想知道金潼的反应。他会求自己么?
让侍从官将这老侍女置于瑶光城内好生看管着,这一幕自然叫紧盯着艾法的探子们给看见了。
随即,艾法朝观星楼大步走去。
窗棂外是炎夏的庭院,黑色的乌鸦停留在窗边檐下洒落的面包屑上,林金潼穿着薄薄的王族服饰,安静靠坐在丝绸软榻上,手指将余下的面包屑撒出去。
这些乌鸦每天都来光临,林金潼没有寻常中原人的信奉,不认为乌鸦是不详的象征。他悄悄请他们吃面包、喝水,如果他不在,天痕和米娜就会驱逐走这些乌鸦。
今日天痕说,中原传来的消息,李勍册封了皇后,林金潼就一直这个状态了。
乌鸦啄疼了他的手指,他也浑然不觉。
仿佛灵魂都被抽走,坐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晒着,头脑发胀,好像喘不过气来了。
他轻轻捂着抽痛的胸口,眉心蹙着,知道自己这是难过使然。
艾法过来时,天痕让米娜借口金潼在睡觉而打发他。但显然艾法不是那么好打发走的,他不管不顾地进门,瞧见林金潼坐在窗边太阳底下,皮肤在阳光下剔透如上等的奶油,看一眼便知那触感丝滑。
艾法朝他走去:“你的侍女告诉我,你已入寝,看来是骗我的。”
林金潼哪有心思理他,看都没看他一眼。
艾法仿佛动怒,停在他面前,挥退下人。
米娜出去了,天痕一动不动。
艾法扭头,神色暴戾:“没听见我说的么?”
金潼出声:“是我要他留下的,哥哥,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艾法眯着眼打量他,点头:“听说了一些关于你母亲的事,想听么?”
林金潼的注意力收回来大半:“是什么?”
艾法:“你母亲叫丁晴,听说是中原大将军的女儿。”
林金潼显然不知道这个,一下怔了,非常诧异:“哥哥从哪听来的?”
艾法道:“一个伺候过你母亲几年的侍女说的。”
连天痕的表情也微微变了。
林金潼想起来郡主的身份。
郡主的母亲叫丁婉,丁婉是丁家女,父亲丁远山是大将军。
自己和永宁郡主的确长得相似。
艾法说得极有可能是真的。
见他发怔,脸庞是如此的稚嫩天真,艾法没有忍住,靠近他的耳朵。
天痕浑身紧绷,抽动袖中软刀,杀机毕现。
艾法的嘴唇靠在他的耳朵上,说:“弟弟,你就不好奇,为何你长得和可汗一点关系都没有么?为何你长相完全是中原人的模样,一点漠国人样子都无?”
林金潼从来没怀疑过这个,听他一说,瞳孔微不可察地放大。
艾法:“因为你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可汗若是知道,你觉得,你会不会被处死?”
他单手抚触在金潼的脸上,金色的眼睛犹如一条剧毒之蛇,仿佛又要伸出蛇信去舔金潼。天痕再难容忍,软刀出鞘划破瞬间艾法的脖颈,声音冷若冰霜:“撒手。”
一丝血腥味弥漫,来人动作快得几乎让他没有察觉,艾法却兴奋得发抖,若有所思地看向天痕:“你身边还有这么厉害的人。”
血腥味同样刺激了金潼。
林金潼眼神迷茫,渐渐回神。
他抬手抓住天痕的手腕,对他摇了下头,然后对艾法说:“你说的,我不相信,可汗就是我的父亲,你说他不是,你有证据么?”
艾法:“当然,你的样貌就是最好的证据,还有你母亲的侍女亲口所言。”
金潼稍微坐直身,离艾法极近,天痕一只手插过来,以免金潼的嘴唇碰到艾法的脸,金潼对艾法说:“你来找我,是为了要挟我么?”
艾法脖颈伤口滴着血,他毫不在意地擦了一下:“弟弟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吧?”
林金潼一脸茫然:“你要什么?”
他看向房间里,可汗送来的那些赏赐:“你想要的话,都可以拿走的。”
艾法笑起来:“我要的是你,不是那些俗物。”
天痕反手一巴掌抽在他的嘴上。
天痕穿着漠国侍从的衣裳,脸也经过易容,看起来高大而老实巴交的样子。没想到脾气这么大。
艾法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林金潼看他要发怒,急忙出声:“那我要考虑一下,你别急。”说完急忙站起身,把天痕护在身后,若艾法动手,他也绝不会客气。
艾法危险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考虑多久?”
林金潼:“几天吧,我好好想想。”
好不容易打发走艾法,林金潼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难之中。一方面他不太相信艾法的话,一方面他还有事要做。
“我当真不像可汗,对么?”林金潼捧着琉璃镜,望着镜中不安而迷茫的自己,心底好像有了答案。
他来漠国这么久了,也见过了那么多的漠国人,那么多的王子……
没有一个人是像他一样的长相。
可汗与中原来和亲的公主生下的小王子,也长了一副异域的面孔,卷曲的黑发,大大的眼睛。
偶尔听人说,他长得不像可汗,金潼为未曾放在心上。
直到今日艾法来找他——
“天痕哥哥,”林金潼仰头,眼底有一丝迷茫和苦楚,“你说,我当真不是可汗的孩子吗?那我的父亲又是谁?”
天痕沉默,不知怎么应答:“金潼。”他将金潼拉至身前,想抱一抱他。
他自然希望金潼可以幸福快乐。可漠国王宫显然不是那个能让他快乐的地方,可汗也不可能是一个好父亲。
尽管厄茨可汗看起来对金潼很不错。
金潼半点都不像漠国人,这也是李勍一开始让人查了好几次的疑虑。
林金潼看他动作,自动地抱着天痕了,闭着眼想了许多,最后下了个决断:“今晚我们必须进入地藏塔,救走帛图略。”
天痕小心地抱着他,手掌地按在他的发顶,低低地说:“好,做完这件事,我就带你离开。”
离得远远的,离漠国和燕京都是。
王爷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天痕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林金潼又说:“我还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娘的侍女一定知道!艾法今天来找我,那、那个侍女……她一定还在瑶光城!”
林金潼松开天痕,立刻修书一封给那什。
晚上,两人一起靠近地藏塔。
本来天痕让他在外面接应的:“别跟着我一起进去,太危险了,这样我被抓了,你还有机会救我。”
林金潼:“我武功比你好。”
“……”天痕有些羞怒,找不到反驳的话。
林金潼:“我跟你一起进去,也有法子救你,我才不放心让你一个人进这么危险的地方。”
在漠国,帛图略的威望甚至高于可汗,百姓信仰他如神明,只要能救他出来,便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两人一道潜入,塔中极为昏暗,天痕在前,林金潼穿着一件金丝软甲在后,目不可视物,两人只能摸索着,手牵着手,靠着墙壁慢行。
天痕手心里出了汗,很难不去感受金潼细软的手指。
这种时候了,他还分神去想这样的事,实在不该。
天痕保持警觉,沿着走到高塔最顶端,林金潼于黑暗中看见一扇厚重大门。
“上了锁,快试试从艾法那里偷刻的钥匙行不行。”
他仿佛看见曙光,催促天痕行动,很快,听见“咔哒”一声,钥匙拧开了大门。
伸手将其推开,帛图略坐在中央蒲团上,他身前供奉一尊佛像,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仿佛坐化了一般,已是大半年未曾打理自己,皮肤蜡黄,白发苍苍,披散在身后。
“大师!”林金潼一脸高兴,正要一步跨入,听见地上传来窸窣动静,天痕眼尖,一把提起金潼的后领子:“不可!有蛇!”
为救金潼,天痕一剑过去挑开,不料更多毒蛇围了上来,“嘶”地一□□上来,咬在他的脚脖子上。
林金潼脸色突变,看帛图略身边什么都没有,飞快用长刀在地上扫出一片空地,拉着天痕站定在帛图略身边。
许是帛图略身上带了什么,当二人靠近帛图略时,那些毒蛇就不再靠近了。
林金潼此刻无暇顾及救帛图略的事。
“天痕哥哥,你坐下,你的伤!”林金潼半跪在地,剥开他的裤腿,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他腿上的伤口。
毒蛇刚刚咬了一口,伤口很细,但发黑。
天痕道:“我没事。”
林金潼瞳仁紧缩,竟直接埋首,张嘴为他吸/毒。
此情此景,帛图略却完全不作任何动作,好似听不见、看不见,也闻不到,五感皆失,六根皆净。
天痕脸色铁青,用力将他推开:“林金潼,你不要命了?!”
金潼嘴唇发乌,扭头吐出一口黑色毒血:“你才不要命呢,我若不帮你吸去毒血,你今晚就会没命。”
天痕眼睛发红:“那你快吐干净!若你为了救我……有什么好歹,我也,绝不独活。”
林金潼神情一怔,又说:“吐了,?吐干净了,我再帮你吸吸。”他按着天痕的腿,不由分说又吮了几下,天痕推开他的脑袋:“够了,金潼,别这样。”
金潼吐干净了,看见天痕的腿部血痕变红,方才点头:“我们先把帛图略带出去吧,他这也不知道怎么了。”
天痕说:“是入定了。”
林金潼蹲身戳了下高僧的脸:“入定这么深?太厉害了。”
“别玩大师的胡子。”天痕抓住他的手,再掏出钩绳,回首看了眼背后盘垣的毒蛇,接着他一手扬起将铁爪勾在穹顶的洞口,先让金潼上去,他再背着帛图略上去。
好不容易带着帛图略逃出生天,却见前方火光滔天,两人同时止住脚步。
天痕迟疑:“是艾法……”
火光下出现一个身着白袍,蛇神一般的古铜色身影。
林金潼马上说:“你带着帛图略去找那什,他会帮你的,艾法我来应付!”
“不,”天痕想起那日艾法对金潼所为,脸上表情十分固执,“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过去。”
“救大师要紧,”林金潼指了下帛图略,“艾法的人伤不了我的,你快走。”
眼看着四周火光弥漫,林金潼等不了了,推了他一把:“你快走啊!”
天痕背着帛图略离开之前,最后又无比深刻地凝视了他一眼。
艾法的侍卫军们团团将林金潼围住。
林金潼佯装看月亮才看见他:“哎?我夜里出来散步,艾法哥哥也是吗,怎么带这么多人啊。”
只是嘴唇都是乌的,这话可信度实在不高。
艾法盯着他的嘴唇,继而有人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艾法神色变了:“你把帛图略带走了?”
林金潼一脸的“我听不懂”,说:“帛图略大师我听说他在燕京圆寂了,火化后只留下一块舍利子,和一截舌骨。”
艾法上前一步,凝视他道:“你中了蛇毒。”
林金潼有点笑不出来了。
艾法低头在他耳边,声音低哑说:“帛图略和你的身边的护卫,我都会找到的,可是等找到,我亲爱的弟弟,你也会毒发身亡的。嘴巴这样,是替人吸了/蛇毒?”
林金潼没说话。
艾法几乎是笑着的:“这样吧,你跟我回去,我替你解毒。”
林金潼看着他,略有些干巴巴的声音说:“你有什么条件么?”
艾法说:“没有,只要找到了帛图略。”
林金潼:“若是找不到呢?”
艾法仍然在笑,眯着眼睛:“那就别怪哥哥了。”
林金潼偏过头:“好吧,既然如此……哎。”他叹口气。
艾法以为他妥协了:“跟我走?”
“不是。”林金潼也靠近他,并反手点了艾法的穴位,一刀横在艾法的脖颈上,四周点着火把的侍卫们大惊失色:“王子!!”
林金潼面容冷静,用他不算清晰的漠国话强调:“你们都别动,放我离开!我不会伤害他的。”
宫婢急匆匆地穿过金色的长廊,吵醒了睡梦中的厄茨可汗。
厄茨惊醒:“慢点说,你说什么?八王子绑架了艾法??”
这听着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仅如此,随从官一脸难色道:“听说,地藏塔被人劫了,帛图略大师……消失了。”
厄茨可汗面带震惊:“他为何这样做?!金潼干的?我知晓了,他一直不想让我对中原发兵……竟然干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不过金潼在他眼里并不强壮,又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艾法应该很快就能得救。
“大可汗!”
殿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可汗问何人,随从官道:“外面是可汗,是艾法王子的贴身侍从官。”
厄茨道:“让他进来。”
艾法的贴身侍从官此刻正满脸焦急,急匆匆行礼后道:“臣有要事禀报,八王子他……”
厄茨以为他要说金潼绑了艾法,直接打断道:“本汗已知道此事!”
侍从官:“可汗知晓八王子不是您亲生的了?”
厄茨可汗:“……”
他狂放不羁的面庞上交杂着诧异与震怒:“这,你说的这又是什么??八王子不是本汗亲生?!”
紧跟着,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默念:“金潼、金潼……童敬?!”
*
林金潼让艾法下令不准追击,随即就带着艾法骑马出了瑶光城,穿过大片沙漠,来到他和那什来时经过的一片人迹罕至的绿洲。
这足足花了两天的工夫,林金潼也想不出要去哪里躲避,不能把艾法带去那什的将军府邸,他怕牵连那什,这瑶光城没有一处他的避难之所,情急之下,只想起了这片来时的绿洲。
金潼给艾法喂了水和食物,不过没有解开他的穴道,更没有伤害他。
艾法时不时就说自己渴了,饿了,林金潼就去给他找食物。
好在附近就是湖泊,水源和鱼都易寻。林金潼撕了他的衣服,给自己擦脸。艾法也不疾不徐,只经常对他说:“你中了毒,你还是带我回王宫吧,再不回去,只怕为时已晚。”
林金潼靠着山壁坐在地上,仿佛很渴很热似的喝着水:“你胡说,我都把毒吐干净了,我没中毒,更不需要解药。别想诓骗我让我带你回去。”
艾法声音如常,打量着林金潼:“那是我养来逼帛图略破戒的毒蛇,你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吗?”
林金潼恍然不知,倒是觉得更渴了,又喝了一大捧水。
艾法轻轻一叹气,金眸显得很亮:“我说那是逼帛图略破戒的毒蛇,你还不信,此蛇之毒虽不致命,却能令人情/欲横流,非与人欢/好不得解。帛图略若因此失节破戒,纵然他是佛祖门下,其信众也会心灰意冷,不复信仰于他。”
林金潼倒在地上时,艾法还在喊他:“你替我解开穴道吧,我帮你解毒。金潼,你再不替我解穴道,你会血液倒流而亡的。”
“你别说话……”林金潼闭目调息,声音沙哑,皮肤红得可怜。
艾法虽动弹不得,却能低头看见自己褴褛的白袍下支起的形状。
他有些苦恼:“这事儿怎么让人来忍呢,弟弟,你对我太过残忍。”
林金潼塞了一块破布在他嘴里,盘腿打坐,不再理他。
此时的瑶光城,所有的百姓们都在庆祝迎接帛图略的回归。
帛图略大师在众人瞩目中缓步登上讲坛,望着前来聆听的众多信众,他的眼中闪烁着慈悲与智慧的光芒。
他缓缓开口,声音如梵音回荡:“贫僧此行得遇中原善心人士搭救,沿途所见,却是人民遭受战乱之苦,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佛陀教导众生平等,慈悲为怀,贫僧今日在此,恳请诸位,放下战刀。战争非解决纷争之道,唯有心灵的和解,方能带来真正的安宁。”
那什亲自将天痕送出瑶光城,因金潼身上有他的香虫,而判断出他的方位,他指引给天痕道:“从东走三十里,就能看见一片绿洲,从而找到他。现在所有士兵都在找他和艾法,可汗已知道金潼的身份,我需留在瑶光城,替你们拖延善后。”
“那什将军,多谢你。”天痕朝他抱拳,那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他为你吸了蛇毒,这是解毒丹,要让他服下,否则……”
那什想起他身边带着的是艾法,不由得蹙起好看的眉峰。
“你速速赶去。”那什交代他,“切记不可让他受伤,他身上还有其他的毒,一旦受伤,伤势会极难痊愈。这是一些金疮药,你也一并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天痕神色复杂,金潼总能讨得让人喜欢,就算是这位号称嗜血如命的鬼面将军也是如此。
“大恩不言谢,将军珍重。”天痕收下后,骑上骆驼,朝绿洲行去。
大约半天过后,天痕抵达绿洲,一番搜寻,找到了被点了穴道,浑身衣衫不整,露出大半个古铜色健硕胸膛的艾法。
艾法金色的眸子望着他,努努下巴,示意他过来替自己把嘴里的抹布拿开。
天痕动作急切地揭开破布:“他在哪?”
艾法说:“湖里泡着,你……”
话没说完,天痕用力将破布塞了回去,一拳把他打晕了,转身去湖泊里,果真找到了全身浸泡水中,仿佛失去意识的金潼。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金潼!”天痕纵身跃入湖中, 将他捞起,却发现他不着寸缕,浑身发烫, 显然不对劲。
天痕一碰到他的皮肤, 就仿佛也被烫了一下, 猛地抽回手。
接着, 他又用力将金潼抱起,找了一处干净的石面,脱下自己的衣衫盖在他身上。
不知是将他错认, 还是怎么,林金潼半睁眼看到了他,竟伸手过来抱他, 两只手环住天痕的脖颈,将他拉了下来拥抱, 紧贴他的身体, 口齿不清地轻吟了几声。
天痕扑在他的身上, 浑身僵硬紧绷,脸色潮红一片, 却没有任何逾矩之为。
他颤抖地捏过林金潼的下巴,手指破开他的齿关,将解药塞到林金潼的嘴里,强迫他吞咽下去。
这样紧张地等了许久,感受到他的身体热度渐渐下去,然而有一处却翘着,天痕不明所以, 也该知道,那毒蛇不是什么正经蛇。
“金潼……”天痕俯下/身去, 大掌抚摸了他的脸颊,他闭了闭眼,默念着家传剑诀,长臂环住他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怀抱里,动手替林金潼纾解。
此时,天空燃起一片不明显的金红色。
不远正在搜寻的已对漠国士兵抬首望见,当即大声道:“是艾法王子的鸣镝!”
天痕也看见了,他不由加快手中动作,倒是真的很快,手心滚烫,天痕身心都怔了良久。他用自己的衣服替林金潼擦拭干净了,在水里随意洗了洗,裹着将他抱着他骑上骆驼。
到这时,他脸上的绯红还没下去。蜂蜜般的皮肤在阳光下发亮。
林金潼醒来时,两人正被围攻,大约是可汗下令了不惜一切代价将艾法王子带回王宫,无人在乎林金潼可有可无的身份,出的都是杀招。
天痕将他护得严实,就犹如忠心耿耿的雄狮,绝不让金潼受到半分伤害。大漠地形作战他也非常熟悉,只不过因为天痕要保护金潼,身陷重围,而很难躲避身前身后的每一次攻击。
就在他身上挂彩,抵挡困难之际,林金潼醒了。
他披着只能蔽体的衣裳,从天痕腰间摸出他备用的软刀,如雾气消散般从手心抖了出去,似若无物,顷刻毙命两人!
四周的漠国士兵一时愣在原地,不可置信,未曾料到此少年竟有如此神妙的武功。
“天痕哥哥,你没事吧?”林金潼回头问。
天痕微微出神,看着眉眼间带着汗水、阳光下愈发明亮的林金潼,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我无恙。”他轻声回答。
林金潼一出手,解决得非常快,刀光如流水般泼洒而出,没一会儿就把所有人都轻伤并用绳索绑在了一起。
也包括高高在上的艾法王子。
又一次的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林金潼没有杀他们,天痕并不太赞同,觉得艾法这种祸端,必须杀了才好。
“若等艾法做了可汗,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对中原起兵的。”
林金潼搜刮了他们身上的水源和食物,随即便走到艾法身前,抽开塞在他嘴里的破布:“艾法,你能不能答应我,等你做了可汗,不要对中原出兵。”
艾法仰着头,金眸在日光下显出近乎透明的颜色:“你这是在跟我军事谈判吗?”
“不是,只是在商量一个不杀你的理由。”林金潼目光非常清澈。
艾法一时无言,无法理解这样危险的人,又怎么同时拥有这么干净的眼神。
艾法打量金潼和他背后的样貌俊逸的青年,言不着调:“你的毒看来解了,你们苟/合了?”
天痕神色冷冽将刀抵在艾法的脖子上:“还是杀了他吧。”
金潼抬手,盯着艾法:“你答应我,不可以对中原出兵。”
天痕的刀划破了艾法的皮肤,越陷越深,几乎要割破他的动脉,汩汩的鲜血流下,艾法说:“好。”
林金潼出手抓住天痕的手腕,取下了匕首:“好了。”
林金潼用刚刚塞他嘴的破布,帮他勒住脖子伤口,以免他失血过多,动作可以算作的温柔的。
和天痕二人渐行渐远,林金潼在骆驼背上说:“可汗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我在王宫这些时日,他是真的将我当做孩子看待。”
“艾法也不是什么合格的兄长,但我刚回王宫时,没有兄弟姐妹同我说话,他和我说了。”
他大概很容易被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感动,所以没有杀艾法。
天痕对此不便评价,因为林金潼心里装的人实在太多。
漠国的士兵没有再追上来了,或许艾法也放了他一马。
穿过一望无垠的大漠,戈壁的长夜里,林金潼第一次看见了极光。炫目的色彩笼罩夜晚,林金潼和天痕并肩躺在地上,靠在棕色马匹的身旁,林金潼安静注视夜空,他感觉自己仿佛做梦梦见过这一幕,可远比梦里要真实要美妙。
“原来四哥说要带我来看的星星是这样的。”林金潼枕靠在天痕的肩头,觉得他有些热,所以挪了又挪,最后只是单纯地将他的胸肌当做枕头,没有拥抱。
天痕没有接话,克制得可怕,只在天际那华丽的极光黯淡下去,夜深人静后,带着厚茧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少年熟睡的脸颊。
轻得像风一样,无人察觉。
短暂的如此强烈地拥有了他。
白天,两人继续朝河西走廊赶路。地形复杂陡峭,不过天痕对这一带很熟悉,然而在该往哪儿去时,却不知如何是好。
金潼给了一个选项:“我要去天山采白头草。”
天痕听见没有“燕京”这个选项,还算高兴,便给了他一个提议:“我离开瑶光城之前,那什还跟我说了一件事,关于你父亲的事,你父亲当年就被厄茨可汗处死了,他是金陵人,原是你母亲的侍卫,或许还有别的家人在世。我们也可以回金陵去,我兄长是金陵太守,我老家便是在此。”
他有些想带金潼回家,又怕被如今已是皇帝,足以只手遮天的李勍所知晓。
应该过不了多久,李勍就会知道,金潼不是什么漠国的王子,自己已带他离开了漠国。
听见父亲已不在人世,林金潼有些短暂的沮丧,当然这些年总是如此,一次次的找寻,一次次的失败。不过瑞王爷和可汗,都算是对他很好的人。
也叫他体会过亲情了。
可金潼心底总是空落落的,不免还带着一丝期待地问:“那我们去金陵吧,天痕哥哥,或许我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还在这世上呢?”
“嗯。”天痕应声点头,两人共乘一骑,策马前往金陵。但天痕害怕林金潼被人发现,所以在靠近金陵前,对他提了个不太合适的要求。
“金潼……我们马上就到家了,我想……”他支支吾吾,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金潼不理解地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天痕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能……穿女装?”
“好啊。”金潼答应得很爽快,因为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请求,不过林金潼还是不大理解,“为什么要穿?”
“总之……你穿就是了!这样安全一些。”天痕低着头解释。
林金潼:“我不穿女装就不安全了吗?”
天痕只能说:“你穿吧,我将我的家传剑谱送给你。”
“……我不要你的家传剑谱,好吧,我穿。”林金潼没再追问他原因,就近在一家成衣铺子挑了挑,江南之地,绸缎业盛,尤以女子衣裳为甚,铺中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绸缎服饰,繁花似锦,令人目不暇接。
林金潼把不肯进来站在门外的天痕使劲拽了进来:“你不是要我穿吗,站外面干什么?你说吧,要我穿哪件?喜欢哪一件?”
他说着从随身的腰包里掏出从艾法头上摘下来的宝石,表示自己很有钱。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天痕站在满是陈列女装的绸缎铺子里, 也不敢多看,随手指了一件素雅的:“就、就那个吧……”
林金潼坦然自若地:“掌柜的,要这一件。”
林金潼这会儿穿着男装, 不过很快换了女装后, 绸缎铺掌柜的恍然大悟:“原来姑娘方才是女扮男装啊, 我就说这世上怎地还有这么漂亮的郎君。二位真是郎才女貌, 天生一对啊!”
天痕听得耳热,没有解释就掏出银子付钱了:“再来几件吧……”
他还想多听两句,这掌柜很会说话, 为了卖货无所不用其极,好话说尽,还问两人什么时候成亲。
林金潼指着天痕:“我们不成亲啊, 我成过亲了,他是我哥哥。”
掌柜张大的嘴一时尴尬万分, 天痕默不吭声地付钱, 带他离开绸缎铺。
“你说你成过亲, 什么时候的事?”天痕问他。
林金潼低头整理衣带,面色平静而天真:“燕京的时候, 王爷说娶我,便成了,我们喝过了交杯酒,还洞了房。”
天痕目光很难受:“金潼,那不叫成亲。”
“也算是吧,李煦和裴桓大哥成婚也不过是如此了,只不过我和王爷, 看得宾客要少一些罢了……”他低下头,“不过, 王爷现在是皇帝了,他娶了皇后,他便与我无关了。”
林金潼说罢,神色无波地伸手牵过他走,秋叶满地,此处离金陵已经很近了,回金陵不过几日。林金潼顾盼神飞,又生得唇红齿白,一路吸引了非常多的视线。
天痕只好遮住他的脸,不让旁人看去,就这么一路策马回了金陵。
“林公子,我家就在前面了。”天痕说,“你爷爷的事,我会让我父亲替你打听。”
“好,不过天痕哥哥,你为什么一会儿叫我林公子,这般见外,一会儿又喊我金潼了?”林金潼歪着头问他。
天痕一呆,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喊“金潼”之时,便是他忘却自己身份,也忘记林金潼其实是他主子的人这件事的时候。
可现在回金陵了,天痕是徐家子,是天子曾经的近卫军,他徐家是吃皇粮的,骤然间天痕就想起自己的身份来了,是该喊金潼公子的。
他抿唇不言,良久道:“你想……让我怎么叫你?”
林金潼笑道:“当然是金潼好,我们就如同兄弟一般,谁会喊自家弟弟叫公子?”
天痕没有笑,顺着他的话道:“是啊。”
他改了口:“金潼,到了,这就是我家。”
金陵深秋,落叶萧瑟,徐府门前修得并不气派,反而雅致寂静,银杏金黄地铺满在屋檐。门口小厮看见天痕时候,大吃一惊,急忙进府喊道:“天痕少爷回家了!!快去禀报夫人!!”
天痕瞥见宫里来的马车刚走,皱紧眉头,他忙挡在林金潼身前,神色严肃地问小厮:“那是宫里来人了?来所为何事?”
“是,少爷,宫里来了几位公公,是皇上派来的,封了咱们大夫人做诰命,给咱们老爷升了官!”小厮为他牵马,眉飞色舞地说着,又不免好奇地望着少爷背后牵着的“姑娘”,“对了,皇上好像还为少爷您赐了婚事。”
“赐婚?”天痕面色霎地一白,魂不守舍的样子,让林金潼见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四哥怎么给你赐婚了,你也要成亲啦?”
天痕冷硬着面容一声不吭,攥着林金潼的手腕,大步穿过后院马厩,直接往大堂走。
徐夫人已经听了下人来报,知道天痕回家了,穿上鞋急忙起身飞奔出来,朝他迎去:“儿啊,娘终于等到你回家了,娘等得好苦!方才宫里来的公公说,说你去大漠替皇上办差事去了,娘还在发愁,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没想到娘一想你,你就回来了!”
徐家乃武将世家,徐夫人亦然,她步伐矫健,一般人都追不上。她提着裙子豪迈地冲到天痕身前,眼泪流花了脸。
却见天痕面色复杂,有些动容,又有些焦躁,深黑的眉眼凌冽:“娘,陛下下旨为我赐婚,你刚刚接旨了么?”
“娘……替你接了,怎么?”徐夫人看他表情不对,说,“莫非你不想要这门亲事么?我想着,既然是陛下为你赐婚,你跟随陛下多年,陛下自然是最了解你的人了,那婚事又不是一般的高门,是卫国公府的嫡小姐,娘就替你接了旨……”
徐夫人说话小心翼翼,余光瞥见了林金潼。
说实话,林金潼比去年又长高了几分。他身为男性骨架小,但穿着女装则不然,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不少,肩头也要更宽。实在不大像女孩儿了。
不过落在豪迈的徐夫人眼里,没什么不对,她抬手擦擦眼泪,上下打量了金潼一番,高挑的身材,姣好的容颜,白皙的肤色,清澈干净的眼瞳。
“她”还牵着天痕的袖子。
徐夫人诧异:“天痕,这……莫非,你不愿接受赐婚,是因为……她?”
徐夫人缓缓抬手:“莫非,这就是你的心上人?”
“不是,夫人,我……”林金潼正要解释二人关系,自己性别,天痕陡然间握紧了他的手:“是。”
他没看金潼,只盯着母亲,下颌绷紧:“娘,他是我的心上人,我此生只愿娶他一人。”
“金潼,”天痕压低声音,“喊娘。”
林金潼不明所以,犹豫之时,天痕手指收紧,低声朝他,眼神极深:“可能听我一回?”
“好吧……”林金潼同意了,他面向徐夫人,听话地喊了一声:“娘。”
这对他而言并非什么难事,喊得顺理成章,语气自然亲切,笑容满面,顾盼神飞。
“哎?”徐夫人看林金潼的眼神突然就不一样了,转变成了看儿媳的,说:“小子你眼光不错,这儿媳不错,当真漂亮,可……”她又有些苦恼,“可现在圣旨已经接下了,要不然,你娶两个?卫国公府那边,又如何交代?”
“将圣旨给我。”天痕冷不丁伸手,抬头道,“宫里的马车刚走不远,我送回去。就当没这回事。”
徐夫人一脸不赞同:“圣旨怎么还能接了再还回去呢。”
“我说能就能,母亲,给我圣旨!皇上了解我,不会降罪于我。”他眉眼十分坚决,是万不肯要这门婚事。
林金潼也看出他方才之举,是不想接受平白无故的婚姻,为此特意出声帮腔:“娘,你放心好了,四……皇上不会为难天痕哥哥的。”
徐夫人道:“小姑娘,听你这话,你也是燕京人?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我叫林金潼,我不是燕京人,我是金陵人士,在燕京小住过一年。”
徐夫人眼睛一亮,就伸手亲切地将林金潼牵过去了:“林姑娘,你是金陵人士?你家中是做什么的,可还有人在?”
“娘!”天痕不免打断,“我们一路舟车劳顿,他很辛苦,需要休息,你就别问东问西的了,你想知道什么,儿子自然会告诉你。”
见他护短的样子,徐夫人就笑了,低声对金潼道:“小姑娘,我们天痕是真喜欢你啊。”
天痕别开脸去,没有说话。
一旁,下人急忙将圣旨呈来:“少爷,这便是赐婚的圣旨。”
天痕双手接过,揣在了怀里:“娘,我去送还圣旨,你不要为难金潼,别问他问题。”
接着,他隐秘地对金潼摇了摇头,林金潼仿佛能理解到他的意思,露出一个“放心吧”的眼神。
很快,圣旨被送了回去,接回圣旨的公公满脸惶恐诧异又愤怒,然而却不敢多言,谁不知道徐天痕将军跟随当今天子多年,是他最为重用的下属,徐家出兵抵挡藩王有大功,满门忠烈,各个都是大官。
如今裴将军被封了魏武王,徐将军回燕京后,最次也是个王侯。
公公只得客客气气地说:“既然如此,杂家就回去如实禀报圣上了。”
天痕骑在马背上,身段如竹,声音如常:“陛下那里,我会亲自回去请罪的,公公勿怪。”
接着,就急忙策马赶回徐府。
此时的徐府,徐老爷已经回来了,还有天痕的大哥徐昊也在,徐昊原金陵太守,现为南直隶总都督,掌管五十万大军!
徐老爷先是发了一通脾气:“天痕他怎么回事!圣旨是说退就能退的吗?多少岁的人了,他怎么能那么任性!”
“老爷,皇上那人,你也见过,待我们天痕多好啊,赐婚驳了就驳了呗,还真为此降罪不成?”
“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他李……他是长陵王,现在他是皇帝。当初来我们家谦卑亲和,现在他是天子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你没听过么?”别人不知也就罢了,他徐家铲除藩王,可是早有准备,说明李勍早就知道英王吴王会出兵。那表面谦卑恭良之人,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狼戾不仁。
徐老爷忧心忡忡。
徐昊插嘴:“父亲,依我之见,你写封奏疏给皇上,便说天痕已有一门亲事了,是提前为他说好的。想必皇上不会怪罪于弟弟。”
徐夫人:“是啊,再说我徐家有太祖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何惧也?而且天痕也有心上人了,已带回家来了,我带你去瞧一瞧?”
一家三口跑去看林金潼,林金潼此时已被徐府下人带回了小院,坐在房中大肆吃喝,手里逮着油黄的金陵烤鸭,吃得不顾形象。
徐老爷隔着门缝看:“这么能吃?”
徐夫人:“能吃是福!”
林金潼察觉到门外有人,默默将烤鸭放下了,换了个斯文的吃法。
徐老爷皱着眉:“有些像男人。”
徐夫人:“女子骨架大,好生养!咱们武将世家,就需要这样的儿媳妇!”
徐老爷默默观察了会儿,扭头:“你说是天痕从哪儿带回来的?”
徐夫人:“他含糊其辞,也没说清楚,就说在大漠替陛下办完差事带回来的,已经私定了终身,非她不娶。不过儿媳妇说了,她是金陵人士,这亲事说起来就更简单了。”
徐老爷:“……行行行,我这就去写奏疏,让人快马加鞭送到燕京。对了,儿媳妇叫什么?”
徐夫人:“姓林,名金潼。”
徐老爷点点头,不敢大意,回到书房后推敲着字句,写了一封奏疏。
“陛下,微臣次子天痕已与金陵林氏结亲,因此无法应允与卫国公府的赐婚,臣有愧于圣恩,请陛下收回旨意,降罪微臣。”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天痕哥哥, 你们这儿的金陵烤鸭真好吃,我已经吃两只了。”
天痕回家的时候,林金潼已经吃饱了, 抚着自己吃撑的肚皮。
因为天色已黑, 南方小院静悄悄的, 满庭月光, 而屋内烛火摇曳,拉长两人的影子。
天痕蹲身在他面前,是一个稍微需要仰头看他的姿势, 嗓音很柔和:“我刚回来,你在我家,我母亲和父亲可有为难你?”
林金潼摇头道:“没有啊, 方才他们偷偷来看了我,因为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父亲, 就只好装睡去了。”
烛光倒映在天痕深邃的眼眸中,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林金潼:“那我等会儿去找父亲, 让他帮你查证你家人的事,看你父亲这边是否还有家人在世。金潼, 若你不着急去塞北的话,你也在我家多住些时日,等过了冬天,我再带你去天山,可好?”
他眼神非常专注,专注得有些过分了,林金潼能感觉到一些, 当然了,他只会觉得天痕哥哥很喜欢自己, 至于是哪一种感情,他并不清楚,点头答应了:“不过,我还是要去塞北的,既然我留在你家,那我的身份就是假装你未过门的新娘子。唔,我都喊你娘叫娘了,我喊你爹的话……”
天痕听得心头破壳一般动摇,克制不住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着,心底有个虚幻而疯狂的想法。他压抑着低声说:“我爹……你若是想喊他爹的话,也可以这么称呼,我爹表面上严肃,其实不然,他很怕我娘的,小的时候,每次我爹罚我家法,我便会躲在娘的背后去,因为我知道她会护着我……”
他断断续续,说了不少孩提时期的事,林金潼听得入迷,脑中竟有这样的画面,好像徐大人夫妻,真成了他的父母。
若自己幼时,也是这样便好了。
“天痕哥哥,我假扮女子,替你挡了赐婚,可这事早晚会败露的。”林金潼突然问他,“到时等你找到心爱之人,便跟你父母亲坦白吧。”
天痕没应好或不好,睫毛垂着看不清神色。或许是林金潼笨得要死,让他实在难以忍受,最后说:“很晚了,金潼,你先歇息,我去找我爹。”天痕蹲在他面前许久,腿都麻了,一起身来,身体不受控地前倾。
他压在金潼身上,胸膛不要命地起伏跳动,难为情地闻着林金潼身上的味道。
林金潼拍了拍他的后背:“天痕哥哥,你还好吗?”
“嗯……只是腿软了。”天痕舍不得起来。
窗外,探头探脑的丫鬟见到这幕,大吃一惊,连忙跑到徐夫人房间禀报:“夫人!天痕少爷和那个姑娘,他们在……”
丫鬟在徐夫人耳边嘀嘀咕咕,徐夫人大喜过望:“你说真的?”
丫鬟:“真的!!我亲眼所见。”
徐夫人哎呀一声,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本来还很发愁,天痕都这个岁数了还不娶妻,还以为他在军营里染上了什么要不得的断袖癖好,没想到了。我家这小子还是很行的。”
徐夫人眉飞色舞地说:“哎,明日别让人去叫少爷起床,这么辛苦,晌午让人送些补汤给少爷,再送些滋阴的炖梨给少奶奶。”
丫鬟迟疑脸:“姑娘还没过门呢,夫人,叫小少奶奶么?”
徐夫人:“可不是早晚的事?儿媳妇都叫娘了,先这么叫着吧。”
书房。
“父亲,儿子想拜托您帮忙查一件事。”天痕站在父亲的书桌前,老实听父亲骂了自己的冲动后,提出了要求。
徐老爷问他:“何事?”
“想查一人,叫童敬,只知道是金陵人,年纪估摸四十岁上下。”
这不过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见他郑重拜托,徐老爷也点了头:“爹尽快让人帮你去查,对了,你退回圣旨,此事可大可小,不过你和那个姑娘,还是得早些完婚才是。”
天痕垂下头,含糊地揭过此事,便退了下去。
纵使徐大人感觉儿子心事重重,恐怕有事瞒着自己,也万万想不到,这“儿媳妇”是个男的,不仅是个男的,还是皇上的心尖尖!
若是知晓,怕是要举着尚方宝剑一路磕头到燕京。
如此,金潼便在金陵暂住了下来。从善如流地唤徐家人父母和兄长。
一家人都十分喜欢他,虽然徐老爷总是背地里嘀咕:“怎么越看越像个男子啊。”
但林金潼也不在意,王府那么多人他都瞒过去了,徐府人少些,他自觉也能顺畅瞒过去。不仅如此,他也沉浸其中,扮好了少奶奶这个角色。
即便是徐夫人跑来旁敲侧击,问她:“小潼,我一直想抱个孙女,我家老大呢,他媳妇生了三个都是儿子,因为我家家风关系,家里孩子都不让纳妾,所以就子嗣单薄。小潼,你是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林金潼没想过这种问题,于是回答:“都喜欢。”
徐夫人:“是,生男生女,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我这儿有个补身子的方子,这药汤对你身体很好的,你要不要喝一些?”
林金潼低头闻了闻药汤,如今精通医理的他,一下就嗅了出来:“娘,这方子是促使女子受孕的,我不能喝。”
徐夫人一脸尴尬:“哎呀你怎么一闻就闻出来了,好灵的鼻子,小潼,你还会医术呢?”
“是,我会医术,娘,你不用给我喝这种药,我心里有数。”林金潼倒是应对得泰然自若。
徐夫人也不知误会成了什么:“心里有数?那就好,那就妥了……”
没几日,徐大人查证的结果回来了,天痕走到金潼面前,犹豫地告诉他:“金潼,你家人的事,我已让人查了回来,说是……”
林金潼抬起头,目光希冀:“查到了么?可还有人活着?”
天痕沉默了下,林金潼见状,目光逐渐暗淡:“没有么……”
天痕定定地说:“来,我带你去。”
天痕带他去的地方乃是童家祖坟,在一处小山坡上,一株硕大的桑树底下,很是荒凉。
“这是你爷爷的坟,这是你奶奶的坟,”天痕指给他瞧,“你父亲下落不明后,你爷爷奶奶便一直留守在此,直到几年前过世。”
林金潼浑身冰冷地站着,深秋的冷风吹起地上枯叶,他不吭一声,弯腰捡起携带的香烛,以火折子点燃。
火苗在手心里飘忽不定,他的神色却黯然如灰。
倾其一生去寻找的东西,终究在手中流走了,仿佛是他注定的业力,如此冥顽不灵地缠着林金潼。
他在墓前做了三叩九拜的祭拜仪式,沉默不言地跪在两个坟墓前,磕得额头血红。
天痕忍不住将手放在他的额前,声音压抑:“金潼,别磕了。”
林金潼眼前一片雾气,不听话地继续,脸颊雪白,一行清泪落下,茫茫然地道:公众号梦白推文台“天痕哥哥,我没有见过我真正的爷爷奶奶,也没有见过我爹,你说,这世上真的有这些人么,还是只是我的臆想,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家人,对不对……”
“你不要这么想,”天痕为他痛心,跪坐在地将他揽入怀中,“他们都是你的家人,虽未曾相见,可泉下有知,必会庇佑着你。如今你在我家,我父母是你爹娘,我便是你的家人,你可依靠我一辈子,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林金潼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衫,他一直幻想着自己没有长大,幻想着还能找到家人,在家人的怀抱里撒娇、啼哭、任性,其实全是泡影。
他极力遏制住眼泪和声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天痕不善言辞,他不懂要说什么去安慰,只能去拥抱少年,如太阳去拥抱月亮,尽量使得自己温暖起来,才好让别人温暖。
桑树那巨大的影子笼罩在二人身上,树叶婆娑,良久。
随即,天痕带他去了下人查来的房屋,一座巷子里的老房子,说:“这是你家祖宅,其实你不是完全没有亲人在世的,还有的。”关于丁远山是他外公,丁苒是他姨母,此二人可能还活着,也很可能被李勍灭口一事,天痕暂且隐瞒了,牵着金潼到了贴着剥落春联的旧屋门前,他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里头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打开门来,妇人打扮十分朴素,年岁四十岁的模样,疑惑而有些惊讶的目光落在眼前两位衣着不凡的公子身上。
妇人问:“你们来找谁?”
天痕看了眼妇人,问:“夫人,就您一个人在家么,您丈夫童鞍不在么?”
“我丈夫?”说到这个,妇人的眼睛立马红了,有些不安地说:“你们认识我丈夫……?你们是、是官爷吧,我家的是不是没死?他是不是还活着?!”
天痕怔忪,妇人先迎二人进来,苦笑着说:“就半年前的战事,藩王造反,朝廷征兵,我家那个去参了军,后来就再也没回来了……”
一室静默。
林金潼突然出声,喊她:“您说的是我的叔叔,婶婶,我是叔叔的侄子,我叫金潼。”
妇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你、你……难道你是童敬的孩子?”
“是、是!”林金潼二话不说跪了下来,他额头本就血肉模糊,天痕哪里舍得让他磕头,伸手接住了他的脑袋,金潼可不听劝,硬是叩了一个。
妇人连忙弯腰将他扶起:“孩子啊,你真是……”她也是性情之人,泪水连连,“好孩子,若是我家那个,你叔叔见到你,不知该有多高兴啊。”
说着话间,门外,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娘,我回来了!”
林金潼和天痕双双扭头侧目去,那是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妇人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水痕,说:“大梁回来了啊,你快进来,这是你叔叔的儿子,是你的堂哥,快进来喊堂哥。”
那少年身材矮小,说是小孩其实也不为过,正背着重重的书笈,垂头丧气的模样,看见林金潼,有些腼腆和陌生地喊了一声:“堂哥……”
林金潼应了一声,将孩子牵到跟前来,笑着问:“你是大梁么,你在私塾念书?”
小孩点头:“是……我娘让我念书,考科举,出人头地,以后当大官。”
林金潼说:“你想做官么?”
小孩继续点点头,林金潼想了想便道:“那你好好念书,等你长大了,堂哥带你去燕京,让你做官,做大官。”
小孩十分天真地歪头问:“堂哥,你为何能让我做官?你是大官么?”
第六十八章
为免婶婶操劳, 林金潼没有答应留下吃饭。他留了一些银两给母子二人,并承诺会让人照顾他们母子。
“你留了一百两,正常花销也够几年了。”天痕带他回府, 两人慢慢走着, 并未骑马, “我也会让府上派人时常来照看着, 他们日后需要什么帮助,你都无需多虑。”
亲人骨肉重逢,林金潼当应高兴的。
不过, 听见叔叔死于战事,又高兴不起来。
“若是没有战争就好了,百姓无需从军, 不须厮杀。四海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犹如盛世一般……”林金潼兀自呢喃着, 想起在瑞王府的书斋, 李勍曾让他看过的书。他看不下去,李勍就在一旁手把手地教, 字字句句地解释。
那样的盛世是很难得的。
不过他相信李勍做了皇帝后,会有盛世的。毕竟他家四哥是心慈好善的仁义君子,是不可多得的明君。婶婶都说:“若非新皇帝带兵镇压了藩王,只怕会死更多人。现在总算是好了……天下太平了。”
天痕听的时候面无表情,眉心甚至微微拧起。
百姓们纯然不知,这祸事便是李勍挑起的。
李勍算准了每一步,步步为营, 周详策划每一死伤,自南直隶征集的兵力, 大约有十万之众将不复返,其详尽推演清晰明了,直至实际发生,与他推演结果无二,至此,行步如履云霄。
于是,李勍如愿以偿地做了个清白皇帝,天下无一人怀疑他得位不正,上至达官,下至百姓,更是交相称颂。
天痕回家后,从他爹这里看了一些公文。得知李勍登基后,动作很大,一方面派遣大臣接管藩王的势力,一方面提携项如海,并出兵施压、制衡了南部的岭南王势力,铲除了大部分对其政权不利的党羽,制定新的国策,特旨科举,选拔人才,颁布免除百姓赋税三年的政令。
桩桩件件,让所有人都意识到,李勍才是生而为治者!其所施之手段无不雷厉风行,犹如神灵游走,智谋高绝,毫无差错。
朝臣中原有不服者,以为长陵王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亦或是第二个李瞻的,都让他上位后的一套动作给吓一跳,这般凌厉手腕,连说梦话都不敢嘴他半句。
徐老爷还在悻悻然地拍胸:“还好爹足智多谋,那日快马加鞭让人送了奏疏给皇上,解释你的婚事,否则还真怕他借这个由头削咱们家……”
皇帝登基后对大功臣秋后算账的事并不罕见。
天痕闻言脸色一凝:“什么?爹你写了奏疏给皇上?!你写了什么?”
徐老爷:“我写,写你跟金陵林氏已结亲,所以不得不婉拒和卫国公府的赐婚,怎么?”
“你写了……金陵林氏?”天痕面色白了,怕是皇上一看见“林”字,就知道是谁了。
可徐老爷还不知他为何如此失态:“儿子你怎么吓成了这样,爹的奏疏有什么问题么?你媳妇不就是姓林么?写错字了?还是凌波的凌?”
“晚了……”天痕想去阻拦奏疏,可算一算,他闭上眼睛,“为时已晚,现在奏疏恐怕已经到宫里了,拦不住了。”
裴桓若在司礼监做事,兴许还能帮他拦住。可司礼监的总管太监叫黄柯,那是李勍身边最忠心的一条狗。
天痕是生怕此事为家里招来祸端,为今之计,只有他亲自带金潼回燕京了。
可他做不到……
他没法做到将金潼送回去给皇上。
天痕想了很久:“爹,您务必要让人在金陵另找一位林氏,若东厂来人……或陛下亲自来了,好有个准备。”
此时,徐大人的奏疏到了司礼监,禀笔太监批红后,正要呈报给李勍。
黄柯脚步匆匆,焦急地进了保和殿。
“陛下。”黄柯声音一颤,“塞北急报!”
李勍抬首,搁下手中毛笔,面色如常地擦了擦手:“韩元琅带李瞻出兵了?”
黄柯:“陛下真是料事如神!韩元琅当真在打着匡扶正义的称呼,在陕西肆意造谣陛下谋权篡位……”说着,黄柯突然掌嘴,“奴婢该死!”
“无妨,”李勍神色平淡,身上一席六爪金龙黑服大袖,袖口露出结实臂膀,嗓音低沉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初让韩元琅逃出去,朕就知晓会有这么一日。”
他抬首:“黄柯,命东厂将消息传出去,韩元琅俘虏先帝,朕要亲自领兵,御驾亲征,迎回先帝。”
李勍俨然就是那种纵观八方,一步似乎踏过十步之远的人,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间,甚至预知今日,提前将军事策写好,策马遥掷,派人送去前线!致使韩元琅溃败,节节失守!
但韩元琅战场经验丰富,及时下令撤退,从大同撤回了榆林,避免了一场恶战。
伤亡不算惨重,但元琅还是很心痛。
李瞻亦然,他生长与太平优渥,前半生虽然长在父权压制下,但生活十分富足,从未亲眼见过这样残酷的战争。
每日都有人在眼前死去,帐营里充斥着伤兵,断肢残骸、死气弥漫,李瞻不由红了眼眶,又吓得梦魇,浑浑噩噩地坐在床边,问元琅:“表哥……我不想让将士们上战场了,我也不想打仗了,有没有不打仗的方法?”
元琅赤/裸上身,腰腹裹着包扎的白布,胸膛健硕而呈现健康的麦色,他站在李瞻身前,声音很淡:“有,投降。你和我一起死,李勍才会放过将士们。”
李瞻闻言抬头,眼里充满绝望:“只有这个法子么?”
他忧心天下,却又毫无本领,甘愿牺牲自己,却不愿元琅也为此受伤。
李瞻说:“只有我死行么?你不要死。”
元琅嘴角弧度冰冷:“李勍害死了我爹娘,我的弟弟妹妹,我的所有家人,就算我与他同归于尽,也不可能投降。明敏,你要死了这条心。”
“对不起……”李瞻低下头,“可我……我想知道,为何你说是皇叔勾结丁远山篡位?”
他思来想去,都觉得无迹可寻。
李瞻:“那日是张师傅来找我,要我谋反……说舅舅也愿意支持我,可我不敢。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就突然败露了,好像是舅舅调兵到了幽州,被东厂探子察觉,我无法欺瞒父皇,便被打了个谋反之罪……表哥,你说是李勍的算计,他怎能连你爹和我张师傅的合谋都能算无遗策?”
“……这便是他的厉害之处。”若非亲耳听见,韩元琅也想不到竟有人心机深沉至此,诚然是血海深仇,也不得不承认李勍手段了得。
元琅每日咬着仇恨睡觉,如今浑身暴戾,将恨意拆碎入骨,压抑得极深。
李瞻甚至还天真地说:“李勍说,将永宁嫁给我。永宁妹妹当初也想嫁我,她想做我的皇后,李勍待永宁极好,若永宁妹妹真的嫁给我做夫人,我也不做皇帝了,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
元琅有时真的羡慕李瞻,到这种时候,还抱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背过身穿衣,冷漠地说:“你想娶就娶,你写一封书给李勍,说你要娶永宁,你看他答不答应,还是派兵来取你项上人头。”
李瞻一怔:“表哥,你不喜欢永宁了,将她让给我了吗?”
“我喜欢的从来不是永宁,是你太傻了。我喜欢的是金潼。”元琅转过身来看他,眼神里带着些许沉痛的怜悯,李瞻受了高压,本就烂漫好幻想的个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时常会说些胡话,像是有些要疯掉的前兆。元琅让军医来看过了,也摇摇头,开了些疏肝解郁的方子。
李瞻喃喃坐在床角:“永宁和金潼,不是一个人么……”
“从来都不是。金潼不过是假冒永宁,他男扮女装,他连女人都不是,”元琅不留情面地拆穿真相,“明敏,你后来见到的永宁,才是你自幼认识的永宁妹妹。”
李瞻突然抬头,瞳孔痛苦地圆睁:“金潼不是永宁,那他会不会有危险?李勍会不会杀了他,会不会……”
“明敏……”元琅双手撑在他的肩头,双眸认真,“他不会有事的,李煦会好好保护他的。”
“表哥,”李瞻怔然片刻,竟哇地一声哭出来,他就像小孩子一样,抱住元琅的腰,“我想回家,不想死人,想要父皇母后都活着,金潼也好好的,舅舅和张师傅,舅母和元昭,他们都好好的……”
元琅比他还难过,只是不肯哭,眼角红了大片,憎恨而狰着五官,李瞻触碰到他的伤口处,他也并未察觉,手掌攥成拳,手背青筋暴起地跳动。
他不能告诉李瞻,是骗他的。
金潼已经死了……
他在云鹤门受辱的时候,亲耳听见,丁远山派遣了几个义子去刺杀林金潼,因为认为金潼是李勍的男宠。
是他亲耳听见的!
“长陵王承诺过要娶丁苒姑娘,日后登基,立咱们姑娘为后。竟然在家里豢养男宠!”
“听说男宠平日做女子打扮呢,出入他的寝室。”
“丁苒姑娘对长陵王多赤忱的一片爱意啊,谁要娶她都不肯,只眼巴巴嫁给长陵王。”
“竟然养男宠,啧啧,这个李勍……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替咱们姑娘寒心!义父这样帮他,他却忘恩负义!”
“幸好被咱们发现了,义父派梓轩带人去城外埋伏,今晚就将他杀之后快!哈哈哈哈!!”
那猖狂笑声落在元琅耳中,无比刺耳。
金潼,金潼……元琅疯狂挣脱铁链,挣脱得手腕血肉模糊,手骨断裂,又被人发觉,重新将他捆住,用铁器抽打他的脸:“韩小侯爷,现在还不到放你的时候,我义父当年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前被你爹杀了,现在也要轮到你。你是韩肃最疼爱的儿子,要留你的活口到你爹自取灭亡的那一日。”
元琅又痛又绝望,恨不得自己替父亲去死,替金潼去死。
后来他又听那些人说,丁梓轩为了杀林金潼,双双坠崖了。
“林金潼竟然会武,杀了咱们好几个弟兄。只有梓亭一个人活着回来了。”
“梓轩竟然被一个男人养的兔子玩意儿致使同归于尽,真是丢脸丢尽。”
元琅也不记得那时是怎么忍耐下去的。
被日复一日的仇恨折磨着,卧薪尝胆,终于得救。又亲眼看见父亲被吴王斩首,吴王舔着血在人群里哈哈大笑。
元琅发着抖。
父亲的得力干将将他带走:“小侯爷!您还活着!侯爷生前交代过,让我们带你回塞北,塞北还有六十万将士受您差遣,快走吧,燕京要变天了,已无力挽回……”
良久,元琅注视着皇城,摇头:“不,我还不能回去,要带表弟一起走。”
表弟是这世上,他唯一仅存的亲人了。
可如今,锦衣玉食长大的少年天子,已有些疯癫,侧卧窄小而硬邦邦的床榻,身体蜷缩着,低声梦呓:“表哥,等战争结束了……我把皇位给你吧,我要娶金潼。”
“表哥不要你的皇位。”元琅自言自语,眼睛黑沉沉的,而没有生机。
他从来对权力都没有兴趣。
李瞻仍在喃喃:“表哥……表哥对我最好了,天下,给你,金潼,我也愿意分你一半。”
“表哥不和你分。”元琅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雪白长弓,形如弯月,是林金潼留给他的遗物,是他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
若有来世,他想金潼是他一个人的。
远离权力纷争,仗剑策马走天涯,翻滚在草浪里,倒映在湖泊里。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林金潼一回去, 徐夫人便看见他额头的伤,忙喊了府医来处理:“这额头是怎么了?磕的?天痕,今日你们是去了寺庙?怎么磕成这样, 看得人心疼, 都破相了。小潼, 疼不疼啊?”
徐夫人一脸心疼作不得假, 林金潼发自内心地升起一股暖流,说:“娘,不疼的, 是我自己磕的。”
“天痕!”徐夫人以为是意外,“你怎么不保护好小潼?”
“不是、母亲,我……”天痕踌躇了下, 认了,“是儿子的错, 没有保护好金潼。”
林金潼在一旁出声:“娘, 不能怪天痕哥哥。我是个孤儿, 他带我回金陵,是为了帮我找家人。今日我回家了, 又见到了亲人,才会如此。”
“这……”徐夫人一时错愕,旋即坐在金潼身边,将他的手牵住,“小潼,之前都没听你说这些,你受苦了。不过以后, 你嫁到我们家,你放心, 娘一定将你视如己出!”说完竟又伸手去抱他。
“母亲——”天痕拉开她,“你别抱他。”
男女授受不亲!
“我抱一下儿媳妇怎么了?”徐夫人握着金潼的肩膀,无比认真地道,“打算和我们天痕什么时候成亲?娘去庙里让主持给你们择个良辰吉日!”
天痕从林金潼肩头拨开她的手,说:“这事不着急。”
徐夫人:“怎么不急啊,徐天痕,娘还想抱孙子!”
天痕默不吭声拉着金潼走了。
金陵已快入冬了,寒风萧索,霜气横秋。
林金潼寒疾已愈,不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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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穿得依旧单薄,天痕为他披上披风,低声道:“母亲是开玩笑的,金潼,你不要在意她的话。”
“你母亲说,将我视如己出的时候,我想倘若真的嫁到你家也挺好的。”林金潼说。
天痕心跳漏一拍,抬眼不定地注视他。
但林金潼显然只是向往他的家庭而已,托着腮说:“不过,你早晚会成亲,会有喜欢的女子,我也帮不了你太久。也没法真的当你家的孩子。”说完他朝天痕一笑,“不如我们明日就上街去瞧瞧,万一就碰上合适的了呢?”
金陵水土好,养的都是婉约的女子。
天痕没接话。
林金潼说:“今日路上我就看见了不少,我觉得你父亲大概会喜欢。”
“我父亲喜欢……有何用,我又不喜欢。”天痕低下头来说。
“那是因为你没有仔细看。”林金潼说,“走吧!我们上街去。”
天痕没有拒绝,依了他,两人从秦淮河畔坐上船,林金潼指着弹琵琶的歌女:“她就很漂亮。”
天痕说:“这是瘦马。”
林金潼:“瘦马不能娶回家么?”
天痕:“……也不是不行,只是有损家风。”
林金潼:“那你喜不喜欢?”
天痕摇头,还是看着他。
林金潼倒是不着急,继续左顾右盼地帮他物色:“那我们再看看,哎,那个呢!”他拉扯天痕的胳膊,“穿红衣裳的。”
天痕扫一眼就撤回目光:“不太好。”
金潼又说:“那个那个!”
天痕飞快答:“太矮了。”
林金潼:“你看都不看就说矮!不矮了!”
天痕扭头:“我看了。”
林金潼:“那你看认真点!”
天痕:“看认真了,不好看。”
一路上他都在说不字,金潼虽然叹息,却没有埋怨:“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天痕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看了一天也没结果,日暮降临,天痕说:“不看了,带你去吃油酥烧饼。”
林金潼果然被吸引:“油酥烧饼又是什么好吃的?”
翌日,林金潼不知从哪里听说鸡鸣寺求姻缘很灵,带着他去拜菩萨,顺便抽个签。
天痕抽了个下下签,捂着没让金潼看,解签师父看看签文,又看看他,道:“施主情缘坎坷,所欢之人眼前可得,而不能近之,愿施主早些释怀,方遇良缘。”
天痕听后愣了片刻,沉默地添了香油钱,将签文一起放入了功德箱。
“你也去抽一个。”他让林金潼也去,林金潼摇头:“不要了吧,我无所求。”
一旁,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人都有所求,施主怎会没有?”
林金潼扭头看去,是个五六十岁穿着灰色僧袍的师父。
林金潼双手合十,朝他施礼:“师父,我确实心无所求。”
那和尚温和地凝视他片刻,说:“你六根清净,心无旁骛,是出家的好苗子。不过一意孤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故此,会撞得头破血流。”和尚意有所指地看着他额头包扎的伤口道。
林金潼误解其意,不得要领地回答:“虽然我头破血流,可是我不觉得疼。”
和尚淡淡一笑,说:“时候未到。”
林金潼带着天痕离开了。
“这些和尚说话,我从来都听不懂,什么叫时候未到?”
天痕好像听懂了,突然问他:“你想回燕京么?”
林金潼顿了一下,说:“我不想。”
天痕低头找到他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光明磊落而干净,确认他似乎真的不想,又听他道:“若元琅还活着,我可能会回去。”
可元琅生死不明,听说极可能是被叛贼吴王给杀了。
而吴王英王又让李勍砍头了,林金潼连报仇都找不到人,故此他认为自己没有仇恨,亦无所求。
说完,林金潼又想起来:“对了,我的猫还在李煦那里,不过……黄姑娘喜欢小动物,想必小白过得很好,我也不必去讨要回来了。”
天痕听他喃喃,说:“你喜欢的话,我们也可以养一只的。”
林金潼摆摆手:“小动物是牵挂。我四海为家,日后行走江湖,我不能要牵挂。”
天痕停下脚步:“你要离开金陵么,去哪儿。”
“嗯,”金潼点点头,回首望向黑色山巅,目光放空,“不知去哪儿,先去塞北采药,再纵横山河,走遍天涯。”
山长水远,好像没有地方是他的归宿。
两人离开鸡鸣寺时,暗处树荫站着一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林金潼和徐天痕。
鸡鸣寺后山山脚,一处再普通不过的房屋内。
黑灯瞎火,昏暗中,一股浓烈病气弥漫。
床榻上正躺着个闭着双目、裹着厚重被褥的中年男子,他脸色浮肿苍白,竟是大难不死的丁远山。
“义父,我肯定那人就是李勍的男宠!我认得他!当日不知他武功高强,出手便杀了我弟兄几人,我侥幸逃命,我这拇指便是因他而断!他身边之人是徐天痕,李勍的走狗,错不了!”
丁远山没有吱声,他瞧着已是病入膏肓,脸色苍白,躺着不能动弹。
“李勍的男宠?那不就是此人么!”说话者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陈旧的通缉令,“此前从锦衣卫那里截取的情报,李勍身边的少年,便是杀了岭南王世子,又从众多高手手里逃脱的林少侠。此人符合之前对林纵弟子的推断,这少年既是杀我们弟兄的仇人,又是林纵的弟子,林纵带走的血经下落不明多年,一定在他身上!”
丁远山看着那张破损的通缉令,目光竟然凝固了,嘴唇哆嗦着,而说不出话。
他身边是他收养的几位义子。
义子们已经照顾这样的丁远山有一段时日了。他们终日东躲西藏,最后躲在了金陵。
丁远山助李勍夺取帝位后,帮他暗中铲除一系列的不安定因素。
后被李勍派东厂太监暗杀,丁远山逃得一命,却中了奇毒,身体犹如一块寒冰,连舌头都僵了,说不出一句话。
听见义子们商量怎么引开徐天痕,埋伏林少侠,丁远山手指发颤,两个字“住手”,却都无法出口。
无关其他,只因丁远山是第一次瞧见这张通缉令。
画上的少年,长得太像他的女儿丁晴了……
徐府。
徐老爷的书房,天痕进门后,便觉气氛不同寻常,徐老爷坐在椅子上审视他,问:“天痕,你跟爹说清楚,到底为什么要找另一个金陵林氏?林金潼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你言东厂会来人?甚至是陛下亲自前来?”
“父亲……既然找到便好,”天痕没有解释金潼是谁,“我会带他离开,他不能再待在金陵了。”
徐老爷看着儿子良久,心底有一丝猜测,严肃道:“皇上御驾亲征了,为父的奏疏,兴许他并未来得及看。”
“……皇上御驾亲征?”天痕神色一愕。
“是,军令已经下了,说韩肃之子掳走先帝,皇上御驾亲征是为迎回先帝。”徐老爷心知肚明,恐怕是为了将李瞻和韩元琅一起灭口。
他说:“镇北侯一死,现在京中根本没有几个可用的大将,魏武王要留守燕京,陛下军令,让你哥带兵出征。”
天痕闻言:“兄长要出征?这怎么能行!他还有旧伤!”
“你兄长能征惯战,韩元琅区区小将,怎奈他何?”徐老爷对儿子道,“若为父那封奏疏真的有问题,你现在入京,将奏疏调包,兴许还来得及。”
*
几天了,林金潼额头的伤还不见好。
“为何皮外伤好得这么慢,是府医给你上错药了么?”天痕感到奇怪,为他拆了包扎,看见他的仍然血红的伤口,心疼地清理,重新撒上金疮药,再细心地包扎好。
天痕也突然想起:“之前那什说,你中了其他的毒,让我切记不要让你受外伤。”他目光一凝,“金潼,你中了什么毒?”
皮外伤折腾几日都是如此,若是刀子划上一道那还了得。
“不是什么毒,”林金潼不怎么觉得疼,所以天痕给他上药他也没吭声,歪着头说,“我寒疾痊愈后,就有这个毛病了,伤口不容易结痂,所以我才一直跟你说,我要去天山采一味叫白头草的药。”
“天山……”
天山在蒙古,要跨过榆林,而榆林正在打仗,韩元琅的前线军队就驻扎在此,天痕立马说,“你不能去,我去替你采。”
“你都不认得几味草药,你怎么替我采啊?”林金潼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是很在意这种外伤。
“我可以认得的,你告诉我那味药材的样子,气味,我定替你寻来!”
等采了药,天痕要替兄长挂帅,他不想让林金潼靠近战区。
马上进入冬天了,军事对抗可能不会太过频繁,极有可能会爆发几次冲突,战争会持续到明年、甚至更久,直到敌军节节败退,军粮不足。
他替金潼采来药治病,一切还来得及。
此事刻不容缓,离开前,天痕交代林金潼,让他留在金陵好好过冬,哪里也不要去,翌日便跟随徐昊的大军出发北上了。
第七十章
天痕离开那日是冬至。林金潼只听说他是奉命去平乱, 刚巧会途径天山。
所以天痕的理由也很充分:“我带这么多人去给你采药,再随便让人快马加鞭给你送回来,何须你自己去?”
至于平什么乱, 林金潼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是不知道的。
他如往日一般, 隔三差五去探望小堂弟童大梁, 不过这日不同的是, 路上遇到了埋伏。
一连经过好几个设计的机关,林金潼耳朵轻动,听出附近暗中躲藏了五个人, 有树后的,有树上的,约莫都是身材魁梧的习武之人, 是一些个中高手。
不大可能是土匪。
每次他绕开机关,便能听见失落抽气声:“他怎么又避开了?”
“这么想抓我么?”
为了不让大伙失望, 也弄清楚这些人冲什么而来, 林金潼故意踩了个坑, 掉进一个约莫一丈深的深洞里。
在他落下瞬间,立刻有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封住他的退路。
林金潼仰头,望见几个大汉站在洞口盯着自己。
林金潼表情疑惑:“无冤无仇,几位兄台为何设计抓我?”
“无冤无仇?好一个无冤无仇,姓林的!当日断指之仇还没报呢!”其中一人突然伸出一个手掌,四根手指。
林金潼歪头瞧了一会儿:“我不认识你,我平素只杀人,不伤人。你的拇指是因我而断的么, 何时?”
那人暴怒:“去年冬月!燕京城外,你竟然敢忘!”
林金潼:“哦……”
他其实想起来了。
丁梓轩的同伙们, 是被派来杀害自己的。当时有一个逃命逃得最快,看见自己出手瞬间,这人似乎只上来过了一招就连忙跑了。
他轻轻皱眉,这么说,他们是四叔的人了?
可林金潼打量几人身上破破烂烂,显然过得十分拮据的穿着,绝无可能是李勍的人。
如今李勍称帝,那替他做事的人,怎么也不该沦落至此,而是应该加官进爵才对吧。
林金潼仰头朝着洞口光亮,问:“不好意思我想不起来了,兄台,你们老大是谁?说出来我兴许能知道。”
“这小子在套我们话,别被他套话了。”
“林少侠,”一个长脸出声,“你是林纵的弟子吧,那血经可在你身上?”
林金潼瞳孔微缩,语气无波道:“林纵是谁?血经又是什么?”
林纵是他师父,可血经是什么,林金潼当真不知。
因为师父留给他的藏宝图,就真的只是一张羊皮纸而已。
原来是冲此物来的么?
那就更不可能是李勍的人了,因为林金潼早就把藏宝图留给李勍了。
心里迷烟散去,他就知晓不是四叔派人暗杀自己。
“大哥,甭跟这小子废话,我看他狡猾得很,把他迷晕了带回去拷问!不信他不开口!”
林金潼也正有此意,所以迷烟朝他一吹,他从善如流地就倒在地上。
直到几人废力用钩绳将他带上去,塞进麻袋,一路颠簸,不知往何处去了。
约莫两炷香后,几人停了下来。
林金潼在麻袋里睁开眼,感觉被摔在了地上,他也一动不动,暗自听着几人交流。
交流半天,林金潼听懂了几分。原来他们不仅不是李勍的人,还与之有仇。
“咱们苒姑娘才嫁给李勍做皇后几日啊,就病逝了,这个伪君子!说替丁家平反,平反是平反了,也灭口了。”
“只要找到三本血经,咱们用那些钱去招兵买马,重振门派,定能将那暴君覆灭!”
“义父,我们已将林纵弟子抓住,但凭义父发配。”
黑暗之中,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丁远山拼尽全力摇头阻止,没想到长脸直接出声:“义父好像在说,等搜到血经下落,就杀了他。”
丁远山愤怒地睁大双眼。
林金潼听不下去了,扒拉开麻袋:“你们门派是被皇帝给灭的么?”
“你们还认识……皇后?”
众人不约而同地一震,为他突如其来钻出麻袋的清醒而感到迷惑:“你、你怎么突然自己……”
林金潼不甚在意:“你们绑的我手有点酸了。”
他慢慢起身,活动手腕,在人冲上来之际,身手快至残影一般点了穴。
很快就将在场七人全部定住。
林金潼看了一眼病榻上的中年男人,他身上正散发着丝丝寒气,仿佛冻僵了般裹在厚被褥里,与自己之前的寒疾有些相似,却要更加严重。
林金潼忽略心底的那一丝熟悉感。
先问:“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谁回答的快,我就放他走。”
话音落时,七人间无人出声。
林金潼抽出袖尖薄如蝉翼的软刀,冷冰冰地比划在一人脸上:“我只问一次。”
“我、我说!”
先开口的是声称有断指之仇的细眼,看来林金潼那日杀人不眨眼的模样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忙不迭道:“我们门派确是被当今皇帝李勍给灭的!”
“皇后便是咱们掌门的女儿丁苒。”
林金潼表情稍稍一愣,又问:“那你们掌门是谁?”
“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我们掌门是丁远山丁大将军。”
林金潼猛地回头看向病榻上的中年男人,视线凝固,停顿许久。
“……那是你们掌门么。”他问。
“是、是的!那便是我们云鹤门的掌门,我等的义父。”
林金潼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一步,为求看得更清楚:“丁远山……可是,被抄家的那个丁远山,丁大将军。”
“正是,小兄弟也听过将军的大名?”
林金潼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那显出老态的中年男人,又说:“丁远山有几个女儿,其中一个叫丁婉,又一个叫丁晴。”
长脸越听越奇怪:“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娘叫丁晴。”林金潼声音微颤地说,“你们的义父是我的外公。”
他蹲了下来,尝试地靠近丁远山的皮肤,一股寒冰般的冷气袭来。
丁远山睁着眼睛,却又无法说话,只能死死盯着林金潼,好似有许多话要问。
林金潼抬首,不顾几人震惊,又问:“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也是……是皇上做的?”
……
“对!都是李勍干的!”
很快,在丁远山的几位义子口中,李勍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忘恩负义的逆臣贼子。
“当初李勍虎落平阳,被发配大漠,若无我义父相助,哪能有他今日?”
“李勍登基称帝后,就辜恩背义对我义父下手,实在可恨!”
“连苒姑娘也死了,嫁给他不过五日,五日而已!”
说起来却是忘记了,若非瑞王出手相救,丁家老小早就一个不剩下九泉了。
林金潼问:“那当初在燕京城外,你们来杀我,是谁的命令?”
提到这个,几人却是诡异地沉默了。
林金潼指着细眼:“你当日在,你说。”
那细眼道:“是……长陵王指使的。”
林金潼:“为何杀我?”
那细眼眼睛一转道:“自是因为你是林纵弟子,而传闻血经就在你身上。”
林金潼垂了垂眼,心里有自己的了断,半晌问:“血经为何物?”
“张三丰的血经有三本,前朝亡朝之际,将巨大财宝藏匿,听闻这藏宝图就藏在三本血经之中。你当真不知?”
林金潼说:“我不知道,我师父从未与我说过此事。”
他就此揭过这个话题,为丁远山把脉:“我……外公,他为何会中寒毒?”
林金潼自己是泡过寒潭才患的寒疾,而丁远山所中的,俨然是一种阴寒的掌法,直接震碎了五脏六腑,又大难不死,便落得如此下场,表面犹如中风,无法动弹、不能言语,却又要承受更深层次的寒冷。
据林金潼所知,四叔身边的高手,没有一人修炼这样的毒掌。
长脸说:“是东厂之人所为。”
林金潼没有出声,只是闭目为丁远山细心诊脉。
长脸见状道:“小兄弟……你还会医术?”
“只懂皮毛,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救外公,”林金潼低头对上丁远山似有千言万语的眼睛,收回诊脉的手,问一旁索要,“给我纸笔。”
很快纸笔到了手上,林金潼匆匆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笺,折起来交给他们:“你们谁轻功好,动作快,去一趟衡阳鹿鸣观,找黄秋炀黄道长,让他速来金陵,为外公医治。”
“黄秋炀?不就是那个医圣石东壁的徒弟么,他可是皇帝的人!”
“不妥,这风险太大,万一黄秋炀暗中给皇帝通风报信,咱们必死无疑!”
林金潼解释:“他不是皇帝的人,他是我的师兄。看见我的信,他一定会来的。医者仁心,救人一命才是他的立场。”
林金潼交代完这些,天色已晚,他看了眼天色,给几人解了穴,并道:“要解外公身上寒毒,必须要一样药材,明日寅时我便去采药。此药难寻,路途遥远,需至少三个月的行程。”林金潼计算了一番,“明年三月后,若你们已不在此地,每月的一日和十五日,劳烦几位,来鸡鸣寺与我相见。”
林金潼留了一些银子:“要买上好的炭,冬天来了,这寒毒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几位每日需给外公换汤婆子,三个时辰换一次,越多越好,再需多一些的炭盆。”
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要说的了,离开得很干脆,又回头看了丁远山一眼。
丁远山的千言万语,终究是一字未言。
回到徐府,林金潼只来得及给徐夫人留了一封信,他是天不亮出发的,骑的是徐家马厩里的一匹汗血马,耐力和速度均为顶尖。
林金潼几乎不太睡觉,除了必要时停下,余下时间都在赶路。
腊月寒冬,连绵的雪原上,伫立一座巍峨壮阔的奇峰。
整座峰峦盖雪,眼前苍茫一片,大雪弥漫。
天山山脚附近,驻扎了几座营帐,插着鲜红的朝廷之旗,约有百来人身着甲胄,外披厚重皮毛,在寒风里挨着冻。为首者手里端着一把西洋望远镜,正朝四周望去。
营帐之中,士兵们烤着火,犯着哆嗦,有些怨声载道。
“几个月了,这里只有一些寻常牧民经过,陛下将我们派遣此处,不去打仗,就为了守株待兔抓个人?”
“圣旨的原话是,让我们驻扎此地,将所有试图上山采药者查缉,但不得伤害,不论老少……凡是上山采药者,均带回去问话。可这山上的药草都让陛下派人来采秃了,是要抓谁?”
言语间,外面盯梢的士兵掀开了营帐,高声道:“终于有人来了!一个人,骑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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