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乘着日暮, 马车出了城,林金潼望见天色渐黑,道:“四叔, 现在都快天黑了, 等我们回城, 不是正巧宵禁了。”
李勍:“今晚不回城。”
“那我们住哪里, 荒郊野外么?睡车上么!”他眼睛都亮了。
李勍侧头看过去,见他高兴的模样忍不住道:“住车上?露宿野外,你这么开心的么?”
“是啊。”林金潼想起冬天, 从琼州上京的路程,那会儿四叔对他很好,也温柔, 看他怕冷,让他住在马车里, 林金潼每天在车上都不觉得无聊。
但林金潼当时没胆子挤到他怀里去, 现在有了。
“晚上原本是住山上别苑的, ”李勍的目光停在少年期盼中的眼神,看着林金潼那孩子气的表情, 不由得心软,李勍露出笑意,“既然你想睡马车,便依你好了。”
“太好了!”林金潼两眼一弯,笑道,“瑞王府在凤凰山上,也设有别苑么?”
李勍说:“凤凰山上有一座白马寺, 祖母晚年一心修佛,你爷爷便让人修葺了一座小别苑在白马寺附近, 我偶尔也会去小住。”
上山那会儿,天边的夕阳如同一把金扇,缓缓合上。林金潼站在山巅别苑,看满山梨雪被染作澄黄,眼底映照日暮光亮。
李勍站他身侧,望着少年渡了一层光晕的侧颜道:“好看么?”
“好看……”他用力点头。
兴许是身边有可以依靠的人,林金潼这十年间踏足诸多之地,见过万象的风土,但眼前这抹夕照之下的梨花雪,却令他心神难以移离,拥着披裘揣着手炉看了许久,直到夜幕完全降临。
李勍牵着他回去,夜空月明星稀,他望了一眼说:“燕京城没有这么高的山,也没有这么好看的日落。若在回疆,我便跋山涉水几日,带你去看星星了。”
林金潼仰着头,目光定定朝他看过去:“我记住了,四叔答应我,要带我去回疆看星星。不能骗我。”
“好,”李勍长眸里尽是温柔,“不会骗你的。”
别苑里喂养了几只鹿,林金潼喂了一会儿,夜深,下人将马车铺好软被,铺过过软了些,躺上去时林金潼整个人都陷进去了,马车变得很软,很狭窄,车头车尾被褥里塞了十多个汤婆子。
林金潼躺好了,李勍却没有上来。
林金潼听见声音,好像是有人来了,下人在李勍耳边通报:“王爷,丁远山带梓轩来了。”
丁远山?梓轩是谁?
林金潼听见了。
“四叔。”他掀起车帘,“你不来么?”
“待会儿,你先睡。”估摸是有重要的事,李勍神色微变,回头望见林金潼眼巴巴的模样,想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大半个上身都探入车厢,单手抚在金潼的脸颊上,大掌很烫,俯首在他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林金潼脸腾地热了,表情变得呆呆的。
李勍身上带着压迫的气息温热地传递到少年身上,耳语道:“金潼,待会儿别出来,就待在车上睡觉,听四叔话。”
“好……”林金潼突然觉得自己不需要汤婆子了,他浑身沸腾似的热,心如擂鼓般跳动。
见他乖巧,李勍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句:“生辰快乐。”随即放下了帘子。
林金潼坐了好一会儿,忽然仰头倒在柔软被褥间,听着咚咚声,大脑嗡嗡作响,呼吸也加快了起来。
四叔亲了他。
王嬷嬷教过他的:“林公子,亲吻是表达爱意的,你啊,就是要多亲近王爷,亲他的脸,鼻子,眼睛,嘴。”
王嬷嬷还说:“全身上下,哪儿都能亲,唯独这亲嘴不一样,不爱是做不来的。”
林金潼将王嬷嬷教的东西学得很好,他也有回为讨好四叔而亲过他的脖子,但完全不是一种感觉,那时候林金潼心里没有多大的起伏波动,觉得像游戏一样。
现在好像不同了。
他侧过身,怀里抱着一个汤婆子蜷着,闭着的双眸睫毛卷翘,微微抿着嘴唇笑。
林金潼心里认定地想,四叔大约很爱自己吧。
李勍交代他不要下马车,林金潼便不会下去,不过到底是好奇的,什么大事,这么紧张,怎么不让听呢。他悄悄掀起车窗帘子,露出一条缝,竖起耳朵偷听。
马车停靠在前院,那些客人似乎是从侧门进来的,离得太远了,他听不太清楚,依稀是两个人的声音,一道是四叔的,另一道要年长一些,很沉稳。
“王爷,据我下属探得,五年前,林纵曾险些丧命于韩肃之手,但有一少年出手相救,此子正是林纵亲传的弟子,其轻功之高,令人叹为观止。”丁远山一直在查林纵的消息,他们要做的是大事,“王爷,我们今日的图谋,兵甲、食粮、武器皆需重金购买。”
为此,林纵手里的东西就格外重要了。
“林纵……有一徒弟。”李勍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皮轻轻一掀,“林纵是十一年前出宫的。”
太监极少有他这样的,虽是宦官,却是大内第一高手。活到八十岁了,先帝一道圣旨,罚他去金陵守皇陵,得以全身而退。
后来林纵就彻底消失了。
林金潼的师父也姓林。
李勍的眼神一凝,手指在桌下微颤了下,听着丁远山情绪愈显激动地说:“我四处打探林纵及其徒弟的行踪,据说那林纵的确收了一名面貌出众的徒弟,年纪很小。我想林纵受了重伤,或许已经归天,经书很可能已经转手至他那少年徒弟之中!”
绝不能让丁远山发现林金潼。
丁远山是知道李煦找了人来冒充郡主的,但并不知道是男人,
李勍心思电转,被烛光照映得面容柔和,眼眸却越发深邃,他缓缓说:“丁将军,林纵的根在江西,或许可以派人前去寻他的踪迹。人到晚年,常有归乡的情愫。不过,既然找了这么多年,老狐狸都躲过去了,找到并非易事。”
丁远山一声叹息:“王爷从太傅那儿得了一部经书,若能得到剩下的两部,江山岂不是唾手可得?”
二人长谈许久,丁远山留下身旁高挑青年,对李勍道:“听说徐公子回金陵了,王爷身边需要人保护,我就将梓轩带来了,他是我门下最出色的徒弟。”
李勍不着痕迹地回绝:“我身边贸然出现陌生人,恐怕不妥,整个燕京城都在东厂眼皮子底下。”
“王爷不必担心,梓轩只暗中保护,不会近身。”丁远山沉吟道,“说起来,成王正在查私盐,我将能透露的都费尽心思透露给他了,只等他写奏疏禀明,曹康经营多年的漕运生意垮了,岂会轻饶了他?”
二人密谋到深夜,等得林金潼眼皮子都打架了,他耳朵虽好,却也没听见什么,不一会儿听见有人出来了,他方才睁开眼瞧去,三人分别是王爷,一个打扮像马夫但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还有个年轻的,嘴角有一颗显眼的痣。
丁远山一脸严肃说:“梓轩,从今日起,你就跟着王爷,势必要用命保护他。”
这回林金潼听清楚了,中年人对青年说,让他保护王爷?
原来是侍卫啊。
丁远山一离开,李勍面朝梓轩,神态温和:“梓轩,你来得正好,天痕一走,我身边正是缺人之际。你先回一趟燕京,替我盯着镇北侯府。”
梓轩显然是犹豫““王爷……师父让我保护您。”
“我身边带了人手的,韩肃是你师父的仇人,你将他盯紧了,有异动再来找我。”
梓轩好似觉察出了什么,王爷不想让自己跟着。
精明的眉眼一垂,只得听令行事,随即,李勍派裴桓跟上去:“看他回城,你再回来。”
他还不放心,怕丁远山的人杀个回马枪,没有去看林金潼,猜他这会儿大约是睡了,李勍转身回了房,将烛火都熄了。
林金潼看他回房间,而没来找自己,登时坐了起来。
四叔又沐浴去了?
怎么烛火都灭了。
睡了么?
他等不住了,身上只着中衣,撩起车帘就跳下了车,学以前那样翻窗进去。
他对别苑不熟悉,借着月光找到李勍的鞋和床榻,摸索着上去了。
“金潼?”李勍睁了眼,他身上外衣都未脱,在等裴桓回来回话。感受到怀里的重量,忍不住伸出手臂来。
“四叔,要抱。”林金潼直接窝进他怀里,感觉有硬邦邦的东西顶着自己,他伸手摸了摸:“四叔你怎么带把刀睡觉,衣服都不脱。”
林金潼把他腰间的匕首拿出来,丢到一旁去。又贴心地去替他解开腰带,脑袋深埋进他的胸口,手伸进去抱他的腰,林金潼的手很凉,将他抱得很紧。
李勍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甚至无法去推开他,只能不轻不重制止他:“你别乱摸。”
“我没。”林金潼闭着眼调整了一下睡姿,倒没问刚刚那两个人是谁。
李勍让他折腾得起火:“睡觉还不老实,乱动什么?”
“我没动。”林金潼果真一动不动,下巴压着他的锁骨,眼眸乌溜溜的。
李勍叹口气,一手搁在他的头顶:“我见客快两个时辰,你都没睡?车上冷么?”
“冷倒不冷,”林金潼闷着声音说,“就想你再亲亲我,我再睡,就一直等着了。”
李勍心跳都凝固了,霎时如一滩水般柔软。
黑暗中,他看不太清林金潼的脸,只依稀感觉到明亮的注视。
抱着林金潼侧身,李勍垂首拥嘴唇找了找,温柔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一轻拍他脑袋:“这回行么,睡了。”
“不行,”林金潼对方才那感觉有些上瘾,觉得李勍爱他,有些执拗地贴着他,“亲嘴行不行。”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方才让他在马车上待着, 不许下来,李勍是第一次亲他。
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分,当时李勍没有特别的想法, 只因为离近了和少年说话, 看见他嘴唇红润, 形状很好看, 近在咫尺的,李勍便想尝一尝味道。
可那么快的一下,依稀是甜的, 消散得很快。
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和丁远山周旋,这会儿林金潼主动缠着问他要,李勍性子隐忍也有些把控不住。
他就着侧身环抱的姿势, 埋首下去,嘴唇挨着少年柔软的唇瓣, 温暖的气息环绕, 李勍在想要不要加深这个吻时, 林金潼却突然用脸在他下巴处磨蹭起来,大概是很高兴, 动作撒欢似的。
李勍一愣,却发觉林金潼好像是觉得嘴唇相贴那一下就够了,心满意足了,不知道还能亲下去,唇舌交缠,亲很久。
李勍失笑,没有继续, 道:“这回行了么?可以睡了么。”
“嗯!”林金潼点点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说, “四叔好爱我。”
爱?
李勍又是一怔。
他对金潼是喜欢的,很喜欢,毋庸置疑,不然也不会打破规则,一次次亲近他。少年讨人喜欢,顶着这一张皮相整日在他面前,懵懂地勾引过他,李勍也不是什么圣人,对他心动,想占为己有。
至于爱,李勍不清楚。低头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李勍抱着他,哄着他睡。
林金潼闭着眼睛,低低嗯道:“我好爱四叔。”
李勍低头,鼻息间尽是林金潼身上的气味。
兴许少年自己都不懂什么叫爱,他的爱太广泛了,对他好些便喜欢,再好得长久一些就是爱。
他好像可以爱任何人,时常让李勍有种要飞出自己掌心的错觉。
这一晚,林金潼睡得很快,他只是单纯地感觉到此时此刻的满足,觉得被爱意所包围,感到心安。
混沌间迷迷糊糊地想,原来亲吻可以这么好,那改天找元琅也试试。
裴桓回来得晚,看见李勍和林金潼同塌而眠,甚至是紧紧相拥,他面上不显,心底意外。
因为王爷已经为林公子破例过许多次了。
王爷对人好,多数时候是一种笼络的手段,如今朝中不少新科官员,都是吃了他礼贤下士,毫无架子这一套,暗中帮他做事的。
林金潼身上有不小的利用价值,但何至于对他这般好?
不能出声,裴桓只朝李勍点了点头,表示事情办好了,李勍轻抬了下手,便让他出去。
“关好门。”
山上比城中更冷,小金潼怕冷,宁愿不呼吸,整个脑袋都要往被子里钻,脸已经从颈窝睡到胸肌上了。
李勍用宽阔的怀抱将他护在床的内侧。
浅眠时,脑中不由自主想他说的话。
爱么……
兴许有一些吧。
翌日晨起,李勍亲手下厨,给林金潼煮了一碗汤圆,巳时过,带他在山间行走。
林金潼看见香客上山,指着说:“他们去寺庙么,四叔,我也想去。”
李勍:“你去寺庙做什么?斋饭可不好吃。”
“我不吃斋,我爱吃肉,我就是去拜拜菩萨。”
“小小年纪,拜菩萨的习惯是谁教你的?你师父?”
林金潼点头,一脸的“你怎么知道”,说:“我师父可爱拜菩萨了,他一心修佛,我们辗转也在四海不同的寺庙住过。”
白马寺香火鼎盛,香客往来如织。
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还有这样多的香客。
林金潼找李勍拿了铜板,供了香火请了香,真挚地跪在菩萨面前念念有词地求了些什么。
随后,还摇了一支签。
李勍一直站在殿外,并未进来。
林金潼正四处找解签的,先走向李勍,问他道:“四叔不进去拜拜么。”
李勍淡淡摇头:“不拜。”
林金潼好奇问:“四叔可是不信神佛?”
李勍抿唇一笑:“信的。”
林金潼:“那为何又不拜?”
他信,但菩萨怎么会保佑他这种人。
干脆就不拜了。
李勍随口道:“今日不便,好了,你求的什么签?签文给我看看。”
解签处人正多,林金潼将签文给他,李勍看见是个下签,但内容有峰回路转之意。问他:“求的什么?”
“想一辈子都留在四叔身边。”昨晚金潼就想,若一辈子都有人这样爱他就好了。
李勍抬眸,眼神深邃,如深潭静水,定定看着林金潼干净纯粹的眼眸,直达眼底。继而他垂眼认真审视了那签文。
“奔波阻隔重重险,带水拖坭去度山,更望他乡求用事,千乡万里未回还。”
若按金潼求的意思来看,他会求而不得,因此受伤,千山万水的阻碍。若求姻缘,尽早抽身,心中良人,不可信任。
想让他远离自己?
李勍险些没冷笑了,平静地将签纸捏作一团,收进袖中。
林金潼没看懂签文,但依稀觉得不太好:“是不是不好的意思?我有认真烧香,香灰还烫了我的手,说明菩萨听见了。”
李勍道:“并非不好。这签文的意思是,让你不要轻信他人,只管记住心中所想,心无旁骛,菩萨便会保佑你。”
“四叔,你将签文给我呢。”林金潼说,“我觉得你说的好像不对,我要去问解签先生。”
他没那么好糊弄。
李勍:“我说的你不肯信么?”他拿出几乎揉碎的签文,一字一句解释:“奔波阻隔重重险,你一路走来,是不是奔波阻碍?”
“是……”林金潼点头。
李勍看着他:“带水拖坭去度山,金潼,你心思很重,是不是背负了仇恨?”
林金潼一下没作声。
李勍:“更望他乡求用事,千乡万里未回还,这句说,你远离家乡来燕京做事,你心有所求,但被蒙蔽双眼信错了人,再也回不了家。这签文每一句都在提示你,除了我旁人都不可信,若你信错人,覆水难收。”
林金潼被糊弄过去了。
但还是有疑虑:“四叔,我也没有茫然信任旁人啊……”
李勍:“韩元琅?”
林金潼登时一愣,元琅是镇北侯之子,这签文说他要复仇,又信错人,难道是叫自己远离元琅?
可元琅对他极好。
李勍看着他的表情变化,神色自如道:“此前我提醒过你,镇北侯是什么人,你再和韩元琅来往,这签文……”
“签文会应验么?可我求的不是和四叔在一起一辈子么,抽这个签,兴许和元琅没关系呢。”
李勍不置可否:“我问你,何处是你的家。”
林金潼下意识道:“瑞王府。”
“你轻信人,离家万里,便是离开瑞王府,离开燕京。若不轻信,你不离开燕京,只会一辈子在我身边。”
林金潼彻底被糊弄过去了:“哦……”
李勍下定论。
“少和韩元琅来往。”
然后补充:“还有韩元昭。”
林金潼没说话,心里并不情愿如此。
下午酉时,李勍带他回了燕京,给他送的生辰礼是一把西域来的弯刀,是厄茨可汗用过的,其上镶嵌满了宝石,把手底部有漠国皇室的印。
李勍现在不想送他回漠国了,这把属于林金潼亲生父亲的弯刀,就当做礼物陪伴他吧。
戌时,丁将军的徒弟梓轩回长陵王府复命:“王爷,镇北侯今日进宫了一次,回来后,和少保张仲达密谋了半个时辰,属下听见,张仲达意欲让皇帝册立申氏女为太子妃,镇北侯世子夫人,则点了黄府嫡次女黄念。还有成王,成王和殿下您近日走得极近,成王急功冒险去查漕运私盐案,无异于找死,张仲达猜测,是您的手笔。”
李勍手指轻搭在桌面,道:“梓轩,你继续探听韩肃和张仲达所有动向。”
又将梓轩遣走,李勍方从长陵王府回瑞王府。
这段时日他都歇在瑞王府,整个燕京城都知晓瑞王病危,但没想到他还能挺这么久。因此李勍住在瑞王府并无不妥。
夜色下,宝蟾提灯穿过园林,灯火将李勍高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李煦。”李勍没去看林金潼,直直地去找了李煦。
却不知林金潼刚巧无聊要过来找他五叔。
“四叔回来了?怎么不喊我。”
林金潼走过去,倒没想偷听,但刚巧听见李勍问五叔:“你是真心想娶黄姑娘么?”
李煦点了下头:“四哥让我去接近,我便去了,黄姑娘……人倒是挺可爱的。”看见他会害羞,个子不高,模样文静清秀,恰好是李煦喜欢的类型。
李勍坐在圆凳上,手指轻抚雪白茶盏,长眸眼色深黑:“你在黄府上课,韩元琅可有接近过黄念?”
“啊?镇北侯世子啊?……好像有过一次,韩元琅叫住了黄姑娘,像是有话要说。但我看那个韩元琅,并不喜欢黄姑娘,看了她一眼就扭头走了。怎么?镇北侯要他儿子娶黄念啊?”
李煦知道,他四哥一直欣赏黄世行,但以黄世行的为人,定是匡扶正统的,要让长陵王和黄府绑在一条船上,便要他这个瑞王世子,娶黄世行最疼爱的女儿。
“是。”李勍抿了口茶,嘴角含着冷笑,“但镇北侯想不到,他儿子是个断袖。”
“啊?他是断袖?”李煦表情呆滞,一下缓过神来了,想起韩元琅对金潼的模样。
“是,是……是啊,是很像断袖。”李煦心思电转,沉吟道,“他是断袖,但他爹要他娶黄念,他也不得不从。”韩肃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李勍抬眸看着弟弟:“若镇北侯府和瑞王府同时向黄府提婚,李煦,你可有把握?”
李煦挠了下头。
最近他是刻意在接近黄姑娘,人么,笑起来很可爱,他也觉得挺喜欢的。
黄姑娘多半也喜欢自己的。
但婚姻大事,还是长辈做主。
若黄大人稍一打听,就知道他李煦在宣城是什么名声了。风流成性,万花丛过。
反观韩元琅,就不同了。
十四岁从军骑马挥刀,十七岁便声名显赫,屡立战功的少年将军,生得更是身材高大,剑眉秀目,英气逼人。
又是太子的表哥,日后太子登基,这韩元琅还不前途无量?黄世行会怎么替女儿选?
李煦自觉胜算不多:“既然他是断袖,把这名声给他传出去不就完了,而且我瞧他喜欢大侄女,四哥若想事成,让金潼去做这事是最好……”
话未说完,李勍便抬眸扫了他一眼,李煦音调一变,说:“利用金潼肯定不妥,是我考虑不周,咳……不过,韩元琅和申子远去过一次秋水阁,这事儿让申子远自己说出去,传到黄大人耳朵里,是为好法子。”
李勍不轻不重“嗯”了一声,指尖把玩着细腻的白瓷,冰凉但滑腻的触感有些像金潼的手指。他不住地摸着白瓷,漫不经心道:“韩元琅还有空每日来黄府上课,和金潼走那么近,看来是兵部的官职太闲了。”
原来四哥是不想让韩元琅这个断袖接近金潼啊……
李煦这才懂了,四哥对金潼,约莫不是当个男宠玩物看待那么简单。
李煦:“四哥打算怎么办?”
李勍嘴唇微勾:“给他升官。”
李煦睁大眼睛:“哈?升官??”
“既然兵部五品枢密太闲,就让他去都察院。”
李煦:“都察院?据我所知,都察院没有空职啊。”
李勍神色淡淡:“马上就有了。”
林金潼听了个大概。
五叔喜欢黄姑娘,镇北侯府也想让元琅哥哥娶这位姑娘,而五叔为了娶妻,竟然想利用自己!
他心里生气,不过还好四叔没同意,而是准备让元琅升官,这样就没空来黄府上课,更没空和黄姑娘相处了。
或许……四叔也不想让自己和元琅哥哥走得太近。
林金潼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他后知后觉地想,元琅原来也是断袖么。
快亥时了,李勍来了他这里,林金潼佯装熟睡,没喊四叔。
李勍嫌他这里热,将上半身衣裳都脱了,只着下裤,钻进被窝。
怕吵醒他,也没抱过去,他单手撑着脑袋,借着炭火微光,注视了金潼一会儿,没忍住,凑过去,热气拂到林金潼脸上,很痒。
但李勍的嘴唇只在他额发上碰了一下,好像在细细嗅闻少年的味道。
“四叔……”林金潼也没忍住睁眼了,李勍未着上衣,胸膛滚烫,肌肉结实而气息灼热,林金潼伸手去抱他的腰,带着软绵绵的鼻音,“我还想要。”
李勍看他醒了,明知故问:“想要什么?”
林金潼仰头去:“抱我,亲我。”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窗外下着连绵的春雨。
细雨声潮湿地传入房间。
林金潼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从不藏着掖着,他想要的便直言要,李勍无法拒绝, 也再无法压抑情感, 黑暗中找到那片柔软的嘴唇碰了一下, 忽然感觉林金潼张了嘴。
李勍以为他想要深一些, 动作停顿,考虑要不要进去,却听见少年的声音近在咫尺:“四叔, 脸上也要,鼻子可不可以也要……”
李勍没有说话,但照他话做, 细密而轻柔的吻落在脸颊,如羽毛般, 又落在他的鼻尖, 动作那么轻, 但气息却如此灼热,犹如冰火交织。很痒, 但林金潼没有躲,仰着头闭着眼,声音绵了:“眼睛也要。”
“依你。”睫毛扫过李勍的嘴唇,他嗓音低沉沙哑,亲吻林金潼的眉眼,一时之间,心好像从未这么柔软过。
就这么几下, 林金潼便心满意足,撑着胳膊起来一一回应过去, 李勍的鼻梁很高,他不得不歪着头,先啄了下李勍的嘴唇,挪至脸颊,继而鼻尖,眼睛,眉心,最后停下来。
这些算是王嬷嬷教的,书上学的,但更像是一种本能,李勍被弄得屏住呼吸,房间寂静,落针可闻。
林金潼摸着他的胸口:“四叔心跳得好快。”
李勍没有承认,一把拿住他的手:“别往下了。”
再往下就很难平和收场了。
林金潼歪头:“腹肌摸不得吗?”
“嗯。”李勍扣住他的手,十指相扣那样,将林金潼小一些的手完全攥在手心里了,“摸不得。”
“哦。”林金潼不太稀罕,他自己也有呢,是因为喜欢李勍,才想抚摸他的。他抱着李勍的腰,脑袋靠着他灼热的胸膛,感觉到有一颗凸起抵着他的脸,林金潼挪了下脑袋,用手去碰,想给他摁下去。
李勍“嘶”了一声,拍开他的手:“你明天还想上课吗?”
林金潼:“不想啊。”
李勍大掌蒙住他的眼睛:“不想也要睡,现在睡,手规矩,旁的事,等你再大一岁了。”
林金潼:“我再大一岁怎么?”
“没怎么……疼你。”李勍哑声说完,翻身完全将林金潼压在怀里,一手将被褥提了上来,盖住他的下巴。
林金潼四周被李勍的气息所萦绕,淡雅的木香气充斥着鼻间眼前。
抱着李勍时想,这个疼,是说洞房么?
他书看得不少,学习能力也不差,该懂的是全懂了。
翌日,因为李煦想利用自己一事,林金潼怎么都看他不顺眼,一早就没理他。只专心伺候瑞王。
瑞王的情况不上不下,每天就那么一会儿有些精神,拿着书给林金潼讲故事,余下时都在睡觉。
今日李勍去上朝了,二人乘马车去黄府上课,马车上,林金潼也没跟李煦说一句话。
李煦不明所以,用肩膀蹭他,胳膊肘捅他:“金潼表弟,怎么不理我了呀。”
林金潼转过头去。
自己至少要三天不理五叔!
“大侄女……”李煦委屈地看着他,“五叔怎么招你惹你了?你说啊,是不是前日生辰我喝醉了,不小心惹你了?”
林金潼不置可否。
从书袋里摸出一本元琅给的武功秘籍翻看。
李煦伸手过来一掌挡住他书上的图画:“你看什么秘籍啊,你该不会是……”
李煦想了想自己喝醉后的德行,面露难色:“难道我醉酒后非礼你了?”
林金潼面无表情地将他的手拍开。
李煦一看他表情,当即笃定:“是,肯定是!我真该死!你原谅我可好?我一喝醉就那样,可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断袖,肯定是你太漂亮,五叔一时眼花了。”
“五叔,”林金潼叹气,抬首道,“你好吵。”
“……”李煦知道肯定是哪里惹他生气了,但死活想不出来,林金潼对他很礼貌很依赖的,从不会这样跟他说话。
思来想去。
李煦陡然出声:“昨夜你是不是偷听我和四哥谈话了。”
林金潼面露疑惑地看着他。
李煦轻皱眉。
不是啊,那是怎么回事?
林金潼不肯说,和他冷战,李煦也没法子,算了不问了,只一脸委屈受气的模样看着他。
到黄府门口时,二人一前一后下马车,随即前面一辆华贵车架上,也跳下来一个青年。
喊:“金潼!”
“元琅哥哥?”林金潼扭头望去,韩元琅身着孔雀蓝交领团花锦袍。他素来钟情于宁静的蓝色、紫色调,但今日所穿的孔雀蓝色,显得尤为鲜亮,带笑的眉眼间皆是英俊张扬的少年气。
元昭随后也从车上走了下来,见到二人,儒雅地行礼喊:“林公子,世子。”
林金潼跟在元琅身边进去了,没有管李煦,大约是心头不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李煦。
五叔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埋怨林金潼竟然理会韩家人,都不理自己。但在目光落到黄念姑娘时,瞬间焕发出明亮的光芒,端出风流倜傥的气度:“三姑娘。”
李煦皮相俊美,丹凤眼柔情,若是铁了心要讨好谁,很难有人会不为之心动。
黄念才十五岁,见了李煦都走不动道,红着脸福礼:“见过世子。”
郎情妾意的模样,像极了书上的织女牛郎。
林金潼收回视线,想,五叔好像真的很喜欢黄姑娘,所以才想出馊主意吧。
他也不是故意的。
五叔平素对他很好的。
林金潼又看向了元琅。
发觉他目不转睛的视线望过来,元琅挑眉,长眸柔和地垂着,根根分明的卷翘睫毛遮着漆黑瞳仁,隐隐带着深情:“怎么?”
林金潼摇摇头,没说话。
若元琅是断袖,他要娶黄姑娘,那岂不是害了黄姑娘。
元琅真是么?
上课的时候,林金潼耳朵一边听,一边开小差,望着身旁的韩元琅。
元琅抵抗不住,不知他何意,装作没发现地样子,低头盯着狗屁不通的书。
“韩元琅。”黄世行大人走到他面前,怒而皱眉,卷起的竹简敲向他的脑袋,“书拿倒了!”
“啊啊,知道了。”元琅捂着脑袋,余光瞥向金潼,却瞧见他抿着唇在笑,狐狸眼弯弯的。
元琅喉咙发紧,骤然垂下眼,看见自己靴子面上,沾着一片带泥点的落花。
皇宫,午门。
一大早,李瞻就扮作宦官,跟着袁公公出宫。
第一回这样,以前李瞻都没有这样犯过错,故此很顺利地通过了检查。
一出去,李瞻就开始狂奔,袁公公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不用跑了,没人追我们。”
“我怕他们发现,又把我抓回去,”李瞻也在喘气,弯着腰道,“今天我说什么都要去黄府。”
“不用跑着去的,有马车的。”袁公公带着李瞻坐上马车,又拿出一件常服,“殿下换件衣服吧。”
“这件么?”李瞻想到是去见心上人的,“白色太素净了,大伴,不如换一件吧。”
“殿下穿白色和宝蓝色最好看,”袁公公又拿出另一件来,“还好奴婢早有准备。”
“还是大伴懂我。”李瞻在马车里换起了衣裳,袁公公拿着东宫的牌子,顺利进了黄府。
李瞻是禁足外出,但卫国公府的小公爷见过他,知道他是太子,他便不能出现在学堂了。
远远地,李瞻眺望过去,很快就望见了元琅表哥。
继而也看见了扮作男装,依旧眉眼漂亮,像只成精的小狐狸似的心上人。
“林姑娘……”他下意识向前一步。
袁大伴拉住他:“殿下,不能再去了,小公爷可认识您,您是禁足外出。”
“我知道……”李瞻有些黯然,看见表哥和林姑娘相处亲昵熟稔,心里仿佛破了个口子,极为酸涩。
表哥抢了属于他的东西。
原本……是自己和林姑娘约好来黄府见面的。
让表哥抢先了。
袁大伴终于逮住机会骂了:“小侯爷怎么敢做这种事,他真不是东西!”
李瞻眼眶微红,终于等到学子们休息,正欲让人去请林姑娘过来与他一见,却瞧见林姑娘起身,低头对韩元琅说了句什么。
二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就朝台阶下走去。
李瞻心头一紧,当即追了过去。
“元琅,你和我出来一下。”
“哦,好。”
林金潼牵着他的袖子,拉他下台阶,沿着弯曲的小石子儿地,寻到一处隐蔽的假山下。
元琅不明所以,十分紧张。
“金潼,怎么啦……”
“我问你一件事,你可要如实回答。”林金潼一本正经,目光锁住他的眼眸。
见他这么严肃,元琅立刻站直了:“你说。”
林金潼:“你喜欢黄姑娘么?”
“……啊?”元琅一脸问号,“什么黄姑娘,你说黄世行的女儿?”
远处,李瞻看着二人居然躲在假山下说话。
他们在说什么?
为什么跑来这里!
手还牵牵!!
李瞻脸都烧了起来,不是热的,是气的。
为了偷听不被发现,李瞻推开袁大伴:“大伴,我自己过去,你走路太沉了,会被发现的。”
层层的苏杭太湖石间隙,李瞻寻了一个刚好能偷听,能偷看的角落,红着眼地蹲了下来。
他倒要听听,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黄世行的女儿?
林金潼说:“嗯,我说的就是三姑娘黄念。”
“哦……她啊,我不喜欢啊,怎么?”元琅拿不准他要做什么,“你问这个作何?”
“你不喜欢啊……那就好。”林金潼好像松了口气。
李瞻听得扁着嘴,眉眼都耷拉了下来。
林金潼:“那你别提亲了,我表哥喜欢她,你就不要和我表哥抢了。”看五叔和黄念互相喜欢,两情相悦,林金潼也想成全他。
“就这个啊?不娶就是,我不喜欢她的。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韩元琅捂着心脏拍了拍,“害我吓了一跳,躲到这里来说话……”
“我还没问完呢,”林金潼上前一步,忽然抬手,两手捧着元琅的脸,目光定定,“你喜欢我啊。”
元琅浑身一抖,脸色涨红,双目圆睁:“你……”
他听见自己声音吃惊而干涩,舌头打结,突然间好像不会说话了一样:“你是……我认的干弟弟,”仿佛是为了撇清关系,他深呼吸一口,也抬手捧着林金潼的脸,音调还不稳,“你说我喜不喜欢?喜欢得紧。”
林金潼盯着他闪躲的眼神:“你是断袖。”
元琅:“……”
“不是!”元琅脸色霎时更红了,熟透了般,大声喊:“我不是!!”
“不是?”金潼顶着他的眼睛想确认,他比元琅矮一些,但不多,稍一仰头,就凑近了,湿热的呼吸喷上去时,元琅忽地撒手,扭开头去,撇下他就落荒而逃了。
不知廉耻,不知廉耻!听完全程的李瞻,终于压抑不住,咬着袖子狼狈地呜咽出声。
难受得快要死了,他恨表哥!
李瞻穿的宝蓝色,和元琅穿的孔雀蓝颜色接近。
林金潼耳尖地听见压抑的啜泣声,绕过太湖石走了过去,看见一个男子蹲在角落里。
“元琅?”
是元琅么?
好像不是。
元琅的背很宽阔。
听见林金潼的少年声音,李瞻哭声倏忽暂停,低着头不敢露面。
“你怎么啦?”看穿着华贵,林金潼以为是哪个同窗,弯腰去拍拍他,“哭什么呀,给你擦擦。”
他递出帕子,四叔说他不爱干净,吃了零嘴还要舔手,也不洗手,便在他书袋里装了好大一叠丝帕。
修长如玉的手指拿着帕子,递到他面前,李瞻迟疑,伸手接过,却始终不敢抬头,闷闷的鼻音说:“谢谢姑娘。”
“我不是姑娘。”林金潼听着有些耳熟,一时没想出是哪个同窗。林金潼没有过多管他,只不过好心肠地安慰了他几句,拍拍他头顶的落叶,“别哭啦,这世上呢,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李瞻听见林金潼走远了, 心里极不是滋味,起身去找大伴,将身上的宝蓝色锦袍换了下来, 穿了先前他嫌素锦的白衣。
他擦了擦通红的眼睛, 鼻子翁着声:“大伴, 你让黄大人, 把元琅表……把韩元琅,喊过来。本宫要见他!”
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袁大伴心疼:“我可怜的殿下,奴婢这就去。”
没一会儿, 黄世行来了,对太子道:“殿下找韩元琅,可那韩元琅, 不在学堂里,下官问过下人, 说是方才急匆匆的, 从黄府跑出去了。”
“那……”李瞻憋着的怒火,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得道, “那黄大人,可能将林姑娘带过来……我,想见见她。”
“林姑娘是……”黄世行语气一顿,旋即恍然,“林金潼,姑娘?”
林金潼是王府郡主,她女扮男装得太过成功, 黄世行偶尔也会忘记林金潼是个姑娘家这件事,太子殿下怎么也认识, 好像还知道她身份?
黄世行并未多想,应了声便去找林金潼。
林金潼这会儿托着腮坐在自己的后排座位上,看元琅书袋还在,人却不见了,他拍了拍前座背书的元昭的肩膀:“元昭哥哥,你兄长去哪里了?”
韩元昭摇摇头:“他不是一向与林公子你形影不离么?”
林金潼:“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说他一句断袖,怎么还跑没影了呢。
这时,黄世行走了进来,林金潼连忙装模作样拿起书开始朗诵。
黄世行径直走到他面前,一脸严肃:“林金潼,跟我来。”
“啊?”林金潼从书背后缓缓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黄夫子,什么事啊?我的文章是自己写的。”
“没说你文章,你随我来便是。”
看来是让五叔和元昭代写文章一事穿帮了。
林金潼站起身来,心底有点忐忑,决定说是四叔做的,黄世行怎么也不能找他四叔麻烦吧。
黄大人是苏杭人士,家宅也颇有一股江南园林的韵味,和传统的北方开阔的院子大相径庭,冗长的游廊,飞檐翘角的屋檐下,垂下的是翠绿的爬藤,走到一处门前,黄世行停了脚步,慢声道:“郡主,太子要见你。”
“太子?”林金潼反应了一会儿,“他来找我了?啊,他终于想起我来了!”
黄世行推开门:“殿下,人带来了。”
李瞻正坐立不安,听见声音,连忙起身。
袁大伴抬眼望去,看见林金潼一身竹叶青色的圆领袍,衬摆是团花纹样,像是怕冷,外披狐毛皮氅衣,做男子打扮,头戴白玉发冠与鬓环,更衬得人如玉,眉如黛,只不过……
那有女子这么高的?
和他家殿下也差不多的身量,这女子都这么像男子了,殿下就喜欢这样式?
袁公公用挑剔的眼光审视过去,就差没把嫌弃写在眼睛里了。但李瞻浑然不觉,正像是看呆了,起身抬手不敢言。
因为林金潼朝他笑了。
还喊他:“李明敏?”林金潼朝他走来,“我可算把你等来了,明敏,是突然想起我了么?”
李瞻刚还颤抖不已的难过,此刻又跳跃起来,脸色一红:“林姑娘,我……我不是故意爽约的,那日我父皇将我禁足,禁足三个月,我实在……”
他是个读书人,实在不好把想念挂在嘴边,低下头去道:“想见你,就……”
声音微不可闻,林金潼却听见了,上前一步拍他肩膀:“我也想见你来着。这么说,你偷跑出来的?”
李瞻点点头:“等下就要回去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出来。”
按三个月禁足来算,李瞻抬眸目不转睛望着他道:“兴许我下次出来,就是五月底了。”
“五月底?”这可不行。
林金潼还要进宫查师父底细,闻言直接道:“那我下午不上课了,跟你回宫,行不行?”
李瞻心神一荡:“跟我……回宫?”
林金潼点点头:“我想去宫里见见世面,来燕京这么久,还没去过皇宫呢。能不能跟你回去?”
“好,好,我带你回去。”李瞻忍不住抿唇笑起来,睫毛长得缱绻,袁大伴忍不住皱眉出声:“殿下,怎么能随便带人入宫……”
“大伴,林姑娘是瑞王府的表姑娘,她不是外人。”
“对,我不是随便人,别人带我进宫,我还不去。”林金潼看出李瞻背后站的这人,是宦官,其言行举止,和师父有些相同之处,同样的面白无须,音色纤细。
他很快地收回目光,落在李瞻身上:“明敏带我入宫,我才愿意去的。”
李瞻让他几句话弄得丢了魂,耳朵都红了起来。
林金潼还让他替自己向黄世行告一声假,旋即,林金潼找到元昭:“元昭哥哥,我请假了。等会儿下课,如果我还没回来,麻烦你跟我表哥说一声,就说我晚上戌时前一定回府。”
元昭不明所以:“你去哪儿?”
林金潼搪塞:“有事。”
“大伴……林姑娘,是不是很漂亮?”李瞻问他。
袁公公一个太监,懂什么美丑,忍不住说出实话:“漂亮,就是像男人。”
“我喜欢的便是她这一点!寻常女子,哪有这般英气的。”
见殿下动情,眼睛都是含情脉脉的秋水,袁公公嘴角轻抽,附和道:“瑞王府的表姑娘,的确不是一般女子,可……这表姑娘,又为何唤长陵王为四叔?若这么称呼,这表姑娘该是瑞王的孙女才对。”
李瞻也觉得奇怪。
尤其是,适才听见表哥说什么“干弟弟”,不过,这些疑点他此刻并不在意,只当自己听错了,大伴也听错了。
李瞻又问袁大伴:“大伴……我将她带回东宫,给她念我写的诗,她会喜欢么?”
“殿下写的诗,那真是极好的,世上又有哪个姑娘会不喜欢?”
话这么说没错,但林金潼是个文盲。
李瞻在马车上随口吟诗,看向金潼,他也没听懂,说了句“嗯,好诗”,而后问:“我戌时前能出宫么?”
“戌时前,我让大伴带你出来,没问题的。”
“那就好。”林金潼担心回去晚了,四叔生气。
爷爷应该不会说自己,但是会担心。
李瞻:“林姑娘,方才黄大人说,你叫林金潼……这么说来,你不叫林同?”
“对,”林金潼承认,“林同是我的化名,你也不用叫我林姑娘,我都穿男装了,将我当做男子便是。”
“那,林……林……”李瞻一下喊不出“公子”二字,即便他已经很像一位公子了。
“明敏唤我金潼便是。”林金潼的回答如同春风过耳。
“金、金潼……”李瞻羞涩的情愫弥漫车厢,漫出迎风而起的精致锦帘,漫过了皇城。
落花吹在了李勍的发间。
李勍才刚离开保和殿,一个太监低声地传达了一则消息。
——太子悄然出宫。
李勍神色毫无波动,但声音里有一丝冷意:“速去禀告皇上,太子在禁足之时擅离宫墙,看来是厌烦了这闭门之刑。”
果不其然,皇帝得知消息,勃然一怒,李瞻是他最听话的儿子,素来对他言听计从。
“竟敢违背朕的旨意,等太子回宫,将他禁足东宫,没有朕的旨意,东宫所有人不得擅自外出!”
马车上,李瞻拿出一件宦官服给林金潼:“你……要进宫,金潼,要换上这身衣服。”他低垂眉眼,睫毛轻颤,“我去马车前头坐着,你在车里换吧。”
“好。”林金潼点头同意,看李瞻出去,方才开始换衣。
李瞻听见车厢里窸窸窣窣的换衣之声,不由脸上热气熏腾。他正是年少,未经人事,以前母后便教导过他,不能随便在宫女身上泄欲,李瞻所有的情操都放在了文学诗词之上,也才是这个年纪,才头一回对人动心。
他有男子正常的反应,也不由得浮想联翩。
林金潼撩起帘子,看他背着身坐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敏,这宦官服你看我穿对了么?”
“啊?”李瞻浑身轻颤,回头看去,穿着绢丝的青素衣,戴一顶赤红的冠帽,好俊俏的小太监!
“穿……对了的,就是腰带,这里。”李瞻想给他重新系,却又不敢,手伸在半空。林金潼倒无所顾忌:“腰带错了?你进来帮我系一下,可好?”
袁大伴睁大眼睛,暗自咬牙。
真是个狐狸精。
“好……”李瞻面色绯红,钻进马车厢,伸手替他系上腰带。
这辈子,头一次替人穿衣。
自幼就有人替他更衣,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因此动作稍显笨拙,也因为紧张而手抖,怎么都系不好。
此时,马车突然一个颠簸,李瞻头本是低着,就这么不经意撞入他怀里。
他也没有反应过来,女子胸脯不当是这样的,李瞻骇然又羞愧,整个人瞬间弹跳,身子后仰,脑袋“砰”地碰在马车壁上。
林金潼看着他:“你脑袋还好么?”
“还、还好……”他躲闪目光,“我不疼的,我可将你撞、撞疼了?”
林金潼笑一笑:“我也不疼。”
李瞻抿着唇,掀开帘子道:“大伴,为何马车停下了,是到午门了么?”
然而一掀帘子,就正对上锦衣卫指挥使裴杨那张六亲不认的冰块脸。
李瞻的脸霎时就垮了下来:“裴师傅……”
裴杨教太子骑射。
他剑眉冷冽,颔首道:“太子殿下,臣奉旨带殿下回东宫。”
林金潼见状不对,本来想翻车逃,刚下车就被锦衣卫给缉拿:“老大,这个太监想跑!”
“你们放开他!”李瞻霎时大喊,“快放开!”
锦衣卫知晓太子仁善,还未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一时震惊,当即丢开手。
李瞻大步走到林金潼身旁,一脸担忧:“你没事吧?”
林金潼余光扫一眼四周的情况,用模仿太监的音调随机应变道:“殿下,奴婢没有事,谢殿下关心。”
裴杨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林金潼也抬眸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像自己认识的某个人。旋即垂眸,没有吱声。
林金潼没穿披风,宦官服轻薄,他身上有些冷,袖子底下微微捏紧了手,肩头缩起来。
裴杨冷声道:“都带回去。”
“殿下,”裴杨抱拳,“臣得罪了。”
虽没有缉拿,却是一众锦衣卫包围着带回宫的。
袁公公脸色泛白,心道完了。林金潼回头看了一眼午门尽头长街,李瞻低声在他耳畔说:“金潼,你放心,我必会设法将你送出皇宫,裴师傅与我有师徒之情,锦衣卫们不会为难你的。”
但是,踏入宫门的那一刹那,林金潼即被直接带往东宫。
没多时,圣旨声音响彻:“太子未经许可擅离皇宫,罚之,困于东宫三月,以示警惕;袁晁因引导太子出宫,罚扣半年俸禄,并降职一级;至于东宫之所有侍从,未得朕旨,不得私自外出!”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只有林金潼是坐地上的。
李瞻神色沮丧地领了旨,遣散所有宫婢,只留林金潼在自己的殿中,说:“金潼,东宫被封闭了,从大门出不去,我想办法传信给你表哥,让世子进宫来带你出去吧。”其实让元琅进宫带走金潼是最快的,元琅的令牌让他得以随时进宫,不需要通报。但李瞻已经恨上了表哥,是断然不可能让表哥带林姑娘出宫的。
“我和表哥吵架了。”林金潼搓着手臂,倒没他那般伤心,“我有些冷,明敏,能给我一件披风么?”
“冷?”李瞻神色稍显疑惑,一下就想起方才他还穿着披裘,连忙起身,取了一件自己的冬衣出来,递给他道,“你为何这般怕冷?”
手指轻轻触碰,刚巧摸到林金潼冰冷的手指。
李瞻霎时收回手。
林金潼披着他带着暖香气的冬衣,仍在哆嗦:“我怕冷,我有寒疾。”
李瞻心疼道:“你等等我。”
“小全子。”李瞻唤来侍奉太监,“你去库房,将我冬天的披风,被褥,炭盆,手炉,全都取出来。”
“啊?殿下,这都快夏天了……”
“让你取,你去取便是。”
小全子应声道:“可殿下,这天气里,库房的炭是没有的。”
“没有炭,就将手炉取来。”
不多时,林金潼得以烤上手炉,一个不够,李瞻又让人取来更多,林金潼坐在太子的寝殿中,身上披着层叠的厚衣裳。
李瞻担心他肚子饿,还让厨房煮些滚烫的面食来。
林金潼看了眼天色,刚过午时罢了。
“这么说,明敏,我现在出不了东宫,也无法在宫中闲逛?”
李瞻摇头:“宫里不如外边儿自由,”又担心她害怕这样的皇宫,连忙道,“我父皇平素不会这样管束我的,这次……是意外。”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将他出宫的事禀报给了父皇。
当真该死!
“对不起,”李瞻低垂着头跟他道歉,“说好带你来宫里带你逛逛的,我又食言了。”
林金潼并不生气,入宫查事,哪有那么容易,有太子这条线,他早晚能查到。林金潼语调温和:“明敏,我晚上戌时必须出宫,不然我爷……瑞王爷,会担心的。现在是不是刚刚下朝?”
李瞻说:“平素这个时候,朝官们都出宫了。”
林金潼想了想道:“我四表哥兴许还在宫里,只要让他知道我在你这里,他会想法子带我出去的。”
李瞻:“你四表哥,长陵王么?”
林金潼点头,李瞻郑重道:“我这就派人传信给他,”
这会儿,李煦已经发现林金潼不见好一会儿了。
不是一个人不见,而是和韩元琅一起不见的!
他立刻起身去找,韩元昭告诉他:“林公子说是有事,我兄长也不见了,我想,是不是被我兄长带去玩了?”
“什么?!”李煦急躁地奔出黄府,急切地交代几个侍卫,“他们走不远,在燕京城给我找,势必要把人给我找到!”。
李勍刚刚下朝出来。
正闭目坐在马车厢内。
李煦身边的侍卫眼尖地看见长陵王的马车,当即拦下:“王爷!王爷,不好了。”
李勍单只手挑起帘子,来人是他派在李煦身边的侍卫,李勍淡淡问:“何事?”
“王爷……郡主,郡主她……”小厮吞吞吐吐,世子说,郡主和韩元琅那厮一齐消失了,那不是……
“郡主?”李勍眼神波动,“他怎么了?”
侍卫:“郡主,和……镇北侯世子韩元琅,一起消失,疑似私奔了……”
登时,李勍面色阴沉,似暴雨将至,周身气压冷得刺骨。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李勍动了杀人的念头。
韩元琅留不得了。
遏制不住的怒意翻涌, 连手指都在微颤。旋即很快冷静,韩元琅放荡不羁,道德败坏, 他做的出这样的事, 林金潼却不可能。
他不会丢下瑞王和自己跟野男人跑的, 昨晚还说最爱四叔了, 金潼顶多是被韩元琅拐出去玩了。
即便如此还是不快,李勍冷声道:“拿本王令牌,去北城门, 让守门兵严查表少爷和韩元琅。发现镇北侯府车马立即拦下。”
李勍忍住没有下车自行策马,只催促马夫道:“去太常寺卿府。”
黄世行这会儿还在讲课。
看见最后一排空了三个座位,分别是瑞王世子、郡主, 和镇北侯世子。
方才是太子跟他说,替郡主告假一下午, 还请他准许。黄世行虽觉不妥, 可瞧见小太子那副羞涩模样, 黄世行大约也知道了什么。
原来太子喜欢永宁郡主。
黄世行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没道理不让太子去追求喜欢的女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就允了。
太子秉性端正儒雅,才华横溢,德容兼备。至于林金潼,给他上了这么久的课,黄世行发觉他有一个很大的本事,能一心二用,过目不忘。就是不够好学, 文章都是旁人写的。
然而林金潼和韩元琅走得太近了。
关系近到让黄大人时常觉得,韩府和瑞王要一泯恩仇结亲了。
差一刻申时, 黄世行看林金潼还没回来,皱了皱眉,回身进书房,动笔写下几个字,将信折起后唤来一小厮道:“去瑞王府……不,去长陵王府送个信。”
就算黄大人信任太子为人,到底怕林金潼出什么事,那可是瑞王的眼珠子。小厮急匆匆拿着信刚要出府,便有管事的进来通报:“大人!长陵王来了!”
“什么?!长陵王,他亲自来的?”
管事答道:“是,长陵王亲自来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黄世行心下大惊,当即提起袍角走出,不安之色从面上掠过,难道郡主真出了什么事?
怎还惊动李勍亲自来了。
“下官见过王爷。”黄世行朝他施礼,见李勍身着广袖绯红朝服,不疾不徐,依旧是平素温和有礼的模样:“黄大人不必多礼,叨扰府上了,家里出了点小事,我今日前来是想提前接走李煦。”
原来是来接世子的。
黄世行道:“世子一个时辰前出府了。”
李勍顿了顿,方才说出真实目的:“对了,黄大人,郡主跟随世子一同出府了?”
“不瞒王爷,下官正要派人去一趟王府送信。是下官失职,上午……太子出宫,见了郡主,而后和郡主一起离开,不过太子承诺,会将郡主送回瑞王府。”
“太子将他接走了么……”
李勍神色未变,面上只微露疑惑,好似并不关心这个侄女,也不知林金潼为何和太子关系要好,甚至并未怪罪黄世行,道:“既然李煦不在,那便不多叨扰黄大人了,改日再叙。”
黄世行亲自将李勍送出府去,不远处,申子远带着妹妹正巧路过。申浅月望见黄世行身旁穿着绯色朝服的高大男人,侧颜锋锐如一把刀,但嘴角含笑,神态温柔,看不清城府。她忍不住目光一定,好半晌收回目光,问申子远:“二哥哥,那是哪位大人?”
申子远凝神一看:“是长陵王啊,李煦他哥。上元节我在万寿亭见过。”
申浅月喃喃:“长陵王……便是那位博综典籍,容止都雅,兴办郡学,守卫海疆击溃倭寇的王爷么?”
“……怎么啦妹妹,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长陵王都二十八了,没老婆没子嗣,他那方面不行吧。别犯傻。”
申浅月不言。她是一心想做皇后的,可惜皇帝老态龙钟,太子像没断奶一样,空有才名,乳臭未干的书呆子,她一点也不喜欢。
李勍出了府,表情陡然阴沉下来。
林金潼跟太子走了。
太子此时定是回宫了,且禁足东宫不得外出。
也就是说,林金潼在东宫。
李勍捏了眉心。
林金潼和太子回东宫,和疑似与韩元琅私奔,二者也不知道哪件事更让他生气。
“韩元琅找到了?”李勍问手下。
“禀王爷,人找到了,正在护城河旁边遛弯。”
李勍沉吟道:“先让世子回府。”
不多时,李煦回府,下马道:“四哥,金潼不见了!人我还没找到。”
李勍:“不用找了,他在东宫。”
“东宫?!”
李勍垂眸:“阿煦,你去找韩元琅,透露他金潼在东宫这件事。”
李煦一愣:“让姓韩的去?”
“嗯。”还不到动用裴杨这颗棋子的时候。
宫中密布的暗线,也不能让他们和金潼扯上任何关系。
现在东宫把守森严,要从东宫把人带出来难如登天。过几日把守松懈会更好办,但李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金潼在东宫过夜。
让韩元琅去反而是最简单的。
一切尽在不言中,李煦明白过来,点头:“四哥,我马上去办。”
这会儿,元琅还在杨柳堤吹风,坐在树上时而叹气,时而抓头,有些想不明白,金潼问他是不是断袖,自己显然不是,可为何一瞬那般紧张,甚至躲闪他直视的清澈的目光。
到现在还不肯平息,心头仿若随风飘荡的杨柳枝,迷茫无依。
“韩元琅!”树下,传来一道讨人厌的声音。
元琅垂下眼,看向李煦:“怎么?”
若非李煦是金潼的表哥,他是懒得搭理的。
李煦一脸怒气冲冲:“你将我的金潼表弟拐去哪儿了?!”
“什么拐去哪儿了?”元琅从树上一跃而下,控制不住地慌张,“你说清楚!金潼怎么了?”
李煦道:“他不见了。他没跟你在一块儿?”
太子被禁足,皇上下令,东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可若来的人是一向目中无人,甚至被皇上特许可佩刀入宫的韩小侯爷呢?
“让开!”韩元琅手握在玄黑色刀把上,手腕迸出青筋,眉眼森冷寒霜密布,扫过宫殿外的几个神武军,“我不说第二遍,都给我闪开。”
神武军哪里敢得罪他,忍气吞声道:“小侯爷,不是小的们为难您,实在是皇上有令,您要公然违抗旨意不成……”
元琅冷笑:“少给我扣帽子,禁足禁的是太子和东宫众侍从,可没说不让本侯探望表弟的。太子传我入宫,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胆敢阻拦我?”
疾言厉色一番话,弄得把守的神武军面面相觑,只得恭敬道:“小侯爷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一声。”
东宫,慎德殿。
李瞻平素在此地看书写作,桌上有没画完的画,一旁堆着抄了一摞又一摞的经书。
他问林金潼喜欢看什么书,林金潼说喜欢连环画,爱情小说。
“爱情小说……”李瞻从没钻研过这个,脸色薄红,摊开一本折叠的金墨宣纸,用笔尖蘸了蘸墨,“那我给你画些连环画吧,你喜欢看什么样的?”
林金潼想了想说:“谈恋爱的,或者,打妖怪吧。”
李瞻哪里会画谈恋爱的连环画。便提笔给他绘制降妖除魔的故事,林金潼胳膊撑在桌上,凑过去看,一脸惊奇:“明敏,你画的真好,这是什么妖怪,老虎么?”
“是虎妖,虎妖报恩。”
李瞻满脸书卷气,神态认真,不敢分神,怕一分神去看他,就什么都忘了。
可林金潼身上的气味,还是幽幽地传了过来,沁人心脾。
这时,外面传来袁公公通报的声音:“殿下,小侯爷来了。”
李瞻手霎时一抖。
林金潼咦了一声:“哪个小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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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元琅么?”
李瞻抬眸,有些黯然:“是……他是我表哥。”
林金潼有些惊讶:“原来元琅哥哥是你的表哥,那他来了,岂不正好。我跟着他出宫便是,不用给我四哥说了,省得他知道后训斥我。”
李瞻眼神复杂,手指微蜷:“林姑娘…”他这样喊,忍不住问,“你要与我表哥成婚么?我的意思是,你想嫁给他做侯府夫人么?”
“不啊。”这是什么问题?
李瞻吐出一口气,展露单纯的笑颜:“我送你的扳指可还在?”
“在家里收着的,别人送的礼物,我都有好好珍惜。”
李瞻说:“那是我太奶奶留给我的,很重要,我将它送给你,是因为……”
到底没有经历过情爱,咬着唇难以启齿。
袁公公的声音再次传来:“殿下,可要让韩元琅进来?”
李瞻被打断思路,望着林金潼的眼睛,再难说出口了。
虽然自己单方面和表哥断绝关系了。
但眼下别无他法。
李瞻不想见他,却也只能说:“大伴,让他进来吧。”
林金潼知道马上可以离开东宫了,连忙问了几个问题:“司礼监是不是不能随便进?”
李瞻:“只有司礼监的宦官能进去。”
林金潼:“你是太子,你能进去么?”
“能,司礼监批红的奏疏,有时父皇会让我去提。不过,我现在禁足了……”本来再禁足一个半月就好了,
林金潼趴在桌上,离他近些,近得让李瞻呼吸静止。听见金潼压低声音说:“那我拜托你一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了,包括你身边侍奉的太监。”
李瞻看着他,林金潼目光定定的,透澈见底。
李瞻认真地点头。
林金潼:“我要这百年间所有入宫太监的名录。”
李瞻点了下头,又问他:“你在找人么?”
“在找人,不过…我不能说。”
李瞻立马道:“没关系,我不问。”
一份名录而已。
林金潼笑起来,耳语道:“谢谢你明敏,记住了,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啊……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嗯嗯,”李瞻耳朵烧了许久,都没降温,“我谁也不说,我答应你。”
突然,门外传来元琅又惊又怒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金潼和表弟在咬耳朵。
元琅没有意识到,平素他和金潼也习惯性在学堂这样凑近说话。
原来是这般的暧昧亲近。
这落在他眼里简直是一种背叛,大步过去就将林金潼拉开,两手按在金潼的肩膀上,低头看见他身上的宦官服,和明显属于李瞻的雪白冬衣外套。
“金潼……”元琅看见他毫发无损,应当庆幸,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你怎么会来东宫的?”
还没等林金潼回答,元琅转头就劈头盖脸地质问李瞻:“你有病,禁足出宫,还带他进宫?”
表哥对他不分尊卑,是李瞻纵容出来的。
李瞻自知有错,可又被他说得难堪,一下站起道:“表哥!我这么信任你!你却背叛我,捷足先登,对林姑娘心怀不轨!你……”
他说不下去。
有辱斯文。
“谁心怀不轨?”元琅真是被踩了痛脚,下意识要否认,却担心说错话惹金潼难过,牵着金潼拂袖离去,“我不与你理论,连男女都分不清楚,真是个傻逼。”
“韩元琅!”李瞻险些让他气哭。
林金潼叹口气:“别吵了,我赶着回家呢。”
韩元琅深吸口气,想起正事,低头看着金潼,声音也放软了:“金潼,我入宫是带了小厮进来,你与他换一身衣裳,我再将你带出去。”
林金潼去换衣裳,李瞻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质问元琅:“林姑娘是我的心上人,我将太奶奶的扳指都送给了她,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元琅嘴角一抹讽刺的笑:“李明敏你瞎了么,林金潼他是男的。”
“他怎么可能是男的?他分明是女扮男装!”李瞻尽量平静了下来,“好,你说他是男人,这样的理由你都想得出来,你可有证据?”
“这还需要证据?你说他是女子,你有证据?”
“你没有证据,怎能妄言?林姑娘分明是女子!我派人去查了,她是瑞王府的表小姐,此事千真万确。为了在外方便行事,林姑娘才女扮男装进入学堂,就连今日我去黄府,黄世行也知晓她是姑娘家。表哥,”李瞻言之凿凿地摇头,“傻的人是你。”
“你……”元琅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自己认识金潼时,他才十二三,的确,第一次自己就错认他为小姑娘。
是金潼否认,说他不是姑娘,是男孩儿。
要说证据,元琅还真没有,从没见过他不穿衣服的样子,没摸过他下面,但抱过,没胸,不过,平胸的女人也不是没有。
难道金潼真是女子?
这么说,自己不是断袖了?
他眼睛亮了起来。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就算滋生了“金潼兴许对我隐瞒了性别”这种想法, 韩元琅还是告诉李瞻:“林金潼是男的,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男的,是我认的弟弟, 他绝对不是姑娘。”
元琅目光坚定, 把李瞻弄迷惑了。
二人各持己见, 谁也不肯服了谁, 直到林金潼换上韩府小厮的衣裳出来。
元琅二话不说就要带他走。
“稍等,”纵然不舍,李瞻还是不得不放人, 将自己的冬衣拿出来,披在林金潼肩上,被元琅直接扒拉开, “我没衣服吗,要你的?”说着就要脱自己身上外衫。
李瞻摇头:“表哥, 你衣裳太薄了, 金潼怕冷。”他不由自主看向了林金潼的身高、喉结。
如大伴所言……
金潼穿着侯府小厮的男装, 的确,英气的不像个姑娘家。
他一时恍惚。
韩元琅:“他现在是侯府小厮, 穿你的衣服出去,让人看见了怎么办。”元琅知道林金潼怕冷,自己的衣衫全脱了给他恐怕都不够。于是将李瞻的衣服接过去搭在胳膊上,李瞻见状道:“出宫了再穿吧,手炉。”他将手炉递给金潼。
林金潼道谢,捧着小手炉又抬眼望向李瞻:“你方才说要给我的连环画和诗呢?”
“都……都在这里了。”李瞻将人送到了殿外,目送着林金潼跟着表哥出了东宫, 还站在原地,凝望良久。
“大伴, 表哥说林姑娘是男人,我不相信。”李瞻扭头对着袁公公,一脸的难过。
袁公公:“奴婢觉得小侯爷所言非虚,而且,这林姑娘既是瑞王府表小姐,却又称呼长陵王为四叔,此时蹊跷。方才殿下何不直接问林姑娘?”
“我这不是……怕这么问了,她觉得我认为她长得像男人,惹她不开心。”李瞻神情黯然,“今日已经让她经历这么多不好的事了,被锦衣卫挟持,又险些让她困在东宫,我哪敢这样询问。”
李瞻都不敢想,倘若表哥说的是真的,自己该怎么办。
袁公公:“殿下不必神伤,奴婢知道每隔几日,陛下就会派太医院的院判去给瑞王请脉,奴婢使些银钱让太医去查探。这林姑娘到底是表小姐还是表少爷,抑或都不是,到时自有分晓。”
林金潼垂着头走出东宫大门,神武军多看了他几眼,担心是太子换了身衣裳。
眼睁睁看着二人走远,神武军才说:“小侯爷带走的那个小厮,怎么跟进去时长得不一样了。”
“算了,别惹事了,只要太子人还在东宫,就和咱们没关系。”
因为在宫里,元琅不好牵他。
低头问道:“冷么?”
林金潼揣着手炉,摇头说还好,继而抬眸:“你怎么进宫了,怎么知道我在东宫?”
说起这个元琅就一脸无奈:“你那表哥,以为我将你拐跑了,不由分说骂了我一顿。我知晓你不见了,急忙去黄府问,黄大人才说你在东宫。还有我说你,”他看着林金潼,眉心稍蹙,“你怎么跟李瞻进宫了?”
林金潼说:“我没进过,想进来玩玩而已。”
“你要进宫玩,你怎么不找我?”
林金潼眨了下眼睛:“你可以随时进来么?”
“当然可以。”元琅提着腰牌给他看,“皇上给的,我北伐有功,皇后走了,我表弟心情不好。皇上就给了我这个,让我时不时进宫,陪太子读书的。”
原来明敏是个没娘的孩子。
林金潼想了想,又问他:“整个皇宫,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么?”
元琅轻咳一声:“那自然也不是……后宫我去不了,一些机要我也进不去。不过你要想随便逛逛,倒是可行……要不,我带你逛逛御花园?”
“好啊!”
皇宫颇大,林金潼这一逛就是一个多时辰。元琅与他并肩走,思来想去,忍不住问他一个问题:“金潼,你平素是站着尿尿,还是蹲着?”
“站着,”林金潼好像觉得这问题奇怪,抬首看着他,“你呢?”
“哈哈,我也站着……”韩元琅顿了一会儿,又问,“金潼,你这断袖这件事,是打小就有,还是最近发现的?”
“最近发现的,怎么?”
韩元琅:“这么说,你心中有喜欢的男子……”
林金潼点了头。忽又想起李勍的叮嘱,摇头道:“我有很多喜欢的人,不过,表哥跟我说,特别的喜欢只能给一个人。”
“你表哥说的不错……”元琅以为是李煦说的,无论如何,他也问不出“你到底是男是女”这种傻缺问题,那肯定也不能伸手摸他□□啊,想来想去,便道:“你不是说想来我家玩儿么,我看后日就行,怎么样?”
林金潼说好啊,问他:“后日你家有人在么?”
元琅道:“我娘在,若你怕见人,不必见他们的,我带你偷偷从侧门进来便是。”
林金潼说:“你爹不在家么?”
“我爹公事繁忙,倒不一定在。”
林金潼也没打算第一回去就踩好点,见不到镇北侯,那就多去几次。于是同意了。
元琅爽朗地笑起来:“那好,后日一早,我去瑞王府接你。”他打定主意,到时候想办法让林金潼在他这里换一回衣裳,自己就偷看,以确定他性别。
午门外,李勍已在车厢中等了许久。
李煦来回踱步:“这么久了韩元琅还不出来,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我特意让他带个和金潼身形相仿的小厮进去,怎么搞得,天都要黑了。”
入宫要记名,进去几人,出来便要几人。
李勍透过锦帘缝隙,望了眼越发黯淡的天色。
他看似平静,眼神不起波澜,袖中手指却攥得发白。
终于,酉时三刻,从午门走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李煦:“终于出来了!”
李勍攥着的手指,慢慢松开,长眸垂下,不经意地叹出一口气。
林金潼打了个喷嚏,韩元琅当即将太子的披风搭在他的肩头,手指搭了他的手背,皱着眉道:“你还说不冷,这手都冷成什么样了。”
林金潼是头回进宫,看似跟着元琅闲逛,其实问题多得不得了,每个宫殿他都要问是做什么的,将所有路线记在脑中。
万一李瞻办事不牢,还得自己进宫找名录。
“表弟!”李煦急匆匆朝二人跑来,“可算出来了你。”
元琅不好拉着人不放,对李煦道:“人我带出来了,毫发无损。”
李煦对他点头:“小侯爷,谢谢。”
元琅面色缓和:“不是什么大事,金潼没事便好。”
林金潼张望了下,看着李煦:“表哥,我四表哥呢?他还不知道吧?”
李煦故意说给元琅听:“不知道,你四表哥可不关心这种事。走吧,这手凉的,我带你回去……你身上的披风,这谁的衣服啊?”
林金潼道:“太子的。”
李煦:“……”
林金潼回头对元琅道别:“元琅哥哥,我先回家了,今日多谢你来找我。”
元琅挥挥手:“记住了啊,后天一早,我来接你。”
林金潼嗯了两声,上了马车。
车厢昏暗,李勍就坐在深处,黑眸平静地看着他。
四叔生气了。
四叔面无表情的,林金潼不知怎么就感觉出来了,默默地爬进去坐好,喊了声:“四叔。”
林金潼抬眼:“五叔不是说,你不知道么……你怎么在这儿。”
李勍没有回答,朝他道:“过来。”
林金潼刚坐过去一些,便被李勍伸臂牢牢固定于他的膝上李煦本来也要坐进来的,掀起帘子一看,连忙就放下了。
这什么姿势呢,大侄女都横坐在他四哥腿上了!
成何体统!
李勍抱着金潼的腰,触及他的手冰冷如玉,无名火混淆着心疼,问他:“你进宫做什么了。”
林金潼小声说:“玩儿……”
李勍抬手捏过他的下巴,目光直直射进他的眼眸:“说实话。”
林金潼眼神很干净,一眼就能望到底:“我说的就是实话,我没进去过,想进皇宫看看,没想到出不来了……”
感觉李勍不高兴的情绪还会持续很久,林金潼主动趴在他怀里乱蹭,头上的帽子蹭掉,一头青丝如瀑落了下来,道:“四叔,我冷了。”
李勍便不舍得说他了。
林金潼见此法有效,更是仰头在他下巴亲亲蹭蹭,口中嗫嚅着:“四叔,不要生气了,我就是有些贪玩,没有在皇宫犯错的,也没人发现。”
亲到嘴角,李勍没有躲避,仍由他毫无章法地蹭着啄着。突然,大掌一把桎梏住林金潼的后脑勺,李勍有些用力地压下去,含着那两瓣柔软的嘴唇吸吮。
林金潼立刻不动了。
这招式他没用过。
林金潼一瞬间感觉呼吸不上来了,心跳不可控地加速,闭着眼任由李勍这样亲吻他,甚至不由自主张嘴吸气,也想学着他那样去吮吸对方的唇瓣。
但很快,李勍就松开他了。
像是回过神了,找回了克制,没有放纵下去。
林金潼眼神有些迷茫,凑上去说:“不亲了么?”
“不亲了。”李勍侧过脸,瞥见金潼嘴唇又润又亮,是自己舔舐过的痕迹。
林金潼还想要,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夹着未退去的欲-望:“为什么不亲了?”
“回府再说。”李勍摸了摸他柔软的乱发,嗓音低哑,“坐起来,四叔重新替你束发。”
“哦……”林金潼在他腿上坐好了,这姿势对李勍而言有些难熬,林金潼会动,马车会颠簸。
但他还是忍着了,替少年重新束好发,将自己带出来的披风披在金潼的身上,将脱下来那件知道哪个野男人的冬衣,随手丢一旁去。
“下回做事不要自作主张,你想入宫玩,跟我说便是。”李勍还是抱着他,根本舍不得放开手,“去找太子做什么?”
“四叔,我知道了,”林金潼表面答应,“下回想去宫里,我会跟你说的。”
李勍看他态度不端,抬手在他大腿上拍了一下:“不止是进宫这一件事,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什么吗?”
林金潼让他打了一下,但是不疼,他挪了挪屁股道:“我记得啊……我是假郡主,不能让人知道我是男人,若被发现身份不妥,宁愿承认我是女子,也不能说是男子。不能跟那些贵女交朋友,很容易被发现的……四叔。”林金潼慢慢把手伸下去,“你戳到我了,好大的。”
林金潼认识的人不多,无从比较,只能跟自己比,跟牛马驴比。
四叔这和和驴差不多,叫他每每都要感叹一次。
是旁的男子都如此,还是只有四叔这样?
下回他要看看元琅的。
李勍不是动物,就算如此,也忍耐着将他的手拂开了:“坐过去些,手拿开,马上回府了,去看看你爷爷。”
翌日,朝堂。
有言官上奏道:“臣闻昨夜,蔡大人于家中策绳自绝,内中必藏冤屈,望陛下施恩查明真相!”
听得一旁的成王面色忽变,龙椅座下,曹公公的眼皮子也抬了起来。
“蔡良死了?上吊死的?”皇帝震怒,“命刑部彻查死因,三日内,朕要个结果!”
“陛下,蔡大人实乃都察院中的督察员,此职不宜久缺。”吏部尚书上前一步,声如金石:“臣谓,当速选英明之士填补。”
都察院之职,岂是寻常人所能胜任?其权大势重,纵然皇亲国戚有过,御史也当依律严行。所以,这职位实乃刀头舔血,稍有不慎,性命堪忧。
皇上环视众臣:“众卿觉得,何人当任此职?”
一名青衣言官踏前,声声入耳:“臣以为,镇北侯之子韩元琅为人公正清廉,当为最佳人选。”
镇北侯韩肃闻言微微侧首,瞥了该言官一眼。此人原是吏部中的五品小臣,素无交往。
然此话一出,与镇北侯一党的众臣纷纷目光如炬,看向其身,随后纷纷附和:“韩大人既是兵部枢密,这都察院的官职空缺,正该由他来担任。”
皇帝也想起韩元琅的性子来,那不怕得罪人的性格家世,正适合当个御史。
如此,连升两品的好事,就落在了韩元琅头上。
下朝后,成王直奔内廷:“父皇,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
曹康将他拦下:“殿下,陛下正欲歇息,何事这么着急?不如说与奴婢听,奴婢替殿下回禀。”
成王心急如焚道:“曹公公!蔡大人上吊死了!他上吊的前两天,我才与他见过面!”
曹康:“哦?殿下细细说来。”
成王:“我这两个月在查漕运私盐案子呢,查到和宦官有关。”说着,成王也忽然意识到,曹公公也是宦官……还是宦官头头。他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继续道,“我没查出什么,听人说蔡大人查过此案,就去他府上拜谒了一回。”
曹康似笑非笑:“殿下是觉得,蔡大人的死,和殿下查私盐案有关?”
成王看向这位一贯支持自己的曹公公:“也……也不能那么说,毕竟他是上吊自杀,可能,有其他缘由吧……”
原本他查此案,查出了些眉头,又得到父皇称赞,便继续查了下去,没想到都察院的蔡大人居然死了。
成王难得地机灵起来,道:“这案子我都查累了!还指望蔡大人帮我,谁知道他死了。”
曹康审视他:“那殿下,还要继续查案么?”
“不查了,不查了……累死本王了。”成王直觉查下去会引火烧身,下意识否认了,也不敢见父皇了,正欲离宫,被曹康喊住:“既然殿下都来了,就稍等片刻吧。陛下正在更衣。”
寝殿内,曹康跪坐在地,替皇帝搓脚。
一边洗脚,一边将话题扯到了太子身上。
皇帝叹气道:“是将他禁足太久了,瞻儿才会私自出宫,朕想着,要不解了他的禁。”
“陛下,奴婢听下人们说,昨日韩元琅还去探望过太子,神武军不让他进去,韩元琅还拔了刀。神武军这才放他进去。”
“什么?这个韩元琅!朕刚刚升了他的官!就做出这档子事来!”
曹康解释道:“小侯爷与太子亲如兄弟,想必也是思念太子,想看望他罢了,才如此冲动行事。”
“他性子乖戾,都察院的官职……朕再想想。”皇帝用放了六十年的酒泡着脚,沉思了片刻,曹康正欲举荐亲信,皇帝便出声了,“罢了,这御史一般人当不了,让韩元琅去,也磨一磨他那目中无人的性子。不过他擅闯东宫,还敢在皇宫拔刀,便让他在家禁足半月,以示小惩。”
原本成王查此案,已经够棘手了。现在掺和进个韩元琅,曹康脸色难看,将皇帝的洗脚酒倒回坛子,转而给了成王:“这是陛下泡脚的龙酒,特意赏给殿下的。”
成王神色一窘,谢旨接过。
两道圣旨一前一后到了镇北侯府。
先到的是升官的,元琅领了旨,苦不堪言道:“爹,陛下怎么想的,让我去都察院!这都察院是人干的活么?那得是牛马啊,那得多忙啊,我当个枢密就行了,能不能让陛下收回成命啊……”
韩肃抬手就拍他脑袋上,怒斥:“圣旨都下了,你还想着玩,没出息的小子,整天不务正业,荒废度日,如今入都察院,你勤恳尽责,以报圣恩,知不知道?别给你爹我丢人。”
紧跟着,第二道圣旨也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韩元琅行为放纵,行径不正,于宫中胆敢抽刀,禁足半月思过,扣俸满岁,收回腰牌,以儆效尤,钦此——”
韩元琅一脸震惊。
眼前的公公笑眯眯递出圣旨:“韩大人,领旨吧?”
“臣……领旨。”元琅不敢违抗,硬着头皮领了旨,等公公人走了,他才发疯:“禁我足??”
他连澡都洗好了,衣服也挑好了,全身上下弄得香喷喷的。
现在禁足了,明天还怎么去瑞王府接金潼啊?!?!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韩元琅当即派人往瑞王府:“景春, 你速去瑞王府找林表少爷,将这封信交给他。”
虽然是禁足了,但禁足的原因是入宫救金潼, 韩元琅忍了, 只要没让李瞻得逞, 禁足算什么。
自己只禁足半个月, 他还要在东宫继续禁足三个月呢!
元琅的小厮景春当即赶往瑞王府,一听说他是镇北侯府来送信的,连下人都不待见他, 站在门口问他:“什么信,送给谁?”
景春说:“送给你们府上一位姓林的表少爷的,是我们小侯爷的急信, 嘱托小的务必亲自送到。表少爷可在府上?”
小厮一脸问号:“表少爷?我们府上没有什么表少爷,你找错门了。”说完欲要将门关上。“哎!”景春连忙伸手扒拉住大门, “在黄府上课的那位表少爷!就是你们府上的, 没找错!姓林!”
“哦, 原来你说的是郡……”小厮正要回答,背后传来一道年迈的声音:“你将信给我吧。”
公孙先生伸手, 和煦道:“我是管事,这信我会转交给表少爷的。”
景春看这老人气度和穿着:“多谢老先生,信一定要交给表少爷。”
“好。”公孙先生关了门,脸色骤变,斥责那小厮说:“早已叮嘱,郡主的真实身份不得外泄!此等话你难道听之如听无声?”
小厮连忙认错:“小的一时忘了,这回长了记性, 下次不会犯错了。”
景春送完信,就回了侯府:“小侯爷, 林公子人没见到,不过您的信小的交给瑞王府的管事了。说起来,小的先说是找表少爷,瑞王府的人竟然表示他们府上没有什么表少爷……”
他一番描述,最后说:“会不会林公子其实不信林,姓俊?”
“……哪有人是这种姓氏!”元琅面露沉思,“俊……瑞王府的小厮说,你原来找的是俊……俊?”
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顿:“郡主?”
若金潼是男子,元琅自然不会联想到这个。
但他尚且有一丝怀疑金潼的性别,一联想到,便立刻让景春去查:“打听一下,瑞王府有几个郡主,都是什么年纪了。”
本朝分封的藩王星罗棋布,所谓郡主并不值钱,不过通常而言,每家王府只封一位郡主。
元琅常年不在燕京,并不清楚永宁郡主失踪一事的来龙去脉,否则会立刻反应过来。
此刻,瑞王府中。
公孙先生拿了信,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到了书斋去找林金潼。
这会儿李勍也在府上,原意是跟金潼看书下棋的,谁知林金潼当着他的面看起了连环画。
看连环画自然没什么大碍,问题出在李勍偏偏问他:“这小画是谁给你的?李煦给你的么。”
“不是五叔给的,是李瞻画的。”
李勍拉下脸来。
林金潼拿起一封雕花小笺:“这儿还有一首诗,我看得半懂不懂,四叔,你帮我看看,解释一下诗意?”
李勍扫了一眼字迹,是首极为含蓄的情诗。
“也是太子写给你的?”
林金潼:“是啊,四叔,这诗什么意思?”
“写风景的,没什么意思。”李勍好似不在意地丢开纸笺,林金潼弯腰去捡:“别丢啊,这还是这辈子第一回有人写诗给我。”
林金潼很爱惜,并且觉得太子这人不错。
写诗?自己三岁就会写了。哄小孩的东西,他还很喜欢。
李勍不想跟他置气,冷笑着:“你自己慢慢看吧。”
说完竟起身便走,林金潼放下东西:“四叔你去哪里?”
“回府。”
“我也想去。”林金潼追上去。“你回去。”李勍没让他跟,如今丁远山之徒梓轩时常来长陵王府,不能让林金潼的存在暴露在他眼中。
公孙先生正巧来送信,看见李勍行礼:“四爷,这是去哪?”
“回府,”李勍看见他手里拿的信,“这是给谁的?”
“哦,是给郡主的,”公孙先生道,“方才,镇北侯府派人来了。”
“镇北侯府?”
韩元琅都禁足了还不消停,李勍伸手:“给我吧。”
“这是给我的吗?”然而林金潼耳朵不是一般的好,听见就飞快地去拿,李勍比他动作更快,抬高手不让他够着。
林金潼跳起来,李勍一把将信放入怀中,没有给他。
“是给我的信啊!”林金潼难得生气了,“为什么不让我看。”
公孙先生看了眼脸色冷着的李勍,也是摸不着头脑,四爷何曾有这么小家子气的时候?
李勍深吸口气。
意识到自己近日来情绪被他牵动得太多,一封信而已,就让他心头憋闷窝火。
林金潼伸手去他怀里摸,摸到信转身就跑,忘了方才要跟着李勍回长陵王府的事了。
“先生,”李勍望着金潼跑得飞快,兔子似的,转头对公孙先生道,“下回,有人再送信来,先交给我。”
“是,四爷。”公孙先生不作他想,毕竟郡主是个假冒的,还是个男人,而镇北侯府和王府恩怨龃龉颇多,还是少些来往好。
“是元琅的信啊。”林金潼直接跑回院子,拆开看了,“他怎么也被禁足了?”
不过好在也就半个月而已。
长陵王府。
成王听闻都察院蔡大人死讯,回府之后,心下久久难安,夜里压根睡不着觉,总担心有人来杀自己,当初私盐这事儿……是谁提议让他去查的,怎么还跟宦官有关系!这不是害他么!
成王想起李勍来。
长陵王在朝堂上,素来不发一言,除了民生大事会说两句话之外,其余时候,他站在朝上就和庆和殿的龙柱差不多。
似乎,正是李勍向他提议的,让他去查漕运私盐一案。这一想他是彻底睡不着了,连忙起身穿了衣裳:“备马车!本王要去长陵王府!”
成王深夜来访,李勍像是早有预料,身上外衫还未除下。
裴桓道:“成王是沉不住气了。”
“让人备茶,好好招待着成王。”李勍走到厅堂,见成王握着茶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一脸上火的模样。
“堂叔!”成王看见他便起身,心急如焚,开门见山,“蔡大人死了,你知不知道原因?”
“蔡大人?”李勍笑着跨过门槛,“他不是自缢身亡么。”
“我刚去找他调漕运上历年来官员的卷宗,他第二日就离奇身亡,你说奇不奇怪?”
李勍顺着他的话道:“是有些奇怪,蔡大人难道是被人灭口了。”
成王:“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堂叔啊,你当初让我去查漕运走私盐案,我现在就怕这幕后之人对我下手……”
李勍还是一派温和:“殿下多虑,天子脚下,您贵为亲王,谁胆敢会对您下手?殿下可查出了什么来?”
成王怎么敢说,他怀疑是曹公公,但证据不够,而且他也没那么大胆子上奏疏状告曹康,曹康跟着父王多久了,而且还暗中助自己除掉了二皇子。
他又怀疑是李勍故意让他去查的,但也没有证据,试探着问了几句:“堂叔当时为何让我查此案?”
李勍语气不变道:“我不过随口提议,殿下虽人在燕京,却不得重用。近日查案以来,皇上对殿下态度可有转变?”
“父皇……倒是夸了我两回。”这是以前没有的事,曹公公虽替他出谋划策,但成王极少得到圣宠。
李勍:“既然如此,殿下又为何忧心?”
“我、我就是……”怕死。成王嗫嚅着说不出口,李勍提醒他道:“殿下若是害怕,不妨做两手准备。”
成王愚钝:“什么两手准备?”
“殿下将查到的内容,心中的怀疑,写一封密信,交给信任之人。如遇不测,这封信是……”
成王听懂了,扭着五官道:“堂叔,你别吓唬我啊……”
李勍笑了笑:“不是吓唬殿下,只是献计,殿下认为,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是何处?”
成王想了想:“皇宫?”
李勍:“这段时日,殿下若是能住在宫中,与皇上相伴,就算这背后之人本事通天,也难以在宫中对您下手。”
成王恍然大悟:“堂叔说的有理,侄儿感激不尽。”
成王前脚走,后脚,梓轩从暗中走了出来。
李勍并未回头:“事情都处理干净了么。”
梓轩道:“王爷,属下已将都察院上下检查了一番,这蔡良竟然在查丁府旧案,当时杀头的人数对不上,险些就查到王爷身上来了。幸好王爷在都察院部署了人手,才逃过一劫。”
梓轩最近跟李勍不久,有什么脏活累活,杀人灭口之事,李勍都交给他去办。
但梓轩不懂:“王爷为何又让镇北侯世子去接任蔡良的位置。”
李勍微微侧头,嘴角含笑:“成王在蔡良死前见过他,你说,韩元琅多久能查到成王身上?这把火,很快就会烧到曹康身上。”
曹康是皇帝身边的权宦,韩肃是权臣,二人素无瓜葛,互相尊敬。
但李勍使计一石三鸟,除掉了对自己不利的蔡良,让年轻气盛的韩元琅去查案,若是查出和曹康有关,以韩小侯爷的性子,必不会轻易放过。
韩肃护短得紧。他和曹康一旦互咬,只能是两败俱伤。
而曹康现在还因为成王有二心,想杀成王灭口。
成王听谁的不好,偏偏听王爷的,主动入宫,送上门去……
梓轩想明白后,额头已隐隐冒出一层冷汗,李勍还平静地对他道:“先前让你盯着韩肃,现在不必了,梓轩,今晚去跟着成王吧,看他将信交给了何人。”-
五月夏至,朗日当空。林金潼身上的寒疾也好转了许多,白日上课,下午回府,推着爷爷在王府散步。
最近,四叔约莫是忙,也兴许是别的原因,隔几日才来他这里一回。林金潼晚上睡觉也不再依赖炭盆,只靠着几个汤婆子,也能自己过夜。
有时半夜,会感觉有人进来,他朦胧间睁不开眼,本能地觉得是四叔。
但李勍不在他这里过夜。
好像只是早朝之前来看看他。
这日早起了,被窝里有些凉意,林金潼穿着袜子,起身揉着眼洗漱。昨夜又下过一场雨,潮湿雨气弥漫进屋里。
这时,林金潼见窗台前用细颈花瓶压着一张金银墨宣,拿起一瞧,是两句诗,四叔的字迹。
碧簟与尔伴夜长,窗边芭蕉,落花如雨,天明梦已断。
没有印章,也没有落款,好像只是随手写下,搁在他这里。
林金潼抬首时,望见窗外芭蕉,阳光烁金,地上是夏初最后的几片褐色落花。
“是写给我的么,原来四叔诗也写的这么好。”
这样算来,是他这辈子第二次收到旁人写诗给他了,林金潼分外珍惜,夹在书里收妥善了。
元琅的禁足令解了后,却并未来瑞王府找金潼,也没来上课。
林金潼问了元昭,元昭说:“别提了,我兄长从兵部调职去了都察院,都察院事务太多,上个御史自缢身亡,我兄长刚刚上任,奉旨要将都察院所有的旧案全部看一遍,他这个月忙得都没回过家。”
元琅是抽空让人送过几封信给金潼,可金潼从来不曾回过,因为这信压根就没送到林金潼手上。
如此一来,让元琅带自己回府的计划泡汤了。
但好在他和元昭关系也不错,这日下午,林金潼告诉元昭想去他家府上玩,元昭没多想,直接同意了。
林金潼观察了侯府的地形,隔得远远的,认了一下镇北侯的脸,没待太久就回去了。
到晚上,林金潼便开始练箭,最近一个月他每日都会勤练,其实他的箭术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根本无需再练的。
但林金潼心有顾忌,杀了镇北侯后,自己往哪儿躲,若是不小心被抓了,元昭和元琅会怎么看他。
会不会连累爷爷和四叔……
也正是这种种顾忌,林金潼没有立刻下手,在家冥思苦想,花了大半个月,制定了详尽的计划。
要选一个元琅不在侯府,四叔不在他这儿的晚上动手。
身边两个小厮倒是好办,下些药便是。
林金潼打开木箱,找到上回从东宫穿回来的侯府小厮的灰色衣衫。
他轻轻拨了拨白色长弓的新弦,细微的嗡鸣声回荡。
与此同时,燕京北城门口,一道策马而行的修长黑衣身影,徐徐在城门口停下。
“吁……”天痕将马勒住,两条长腿夹着马腹,掏出令牌一亮,守门士兵看见长陵王府四字,当即放行。
天痕回来,理应先去长陵王府,找王爷复命的。
然而骑马走到一半,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一半人多高的长弓,沿着街边在走路。
林公子?
天痕先认出那把弓,因为林金潼箭无虚发的本事,这弓他是特意去摸过的,除了特别大,像一轮弯月以外,并无什么特殊的。
他这是去哪儿?
天痕下马,将马拴好后,随即跟了上去,很快就看见林金潼在爬镇北侯府的墙根。
他武功尽失,但身手还在,正要爬上去之际,被一只手强行拽了下去,可是对方怕他摔倒,便用双手来接。
猝不及防的,林金潼被人从高处拽到了怀里,硬朗而温暖的怀抱,带着风尘仆仆的气味。
林金潼抬了下眼,认了出来:“天……”
还没叫出声。
“是我。”天痕捂着他的嘴,掠身飞快地将金潼带到了巷子尾,方才松开他,于黑暗中低头凝视着他,“这么晚了,你穿着侯府小厮的衣裳,去镇北侯府做什么?”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林金潼让他问住了。
当然不能说实话, 他故意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四叔让你跟着我的么?”
“刚进了城门,就看见你……”天痕垂眼扫过他身上衣裳,“穿成这样。”
天痕松开他, 林金潼又抱了上去, 非常镇定:“我偷偷跑出来找元琅玩的, 跟他比试射箭, 你别告诉我四叔,好吗。”
“韩元琅?镇北侯世子?”天痕回金陵老家后,由于多年未归, 父亲慈眉,母亲喜泪,兄长与姐妹皆紧紧相拥, 说他去回疆受苦了。
那些拥抱,和眼前少年的并不一样, 天痕略显僵硬, 低头, 与林金潼那双犹如静水的明眸相对,问他:“你怎么认识的韩元琅?”
“元琅是我旧相识, ”林金潼解释,“也是我的同窗,这身衣裳也是他给我的。既然你回来了,我就不去找他玩了。”
自己行踪都暴露了,若镇北侯今晚死于铁箭,天痕就会知道凶手是自己。
天痕都知道了,四叔势必也会知道。
得重新想法子了。
天痕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你这副打扮潜入, 若是被镇北侯府的府兵发现,小心将你射杀了。都快亥时了, 我带你回去。”
“好吧。”林金潼别无他选,天痕没带他走门,是翻墙回的瑞王府。
院中四下静谧,月夜下两声蛙叫。
厢房烛火熄灭,横七竖八睡着两个被林金潼药倒的小厮。
他下的药不重,过会儿就能清醒。
天痕替他点了灯,目光扫视一圈,与他走的时候相比,屋中又添置了不少新东西,每样都是名贵之物,连桌上不起眼的烛台都是御赐之宝。
“最近都是清泉在侍奉你么,”天痕瞥见清泉平素写字交流所用的本子,“他将你的汤婆子灌好了么,睡觉还冷吗?”
“汤婆子灌好了,”林金潼当着他的面解开衣裳,“最近四叔很忙,隔三差五才来看我一回。天暖和了,我也不像往日那样需要炭盆度日了,三五个汤婆子也够我用一整夜了。”
天痕放下灯:“三五个就够么?我再给你灌几个吧。”
他是策马从金陵回来的,一路上虽有驿站休息,但将近燕京时,天痕和马都没再停歇,如此一来,他已是超过十个时辰没有合眼了。
但还知道帮林金潼做事,徐家是金陵世家,但天痕不像是贵族出身,什么都会做一些。
林金潼瞥见他放在木桌上的长剑,剑上系着自己送他的青色剑穗,应当是很珍惜,流苏都还是崭新的。
天痕替他灌了四个新的汤婆子,一手两个地提了进门,林金潼已经躺下了,看他走近,便往里挪:“四叔今晚应该不会来的,天痕哥哥,你困不困?上来睡觉么?”
“……不困。”天痕拒绝了,将四个汤婆子裹好,蹲身塞进床尾,“你睡吧,今晚别出门了。”
“你不上来,这会儿是去长陵王府么?”
天痕“嗯”了一声,烛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发现林金潼正目不转睛注视自己,他便一手将烛火碾灭了。
薄薄的月光渡入房中,他正要走,林金潼将冰凉的手伸出来,攥住他温暖而干燥的手掌,道:“那你不能告诉我四叔,我晚上偷跑出去玩的事,行吗?”
“你当真是去玩的?”
林金潼点头:“是。”
天痕顿了一会儿:“这次就算了,不给王爷说了。”
林金潼松了口气,黑暗中道声谢谢,松开了手。
分明他的手才是凉的,然而一松开,天痕却蓦地觉得手心失了温,空落落的。
“睡吧。”天痕转身出去了。
临走前,想起汤婆子的温度大约持续不到清晨,便推开厢房门,打算提醒一下清泉,让他半夜起来给林金潼换热水。
然而推门一瞧,清泉和宝蟾睡在一张床上,脱了鞋,但身上的外衫未褪。
清泉听不见,天痕喊:“宝蟾,醒醒。”
宝蟾也是王爷身边的孤儿,但宝蟾不似清泉聋哑,他机敏,会些工夫,轻功学得不错。
习武之人,照理说,天痕一喊就会清醒的。
但宝蟾没有。
“宝蟾?”天痕拍了拍他的脸颊,掀起他的眼皮看了一眼。
“睡这么沉?中蒙汗药了?”
再一拍旁边的清泉,也是如此。
天痕起身望向林金潼紧闭的寝室门,目光沉沉。
林公子给小厮下了蒙汗药,就为了出去,找韩元琅比试箭术?
天痕去井边取了一碗水来,浇到宝蟾脸上,宝蟾霎时惊醒,睁大眼睛:“徐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您从金陵回来了?”
天痕压低声音:“你和清泉睡着前,吃过什么东西没有?”
宝蟾坐起身,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喝了郡主送的银耳汤……哎,我的头怎么这么晕。”
“后半夜别睡了,看着郡主,不要让他出门。”叮嘱完了,天痕才出瑞王府。
已过子时,天痕回了长陵王府,和正巧离开的梓轩打了个照面。二人并不相熟,只互相点了下头便错身。
李勍看见他回来,有些意外:“不是还要两天么,怎么提早回了?”
“是,中途换了两匹马,提早回了。”天痕神情有些犹豫,“王爷,您让我查的东西,属下都办妥了,请您过目。”
他从怀中掏出几张纸来,是湖广和金陵的布防图,李勍呷了口茶,低头翻看:“跋山涉水辛苦你了,天痕,你去厢房睡吧。”
“是,王爷……”天痕不知要怎么说林金潼的事。他方才才答应了对方,不给王爷打小报告。
可显然林金潼不是去镇北侯府玩的。
李勍抬首,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痕:“想说什么?坐下说。”
天痕摇了摇头:“没什么,我路过衡阳时,将您的口信带给了黄道长,他答应了来为瑞王爷调理身体,给郡主调理寒疾,过个五六日就会抵达燕京。”
李勍:“还有别的么?”
天痕垂目:“没了。”
李勍起身,随手拿了几支昂贵的香给他:“西域进贡的香,点上睡得更沉一些,你拿些去试试。”
他要看的东西多,要想的也多,李勍睡得极晚,翌日一早还要去上朝。
天痕也起来了,李勍让他坐着和自己一起用早膳,二人犹如寻常人家的兄弟一般,同桌饮食。天痕喝着温热的米粥,问道:“王爷,属下刚刚回来,有没有任务,让我去做的……”
李勍搁下碗笑道:“你刚回来,不歇停几日么?”
“在家里歇得太久了,不想歇了。”金陵的春太过岁月静好,平静安和到天痕有那么些时日,都不想再回燕京了。
“你先休息几日,”李勍道,“漠国的使团快要进京了,等歇好了,你再前去打探一番。”
如此,天痕得以有两三日的闲暇。
当然他没闲着,去查了一下镇北侯世子,发觉韩元琅刚调职到都察院不久。
天痕特地去了一趟都察院,听见有两个七品给事中在议论:“听说了么,咱们御史大人,是个断袖!”
断袖?
那林金潼深夜去找韩元琅,是私会?
天痕掀开一片屋瓦,压着耳朵偷听二人所言。
一人问:“这消息打哪来的?”
另一人道:“申家二公子前些日子带着这位侯世子去了小倌馆睡觉,申二公子亲口说的,这还有假?!我这可是一手消息啊,前夜申公子喝醉了说出来的。”
“真没看出来,侯世子居然……”
二人正私语着,里头忽然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你们两个说什么呢,都给我进来!”
两个小官吏登时愣住:“大人这么早就来了?”
“什么早不早的,我昨晚都没走。过来给我倒杯茶,”元琅的声音还有一丝没睡醒的沙哑,“我问你们,”接着声线稍沉,“三月之末都有谁来过都察院?这名册上怎么少了几页?”
旁的给事中持茶走来道:“此事当真奇怪,凡至都察院之人,皆应记名于册,怎会遗漏片页?”
元琅为自己斟了一杯隔夜凉茶,撸起袖子轻叩名册道:“你们看看是不是让人撕了几页?还刚巧是蔡大人自缢的前两日,若说此中无诡异之事,我信之不过。把都察院所有官员都给我找过来!”
韩元琅昨夜夜宿都察院,并未回镇北侯府。
天痕刚刚回京,这京中变故他还不太了解,不过蔡良在查丁家旧案,蔡良自缢而死,听起来是丁梓轩的手笔,伪装蔡大人自缢,撕去名册几页,引着韩元琅追查下去。
天痕没有想这些琐事,只是思索,若韩元琅没回侯府,又如何跟林金潼相约,深夜在府中比试箭术?
林金潼说谎了。
下午申时,李勍亲自去了黄府,登门替李煦向黄府二姑娘提亲。黄大人蹙眉,短短数日,先是镇北侯府,后又是瑞王府,皆有人来提婚之事。
尤其是长陵王亲为其弟而来,颇为给足了黄家的面子。黄大人说:“此乃终身大事,需得小女之心。望王爷宽待,旬日之后,我家必有回音。”
李勍温言相向:“我弟对黄家小姐黄念颇存情意,作为兄长,特此前来为他说媒。婚事确乃大事,需得三思,我即刻归府,
静候大人佳音。”
想必顶多一二日,黄世行就会听闻韩元琅的断袖传闻。为了避嫌,黄大人也不可能让疼爱的女儿和镇北侯府结亲。
随即,李勍便走到学堂,隔着一段距离,看金潼和李煦坐在一块儿,李煦为求黄老侧目,倒是认真念书,他家那少年却托着下巴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离酉时放学还要两刻钟,李勍看见林金潼走着神,又拍了拍他前面那男子的肩膀,附耳不知说了两句什么。
李勍定睛瞧去,认出那是韩元昭,韩元琅的弟弟。
他待人当真毫无分寸,对谁都这样。
林金潼对元昭道:“元昭,我听说你家让媒婆来黄府提亲了,元琅知道这事儿么?”
元昭道:“兄长应该知道,父亲母亲前些时日跟他说过的。”
林金潼微蹙眉。
元琅不是答应过他,不与五叔抢女人么,怎么出尔反尔。
何况,他是断袖怎么可以娶女人。
“若你哥哥回家了,派人来瑞王府给我送个信可好,我有话同他说。”林金潼说完坐了回去,忽地察觉到有一道注视的目光,便抬眸去找。
隔着满园葱郁的树木,隐约间,林金潼似乎看见了李勍的身影,当即放下书起身。
李煦扭头:“去哪儿?”
“上茅房。”
只不过,等林金潼去找他时,却只有一截空荡荡的长廊。
“四叔……”林金潼低着声,像唤猫一样,鼻子还动了动,“四表哥。”
“四哥。”他换着称呼来,一边嗅着一边找。
李勍本不打算现身,这毕竟是黄府,然而架不住林金潼锲而不舍,循着味道将他捉住了,一把牵住他的手心,扑过去抱着李勍:“四哥!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在人前显露半分偏爱的李勍,没忍住揉了把他的脑袋,手掌有些用力地搓过方才他与元昭接耳时碰过的耳朵,旋即将他推开,不动声色拉开距离道:“来看看你。”
李勍在人前素来如此,人后总会弥补回来,林金潼要抱便抱,要亲便亲,夹杂一股压抑的炽烈。
林金潼让他推开,偶尔也会有些在意,会想,四叔是不是没有那么喜欢自己,他心里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物。
为此林金潼总是在与他独处的时候,从他身上索取似的找证据,直到从李勍身上感觉到了浓烈爱意,快要将自己淹没,他才心满意足。
不仅如此,李勍还赶他回去上课:“快放学了,我先出去,你等会儿和李煦一道出来。”
“哦……”林金潼回去坐下,仍是心不在焉,他很少会失落,这会儿却有些。
差一刻酉时,放学了,林金潼与李煦一同出黄府。
“世子。”一个丫鬟叫住李煦,林金潼一看,是黄姑娘身边的贴身丫鬟。
丫鬟看了眼林金潼,朝李煦道:“世子,我们姑娘在亭子等您。”
“我这就来。”李煦转而对金潼说:“表弟,你先出去等我会儿,我和黄姑娘说几句话就来。”
林金潼应了,很快在门外找到了自家马车,上车后一闭上帘子,便一头扎进李勍怀里,喊:“四叔……”
李勍将他接了满怀,架不住少年撒娇,拨开他额前乱发,瞥见他耳朵泛红,一手又捏了上去,拇指摩挲着柔嫩的耳朵尖,嗓音微沉:“让你不许和韩家兄弟来往,你怎么不听呢?”
“元琅哥哥已经很久没来上过课了,”林金潼被桎梏在他宽阔的怀抱中,仰头道,“我没和他来往,我听你话的。”
“韩元昭……罢了,韩元昭就先不说了。”虽然李勍看不惯,但韩元昭无足轻重。李勍定定注视他,黑眸沉入寒潭,道:“昨夜,你去镇北侯府做什么。”
林金潼:“……”
林金潼一下拧眉:“天痕哥哥又跟你说了啊?”
倒并非天痕说的。
昨夜李勍等着天痕主动说,但天痕什么也没告诉他。
但李勍怎会不派人暗中看着林金潼。从他给宝蟾和清泉下蒙汗药,出府那一刻,李勍就知道了。
“若说你去找韩元琅私会,韩元琅在都察院已经夜宿快五日了,根本不在侯府,他也没机会与你约定见面。”李勍贴着他的耳朵,声音极低,“潼儿告诉四叔,是去干什么了?”
“我……”林金潼闭了闭眼睛,抿着唇,“我去找元昭玩的。”
“你不是去找韩元昭的。”李勍叹息一声,“你是去杀人的是不是?”
自从知道林金潼总是提起的那位师父就是宦官林纵之后,李勍就知道林金潼来燕京做什么的了,又格外派人去暗中盯着他,保护他。
林金潼心头一跳,假装没听懂,也没说话,就将脑袋埋在他肩膀上装鹌鹑。
心跳得更快了,咚咚的动静,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杀谁?”李勍修长的手指轻轻捏过他的下巴,低头找到他躲闪的眼睛,说,“韩肃?”
霎时,林金潼呼吸都静止了,垂下眼睛不敢看他,睫毛长长遮掩了情绪,半晌埋在他肩头否认:“四叔,我就是去找元昭玩的。”
李勍手掌轻抚他的头发,声音柔和带宠溺之意:“韩肃是么?金潼,韩肃四叔会替你杀,你连武功都没有,半夜去爬镇北侯府的高墙?不怕摔下来疼么。”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都被当场拆穿了, 林金潼唇微抿,认了:“我没摔……四叔怎么知道我是去寻仇的?还知道我寻仇的人是镇北侯,我从未说过。”
林金潼又不傻, 怀疑李勍是不是知道自己的来历, 知道师父是谁, 却不说。
李勍只道:“你每天夜里在家练箭, 还在纸上部署路线计划,做这样以身涉险的事,要在脑子里想。”李勍敲了敲他的脑袋, 声音无奈,“不要写在纸上。”
“噢……原来是这里出了岔子。”林金潼接受了他的说法,自己做事已经够小心了, 但显然缺乏经验,乖乖点头, “下次我会记住的。”
李勍摇头:“没有下次, 下次跟我说一声便是。”他直直望进金潼黑白分明的眼中, 问,“你和韩肃有什么仇怨?”
林金潼没吱声, 有些迟疑。
“不愿说么,”李勍没有为难他,大掌揉了揉他的脑袋,“罢了,那便不说吧,想说的时候再说。”
林金潼忙出声:“不是我不说……四叔,是我自己都不清楚这些仇怨。”
李勍循循善诱:“和你师父有关么?”
“嗯……我师父他是……”说到这里, 林金潼记起师父的叮嘱,想起师父当年是带着真正的永宁郡主上的船, 师父和郡主的失踪有关。自己不能说——他忽地闭了嘴。
李勍看出他的犹豫。
少年看似单纯,其实心里知道轻重缓急,知道有些事不能说。李勍发觉了,他还不够信任自己。
这时,李煦已经跟黄姑娘见完面走出黄府了,蹬上马车道:“我出来晚了,四哥,这会儿回去么?给金潼表弟过生辰。表弟,我给你准备了大礼,待会儿给你。”
林金潼方才想起,今日是郡主的生辰,而自己真正的生辰,是和李勍在两个月前过的。
回到府中,太医依旧守在瑞王的病榻之旁,此刻除了老院判,还随同一名年轻的医者。
院判为瑞王脉诊,换了新方,面露诧异:“瑞王爷的体色比往昔好了许多,难道前日的药方有所助益?”
瑞王微微一笑:“实不相瞒,那些药汤我早已鲜少饮用。全赖我那心头肉,我的孙女回归,与我读书,写字,骰子嬉戏,我心欢愉,自然身体也随之康健。”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清脆的:“爷爷,我和五叔放学了。”
瑞王笑得满面:“桐桐回来了,我家的宝贝儿。”转头对太医说,“此番太医在此,正巧为桐桐诊脉,桐桐一直体寒。”
“诊脉?”这一把就知道他是男人了。
林金潼正欲托词避开,李勍却先行上前:“张院判可否替我把脉?”
同时递眼色给李煦,李煦二话不说也上前一步,笑眯眯道:“那这位小太医,给本世子把个脉?”
两个太医都被缠住,公孙先生知道瑞王忘性大,便将他推出门外,等会儿把太医送出门了,他就会忘记这件事了。
那年轻太医却多看了林金潼一眼。
永宁郡主,怎么身着男装,样貌也格外像是俊美的男子,而非女子。
东宫的袁公公私下给了他银两,让他跟着院判来瑞王府查事情。查查瑞王府的表小姐林金潼林姑娘。
但他身为太医,不多方便询问女眷之事,跟着来了几回,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
依稀听下人说,有这位表小姐的存在,不过从未见过。
“桐桐,今日是你的生辰,爷爷也给你备了一份礼物。”瑞王抬手,“继忠啊,把东西拿来。”
“是,王爷。”
只见公孙先生端着的木托盘中,盛着一沓厚厚的纸。
公孙先生恭敬道:“郡主,这是十万两的银票。”
一旁的李煦:“?”
林金潼呆住:“十万两?”
瑞王笑着:“还有呢。”他拿起银票下面的纸,“爷爷在燕京,宣城,还有三百间铺子,你留着收租。另有几家酒楼,布坊若干,都是最近清算出来的。”
林金潼看着满脸笑容的瑞王,心底不知是何滋味。要说对他好,大家都对他很好,爷爷是最好的,有什么好的都会第一时间想着自己,而不是四叔五叔。
“谢谢爷爷……太多了些,我分些给四叔何五叔吧。”林金潼将银票分出一大半来,瑞王制止:“哎,你什么都跟你四叔五叔分享,你四叔五叔可不穷,他们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你五叔的庄子田地的赋税,比你铺子收成高得多。”
林金潼想了想道:“那我给四叔吧,四叔挺穷的。”
李勍嘴角轻抽,低头看了眼厚厚的大额银票,但不为所动。
十万两,这么大一笔巨款,林金潼心里没数,不知道十万,等同于宣城的一年税收,还能维持十万大军半年的军饷。
瑞王哈哈大笑:“桐桐,你怎么看你四叔觉得他穷?”
林金潼:“四叔的衣裳比我和五叔的都要少。”加上平素上朝,又总穿那几身绯红朝服,从来不着华丽锦服。想着拿了一叠银票给他:“四叔,给你的,拿去做衣裳。”
瑞王看向李勍数落道:“静声,知道了么,多置办几身衣裳,连桐桐都说你看上去穷了。你给她买了什么?”
李勍没有碰林金潼给他的银票,低声道:“儿子的礼物在爹面前不值一提,不过是一身骑装。”
是特意做的,布料都是最上乘的,打算等空闲了,带林金潼去郊外骑马的。
林金潼摸了摸纯白色的骑装:“谢谢四叔,我很喜欢。”
瑞王问李煦:“煦儿呢?”
李煦:“来了来了。”他提着一个笼子进门,旋即将笼子门打开,?抱出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大老远从波斯运过来的,金色的瞳孔,品相比以前皇后养在宫里的那只还要好呢,是专门送给我大侄女的。”李煦低声对林金潼道,“晚上你抱着它睡觉,怎么也不会冷了吧。”
“嗯!谢谢五叔。”那猫不算乖顺,林金潼刚刚接过,就从他怀里跳了出去,李煦连忙去抓:“别跑!都把门关上!给我抓猫啊!”不忘回头道:“还没养熟呢!大侄女,给取个名?”
林金潼有一只叫小玉的马儿了。
波斯猫的皮毛是雪白的。
林金潼跟着一起抓,很快就将那猫抱在了怀中,低头对上那双宝石似的金色瞳孔,微微笑了:“叫小白吧。”
小猫朝他嗲声嗲气地喵了一声。
分明不是他的生辰,但林金潼望着四周的家人,恍然间觉得,这是他的一切了。
他不能失去。
可若是有朝一日……真正的永宁郡主回来了呢?
虽然知道这不太可能。因为当年师父带着小郡主上船,发生了海难,年仅六岁的金潼和娘亲失散了,荒岛上只有他和师父被海水冲到了岸上。
小郡主活着的希望很渺小。
隔着不远,天痕坐在瑞王府的高墙上,默默注视着王爷一家人其乐融融过节似的画面。
“四叔。”夜更深了,瑞王睡下后,林金潼回了自己的院子,将五叔送的猫抱到了床上去,这才找到机会,将银票给李勍,“刚刚给你,你怎么不要啊。”
李勍看他大方,一出手就是八万两,道:“爷爷给你的,自己收着吧。”
“既然爷爷给我了,就是我的,我想给你……”林金潼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不安,是刚刚才突然有的,自己有两个生辰,一个人怎么能有两个生辰呢。
自己不是永宁郡主,却过着她的生辰。
“况且……如果永宁郡主找到了,这些都是她的,不是我的。”
林金潼索性将所有的银票、地契,都给了李勍:“你都拿着吧,我不要了。”
李勍却将东西收进林金潼的小抽屉里,上了锁,声音很沉:“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不会突然出现的。”
林金潼看他不要,只好拿出皮尺带。李勍看见金潼抬手就抱过来,脑袋撞在自己胸口,微微低头,凝视他问:“怎么?”
“你别动,我给你量身,”林金潼学着裁缝那样,一本正经的,“我也给你做一身骑装吧,我们去骑马好么?”
李勍心头软了,道好。
林金潼似模似样地给他量肩和胸,又不经意地问起来:“四叔,小郡主……她怎么失踪的,为什么会失踪?”
“那日是太后的大寿,寿宴在太后的行宫操办,”李勍抬高胳膊,声音淡然并无太大波澜,解释,“永宁也一道去了,她和太子不慎落水,太子让人救上来了,永宁却没有。”
林金潼给他量了腰,出声:“在湖里?”
“不在湖里。”
、
林金潼:“没再找到了么?”
李勍低头数着金潼的长睫毛,低“嗯”了一声。
其实他并不如何关心永宁郡主的下落。
那片湖不大,若是永宁死了,尸首自然会浮起。
然而没有,瑞王府的人一遍遍地下水搜寻打捞,整整一个月,都没找到小郡主。
太子也因此高烧一场,什么都记不得了。
祖母和长嫂丁氏整日以泪洗面,丁氏平素最是英姿勃勃,不输男儿,然而此事后她却悲伤欲绝,呜咽道:“两人同入湖中,为何只有荣王世子得以生还,而我妙桐如烟消云散,连一丝遗迹也未留下?”
荣王世子便是后来的太子李瞻。
林金潼没再继续打听,若是问太多了,四叔难免生疑。直接转了话题:“四叔说要杀镇北侯……”林金潼蹲身给他量了脚长,抬首问,“什么时候去?”
“你若不急,五个月之内,若是着急,”李勍顿了下,语气轻描淡写,“三日之内吧。”
林金潼说:“我不着急的。”
当晚,李勍在他这里待到了子时才走,林金潼抱着有些认生但被他强行捂在怀里抚摸,没有挣扎能力的小猫睡觉,可约莫是觉得他这被窝里好多个汤婆子太热了,长毛猫直接从他被窝里钻了出去。
天痕是等王爷走了才进来的。
他觉得林金潼在暗地里做危险的事,想找他问个清楚,没想到王爷待到这么晚。
这三个月……
王爷和林金潼之间都发生了什么?
不过天痕最守规矩,不会偷听王爷说话,
天痕推开房门进去,看见烛火熄了,猜想林金潼应当是睡了。
正要退出去,又见烛火亮了。
“小白。”林金潼下来找猫的,一手拿着烛台,迷迷糊糊的,看见一人站在月色下,穿着和四叔很相似的黑衣,不过身形要瘦削一些。
“天痕哥哥?”林金潼本来高兴呢,突然想到天痕告密的事,嘴角又拉了下来,“你来做什么,你答应我将我去镇北侯府玩的事保密的,怎么能告诉四叔呢?”
“王爷知道了?”天痕愕然,旋即反应过来,有些懊恼,“不是我说的。”
既然王爷知道了,那自己就不必调查了。
定然还有高手在暗中盯着林金潼,自己偷偷来找金潼的事,王爷也会知道。
他心下更懊恼了,转身就走。
“不是你么?”林金潼知道他不会说谎,竟一丝怀疑都没有,皱皱眉,“那是谁说的……哎,你别走啊。”
林金潼大步上前,拉住他的手:“别走了,哥哥帮我找找猫吧。”
“……好、好吧。”
天痕趴在地上,从床底将那猫给他捞出来:“猫要抓人的,你小心一些抱。”
林金潼抱过去道:“我们小白很乖的,就跟你一样听话,不会伤我的。”
“你说谁……”见他说话时黑眸一片纯净,仿佛没有那种一丝,天痕一脸别扭,“不说了,我要走了。”
走了几步,又想起过来的另一个目的,停下脚步。
天痕从怀里飞快地掏出护耳,转身递给他。
“给我的么?”林金潼“咦”了一声,“是戴在耳朵上的么,生辰礼物么?”
“嗯,是戴耳朵上的,冷的时候戴,”他让娘亲织的,从金陵带回来的,天痕看着他说,“这不是生辰礼物,你……又不是小郡主,我知道今日不是你的生辰。”
林金潼笑着接过,直接戴上,护耳是白色的,严严实实地裹着耳朵:“你怎么知道我耳朵冷啊,你是多久的生辰,到时我给你送什么礼物好?”
“我是九月……你送什么都好。”天痕做完这些,才转身道,“我先走了,若你有事,再唤我吧。”
“你等等。”林金潼没有像以前那样说冷、挽留他、希望他能陪自己睡觉,而是打开抽屉小锁,取了几张纸出来,一脸从容,“你有没有房契啊?”
天痕:“房契?”
林金潼虽然知道天痕老家在金陵,但不知晓他徐家有钱得很,是湖广的大财主。金潼想到他跟了不富裕的四叔,岂不是更穷。
自己有钱了,也该接济一下大家。说:“我有两百个,给你十个,每个月都可以收租的。”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内廷, 东宫。
袁公公让人去太医院请来院判,给太子诊脉。旋即袁公公将其中一名年轻御医,拉到屏风背后, 低声询问:“钟太医, 你去瑞王府给瑞王诊脉, 可有什么发现?见过表小姐吗?”
年轻太医:“袁公公, 实不相瞒,这位表小姐……在下的确没有见到。在下不敢贸然打探王府女眷之事……”
袁公公皱眉道:“那你去了四五次了,一点收获都没有?”
钟太医:“呃……关于表小姐, 再下的确一无所知。”
袁公公脸色都铁青了:“那你知道什么?”
钟太医钱都收了,很不好意思地道:“瑞王府倒是有个永宁郡主,听说是遗失在外多年, 去年才寻回来的。这永宁郡主穿着男装,和世子在黄府上课, 很得瑞王宠爱。”
袁公公大惊:“什么?”
这一串联, 他立刻反应了过来。原来那林姑娘, 不是表小姐,而是瑞王府郡主。
郡主小时候他还见过的, 记得永宁郡主和太子殿下还曾一起玩耍过,两个孩子一起落了水,太子高烧一场,永宁则就此失踪。
钟太医:“对不起,袁公公,你让我探查的事我没查到,这还是还给你吧……”
“算了算了, 你拿着吧。”想知道的事情已经有了答案,袁公公转头就去李瞻面前说了。
“大伴, 你的意思是,林姑娘她是永宁?永宁……”脑中似乎有什么记忆一闪而过,李瞻痛苦地低吟一声,霎时捂着脑袋,倒在了地上。
“殿下,殿下!太医,小全子,快喊张院判回来!”
燕京城外,一列马队正朝着京城前往。马队阵仗不小,前后呼拥数百人,都身着华贵的西域装束,连寻常的随从侍女,竟也穿金戴银。而中间鎏金马车上,护送的则是闻名西域的高僧帛图略,帛图略年过花甲,两鬓斑白,正盘腿坐于马车上诵经。
呢喃诵经声环绕车队,车队中央有个极为高挑显眼的身影,骑在一通身纯黑的骏马背上,只见黑发垂如流水,发间坠满金环,耳朵也系着金环,额间则垂着一红色宝石,底下是一双狭长的灰蓝色眼眸。邪肆俊美的长相,一看便知不是中原人。
男人朝簇拥的马车内说道:“大师,天快黑了,再行半个时辰,便在前面扎营吧。”
“那什将军,”僧人温和的声音问道,“还有几日到燕京?”
那什答:“至多三日。”
若非是一路要护送高僧,他们也不至于走了快四个月。原因是帛图略所到之处,凡百姓听闻西域高僧,佛陀弟子的名头,总有许多人前来聆听佛法,听完霎时茅塞顿开,当场剃度皈依佛门,受持五戒。
所以他们的马队中央,还混杂了不少自愿跟随大师的弟子,帛图略的名声一路远扬,消息传到燕京,连皇帝都有所耳闻。
天痕在暗处观察了整个漠国使团队伍,有些吃惊:“带了上千随从,这么多人,还有不少是中原人。”
月色下,帛图略席地而坐,膝头放着饭钵。只见他整个人被月华所渡,散发着一种惊人的光辉,仿佛可以普度众生。他生而长颅,眼尾深刻皱纹,但不显苍老,因为眼眸如孩童般明亮,僧人身着红色袈裟,正以不太熟稔的中原话,在向众人讲解高深的佛法。
天痕靠在树上听了一会儿,一向不听佛经的他,竟都有些听得入迷。
这老头,是当之无愧的高僧。
人群的末尾,坐着一不起眼的女子,她听着帛图略讲经,看着四周的中原面孔,眼泪不受控地涌了出来,喉咙哽咽,却发不出声音。
那什正在月光下打磨自己的弯刀,他从不听帛图略讲经,认为那是迷惑人心的妖术,看见哑女在哭泣,那什用漠国语唤她过来:“尼卡,可汗说你小时候曾见过王子,你过来,跟我说,你是如何见到的王子,王子又何故与你长相相似?”
尼卡是个哑巴。
这点那什很确定,他已经试探过了,一路上,他并未和这哑女有过几句交流。不过因着要靠着这哑女来认人,那什给了她不属于侍女的待遇,给了她一匹马。
尼卡敬畏高僧帛图略,在漠国时,就曾多次前去听经,帛图略并未因为她是女子而态度有任何不同,反而对她爱护有加,对待亲传弟子一般,耐心教导佛法。但她对这个传闻杀人不眨眼,生性暴戾嗜血的漠国将军阿塔那什,却是害怕。
她不发一言,从怀中掏出常备的纸笔,用汉字写下一部分过往。
“我与王子在前往琼州的船上相识,王子与我年纪相仿,长相也相似,当时王子被他的母亲,也就是可汗阙式,打扮作姑娘。”
可汗阙式是尊称,指的是可汗的妻子、侍妾。
那什微微歪头,墨发倾斜如瀑,问:“既然王子扮作姑娘,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姑娘?”
“是王子告诉我的,他说自己是男孩儿,和我不一样。可汗派人来追他和阙式,由于海难,我和家人失散,与可汗阙式被冲到岸上。阙式她奄奄一息,我倚靠她活了下来,她病故后,我却被可汗派来的人,误以为是王子,将我带了回去。”
她的汉字写得很工整漂亮,在漠国皇宫,可受不到这种教育。
那什嘴角一弯,在月光下显得深情的长眸视线,落在她脸上:“你的家人丧于海难?你将旧事记得这般清晰,还记得自己的姓名么?”
“记得。”
“叫什么?”
尼卡撒谎,用汉字写:“我叫丁桐。”
她记得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是瑞王府的永宁郡主,李妙桐。然而李妙桐却因害怕,而不敢对可汗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怕被当做棋子,更害怕说了,也没人来救她,只有死路一条。
尤其是听闻荣王登基,更不敢有所作为。
现在,她马上就可以回到燕京,回家,看望老祖母,爷爷,奶奶,爹爹,和母亲……
天痕虽然注意到了那传闻嗜血如命的漠国大将,也看见他打扮昳丽妖异,样貌俊美,五官深邃。正在与一女子对话,不过,天痕却没看清那女子的样貌。
因为他不过是多看了几眼,那什就若有所察,缓缓抬眸,灰蓝色的淡眸朝他望了过来。
视线准确无误,眸色却如冰雪般寒冷。
天痕转身就跑,他身法很快,只有风动,而无落叶。
那什笑出声来,没有去追,用汉话指使侍女:“尼卡,去那边给我拿些烤肉过来,要三盘,只要腿肉。”
他们前来中原,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暗中打探,小喽啰而已,追也没有意思。
两日后,天痕回到长陵王府:“王爷,按照漠国使团的行进速度,两日后就能进京。”
李勍若有所思:“你方才说,帛图略乐于助人,无论是谁,凡是对他诉说苦难,他都会仔细聆听么?”
“是的,帛图略的队伍里,原本只有几百人,四个月以来,从漠国行至燕京,又有几百人自愿剃度成为其弟子,成为信徒,追随左右。还有人虽未追随左右,却愿意在当地为帛图略修筑寺庙。”
“这些人不过是听了一场佛法,便抛妻弃子,跟随一个异国僧人么。”李勍对帛图略提起了不小的兴趣,“天痕,你觉得帛图略如何?”
“属下听了一会儿他讲经,他既通汉语又精通梵文,能够巧妙地用浅显的汉语来解读深奥的梵语。”
李勍:“你听帛图略讲经,有何感受?”
“属下……心中疑惑好似解开了,有茅塞顿开之感。”天痕低下头,声音有些支吾,对李勍道,“如果我们能善用帛图略的声誉,对王爷大计定大有裨益。”
“我正有此意,让梓轩回来一趟。”李勍手指扣于桌面,黑眸间藏着思索。
不一会儿,被李勍打发去盯着成王的丁梓轩回来了。
李勍说:“漠国护送高僧的使团将要进京,梓轩,我有一事想要嘱托你。”
梓轩当即跪下抱拳:“王爷请讲,梓轩定不负使命!”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李勍弯腰将他亲手扶起,语气柔和,“梓轩,本王信任你,才将此事交给你做。你前去高僧帛图略的身边,取得他的信任。”
梓轩起身点头,郑重受命:“是,属下一定办到。”
“我告诉你如何去做,你以被灭满门,身负重伤和仇恨的身份去接近帛图略,每日向他倾诉,请他指教,聆听他的佛法。待进京后,我会安排帛图略在报国寺演法,届时,我再告诉你下一步。”
李勍事无巨细地安排他行动,并告诉他事关重要:“不可急功急利,也不得暴露身份。”
梓轩受命后,忽地想起什么,转身禀报道:“王爷先前让我盯着成王。成王如今赖在宫中不肯离去,不过,听说成王将皇帝赏赐的御酒,给下人喝了。皇帝因此大发雷霆,赏了成王十个板子。还有,今日一早,韩元琅想入宫见成王一面,却因没得皇帝召见,没能入宫。”
翌日早晨,李勍借着早朝,传信给了宫中黄门。
巳时下朝,侍奉皇帝的小太监,一边替皇帝捏肩,一边道:“陛下,明日帛图略就要进京了,奴婢听说这帛图略一路上讲经颂法,很得百姓爱戴。”
“爱戴?”皇帝听得有些不悦,诚然他多次书信给漠国,想让帛图略来中原讲经。可到底不过是一个西域和尚,怎配得他的臣民爱戴!
小太监道:“陛下,我们中原还没有出过这样名扬四海的高僧呢,以百姓对他捧若神明的信奉,若等高僧抵达燕京,传经授业,在报国寺举行佛法典礼,大师能在众目睽睽下,称赞您是难得贤明、天下无双的君主,定能让天下臣民更加景仰。”
皇帝睁眼看向小太监,笑道:“黄柯,你倒是有些鬼点子。不错,朕等帛图略来了,倒要先听听,他这高僧是不是名副其实。”
黄柯谄媚地替他捏肩捶腿:“陛下,奴婢方才看见,韩大人在外候着多时了,似是有要事禀报,可要召他入内?”
“韩大人?”皇帝以为说镇北侯。
黄柯小声道:“都察院御史,韩元琅。”
殿门外,韩元琅正跪着等候召见。
他身着三品大员的绯红官袍,窄腰裹着白泽绣花的补子,眼窝有些青黑,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皇帝道:“让他进来吧。”
曹康听见通报,一时诧异。
因为韩元琅来觐见的消息,曹康并未禀报给陛下,只让韩元琅下跪候着。
怎么陛下知道了?
元琅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进去见了皇帝,再次掀起衣袍,下跪行礼:“陛下,臣韩元琅参见陛下。”
“起来吧,韩元琅,你有何要事相禀?”
元琅起身抬眸,眉目一片清朗:“臣斗胆,臣认为,蔡良蔡大人不是自缢身亡!”
皇帝皱眉:“蔡良的案子?刑部不是结案了么,他不是自缢么。”
“臣前去刑部看过卷宗,并找来仵作重新验尸,蔡大人是先中毒,后上吊。所以蔡大人是受人谋害。陛下请过目。”元琅将仵作的验尸报告呈上去,经曹康的手,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低头仔细看了:“这么说,蔡良不是自缢,是被人谋害,伪装自缢。刑部结错案了。”
元琅唇角一弯:“是!”
皇帝:“你可知道凶手?”
元琅:“还不知道!”
元琅语气轻快:“不过很快就能知道了,在蔡大人自缢前,都察院的到访名录有缺失几页,据臣调查所知,成王在前一夜曾来过都察院,找过蔡大人。”
一旁的曹康藏在袖中的手指微颤。
蔡良专查大案。
漕运案,是查到自己头上了。曹康花了白银整整八十万两,将此事摆平了。
怎么晓得,今年蔡良突然自缢身亡了?
还让韩元琅这个二愣子给接任了都察院御史一职。
元琅道:“其余人等,我都去审问过了,只有成王殿下,殿下还在宫中,臣也无法审问。恳请陛下恩准,臣想去……嗯,问问成王殿下,兴许能有些线索。”
这事儿怎么跟成王扯上关系的?
皇帝匪夷所思,又下意识觉得不可能。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么,他能和蔡良自缢案有什么联系。
不过,成王莫名其妙去都察院找蔡良,还偏巧是蔡良自缢前。
皇帝思虑道:“韩元琅,此事朕就交由你去查办,至于成王,你想怎么审,就怎么审吧。”
“谢陛下隆恩!”元琅笑起来,剑眉轻挑,“臣不会对成王殿下用刑的!”
曹康深吸口气,出保和殿后,主动牵引:“小侯爷,成王殿下刚挨了板子,身体不适,在申闫殿住着。咱家带小侯爷过去吧。”
元琅道:“有劳曹公公了。”
到了申闫殿,还未进去,就听见成王的哀嚎声。
“母妃,别骂我了,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旋即是一妇人声音:“谁让你将你父皇赏赐你的御酒,给下人喝了,你真是不要命了!”
是成王的母妃,昭妃。
成王抽口气:“那御酒,那是父皇泡脚的酒,那我,我也不敢喝啊……”
昭妃性子泼辣,动手打他:“你还敢说!住嘴!你父皇泡脚的龙酒,你喝了又能怎么样?”
曹公公在门外咳嗽了一声:“成王殿下,奴婢奉皇上旨意,带韩大人前来询问殿下几件事。”
里头霎时安静了。然后是连滚带爬的声音:“来、来了。”
元琅听得啼笑皆非,以拳抵唇。
宫婢打开了门,成王趴在床上,昭妃躲起来了。
元琅和曹康纷纷假装不知,成王趴着,看向二人,这曹公公来,他还理解,这韩大人,他都不太认识,来干啥的?
成王道:“小王……刚挨了板子,屁股还肿着,曹公公,韩大人,见谅、见谅。”
“无事。”元琅脸上的笑意减淡,“殿下,下官来是有一事想问,适才去问陛下请了旨意,殿下若能如何回答,再好不过。”
成王舌头打结:“我父皇……让你来问我,问我什么……”
元琅开门见山:“为的是蔡良自缢一案。成王殿下缘何去见蔡大人?”
“这……”成王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曹康。
他不敢说话了。
自己不过是想得父皇高看一眼,作死去查漕运私盐案子,结果查一半,快接近真相时,又不敢查了。
和曹公公有关系……
他哪里敢继续查。
曹公公就在面前,他更是不敢说话。脑子空无一物,一瞬间连个借口都想不出来,满脸急得是汗,竟痛哭几声:“小王的屁股好疼!”旋即一头栽下去,装作晕倒了。
元琅:“……”
元琅本来没如何怀疑成王和此事有所关联的,这成王一晕倒,反而让他笃定了。
成王知道点什么。
许是知晓凶手是谁,但连成王都不敢说的人,这天下能有几个?
元琅更兴奋了,他没查过案,这一上来就是大案子,登时眉飞色舞起来。
不过成王都装晕了,元琅也没法子,回去问陛下讨了个腰牌:“陛下上回将臣的腰牌没收了,臣现在进宫……着实不太方便,成王殿下听臣一问去找蔡大人作何,竟当场装晕,臣想着,明日再进宫一趟,再问一次。”
完了、完了,曹康后背都被汗湿了。
这韩元琅再查下去,人头不保的人就成了自己。自己身为司礼监掌印,居然背地里操纵漕运私盐,若东窗事发,怕是会彻底失去圣宠。
“朕就依你,腰牌收好。”皇帝眼神示意黄柯去取来自己的腰牌,交给韩元琅道,“不过你可得记得,不可在宫中佩刀,不像话!”
元琅高兴领旨,又听陛下说:“太子病了,你是他表哥,元琅,去东宫瞧瞧他吧。”
“太子病了?”元琅一愕。
他有许久没见过太子表弟了。
自从上次撕破脸后,元琅被没收了腰牌,升官成了都察院御史,便没再进过东宫半步。
“怎么那么娇气,又病了。”元琅还是心疼李瞻的,出宫之前,去了东宫。
整个东宫乱作一团,宫婢和太监、太医,都聚集在寝殿之中,有人端着盆子,有人攥着手一脸焦急站在门口,还有人在哭,像是里头要接生却难产了。
李瞻满面通红,显然是发了烧,闭着眼睛,唇间不时溢出痛苦轻吟,梦呓之声听不真切。
太医将冰凉井水用帕子浸润湿透,搭在李瞻的额头上,苦口婆心道:“殿下,起来喝些药吧。”
“袁公公。”元琅走进去,“明敏怎么病了?”
袁公公虽然不喜韩元琅,看他来了,却也是叹息:“殿下突然病了,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打从听到他想娶的林姑娘,就是永宁郡主这一消息,便发作了。
连着梦魇几日,半夜说了几句让他骇然的胡话,今日还发了烧。
袁公公都不敢说,恨不得自己没听见。
方才陛下来看过,又走了。
“小侯爷进来看看殿下吧。”袁公公侧身让他进来。
韩元琅走到病榻前,蹲身唤道:“明敏,真是小可怜,怎么病成这样了?”
“院判,”元琅喊那一旁待命的太医,“他不肯喝药么?”
他对李瞻是关心的,一旁的张太医回道:“太子殿下不肯喝药,方才醒了,又糊涂地唤着什么……什么林姑娘,什么永宁姑娘……”
元琅:“……”
永宁姑娘又是哪个。
“药给我吧,我来喂。”元琅一蹙眉,一手端起药碗,一手捏开他的嘴。
他动作有些粗暴,张太医看得汗都下来了:“小侯爷,您轻点,这使不得啊,殿下尊贵……”
“他又不是女人,娇贵什么?给他喝药,让他好起来,才是正经的。”元琅捏着他的下巴,再用手将他牙齿都拨开了,将药慢慢用小瓷勺给他喂了进去,李瞻呛着醒了。
气息微弱着,猛烈咳嗽着道:“元琅……表哥。”
“明敏乖,喝药药。”元琅耐心哄着,李瞻却闭着发白的唇,脑袋也别开了:“我不要你。”
“真是惯的你。”元琅一时无言,张太医擦擦汗:“臣听太子梦话里都说起什么林姑娘。他要的这姑娘是宫里的,还是宫外的?小侯爷,要不将您这位姑娘请来吧?”
元琅侧目过去,冷笑:“他没有自己的女人吗?为什么要我的……”元琅一咬牙,“做梦。随便找个女人喂他去,老子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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