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澜要来了陶炉,在屋子里生起火煎药,清苦的药香登时弥漫开来。
妙璇在一旁闭目养神,端端坐着,宛若雕像。
药味太呛人,扶澜将窗子开了条小缝。
开窗子的时候,她顿了顿,视线望向不知何处。
她不敢惊动了妙璇,只敢一边将药的苦味往窗外扇,一边偷偷望外边。
凌安会不会来找她?
等到药煎得差不多了,扶澜盛起来,妙璇用术法弄凉了后,掐开晏曦的下巴,将黑褐色的药汁一勺一勺地灌了下去。
扶澜在一边瞧着这一切,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妙璇解开了她的禁闭。
“尊者,您对晏曦这么好,那对凌安师兄呢?”为何对凌安,总是如此冷淡?
甚至为了晏曦,连魔族这等大事都能隐瞒!
妙璇喂药的手一顿,晏曦喝了药,她心情似乎也轻快不少,答道:“此事与你无关。”又转头睨扶澜,“晏曦围着你转,凌安也要围着你转?”
妙璇的眼眸里又带上几分不屑与鄙夷。
“不,不是的。”扶澜摇头,“我只是觉得,凌安师兄如此敬重您,您却对他算不得好,未免、未免有些……”
“你到底想说什么?”妙璇语气加重,隐隐有愠怒。
凌安从前倒是敬重她,先前罚扶澜跪了一日半,他当日便叩了望雪阁的门,兴师问罪,真是好一个敬重!
扶澜也畏妙璇,轻声道:“您这般,若是日后毁了他的道心,该如何是好。”
妙璇冷哼:“他的道心坚定得很,便是被毁,也不会是因为我。”
扶澜低垂着头。
命薄上分明记载了,凌安会因为师尊道心破碎,堕入魔道。
“咳咳。”
床榻上的人传来两声咳嗽,似是要醒来了。
妙璇瞥了眼扶澜,扶澜聪慧,知妙璇定是不想让晏曦见到她的,便麻利地收拾东西出去了。
扶澜几乎是跑回去的,经过了听雨阁,没停步子,就往青竹居跑去。
青竹居已经熄了灯,只有清亮的月色洒下来,照出窗子后床榻上的人的阴影。
凌安已经歇下了。
扶澜只好回听雨阁,这一整夜都心惊胆战的,睡得也沉,再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她一股脑儿爬起来后,匆匆洗漱,便敲了青竹居的门,门吱呀一声打开,内里人着黛青色长衫,如松挺拔,凤眸带着浅淡的笑意,达不到眼底。
“何事?”凌安随口问,仿似昨日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师兄,我昨日……”扶澜咬咬牙,继续说,“我昨日去了朗月阁,为晏师弟医治,所以才耽误了,没来找你。”
凌安颔首,像是不以为意,“你是医修,医治什么人,是你的本分,无需和我解释。”
他的嗓音清冷,如白玉入水,不掺一丝杂质。倒显得凉薄。
扶澜眼睫一颤,所以……他昨日根本没有找过她吗?她从晨时直到寅时都不见人影,他也不曾来找她?
“还有什么事?”凌安抵着门缘的手指曲了曲,似有不耐。
扶澜捏紧手,“医治你的伤,需要用葵梓花,但是春望山的药圃里只剩下最后一棵了,恰巧晏师弟也需要那药草,于是我就将它……”
她正犹豫着怎么用委婉的方法告诉凌安昨日之事,毕竟此事和妙璇有关,更是跟魔族有联系,凌安却打断她:“你就将它给了晏曦。”
他深吸一口气。
扶澜感受到他身上有一层冰凉的霜意。
凌安依旧笑着:“他是你师弟,我是你师兄,当师兄的,理当让着师弟,此事也无需跟我说。”
他不在意,扶澜心里却一紧。
哪怕是恼怒嗔怪她也好,这样总好过浑不在意,显得她自作多情,她的一颗滚烫的心,被生生浇了凉水。
“忘了告诉师妹了,我的伤应当快好了。”凌安撩了袖子给她看,昨日还是血肉狰狞的伤口,今日已经结了层浅浅的痂了,“你不在时,我下了趟山,找了安乐城里闻名的郎中,他随手抓了几副药,我本也不报希望,哪知今日一醒来,便已有愈合之兆。”
扶澜微怔,旋即道:“不可能,你是被魔息所伤,山下的凡人郎中怎么可能治得好!更何况,还要用独有的草药!定是他用了什么邪术,师兄你让我瞧瞧……”
凌安面上的笑意都消失不见,放下手,反问:“师妹是觉得,我非你不可吗?”
他非她不可吗?
这话刀子般戳在扶澜的心口,割得她生疼。
她以为,在俗世陪他七年,他总能回头看一看她的,他也确实望她了。她以为,他唤她“阿澜”,她便至少在他心中是有些不一样的。
可到头来,还是可有可无,一如百年前。
扶澜喉间梗塞,眼里噙着将落未落的泪,蒙了雾气似的。
凌安静静垂眸望着含泪的娇小的人,若风中蒲柳,摇摇欲坠,楚楚可怜,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要为她擦泪的。
他却偏不。
视线越过她望向竹林,青青郁郁之间,有灵蝶在飞舞,他淡然道:“师妹再没什么事,便回罢。”
扶澜还能再说什么呢?在这节骨眼儿说是妙璇要她去朗月阁的?说是妙璇逼着她将草药给晏曦用的?
有什么意义?
便退了两步,刚要道声“告辞”,那门“砰”的一声合上,冷漠地将她关在外面。
扶澜只好忍着泪回到听雨阁。
她走了之后,凌安指尖一掐,手腕上的幻术消散,露出狰狞的伤。
他静静地看着,冷淡得好似那不是他的血肉之躯,而后猛地抬手抓起一个瓷盏,摔在地上,尖锐一声,大大小小的瓷片如火星溅射开来。
令人胆骇。
……
过了几日,妙璇已经将宴会当日不曾中毒的弟子审问完毕,他们之中没有魔族。
凌安将那夜宋十二的事情告知给妙璇。
妙璇听的时候,指尖蜷了蜷。
宋十二爆发魔息的时间,和晏曦爆发魔息的时间,很接近。
“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凌安行了礼之后便告退,回到青竹居,望见窗棂底下卡着一纸书信,书信的角落有个小小的“澜”字。
她的字迹很娟秀清爽。
凌安双指捏起信,看也不看,回了屋子后,随手扔进了装废过的纸的渣斗。
她叫他师兄,又叫姓晏的师弟,他又有什么不同的?
青竹居外一只灵蝶飞过竹林,来到了听雨阁,落在扶澜纤细的指尖。
几息后。
“他收了信就好。”扶澜叹道。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晏曦跟魔族有关系这事,妙璇要隐瞒,可她不能不管。医者仁心,春望山就算是俗世之中一个修仙门派,也有数条人命,再说,魔族的事,和神界也有关系。
扶澜等啊等,等到晏曦的魔息已经被灵药彻底压制下去,都没有等到青竹居中的人有什么动作。
兴许他是在找机会罢。
兴许他一时半会也难以接受妙璇维护魔族的事实罢。
扶澜如是想着。
两人自打她从朗月阁回来之后,便没说过一句话,关系冷淡下去。
凌安从未主动找过她,偶或路过听雨阁,连淡淡的一瞥都不曾投来。
扶澜隔着窗子偷偷看他,他似有所觉,没多久就将窗子关上了。
春日已经过去了。听雨阁外的西府海棠尽数零落成泥,地上残红一片,望之黯然。该是菡萏出淤泥而不染的时刻了。
方丹丘终于从魔族下的剧毒之中恢复正常,他找扶澜闲聊了许久,最后一拍巴掌决定,再好好办一场宴会。一则是扶澜上回落入冰湖,他作为她的师尊,到底也有几分大意;二则是,她一身医术救了包括他在内的在场许多人,却还没有人奖赏过扶澜什么珍宝呢。
是以,瞭春台上又办起了宴会。
扶澜戴着海棠花耳坠,盼着见到凌安。
瞭春台外飞来几个人影。
其中一个是身姿若池中莲,正是妙璇。她身后跟着两人,着赤红色长袍的是晏曦,着月白色交领的是凌安。
在见到他的一瞬,扶澜的心脏下意识地骤缩。
她紧紧的、又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可他却一道视线都没有投来。
师徒几人落了座,凌安便笑着为妙璇敬酒。
一个若玉树琼枝,蔚然风流,孤高疏离;一个似水中镜月,清雅姝绝,只可远望。
从扶澜的角度看,他们二人有几分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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