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元琅正准备走, “表哥,”李瞻却突然将他喊住,“表哥, 你喂我喝药。”
元琅:“晚了, 我不喂了。”
李瞻虚弱的声音朝一旁道:“你们都下去。”
一旁宫人、太医, 纷纷退下去, 只剩下元琅在弥漫药气的殿中。
元琅到底是关切他的,端起药碗:“既然你要我喂,那我就喂你好了, 张嘴,喝药。”
李瞻却摇摇头:“表哥,我有话……同你说。”
元琅:“什么事?”
李瞻眼眸黑白分明, 清澈带水,却有些忧愁之意:“你不要与我争永宁妹妹。”
元琅疑惑脸:“永宁妹妹?哪个女的, 我争什么争, 你说什么胡话。”
李瞻默了一下, 说:“永宁妹妹,就是林姑娘。”
“他叫林金潼, 不叫林永宁,你连他真名都不知道啊?”元琅嘲笑他,“看来他很不喜欢你。”
“表哥,是你错了。林姑娘不是侯府表小姐,她……她是永宁郡主。”
“?”
元琅:“什么郡主?你在说些什么。”
“永宁……”李瞻有气无力,“罢了,总之, 你不能碰她。她是我的,这世上, 也只有我能护她。”
元琅搁下药碗:“那你自己喝药吧。”
说起来,他已是许久未见金潼了,李瞻病了,瞧着说的是胡话,然而却分外叫他在意。
林金潼,永宁郡主……
他打算回去仔细问问,然而元琅一出宫,就看见有贼人当街抢劫。
一个老太哭天抢地地喊:“有贼啊!捉贼啊!”
元琅心怀正义,最是见不得这种事,二话不说追了上去:“站住!”那小贼左藏右避,竟狡猾将他引入一片陌生胡同。京中胡同最是繁多冗杂,千转百折,元琅不觉间已迷失方向。
狭窄胡同中,突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向他罩去!
——他中埋伏了。
元琅眼疾手快地抽出腰间软刀,身体一拧轻巧地在墙上蹿起,空中反手挥刀,一刀飞快,只余残影,连割两喉。
但已有十名蒙面人围住他。
元琅紧握着血滴的长刀,狭目如刀:“是谁派你们来的?”
这些人却言少行多,动作迅疾,且四周还隐藏着弓箭手。元琅突然听到弓弦震响,本能地侧身,一枝泛绿的毒箭险些削去他的面颊!
他们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置自己于死地。想到此,元琅内心一沉,这必是与蔡良之事有关,幕后的大人物对他出手了。
元琅身形闪转腾挪,与这些高手交锋。他曾从北蛮子的铁蹄下幸存,可眼下来的全是高手……
他身形飘忽,刀法威猛。银光闪闪的刀锋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的刀法犹如飞瀑直下,每次寒光一现,便有敌人应声而倒。
但这些蒙面人明显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各执一端,渐渐将元琅逼入了绝地。元琅虽武功高强,但对手众多,难免有所疏忽。在一个瞬间,他的腰间被一刀划过,绯红朝服被浸成了深红。
元琅却面不改色,哼都没有哼出一声,反而将软刀舞得更快,连收几条人命,骤然肋骨又是一剑刺入,他低声闷哼……不知身上积累了多少伤口,元琅感到力量渐失,他知道,面对这么多的高手,他独力难支。
正当他即将丧命之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手中的长剑宛如流星赶月,飞快将元琅身边的敌人逐一击退。
“走!”来人仍是蒙面,却并不恋战,且轻功高强,一把将元琅扛起。
元琅虽因失血而晕眩,颤抖问他:“你是谁,为何救我?”
来人并不回答,将元琅丢回镇北侯府,仗着轻功好,点地自飞檐起,于一暗处撕下面罩。
正是裴桓。
裴桓换了身衣服,折返长陵王府。
“王爷……”他面色泛白,撞入房中,身形有些不稳。
“裴桓,你受伤了?”李勍见状当即站起,“是韩元琅受了曹康的埋伏?”
“是……属下为了救韩元琅,不小心中了一刀。”裴桓气息摇晃,李勍立刻道:“天痕,去瑞王府!将黄道长请来!”
黄道长便是衡阳鹿鸣观的黄秋炀,医仙石东壁的徒弟,李勍为了治疗林金潼的寒疾,让天痕从金陵回来时,带话将他请来的。
黄道长来了七八日,在瑞王府中住下,连着改了瑞王的药方,又前去替林金潼把脉。
林金潼喝了几天药,问他:“道长,我的武功还能恢复吗?”
黄道长叹息:“若是我师父还在,那便好了。你这寒疾,我实在有些束手无策,只能缓解,而不能根治。”
林金潼:“道长,你师父何许人也?”
“我师父么,大名鼎鼎的神医石东壁,东壁先生,你可听说过?”
林金潼“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东壁先生的徒弟啊,我认识他啊。”
黄道长捋须浅笑:“是了,世上应当无人不知东壁先生的大名。”
林金潼:“不过他不肯教我医术,说我没有天赋。想来你应该很有天赋吧。”
黄道长表情一怔:“他不肯教你医术?你见过我师父??”
“是啊,刚刚不是说了么,我认识他。”
黄道长:“…………”
黄道长一时惊诧,又惊又喜地握着他的肩膀:“我师父十几年前就逍遥游去了,你这般年纪,何曾见他!在何处,何时?他还活着?!”
“四年多以前,塞北。”林金潼如实说了,“当时他还活着,不过……他说自己也活不长久了,想寻个清净之地埋了。”
黄道长扼腕长叹:“你若是学了我师父的医术,想必还能自救!”
“但他却说,我非医道中人,无缘此学。”林金潼说,“我看了他写的医书,可是我学不会。”
那时为了给师父解毒,林金潼熬夜挑灯将东壁先生房中的医书翻出来都看了,但他根本不解其意。
黄道长想了想,道:“你身上可有我师父的医书?”
“当然没有。”
黄道长又是一声叹息:“若是有的话,让我亲眼看看,兴许能从中找到解你寒疾的法子。”
林金潼却问:“你看了医书,就能治好我的病,让我恢复武功么?”
“这也不一定,只是……好歹有个法子,你寒疾不解,内力则无法催动。”
“哦,那我,试试看?”林金潼开始回忆石东壁的医书内容。
时隔四年……
又是他不感兴趣的内容,记忆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试试看?”黄道长还没理解他话里含义,门外传来焦急的脚步声,甚至未曾敲门,直接破门而入:“黄道长!”
林金潼抬眸:“天痕哥哥!”
天痕朝他一点头,却没行礼打招呼,催促喊黄道长:“你速随我去长陵王府,有人受伤了。”
黄道长当即起身,林金潼也急了:“四叔受伤了?”
“不是王爷,是裴桓。”天痕没有多说,把黄道长夹在腋下就跳屋顶走了。
黄道长癫狂大叫:“你们一个个,都不把我当人看吗!”
林金潼也连忙出府,来不及备马,他从马厩牵出小玉,不听下人阻拦,从侧门朝长陵王府狂奔而去。
此时,镇北侯府。
“元琅,我的儿。”侯夫人正在大哭,儿元琅面色苍白如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怎么上个早朝回来,就成了这样!”侯夫人眼泪不止,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房门端出去。
“母亲。”元昭安慰她,“大哥能挺过来的。”
整个侯府如丧考妣,韩肃亲自将张院判从宫中请了出来,一向铁面无私的镇北侯,竟然眼眶湿润,用恳切的语气道:“张太医!你快,快救救我儿。”
张太医连忙蹲下,看见韩元琅气息衰弱地倒在病床上的模样,好生诧异。
方才这小侯爷还在东宫给太子喂药呢。
这才几个时辰,怎么就成了这样?他忙搭脉诊断,检查刀伤,面色是越来越难看:“侯爷……令公子身中数剑,且这些剑带着倒刺,令公子的内脏也……”他不忍多说,沉声道,“下官,当竭尽全力而为。请下人取来烈酒。”
侯府府兵在大街小巷四处巡逻,一旦看见有可疑之人,立刻缉拿。
然而元琅遇刺的胡同之中,早已被东厂的人收拾干净。
皇宫,内廷。
小太监附耳对曹康说了几句话,曹康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竟反手将干儿子打在地上:“废物!都是废物!十几个人,灭不掉一个二十岁的黄毛小子!黄柯!你……”曹康跌坐在太师椅上,眼眸涣散。
又猛地凄冽森冷起来。
“韩元琅和成王,必须死一个。”
被他打在地上,捂着脸的小太监黄柯,面露委屈之色,眼底却一派寒冷,趴在干爹脚下,细声软语道:“干爹息怒,儿子有一法子,能让成王今晚就死。”
张院判在镇北侯府为韩元琅诊疗重伤,侯府上下焦灼如焚。
长陵王府,裴桓的伤势不重,在黄道长高超的医术下,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李勍松了口气,有小厮进门,似有话要说。李勍看了眼坐在裴桓床边脚踏担忧守候的金潼,大步走出门去。
“王爷,”打扮作寻常小厮的下属低声对李勍道,“韩元琅受了重伤,太医院的张院判正在为他治疗。”
李勍冷着脸道:“放出消息,医仙石东壁之徒黄秋炀,在本王府上做客。”
一切如他所料。
他要让韩肃上门来求他。
唯一没有料到的是,裴桓因此受伤了。
好险伤势不重,黄道长洗净手,起身道:“这是药方,速去煎药。”
“我去抓药!”林金潼果断起身,天痕拿过药方:“我去吧。”
他动作快些,府医那里药不全,得去外面医馆才是。
天痕出去抓药,林金潼便跪坐下来,默不作声替裴桓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李勍站在门外看了他一会儿。
“金潼。”他唤了一声。林金潼转过头,看见四叔站在月色下,身影高大,却瞧不见表情。
李勍招手:“过来。”
林金潼腿跪得麻了,朝他走去:“四叔。”
李勍大掌伸过去,牵着他走:“不用你照料裴桓了,这些事下人就能做。”
“我只是想做些什么……”金潼定住脚步。
“黄道长都说了,裴桓没事,你能做什么?”
林金潼:“给他擦擦汗……”
李勍目光斜睨过去,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他下个月就要成婚了。”
“他成亲,干我给他擦汗何事?”林金潼不解其意,他不过是把每一个对自己好的人,都当做家人般的存在,照料裴桓也是自己应该做的,“裴桓大哥身体快些好起来,才好成亲洞房嘛。”
他这么理直气壮,李勍却控制不住情绪的不悦,冷声道:“你离外面男人都远些。”
李勍是看不惯他对旁人好,哪怕是自己信任的身边人。
看天痕如今对他已经心思不单纯了,可别让快成婚的裴桓也如此。
“什么叫外面男人啊,”林金潼不可思议,“四叔,裴大哥不是你的手下么。”
“除了我,都是外面男人,你跟了我,还想和旁人好?”
林金潼一下愕然,听懂了,低头道:“我没跟旁人好……我只跟你好了。”
“你知道便好。”李勍不由分说,让人去备马车,将林金潼塞进去带回瑞王府,方才道:“好生歇着,你裴大哥不会有事的。”
语气还算和缓,动作却不容置喙。
“四叔……”他尚有些不肯。
李勍将他抱到床上,声音低在耳畔:“怎么不知道听话呢?”
李勍一抱,他就老实一些了,下巴搁在四叔的肩头:“我担心他啊,他怎么会受伤的,谁伤的?”
“有我看着,他不会有事的。伤他之人,我自会料理。”李勍揉了揉他的发顶,认真凝住他的眼眸:“要我今晚陪你么?”
林金潼点了下头,然后飞快摇头:“不要了。”
李勍:“不要么?”
“四叔,你去陪裴桓大哥吧。”林金潼很知道轻重缓急,也过于在意这些人了。李勍心生无奈:“那四叔等你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好。”林金潼听话地闭眼,努力进入睡眠状态。李勍有一搭没一搭地将他拥着,床尾的波斯猫,卷着尾巴睡得正香。
林金潼渐渐在他怀里睡着了。
李勍留到了半夜,才轻手轻脚,从瑞王府离去。
镇北侯府,天色已经快亮了。
元琅在病床上命悬一线,张院判汗如雨下,韩肃站在门外,心急如焚地踱步。
下人来报:“侯爷!属下抓了一些可疑人等,正在刑审!”
韩肃疾言厉色道:“一个都不许放过,谁胆敢在燕京这样重伤我儿……我要他九族偿命!”他气息不稳,胸口剧烈起伏。
元琅的武功他是知晓的,且张院判说了,刀伤从四面八方来,持刀者少说数人。
谁和他有这样的仇恨……
韩肃先想到自己那些旧仇。
可来人是伤的是元琅,不是自己。
应当是元琅自己惹来的祸事。
以元琅张扬不羁的性子,的确容易惹来是非。但何至于这样将他置于死地啊!当真歹毒!
韩肃脸色铁青,拳头紧攥将指甲掐进肉中,立刻道:“最近元琅在都察院都在办什么案子!速速派人去都察院查问!”
“老爷!”侯夫人看张院判棘手的模样,心中害怕,眼睛哭肿道,“张院判……他的医术是不是不够好,快些找旁的名医来看看吧!”
院判说了,今晚至关重要,可天色……已经快亮了。
韩肃纵然信任张院判的一手医术,仍觉胆颤,元琅是他最心爱的长子。
“听见夫人的话没有,去……去将全燕京城,所有的名医,都给本候找来!”
这会儿天快拂晓,卯时不到,医馆尚未开门。
但镇北侯交代了,下人当即去办,将一间间医馆的门都敲开了,不由分说将有些名气的郎中都抓走了:“开门!拿上药箱,跟我们去镇北侯府!”
天色大亮了。
一下人喘着气急匆匆来报:“侯爷!小的刚刚听说!医仙石东壁……”
韩肃疲惫的双目当即爆出精光:“东壁先生在燕京?我儿有救了!”
“不是不是,是,是……东壁先生,徒弟,衡阳鹿鸣观的黄道长,他……听说他能起死回生!”
韩肃:“快,快快请来!这道长现居何处?”
下人面容一苦:“黄道长……是长陵王请来为瑞王诊脉的客人,如今人……在长陵王府。”
连替儿子提亲都未曾出面的韩肃,衣服都来不及换,亲自策马直奔长陵王府去。
林金潼也起了大早,便去了瑞王院子,听下人说,瑞王还在睡觉,林金潼没有打扰,低声嘱托府中小厮:“去黄大人府上,就说我今日不能去上课了。”
交代完后,林金潼带人出府,去长陵王府探望裴桓。
李勍已经在等着了。
他面色如常地更衣,下人在耳边说:“王爷,韩肃来了。”
“知道了。”李勍穿好朝服,眯眼向着太阳光亮,照得他皮肤如雪,眼皮透着青色脉络。
“黄道长。”李勍让天痕去将人吵醒,提到他面前来,温和朝他道,“裴桓的伤势,还请道长守口如瓶。”
黄道长还没睡醒,坐在椅子上颠着脑袋。
李勍:“道长若是听见了,便点个头。”
“听、见、了……”
黄老道有气无力:“王爷,可以放我回去睡觉了么?”
“天痕,带他下去。”李勍说完,当即有人来报:“王爷!镇北侯来了!”
韩肃不讲礼仪,竟直接闯入:“王爷!”
李勍佯装意外:“侯爷前来所为何事。”
韩肃直接跪下:“我有一要事相求,还望王爷施恩,这一恩情,我必定谨记!”
“使不得,侯爷快快请起。”李勍弯腰搀扶,依旧温和,“侯爷请说。”
征战多年的镇北侯有些佝偻,眼眶也发红,抱拳道:“小儿元琅重伤!还望,望王爷让黄道长跟我回去,为小儿诊治!”
李勍立刻道:“天痕,去将黄道长请来。”
刚刚倒在床上睡觉的黄道长,又被天痕揭开被子吵醒了:“道长醒醒,来活了。”
“什么事啊!一个个的!”黄道长发飙了,“老道的乳腺就不是乳腺吗?”
“有人重伤,急需要你医治。”天痕提醒他,“我大哥裴桓的伤势,请道长一定保密,不要对外透露半分。”
向来韩元琅身上的伤口,和裴桓所受的伤势是一致的。
但韩元琅一定要严重数倍。
“老道向谁透露去啊,烦死。”说着烦,黄道长还是极快地起来了,帽子都来不及带,“谁,谁又受伤了!快点带我去!”
韩肃无法多言:“王爷之恩,本侯谨记于心!”便匆匆带着黄道长离去,天痕担心黄秋炀多言,跟着一同前往。
然而刚刚出府,就迎面撞上了来探望裴桓的金潼。
金潼问:“黄道长,你这是去哪?”旋即目光一定。
镇北侯韩肃。
他见过的。
“道长,来不及了。”韩肃心急地抓着黄道长就上马,马蹄扬出浓烈灰尘,林金潼呛咳几声:“天痕哥哥,黄道长,去哪里了!”天痕将他拉到一旁去:“他去给旁人疗伤了。”
林金潼:“谁受伤了?!”
竟劳烦镇北侯亲自来请,难道是元琅?!
看他露出急躁动容之色,天痕却撒了谎:“我不认识,许是他夫人吧。”他不是撒谎的料,有些躲闪。
旋即,拉过金潼的手进门,忘了尊卑和礼制:“你要看裴大哥么,我带你去。”
天痕没想过,转身就看见王爷,端肃站在檐下,长眸平静不起波澜,手收在宽袖下,凝视二人,继而落在天痕那僭越的手上。
下意识的。
天痕松了手。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金潼好似并不在意, 又或者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细节,朝李勍走去:“四叔,裴大哥怎么样了?”
“醒了, 他好着的。”李勍将他牵到跟前, 眉目间隐藏的戾气散了, 嘴角含笑, “手怎么还冷着,你的手炉呢?”
“出门太着急,我忘拿了……”
“给你拿新的, 今日不去上课了?”
他轻轻摇头:“不去了,我让人帮我去给黄大人带话了。”
金潼不去,李煦得照样去, 还不知道黄大人会不会同意他和黄念的婚事,这时候可不能出错。
黄府。
黄夫人说:“老爷, 我看那李煦不错, 知书达理, 学识也有。我问了念儿,也更喜欢李煦。你怎么就是迟迟不肯给瑞王府回话。”
黄世行:“韩元琅才多少岁?他在都察院当御史, 李煦就算袭爵也只是个闲散王爷……”
黄夫人:“就算镇北侯门楣更好,小侯爷他前途无量,可我怎么听说,韩元琅是个断袖?”
黄世行也听说了,这正是他拿不准的地方。
如果是断袖,怎么和永宁郡主那么亲密?
如果不是,他侯府来提亲, 可这韩元琅明显是喜欢永宁郡主的,是拿他黄府姑娘当什么了?
可李煦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吗?
“李煦在宣城的名声, 也不如何好。”
答应一方,势必就要得罪另一方。黄世行正沉吟着,外头小厮奔进来:“老爷!听说,镇北侯府世子在燕京遇刺,命不久矣!”
“伤得很严重?”黄世行站起身。
“非常严重,”小厮说,“全燕京的名医,都去了,我抓了几个郎中问了,他们都说……小侯爷九死一生,就算是活下来了,怕下辈子也要落个残疾。”
“老爷!”黄夫人惊慌失措,“这可不行啊,韩元琅成了残疾,念儿怎么能嫁——”
黄世行负手而立,皱着眉:“正因为此,我如果马上把镇北侯府的婚书退回去,岂非做得太绝,面目可憎。”
黄夫人受不住了,现在不退,等韩元琅真醒来成残疾了么。既然老爷糊涂,她直接命人前去退回婚书:“念儿绝不能嫁给元琅。”
皇宫,内廷。
宫婢像往常那样,走进伊贵人的寝殿。
伊贵人也曾受宠过几年,肚子里怀过龙种,但小产了。
后来伊贵人就郁郁寡欢,隐约有些发疯的迹象,皇上也不爱来她这里,这宫里伺候的宫女和太监极少,上下只有三人,格外清净。
小宫女一推开门,就吓哭了。只见贵人身着一身白衣,挂在房梁上上吊了,床边还有个躺在血泊中的赤-裸-男子。宫女没看清楚长相,只看见他满脸血孔,喉咙都被扎穿了,瑟瑟发抖地尖叫着跑出去:“伊贵人上吊了!伊贵人死了!”
消息如风,转瞬便传至了皇帝的耳中。
皇帝瞠目道:“何言?伊贵人自缢,而成王却赤身躺于其侧?”
跪伏的小太监颤声道:“确如所报,且贵人遗下血书,写称成王暴行于她,她以簪刺杀成王,后愧疚而终。”
皇帝目露寒光:“此事绝不可扩散,知情之人,一律灭口。伊贵人……便厚葬之。至于成王……”
皇帝心中怒火翻腾,面色铁青,但皇家的威严仍需维持,他沉声道:“宣布其染疾,不得出见。”
曹康立于一旁,面沉如水,瞧了跪在皇帝身前的黄柯一眼。
想不到自己这个干儿子,有这副心机。
成王已经死了,皇上自觉此事难堪,定会灭口,更不会细查真相,成王一个刚挨了板子,地都下不了的男人,如何跑到伊贵人宫里的?
既然成王死了,那韩元琅的线索……也就断了。
韩肃一夜未睡,守在儿子榻前,看那号称可起死回生的黄道长,为元琅缝好伤口,凝神慢慢施针。
他不敢出声打扰黄道长,流着汗在一旁看着,可看见元琅浑身是伤、,面色如纸的模样,竟不觉泪水满面。
就算是在北伐时,上了战场,也不曾受过如此重伤。
侯夫人已经因忧心而病倒了,元昭侍奉着母亲,掺着她来兄长的病榻前,听她说:“儿啊,母亲不该骂你,就算你不想娶黄姑娘,就算真如外面所言,你是断袖,母亲也不会怪你……你想娶一个男人,两个三个,五个十个,母亲也绝不骂你半句。”
她掩面而泣:“如果不是母亲骂了你,你也不会夜夜宿在都察院,更不会招来这场祸事。”
元琅是断袖的流言传到她这里时,元琅刚和她吵架,说:“我都说了我不想娶那个黄姑娘,你为何不问我的主意就去黄府提亲了?我不喜欢她!”
“你不喜欢姑娘家,那你喜欢什么?和申子远一样!喜欢男人吗!”
“我不喜欢男人,”元琅深吸口气,脸上有些挣扎,“罢了,我不与你多说。都察院还有要务处理,今晚不回来了。”
元琅带上小厮走了。
她一面哭,元昭一面安慰:“母亲,吉人自有天相,兄长会好的。”
元昭没敢告诉她,下午的时候,黄府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派人来将婚书退回。
怕是听了,母亲会当场厥过去。
“父亲,您也去休息一会儿吧,兄长这里自有我照看着。”元昭看父亲坚持不住的模样,主动上前道,“母亲已经病倒了,您可不能把身体累垮了。”
夤夜时分,韩肃短暂地闭目休息,黄道长从房内走了出来,四周已是漆黑一片。
韩肃迅速起身走近:“道长,我儿情况如何?”
黄道长叹了口气:“我已经尽我所能。接下来的几天,就得看天意了。”他在给韩元琅把脉时早已发现,这伤与裴桓的伤相似。
但裴桓只有一处刀伤,而韩元琅身上却有七八道,深浅不一。能够挺过这劫,确实是造化。
伤势相同,行凶人自是同一人。黄道长识趣地没有多话,朝廷纷争和他无关。
韩肃道:“道长已劳瘁一日,为何不先用些夜餐,然后休息于我府?万一我儿有什么变故,有道长在,我心中便踏实些。”
黄道长随意地看了眼跟随自己的徐天痕,笑道:“此事,恐怕得请问他了。”
韩肃转头,目光落在了身为长陵王亲信的徐天痕身上,这少年自入府以来,言少语寡,一直在等待黄道长。
韩肃对他微微一礼:“小兄弟,我这里急需黄道长留宿。明日,我亲自去长陵王府谢罪。”
据他所知,黄道长原是为瑞王爷而来。
瑞王的老父正临终,而韩肃却占用了长陵王不远千里为父请来的神医,确实难以自圆其说。
但天痕淡淡道:“侯爷过于担心了。王爷早有吩咐,优先为小侯爷医疗。黄道长暂留并无妨碍。我在此,只是确保如瑞王府有事,能第一时间召回黄道长。”
天痕是上午被王爷派遣过来的,已守候一整日。
他向来是听从王爷之命,今早王爷对他说起时,面色如常,语气轻柔。但天痕跟他这么多年,怎会不知他不悦。
王爷不悦,是因为……
自己和林公子走得太近。
可起初……分明是王爷让他去接近的。他不得其解,内心隐隐有些仿徨痛苦,迷茫之际,竟想起西域高僧帛图略。
六月月底,燕京城犹如蒸笼一般,苦恼林金潼已久的寒疾竟不药自愈,他白日里几乎感觉不到寒意,晚上手脚是冷的,但比起冬天好上百倍不止。
一大早,漠国使团招摇地进京,
喃諷
由于人数过多,皇帝只允许他们带一百人入城。
至于那些跟随帛图略的信徒,大多都留在城外,被妥善安置在报国寺中。
林金潼这会儿要去黄府上课,五叔和黄姑娘说好了亲事,两家正在商议婚期,他不好整天气黄大人,隔三差五,也要去一回。
反正,明天就要放假了。七八月不需要上课了。
透过薄纱帘,林金潼望见那辆华贵的鎏金车架,前后八匹漆黑骏马,而高僧帛图略就坐在车架上,剃度的发顶在日光下透着金光闪耀,整个人真犹如活佛,供燕京百姓瞻仰。
林金潼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几个长得这般奇特的人,漠国人都是异域打扮和长相,穿金戴银的,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有钱。
他干脆撩起帘子,正大光明地望出去。
车架最前的骏马背上,林金潼望见一个身着黑金华袍的男子,漂亮近乎嚣张的容颜,长眸如带水桃花,夹杂多情之意,朝两边长街望去,好似在随意打量。
燕京的姑娘都看痴了:“听说这是漠国可汗膝下大将,尚未婚配。”
林金潼也看稀奇,看那一头墨发中些许编成长辫,发梢系着金环,耳朵像女子那样佩戴耳坠,手上也戴着华贵的金环与宝石,忍不住道:“他好漂亮,漠国人都这么打扮么,这么有钱啊?我以为那里都是沙漠,鸟不拉屎的。”
“那是统治西域五十诸国的漠国,地处要塞,当然有钱了。”李煦道,“就算是沙漠,也肯定不如宣城鸟不拉屎的。表弟,别看了。”
“不,我再看看,他是漠国的王子么,为什么穿戴比其他人华丽那么多。”林金潼目不转睛,估摸是视线太过直接,男人侧目过来,视线扫过,好似有一瞬对视上了目光。
匆匆一瞥,那什目光一定。
林金潼放下丝帘:“漠国人说汉话吗?还是漠国话?”
“漠国五十诸国,光是语言就是五六种。”李煦热得满头是汗,急需冰块降温。
但林金潼倒好,他一点不怕热,反而喜欢热气吹拂的感觉。
李煦甚至有些羡慕他的寒疾了。
暗自发誓,夏天过去之前,都不要和林金潼坐一辆马车了,他车上竟然不放冰块!
还是四哥吩咐的!
难为四哥,这么热的天,林金潼房中不放冰块,他居然能忍受,每天晚上都过来。
使团只有一百余入京,队伍不长。
李妙桐跟随使团,落在尾段,融入人群。她戴着面纱,仿徨地四处张望。
燕京城似乎没怎么变,主街依旧是这么热闹,忽然,目光触到一辆带着瑞王府旗帜的马车。
“爷爷、爹,娘……”她不由自主停住脚步,眼中蕴满泪水。直到身后有人推搡,才被迫前行,出于心中顾忌,她不敢直接上前,不得不继续跟随使团入宫。
瑞王府的马车也转了个弯,到了黄府。
“元昭哥哥?你今日来上课了?元琅呢?”林金潼有许多日没见过他了,只见元昭形容憔悴,身材单薄瘦削:“林公子,我兄长……”
“你兄长怎么了?”林金潼还不知道消息。
“他身受重伤,已昏迷十日未醒了。”元昭脸上一抹苦笑。父亲下令封锁消息,正在严查幕后黑手。
连皇上都惊动了,派遣锦衣卫去搜查。
“什么?!”林金潼愕然,下一刻反应过来,抛下李煦,抓住元昭的手,“元昭,我能和你回去吗,我去看看元琅,他怎么样了?他怎么会受重伤的?”
父亲同时下令禁止让外人探望。
因为胆敢在燕京对兄长下如此黑手之人,定然非富即贵。怕对方再次下手,所以府中三千府兵,重重把守,日以继夜,连只鸟都不放过。
元昭想起兄长对他的特别和照顾,沉吟片刻:“那委屈林公子,你扮作我的小厮,同我回府吧。”
镇北侯府,巳时三刻,元昭带着金潼回来了。
父亲还需上朝,母亲彻夜不眠,已然病倒,大夫让她不要总在兄长病床前哭,她控制不住,就跑到外面去哭。
元昭遣退下人,林金潼闻到房间浓烈的药味,而元琅正躺在病榻上,面无血色,嘴唇发白,身上几乎没穿衣服,鼓囊囊的肌肉从包扎的白布底下透出。
“元琅!”林金潼跪在病榻前的脚踏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的……是谁做的?!元昭,凶手是谁?我要杀了那人!”
林金潼抬头去望元昭,元昭低声解释:“父亲还在查,兄长中的全是刀伤,这些刀是特制的,刀锋锐利,且带倒刺,每次刺中拉出,将兄长的内脏都活生生搅碎了。若非长陵王请来的那位黄道长妙手回春,兄长……怕是……”
元昭叹口气,眼中弥漫泪光。
连太医的院判都束手无策,还好神医之徒黄道长有真本事,算是保住了兄长的一条命。
“刀是特制的,刀锋锐利,且带倒刺……”
林金潼忽地想起裴桓的伤来。裴大哥已经好了,可以下地飞檐走壁了。
似乎……
当时黄道长,也说了类似的话。
林金潼一时怔然,裴大哥和元琅,受了同一种刀伤?为何?
而且还是同一日。林金潼蓦地想起,那日镇北侯亲自来长陵王府请黄道长回去,显然家里有重要的人受伤了。
天痕告诉他不知道是谁受伤了。
他分明是知道的,却不肯跟自己说。
凶手到底是谁?
林金潼平素不如何去想阴谋诡计,一时不解,可涉及裴桓和四叔,他也不敢胡言。
韩元昭:“总之,林公子。你陪我兄长说几句话,他平素那般喜欢你……”元昭知晓兄长的断袖传闻,虽然兄长否认了。
但不论如何,他作为弟弟,觉得兄长喜欢这瑞王府的表少爷,兴许说说话,也有些作用。
“元琅哥哥……”金潼看着他明显瘦削下来的脸颊,总是带笑的眉眼,因病容而颓唐,浓黑睫毛深垂。
身旁有几盆冰块,寒气袭来,林金潼哆嗦了下,却也不动。
外头似乎有人在争执。
“元昭!你怎么带了个外人进来!”侯夫人怒气冲冲的的声音道。
“母亲,那是瑞王府的表少爷,林公子。”
“就是元琅经常提起的那个?”侯夫人愣住。
韩元昭:“母亲,兄长平素与他最为要好,在塞北时就认识了。我想……兄长应当是喜欢他的。”
侯夫人捏着手,眼睛红肿道:“若是元琅能醒来,他就是娶男妻,我也绝不阻拦。”
林金潼似乎听到了一些,但他并无什么反应,只是握着元琅那无知无觉的手,趴在他耳畔哽咽道:“元琅,你快醒醒吧,你记不记得,你说过,要带我回忽都诺尔的。我想去,想让你带我去,你还说你会弹马头琴的,你要弹给我听,你不能食言。我有一百九十张地契,都是爷爷给我的,那是郡主的嫁妆……我不能乱用的。我给你一百张行不行。”
好似是感受到抚摸,亦或者是听见了声音,元琅手指微动,睫毛颤了颤。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林金潼本孑然一身, 一无所有,对待周围人的好,他想不出如何报答。
脱口而出的一百张地契, 金潼没想过后果。
因为瑞王给的十万两, 给的两百张地契, 是给永宁的。
不是给金潼的。
李勍知道他去了镇北侯府, 看望昏迷不醒的韩元琅,自己派人去接,还不肯走。
李勍表面倒没如何动怒, 只不过眼底带着寒意,差遣李煦去找了韩肃。
“侯爷,金潼是我表弟, 他与小侯爷之间有些过往。”李煦似有所难言,继续说, “若金潼他日再至侯府, 望侯爷能出面劝阻, 勿让其进府。”
这只是个小忙,韩肃岂有不帮之理?
当即派遣府兵, 把林金潼赶了出去,态度恶劣,让他不许再来,不过并未伤到他半分。
“元昭哥哥——”
元昭无奈地对他摇头:“林公子,今日我带你前来,已是破例,父亲已骂了我。兄长如果醒了, 我会派人来通知你的,不必太过忧心。”
瑞王府的马车在一旁等候。
李煦坐在车前, 朝他唤道:“表弟,该回家了。”
李勍没有出面,也并未亲自前来接他,他向来不会做恶人,都是让旁人去当恶人,自己做好人。
林金潼只以为是镇北侯府和瑞王府的旧怨,让镇北侯不待见自己,不肯让自己留着探望元琅。
他一脸沮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才,他明明感觉元琅手指动了……
可林金潼欣喜若狂握住他的手时,元琅仍不曾睁眼。
李煦看他难过,安慰他几句:“镇北侯一贯铁面无私。我知道你和韩元琅关系好,但他跟我们家有仇,金潼,这时候就别去触镇北侯的霉头了。”
一句话将锅推得干干净净。
林金潼放不下元琅:“那我明天换件衣服去呢?”
李煦:“……换件衣服人家就认不出你了啊?别傻。”
“可是……”林金潼难过地垂下眼。
元昭说,黄道长虽然保住了元琅的性命,可怕元琅就此昏睡下去。
黄道长的医术,已是卓绝天下,那东壁先生是他师父,他的医书,总该管些用处吧?
兴许能有让元琅清醒的法子。
归宅之后,林金潼点砚研墨,清泉则为他捧起灯火。
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林金潼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
经脉略述。
十二正经、奇经八脉、络脉。
清泉旁边站着,目光流转在纸上。见到林金潼笔下飘逸的关于人体经络的描述,心中不禁微微一震。未曾料到,林公子竟也通医道?
林金潼不懂医道。
他不过是在用力回忆石东壁的那几本医书内容。
有些记不清了,便空出来,以后再慢慢回忆。不管是否有用,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李勍是快亥时的时候来的,给林金潼带了石榴。见灯还亮着,林金潼开着窗,披着薄薄披风,挑灯在写些什么,眉头微蹙起,好似在苦思冥想。
这么用功?
李勍意外,金潼可不是喜欢写文章的人,他就爱看点连环画和小说,甚至看武功秘籍,都不会静下心来写文章。
他走到林金潼身后,看了眼:“在写医书?”
“四叔?”林金潼抬起头来,眉眼映照摇曳的烛光,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皮道,“是医书。”
“怎么想起来写这个?黄道长说你见过石东壁,他教的么?”
林金潼点头:“嗯,我想治好寒疾。”他没敢说是给元琅写的,四叔不喜欢元琅,这事他知道。
李勍看着他的表情,拿起墨迹未干的宣纸:“之前怎么不见你写?”
林金潼没说话,李勍嘴角掀起一丝弧度,眼如寒潭:“给韩元琅写的?”
林金潼编不下去,点了下头:“是……”
李勍将宣纸丢在桌上,神色疏淡,不露声色:“既然如此,白天再写吧。挑灯夜读伤眼。”他举起灯,“明日带你去围场骑射可好?”
林金潼摇摇头。他现在不想出去玩,想快些把医书回忆起来。
李勍嘴角的弧度淡了,还是摸了摸他的头:“不想去么?好,改日再去吧。”
见李勍要走,林金潼下意识抓住他的手:“你要回去了么?”
“有些事要处理,”李勍俯首低声,“山西进贡了石榴,我府上分了几个,给你都拿过来,顺便看看你。”
林金潼看见了红石榴,还是拉着他不放:“石榴我爱吃,但不爱剥。四叔帮我剥。”
眼睛一眨不眨,目不转睛的,乌黑的柔软瞳仁,带着无意识的挽留。
李勍让他挽留住了、
他坐下来耐心给少年剥了满碗石榴籽,林金潼一边吃,一边继续回忆医书内容,深思着落笔打草稿。
“当年你是在塞北见到的石东壁?”李勍伸手,手心一小把红灿灿的石榴籽,“他可有留下线索,去哪里了?”
林金潼没抬头,埋首从他手心里含过石榴籽,含糊不清地道:“没有,那会儿东壁先生已经快归天了。”
李勍:“我已命人送信去了塞北,找寻他的下落了。”
林金潼点点头,见他手心有几颗漏网之鱼,便伸出舌尖去舔,用舌头勾起石榴籽。
李勍目光一暗:“等找到了,便能医治好你的寒疾。”
“四叔,我最近寒疾不太发作了,我想,是不是身处夏天,炎热的时候,就没那么冷了。我听说,回疆四季干旱……”林金潼要吐出白色的籽,李勍用帕子接了,又捏了一粒去喂他。
林金潼边吃边道:“倘使我的寒疾好不了,以后我就随你去回疆吧,那是四叔的封地,”他稍稍抬头,“黄大人上课讲,藩王都要回藩地的。”
“你的寒疾,四叔一定会想办法医治的。”或许以后不会再回藩地了,但金潼想去,有朝一日也可以带他去。
李勍记得答应过他,要带他去回疆看绚烂的星空。
两颗石榴喂得差不多了,林金潼才反应过来:“怎么都给我吃了?”
“给你爷爷和你五叔都送了去。”
“四叔怎么不吃?都让我给吃完了。”
李勍慢条斯理,将他手心毛笔抽开:“我也要吃的。”
他本是坐在林金潼身侧,长臂一伸,旋即将他带到自己身上,让金潼坐在腿上,抽开他的腰带。
林金潼:“我还没写完……”
“先不写了。”李勍不由分说,挑起他的下巴,侧着脸一吻落下,林金潼耳朵发红:“四叔……”
李勍低声:“金潼,张嘴。”
“原来,你要吃我嘴里的。”林金潼意识到了,“但我都吃完了。”说话间嘴唇启开,李勍逼近,灼热呼吸扑上去,垂着的睫毛扑簌在金潼的脸颊。
舌尖直接抵入,没有一丝防备,林金潼眼睛倏然睁大。
以前、以前没有这样亲过……
书上也没有写过这样的细节。
他不知所措,李勍的气息完全将他包围了。舌头被长驱直入地纠缠住,唇齿相依地交换口中津液。林金潼浑身都好像失去了力气,无力反抗,他仿佛无法呼吸,被动地瘫软着。
李勍的爱藏而不露,现在才彰显出汹涌,强烈的控制欲,让李勍掐着他的腰身,紧紧把少年桎梏在怀中。
金潼……
好甜。李勍忍耐的嫉妒心这下才发作,用力汲取他的味道,将少年抱至于桌上,顺手将林金潼努力写的医书拂开丢在地面。
而后伸手去剥他的衣裳。
林金潼打了个哆嗦。
“冷?”李勍动作一顿,旋即将他抱起,走进有些闷热的拔步床中央。
李勍眉眼浓黑,注视的目光带着炽热占有欲,俯身第二次重重地亲吻下去,亵裤里已忍得要撑破了,他放开林金潼,去抽开腰带,深吻退成了吸吮唇面,朝下走去,舔吻落在他的耳后与雪白脖颈,咬出清晰痕迹。
林金潼被亲得失神了,四叔一丢开,他迷蒙地睁着眼:“不那么亲了么?”
李勍抬头:“还要?”
他点点头,眼里被欲-望填满。嘴唇主动凑上去:“要的,刚刚那样的……”他探出粉色软舌,去舔李勍的唇面,试图伸进去。
“四叔……还要。”
他毫无顾忌地索取,李勍身上压抑出了汗,衣衫湿透,脸颊潮红地躬身埋在少年身上。
林金潼没一会儿就闭上眼睛,片刻失神喘息。
李勍钻出来吻他:“舒服么?”
林金潼鼻音“嗯”了一声,李勍声音低沉而沙哑:“既然舒服,还去想别的男人?你的心是怎么长的?”李勍摸着他的胸口,埋首下去,“我吃一吃。”
“我没有……”林金潼突然模糊地意识到了,神色赧然看向李勍发顶,“元琅……和四叔不一样。”
李勍抚摸着他的脸颊,揉捏红透的耳朵,拉着他的手下来:“哪儿不一样?看过他的?有我的好么?”
“没看过……四叔的好。”
“好,”李勍满意轻笑,汗水顺着剑眉落在脸颊,薄唇殷红,“我的好,我也只给你,金潼,四叔心里只有你。你也要如此,若是做不到……”
李勍眸色幽暗,戾气肆虐,墨发散落在金潼的皮肤上,吻痕也是。天痕已经跟他许多年了,情深似海,可一旦背道而驰,也不是不能杀。
至于韩元琅和李瞻,那本就是他这路上的一条枯骨,无足挂齿。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因为镇北侯府不让林金潼进门, 翻墙被府兵当场抓住丢出去,后几日,林金潼再也没能进侯府看望过元琅了。
好在有元昭给他送信。
“今日兄长未醒。”
“今日也未醒。”
“今日也……”
……
他心中黯然, 盛夏大暑, 林金潼窝在瑞王府, 闭门不出。
白天陪瑞王, 瑞王睡觉时,他就在一旁写经脉略述。晚上则等李勍过来,他特别期待等四叔过来, 因为四叔除了睡觉,还会把他伺候的服服帖帖,林金潼都没想过, 那个地方能用嘴……
但李勍就是用嘴去亲,甚至当着他的面吃了下去。
又将他搂在怀中, 细密地吮吻嘴唇。林金潼想, 四叔连他那处都不嫌弃, 定爱惨自己。
毕竟自己可做不到,去给旁人含那儿, 连元琅也不成。
李勍好似不觉他这里热,深夜,金潼裹着被褥睡觉,脑袋倚靠在李勍的肩窝,李勍便伸长手臂将他揽着,饶是身上出了一层绵密的汗,也没有松开。
“今日宫里有宫宴, ”李勍下午来了他这里,换了身朝服, “晚上回来的晚,早些睡。”
四叔一走,林金潼就去了瑞王那里。看他睡着,就出府去找了元昭。
他知道有宫宴,也知道今日镇北侯会入宫,自己刚好可以再去看看元琅。
侯府后门,元昭偷偷打开门:“快进来。”
林金潼穿着侯府小厮的衣裳,忙不迭进去了:“你爹入宫了?”
“嗯。”元昭点头,“我娘在兄长房间,恐怕你现在进去不得。”
“没……没事,我,在门口看看也行,元琅还是没醒么?”
“尚未,”元昭神情黯然,“不过太医今日前来看过,说我兄长虽未醒,但生机盎然,短时间不会有问题。”
林金潼只能在窗边看元琅。
侯夫人在里面,元琅身上盖着薄薄的衾被,脸颊已经瘦削凹陷下去了。
林金潼心里难过,侧头问:“元昭,你爹可有查出,是谁下得黑手?”
同一个问题,他问过裴桓了。
裴桓道:“不清楚。”
元昭沉吟了下,说:“兄长遇害之前,曾在查前都察院御史蔡良大人自缢的案子。遇刺当日,他还进宫面圣,见过成王。好像认为成王和蔡大人自缢有关。”
林金潼哪里听得懂这些人名关系:“那这件事是成王做的?”
元昭立刻摇头:“还没查出真相,你别胡乱猜测。”
“就算不是成王,也一定和成王有关系。”林金潼一口咬定,依稀想起,这位成王似乎来过长陵王府几次,自己房间里睡的拔步床,好像就是他送给四叔的。
元昭“嗯”了一声道:“我爹今日进宫赴宴,就是为了见成王的,听说成王得了传染病,在殿中闭门不出。”
“那查出凶手,你务必记得跟我说。”林金潼又趴在窗边看了会儿元琅,方才离去。
李勍进宫。
沿途之中,裴桓侧目看去,语气中带有几分试探:公众号梦白推文台“王爷,漠国使团此刻正待于皇宫,此乃良机,是否借机将林公子送回漠国?”
李勍面无表情,转瞬道:“不必。”
此言一出,速度之快几乎未经深思,令裴桓当场错愕。
此前,王爷不是立志要利用林金潼的身份,送他回漠国进行夺权之事吗?
眼下林金潼早已身陷囫囵,被王爷拿捏在股掌之间无法自拔,正当此时机,为何王爷却又似乎有所变卦?裴桓从未认为李勍是那种会因儿女私情而打乱大局的人。
只有一个可能。
王爷是动心了。
皇宫,内廷。
“我有要事求见陛下,曹公公,劳烦通报一声。”下午申时,韩肃甫一进宫,就跪在了保和殿门外。
曹公公老神常在:“侯爷稍安勿躁,皇上正与高僧帛图略论道。”
韩肃无奈地站在一旁,这近月来的日子里,皇上对这帛图略显然是宠爱有加。漠国使团来到京城后,皇上便对这老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日都会召见,问一些关于佛法的奥妙。
尤其是看到帛图略那年逾六旬的容颜,却依旧如中年般,满脸红润,尽显神采。难怪会有传言称他口中藏有舍利,乃是佛祖再世。
皇帝李殷即位这些年,也算是勤勉朝政,但资质庸碌,也称不上什么太平皇帝,且在位期间,四海时有战事、饥荒、灾害……
东北的农民因干旱吃不上饭,在揭竿起义,有人妖言惑众:“自从昏君登基后,四海灾祸不断,只要推翻□□,这些灾害就结束了!”
这些农民愚昧,还杀了不少兵。李殷在朝上被闹得心烦意乱,下朝后,就将高僧帛图略召到自己的殿中。
“大师,我分明已经是个好皇帝了,多年从不懈怠朝政,为何还有这种流言蜚语!”
帛图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陛下,世间之事,变幻无常,灾祸与否,与人的言语无关。若心地纯净,佛法自明,人言可笑,何必挂心?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陛下若能心境如此,天下自然安宁。”
李殷始终觉得,是有人故意散播的流言。
然而天高皇帝远,他下令彻查,彻查了大半年,下面人也只不过逮捕了几个闹事的农民。
天色渐暗。
韩肃终于得以皇帝:“陛下,臣再次恳请陛下,让臣见一见成王殿下。”
因为漠国使团来朝,皇帝便一直让人瞒着成王的死,消息封锁至今,韩肃来找过他许多次了。
皇帝:“你是认为,韩元琅遇刺,和成王有关?”
韩肃悲戚:“是,臣认为成王殿下一定知道什么,陛下,元琅是您的外甥,他身中数刀,到现在,还在病榻上昏迷不醒!”
“元琅这样,朕也心疼,”但成王的死因涉及颜面,绝不能外传,皇帝沉吟片刻,“爱卿,你先回去,等太医去看看成王,朕再召你入宫。”
晚上宫宴,文武百官由殿门两侧入内,按照官阶、爵位,从上坐到下。
儿子还昏迷,韩肃没有赴宴的心思,但不得不留在宫中,埋头喝着闷酒。杀害元琅之人,究竟是谁……
李勍按爵位,就坐在镇北侯下二位,中间隔了个公爷。皇帝的左侧是明妃,右侧是太子,再下来是年幼的五皇子。
至于坡脚的四皇子,他已经许久没有出来见过人了。
大殿中央奏乐声起,舞姬扬起曼妙舞姿。
李勍端起天青色的酒盏,静默的视线落在漠国使团里。
高僧帛图略不喜酒色,故不在此,那身着黑色金纹华服、容颜俊美引得宫婢都连连偷看的男子,便是传闻中的鬼面将军,漠国可汗麾下大将,那什。
那什身后有一侍奉他的侍女,侍女戴着面纱,不知为何,李勍看过去时,侍女正好在看自己。
目光定定的,露出的眼睛里包含润湿泪水,朝自己求助一般。
饶是李勍看着她,她也并不躲闪。
嘴唇挨着冰冷的酒盏,李勍看了她一眼,慢慢收回视线。
他认出了。
漠国使团里的侍女,是失踪多年的永宁郡主,李妙桐。
李勍手掌握着酒盏,手背微微浮现青筋。
“你在看谁?”那什唇间弥漫丝丝酒气,侧头问她,“这大殿中,有你认识之人么?”
李妙桐不敢认,即便是入宫这么久了,她也不敢跑回家。
她轻轻摇头,低下头来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
却听那什将军漫不经心,用漠国话对她说:“你入燕京后,就戴着面纱,你脸上那道自己划破的小伤,早就好了。”
李妙桐心惊,猛地抬头看着他。他怎么知道,自己划伤了脸?为的就是遮住脸,怕被有心人认出来,自己是永宁。
那什灰蓝色的眸子冷静得犹如两团寒冰:“你怕有人认出你?”
李妙桐抿唇。她被毒哑了,说不出话。
那什嘴角掀起,凑到她的耳边,嗓音极低,带着勾人的蛊惑性:“侍女,你是燕京人?贵族出身?”
那什:“朝廷的永宁郡主?”
她瞳孔紧缩,不知道男人是如何猜到的。
他自顾自道:“燕京就这么大,你又是小时候被可汗找回去的……”
那什根本不需要去查,随口一问就知道了,十年前有没有贵胄女眷失踪或死亡。
正巧就有一个和“丁桐”年纪相仿的。
永宁郡主,李妙桐。
她微微发着抖,不知道这个男人要做什么,她看了一眼太子李瞻,又看向皇帝和曹康。看见这二人时,她控制不住地发抖。
最后收回视线,李妙桐望向了长陵王李勍。
辈分上,那是自己的四叔。
小时候,她并未如何跟四叔有太多交集,四叔是个温和到骨子里的人,仅有的几次见面,会抱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他总是住在宫中,得先帝宠爱。
李妙桐进宫这一个月以来,因不得言语,更无法出宫,只能听那些宫婢们,零星地说些碎言碎语。
她听人说,太医院的院判出宫为瑞王请脉了,瑞王命不久矣……
情急之下,她想扮作太医跟随出宫,可太医院的人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一次就仅外出两位太医,她根本无法混出去。
好在年轻的钟太医是个好人,替她蒙混过去,以免让神武军抓起来了。
钟太医看见她的脸道:“你是哪里的宫女?你想出宫买什么么?我可以替你带回来。”
李妙桐不敢随意信任人,抓住他的手,用口型道:“求你带我出宫。”
“你不会说话?你是哑巴?”
她点了下头。
既是宫女,又怎么会是哑巴。难道是误食了什么药?
“我是太医,姑娘,我替你把脉看看。”钟太医一脸温和,替她把脉,跟着神色一凝,“你是因毒而哑?毒性入体多年,有人替你逼出体内毒性,但毒药入喉,导致你成了哑巴。”
他皱着眉:“你不是宫女?”
李妙桐摇头,抬了下手,露出手腕上的漠国首饰。
“哦,原来你是漠国使团的人。”钟太医这下理解了,漠国使团现在有二十来人住在宫中,帛图略很得圣宠。
“既然如此,”钟太医笑道,“为何扮作太医出宫?你们漠国的那什将军有皇上御赐的腰牌,可以随意出入皇宫,听所他经常出宫游玩,领略我燕京的风土人情。”
话虽如此,那什并不带她。
她每日都来太医院,和钟太医见面多次后,李妙桐将随身的玉镯,郑重交到他手里。
“给、瑞、王。”
三个字的口型,钟太医读了出来。
“将这玉镯,交给瑞王?”
她感激地点头:“嗯嗯。”
钟太医攥着这玉镯,有些犹豫。
她是漠国人,瑞王是陛下每天挂记着早死的王爷。
李妙桐直接跪了下来,朝他磕头:“求求你。”
三个字只有气声,钟太医叹息一声:“姑娘请起。你是中原长相,不知为何流落在漠国,莫非瑞王和你有旧么?我过几日出宫给瑞王请脉时,找个机会,将此物给他吧。”
宫宴上,李勍虽然认出了李妙桐,却神色如常。
酒意袅袅,宫婢穿梭其间,突然间,不知道是谁,有人悄无声息地将一纸条塞入了镇北侯韩肃的酒杯之下。
韩肃喝了酒,摊开纸条看了一眼。
“六月廿二,成王玷污昭贵人,被乱簪刺死。”
他当场愕然,头脑昏沉。
六月廿二,是元琅遇刺的第二天。
在皇宫之中杀人,还使用这样的计谋,并不容易,杀元琅的,一定是宫中之人……特制的武器,在他三千府兵搜查下,这些杀手轻易消失得了无痕迹,仿佛人间蒸发一样。
这样的本事,只有东厂。
韩肃冷冽的目光,落在了低眉顺目的东厂提督,曹康身上。
他忽地就想起来了,张仲达说,成王动了曹康的私盐生意,早晚是死路一条。
不知为何元琅也牵连其中,成了东厂的刀下鬼。
韩肃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猛地重重放下酒盏,起身走出坐席。
殿中所有的舞姬都停下了动作。
“陛下!”韩肃跪在殿中央,“臣恳请陛下,彻查我儿元琅遇刺一事。”
“镇北侯?”皇帝面露不悦之色,“这是什么场合,你提这个作何,朕不是早答应你,让刑部替你查办此事么。”
“陛下,此事,恐怕刑部管不了。”
皇帝露出愠色:“你什么意思?”
韩肃猛地抬头,锐利目光直指曹康:“因为对我儿元琅,对成王殿下下手之人,乃是东昌提督,曹康。”
“啊?”
宫宴一片混乱,朝臣议论纷纷:“怎么回事,侯爷出来指认曹公公……”
曹康自是当场跪下:“陛下,奴婢冤枉!侯爷怎会这般污蔑奴婢。”
韩肃一字一句:“臣有证据!”
他深吸口气:“成王查漕运私盐案,漕运私盐乃是曹公公暗中操纵,我儿元琅不知为何牵连其中,遭到东厂的刺杀。第二日,成王爷在宫中遇害。”
百官讶异不已:“成王死了?”
“成王怎会死了,这……听说成王身患传染之疾,其实早就死了?”
皇上脸色暗如墨水,大袖一挥,将酒杯砸了下去:“别奏乐了!”
这个镇北侯,非得要现在提这件事么!
漠国之人还在,此举大失朝廷威仪!
“陛下!”曹康抱住皇上之脚,哀求“臣冤枉,陛下且看臣多年忠诚,如何会为此私盐之利?”
皇上冷冷一笑:“你们二人争吵令朕心烦。”一脚将曹康推开,声若冰霜地道:“来人,裴杨!你将曹康带往诏狱,黄柯,尔自今日起,便是东厂提督。”
曹康跌坐在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知道自己完了,朝皇上的背影重重一拜,过去种种,在脑中一闪而过。
他替陛下夺取皇位,不惜弑君,毒死了瑞王的亲孙女。
“奴婢这条命,都是陛下的。”
皇帝听见了,脚步微微一顿,却不曾回头看他一眼。侍奉皇上左右的小太监黄柯,当即感激涕零跪下:“奴婢领旨,谢陛下隆恩!”
眼睁睁看着锦衣卫出面,宫宴变成闹剧,难堪收场,那什低笑,托腮凝望:“侍女,你们中原的宫闱之事,真是比燕京街头的杂耍更有趣。”
有言官摇头:“这回,镇北侯和曹公公,怕都会失去圣宠。”
李勍顺着百官人流鱼贯而出,神色始终如常,夜风起,袍角似飞燕掠水。
风中,只听他衣袂有若击鼓。
李勍回头望向灯火通明,寒气森森的皇城。
那高处不胜寒的位置,终将是他的。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东厂的新任提督黄柯, 其起身之地原是宫中最冷清的地方。他乃伺候冷宫妃子的一个不显眼的小太监,进宫八载,仍只是宫中最低微的存在。
犹记得那年冬, 燕京下了好大的雪。
冰锐如刀, 刺骨之寒。
黄柯推着车过西华门, 冻得双手麻木, 面白唇青。
那时李勍十五岁,正是最受皇宠的时候,身份尊贵至极, 生得面如冠玉,又总是温和笑着,唇红齿白的, 喜穿白衣。
燕京上下,不论是朝臣、还是宫婢宦官, 都对他赞不绝口。
连各位皇子都要避其锋芒。
“长陵王, 那是何等惊才艳绝的人物!”
“昨夜宫宴, 你们可曾看见,他竟效仿曹植, 七步成诗!”
随口几句诗,被人抄录传颂,满燕京城都知道,长陵王李勍才华冠绝天下,今年的新科状元已是百年一遇的奇才,竟然连辨诗都输给了李勍。
不知有多少世家贵女、宫婢侍女对他滋生爱慕。
就是这样一个天潢贵胄,竟在出西华门时不小心被他挡住了去路。
黄柯因饥寒交迫, 跌坐在地,面如死灰。
“王爷, 前头有人伏地,似是小太监。”
黄柯急促的呼吸中夹带着怯声:“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李勍撩起车帘走了下来,银白的狐裘在风中飘扬,华贵的布料上满绣的金色暗纹,年轻的眉眼间如泉水流淌般柔和。
声音低而温柔:“你是哪个宫的小太监?怎么倒在这里,可是受伤了?”
黄柯神志不清,朝他磕头:“王爷饶命,饶过奴婢吧……”
“不必对我磕头了,本王并未怪罪你。”李勍看他可怜,竟将袖中手炉递给他,“拿着吧。”
黄柯的眼睛凝固在那只如玉如冰般的修长手指上,愕然住了。
“徐英,”李勍轻声唤道自己的随身宫人,“取车上的备衣来。”
“你叫什么名字?”李勍的视线落在雪地里蜷缩的小太监身上。
“奴婢……奴婢叫,黄柯……”
因为恰好和总管太监厌恶的对头一个姓名,黄柯刚入宫时,就受到了冷遇,被发配到冷宫伺候人,那冷宫妃子已是疯癫,总会掐着他的脖子骂人。
李勍道:“徐英是陛下身边的人,我让他带你回去,这件衣服,你先穿上。过几日我再让人来看你。”
黄柯回忆起那一冬,长陵王的施恩,成为他人生的转折。
从未有人如此对待过他,仿佛他是一个人,而非路边可以随意轻贱的蚂蚁-
宫宴。
出宫后,李勍便让裴桓去查人:“漠国的鬼面将军那什,身边有个戴面纱侍女,许是永宁。”
裴桓一震,立刻应声去查。
保和殿,韩肃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在殿外长跪的镇北侯,身影落寞。
黄柯缓步经过,斜眼看了他一眼,然后停下。黄柯虽是东厂的新任提督,但他的话语却无半点高压,反而含了几分安抚:“韩侯爷,今日皇上恐怕不会再召见您了,还请您先行回府吧。侯爷今日的决断,的确有些急躁。”
韩肃苦笑一声:“多谢黄公公提点。”
他没有解释,既然陛下为了皇家颜面,连儿子成王的死都可以隐瞒,那为了隐瞒案子细节,元琅遇刺一案,极有可能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若不当众说出来,陛下怕是还会敷衍自己。
黄柯低声对他道:“侯爷放心,待奴婢肃清东厂,定为侯爷揪出对小侯爷下手之人。”
韩肃满眼感激:“多谢黄公公施恩。”
保和殿内,裴杨正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倚靠龙榻,两旁轻纱帐幔飘扬,他眼帘微闭,撑着额角道:“韩肃还在外面儿?”
裴杨道:“臣方才进来时,侯爷还跪着。”
皇帝轻“嗯”一声,不曾抬首,道:“曹康侍奉朕多年,这次,便亲赐他一杯好酒。”
这是要赐死的意思了,陛下甚至连查都不想让人去查,许多时候,这位皇帝的行事作风,都像孩提似的。裴杨面无表情地应道:“是。”
时辰未晚,李瞻也急步走到,见到镇北侯韩肃仍跪在那,他快步上前,低声道:“舅舅,这等寒风中,何必如此?”
李瞻将袍子轻轻披在韩肃身上,定声道:“父皇那里,自有我会去说,元琅表兄遇刺之事,我答应舅舅,必将刺客找出!”
“殿下……舅舅老了,”韩肃跪在那里,声音愧疚不已,“元琅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早知如此,我便由他仗剑天涯,鲜衣怒马,而不是去做什么御史。是我,害了元琅……”
“舅舅,张师傅说了,此事还有回转余地,父皇不会怪罪于你的。”
韩肃抬起头来:“你张师傅怎么说?”
“张师傅只说……”李瞻语气停顿了一下,道,“和尚。”
韩肃:“和尚……帛图略。”
现在陛下奉这位高僧为座上宾,爱戴有加。
曹康死得悄无声息。
夤夜,张仲达藏身斗篷,来到韩肃府内。
他见韩肃的容颜已枯槁如秋叶,喉咙一紧,轻声道:“侯爷,陛下现在虽怒,但天意难测。如今成王已去、豫王被流放,四皇子伤足,五皇子尚幼。只需侯爷躲风避雨片刻,等待太子即位,韩府依旧如日中天。”
韩肃最近权斗的心思都淡了。
宫宴上,那张纸条是谁给他的?
他脑中没有思路,想起了长陵王李勍来。
往日,他也是如此给自己报过一次信。
……李勍,是何目的?韩肃想不出所以然来,抬首凝视张仲达:“你想现在动手?”
张仲达低声道:“时不我待,东厂有变,而锦衣卫裴杨的弟弟即将于九月喜娶,裴杨和其麾下定然离宫。此时皇宫的防备如空壳……”
韩肃揉了揉眉心:“九月,时辰短促。我府上只有三千亲兵,即使从北疆调兵,也无法调走太多。皇城三营禁军,少说也有十万。”
张仲达:“时机紧迫,五皇子年幼,现在的明妃、黄世行虽无大志,但日后呢?侯爷深思。皇帝若是驾崩,那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又该如何选择?”接着,张仲达话锋一转,“然,侯爷所言也是,事宜深思,决不可贸然前行。”
韩肃道:“太子现在是何想法?”
张仲达笑了笑:“殿下么,殿下现在意欲娶瑞王的孙女,永宁郡主为妻。若再有长陵王相助,殿下的皇位、唾手可得。”
“永宁郡主么……虽瑞王和先帝是堂兄弟,不过瑞王这一支,早从高祖时期起就没落了,世代袭爵至今,本只剩个头衔。若非瑞王从瓦剌救回先帝,又拥立他回到皇宫,重归皇位,立了大功,也得不到如今的爵位封号。”
瑞王和先帝的血缘关系已经很淡了,几乎是没有关系的,只是都姓李罢了。
李瞻要娶永宁为妻,虽然会有些朝官非议,但不无不可。
李瞻现在已经没再被禁足了,得以出宫探望元琅,虽然和表哥因为林姑娘有些嫌隙,但李瞻不是记仇的人。
看见表哥如此,他亦然觉得心痛。
想起元琅那日来东宫看望自己,亲手给自己喂药。
“表哥,”李瞻蹲坐在他的病榻前,握着他枯槁的手指,承诺道,“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照料林姑娘的,不会让她吃苦。不对,是永宁妹妹……”
听他这话,原本昏迷不醒的元琅,脸部竟抽搐了几下。
下午,李瞻就马不停蹄去了瑞王府:“我来是为了……见贵府表少爷林公子的。公孙先生,劳烦您替我通报一下。”
李瞻对老人家极有礼貌,他穿了一身白衫,是个清隽儒雅的书生样,眉眼俊秀到了极致。
既然永宁妹妹对自己隐瞒身份,即便李瞻知道了林金潼就是永宁,也没有拆穿。
说是见林公子,公孙先生倒没有太大的戒备,就是有些疑惑。
太子怎么认识林金潼的?公孙先生有些犹豫要不要先将此事报给王爷听,但王爷……这会儿并不在瑞王府。
“殿下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太子来了?”林金潼放下手里的纸笔,公孙先生提醒他:“郡主,殿下说要见林公子,您这会儿……穿的女装。”
林金潼低头看自己的一身衣服,最近不必上课,他在府上每日就是陪瑞王说话。因此怎么像郡主怎么来。
“不碍事,太子见过我作女子打扮。”林金潼并未换衣裳,他懒得。
“明敏,”林金潼一进来,“你的禁足令解了么?”
李瞻抬头,神情愣住。
林金潼今日穿的女装,藕色的马面裙,月白色的比甲,同色绣花的云肩。墨发则随意一束,没有佩戴发簪。
但就是这样简朴素雅的女装,还是叫李瞻面色轻红,低头道:“林姑娘,我刚解了禁足令,便出宫找你。”
林金潼:“我就在想你何时能出来,天天盼着。明敏,我要的东西你给我带了么?”
“带了、带了的……”李瞻抬眸道,“给你带了栗子,还有……那个。林姑娘,我们借一步说话。”
司礼监抄录来的名册,毕竟是李瞻偷偷抄的,不便让人知晓。
林金潼意会到,立刻拉着李瞻去了隔壁房间,将门关上。
公孙先生:?
他正要凑上去偷听,袁公公咳嗽了一声,瞪了他一眼。
太子和郡主讲话,这老头搅什么事。
房间里。
李瞻从盒子里取出厚厚的名册:“这件事,你叮嘱我不能告诉其他人,我便自己亲手抄录。”
“由于实在太多了……我抄了足有一个多月。”
林金潼为避人耳目,问李瞻要的是宫里一百年间所有宦官的名录。这份名录里,记载了所有太监的入宫时间,出宫时间。
“没想到让你抄了这么久,谢谢你,”林金潼露出感激之色,“你的手疼么?”
手是酸的,可李瞻却轻轻摇头,朝她露出笑眼:“我平素每日也要写字的,权当是练字了。”
林金潼不知道如何表达感谢。
李瞻是太子,太子又不缺钱,也不能给地契。林金潼想了想,道:“十月初一,我要去秋猎,我给你打几匹狼,冬天可以做狼裘穿,可好?”
“初一?那日好像是……”李瞻想起来,是钦天监定下的为国祈福之日,他身为太子,不能去。他心里惋惜,不能和林姑娘一同骑马了。
林金潼低头翻看名册,他看书速度非常快,主要筛选“林”这个姓氏。
兴许师父在宫中,用的姓名是旁的。
他按着师父的年龄,差不多入宫的那几年,一页一页地翻。
李瞻:“你要找的人,姓林么?”
林金潼抬了下眼。
李瞻观察力不弱,看见他的视线会在林姓之人的姓名上停留一下。
林金潼点点头,李瞻复又问他:“可知道全名?”
“不知道,只知是两个字,也可能是三个字……也兴许不姓林。”林金潼说的模棱两可,道,“我先将所有林姓者筛选出来吧。”
李瞻挨着他,轻声道:“我帮你一起看可好?你看左边,我看右边,这蝇头小字,我看习惯了,看得快些。”
他拈起袖口,徐徐拿了一支朱笔,在姓林的人名字下留一横记号。
有朱笔勾出姓名,这样林金潼看起来就快了许多,二人花费了大约快一个时辰,林金潼眼睛酸痛,终于看见了两个字——
林纵。
名字底下还有一行:
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宝德五年入宫,光禧三十一年出宫。
他视线稍一停留,却继续往下翻了足足十页,才喊停。
“罢了,明敏,时候也不早了。剩下这些,不如我晚上再看吧。”林金潼将名录阖上,他不知道李瞻知不知道林纵,可不敢贸然打听。
李瞻目光灼灼朝他,声音低低道:“我明日要听经史,我后日再出宫找你,帮你一起找,可好?”
“好,”林金潼抿唇一笑,剥了一颗栗子,“后日再说吧。”
李瞻帮他剥着,道:“对了,林姑娘……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林金潼:“什么?”
李瞻从另一个小匣子里,摸出七颗李子大小的黄色玉珠子:“这是多年前公主远嫁漠国和亲时,漠国可汗送来的礼物,取七星连珠之意。”
“这玉石……”林金潼看着有些眼熟。
李瞻介绍道:“此物的确是玉石,但不是普通黄玉,而是叫阳金玉。我那日问过太医院,阳金玉乃是世间极阳之物,对你的寒疾大有裨益。”
“阳金玉,极阳之物?”林金潼表情怔然。
他忍不住摸了摸戴在脖子上的银丝袋,袋中装着的玉佩,是娘亲留给他的遗物。
可林金潼从来不知道来历,只是师父和李勍都让他将玉佩藏起来,不可在外人面前显露。
李瞻点头道:“不错,这阳金玉有个特点。”他说着,拿起一颗珠子,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
有光亮从窗户缝隙透入。
霎时,黄玉变深,在日光下透出惊人耀眼的红芒!
竟然和他的碎玉佩一样……
原来,娘留给自己的玉佩,是叫阳金玉?
李瞻献宝似的,将玉石放在他手心里,目光明亮:“你摸摸看,是不是温热的?玉石大多是凉的,可阳金玉不同,它是热的,昨夜我揣在袖子里睡觉,没多久就被热出了汗。你晚上睡觉,将这些都放在被窝里,肯定不会那么冷了。”
“谢谢你,明敏。”林金潼望着他说,“你对我真好。”
“这没什么,”他不好意思,一脸腼腆,“国库里只有七颗这样的阳金玉,我也拿不出更多的了。若以后还有,我再给你送来。”
林金潼心头一动:“这种阳金玉,这么罕见么?”
李瞻点头:“嗯,这是漠国特有的玉石,极为罕见,是漠国皇室的国宝,只有皇室才有一些。”
听李瞻说着,林金潼心绪远飞。
漠国皇室的国宝。
他低头怔怔看着一半黄、一半红的玉石。
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是漠国皇室之物,是不是说……自己的身世,兴许和漠国皇室有关系?
既然师父和四叔都知道自己的玉佩来历不简单,又和自己身世有关,为何不告诉自己呢?
林金潼陷入迷茫。师父也就罢了,师父都成了枯骨,自己再埋怨他也无法,可四叔,又为何不告诉自己?
“林姑娘?”李瞻看他出神,忍不住道,“金潼?”
“嗯,”他回过神来,才露出个笑,“明敏,谢谢你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回礼的,要不……”他仔细想了想。
李瞻连忙摆手道:“不需要什么回礼,我送你阳金玉,不是为了什么回礼,我只是怕你冷。”
林金潼:“我最近在钻研医道,可替你把脉、扎针,你要不要试试?”
“把脉……”
把脉是可以,扎针……
李瞻有点怕。
可实在不忍心拒绝他。
李瞻磕磕绊绊地点了头:“行……你替我,把把脉吧。”
他身子没什么问题,太医院经常来请脉。
林金潼将阳金玉珠子收好放在匣子中,接着抬手搭在他的手腕间。指腹稍微用力,感受他的脉跳。
李瞻近距离地注视着林金潼专注的脸庞。
睫毛不住轻颤,喉结也动了动。
林金潼神色忽变:“你心脏不太好么,怎么跳得这么快,快要死了一样。”
李瞻:“……”
他极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可能……数错了。”
“我没有数错,”林金潼看他脸红的模样,看穿他的紧张,歪头盯着他的眼睛,“好吧,明敏,你是不是害怕,怕我医术不好?”
“不是害怕,我只是,只是有些……心脏不好。”李瞻认命地别过头。
时辰已经不早了,太子和林金潼还未出来。
因为林金潼是男子,太子不知其是郡主,应当也没什么,公孙先生心里也不太着急。
快落日了。
公孙先生看看天色,远处月洞门下,迎面走来一道颀长身影。
“四爷。”公孙先生恭迎上去。
李勍:“先生,他在这里么?”
这个“他”,通常指的都是林金潼。
公孙先生点头:“郡主在,不过……此时他正和太子在一起。”
李勍面色微变,立刻大步朝房门走去。
“你把衣服脱了。”
房间里,已经进到扎针这一步了。
李瞻抱着自己:“啊?要……脱衣服,脱哪件啊?”他脸色红得可怕。
“给你扎背,脱一半就好。”林金潼打开自己的银针工具,是黄道长送给他的。
李瞻已经不知如何反抗了,只知道顺从他。
金潼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脱衣服……
成。
他脱。
“去,趴在软榻上。”林金潼将银针放在烛火上烤一烤。
李瞻用衣衫遮掩着胸口,皮肤呈现粉红色。父皇命裴杨教他骑射,李瞻虽不喜欢,但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因此体质不差,趴下时,粉白的后背显出隐约的少年背肌轮廓。
林金潼尽管才学医不久,但他习武,对穴位可谓精通。
在李瞻后背随手摸了两下,李瞻浑身紧绷,忍不住一声低吟,羞赧地将脑袋埋进自己的外衫里,拼命憋着呼吸。
“别动,我要下针了哦。”
“嗯……”李瞻声音闷闷的。
闪着寒芒的针尖刚刚抵在李瞻那细瓷般的皮肤上,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李勍走到门口。
没有顾及太子还在的礼数,以及袁公公的阻拦,他直接将门踢开。
林金潼抬首,逆光里,李勍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下意识喊:“四叔?”
李勍眼眸半眯,视线从林金潼手上的银针,落到躲在他身后,没穿衣服的李瞻身上。
“太子殿下也在么?”李勍不动声色,声音却已冷透了,“你们,在做什么?”
“我在给太子扎针。”林金潼道。
李瞻连忙跟着点头:“对对,林姑娘在给我扎针,没有做什么的。”
太子没穿上衣,袁公公拦着,门外下人也不敢进来。
李勍将门关上,面无表情对李瞻道:“烦请殿下将衣服穿好。”
“好、好,我马上就穿。”李瞻坐在软榻上,背过身去穿衣,只见他耳朵灼红,犹如熟虾,坐立不安地起身来,双手放在身前,埋头站在林金潼身侧,一副知错的模样:“皇叔……对不起。”
李勍走到他面前:“你对不起什么?”
李瞻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从李勍身上传来。他有些喘不过气,总觉得皇叔今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往日待他都是如沐春风,翩翩有礼的。
“我不该、不该唐突了林姑娘……”
“金潼。”李勍转头打断,喊林金潼。
“啊?”林金潼看见四叔,心里还在想阳金玉的事。想他为何不告诉自己,这是漠国国宝。
李勍:“你先出去,我和太子有话要说。”
“哦……好的,四表哥。”林金潼抱着两个盒子出去。
门外,袁公公笑眯了眼,温和地看着她。
这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了。
哎,就算是穿女装,也像极了男子。
不过没关系,殿下喜欢,他也喜欢。
袁公公努力将他看顺眼了。
林金潼不明所以,点了个头:“公公,我四哥跟太子在里面说话,没事的话,我先回房间去?”
“且慢。”袁公公喊住他,“姑娘稍等,在下通些岐黄之术,可否给我姑娘的生辰八字?”既要合婚,那得先让钦天监合八字。
林金潼扭头:“这个我不知道哎,你问我家管事的,公孙先生吧。他应该知道。”
林金潼离开,房间里,李瞻还像罚站似的站着。
李勍就站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殿下方才说什么?”
李瞻红着脸低头道:“皇叔,我在林姑娘面前……有些逾矩,但瞻儿真心情深意切,心如明镜,不敢对她有半分虚假,此生绝不负她。”
李勍嘴角一抹冷笑,视线如寒冰垂落:“殿下说不负他,是何意?”
“我回去便向父皇请旨定婚,我定会风风光光地将林姑娘迎娶进东宫,让她做我的太子妃,瞻儿对天起誓,东宫只有她一个女人,再无旁人。我心如磐石,山不可摧。望皇叔明鉴。”少年太子虽然腼腆,但嗓音很坚定,眼神亦然明亮。
“殿下想娶我家潼儿么。”李勍眼下就犹如寒冰下的火山,声音平静,但袖中掌心已攥紧,似笑非笑道,“甚好。”
不知为何。
“甚好”二字,让李瞻莫名地心惊肉跳,头顶的视线,让他觉得自己好似被一头雄狮凝视。
“皇叔……同意了么?”他忐忑道。
李勍:“照我家的事,还需向瑞王请示,以及潼儿的意思。她年纪尚幼,从未涉及婚嫁之事,殿下可在他面前提过分毫?”
“我……我不曾提过。”
李勍:“那便不要在他面前提及,以免太过突然吓到了他。我再问殿下一次,殿下要娶的,可是永宁?”
李瞻坚定不移:“是永宁妹妹。”
“好。”李勍浅笑道,“既如此,殿下回宫等我的消息吧。”
“瞻儿多谢皇叔成全!”李瞻喜不胜色,躬身行礼,做足了礼数。以他的身份,完全没必要如此对李勍感恩戴德的,但仍然如此周全谦卑。
李瞻走后,李勍让人去喊林金潼过来用晚膳,当面并未说他什么,私底下回去,便让林金潼站着:“将衣服都脱了。”
“四叔……脱衣服做什么啊。”虽然天气热,他也不如何觉得冷,还是觉得奇怪,“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呢。”
李勍坐在他面前,黑眸深邃:“你让太子在你面前脱衣裳,又是做什么?”
“我那是为了给他扎针。”林金潼没觉得哪有问题,“有何不可。”
李勍点了下头,静静地看着金潼:“四叔让你脱光,有何不可?”
林金潼想不出反驳的话,倒是有些害臊:“好吧……”
他站在李勍面前一点一点地解开外衫,亵衣。
李勍垂眸:“亵裤也要。”
林金潼成了一丝-不挂:“四叔想做什么?”
李勍审视他干净修长的身体,眼底变得欲壑难填,仍然不动:“自己玩给我看。”
林金潼摇头:“我……不想玩,我还要写医书。”说着还要把衣服都穿上。
林金潼是有些脾气的,很听李勍话,但也不是完全听。
衣服穿到一半,李勍就伸手了:“四叔玩你。”
林金潼闷哼一声,四肢都酥了。
李勍近来犹爱玩他的身子,但并不如何过分,只是钟爱亲吻,会疼他,给他含。
林金潼正是这个年纪,哪里招架得住,坐在软榻上没一会儿就丢在他嘴里,眼睛润湿了,失神地看着李勍。
李勍衣冠楚楚地起身覆在他身上,道:“潼儿,四叔给你扎针,好不好?”
“四叔,也会医术么?”林金潼迷茫,脸上动情。
“会些,这个针,会破开你,让你痛。”
“痛?”林金潼记得扎银针不疼的,又不是没扎过。
“明天扎吧,”林金潼累极,摇头道,“我今晚不想扎针了。”
“由不得你,忍不了了就说。”李勍忍得很难受了,用唾液给他舔开,一根手指慢慢抵入。
林金潼这下知道了,四叔鬼扯,他哪会什么医术,他哪里是扎针!
……
李勍:“下回记住了么,三脚猫郎中,还敢给人扎针么?”
林金潼:“不敢了……”
李勍:“还敢让太子在你面前脱衣服吗?”
林金潼摇头:“不敢了……”
金潼还小,李勍只用手给他拓了两回,又给他亲了一回,弄得他找不到北,神志不清地蜷着喘气。
翌日,林金潼复而想起阳金玉的事来。
李瞻送给他的阳金玉,被他藏在了梁上,挖了个槽塞了进去,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四叔,”金潼从银丝袋中取出自己的玉佩,晶莹剔透的黄玉正安静躺在手心里,裂痕早已被手摩挲光滑,林金潼抬首问他,“四叔你说,这玉会不会是我爹给我娘的定情信物,我爹,他会不会还活在世上?”
他一猜就猜了个准,李勍目光深深的:“你爹娘的事,四叔怎会知晓。当你你娘不是告诉你,说你爹早已不在人世了么?”
“是我娘说的,”他脑袋轻轻靠在李勍的胸膛,侧头旁听四叔的心跳声,安静的声音说,“兴许我还有家人活在世上呢,我会不会也有个爷爷,像瑞王爷那样疼我的人。还有奶奶,祖母,祖父,也兴许,有个哥哥?”
李勍大掌落在他的发顶揉了揉,动作很温柔:“如果有的话,潼儿想要,四叔就帮你找到家人,如果没有,四叔就是你的家人。”
“四叔。”林金潼下巴支在他的胸膛上,抬着白净漂亮的脸看他,“那你说,我用这块玉佩去找我的家人成么,这是我唯一能证明我身份来历的遗物,它又这么特别,还会变色,会不会有人认识,从而发现我其实是他们家的孩子呢?”
李勍不太确定,他是在试探,还是真的只是想找回家人。
这么多年,永宁都在漠国。永宁如今跟着漠国使团来了燕京,其中来龙去脉,李勍大概能猜到。
漠国人定是在找金潼。
他们接触了金潼么?
李勍凝视少年乌黑澄澈的眼睛,半晌,手指摸了摸他的脸颊,温声:“四叔答应帮你找,会帮你找到的,好么。”
“好……”林金潼选择相信他。
心里却不由得想到了宫里的漠国使团。
下意识的,他没有告诉李勍,而是想自己去找漠国使团。
今日有太医来,林金潼并未去探望瑞王,怕太医又给自己把脉。等太医走后,林金潼才过去:“爷爷。”他喊得小声,怕吵到瑞王,可不知瑞王本是睁开眼,听见他的声音,复而闭眼。
公孙先生进来看了一眼:“瑞王爷睡了,郡主,等会儿再来吧。”
“爷爷睡了么?好,”林金潼并未怀疑什么,瑞王总是如此嗜睡,“今日太医来,可有说什么么?”
公孙先生摇摇头:“还是老样子。新来的钟太医,就年轻的那个,倒是和瑞王说了好一会儿话。”
不过公孙先在没听见说了什么,因为瑞王让他下去了。
林金潼进来看了一眼瑞王,替他掖了被子,才轻手轻脚地出去:“公孙先生,我过一个时辰再来。”
关门声响起,脚步声渐远。
房间里,瑞王慢慢睁眼。
被褥里,他那苍老枯槁的手指,握着一个冰凉的玉镯子。
烛火昏黄不定,瑞王抚摸着玉镯,在摇曳烛光下凝视着玉镯内圈的刻字。
这是他的发妻,永宁的奶奶留给永宁的。
永宁小时候喜欢拿去戴,手镯对她大了不少,她戴在胳膊上,当臂环。
今日钟太医为他带来了此物,告诉他:“瑞王爷,是一位漠国的侍女让我带来给您的。她可是王爷的故人?”
瑞王视线久久凝在镯子上,目光从震惊到迷茫,最后完全清醒,问他:“钟太医,给你镯子的漠国侍女,长什么模样,年方几何?”
钟太医沉吟道:“她平素戴着面纱,但一双眼睛生得很漂亮,有些像狐狸的眼睛。年龄么,大约十六、十七的模样。”
瑞王完全说不出话来,怔然片刻。
钟太医又道:“她还交给我一张纸,瑞王请看。”
瑞王立刻展开看了一眼,瞳孔微缩,脑中一瞬想起“孙女”身上种种不合理的细节。
继而他轻轻闭目对钟太医道:“此女,拥有我发妻宋氏的信物,很可能是我发妻娘家失散的孩子。请钟太医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改日我向皇上请旨,去将她接回来。”
钟太医道:“这侍女名唤尼卡,不是中原名字,但长相像是中原人,她是漠国那什将军的贴身侍女。”
“侍女?”瑞王眼中闪过一抹痛色,“怎会,怎么会……”
钟太医察言观色,料想她身份不简单,又说了两句,问他:“王爷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尼卡的?”
瑞王淡淡道:“便让她等吧。”
“是。”钟太医提着药箱躬身先行告辞。
太医刚走,林金潼就来看望他了,但瑞王并未见他。
只是等金潼走了,瑞王唤来老仆:“继忠,去将静声找来,我有要事。”
“爹,是何要紧事。”涉及到瑞王,李勍从不怠慢,当即从长陵王府过来。
瑞王将玉佩拿出,浑浊内里却透出精明的双眼直直地看着他:“静声。你告诉我,桐桐的玉佩,如何会在一个漠国侍女身上?”
“这玉佩么?”李勍轻拈玉佩,细看其上“太阴宋氏”四字,可以认得,此乃瑞王妃的遗物。
他心中了然,仍然神情不改道:“爹说的漠国侍女是何人?”
“你还在骗我?静声啊!你爹我老了,不是傻了!”瑞王想起林金潼在自己膝下,亲昵唤自己爷爷的模样。他痛心不已,每一句话都在发颤:“我的孙女!在漠国!给人做侍女!”
李勍平静:“爹,儿子并非有意骗你。一开始,您说金潼是您的孙女,您认死理,儿子便顺着你。”
瑞王猛地咳嗽几声:“静声,静声……”瑞王自知现在不是指责他的时候,抬手,将钟太医给他的字条递给李勍,“草木相拥,非秋非冬。这是,永宁写给我的。”
李勍垂眼,眸色深黑:“荣。”
瑞王:“这是永宁的字迹,错不了,她祖母教出来的……她从小就爱跟她祖母玩猜字谜。我闲来无事,也陪她玩。草木相拥,非秋非冬,便是个荣字。她意思是说,是那人害她如此!”
他大声道,却始终未将名讳说出口。
荣,便是指荣王。
荣王李殷,当今天子。
瑞王脸颊抽搐着,双目圆睁,强忍着滔天的怒火,喉咙鼓动,好似有话难言。
“爹……”李勍看见瑞王如此,心头跟着泛起一丝难受,弯腰道,“儿子会入宫,将永宁安全接回来的,至于迫害永宁和大哥的人,儿子也会亲手料理。”
他慢慢握住瑞王的手,声音轻柔而低沉地宽慰他:“儿子说到做到,父亲可相信儿子?”
瑞王睁着浑浊的眼,看这个四儿子,脸上分明在笑,眼底却捉摸不清,深不见底。
静声的心里,藏了太多事了……
瑞王闭眼,抬手无力地挥了挥,没有说一个字。
“儿子明白了。”李勍静静凝视他片刻,旋即起身,将字谜放在烛火下烧成灰烬,继而走出。
“公孙先生。”李勍沉声问道,“下午是哪两位太医来过,还是院判和钟太医么?”
“对,还是这二位。”
李勍若有所思:“钟太医和瑞王爷说了一会儿话?”
公孙先生:“对,四爷怎么知道?”
李勍不言,脸上是一贯浅笑的神色,道:“郡主现在在哪里?”
公孙先生说:“郡主方才来看过王爷,王爷在睡,郡主就回去了。这会儿,大抵是在院子里吧。”
林金潼不在院子里。
他为了看元琅,跑出去找元昭了,只不过元琅的房中有镇北侯,金潼进不去,只戚戚然地透过窗棂望了长长的一眼,便打道回府。
回来时,四叔正在院子里站着等他。
檐下风灯作晃,在他英俊的脸庞上洒下点点碎光。
李勍黑眸里也是映着光的,看起来格外温柔。
林金潼主动地抱上去,抱着他的腰,企图逃过责罚:“四叔,我去外面逛了逛。你不会怪我吧?”
李勍哪里不知道他去找韩元琅了。
但韩元琅昏迷不醒,如今瘦成了骷髅,李勍倒不在意他,一个将死之人罢了,能和自己斗么。
他回抱着少年,大掌落在他的头顶,埋头在金潼的额头印下一吻,低声道:“潼儿,待会儿和四叔回长陵王府可好?”
黄柯接手了东厂,黄柯对他忠心不二。
再无人胆敢监视李勍了。
李勍如今无所顾忌,在外头亲了亲他的鼻尖,垂首时动作又轻又温柔,手掌摩挲着少年柔软滑腻的后颈皮肤,爱不释手。
“回长陵王府么,好啊,”林金潼以为只是过去待一晚,倒没什么意见,眼睛望向四叔,“不过,我要去看看爷爷,他今天睡了好久……不知道他吃没吃晚膳。”
“吃了,方才我看着吃的,但这会儿爷爷已经睡下了,你的医书写了多少了?”李勍转移了话题。
“经脉略述写完了,”林金潼道,“不过还有草药略述,才写了一个开头。”
“将医书拿上吧,晚上四叔陪着你写略述,好么。”
他想,瑞王兴许不会愿意见金潼了。就算见了,也大概再喊不出“桐桐”“宝贝孙女”这样的话来。
李勍不想让他难过。
月色下,李勍牵着少年的手走出瑞王府,二人上了马车,马蹄声破夜而响,朝长陵王府驶去。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月高夜寂。
刚从瑞王府提着药箱回宫的钟太医, 甫一回房,累了一天,正意欲休憩。却未曾料, 冰凉的匕首忽然紧贴其颈。
他身形微颤, 双眼迅速张开, 未敢抬头瞧去, 慌忙求饶:“饶命、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别动,”来人刻意压低了声线, “钟太医,漠国侍女给你的东西呢。”
“交、交给瑞王了……”钟太医如坠冰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侍女苦请, 我一时心软,才答应帮她忙的。”
来人急问:“除你之外, 还有谁知晓这事?”
钟太医战战兢兢:“唯、唯独我一人……”
“张嘴。”来人手中翻出几片草药, 钟太医乍见, 吓得面如死灰:“此乃剧毒!”
“服下。”来人劲力惊人,一手将钟太医的嘴掰开, 迫使他服下草药,强迫他咀嚼。
片刻待钟太医毙命后,那人方才安静离去,换去一身衣裳,摘下蒙面布,竟是东厂提督黄柯。
钟太医以身试药,误食毒药, 早上被宫人看见时,尸体都凉了。
宫里每天都要死人, 死个太医而已,除了两个太医院的同僚,竟无一人为他伤心。
*
为了不让林金潼回瑞王府,李勍连夜派人回宣城,将他的二哥三哥,也就是瑞王的二儿子李赟、三儿子李垚请来。
李赟和李垚拖家带口,大小老婆,几个孩子,全都进了燕京。
一时间瑞王府热闹非凡,倒害得林金潼不敢回去了。
林金潼怕那么多人,要是有一个发觉他身份性别不对劲,转头问瑞王怎么办。
不得已,林金潼只能留在长陵王府,好些天都没回去。甚至只能透过李勍来问瑞王的近况:“四叔,爷爷今日可有说想我?我因为二叔三叔不能回去看他,那能不能……你能不能将二叔三叔都差遣开来,这样我就能回去了。”
他倒是会想办法。
只是李勍好不容易把人都请来,怎么可能轻易送走。安抚他道:“你爷爷很是想念你,但如今瑞王府除了你二叔三叔,还有两个婶婶,堂姐妹和堂兄弟。一屋子这么多人,你不怕么?”
怕的。
林金潼想了想,说:“我用蒙汗药把他们迷晕行么?大家是一起吃饭的对吧,我下在米饭里,你和五叔记得别吃,不就好了?”
李勍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肯定在心里想过了。
“自然不行。”李勍摇头。
林金潼:“那该如何是好,”他皱着眉,有些不安,“我总不能不回去看爷爷了吧,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
李勍耐心道:“潼儿有孝心,难道你以为你的叔叔们不想亲眼看看你的爷爷吗?”
林金潼有些哽咽:“那我……”
他张了张嘴,“那”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是个聪明人,又知道这样做会害得自己身份拆穿,引得爷爷急火攻心,后果不堪设想。
“乖,听话。”李勍哄道。
“好吧……”林金潼万般无奈地妥协了。
在长陵王府的日子,倒没那么无聊,四叔常有不在的时候,但五叔会过来陪着他,还召来两个小厮四人一起打叶子牌。
每每聊起瑞王,不知为何,五叔总会有些躲闪,但李煦并不露马脚,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
九月时节,凉风微起,院中金黄的落叶似是撒上了点点喜纸,碎金一般,落了满院。
裴桓便在今日大婚。
裴家虽已没落,家中长辈都是朝廷鹰犬,如今皆不在人世,但李勍待裴桓不薄,这场婚事虽并未大肆宴请宾客,但操办得也算是风光。
燕京城最静谧的街道旁,坐落一座偌大的宽阔宅邸,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样样不缺。前呼后拥的侍女和小厮,有近百人,都是李勍为他安置的。
但这门亲事,是裴杨替弟弟说的。
自然由裴杨主婚,他请了锦衣卫的兄弟共襄盛举,吃了喜酒。
裴桓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只请了几个人。故此宾客只有六七桌,光是锦衣卫就坐了两大桌,女方的亲朋在这种场合,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林金潼也在其列,他是跟着四叔过去的。新娘子刚过门时,他就凑上前去看,敲锣打鼓的奏乐声,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李勍将他拉到身后来。
“没事凑什么热闹,你当心爆竹。”
林金潼单手捂着耳朵,眉眼鲜亮:“四叔,你说什么?”
“让你过来,人多,别让人踩了。”李勍拉过他的手。
“我听见了,”林金潼大声道,“我要看新娘子。”
李勍无奈摇头说:“那是裴桓的新娘子。”
林金潼回头道:“裴大哥的新娘,我不能看么?她漂不漂亮啊?”
一旁有人忽然出声道:“漂亮。”
林金潼忽地抬头一瞧,那是个年轻的锦衣卫,锦衣卫好奇地瞅他一眼:“小兄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宫里见过。
林金潼跟着李瞻入宫,就是被这几个锦衣卫缉拿住的。
他一脸平静地摇头:“不是吧,我第一次见你。”
“哦。”锦衣卫记得他的脸,这长相,倒没那么难忘。他若有所思地扫了少年身前高大的长陵王一眼。
继而视线微垂,落在少年和长陵王交叠得过分紧密的袖口处。
李勍牵着金潼的手心,众目睽睽下,不曾松开。手指交缠,仿佛世间的纷扰都与他们无关。
林金潼站在四叔身侧,甚至将脑袋微微靠在他身上,望着裴桓和新娘拜堂,目不转睛的,视线几乎有些痴。
新娘子头上盖着大红盖头,瞧不见模样。
裴府热闹非凡,热闹的鼓乐和祝福声中,裴桓与新娘正在拜堂。
平日里淡泊如水的裴桓,此刻也流露出些许柔情。
林金潼听人说,新娘子不是世家出身,是个商贾之女,姓方。方家虽然无人从官,但家底极其丰厚,生意遍及四海,光是这嫁妆,就不输皇家。
黄昏时拜了堂,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新人送入洞房,李勍没有去闹,只带着金潼悄悄从侧门离开了。
二人前脚离开,下午看见林金潼的那年轻锦衣卫,走到裴杨身侧,对他耳语了两句:“裴哥,长陵王身边那个容貌漂亮的少年,我记得他的长相,岭南王府的世子,就是这个人杀的。”
他一提,裴杨几乎是瞬间就有了印象。
裴杨记得岭南王府的通缉令,当初还拿来看了,后来不久,听闻已经找到了刺客尸首,那些通缉令,便是一夜之间蒸发了。
没想到此人是被长陵王招揽了去。
不过他们锦衣卫,只办御案。皇上的案子他们才会去查,至于这不相干的,没人会管。
但裴杨还是道:“那些通缉令,还有剩余么,再去衙门找一些来。”
马车上。
李勍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酒气。方才裴桓和裴杨都来敬过酒,李勍喝了有大半坛。
“四叔,”林金潼为祝裴桓和新娘百年好合,也喝了一小盏,嘴里一抹甜甜的酒香,轻拂在李勍的面上,李勍长臂将他揽着,却忽听他问自己,“今日裴大哥成婚,天痕哥哥怎么不来?”
李勍指尖拂过他的发丝,黑眸颜色愈发深了:“你想天痕了?”
“想了。”他很诚实。
李勍没说什么,只咬在他嘴唇上一口,低声对他道:“天痕有他的事要做,来日,他也会成亲的,就如今日你裴大哥一般。”
金潼:“天痕哥哥也会和旁人成婚么,那太好了,他和谁家姑娘啊?”
李勍道:“未定,我自会替他安排个最好的女子,你无需操心。”
林金潼是发自内心为天痕高兴。
毕竟成亲一事,是人一生中最大的喜事之一。
除了关心身旁人,他还关心自己,目光望向了李勍:“那四叔,我们何时成亲?”
李勍从未对他说过成亲。
是他自个儿想的,看书看的,今日观礼观出来的。
李勍目光定定的,在昏暗马车中越发黑沉,耳鬓厮磨道:“潼儿是想做爷爷的孙女,还是做我的妻?”
幽暗狭窄的马车厢里,是他舔吻的黏腻声。
林金潼呼吸乱了,变得急躁,眉头都舒展不开了:“我都想,不成么?”
李勍摇头,嗓音很轻:“不成的,辈分乱了。”
林金潼思考:“那我还是先做爷爷的孙女吧……”
李勍偏头,食指摩挲在他下颌:“潼儿不做我的妻了么?”
“也要。”林金潼还是知道伦理道德的。爷爷入土为安后,自己和李勍的事才能见光,至于成亲,也是将来的事了。
私心里,林金潼不愿爷爷有事,希望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和四叔成亲什么的,也可以缓一缓。
但林金潼想起裴桓成亲,还是想要,抬头问李勍:“今晚我就想和四叔拜堂,成么?”
李勍看着他。
“就像方家小姐和裴大哥一样,”林金潼解开李勍腰间的补子,搭在头上,视线影影绰绰的,将脑袋搁在李勍硬朗的胸膛,“你我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林金潼回忆着典礼细节,轻声道:“送入洞房。”
“好。”
——这一晚,二人近乎真是洞了房一般。
没有红帐,没有喜烛,只有一把从裴府带回来的喜糖,含在嘴里,甜得入了骨。李勍揽他入睡,林金潼像小孩子一样赖在他身上,股间一根质地温热的玉势,皮肤从脖颈到脚趾,都是触目惊心的吻痕。
窗外天色拂晓,有飞鸟掠过,林金潼听见李勍的一句:“潼儿,我会娶你为妻的,你记住我的话,心里不能再有旁人了。”
*
整个九月,林金潼仅回了瑞王府三回。
三回见瑞王,都是李勍带着他去的。
爷爷在睡觉,没有醒来,没有招手笑眯眯地唤他,喊他的小名。
他心里沮丧,李勍告诉他:“你爷爷近来每天就醒一小会儿,一个多时辰里,你的叔叔婶婶们都在这屋里。”
林金潼不禁疑惑,难道爷爷未曾想过他?若真有此念,定会派人寻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他又看见瑞王府里那些“堂兄弟”和“堂姐妹”。
心中郁结难过,林金潼偷问李勍:“爷爷如今每日醒来的时光这般短暂,身边又有这么多的亲族和小辈围绕,是不是怕我打搅,所以没有再召我来?”
每次回瑞王府,见诸多“堂兄弟”与“堂姐妹”都围绕在瑞王床前。或许,他想,这繁星点点的骨肉之情足以填补自己的缺席,爷爷内心,兴许并未因自己的不在而空缺。
然而四叔对他,总是宽慰安抚,若林金潼自怨自艾,李勍就会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有时请黄道长来陪他探讨医术,记录草药略述;有时是用亲吻,折腾他的身体,让他疲倦,无力再去想瑞王到底需不需要他这回事。
裴桓大婚后,没过几日,漠国使团受皇命前往报国寺。
听闻西域高僧帛图略在报国寺讲经,燕京百姓络绎不绝,人流如织,险些踏破寺庙门槛。
裴桓奉命暗中接触了永宁郡主李妙桐两回,让她等待,切勿轻举妄动。
郡主眼含泪光,悲戚点头。
从郡主这里,裴桓也得知了漠国这战神,鬼面将军那什来燕京所为何事。
裴桓向来忠心耿耿,对李勍绝无二心。然而当他看见郡主写:“漠国人在找一个王子,是漠国可汗此生最心爱的女人和他所生,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叫金潼。”
他心里有片刻动摇。
若能将林金潼送回漠国夺权,成为漠国可汗执掌大权,岂不是等同让王爷掌握了漠国的命脉?
可王爷不愿,心如铁石一般,要将林金潼拴在身边。
裴桓心思电转,将目光放在了鬼面将军那什身上。
此人每日看似无所事事,整日喝酒寻欢作乐,独来独往,然却心思缜密,不可小觑。
报国寺内,丁将军收养的徒弟丁子轩,经过数月的努力,已经混迹到了帛图略身旁,似乎已取得了他的信任。
明日就是初一,皇帝让钦天监定下的大吉之日,西域高僧帛图略,将在报国寺为四海百姓诵经祈福。
黄柯提前一日来了报国寺,拜见了高僧,恭恭敬敬地对帛图略说道:“大师,明日在那万众瞩目之下,还请您称颂陛下为千古明君。我家圣上乃是百代难遇的英明之主,皇上喜欢听这些,说好了,皇上必然龙心大悦,赏赐无数。”
帛图略手中的念珠轻轻转动,缓缓道:“阿弥陀佛,陛下的英明,自有天下人为证。然贫僧讲经,只为普度众生,与世无争。黄公公,此事休提。”
黄柯走近一步,低声道:“大师,您不要不识好歹。”
帛图略闭目不言,静坐如钟。
黄柯面色稍变,冷哼后转身拂袖离去。
他的身影刚消,丁子轩即步入。
表面上,梓轩是帛图略的忠实信徒,他曾对高僧述说过去的家族惨祸,血海深仇。帛图略也多次用经中教诲引导他,与其同诵佛经。
但梓轩对皇帝其实没有那么深沉的仇恨。
他并未亲历丁家的灭族之痛。
他是后来被丁远山收养的徒弟,所谓的仇恨,都是丁远山灌输给他的。
但久矣,梓轩习惯于听从,依照长陵王的命令行事。今日来到帛图略跟前跪着,对他说:“师父,我的家仇,正是现今的皇帝李殷。他为得一女,害得我家鸠毁鹊巢,被灭了满门,祸事上及八十岁老者,下至襁褓中的婴儿!无一幸免,皆遭灭顶之灾!如此心胸狭隘,残暴暴虐之人,怎配做这江山的君王?”
帛图略眼皮微掀,双手合十,悲悯道:“梓轩,想不到你的仇人竟然是皇帝。”
“师父,”梓轩朝他道,“这样的皇帝,岂能是明君。明日在大雄宝殿前师父诵经祈福,又怎能……”
正说间,梓轩突觉额间冰冷,疑似有雨滴落。
他下意识仰头去,便见漠国战神那什将军,一身红金团花纹的繁复华袍,慵懒倚靠在房梁上,手里拿着酒袋,灰蓝色的长眸正戏谑地看着自己。
一副你终于露出马脚的模样。
那什似笑非笑道:“你被皇帝灭了满门,你姓什么?丁?”
丁梓轩心下大骇,下一刻,那什从房梁上突然消失了。
再然后,一只手就出现在面前,紧紧扼住了他的脖颈。
丁梓轩脸色涨红,大惊失色。
自己武功不说独步天下,也是少年英杰。又岂会连他影子都没瞧见,就让人近了身!
帛图略出声制止:“那什!不可。”
“秃驴,不管你的事,念你的经吧。”那什冷声说完,掐着丁梓轩的喉咙,提着他破窗而出。
梓轩浑身一拧,如飞燕一般脱身,那什掌心一松,好似故意放过,
二人的身影时隐时现,梓轩身法灵动,向那什直扑而去,但那什只轻轻侧身,就避开了梓轩的攻击。
随后,那什出手如风,掌劲如暴风骤雨般打向梓轩。
梓轩勉强抵挡,但那什的每一击都如山川压顶,他感觉呼吸困难,轰然间,对方一掌拍来直取梓轩的命门。梓轩已是力竭,根本无法闪避!只觉得胸口一阵巨痛,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身受重伤的梓轩眼前一片模糊,只觉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力气正被不断地抽离。
那什走到梓轩身边,低下身子,淡淡地说:“你家世仇,与我漠国无关。谁派你来蛊惑帛图略的?”
梓轩艰难地转过头,微弱地问:“我……不知阁下何言。”
那什轻笑,抽出腰间匕首,轻车熟路在他手腕上一滑,娴熟地挑了他的双手经脉。
梓轩脸色惨白,竟痛哼出声:“啊——”
“我断了你的手筋,你可以走了。”那什站起身来,嘴角含笑,神色睥睨地将匕首插回腰间鞘中。
“王爷——”
夜色如墨,梓轩垂着滴血的手腕,如丧家犬般,回到长陵王府复命。
“那什早有戒备,今日终于露出獠牙,属下未能完成任务,愿受王爷责罚。”
李勍皱了皱眉,起身,走到梓轩身边,似乎关切地观察着他的伤势,轻叹道:“你的手……”
梓轩苦笑,轻轻摇头:“手筋已断,怕是要养上一段时间。”
李勍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有几分叹惜:“既然如此,你先回到你师父那里去养伤。待伤好了,我们再议。”
梓轩朝他拜了一拜,颤抖地说:“谢王爷。”
然而李勍本就没指望梓轩办事。自从见到永宁,永宁就成了他更好的人选。
恰好支开梓轩这个丁远山的眼线,意料之外的,漠国将军帮了他忙,将梓轩重伤,一劳永逸。
不过,这个那什倒是个问题。
李勍深思片刻,唤来裴桓:“明日祈福大典,裴桓,你将那什从报国寺引开。”
“是。”裴桓一面应声,一面抬首看了王爷一眼。
见王爷浓眉轻锁,是一贯运筹帷幄的模样。
这样的人物,心里却有了儿女私情。
裴桓垂下头来,心里已有了决断。
夜如水墨,一个黑影掠过报国寺的屋檐,一张卷起的纸条悄然飘入窗内。
那什捡起纸条,并未去追。
“明日午时,燕山猎场,漠国王子。”
纸上字句简短,却言尽意,明显是有人故意放风。
他心知肚明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且做的并不高明,然而他毫不在意。
那什挑眉,将纸条随手一丢,双手托着后脑倚靠塌上,自言自语:“王子……”
漠国皇室的王子,一个比一个不中用。
不知道这个流落在外的小王子,是什么样。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找到流落在外的王子, 是可汗交给那什的任务。
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听从命令,这可汗的命令,他高兴的时候可以听, 不高兴的时候他就不听。
翌日卯时, 李勍起床更衣, 金潼跟着起了, 先取下拇指粗细的玉势,再坐在床上穿衣裳,李勍看他动作, 过来替他系腰带。金潼便张开手臂,问他道:“四叔,我为什么不能去报国寺祈福?听说燕京的百姓都可以去的, 不是只有你们做官的能去。”
“今日你乖乖在家,”李勍垂眸, 凝视他布满红痕的脖颈, 将铜镜拿到他面前来, 俯身道,“你瞧你这样怎么出门?”
林金潼看向铜镜:“是你咬的!”
“我知道是我咬的, ”李勍哂笑,声音极低,“但不能让人看见了,知道么。”
林金潼狡辩:“我也可以说是蚊子咬的。”
李勍笑,大掌揉他的黑发:“蚊子没那么大本事,在家休息吧。”他穿上华贵的麒麟纹黑服,庄重的礼服勾勒出挺拔颀长的身材, 结实有力的长臂将金潼往怀里抱了一下,李勍在他嘴唇上印下一吻, 辗转厮磨片刻,极致的温柔缠绵,让林金潼失神良久,闭气眼睛。
李勍声音很低很近地道:“等会儿李煦来陪你可好?”
林金潼知道漠国使团就在报国寺里。然而他就像只笼中雀,飞不出去,在四叔的眼皮子底下,他根本无从接触漠国人。也无法探望爷爷,只偶尔能去看看元琅。
李勍出门后不久,林金潼无事可做,只好拿起笔开始续写其草药手稿,日复一日,已近成书。
元琅仍旧未醒,但黄道长日前告诉他:“林公子,你所写的经脉略述大有裨益。小侯爷虽昏睡不醒,但我据书施针,他的气色逐日好转,脉象也趋于稳定,苏醒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正当林金潼奋笔疾书时,有一片金红落叶随风飞在了纸面上。风声里,林金潼听见有人的脚步声接近,是熟悉的气息,他忽而抬眸。
枫树下是穿着黑衫的青年,虽是青年,身上还带着少年英气,同是黑服,却穿得和李勍不一样的俊逸味道。
林金潼猛地搁下笔,将窗户大推开了,上半身探出窗外,笑着喊他:“天痕哥哥,你何时归来的?”
“刚归。”天痕走到窗边,轻声说,“林公子,王爷吩咐我,让我带你出去玩。”
“四叔让你带我出去玩么?”林金潼马上道,“是去报国寺吗?我马上去换衣裳。”
天痕:“换身骑装吧,去燕山围场。”
“围场?”林金潼表情忽愣,稍有不解,“原先四叔是说过初一去秋猎,不过因为报国寺祈福大典,便作罢了。他是怕我在家不好玩,让你带我去么?”
天痕低下眼帘,避开林金潼的目光,轻声说:“大约吧……”他垂下的眼眸深处,有不易察觉的挣扎。
是裴桓告诉他来的。
声称是王爷的旨意,让他带林金潼去往燕山猎场,使得金潼可以和漠国的那什将军碰面。从而让金潼顺利回到漠国夺权……
王爷,终究还是走到了这步棋上。
可若放金潼回去……
就算他是流落在外的王子又如何?漠国的皇室那是什么地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金潼回去,会不会让人给生吞活剥了?
天痕来不及思索。
没一会,林金潼就换了身白色骑装出来,这还是四叔上回给他做的,按着他的身材做大了些许,现在穿倒是刚好。
“驾!——”林金潼背着大弓,骑着他的小玉,天痕则骑着他的黑风,两匹马一赤一黑,一前一后,驰骋出城,朝燕山围场飞奔赶去。
林金潼的马术练得不如何,不如在马上行军打仗的天痕,行至燕山,秋风肆虐,林金潼感觉到了寒冷,瑟缩了一下。
天痕是瞥见了,解开自己的披风递给他:“穿我的吧。”
“谢谢天痕哥哥。”林金潼接过。
“不必。”
他是猜到了金潼会冷,故意穿了一件厚裘衣,银灰色的狐狸毛在金潼白皙的面颊上吹得凌乱,眼瞳黑而明亮、干净。
“围场快到了……”天痕勒住缰绳,侧过头,“金潼。”
他这样喊了一声。
他很少这么喊,通常都礼制分明地唤他“林公子”。林金潼抬首:“我在。”
天痕注视他:“你想过回家么?”
林金潼一愣:“回家?我们才刚出来啊,不是要打猎么。”他记得答应过李瞻,要给他猎几头狼,做狼裘的。
天痕抿唇:“我所说的家,并非瑞王府,亦非长陵王府。而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所在之处。”
林金潼心有所触,目光迷茫:“但……我并不知道我真正的亲人在哪。”
漠国,他脑海中突然浮现了这两个字。
天痕长眸深邃,浓睫遮掩了情绪,淡声问:“若你知道,你还有家可归,这世上还有血脉相连的人在等你,你愿意回去吗?”
“想……”林金潼脱口而出,“我想回家!”
天痕定定地看着他一会儿,沙哑的声音道:“好。”
林金潼茫然地回望进他的眼睛,不解他的意思。
天痕抓着缰绳,侧目时英姿勃发,下颌线条流畅清晰,朝他投去目光道:“你会打猎么?”
林金潼眉峰一挑,抽出一根白翎箭:“自然了!如手中箭,百步穿杨。你见过的!”
天痕轻轻一笑:“金潼,两个时辰后,我们在这里会合,到时看你打的多,还是我的猎物多。”
说罢,天痕轻催马策,朝一望无垠的林中飞驰而去。
林金潼在他身后大喊:“你等等我,哎呀!天痕,你怎么还偷跑啊!”说完也用力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天痕走远,找了个隐蔽之处,对着他那乌黑如墨的战马说:“在这里待着,不许出声。晚些时候我再来接你。”
纯黑的骏马嘶鸣回应,天痕摸了摸它的鼻子,与骏马贴着面:“黑风,乖乖的,我会回来的。”
旋即,天痕施展身法,紧随金潼其后。因为知道林金潼嗅觉和感官都极其敏锐,他不敢跟得太紧了,怕被发现。
但天痕必须跟随。
那什的名声在西域骇人听闻,那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天痕听过他杀人如麻、嗜血如命的恶名。据说他喜欢用敌军首级献祭,用人肉下酒。
西域诸国对他闻风丧胆。
天痕唯恐此人性情不定,对金潼不利。
王爷怎能狠下心肠,舍得让金潼和这样可怕的人接触呢……
他舍不得。
此时。
报国寺,宽敞静谧的僧房,帛图略正在打坐诵经之际,大门猛地被人推开,一女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将门关上。
帛图略睁眼看过去:“尼卡?”
李妙桐穿着汉人衣裳,脸上没有戴面纱,正气喘吁吁,紧蹙娥眉,朝他焦急摆手。
门外,传来东厂太监尖细的声音:“快搜!把那个女人搜出来!”
李妙桐露出惊恐之色,帛图略看见她的表情,撩起佛像下的桌布,让她躲进去:“朝廷的人在抓你?为何?”
李妙桐没有解释,朝他露出感激之色,旋即弯腰钻进供奉佛像的香桌底下。
“大师。”几个东厂太监敲响门,站在门外并未进来。
帛图略口吻轻道:“何事。”
那太监的视线环绕僧房一周,问道:“帛图略大师,我们正在搜查一个女逃犯,不知大师可有见过?”
帛图略摇头:“未曾。”
太监看了他几眼,到底没有进来:“叨扰大师了,走。”
几人关上门,片刻后,帛图略方才道:“你可以出来了。”
李妙桐撩起桌布帘子,浑身脏兮兮地慢慢爬出来,眼睛望着帛图略。
帛图略垂首,用漠国话问她:“尼卡,朝廷为何抓你?”
李妙桐沉默了许久,想起自己过去时常来帛图略这里听经,一个人在遥远异国孤独无助时,是大师的经文开导了她。
她朝他打手语:“大师,此事说来话长,我来漠国之前,是中原的郡主。六岁那年,因我不小心听见皇帝与身边人密谋杀害先帝,我被皇帝身边的太监下毒,欲将我毒杀。但我命不该绝,有人救了我一命,后来因为变故,我辗转流落到了漠国,至今才能回到家乡。”
“原来你是中原的郡主。”帛图略轻轻皱眉,看着她:“方才,是有人认出了你?故此抓你。”
李妙桐:“方才我离皇上很近,不小心冲撞了他。”
她只来得及解释这么多,门外,再次传来声音。
“大师。”黄柯的声音透过门扉传入。
李妙桐吓了一跳,连忙钻进佛像桌下。
待李妙桐躲好,帛图略才将门打开,合十行礼:“公公。”
黄柯一脸恭敬道:“昨日我说的,大师可考虑好了么。”
帛图略平和的声音说:“陛下之德,自然会传颂百世。但贫僧讲经,不为尘世所惑。”
黄柯笑着哼一声:“大师深悟佛理,杂家自是佩服。但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大师三思。”
帛图略神情不改,合掌轻颔首:“东厂公公,贫僧以佛门清规自律,从不涉足俗世纷争,讲经讲的是因果循环,非金玉之声。”
“陛下叮嘱我,务必办成此事,现在大师不配合我,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完,黄柯大步上前,伸手一把将佛像底下的桌布掀开。
李妙桐正躲在里头,惊惧地瑟瑟发抖。
小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躲的,也是有一个这样的太监,如此俯视着她,将她抓起来,易如反掌就犹如抓一只小鸡般,喂她吃了毒药。
那时李瞻拉着她就跑。
可现在……
她身边没有李瞻,只有帛图略。
帛图略眼神微变。
黄柯知晓她的郡主身份,并未伸手碰她,只是转头对帛图略道:“大师窝藏逃犯,此乃罪一。罪犯乃是女人,你一个出家人,在房内藏女人,乃犯戒,此是罪二。再者,此女在报国寺内冲撞陛下,陛下已让我东厂缉拿,若是反抗,格杀勿论……”
言罢,黄柯慢慢地抽出腰间佩刀,目光斜睨着帛图略。
李妙桐朝更深处瑟缩而去。
寒刀反射着冷光,缓缓靠近李妙桐,正当此时,帛图略喊了一声:“别杀她!不过冲撞了陛下,陛下就要杀了她么?”
“她身份低微,陛下看她一眼,让她摘下面纱,她竟然敢跑。这般触怒龙颜,砍头也不为过!”黄柯哈哈一笑,手掌握着刀柄:“这么说,大师是怜香惜玉,答应了?”
帛图略不言,黄柯定定看着他,继续道:“若大师不按我说的办,休怪我秉公办事。”
他正欲弯腰将李妙桐抓出来,然而,颈后突然一个砍击落下,黄柯霎时全身一软,晕了过去。
“你是谁?”帛图略抬首看着不知何时进来的高大男性。
李妙桐看见裴桓的那一刻,眼泪直涌而出。
她朝帛图略飞快地比划道:“这是我的家人,师父,他是我亲人的身边人,他是来救我的。”
旋即,裴桓朝帛图略一颔首,双手合十行礼:“大师,在下是长陵王身边的侍卫,郡主幸得大师相救,感激不尽。”
帛图略见识过大风大浪,神色惯常的古井无波。闻言也只是轻轻颔首。
裴桓指着黄柯道:“待这太监醒来,定还会为难大师。”
帛图略面色无波道:“你带她走吧,贫僧是漠国人,朝廷不会为难。”
裴桓沉声说:“可方才我看见东厂的人,抓了不少住在报国寺的女眷,听人说,她们是一路追随大师从西域而来的信徒。”
“什么?”帛图略神色终于微变,“朝廷抓了她们?”
“是。”裴桓点头,但也只说这么多,他将“昏迷”的黄柯塞进柜中,旋即让李妙桐换上报国寺僧人的衣裳,将她悄悄带走。
“裴将军。”李妙桐对他打着手语,“帛图略不会有事的,对么。”
裴桓:“他是西域高僧,就算是皇帝,也不敢轻易动他。”
李妙桐狼狈而瘦弱,说:“那我……我现在可以回瑞王府了么?”
裴桓点头,扫了她一眼:“属下带郡主回去。”
李妙桐仍然迟疑,比划说:“我怕皇帝……因为我,为难我的家人。”
裴桓:“皇帝以为你早已经死了,现在瑞王府的只有一位假冒的永宁郡主,曹康也死了,死无对证。你回来后,在皇帝眼里,也只会是假郡主。”
说完,裴桓将李妙桐带上马车,亲自护送她回城-
大雄宝殿前的高台,万众瞩目下,受人崇敬的高僧用西域传统的方式为朝廷占卜天象。
燕京上空方才还是晴空万里,顷刻间,竟然飘来了一朵巨大的乌云。
底下数千燕京百姓议论纷纷,喜忧参半:“快下雨了啊这是。”
宫中的一名太监瞥见那蔓延的乌云,不禁惊恐失色:“乌云蔽日,这……难道是凶兆?”
皇帝脸色突变,一旁太监当即道:“来人,把这个贱婢拖下去!”
“大师,”皇帝忙问高僧,“这天象何意?”
帛图略平静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声音不轻不重:“此为天谴之相。皇上积恶成山,天意难容,故示警于人间。”
百姓闻言骚动,惶恐地望着帛图略身后巨大的佛像:“高僧说什么?他说这天象异变,四海灾厄,是因为皇帝才受的天谴?”
四周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敢言,瞥见陛下脸色铁青,脸部肌肉颤动,呐喊:“妖言惑众、大逆不道!无稽之谈!拿下!将他给朕拿下!!”
“阿弥陀佛。”帛图略脸上无悲无喜。
寺庙外,大雨倾盆而下。
银色马蹄,驰骋踩过水洼,惊起涟漪。
燕山围场。
林金潼轻轻勒住马缰,从身后抽出白翎箭,搭在长弓上。
眼神一眯,定在远处丛林中的猎物身上,看那颜色,许是一只灰狼,能给李瞻做一身冬天穿的背甲了。
林金潼手指拨动弓弦,白翎箭划破空气离弦而去。
另一个方向,一支黑色木箭穿空而来,准确无误地射进灰狼的左眼之中。
白翎箭随后而至,尖锐地扎进灰狼腹中。
林金潼猛催马策而去,便见一身着黑底金纹骑装,头上扎辫、戴金环的高大男子背影,站在自己的猎物面前。
“别动它,这是我的狼。”林金潼看见灰狼身上的两枚箭,毫不客气纵身地下马,“我的白翎箭射中了它的腹部,是致命伤,这另一根是你的箭么?”
林金潼指着那支黑色木箭,尾羽是长长的黑翎,箭矢上刻着看不懂的、弯弯曲曲的文字。
“是我的。”男人转身来,灰蓝色眸子饶有兴趣地落在他的脸上。
林金潼神色意气:“就算是你的,你只射中了眼睛,所以,这只狼仍然是我的猎物,该由我带走。”
对方没接话,反而探究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笑道:“果然长得有几分像。”
他的中原话说的很好,但仍然带着异国的音调。
“什么像?”林金潼闻言困惑,也抬眸望着男人。跟着他忽然就认出来了,这华贵蓝宝石的额饰,金色的耳坠打扮,是中原没有的——
“你是漠国人?!”林金潼眼睛瞬间亮起道,“啊!我见过你!你是漠国的那什么……将军?是不是?”
“我叫那什,不叫那什么。在漠国话里,这是宝石的意思。”那什纠正他,漂亮如宝石般的深邃眼波流转,镶着许多银饰的长发倾斜,歪头看着他笑道,“小孩,你又叫什么?”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这种浅色的蓝眼睛, 林金潼以往只在兽类身上见过。
通常都是冰冷无情带着动物的残忍天真。
而那什的这双,却犹如春水一般荡漾着多情,带着一种探究和好奇, 毫不收敛地落在林金潼的脸庞上。
“我么?我叫林金潼, 你既然是漠国人, 是漠国的将军, 那这么说来,你……”林金潼顿了顿。
他原本就一直想去见这些漠国人,可四叔的府邸固若金汤, 他实在找不到借口,没想到竟偶然间遇见了!林金潼犹豫了下,慢慢从怀中掏出银丝袋, 继而从袋中取出阳金玉,目光澄澈朝着那什:“那你知道这个么?”
“知道。”那什一脸了然, 也从怀中掏出一枚来, “这是阳金玉, 看来你果真是他。”
林金潼眼眸睁大:“你也有一个!这是……是一对?”
那什点头:“是一对。”
两枚半边在阳光下颜色血红的玉佩,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
林金潼心头震动, 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来,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他伸手取过两枚阳金玉,声音波动:“你……你既然有这个,那你可认识我父亲、或者我母亲么?”
那什歪头盯着他瞧:“我认识你父亲,你父亲是漠国可汗金突厄茨,你母亲曾和可汗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不过, 你母亲在还怀着你时便离开了可汗。”
林金潼仰头,雪白的脸上满是愕然, 磕巴道:“我父亲是,他是漠国可汗?”
“是啊。”那什笑起来道,“亲爱的小王子,便是你父亲派我来中原,带你回家的。”
林金潼握着阳金玉,喃喃自语:“我的父亲是可汗,我有父亲,父亲让你来……我是漠国王子。我有父亲……我有父亲了……!”他语气越来越欢愉,眼睛竟跟着湿润了,薄薄的水光晶莹剔透,仰着头问,“那什,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么?”
那什目光定定的:“自然当真。”
其实他没把可汗的话放在心上,不然也不会来燕京这么久,也不曾认真找过人。
这人他想找便找,不想找就不找。和他没有多大干系。
着实没有想到,原来可汗流落在外的这位王子,长相这般秀气可人,和五大三粗浑身汗毛的大可汗,当真不是一类。
林金潼回望他灰蓝色的眼睛,上前一步,语气难掩激动:“那你,你也是我的亲人么?”
“我么?不,我和你们王室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话音未落,那什便突然浑身一僵。
灰蓝色的眸子微微放大了。
林金潼竟再一步上前来抱住他,闭着眼认真道:“你要带我回家,你是漠国人,那我也是漠国人,我们是同族,你便是我家人。那什将军,我没想到,我在这世上,竟然真的有同族,我还有家人,还有家,原来,我不是无家可归的人……”
家人?
这当然不可能了,不过……
那什低头,暗下来的目光落在他的黑发间,王子比他想的还要有意思。
“看来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那什低声道,“你很需要别人爱你,是不是?”
林金潼身子一僵,但没说话。
那什抬手拍了拍他的头发。
怀里少年的确还是个孩子,在他怀里哭了。
哽咽着问他:“我的父亲,可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唔……你父亲么,他英勇善战,善马,后宫姬妾成群,儿女都有二十个。”
林金潼抬首:“我还有这么多兄弟姐妹么?”
“对,”那什轻轻抬手擦过他湿润的眼角,拍了下他的手,示意他放开道,“王子,你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有二十个。”
皇室内斗堪称混乱。
结果林金潼居然还挺高兴:“我有这么多的家人啊!那他们,都知道我么?”
这王子当真是天真无邪。
那什好笑地摇头:“等你回家就知道了。”二十多个兄弟姐妹,除开公主,剩十二个王子,已经争夺皇位死一多半了。
远处,树上。
天痕看着金潼抱着其他男人,有股难言的灼心感,他死死握着腰间剑柄,手背青筋突出,杀意弥漫。
那什不着痕迹朝那方向瞥了一眼。
这只小虫子跟着他几回了,但那什从未朝他出过手。
这回他心生好奇,究竟是谁传信给自己,送王子来见他的?只是为了调虎离山,对老秃驴下手么,还是有别的阴谋诡计?
林金潼将猎物提到马背上,问那什:“你也是出来打猎的么?”
他漫不经心答:“对啊。”
林金潼:“既然你是奉命来接我的,那……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跟你回家啊?”
那什:“你很着急回去么?”
林金潼点了下头,接着仿佛有些苦恼地摇头:“我想回去,可是我在燕京,还有事要做……”
他有好久没去看望瑞王了。
爷爷好像不再需要自己了……
还有四叔。倘使自己要回漠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告而别,他要告诉四叔的。
况且……元琅还在昏迷中。
此去不知经年。
他轻轻叹口气。
“我记得去往漠国的路途十分凶险、遥远,那什将军,此行前去,我要隔许久才能回燕京吧?”
“听你意思,你在燕京有难以割舍的东西么?还想着要回来?”
林金潼点点头:“是……有无法割舍的人。”
那什若有所思道:“来的时候,因为老和尚沿途讲经,花费了五个月之久。若是回去,我带你快马加鞭,两月足矣。大漠固然凶险,但那是对不了解它的中原人而言。不过我么,我自幼生长在大漠,只要抬头看见天上日月,便知晓回家的方向。”
林金潼已然忘记了今天要打猎的事,他牵着马,一直问那什有关漠国、有关自己父亲的一切。
直到乌云蔽日,欲要大雨倾盆,林金潼才想起来时候不早了。
“我得走了,”林金潼在树荫下望眼天色,目光继而落在面前高鼻深目的西域男人身上,问道,“那什,等我要走的时候,我来报国寺找你可好。”
那什灰蓝色的眸子深深的:“好是好,不过我有更好的法子。”
“什么法子?”
那什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盒子,一股异香陡然袭来,林金潼眨巴眼睛:“好香啊,这是什么?”
“是西域香虫。”那什打开盒子,里面竟有一只蠕动的黑色虫子,林金潼不怕虫子,倒是好奇:“是你们西域香料的原材料吗?”
“没有香料会用这么珍贵的东西做原材料。”那什将盒子拿高,突然说了句,“你吃了它。”
“什么?”通过方才接触,林金潼已经对他全然不设防了,一言一语间,那什便飞快捏开他的嘴,将那虫子塞进他的嘴里。
“咳!咳咳——”香虫直接钻入喉咙,林金潼痛苦咳嗽,一脸不解,“你为什么要给我吃虫子——”
那什轻笑:“我说了,这不是普通的虫子。吃了之后,你浑身散发常人不易察觉的异香,任你在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
下一刻,他手中的雕花木盒就骤然被打翻了
喃颩
,一只长剑突地横过来,欲要刺向那什的喉咙之际,那什轻飘飘地侧头一躲,一手抓向他的剑柄,天痕手腕一番,挑破他的衣袖。
那什一脚抬起卸掉他的武器,看向来人:“是你?你终于肯现身了?”
“你给他吃了什么!”
林金潼蓦地抬首:“天痕哥哥。”
“金潼!”天痕顾不得其他,蹲身查看林金潼的状况,林金潼脸都咳红了,摇摇头:“他说是西域香虫,不是有毒的东西。”
天痕一怔:“西域香虫?只是香虫?”
那什斜斜靠在树上,居高临下:“香虫无毒,看来你也知道。金潼是我漠国人,他的安危动向,自然要由我确保。靠你这三脚猫工夫暗中保护,让你保护的人真该去庙里烧香。”
一句“三脚猫工夫”,说得天痕脸色都暗了,眼底犹如有火在烧。
可刚刚一招过手,便能看出他并非那什的对手。
漠国战神,鬼面将军名不虚传。
那什抬手懒声道:“行了,将人带回去吧,他没事。”
天痕担忧地看着金潼。
“我没事的。”林金潼将那虫子咽下去后,是感觉没事,就是有点倒胃口。还忙着帮那什解释:“对了,天痕哥哥,这位是漠国的那什将军,你兴许在宫里见过,他对我没有恶意的,我刚才是偶然遇见他的。”
对于自己的身世,林金潼未对天痕交代。
他还没想好怎么跟四叔说,林金潼知晓,天痕知道了,便等于四叔知道。
四叔明知自己的身世与漠国有关系,却不告诉他。
林金潼心底第一次产生了疑虑。
四叔……为何不告诉他?
天痕带他离开时,林金潼一步三回头,频频望向自己的漠国亲人,直到人影模糊,化作小点,看不见为止。
“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即便是自己亲手送金潼去见那什的,天痕仍然忍不住提醒他道:“你不要与他太过亲近。”
林金潼不在意地点了下头:“好……天痕哥哥,今天我遇见那什将军的事,你能不能不给四叔说?”
天痕替他牵着马:“为何?”
林金潼:“你不是说,他是个危险人物么,四叔知道会问东问西,还会发脾气,我不想他发脾气。”
天痕嘴唇动了动,垂眸触到少年那双干净清冽的眼。
金潼啊金潼,你可知晓,此事便是王爷指使的。
天痕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抿着嘴唇,眉眼静寂。
林金潼正朝他哀求着,忽然,一滴雨落在面庞上,凉凉的。
他仰头道:“下雨了?”
淅沥沥的雨顷刻间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珠打湿了黑发。
天痕抓过他的手腕,手里使了劲,大掌炽热:“跟我来。”
林金潼让他牵着:“我们去哪儿?”
“躲雨。”
所谓躲雨,不过是就近找了一株大树,天痕捡了树枝支在地上,披上厚厚树叶,让林金潼坐在里头躲避。
“你也来。”林金潼拉他的手指,“你身上都淋湿了。”
“我不碍事。”天痕没有太过靠近他,肩膀接踵,潮湿的雨水密密麻麻地在眼前形成雨幕。他浑身淋湿,沉默望着天地,望着雨水,却没有看金潼。
林金潼披着天痕的厚裘衣,正在发抖。
还问他:“我穿了你的衣裳,你不冷么?”
天痕低声说:“我有内力护体,不冷。”
金潼:“那你给我点?我冷,我出门忘带手炉了。”
天痕这才扭头,看见他脸色苍白却带笑的模样。他脸色当即变了,立刻伸手过去,捏住他冰凉的手指尖。
林金潼哆嗦着,感受到天痕掌心的温度。
片刻雨停,泥土漫着潮湿雨气,天痕生火烤了一会儿,林金潼的手指依旧是冰凉的,还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天痕只好快马加鞭,带他回城。
回府,天痕抓过一个长陵王府的小厮问:“黄道长在哪?你快去将他请来。”
“天痕!”迎面,裴桓大步走到二人跟前,看了林金潼一眼,对天痕说,“王爷让我带你们两个过去。”
林金潼出声:“四叔现在找我么?我要回房去换衣裳。”
裴桓朝他点了下头,天痕没忍住,侧头对金潼道:“你多穿些,在房间里等府医和黄道长过去。”
“好。”林金潼朝他一笑,朝自己房中跑回去。
说是自己的房间,其实就是李勍的院子。他与四叔同吃同住,同塌而眠,不是什么秘密。
长陵王府的下人偶尔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一样。
待金潼走远,裴桓方才低声对天痕说:“王爷问起,那什的事不要提。”
天痕一蹙眉:“为何?这不是王爷吩咐的?”
裴桓面无表情:“王爷没让你带林金潼去见那什,这是我私自决定的。”
天痕眼睛一瞬睁大,神色飞快转换:“你竟假传王爷命令?!”
裴桓点头,仍语气无波:“林金潼留在王爷身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点你很清楚。”
若王爷将林金潼当个玩物也就罢了。
可裴桓发现,最初许是如此,但现在不同了,王爷是拿林金潼放在了心尖上。
裴桓道:“王爷下不了的决心,我替他决定,天痕,你便说是我传的意思吧,所有责罚,我来承担。”
天痕仿佛不认识他了一般,难以置信地盯着裴桓:“你明知漠国皇宫是龙潭虎穴!林金潼回家必然九死一生,你还要我这样做?”
“林公子很聪明,不会因为权斗而死。”裴桓情绪平缓,“厄茨可汗既然命鬼面将军亲自来带他回去,可见其在可汗心中地位。况且,你以为林金潼留在王爷身边,就当真没有危险了么?大厦将倾,政变咫尺,太子那样喜欢林金潼,他留在燕京,只会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裴桓的话仿若一记重锤落下。
陡然间,天痕想起金潼的话来。
“原来我在这世上还有血肉至亲。”
“天痕哥哥,我想回家……”
天痕的眼底露出挣扎,对王爷衷心不移的心,仿佛爬上了裂痕。
书房。
王爷站在他身前问时,天痕闷不吭声地揽下了全部责任,道:“王爷,是属下想带他出去玩,这不关林公子的事。但属下害得林公子淋了雨,属下知罪,甘愿领罚!”
李勍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低头冷冷审视跪着的天痕。
天痕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肩头沉重而冰冷的视线,让他喉咙干涩,一字难言。
过去犹如亲兄弟般的主仆情谊,好像无言间有了裂痕。
片刻,李勍只冷声说了句:“下不为例。”便拂袖大步而去。
林金潼淋了雨,回房后,府医和黄道长一前一后地来了。
林金潼坐在罗汉床上,身上围着厚锦被。面前烤了一盆炭火,脚边窝着一团懒洋洋的白色小猫。
黄道长先给他诊脉,说:“你寒疾入骨,以后切记莫要淋雨了。”
旋即黄道长让王府的下人去煮了驱寒汤,面露惊异地捋须朝林金潼说:“你竟能将我师父的草药论也记下来,真乃奇人也。不过这样也好,若你能够将此书完善,或许真能解你体内之寒。”
李勍过来时,黄道长还在林金潼这里研究药方。
李勍身上有些湿润,外头的小雨淅沥沥的,他收了伞步入房门,语气有几分焦急:“金潼,你今日出去时淋雨了?可有身体不适?”
说罢,李勍看见了黄道长。
黄道长笑道:“王爷,我方才已替小师弟诊过脉了。他无大碍,喝点姜汤,泡泡脚就行了。”
林金潼应景地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四叔,我没什么大碍的。”
李勍蹙着眉,余光又注意到一旁挂着的银白披风。
那是天痕之物。
他脸色微沉,走近道:“姜汤怎么还没喝?”
林金潼抬头说:“四叔,烫。”
黄道长很识时务:“王爷,小师弟,老道这会儿还要去镇北侯府,就先走一步了。”
林金潼立马起身:“师兄,我送你啊。”
“你别动。”李勍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你身子未愈,便不必劳累,我让宝蟾去送黄道长。”
他猜到金潼恐怕是想交代黄道长去看元琅,阻止得理所应当,林金潼只得朝老道说:“师兄,你要不先去徐将军那里去一趟?今日他也淋了雨。”
“好,我这就去。”黄道长识趣,走得极快。
林金潼眼睁睁看着他走,一只手还被李勍捏着。心里那种被束缚住的感觉越来越深了。因为喜欢四叔,所以也喜欢被四叔管束,以前便是如此,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对。
是近日开始……他才觉得,四叔的管束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带着许多欺瞒。
金潼再抬首望向他。
四叔坐了下来,低头在吹姜汤,侧脸英俊,睫毛垂得很深。
李勍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勺子,再慢慢送到林金潼嘴边,柔声说:“现在不烫了。”
林金潼虽然手未曾受伤,但还是喜欢被他照顾,张嘴含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喝了,很是乖巧。
被束缚的不安少了一些。
李勍一边喂,一边询问:“怎么和黄道长以师兄弟相称了?”
“这个啊,是因为我写的经脉略述和草药略述,黄道长觉得我和东壁先生也算是半个师徒关系,他既然是东壁先生的徒弟,便那么喊我了。”
李勍点点头:“那今天去外面玩什么了?”
“去打猎,赛马,我还穿了四叔上回送的骑装,那时候穿觉得大了,现在穿倒是正合适!”林金潼心里好奇,“四叔,你是怎么知道,我几个月前穿着觉得宽大的衣裳,到现在就正好合适呢?”
李勍脸上一抹轻笑,说:“你住在我府上,我好好的照顾你,将你养得好了,腰上自然会长几两肉。”他伸手过去,在锦被里摸到林金潼的腰,倒摸不到什么肉,但皮肤触感滑腻,李勍爱不释手,将他抱到腿上来。
“原来是这样?”林金潼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仔细想想,四叔的确将他照顾得很好,衣食住行,样样打点妥帖周到。
“不然呢?”李勍在他白生生的脸颊上揉了一把,柔软的触感引得他不住抚摸,林金潼都让他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忍不住抱住他的腰,脑袋靠在他的肩头:“四叔,我今天……”
他欲言又止。
李勍垂首,嗓音低沉:“潼儿怎么?”
林金潼想说那什将军的事。
转念间,就想起阳金玉来。
四叔知道阳金玉珍贵,明知那是漠国皇室之物,却只让他收好,而不曾告诉他真相。
思及此,心头仿若堵着一块石头般,透不过气。
李勍似有所感,推开他些许,看着他的眼睛:“今日怎么了?”
“我今日……淋了雨,”林金潼睁着眼尾上挑的眼睛,里头是清澈的黑色瞳仁,“有些犯晕。”
“晕?可是发烧了,身上是冷还是热?”李勍皱着眉,额头轻轻碰了下他的额头,感受他的体温。
“不是发烧……”林金潼转移了话题,“就是困,四叔……”他咬了下唇,声音含糊,“四叔,我想去看爷爷了。”
李勍神色如常:“待你病好了,再带你去。”
“好。”金潼再将脑袋埋过去,靠在李勍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声。
李勍的心跳沉稳均匀,一下一下的,很少有加快的时候。只有夜深人静,二人肌肤相亲,林金潼才能听见他的喘息、和悸动的声音。
李勍只将他抱着,金潼好像睡着了。
李勍低头嗅着他身上散发的香味,很淡,但以前没有。以前林金潼身上的皮肤也是极好闻的,但和今日嗅到的不同。
“这香味似乎在哪里闻过……”李勍若有所思。
那是西域香虫的味道。
林金潼吃下香虫后,倒没什么不适,干脆也忘了这件事。
黄道长出了门,就问下人:“徐天痕徐将军人呢?”
下人说:“徐将军在王爷的书房。”
黄道长走过去找到人,却发现他跪着,跪一个没有人、只放着纸墨笔砚和几本书的桌椅。
他一脸纳闷:“徐将军,你怎地跪于此地?”
“黄道长,”天痕抬起头来,俊秀的浓颜仿若霜打了一样,神色晦暗不明,“黄道长,林公子可安好?”
黄道长微微点头:“林公子安好。”
顿了顿又说:“不过他寒疾入骨,淋雨终究是不好的,恐怕要咳嗽几日。”
天痕眼里飞快闪过一丝自责:“都怪我带他出去……不然也不会淋雨。”
“天公不作美,天要下雨,这也不能怪你。”黄道长蹲下道,“林公子特意交代我过来给你把脉,徐将军,来,将手腕给我吧?”
“他让你来的?”天痕愣一下,抬手给了他,“王爷……没说什么么?”
黄道长摇摇头:“王爷未有责怪之言,徐将军无需过于自责。”
天痕垂目,不再多言。
是他自己要跪,王爷并未罚他。
王爷和金潼的关系,已昭然若揭,身边人都能看出来,那种疼惜和对旁人不同,怕是早就在床笫间欢好过了。
东厂尚且还是曹康掌权时,王爷还有所顾忌。现在东厂提督成了王爷的心腹,便没有原先那样遮掩了。
天痕亲眼见了,也听下人嚼过舌根,心里空落落的。
就好像攥在手心的风筝,亲手被他放走了。
夜晚,固若金汤的长陵王府,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什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循着气味找到了。
他抬首望着“长陵王府”的四个字牌匾:“原来是这里。”
那什绕开走了几步,找了个墙纵步上去,脚步轻巧如一片落叶,立在屋顶上。
手指轻巧拨开一片屋瓦,屋内场景落入眼帘。
白日在他面前落过泪的小孩,此时正坐在罗汉床上,身着白色中衣,身上裹着红色锦被,一身着黑服的英俊男人,半跪在地,给那小孩脱脚上的袜子。
那什面露匪夷。
这是……
长陵王?
他在做什么?
李勍捞过金潼的脚,置于盛满姜水的铜盆中,几乎是跪在地上为他清洗,大掌摩挲过他的脚趾。金潼脸色绯红,烧及耳垂,极为不好意思地轻轻挣扎:“四叔,洗脚这种事,我自己来便好。”
李勍大掌桎梏,动作慢条斯理却不容置喙,眼底藏着温柔,低声道:“四叔什么都愿意为你做,金潼,我这样喜欢你,只不过是想将你留在身边,你若愿意,就是一辈子如此……”李勍抬眸,眼瞳黑漆漆的,亦有着爱意,“可好?”
“原来是这种关系?”那什笑出声来,眼底布满玩味,看见长陵王衣冠楚楚,竟埋首在那小孩亵裤里作弄,林金潼脸色红如最艳丽的桃花,眼里润着水意,手抓着帘幔。
满室活色生香的旖旎。
白天那什还觉得他还是个孩子,这下觉得,这少年在某些事上,已经成熟了。
不过那什心里觉得纳闷的是,长陵王显然很喜欢林金潼,不然他那样的位高权重,哪会愿意用嘴去伺候人。
“这样喜欢的人,他舍得让我带回漠国么?”-
镇北侯府。
黄道长正在为元琅施针。
“动了,手指动了!”侯夫人欣喜若狂,“元琅他手指动了,元昭,你快过来看看,你兄长是不是手指动了?!”
黄道长慢悠悠地,再施一针。
元琅的指尖忽地又轻动了下。
元昭大喜:“母亲,兄长的手指真的动了!”
“又动了!菩萨显灵,菩萨显灵了!”侯夫人朝东方用力叩拜了几下,掩面喜极而泣道,“道长,你真是神医再世,我家元琅是不是快醒了?”
说不准。
黄道长不好直说,安慰了一句道:“嗯,看小侯爷的情况,的确是有了好转。其实这次施针能有如此效果,多亏了林公子送给我的一本经脉略述,我依照书中的方子调整了施针方法。”
“林公子?是哪个林公子?”
黄道长:“自然是瑞王府的表少爷林金潼公子了。”
“……是他啊。”侯夫人看了眼元昭。
元昭见状,微微低声道:“母亲,那就是之前来访的林公子。”
黄道长继续说道:“对,林公子对小侯爷十分关心。不过他每次来访时都被拦在门外,我想可能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侯夫人听罢,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想到林金潼为儿子做的一切,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元昭见状,急忙说道:“母亲,如果林公子下次再来,就让他进来吧。闲言碎语虽然让人头疼,但也比不上元琅的性命重要。”
侯夫人攥着手帕,凝视在病床上数月不醒的儿子,幽幽长叹一口气:“罢了……下回,便让他从侧门进来吧。元琅若是能醒过来,比什么都强。”
“对了!”侯夫人忽而又想起,“差点忘了,元昭,快让下人去通知你父亲,元琅手指动了!”
下人去传信时,韩肃正在面见张仲达。
夜沉如水。镇北侯府的书房里,烛火摇曳,张仲达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中显得格外严肃。
他一身朝服,神色庄重,刚从报国寺归来,神情中透露出几分匆忙与决断。他对韩肃沉声道:“侯爷,时不我待,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韩肃沉思道:“若真如你所言,刺杀西域高僧帛图略,一旦漠国因此而起兵,又该如何应对?何况那高僧在民间威望甚高,此举未免过于冒进。”
张仲达:“正是因为高僧德高望重,才好让天下人讨伐皇帝!指责皇帝的□□。今日报国寺之景所有燕京百姓都看见了,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们!这人是杀不完的,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若帛图略因此而死,天下将会动荡,皇权岌岌可危!”他掷地有声,语气越来越激动,“此乃天赐良机!非但不是乱世之始,反能借此机会让心地仁慈的太子承继大统。”
见韩肃神色已有松动之意,张仲达直接起身道:“侯爷,下官此举都是为了太子,太子是您的亲外甥。况且侯爷已从塞北暗中调兵回燕京,不出一个月,这事定是瞒不住东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侯爷何不爽快行事?”
韩肃手指扣在桌上,眉心紧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侯爷,夫人派我来禀报您,今日黄道长施针后,小侯爷手指动了!”
张仲达当即噤声。
“你说什么,元琅动了?”韩肃起身来,脸上浮现喜色,“太好了,黄道长不愧是医圣石东壁的徒弟!”
“恭喜侯爷。”张仲达适时地出声,沉吟,“那王爷,方才下官说的这件事……”
“就依你所言。”言罢,韩肃大步迈出房门,朝长子元琅的院落走去。
夜色深深,书房内的烛火依旧摇曳。
李勍深邃的眉眼被染成昏黄,侧目听着身旁眼线的报信。
他稍一抬眸,嘴角含笑:“韩肃要对帛图略下手了。”
“那依王爷之见,要不要阻拦?”
“不,非但不能阻拦,还要添一把火。”李勍朝门外唤道,“天痕,你来。”
天痕已在书房外跪了许久。
起身时,步履且有些颤抖。
“王爷,属下在。”
“有一事要交给你办,就当将功折罪。”李勍交代他,“韩张二人派人伪装大内侍卫前去暗杀帛图略,你去一趟诏狱,待刺客来时,便放一把大火。”
“放火?”天痕猛地抬头,“将高僧烧死么?”
李勍淡淡道:“《释法显行传》记载,高僧圆寂后,肉身化为虚无,唯留舍利与舌骨。此举既能掩人耳目,又能符合佛教圆寂之说,一举数得。”
天痕一听就了然过来。
李勍的计谋深不可测,天痕虽然心中有所不安,却知王爷之计远超常人所能及。他微微低头,声音中带着一丝坚定:“遵命,王爷。”
高僧不能死,否则后患无穷,但眼下要让他“死”,只需一颗“舍利”和一截舌骨,便能促成帛图略的假死。
夤夜后,诏狱燃起大火。
几个佩戴“大内”腰牌的刺客,见火势弥漫,立刻仓惶逃离:“谁放的火?快走!”
天色微亮,东方既白。
张府,张仲达坐于书房,面容焦急等待消息。
房门外,似有一道黑影闪过。
他抬起头来。
见一张纸从门缝下塞进来,张仲达急忙起身捡起,瞧见上面的“死”字,心头方才尘埃落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然而他仍然面色凝重。
帛图略的死,预示着篡位就此序幕拉开,再无缓转余地-
浓雾弥漫。
皇宫,内廷。
宫人脚步匆匆,消息如同滚滚洪流,自午门传至内廷,最终汇集到了皇帝的耳畔。已是辰时,太阳初升。
李殷适才刚醒,闭目揉了揉太阳穴,朗声道:“黄柯,外头何事如此吵闹?今日朕不上朝!无论何事,都不得打扰朕的清梦!”
“陛下。”朦胧的纱帘外,是黄柯敬小慎微跪伏的身影,声音颤抖,“奴婢不敢瞒报,是锦衣卫传来的消息,说昨夜诏狱大火,高僧……圆寂了。”
黄柯嗓音轻如蚊蚁,也重如石钟。皇帝陡然睁眼,眼中的震惊犹如波澜荡漾,顿时在他的脸上显露无疑。
燕京城内,巷陌街头,人流如织,众口纷纷。
那消息如同狂风骤雨,迅速在城中传播开来,街坊巷尾、茶馆酒肆无不是议论纷纷。
“你们听闻了么?帛大师竟被皇帝赐死。”
“诏狱中火势熊熊,帛图略大师肉身不朽,却在此火中陨落,只留下一颗金灿灿的舍利子!”
街头人群中,有人疑惑,有人惊恐,更有人愤慨。
“此事真的吗?皇上真的下令杀了帛图略大师?”
“岂有此理?帛图略大师慈悲为怀,何罪之有!”
“这还用问?那火势冲天,燕京城的半边天空都被映红了!”
“暴君啊!”
城中的议论不绝于耳,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愤怒不平,更有人低声议论,猜测其中的隐情与权谋。
而在这样的骚动中,皇宫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皇帝面色阴沉如水,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愤怒:“黄柯,传我旨意,即刻调查此事,务必查清楚是何人胆敢在诏狱放火,害死帛图略大师!此事关系重大,关乎朝廷声誉,容不得半点疏忽。”
“是,陛下!”黄柯颤着声音,匆匆应命,抬眼迟疑,“陛下,那什将军……在外求见。”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烦躁不安:“这是找朕兴师问罪来了!让他进来。”
保和殿守卫森严,黑色地面深沉如水。那什大步跨入殿中,微微倾身朝皇帝行了个敷衍礼节:“那什参见皇帝。”
尽管在燕京住了好几个月,那什依旧穿着他们的漠国服饰,黑底金纹的奢丽长袍,手腕和耳朵佩戴叮当作响的金环,五官精致夺目到极致。
每逢那什进宫,必定引来宫婢偷看,都在私下议论:“这位将军,样貌比宫里的娘娘还好看。”
有些时候,他甚至还会戏谑地回上一句:“这么喜欢我,跟我回大漠可好?”
今日,他的姿态却不若以往的慵懒,面沉如水,仿若不化的冷冰,质问皇帝:“我奉大可汗之命,护送帛图略大师入京,怎料皇帝竟将他置于死地,此乃何理?”
黄柯急忙解释:“将军,此乃意外。”
那什眉眼昳丽,但神色冰冷:“公公,我可有问你?你是什么身份,代陛下回话?”
黄柯面色难看,皇帝也一脸愠色,却不得发作。
那什咄咄逼人,走到黄柯面前,居高临下,眉眼锋锐如刀:“你说意外?高僧被囚于诏狱,又是何人之过?”
“这……”黄柯不敢吱声。
“那什将军,”皇帝慢悠悠开口,平和坚定,“自帛图略大师抵达燕京,朕一直恭敬有加。若朕真有心加害,用不着如此张扬。此乃一场不幸的意外。”
那什似笑非笑,眼如钩子:“昨夜我派人探望大师,回报却是诏狱中火光冲天。更有甚者,瞧见有身穿内侍装束之人从狱中匆匆而出,遗落了这大内腰牌。”
他摊开掌心,露出一块腰牌,冷声道:“此乃铁证如山,陛下何以解释?”
皇帝瞳孔一闪,立刻意识到这火当是有心人为之!御前恐怕有叛徒!便道:“诏狱之中,出现大内之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将军不知本朝刑法,大内侍卫是奉旨查案,而非害人。当然,昨日之事,是朝廷礼数不周,如有怠慢,将军莫怪。”
皇帝此言堪称礼贤下士,已有服软之意。更是拿出诚意,温声道:“朕听闻……漠国皇室内乱,皇子不堪重用,若有朝一日……可汗遇难,朕在伊州都护府的十万将士,愿助将军一臂之力。朕一诺千金,说到自然会做到,厄茨这可汗的位置,已做得足够久了。”
此话何意不言而喻,那什平静地审视着皇帝,良久,忽地笑开,灿若荼蘼,道:“那什多谢陛下美意了。不过,伊州都护府的十万将士,是长陵王管辖的吧。既然陛下对我承诺,我也想问陛下讨一个人。”
“哦?谁?”
那什:“长陵王府的表少爷,林金潼。”
“长陵王府的表少爷?”皇帝一愣,问身旁太监,“黄柯,有这么个人么?”
黄柯:“有的……此人就在长陵王府。”黄柯隐约记得,这林公子,似乎就是假扮永宁郡主之人,和王爷……关系好似非同一般。
那什他要一个小公子做什么?
皇帝不解:“那什将军,此人有何特别之处么?”
那什摇头,姿态自若:“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我喜欢,想讨来当男宠。”
黄柯眼皮一跳。
皇帝:“……”
皇帝一脸无语,原来是个色胚断袖,扭头对黄柯道:“黄柯,你亲自去长陵王府传朕口谕,为两国和睦,朕特命此人为中原特使,随那什将军出使西域,前往漠国,未得朕令,不得归还。”
“那什将军,这可还满意?”
黄柯亲自带话到长陵王府时,李勍在书房密谈。
栏栅屏风内,桌上的青色花瓶斜插着一支白兰。
“四叔,我是自愿嫁给太子的。”李妙桐站在桌前,情绪激动地比划着手语,“皇帝害死我爹、我娘,害我与家人失散多年,无法为爹娘尽孝,只要能为爹娘报仇,置皇帝于死地,我愿意嫁给太子。”
“永宁,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深思熟虑?”李勍淡声问。
“四叔,我想清楚了。”她眼睛湿润,但目光称得上坚定,“只要能报仇,让我做什么都行。”
李勍微微一笑:“既如此,那四叔有一事交代于你,永宁,你可能办到?”
李妙桐肯定地点头。
李勍道:“我要你去见太子一面,蒙着面纱,将这封信交到他手中。”他说着,在纸上写下几个字,仿造着林金潼的字迹,继而将之封口。
李妙桐点了下头,又有些犹豫,比划道:“可是我不能言语。”
“不能说话无碍,称你突感不适,喉咙有恙,李瞻不会怀疑。”
李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将信交到她的手中,定定道:“永宁,之后的事,我会派人跟在你身边,不必开口说话,只需与他相见。”
李妙桐用力点点头,戴上黑色帷帽,王府下人带她从书房出来。
待她离开,方才有人从暗处走出,朝李勍卑躬屈膝道:“王爷,这一个月以来,我们的人在郡主身旁不断引导,她才动了嫁给太子报仇的心思,可此举无异于将永宁郡主往火坑里推,再怎么说,郡主也是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若是瑞王知晓……”
李勍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永宁不会真的嫁给太子。”
她只是推波助澜的工具。
不多时,黄柯带着人登门宣旨,李勍收到消息,眉心蹙起,折了毛笔就起身。
大门前,东厂提督黄柯待李勍有几分客气,但并未行礼。
笑呵呵道:“王爷,奴婢是带陛下圣谕前来登府,请贵府的表少爷,林金潼林公子出来接旨吧。”
李勍心脏陡然一跳,不动声色道:“说来不巧,本王府上的这位表少爷,今日乘车外出,还未归来。陛下若有口谕,公公不妨现在宣旨,本王代为传话。”
黄柯一沉吟,点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漠国与我朝两国交好,今特封林金潼为礼节使,择日出使西域,非朕旨意,不得私自返回,钦此。”
跟在李勍身后的裴桓闭了闭眼,好似胸口直抒一口气来。
只有李勍面色略沉,状若平静地接旨。
转头却发了大脾气,一把将澄黄圣旨摔在地上,脸色阴沉得滴水,肺火都要烧穿胸膛了:“漠国找过金潼,什么时候找的?”
“是那天,”李勍很快就想到了,气息带一丝不稳道,“天痕带他去的,他知道了。”
那日李勍便瞧出来了不对。
林金潼显然有话要对他说,却欲言又止,便是此事了。
金潼见过漠国人了,也知道了身世。
皇帝今日下一道这样莫名其妙的旨意,除了漠国人所为!不作他想!
李勍下令道:“这道圣旨,任何人不得多嘴,严加封锁消息。若有人说漏嘴,立刻逐出王府!发卖琼州!”
然而此时,林金潼正双目放空地坐在炭盆前烤火,发呆。
他手里捧着一本翻得软烂的《大漠志》,眼睛凝望虚空的某个点。
脑中回忆起上午看见的、从四叔的书房里出来的女子。
那女子头上戴着帷帽、身形绰约,瞧不清面容。
一向少言的裴桓出现在金潼身后道:“林公子是好奇那女子是谁么?”
林金潼扭头:“裴大哥?你说那个人么?我不好奇,四叔的房中总是出入许多陌生人,我已见了不少,不觉得奇怪。”
“那是真正的永宁郡主,李妙桐。”裴桓垂目看着他,眼看林金潼脸色煞白一片,他心中稍有不忍,仍出声道:“最近王爷不让你回瑞王府,公子这样聪颖过人,心里恐怕也猜到了几分吧。”
林金潼垂首不言。
是……
他是猜到,却很难面对这一点,甚至不敢去深究。
裴桓话锋一转:“前夜漠国高僧帛图略横死于朝廷诏狱,若漠国起兵,王爷把持大漠边关兵权,皇帝必定会派遣王爷前往大漠,两国一旦开战,只会生灵涂炭,百姓死伤无数,天怒人怨。”
林金潼去过塞北,见过战争,他对旁人生死本是漠视,心中从来没有太多恩怨。
可裴桓提到了李勍。
他抬起头来。
裴桓说:“若王爷带兵对抗漠国大军,胜负难说。大漠地形特殊,易攻难守,若漠国人铁骑踏过河西走廊,王爷恐怕只能提头去见圣上。”
林金潼面露迷惘痛苦之色:“裴大哥,你的意思是说……高僧一死,两国开战,四叔会有性命之虞?”
“古往今来,死在漠国骑兵铁蹄下的将军数不胜数,何况王爷并不擅马上工夫。”裴桓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平静道,“林公子不同,你是漠国可汗的儿子,是漠国的王子,若你能回到漠国当说客,干预可汗出兵,此战或可避免。”
林金潼猛地道:“你怎知晓我……”他语气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不对,裴桓大哥,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其实我父亲是可汗?是不是?四叔……他也知道。”
“是。”裴桓低头,“王爷知晓,我也知晓,天痕也知晓。”
林金潼神色恍惚,偌大的抽离感笼罩下来,仿若身边一切都并非真实。
旋即,裴桓竟然拿出一叠地契来:“这是公子给天痕的,但天痕知晓,这是瑞王留给郡主的嫁妆,所以天痕不能要。他离开燕京前交给我,让我还给你。”
看见这地契辗转回来,白纸黑字,盖着鲜红的印。落在金潼眼里却是刺目不已。
“你们都知道,却不告诉我……”
裴桓面若冰霜:“起初王爷不言,是还未确认你和漠国有密切关系。后来确认此事,公子已成为永宁郡主,加上王爷恐怕已深爱上你,他不愿告诉你真相,是不肯放你回家,林公子,你若是回家,便是离开他,离开瑞王。他怎会允许?他不知道此事,林公子,我有私心,我不能让王爷一错再错,不顾生灵涂炭、百姓性命,一己私欲将你留在身边。”
他神态带着些许怜悯,看着少年沉默,表情变幻,陷入挣扎。
裴桓知晓他性情单纯,恐怕从没想过这些。
他再次说:“若林公子有心回到漠国,认祖归宗,替两国百姓、替王爷和朝廷避免这一战事,裴桓定会助公子一臂之力。”
不知考虑了多久,林金潼轻轻点了下头,轻得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
他靠坐在罗汉床上,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李煦送他的小猫崽子。
幼猫毛茸茸的皮毛很趁手,带着温度和暖意。
林金潼捏着笔,慢慢在纸上写。
写完草药略述。
去看元琅。
将狼氅做好送给明敏。
和爷爷当面告别。
披风要洗干净还给天痕哥哥。
要瞒着四叔,不能让他知道我要离开。但我会回燕京的。瑞王府永远是我的家。
两国不能开战。
四叔他不能以身涉险,不能有事。
林金潼倒并非写信,不过是将要做的事记下来,再用墨迹遮住,好好的一张宣纸,被染得全黑,手上都全是墨黑。眼泪啪嗒落在纸上,洇开了墨迹,仿佛他在燕京存在的所有痕迹,化为泡影。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殿下, 我们郡主偶感风寒,府医交代了,不能出声。”
李妙桐戴着面纱, 只露出一双带着鲜明特征的狐狸眼睛, 身上穿着藕粉色裙。
身旁丫鬟代为传话, 将一封信交到太子手里。
“这是我们郡主写给殿下的, 还请殿下过目。”
李瞻忙打开信,只瞧一眼,便是瞳仁微缩。
只见信上写着几个字:我只做皇后。
他心下一骇, 立刻将信折起来,抬头问:“永宁妹妹,你……这可是你亲手写的么?”
李妙桐轻轻点了点头, 丫鬟出声:“我们郡主的意思是,殿下若是做不到, 便不要来娶她了。”
“可、可我……”李瞻神色为难, 说, “早晚有一日,你也会是……我的皇后的, 你知道的。”李瞻压低声线,显然知晓此言大逆不道。
丫鬟言之凿凿:“殿下,我家郡主不要早晚,只要那枚凤印。”
李瞻张了张嘴:“我……永宁妹妹。”
李妙桐不与他多言,深深看他一眼,扭头便走。
丫鬟道:“郡主要回房歇息了,殿下请回吧。”
李瞻是个正人君子, 做不出在瑞王府内伸手拦住她的事,脚步停在原地, 脸上露出苦恼之色。
虽注意到金潼今日有所不同,但李瞻鲜少见他穿这样粉嫩的颜色,只以为是女儿家恢复本色,加上生病,比平素要瘦弱两分,他没想过有什么不对。
李瞻再次低头看了看永宁亲手交给自己的信。
“明敏,我只做皇后。”
皇后……
父亲身体硬朗,要轮到自己做皇帝,恐怕还要等十几年、二十几年。
李瞻将这信撕得粉碎,权当是没看见,从瑞王府回宫后,却是食难下咽。
张仲达步入东宫后,听见袁公公道:“太子殿下又在睹画思人,今日一天都没吃过饭了!张师傅,您来得正好!快去劝一劝吧。”
“殿下又在睹画思人?”张仲达眉头一皱,摇了摇头,“为个女人如此,当真是……哎。”他叹气。
袁公公一脸发愁地说:“自从前两日去了一趟瑞王府见了永宁郡主,便是如此了,不知道郡主是对殿下说了什么。”
入殿,李瞻坐在画前发呆。
张仲达走到跟前时,李瞻方才察觉,起身行礼:“张师傅怎么来了?”
“西域高僧横死狱中,百姓谩骂指摘,这几日朝堂局势不明,满朝文武皆不敢言,臣特地来看看殿下。”
张仲达意有所指,却见李瞻坐下,目光还流连画中人上。
张仲达是恨铁不成钢:“不过是一个永宁郡主,她就是再受瑞王恩宠,殿下天潢贵胄,想要直接要了便是!何苦如此?”
李瞻眼波清澈,有些苦恼:“张师傅……你不知,我不愿为难永宁妹妹的。”
张仲达一脸荒唐:“这么说!郡主还不愿嫁殿下?”
“永宁……她没说不愿,不过……”李瞻语气一顿,“我想让永宁妹妹做皇后。”
张仲达面色一凛。
他这回来便是试探此事的。
李瞻心思单纯仁善,绝不可能做弑君弑父的大逆不道之事!
为成全大局,脏事只能自己和韩肃来做。
怕只怕到时事成,殿下得知事情真相,反而怪罪于自己。
没想到,太子自己也有这等心思?竟还是为了女人。
这就好办了……
张仲达心思电转,压低声线说:“殿下若想要娶郡主做皇后,臣……倒是有一计。”
“能有什么计策?这根本就是无解的事,父皇正值壮年,我……”也就是同张师傅,李瞻才敢说这些,但也不敢多言。
张仲达垂首附耳,在他耳畔说:“陛下病危,殿下若是登基,郡主就是皇后。”
“你……!”李瞻面色大变。
张仲达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可言:“殿下若是信任老臣,只需静待时机。”
“不可!”李瞻用力摇头,面色严肃,“张师傅休要胡言,你是我的老师,这话是要诛九族的!”
“臣知晓……殿下当做戏言便是。对了。”张仲达转移了话题,“我刚从侯府过来,那黄道长医术高明,小侯爷已经睁眼了。”
“表哥醒了?”李瞻忽地站起,露出喜色,“太好了,我这就出宫,去看看表哥!”
藏蓝色的马车前,挂着长陵王府的黑色府徽。
马车徐徐停在镇北侯府的侧门,林金潼穿着侯府小厮的衣裳,从马车上急匆匆跃下,大步到侧门前。
里头吱呀打开门来,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一把将林金潼拽了进去。
“元昭哥哥!”林金潼急忙追问,公众号梦白推文台“你派人来给我传信,说元琅动了,可是真的?”
“是,”元昭也在笑,“他前几日就动了,昨日睁了眼,黄道长神医妙手,说是你写的两本医书,对兄长的病情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元琅醒了?他睁眼了?”林金潼忽地怔然,眼眸露出欣喜,“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
“当然,这是母亲特地允许的,你是我兄长的大恩人,便是我们镇北侯府的恩人。多亏了你,兄长才能安然无恙……”
元昭没说的是,昨日元琅醒了,先是声音干涩地喊了母亲,喊了父亲,再然后,又问了一句:“我睡了多久,金潼……他来过么?”
元昭立刻说来过:“他时常来。”
“当真么?我便说,那不是做梦。他心里有我。”
窗外树叶凋零,满园萧瑟。
韩元琅身上披着白狐裘,许久不见阳光的脸庞苍白,脸上的胡茬刚刚修整过,仍是剑眉飞鬓的一张俊朗容颜,阳光落在脸上,将睫毛映照得根根分明,燃烧一般专注,望见元昭将金潼引入院中,元琅大喜,招手便让小厮搀扶:“快,你扶我起来!”
元琅刚刚苏醒,那样大的创伤,他此时下地都颇有些困难,额头浮现汗水,撑着站在门边,见金潼抛下元昭飞奔而来,他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臂接住,怀里重量一落,元琅双腿顷刻间一软,倒在地上。
却意料之中地感觉不到疼痛,有些眩晕。元琅抱住他,眼底溢满温柔,如灼灼烈日,唤道:“金潼。”
“我是在做梦么,你醒了,你醒过来了,元琅,你醒了……”林金潼撑在他身上,高兴得语无伦次,忽地意识到,“你才刚醒!你的头!”
他急忙伸手去碰元琅的后脑勺:“疼不疼?”
元琅“嘶”了一声,露出牙齿笑,说:“起不来了。”
元昭站在一旁,目光躲闪,语气有些尴尬道:“兄长,我让府医过来吧?”
“不必。”元琅挥挥手,眼眸分明明亮,“元昭,你先出去一会儿。”
元昭岂能有什么不明白的,赶紧跑了。
林金潼欲要爬起,手撑在他的头侧:“元琅哥哥,你没事么?摔得不疼么?”
“有一点,没事,”元琅长臂一揽,又将金潼搂到怀中,低低地喊了他的名字,说,“就这样吧,想抱你。”
林金潼应了声好,很乖,也没有动,伸手在他腰上轻轻抚触:“你的伤好了么?疼不疼?”
“睡了好几个月,这些外伤都好了,再调理最多半个月,我就彻底恢复成你认识的那个模样了……金潼,你的手。”元琅敏感地捉住他的手腕,声音喑哑下来,“别这样摸。”
林金潼抬着头:“我动作很轻的,是把你弄痛了么?”
“就是因为你轻……金潼,”元琅目光灼灼,语气里意味不明,“我昏迷之时,好似记得你来过,你对我说,要我带你再去忽都诺尔。你要将嫁妆给我,可是认真的?”
林金潼愣住,也想起此事来。
“对不起……元琅,嫁妆……那是郡主的,我不能给你的。”
那是郡主的地契,不是他的,当初对元琅承诺之时,林金潼还是瑞王最宝贵宠爱的孩子,可如今已不是了。
“你不给我?那你要给谁?给太子?”元琅脸色拉了下来。
“不给太子……我给他做什么。”林金潼更不知道怎么解释了,“那其实……也不是我的嫁妆,若我有比地契更好的东西,再给你吧。”
“金潼,我不是索要你那几张地契,”元琅眉眼变得柔和,“我要的是你,等我身体彻底好了,我带你去忽都诺尔,我们去骑马,去乘风,我给你弹马头琴……”
林金潼笑了笑,点头应了:“好。”
尽管他要回漠国了,却认为一时的离别,不过是为了下一次重逢。
天下虽大,可他相信,他和元琅还会再见的。
元琅此刻苏醒,林金潼的心已落下大半。
元琅身体尚且孱弱,不宜吹风,韩侯和候夫人来,侯夫人特意感谢了他一番,并且委婉地希望他今后不要再来侯府。
元昭对金潼道:“你别往心里去,我母亲那个人……她只是那么说话,但她不会真的忤逆兄长的意愿的。”
金潼摇摇头:“我知道的元昭,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兄长,过几日我派人送来,你记得给他。”
低声言语间,面前却陡然出现一个人,元昭飞快正色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元昭、你先,先下去。”李瞻抬手差他离开,元昭扭头看了金潼一眼,有些诧异。
“是,元昭告退。”
元昭一下去,李瞻大步走到林金潼面前,神色不安道:“我听见了……你方才和元琅表哥说话,金潼,你不要嫁给他。”
林金潼:“我不嫁给你表哥啊。明敏,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他抬手摸了摸李瞻的额头,“这也不烫啊。”
李瞻是让张仲达给吓的。
张师傅竟然想让他篡位!他这几日都睡得分外不安。
今日在镇北侯府,看见元琅抱着金潼,说的那些话,他当真是心慌意乱。
李瞻目光定定地朝他说:“你想要的……我会给你的,一定会给你。你听我说,你不能……不能嫁给我表哥。”
他眼神带着执着:“我会给你的。”
“我不嫁给你表哥啊?”林金潼有些莫名,他赶着要回府,“我要回家了,我再不回去,就赶不及我四叔下朝了。”
走了两步,林金潼又想起来了:“明敏,上次说送你的狼裘,过几日我派人送到宫里给你。”就当是离别之礼了。
后半句没说出口。刹那间,李瞻脸庞犹如桃花绽放,嗯嗯两声笑开来。
深夜,一辆马车从镇北侯府出来。
冷风凌冽,元琅身着黑底白梅的鹤氅,脸色泛着病弱的红和白,他站在马车前,小厮急匆匆跑过来,手里用灰色麻布包着一个长柄之物,道:“小侯爷,这是方才从长陵王府送来的,说是给您的。”
“长陵王府?金潼送来的!快给我看看!”元琅将灰布掀开,露出里面一张约有半人高的白色大弓——
“这不是他最喜欢的弓么,从不离身的,怎么突然……送给我了。”元琅心底隐有不安之感,可他已经来不及思考了。
一旁,侯夫人撩起马车帘子,轻声唤道:“元琅,天色晚了,你大病初愈,不能吹风,快上车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去庙里祈福了。”
明日十五,侯夫人突然说要带几个子女出城去山庙里祈福小住几日,让主持大师为元琅洗去病气。
元琅是大病初愈,虽昏迷,可母亲的陪伴和担忧他每日都能感受到。
他并未多想,将金潼送来的弓背在身上,顺手问元昭讨要了纸笔,写了两行字交给小厮,仔细地折起来道:“春薄,你务必亲手将这信交到林公子手里。”
元琅上了马车。
马车渐行渐远,侯府门口,韩肃一身霜寒,绯红朝服,腰缠麒麟补,伫立良久。
烛火下,修长的手指徐徐展开信纸。
元琅拿刀枪的手,写不出极有风骨的字迹,纸上工整地写着两行字:
金潼,等我回来便向陛下请旨,与你成亲可好?
火苗燎到纸扉,透过李勍的手指,逐渐灰飞烟灭。
燃烧后的殆尽,阴沉地映照在李勍的黑眸之中。
昏暗的逆光中一坐一立两个背影,李勍声音幽冷仿若叹息,朝旁道:“与丁将军说,镇北侯今晚送家人出京,不论老小,一个不留。”
冬夜,长陵王府寂静如水。
将要结冰的湖面萧索落着几片枯叶,穿过冗长回廊,温暖如春的房间里,林金潼掀起拔步床的底下暗箱,蹲在脚踏上往里藏东西。
那是一张柔韧的羊皮纸。
“这是师父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林金潼从长弓里拆下来的,以前从未拿出来瞧过,因此一时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师父说,这是前朝最后的气运,宝藏里藏有黄金千万两,庞大到足够支撑国力若干年,不过此图并不完整……”
他垂眸自语,将羊皮纸展平,放妥帖了,露出满意之色:“此物于我无用,就留给四叔好了。”
四叔心善,时常兼济天下,扶持贫苦百姓,这东西对他而言再适合不过了。
“对了,过几日便是五叔和黄姑娘成亲的日子了……”
林金潼一边将暗箱关上,一边有些苦恼,抬眸望见床角,李煦送他的那只金色瞳仁的猫正蜷着晃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舔舐着爪子。
林金潼伸出手去抚摸它,将猫一把捞到怀里,隐有些愧疚道:“小白,我此去许要一年半载,也兴许要更久才能回来。我记得黄大人养了一只鹦鹉,黄念姑娘也是喜欢你们这些小动物的,我便将你留给五叔和黄姑娘,由他们暂代我抚养你两年好么?”
猫是灵性而独立的生物,不知它是否理解,也兴许并不在意,短暂地在林金潼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从他身上跳开了。
林金潼怀里的温暖消失,他有些迷茫地静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桌前,拉开抽屉。
里头完整地放着两百张地契,十万两的银票。
都是瑞王给郡主的。
不属于他的东西。
打开柜子,大部分是做给郡主的衣裳,一些是四叔送的,一些是瑞王命人送来的。
看背影,永宁郡主毕竟是女子,要矮他一头,兴许这些衣裳她穿并不合适。
底下木盒里,分门别类地装着各色手炉,大部分是四叔送的,元琅和李瞻送的不翼而飞了,倒是天痕送了个不起眼的红手炉,用绣着竹叶的棉布包裹着,还在他这里。
林金潼翻找许久,才找到自己来时穿的那一件衣裳,朴素的布料,里面夹着几层厚实的棉花,穿上便能融入寻常燕京百姓,不过保暖自然比不得华贵的狐裘。
离开之前,他还有重要的事做。
“潼儿在找什么?”
李勍进门时,林金潼刚关上柜子,笑着说:“四叔回来了?我在找手炉。”
“这是四叔去年送我的虎头手炉,”林金潼捧在手里,脸颊无端消瘦许多,眼睛清凌凌地朝着李勍,“我想去看一眼爷爷,这会儿他应当睡了吧,能不能……我这会儿去看看他?”
自然是不能。
李勍神色自若地上前,大掌牵过他的手心:“今日太晚了些,改日再回去吧。”
以往林金潼虽觉得奇怪,却从不怀疑他的说辞,这会儿知晓真相,一切都清楚了。
知晓四叔瞒着此事,不过是弥天大谎兜不住,爷爷见了亲孙女,自己这个假冒的,不治罪就算好。
四叔不愿自己难过,林金潼也忍耐得极好,半点马脚不露,他素来是能骗人的,骗别人,还能把自己骗了,想着五叔成亲当日,总是能见到爷爷的。
李煦和黄姑娘成婚,人是嫁到瑞王府来,四叔果然找借口没有带他去,林金潼没有跟他苦苦哀求,自己乔装打扮了一番,在人中贴上假胡子,下巴黏了一颗痣,还用草木灰在脸上画了几道皱纹。
小王爷大喜之日,瑞王府门庭若市。
林金潼这面相年纪一上去,对瑞王府又霎是熟悉,轻车熟路地就混了进去。
嘈杂的鞭炮声中,高门勋贵,宾客满盈。
连李瞻也来了,李瞻身着鹅黄色的锦袍,带着袁大伴进府,身后都是宦官,抬着几大箱子送给李煦的新婚贺礼。
“太子殿下!”
“殿下也来了啊!”
“臣参见殿下!”
周围人纷纷前来见礼,李瞻摇头道:“今日是小王爷大喜之日,诸位便不要行那些繁缛礼节了。”
很快,李瞻就在厅堂见到了瑞王,他左顾右盼,却没见到心心念念之人。
李勍见他来了,低声嘱咐身旁人:“宝蟾,你去郡主那里,别让她过来,撞上太子了。”
永宁不会说话,这种场合,她本就不愿出来见人,倒是李煦,直肠子,前些日子拉着她说了不少话,哪怕她是个哑巴,他也不曾表露过半分不耐,还对她说:“那黄道长是医仙石东壁的徒弟,镇北侯府的小侯爷都昏迷几个月了,还让他施针给救活了。他老人家妙手回春,你这哑疾啊,很可能痊愈的!”
爹娘不在了,瑞王府对她而言变得有些陌生。每一日,她都在瑞王膝头伺候尽孝,眼看着瑞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已为此流过不少眼泪了。
宾客之中,隐藏着一长相又年轻又老态的男子,隔着不远,注视着李瞻躬身,在瑞王跟前说话。
李勍似有所感,朝那方向望去。
林金潼赶紧埋头躲起来。
李瞻在瑞王瑞王面前,活脱脱一个小辈。
太子的性情谦卑是出了名的,但在人前这般没有架子,对瑞王郑重行礼,还是叫众人吃惊不已。
不是说,陛下早就想除掉瑞王爷了么?看他快死才没动手,谁知瑞王挺能熬,这一熬又是一年。
又过冬了。
李瞻关心了瑞王几句,还是没忍住,问了起来:“世伯,永宁妹妹……怎么没出来?”
公孙先生接话:“人太多了,郡主她不便出来见客。”
瑞王眼神眯着,审视李瞻失落的模样。
“吉时已到——”
拜堂仪式举行,新郎新娘拜了天地,敬酒给瑞王,仪式结束,公孙先生推着瑞王,慢慢回房。
夜风很大,宴席上觥筹交错,公孙先生推着瑞王行至长廊,寸步之隔,推杯换盏恍若隔世。
瑞王缓缓抬手:“继忠,你扶我……起来。”
“王爷……”公孙先生声音一颤,好似意识到了什么。
早在一年前,太医就断定瑞王没几个月好活,今日世子成婚,一桩心事了却,他这硬撑的身子骨,似乎彻底要撑不住了。
他搀扶瑞王,然而瑞王站起不过顷刻,就支撑不住地落了下去。
不知是服老、还是信命,他佝偻坐着,面朝院中婆娑大树,发出两声沉重的喘息。
“回房吧,让静声来见我。”他无力地垂着头。
林金潼听见动静,猛地打开柜子蹲了进去。他本来也不是受邀的宾客,又怕让人给发现了,这一整日都东躲西藏的,躲到黄昏,看了五叔的典礼,就跑来爷爷院子里。
他没存什么心思,不过是想见一见爷爷。
兴许……爷爷是不远见自己的。
透过柜门缝隙,林金潼看见屋内烛光大亮。
公孙先生掺着瑞王坐在床上,让人进来服侍他躺下。
很快,林金潼看见四叔也进来了。
“爹。”李勍撩起暗红色袍角,坐在床边脚踏上。
“静声,我叫你来,是要问你,方才太子对我说,他想娶永宁为太子妃,我瞧他情真意切,可此事万万不可。”瑞王声音极低,又沙哑,“永宁不能嫁给太子。陛下……怎么待她,且不说,我和…血海深仇,这是跨不过去的!爹担心,我走之后……就没人能护得住你侄女了。”
“爹,太子想娶的人,不是永宁,是金潼。”李勍道。
“金、潼……?”
瑞王视线恍惚。
其实有好一阵没听见这个名字了,永宁回来后,他就再没见过,再没听过了。
金潼假冒郡主时,也是极为孝顺的孩子,瑞王很喜欢他,但无法面对这么大的谎言。
“金潼……那孩子,太子要娶的是他,原来是这样。那孩子……他人呢?”
李勍低沉声音说:“知道您不愿见他,儿子便将他送走了。”
瑞王皱了皱眉。
李勍抬眸:“这段时日,金潼的存在虽然是个谎言,可他是真心敬重您的,并非故意欺骗,怪只怪儿子出的馊主意。爹,现在你可还愿意见他,听他喊您一声爷爷?”
柜中,林金潼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可瑞王只是叹声道:“静声,他那样唤我,我又该如何应对?他不是我李家的孩子。”
李勍黑眸沉沉,定定地说:“他可以是李家的孩子,若您愿意再见他,与他和睦相亲,与从前无二,将他当做永宁,不让他知晓真相。永宁便不必嫁给太子了,太子若一意孤行,便一举让金潼顶替永宁,嫁到东宫。”
……
林金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府的。
他摘了假胡子,洗干净脸,没多久,四叔就回来了。
回来,林金潼先问他:“五叔成婚还顺利么?”
“顺利,”李勍坐下,脱了靴袜,“潼儿,今日来瑞王府的人太多,所以不便带你回去,明日等他们都走了……明日一早,四叔就带你回去,可好?”
“……好。”林金潼什么都知道了,心里一片苦涩,头一次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牢笼之中。真实、虚幻、谎言,交织,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表面上,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现,问东问西,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尖下巴从身后靠在他肩头,闭目道:“四叔你今日喝了多少酒?”
少说有一坛。
李勍道:“一两杯吧。”
“我记得,你是半坛酒的酒量。”
李勍点头:“怎么?”
“就是问问……”林金潼睫毛闭紧了。
李勍侧头,一手掰过他的下巴,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触他的脸颊,目光极深:“想成亲了?”
林金潼半睁眼:“跟谁?”
李勍嗓音低下来:“跟我。”
林金潼心里刺了一下,慢慢点头。李勍身上的赤红色袍子褪下,他的衣服颜色比李煦这个新郎官深上几分,烛火之下,犹如干涸的血迹,散落在地面上。
伏在少年身上的肉/体,年轻而富有肌肉,后背淡淡的刀疤交错,林金潼出了满身的汗,连眼睛也是湿润的,轻声问他:“四叔,方才是洞房么?”
“不算。”李勍瞳仁带着涣散的欲望,结实长臂搂着金潼,“没到那份上,怕你疼。”
林金潼问:“会很疼么?”
李勍:“会。”
林金潼:“我不怕疼的……”
李勍注视他,眸色变深了。
林金潼安静地说:“五叔教我,男子可以妻妾成群,洞房和成亲都可以许多回……是不是我也可以?”
李勍眉心紧蹙:“你五叔教了你什么?”
林金潼:“就教的这些。”
李勍:“不可以,你不可以。”
林金潼问:“为什么,我也是男子。”
“你是男子,可你这辈子要给我的。”李勍翻身将他压着,“娶妻生子,你想都别想。”
林金潼气息里全是李勍的味道,说:“这么说,我这辈子,只能成一回亲,洞一次房?”
“成亲只能一次,洞房……”李勍声音一顿,手指捋过他汗湿的发间,拨弄他的耳朵,“夜夜都行。”
翌日,林金潼跟着李勍回到瑞王府,见了瑞王一面,他像往昔那样,伺候瑞王晨起梳洗,事事周到妥帖,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瑞王摸了摸他的头发,喊:“孩子。”
林金潼抬首,对上瑞王复杂、但带着善意的双眸。
“爷爷……”他声音轻柔,带着几分颤抖。
瑞王只是淡淡地“哎”了一声,声音细微如同即将消散的风。
“我乏了。”瑞王的声音再次响起,随即示意李勍带走林金潼。
林金潼心如明镜,却什么都没提。
如此,辗转捱到了月底。
一个寒冷瑟缩的大风天里,枯叶落在冰面,林金潼人还在长陵王府,便见一个瑞王府的下人急匆匆地来,悲恸不已地说:“四爷何在?瑞王爷……走了。”
瑞王府却传来一声声恸哭。
“爷爷……”林金潼听说消息,不顾一切地跑出府去。
“金潼。”李勍双手握住他的肩头。
“四叔……”林金潼惊惶地仰头,哽咽,“爷爷他……”
李勍面色沉静,眼中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哀痛,他牵起林金潼的手:“跟我来。”
一家都在,林金潼倒是个外人。他看见了永宁郡主,对方眼眶深红,根本没心思看是谁来了。
所有人都在哭,林金潼满面悲伤,胸口仿佛被撕裂,喘不上气来。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瑞王驾鹤归西的第三日。
皇宫, 内廷。黄柯凑到已是半月不朝的皇帝跟前,低声说:“陛下,奴婢收到消息, 探子回报, 镇北侯私自从塞北调了五万兵, 眼下就驻扎在幽州境
内!”
“韩肃?”皇帝赫然瞠目, “他竟敢肆无忌惮至此!黄柯,你说这五万大军都已驻扎于幽州,你怎敢如此迟报?!”
黄柯身子一颤, 跪地叩首:“陛下恕罪,是臣疏忽。镇北侯调兵之事诡秘异常,东厂的探子损失惨重, 唯有一人侥幸生还,方才才将此消息送至。”
皇帝怒目而起:“反了他了!让裴杨速去捉拿, 朕要诛他姓韩的九族!”
黄柯惊慌失措, 连忙叩首:“陛下息怒!此事须审慎行事!韩肃乃是太子殿下的舅舅, 此事若非太子所知,恐怕……”
皇帝猛地回头, 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太子也牵涉其中?”
黄柯颤声道:“臣不敢妄言,但镇北侯早已将家眷秘密送出京城,且张少保近日频频往来于镇北侯府及东宫。太子殿下一向孝顺,臣不敢妄断,但恐怕……”
对李瞻这个宅心仁厚的儿子,皇帝本是信得过的。可人心深藏,皇帝思索片刻, 眼神冷冽:“若太子当真牵涉其中,朕定不宽恕!他若敢背叛, 朕必斩其首级示众!”
黄柯忙道:“陛下,奴婢有一策,可试探太子真心。”
皇帝眼神凝重:“说来听听。”
“陛下可佯装中风……”黄柯谨慎地提议。
“让朕装病?”皇帝盛怒。
黄柯急忙陪笑:“陛下息怒!若陛下装病,此事除了陛下、奴婢、太子外,无人知晓。若镇北侯此时有异动,便可明了太子是否涉及此事……若太子果真蒙在鼓里,陛下只需清除那些野心勃勃的外戚。”
皇帝冷冷看他一眼,道:“朕不信太子会不知情!立即命人将韩府、张府围起来,严查内情!”
太子被幽禁东宫,张仲达当晚就被拿下,而韩肃不知所踪,燕京城风声鹤唳。
远在藩地的两位藩王,同时收到燕京来信,说皇帝中风,镇北侯联合太子造反,未免皇帝削藩,此时正是最佳时机!
……
瑞王府吊唁的人来了又走。
冷风刮过长陵王府冗长的门廊,房中传来轻微的咳声。
黄道长正在给金潼把脉:“你这寒疾,每逢入冬便会加重,若不早些治好,只会一个冬天比一个冬天的严重。”
林金潼脸色红润如血,显是病势加剧,双眼紧闭,声音微弱:“师兄,你方才所言,得以配出药方,真的可行?”
“是,你写出草药述,我依靠书上医论,给你鼓捣出了个新药方,不过其中有一味草,是我师父近些年发现的,我从未见过。书上写,它只生存在天山之巅,覆盖在厚重的雪被下,肉眼难以分辨,故此叫白头草。可这样一种我此生不曾见过的草药,如何为你去寻?”
“白头草……”林金潼喃喃,“天山么……我曾经过那里,似乎,离忽都诺尔不远……”
金潼半睁开眼,问:“若只差这一味药,用药性相近的寒水莲替代如何?”
“小师弟啊,你可知为何非白头草不可?这药方有一味是慢性毒,唯有白头草可解,”黄道长喟叹一声,“若非如此,我早给你煎药了。”
林金潼:“这毒性,比起我的寒疾来又如何?”
“这……”黄道长沉吟,“毒性和寒疾的痛苦,自是不相上下,但恐怕你这寿命……”
林金潼:“毒可有法子解?白头草?”
黄道长答:“若你复述我师父的书上记载千真万确,此毒可解。”
“那好,金潼有一不情之请,”林金潼目光坚定地注视他,“望师兄替我解了寒疾。”
黄道长皱着眉:“哎,你,你说你,现在在王府过得优渥,王爷又疼爱你,冬天只要别出门,也冻不着你,天儿一冷,寻常人家烤火,你烤上好的炭,有上好的狐裘保暖,小师弟,你这又是何苦。”
林金潼:“寒疾解了,我才能恢复武功,至于毒,等我恢复,再上天山一趟……白头草不是手到擒来?”
黄道长沉默片刻,说:“好,我便依你之言,替你配制此药。但你须记,此行颇有风险,天山,你不可一人前去。”
林金潼低声道:“王爷那里……师兄,还望你先替我保密。”
门外,李勍抖了抖披风上的落雪,皱着眉大步入内,朝病榻上的林金潼而去。
自那日瑞王仙逝,林金潼在棺木前守夜,第三日便病倒了。
李勍要在瑞王棺前守孝,空了才能来看一眼金潼。
见王爷将林金潼抱在怀里,黄道长眼皮一抽,识相地垂首:“王爷,小师弟病了,您这样抱,恐怕会过了病气给您。”
“无碍。”李勍不为所动,手放在被窝里,握着金潼寒冰似的手掌。
“金潼……”他低声喊,嘴唇印在少年滚烫的额间。
林金潼的身体正处于冰火两重天。
李勍眉峰深敛,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怕失去他。
裴桓却又提醒他:“王爷,如今朝局动荡,藩王又要带兵打入燕京,鬼面将军一面讨人,正是多事之秋,何不提前将林公子送出城静养,将他留在燕京,实在太过危险。”
“我知晓。”李勍闭着眼,半晌才说,“待金潼身子好些再送出城。”
燕京城中,局势动荡不安,李勍却如隐形人般,整整一个月不见踪影于朝堂之上。寒风凛冽的冬月伊始,他又在一间古玩店里,与丁远山暗中会晤。
丁远山神色沉稳,缓缓开口:“若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便是擅自篡位,必遭天下人唾弃。待两位藩王兵临城下,王爷您一声令下,便是正义之师,这天下岂不是唾手可得?”
李勍的眼带着青黑的疲惫之色,久未好眠。他听罢,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时机快到了。”
“王爷,今晚何不留下?”丁远山声如洪钟,“镇北侯的家眷已落入我手,任由王爷处置。在下愿与王爷共谋大业。”
李勍手持茶盏,唇角轻触,眼神在丁远山身上略作停留,继而缓缓放下茶盏:“丁将军手中已有镇北侯家眷,其他人暂且不论,但有一人,我要将军取他首级。”
“哦?何人?”
李勍嗓音低沉:“韩元琅。”
丁远山一蹙眉:“留着韩府家眷,是为了控制韩肃,那这韩元琅是韩肃的亲儿子,杀了他,韩老贼会不会突然翻脸不干……”
李勍断言:“不会,韩肃除了韩元琅,还有几个子女,先留他们活口吧。”
他没再碰桌上的茶水,待李勍走后,丁远山起身看了一眼李勍碰过的茶杯。
“竟然只喝了一口……”
丁远山叹口气,朝身后走出的丁苒道:“苒儿,爹原想让你们生米煮成熟饭,却不料他警惕之深,这茶水他也只是尝了一口。”
“爹……我只是听说,王爷似乎身边养了个通房的,为避人耳目平素做男子打扮,出入他的院子,女儿是怕……”丁苒难言心里的那股恐慌。
“苒儿放心,李勍若是不娶你做皇后,他还想做皇帝?没我丁远山,他什么都不是!”丁远山却气定神闲,安慰丁苒,“你说的这小通房,爹这就让梓轩去确认一番,若真有此事,便将这人杀之后快!”
马车驶向长陵王府,李勍催促马夫:“快些回府。”
下腹烧起淡淡的灼热之感,热流涌动,李勍闭目养神,却是呼吸急促。
府中,林金潼养了快两个月的病,这身子才算是好了些许,他不便外出吹风,也因养在府中,受爷爷仙逝一事的冲击影响,林金潼根本不知道韩府被抄家一事。
他知道的一切,都是李勍想让他知道的。
还有裴桓此时告诉他的。
“林公子,那什将军早就向皇上请旨,封你为特使,出使西域,王爷打算明晚送你出城躲避,到时你一出城,便和那什将军会合,他会带你回漠国去。”
林金潼发问:“皇帝封我为特使,四叔却要送我出城躲避,若是皇帝问他要人怎么办?这岂不是欺君之罪?”
裴桓说:“林公子,你是漠国将军要的人,他既已将你带走,陛下那里王爷自有交代。王爷不会有事。”
林金潼垂目想了很久。
自己明日和那什离开,便是许多年不能见四叔了。
可以四叔的性子,若是发现自己要远走,定不会允诺的。
若他知晓……
若他不知晓呢?
只要灌醉了,四叔就不知道了。等他酒醒,自己人都翻过涿州了。
林金潼挽起袖子,去厨房搬了一坛子酒回来,开盖闻了闻,嗯,是瓶好酒!
“要给四叔喝半坛……”林金潼琢磨了下,翻出一身红色的衣衫来。自打到长陵王府后,他就再没穿过女装,柜子里挂着的全是李勍置办的新衣,都是男装,但依旧琳琅满目,各色俱有。
林金潼换上衣服,有些冷,又披了件披风在肩头。
李勍回府时,天色将黑。他脚步有两分急,面沉如水,从肩头褪下黑氅,回身朝里间轻轻走去,他以为金潼还在睡觉,因此进门时,都不曾发出声响。
推开门,却是脚步一顿。
林金潼坐在床边,身上一身红衣,嫁衣般的鲜艳颜色,头上还盖了个红帕子。
一身不是嫁衣,胜似嫁衣。
他好像有些不安,正整理那不伦不类的“盖头”。
“四叔……”林金潼知道他进门了,喊了一声,抬手欲要将“盖头”挑起。
“别动,穿这么少?”李勍朝他走去,走到他面前了,目光深深的落下,抬起手掌,慢慢掀起“盖头”:“这是做什么?”
林金潼没说话,李勍摸到他的手。
手却不算冷。
林金潼抬目朝他凝望,眼神清澈:“我想和你成亲,想洞房,喝交杯酒。”
李勍呼吸一窒,旋即是重重的撞击,胸腔里剧烈的跳动,毫无章法的节奏,撞得他失去了理智,伸手将他一拉,手指就抽开腰带。
林金潼连忙:“等等等等,交杯酒——”
李勍耐心不足。
林金潼坐直身去倒酒:“我要喝酒。”
他给李勍的是酒,自己喝的是水。
几杯下去,林金潼看了眼李勍的脸色,果真是红了。四叔果然只有半坛子的酒量。
连耳根都是红的。
他伸手一碰,李勍侧头抓住了他温暖的手指,脸颊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地摩挲:“潼儿手是热的,看来寒疾调理得好了许多,现在可冷?”
眼中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之意。
林金潼手心被烫到了,触碰到四叔的眼神,心里更是为之一颤。
“不冷的,我还要……喝交杯酒。”林金潼势必要灌醉他。
李勍见酒杯来,金潼的胳膊挽着自己了,倒也没抗拒,轻轻碰了碰酒盏,一饮而尽了,又埋首去嗅他的唇齿间。
“你喝的是水。”李勍闻出来了,一只手拿过他手里的酒盏,“潼儿想灌醉我?”
“……”林金潼哪里敢认。低低地道:“喝多些,听说就不疼了。”
李勍一笑,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喝得滴酒不剩:“疼的是你,可不是我,你喝水,灌醉我,是什么道理?”
林金潼想不出解释,继续灌他,说喝酒助兴。其实他根本不懂怎么灌酒,倒是李勍配合,就着他的手喝了一杯又一杯,问他:“觉得够了么?”
林金潼端起酒坛子晃了晃:“大半坛了,四叔……你还没醉?”
神色有些疑惑。
李勍轻轻靠在床头,一手拉着他的手指摩挲把玩,低沉嗓音道:“醉了。”
将少年的手指牵到嘴唇边落下一吻,眼神黑得捉摸不透:“你把我灌醉了。”李勍闭着眼,呼吸放缓,想看他要做什么。
林金潼看他闭眼,呼吸慢慢趋于平和,冷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
“四叔……?”林金潼眼里含着一丝悲伤。
李勍并未应声。
直到金潼凑近他,气息是如此的咫尺,呼吸的灼热拂在面孔上,李勍屏息,突然感觉他在亲吻自己。
说是亲吻,却并没有多少旖旎,反而有些苦楚似的,安安静静地唇面相依,林金潼伏在他的身上,睫毛轻颤时,缓缓落下一滴泪来,难过地说:“我爱你。”
下一刻,他便只觉得天旋地转,李勍大掌掐着他的腰身,将他抱在怀中,整个压在身下,炽热的吻落在眉眼间,落在唇齿间,柔软的舌尖霸道地长驱直入,宽大有力的手掌根本不给林金潼半点反抗余地,已将他的双腿分开。
……
林金潼不知道四叔怎么醉了,又突然醒了,他没有反抗,只是茫然迎合,李勍问他:“有多爱?”
林金潼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地道:“很爱……四叔,嘶,我疼。”
李勍又慢了下来,过了会儿,林金潼又摇头,闭着眼睛把脸塞进他的肩窝,说:“不疼了,好了,好。”
半夜里,林金潼还想着灌醉他,以口渡酒,喂他饮下剩下的。
李勍清醒得要命,却又不由自主沉沦其中,从床榻到软榻,桌上、墙上,全都玩了一遍。
看着少年颤抖着身子哭,落下的眼泪被他轻轻吻掉,深刻而用力的吻痕密布着白皙的肌肤。
林金潼从未经历过这么……这么疯狂又酣畅淋漓的夜晚,他像是醉得比李勍厉害一些,醒时昏昏沉沉,全身发软。
连下床都困难。
他正在缓慢挪动,正下床时,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攥住手腕:“能走?”
林金潼对上李勍深黑的长眸。
沉静如寒冰一样的瞳孔,流淌着脉脉情意,像浓烈的火山,快要喷发般。
“潼儿要去做什么?我抱你。”李勍起身来,长发披散,将金潼拉到怀中。
林金潼昨晚就震惊过他怎么没醉,还那么用力,那么多次。这会儿又抱,又亲,林金潼浑身软绵甚至提不起劲来,又倒在了床上。
一吻落在鼻尖,慢慢下移,盖在唇面上,唇舌交缠着,林金潼喘不上气,脑袋空空,几乎忘了所有,张着嘴回应李勍的吻。
细数下来。
这是第七回。
整个房间乱得一塌糊涂,汁水横流,遍地狼藉。
梓轩回去报给丁远山听时,丁远山眼珠子都瞪大了。
“他养男宠?!李勍竟然有龙阳之好??”
“不行……此事绝不得让苒儿知晓!”丁远山脸色阴沉得可怕。
丁梓轩受过王爷恩情,还想着为李勍说话:“王爷怎么说都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这么多年身边不曾有过女人,都是因为王爷信守与义父的承诺,将来王爷登基,要娶苒姑娘为皇后。其实……养这个男宠,徒儿觉得不算什么大事。”
丁远山大怒:“这不叫大事,什么才叫?不、不成!把那个男宠,他叫什么,梓轩,你亲自去一趟,悄悄把他除掉,不得让李勍发觉是你动的手。”
梓轩不得已,只得点头应声:“徒儿寻找合适的时机出手,不过只徒儿一人恐怕不行,这男宠身旁……还有裴将军这样的高手。”
“那再多带几个高手前去,将裴桓拖住,你亲手将此人杀了!”
丁远山以为,这就如同当年在河西走廊上除掉李勍未过门的妻子那般,神不知鬼不觉-
午时刚过。
林金潼睡了两个时辰苏醒,恰好听见皇帝派了宦官前来长陵王府催促,要册封自己做西域特使,随使团出使漠国。
李勍随手送了个身手不凡的手下过去,林金潼假装没力气下不了床,眼看时间渐晚,李勍还没有送走自己的意思,忍不住开口问他:“四叔……”
李勍抬眸:“要抱你去如厕么?”
他这整个白日,都守在林金潼身边,不知在看什么写什么,林金潼半张脸陷入被褥里,轻启唇:“方才我听见,宫里来人了,好像皇帝下了旨意,要让我做什么西域特使……”
李勍注视着他:“你耳力倒好,都听见了?”
林金潼默默点头:“我听见了……四叔不送我入宫,万一被皇帝怪罪下来,岂不是欺君之罪?”
李勍轻轻一笑:“不会。”
昨夜林金潼试图灌醉他,李勍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林金潼:“你怎知不会?”
李勍:“皇帝不曾见过你,我说谁是金潼,谁便是金潼。”
林金潼脱口而出:“皇帝没见过我,可……”
那什是见过的!
李勍微眯眼,唇含笑:“可什么?”
林金潼噤声:“没什么……”
李勍:“你想去出使西域,想离开我?”
林金潼黑白分明的眼瞳望过去,隔着一定距离,望着李勍,半晌摇头:“不想。”
李勍:“那便安心在家待着。”
林金潼急忙问:“那不如四叔将我暂时先送走几日,待西域使团走了,再将我接回来。”
李勍知道他这是想走了,脸上的神色也淡了下来,看向金潼:“我怎么会将你送走?”
“这……这只是权宜之计。”金潼道。
李勍似笑非笑:“我要你这辈子都留在我身边,任何人都休想带走你。”
什么皇帝,欺君之罪,他压根不在乎。他给了李殷路选,李殷不肯装病,李勍只好让他真病了。
一只病老虎,不足为惧。
两人说话打着哑谜,还是林金潼先忍不住了:“四叔不会让我回家的,是么。”
李勍沉默,半晌说:“是。”
眼看金潼眸子暗淡下去,李勍补充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日后太平盛世,我再陪你一同返回漠国。”
林金潼目不转睛望着他,眼神固执:“若我一定要走呢?”
李勍:“你走不了。”
两人目光对视,李勍语气虽平淡,却是不容置喙,笔尖的墨滴落宣纸,洇出大片的湿痕,握着狼毫的手背已然青筋浮现。
李勍显然不是表面显出的那样波澜不惊。
林金潼盯着他良久,忽然在床上翻了个身,背过去,闹脾气一样不理他了。
见状,李勍反而松口气。
孩子是闹脾气倒好办,李勍走过去哄他:“四叔答应你,会带你回去的,只是不是现在罢了。”
林金潼不言,李勍微微俯身:“不高兴么?那你告诉我,想要什么?除了离开。”
在李勍将他抱着那刻,林金潼闭了闭眼,半晌伸手环了上去,回抱着李勍。
刹那间,李勍心头软化。
林金潼抬手,在他后背轻点了两下,翻身调转姿势,他在上,李勍在下。
李勍脸色变了,一动不动:“你点了我的穴?”
“四叔……我要回家。”林金潼动作非常温柔,眼神却决绝,又在他肩头点了一下,封了他的声穴,“十二个时辰后,穴道自解。”
林金潼动作飞快,李勍出不了声,只能看着他下床,好像腿软般站不稳,在床头扶了一把。
李勍盯着他的后腰,看少年喘了几口气,活动筋骨,拉开床下暗箱,拿出一张羊皮纸出来。
他眼神一暗。
林金潼将羊皮纸放在枕头底下,对他说:“四叔,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我听说你们所有人都在找它,我将此物留给你,希望你能用得上,能用它来造福天下苍生。”
李勍看着这张羊皮纸,目光又转向金潼。
他根本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早就调包了,这留给自己的藏宝图,是一张假的,真的依旧在他那里。
“还有还给永宁郡主的银票和地契,我都交给五叔了。”
林金潼想了想,似乎没什么重要的事了。李勍看着他将要离去,眼神沉痛无比,不要……
两个字埋在喉咙里,却发不出来。
林金潼忽又停住身影,回身俯首,在李勍的嘴唇上轻轻一碰,干燥而柔软的触感,林金潼闭着眼,呼吸交错,少年音色沙哑道:“我不是一走了之,我会回来的,四哥,你等我。”
听他称呼变化,已是彻底摆脱永宁郡主的假身份了。
林金潼点了他的睡穴,将酒盏就残余的液体,洒在被褥和枕头旁。
任谁来了,都只会觉得王爷不过是喝醉。
林金潼穿戴整齐,关上房门离开,对门外守候的裴桓道:“王爷喝醉了,裴大哥,我自己出城便是。你守着他吧。”
裴桓到底是有两分担心他的:“王爷交代了,要我亲自护送你出城。”
林金潼:“他知晓我要离开了,这件事不能和你有关系,省得他起来怪罪你。”
李勍的脾气他是知道的,看起来温文尔雅,待谁都笑。其实脾气大、又记仇,谦谦君子不过是表象。
“况且,”林金潼朝他一笑,“我现在用不着谁来保护我。”
裴桓一怔,观察他的周身气息流动,下意识道:“你武功恢复了?”
“是。”他弯着眼睛,去马厩牵马,“不必送我,待下次见面,我再与你比试。”
“好,既然如此,我便不送你了,这是一些盘缠,王爷醒后恐怕会派人去追,”裴桓递给他一袋银两,叮嘱,“你和那什,不能走官道。回漠国路上,恐怕抵达大漠边缘,便会有人拦截。”
“我知道了,多谢裴大哥。”金潼抬手抱拳,翻身上马,“后会有期。”
恍惚间,少年身上的侠气又重新回来了,目视他骑马远行,腰间佩剑,后背弯弓,单薄的背影渐渐化作一个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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