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春台,槐树下。
扶澜的一颗心跳动得鼓点似的。
凌安用指腹摩挲了下她细腻的手背,轻声道:“今日宴会是方尊者为你而办,你现在不方便走,我去领罚,领完罚再回听雨居找你。”
说罢,在所有人投来的或异样或新奇的眼光中,离开了瞭春台。
扶澜重新坐回来,却是坐立难安,狄玉瑟瞧着有些好笑。
“给你点甜头,你就慌了,先前他是怎么冷落你的,都忘记了。”
扶澜吃下一块糕点,没答话。他救过她的命,她本也不奢求什么,只盼着他能够顺利渡劫,之后的事情,都和她无关了。
她也没法强求凌安喜欢他。
这段隐秘的爱意,就让她一个人放在心上就好。
再过一个时辰,宴会终于结束了,扶澜回到听雨居,推开窗子。
凌安没回来的时候,扶澜去了药圃。
采了不少药,一一洗过后,晾晒在院子里的木架上。
晒着晒着,背后忽然笼罩下一片阴影。
这次的刑罚,倒没让他浑身血腥味。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额间有薄汗。
扶澜搭他的脉,发现他的掌心多了一个细小的红点。
她微怔,他道:“是穿髓针。”而后收回手,“没必要医治。”
穿髓针,如其名,受刑者掌心被一根极细的银针穿刺,银针在骨髓中游走,之后从另一只手的掌心穿出,虽然不致命,但是过程极其痛苦。
只有当审问罪人时,才会用到这种法子,妙璇却下在凌安身上了。
难怪他面上可以瞧见有几分失望和落寞。毕竟是教导他这些年的师尊。
凌安先她一步开口:“我没事,不疼,你别哭。”
扶澜忍着泪,“我去给你熬点止痛药。”
凌安一把拉住她,“不必了。”
他一双清澈的凤眸倒映出她的脸庞,问她:“他送你发簪你不要,若是我送呢,你收不收?”
扶澜怔忡,抬眸见凌安不似在玩笑,神情甚至称得上认真,清冷似雪。
他难道不知道男子送女子发簪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那是何意。”凌安道。
扶澜心里一跳。
他凝眸望着她,静静地等。
扶澜终于发出细若蚊呐的声音,“我、我……”
脸皮发烫,实在没有勇气回应他。
“凌安师兄,你送过我东西了,没必要再送。”
捏着她手腕的力道渐渐松去。
她听见那人极低地叹了口气。
扶澜鼻子发酸,莫名眼角湿润。
“你唤他师弟,又唤我师兄;你不收他的发簪,也不收我的发簪;你为他疗伤,也为我疗伤。可见凌安和晏曦对你来说并无什么不同,你又为何时时徘徊在青竹居外,似是爱慕我极深呢?”
剑眉蹙起,眸中不解,甚至有几分隐忍的疼。
不,不是的,扶澜心道。
她咬唇摇头,“你和晏曦是不一样的。”
只是她已经习惯了隐秘无声的爱,习惯了藏起自我。
当他如此坦荡地问她的心意时,她有种被剖膛破肚之感,剥去了外皮,毫无隐瞒地袒露在他面前。
怎么可以呢?
他低下头靠近她,“不一样?何处不一样了?”
他知她性子别扭,她不想说,他便偏要她说,非要将躲在角落里的猫儿提溜起来。
高挺的鼻几乎和她的鼻尖触到一起。
梅的冷香将她包裹起来。
她浑不自在,视线垂落别处,落在他绣着云纹的衣摆,被逼得眼角落出晶莹的泪,还没落下来便被他的指骨拭去。
“就是不一样。”她带着小声的啜泣。
扶澜真想一把将他推开。
凌安哑声低笑:“你在向我撒娇。”
扶澜不经逗,耳根红了透,侧过脸想躲他,又被他掐着下巴扳回来。
情爱本来是这世上最虚无也无用的东西。
可她这张脸,粉腮玉面,娇如芙蓉,不艳而清丽,又无疏远感,恰到好处地勾人,在他眼前晃悠,让他忍不住想要逗弄,弄得整个人都透着层粉意才好。
下巴很快被掐出了指痕。
扶澜受不了云端上的人儿靠她如此之近,她一时半会根本无法习惯,只盼着他快些离去,便道:“师兄逾越了。”
本来该是强硬的语气,却被她说得绵软。
凌安听出来了,“哦”了一声后,当真施施然松开她。
扶澜松了口气。
刚放松下来,他又猛地带过她的肩膀,一把抵在铺了药草的木架子上,木架子颤了颤,掉落几根草药。
扶澜诧异地睁圆了眼,心跳骤得加速。
尚未来得及反应。
他俯身,蜻蜓点水般触了触她的唇。
冰凉、柔软、温柔。
一触即离。
脑海中有一道白光闪过。
扶澜无法思考。
依稀听见,那人似乎勾唇笑了。
之后缓缓松开她,而后转身离去。
扶澜视界里望见,他月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庭院中,而后隐入青青竹林。
她终于回过心神。
他吻了她。
炙热的风吹过,竹林发出咯吱响动。红蜻蜓抖着翅膀低飞,穿梭林间。
是炽烈的夏日到了啊。
……
晏曦似乎触怒了妙璇,被罚了禁足,也就没法纠缠扶澜。
这段时日,扶澜本该是自在的,却又因着凌安那个吻,心神不宁。
凌安倒是悠闲,除了处理门派中的事务,便是休憩在青竹居中。
也没往扶澜那处去。
偶尔路过听雨居,他隔着窗子望她,她先是一笑,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头,佯装在看药经。
凌安淡淡颔首后,便离开了。
只扶澜一个人凌乱。
好像她的仓皇心乱、不知如何是好,在他面前都是淡如烟云。
先是疾风骤雨般的喜,而后是绵绵春雨般的念,等到风卷云散,雨落停歇,又变成了无生机的荒芜。
情爱大抵都是如此罢。
浅尝辄止,余韵无穷。涩如青梅甜似蜜,一种情思,两般滋味,无计可消除,唇畔无他,却绕心头。
很快,日子又像往常一样流淌,从初夏到了仲夏,竹间响起起伏的蝉鸣声,夜里多了星子般的萤虫,在夜幕下飘飘忽忽,如同浪中浮萍。
扶澜喜欢这些萤虫,常常推了窗子看它们。
这夜,凌安带来了个小瓶子,内里装着几只萤火虫,隔着琉璃的瓶子,点点的光透出来
扶澜眼眸映着几点星光,她一怔,随即接过,“多谢师兄。”
凌安对她的称呼皱了皱眉,见她垂着眼看瓶子里的萤虫,并无欣喜之意,问:“怎么了?不喜欢吗?”
扶澜张了张嘴,却没开口。
凌安耐着性子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又不会将你吃了。”
说完自己想到什么似的,袖下指尖一蜷,喉结微动。
扶澜细声道:“我喜欢这些,却不想它们被装在瓶子里。我想它们,能够自由。”
一边说着,眸光盈盈流转。
凌安眉梢一动,不多说,拿过瓶子,拂袖翻开盖子,萤虫便飞了出去。
他本是好意,扶澜怕自己寒了他的心,企图找些话,便道:“师兄从前的家乡在何处?”
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妥——命簿上都写了,凌安少时流落。
可为时已晚。
凌安眼睫一颤,而后眸色凉下去,冰冷如刀,毫无感情。
扶澜被瞧得心里发怵,慌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琉璃瓶子被摔在地上,凌安头也不回地走了。
独留扶澜望着满地碎渣狼藉,黯然伤神。
这夜,扶澜做了个极长的梦。
梦见了她的娘纪宁儿用鞭子抽她。
而后猛地从梦中醒来,额上出了一层冷汗。
自扶澜记事起,她的娘就对她管教严厉,不允她去苍山外太远的地方,要她披星戴月地研习医术,至于她百年前参加神界考核,也是准备了许久瞒着纪宁儿去的。
纪宁儿得知后,用鞭子将她抽了一顿,却也无可奈何。
这回她打碎了神器被贬下凡帮助凌安渡劫,也是纪宁儿不知晓的。
倘若娘知晓了……
扶澜心里有些慌。
翌日,圆日高挂,扶澜从药圃回来,经过青竹居,望见紧闭的窗子,心中一滞,开始责备起自己的失言。
一路想着,思绪如絮飘飞,跨过了门槛才想起,她早晨分明将门落了锁!
两侧木门大开,庭院的光景一览无余,可见曝晒着草药的木架。
扶澜瞳孔一缩,心道一声不好,连忙往内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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