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冷(二)—(三)
清晨, 大火宫。
扶澜醒过来。
昨夜凌安非要和她同榻而眠,她死活不肯,道:“要是你又收不住你的尾巴怎么办?这样我们的尾巴就缠在一起了!”
一番争执,将凌安赶去了偏殿, 这会刚醒, 凌安就从偏殿走了进来, 领口微微敞着,带了几分清晨的慵懒。眼底一片鸦青, 神色不太好看。
也不知是因这段时日心神消耗过度, 还是因着昨夜不得安神。
扶澜也不好受, 她的尾巴总是有一段尖落在床榻外面, 需得她蜷起来才能稳稳睡在凌安的床榻上。
凌安发觉她尾巴垂在地上,无力地耷拉着, 便对她道:“你等等我, 我很快就回来。”
走出去几步, 又回眸望着她,“你不要再乱走。”
扶澜颔首笑道:“我有求于神君, 怎么会再劳烦你?”
凌安的眸黯淡下去,对她道:“你不要再叫我神君。”
出门的时候, 手一挥立了道结界。
扶澜的鱼尾从床榻上斜落下来, 粼粼金色的阳光撒下来,泛起碎银似的光。很快, 凌安就回来了, 望见的就是阳光之下扶澜如一块上好的璞玉熠熠生辉的景象。
她肌肤白皙透亮, 丹唇艳丽, 瞳孔一片海蓝,明眸善睐, 霞姿月韵。
比先前似乎生得更美貌了。
凌安的眸子被阳光照出琥珀色,喉结滚了滚后,手一挥,大殿中的屏风撤去,多了一块偌大的贝壳。
贝壳咔哒一声打开,修长如玉的手指点了点,内里便装点好床榻等物件,凌安垂眼看了看扶澜,又在贝壳盖的正中缀了颗夜明珠,床角立了株红珊瑚,珊瑚枝杈上面点了几颗圆润的珍珠,俨然一方小天地。
凌安将扶澜抱到贝壳里。
扶澜低头,发现这床榻是圆形的。
凌安道:“你的灵力不可一日之内提升,需得隔几日便泡入天池的水,你这段时间就住在大火宫的这里。”
他的扶澜,就应该做贝壳里的明珠。
扶澜问:“要多久?”
“长则一年,短则半年。”凌安蹲在她面前,眸落在她长长的翘起的耳鳍上,忽而道,“其实也有别的捷径。”
“什么?”
他不说话,额间亮起鲜红的神印,眸色暗沉。
扶澜脸一红,拿尾巴打他,“神君,你不要想那些事情,我已经放下了,你现在这样说,对我来说,就是非礼。”
“而且……灵.修得来的灵力,那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不会用。”
凌安道:“你放下,可我不放下。”他轻笑道,凉薄的眉眼竟带了几分风流蕴藉的意味,“兜兜转转,你不还是在我身边?”
扶澜道:“凌安,我真的不喜欢你了。”她望着他的面容,这曾经让她欢喜、让她忧愁、让她辗转反侧的人,此刻他近在迟尺,她心里却很平静,淡无涟漪——或许有,但经历了这些之后,曾经种种就如蜻蜓点水,触起一点水纹。
他见她神色宁静,心中忽然堵塞,似有一团棉絮哽在喉间,大火宫不分四季,外面拂来一阵风,他只觉寒凉彻骨。
“那你会喜欢谁?”他嗓音喑哑。
总不可能会是燕曦吧。
“或许日后会有,或许不会有。”她如是道。
凌安这一瞬,忽然有千言万语,凭什么我小心翼翼当珍珠捧着的人儿,要成为旁人的枕边人?凭什么你让我爱上你后,又将我一颗心刺得鲜血淋漓?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属于你,这天地间还有谁比我能给你的东西更多?
你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如此平静、如此毫不在乎地说出这样一番话?
可他终究只是哑声笑,“扶澜,你逃不过我的手心。”
“你逃得再远,我都能把你抓回来。”
扶澜道:“你我苦苦纠缠,毫无意义。”
他偏不信,“不死不休。”
可是神的寿命很长,他总有厌倦的一天,因此扶澜也并不太放在心上,她已能够心平气和,他对她造成过伤害没错,但也同样痛苦,不是不愿原谅,只是她不再爱了。
哀莫过于心死。
扶澜摇摇头。
腰间的玉佩亮了,星纪传来消息,凌安道:“我有公务在身,晚些再回来。”
临走的时候,他又看着扶澜的耳鳍,耳鳍似把小伞,由紫色的软骨撑起,冰蓝色细小的鳞片紧密地排列,远看光滑如镜面,他伸出手,在扶澜怔忡的神色之中,捏了捏耳鳍软骨的尖。
扶澜似是被针扎了般一缩,浑身一个激灵,而后脸颊漫上淡淡的红意,尾巴收上床榻,“你不要摸我耳朵!”
凌安眼底荡开丝笑意,旋即消失在了大火宫。
星纪在大火宫下等候,见凌安来了,行了礼后便道:“神君,您上次说的魔荒司辰口中的咒语,属下查到了,他们用的那些灵物,是来召唤魔神之血的。倘若世间有魔神的血脉存在,只要他们的阵法成功,便能强行将其召入阵中。”
凌安处理公事的时候,眉眼冷峭,剑眉微折,“魔神的血脉?据灵史记载,先魔神和先海神并无血脉。若魔神有血脉,则……”
是与海神之外的女子有过腌臜事。
凌安的眉头皱得愈紧。
在神界,只容许神族结一个神侣,虽说监察司管不到神族私底下这些事,但到底是为人所不齿。
在凌安的记忆中,任何有关海神和魔神的事情,他都是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偶有听闻,毕竟其间有八百年岁月。之后他便拜入大梵神座下。
他出牢狱之时,海神和魔神大抵已经陨灭了,海神是因为封印沧澜海消耗灵力过度,而魔神则是因为魔族内乱,魔荒诸王篡位。
魔神是否有血脉流落,他的血脉流落到了何处,也就不得而知了。
“属下先前要鹑首去问了,她认识的神族是属下的数倍,想必会有知晓部分当年之事之人的。”星纪道。
凌安点了头后便找到实沈。
上回神兵撤出之后,司辰自知战不过凌安,便将燕曦“收”了回去——他本意也并非掠夺神界的土地,而是用燕曦来试验。
司辰想要的是能够有自我意识、却也听他指令的傀儡,于是将骨钉钉入燕曦的天灵盖,用一种堪称邪术的秘术灌入灵力,摄取他的神智。
按照燕曦的灵力,不会如此容易被司辰操控。
上回凌安抢亲,将他伤得太重,才让司辰有机可乘。
细细想来也是唏嘘,燕曦对黎朔虽说不上血脉相连的兄弟之间那般仁厚,但也不会加害于他。
可黎朔对燕曦,除开利用,还剩下什么,谁也不知,只知他对司辰很是忠心。至于先前寻找燕曦四十余年,只不过是因为他护送青玦出了意外,青玦也跟着下落不明罢了。
实沈道:“禀星主,星伽城的神兵已经清点完毕,死伤已尽数安顿好,已经向鹑首宫递了令牌,用以抚恤死伤的神族的家眷的灵宝,将会在七日之内全部分发。”
凌安应了声后,跟实沈一同往营地巡视了一圈,一边走,实沈一边远远地指着矮墙角落一赤着膀子用玄铁锤打锻造神剑的士兵,对他道:“星主,你瞧那神兵。”
“为何锻剑不用灵力?”
“这神兵固执得很,神剑虽然可以用灵力锻造,但灵力不像人,锻造出来的东西缺点灵性,需得人力锤打,再佐以七十二天雷,以祝融之火焚烧而成,这样的剑,才有灵性,只不过当今神族嫌造剑太累,除却修剑道的自己炼本命剑,旁的都是随手捡根树枝,或者灵力化剑。”
实沈继续道:“这神兵固执的地方就在这里,他认准了要锻剑,那剑就必须是他自己造的。不光是剑,他对人也是如此,听闻这神兵从前有过一段风月,只不过,是和四千年前的鲛人一族。”
说到鲛人,凌安侧眸看实沈,“你带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也不知他哪儿来的消息,扶澜昨夜刚回大火宫,今早他就知道了,可见凌安手底下这些星使的嘴和耳朵,跟你连我我连你似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实沈赔笑道:“星主,我哪敢打探您的私事?只是这神兵实在是思念那鲛人思念得紧,这么多年了,还挂念着呢,可沧澜海被封印,谁也见不到谁,生死不定,他的心里,早就生了执念。若是能让他见一见星主夫人,让他消了执念也好。”
让神兵见一见扶澜其实也没什么,总归扶澜也是他的,只是实沈嘴巴甜,一口一个“星主夫人”的,唤得凌安眉宇舒展,便应了声。
……
到了夜里,凌安回来了。
扶澜正坐在贝壳里,不知从哪取了水,手中赫然一把未成形的冰弓。
鲛人大多心灵手巧,与生俱来的就有化水为冰、以水织鲛绡的能力,扶澜只试了几次,就习惯了这鲛人的身体,编制出了鲛绡,只是不够坚韧,否则可以作弦了。
凌安坐在她床榻上,拢了拢她的发,“怎么做起这个来了?”
扶澜侧了侧头,反手绕到脑后一拨,柔顺的发丝水一般从凌安冷白的指节间划过,落下一片冰凉,他手指痉挛了瞬。
“除了医术之外,我想学些旁的。”
凌安闻言,手中现出一把木弓,“这把弓比冰弓轻巧,你且试试拉不拉得开弦。”
扶澜接过来后,抿出发力,眉头紧紧皱起,那弦却只动了毫厘,凌安一手环到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毫不费力带动弦,一道气旋从指边掠过,“嗖”的一声,窗外正对着的一根青竹微颤,随后斜倒。
扶澜似有些泄气,“我不适合学弓箭。”
“你才试了多久?箭术非一日之功,不多练几日怎么知晓?”凌安想了想,“我记得阿澜会弹琵琶。”
“琵琶有何用?”
“刀、剑、弓为器,琵琶亦可。阿澜可知,乐亦能杀人。你善水之术法,倘若将水和乐相结合呢?”
扶澜抬起头。
凌安淡笑:“不必急,来日方长,澜卿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沧海冷(三)
扶澜低下头:“可是这样,我就没偿还神君的恩情了。”
他本以为她恢复了记忆,会和前阵子没恢复记忆的时候,待他有些不一样的,可现下看来,她委实待他不同了——更平淡了。
原来看着爱的人如此平淡对待自己,是这般无力、痛苦。乃至于他宁可她恨他。
她从前,是不是也是这般疼的?
凌安闭了闭眼,道:“扶澜你听着,从现在起、从先前起,我给过你的所有东西,你都不需要偿还,这些,本来都是你的。”
“包括我,也属于你。”
扶澜望进他恍若寒潭的眼,眼睫忽然一颤,她闪避开视线,“可我不想事事都靠着你。”这样只会越来越纠缠不清。
“你若不想依靠我,可以,可你首先需得有依靠自己的能力。”凌安将她抱起来,扶澜下意识攥住他的衣领保持平衡,尽管凌安不可能让她摔下去。
若有若无的清浅梅香萦绕在扶澜的鼻畔,他嗓音清冷,“本星神并不介意你当我大火宫里的明珠,相反,我求之不得。可阿澜知道,若无沙石磨砺,何来明珠之光润,我的阿澜,要做世上最明亮、最圆润、最光滑的、举世无双的珍珠。”
扶澜鼻子忽而有些酸,“你为何跟我说这些?”
凌安轻笑:“因为你是个坚强、勇敢、温柔的姑娘,你仙途坦荡,不该只是春望山副峰无人问津的小医修。”
“阿澜,你是爱自由的,但你可知,自由并非人人可得。唯有足够强大,方可自由。”
“我希望我的阿澜变强,有得到自由的能力,也包括——杀我,从我手中逃离。”
扶澜倚靠在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有力,他的肩膀宽阔,他的话语像一根刺,挑开她身边萦绕的所有的云雾,将她毫无保留地袒露出来。
她眼角逐渐湿润,别过头,让风将其吹干。
从前在苍山,纪宁儿管教严厉,自是为她好,却不知,扶澜向往的,是自由、恣意的生活。
而扶澜的母亲,想必也是希望她快乐自在的,否则怎会拼着一身灵力,带着骨肉出了沧澜海?
凌安瞧得明白。
分明是夜里,神山顶部却笼罩着明亮的金光,金光从云霞中射落下来,照在神山山巅的巨大的白色莲花上,泛出如雪莹亮的光。
凌安飞过去,金光渐渐散去,白色莲花可清晰见经络纹理,重重花瓣间,内里花心处,是一方清澈如空的池水。
莲花的一片花瓣往外翻,缓缓垂落,成一道通向天池的阶梯,凌安走上去,身后自动离起道结界,结界上面有心月狐的徽印。
凌安将扶澜放在池边的花瓣台阶上。
扶澜道:“谢谢你,凌安。”
他下意识忽略了这句话,颔首后竟就在池边站着不走。
扶澜不自在:“神君,我要解衣方可入池,你且回避……”
凌安视线落在她坠入天池的半边鱼尾,似海藻柔柔漂浮,他道:“你解衣之后,却无新衣更换,我走了,你光着身子出来么?”
他加了一句,“也不是不可。”
神情坦然,眸色玩味,嗓音依旧如玉,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之事。
扶澜恼羞,甩起尾巴,大滴水珠溅在凌安衣摆,“凌安!你这是非礼!你虽然对我有恩,但这不是你非礼我的理由!”
“非礼?”他忽然动了,迈步过去的时候,扶澜缩了缩身子,不留心跌入池水中,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鲛人在水中如鱼,凌安并不担心,在池边半蹲下来。
水面漂浮起一团藻荇般的发,随着扶澜浮出水面,墨发黏成绺贴在脸颊边,往下淌水,她睁开眼,如清水芙蓉,冰蓝的瞳孔倒映着凌安的影子。
衣裳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美好玲珑的曲线。
凌安眯起眼。
扶澜怒道:“凌安!”
哪知这人在她面前脱了靴和外衣,身披层里衣,竟就走入了池中,衣裳黏在身上,领口袒露出冷白紧实的肌肉。
他过来一步,她就退一步,鱼尾巴贴在了天池白玉壁,又觉得白浪费了这条尾巴,便摆出去,拦在凌安面前。
她脸通红,“你不要过来!”
凌安伸手捏了捏鱼尾巴的紫色的尖,扶澜的身子又如针扎似的一颤,她的尾巴下意识缩回去,凌安趁这功夫已到她身前。
他俯身,凌乱的水珠从高挺的鼻梁滚落,砸在扶澜的鼻尖。
“我本意是要去替你取身衣裳的,你说我非礼,那我就索性留在此处了。”
他滚烫的气息一下一下喷在面上。
似要在她面上落一个吻。
扶澜从他身边躲过去,尾巴抽打他的腰身,带了几分哭腔,“你不要逼我。”
这一下打得不轻,凌安却并不觉得疼,反而狭长的凤眸中带了分兴奋的意味,如暗处捕捉到猎物的狼的眼般闪着雪亮的光。
他抬眼望天边的月,今夜的时间已经过了不少了,反正日后总有机会,他瞧着扶澜眼角又有珍珠要落下,便道:“你别哭。我去为你取衣裳,之后守在外面。”
他一边往外走,身上浸的水自发地形成水珠飘散在空中,之后化为水汽消散,等到他出了池,已彻底干透。
扶澜等他的时候,怕他径直走进来,不敢解衣,好在鲛人血脉觉醒,她并不畏惧水的寒凉,湿透的衣裳黏在身上只有些沉甸甸,等到他将衣裳隔空送来,她方松了口气。
天池的水有灵力滋养的效用,过了半个时辰,扶澜渐渐觉得一股清凉的灵力游走在四肢百骸,她尝试动用,往鱼尾汇聚,很快,鱼尾渐渐分化成了修长笔直的双腿。
凌安在外面侯着,望见扶澜走出来,竟有种放松之感。
谁能想到,星神竟然也会因为一个小鲛人分化双腿这般寻常的事而感到忧虑。
“天池水的效用并不长久,只能维持几日,等到次数多了,你吸收的灵力彻底化为几用,便可自由变换鱼尾和双腿了。”凌安道。
他忽而凑近她的耳,低声道:“我很喜欢阿澜的耳鳍和鱼尾。”
扶澜红着脸别过头,“谁稀罕你喜欢了。”
……
时间过得快,转眼一月过去,扶澜已可以短暂地自如变换腿和鱼尾,凌安没忘记答应实沈的事,带着扶澜找到神兵常承。
见常承的时候,扶澜用的是鲛人身。
常承浑浊的眼顷刻亮了起来,他突然开始颤抖,目光颤抖、人也颤抖,似是透过扶澜望见了什么人,他喉间哽不成声,却哭不出来,只大口吸了几次粗气。
“我的雅儿……”常承面露痛苦、追忆之色。
凌安道:“沧澜海已封,常承,你放下心中执念…宫中号梦白推文台…”话是如此,可凌安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常承激动道:“不,神君,沧澜海的封印……可解!我这四千年来,一直在寻找解开沧澜海封印的办法,虽然、虽然此法不易,但先海神的封印并非是死印……”
凌安剑眉微折。
常承跪在他面前,不停地叩头,叩得额间一片血红,凌安点点手指让他停下来。
常承怆然道:“神君,沧澜海内,有一片缥缈墟,那是海灵族历练的地方,因为空间结构特殊,故而在当年先海神封印海域之时,此处的封印最是薄弱,若是能突破沧澜海外北面的封印,进入缥缈墟,就可以进入沧澜海了……”
“可惜北面的封印,被梧桐神树镇守,那梧桐神树是木神的一小段神骨所化,若是木神在世,说不定可以打开沧澜海的结界,可木神早就夭折了。只要寻到能够伪装、或替代木神的力量的灵物,就可以解开封印!”
听到木神,扶澜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凌安手指在椅子扶手叩了叩,道:“本君信你的话语。但此事本君不能替你办。”
常承并不意外,他向凌安行礼:“神君能带夫人来探访我,就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不敢奢求。”
回到大火宫,扶澜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凌安从袖中召出把琵琶,冰玉打造,是莹透淡蓝的,用银丝为弦,递给扶澜。
“此灵器以水和乐为灵,倘若使用得当,这天下,水之所在,你的力量之所在。四海之水,皆为你用。”
扶澜生来就会弹琵琶,这事儿蹊跷,毕竟她从来没有学过,但也不是坏事,譬如今日就有了用途。
凌安将她的手指覆在弦上,带着她的手一拨,凭空出现一支由水凝结而成的冰制的短小的箭矢,再一拨弄,那箭矢便往前射了三分,落下片片冰霜。
“不费力,且你会弹琵琶,只要多加练习,便能自如操控。”
以乐为灵,以水为箭。
这冰玉琵琶打制得精细,琵琶首上面雕着栩栩如生的海棠花,琵琶肚缀了几颗珍珠。
兴许是凌安亲手打的罢。
扶澜鼻子酸涩,“你不必对我这么好的。”因为我现在并不喜欢你,看见你时,也并无心动了。
“我希望你好,所以我对你好。”凌安笑,他骤得靠近,牙尖噬咬她的耳垂,离开的时候,扶澜尚未反应过来,只觉耳垂刺痛了下后,一片湿热。
他走了。
她的心里却有一股淡淡的悲哀,自己的心意自己最是清楚,她应当不会再喜欢凌安,凌安的所为,都是一厢情愿。
扶澜不多久便渐渐恢复了平静,耳边回响起常承的话。
木神的神骨!
她走到窗边,飞快地折了一只纸鹤,纸鹤朝着一位故人的方向飞去。
沧海冷(四)—(五)
初柳收到了扶澜的纸鹤。
她打开来看, 看见“木神”的字样,从前种种回忆齐齐涌上来,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唇无血色。
曾经在星野三垣碎了一身神骨, 池洲花了千年的时间, 也没能寻到她神骨的碎片, 只好罢了。
毕竟星野三垣是天地之中极其特殊的一方空间,有独特的运转, 她的神骨有可能掉落至星野三垣之外, 也有可能留在星野三垣之中。
非天道准许, 不可再入星野三垣。
哪知, 时隔千年,她竟然还能再次听到关于木神神骨的消息, 一时之间, 觉得命运弄人, 本应是莫大的喜悦,她却觉得滋味万千。
几乎没有人知道, 司命殿里做着洒扫、修改命簿职务的小仙,曾经是距离成为神女只有一步之遥的小木神。
她并非生来神脉, 她的母亲和父亲都只是平平无奇的小仙, 她也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应当是薄情之人,否则怎会将自己刚刚满岁的女儿扔在梧桐渊不管?
若不是老木神收养, 她恐怕早就夭折。
老木神将她视如己出, 二人相依生存, 老木神奄奄一息即将陨灭之时, 将一身的神骨传给了她,等到她足够强大, 能够觉醒神骨的时候,她便是木神。
这神骨本不属于她,但正是因为不属于她,她才如此看重,如此介怀,也再也无法和池洲在一起了。
初柳收拾了一番,飞到沧澜海的北面,北面海面上漂浮着一个小小的荒岛,荒岛上生着一片树林,初柳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木神神骨化出的梧桐树。
于旁人,需要一棵一棵寻找,一棵一棵用灵力查探,池洲用了一千年没有发现,常承用了四千年方找到。
葱白的手指颤抖着抚上梧桐树粗糙干燥的树皮,似乎在隔着时空触摸老木神布满了凸起的蜿蜒的青筋的糙砺的手。
……
大火宫。
扶澜坐在在庭院里的秋千上弹琵琶,一声一声,水珠随着音调从池塘中漂浮而起,空中如颗颗珠玉悬浮,扶澜再要弹,却觉得那弦的音调变了,水珠顷刻散乱落回池中。
她的灵力还不足以用乐为灵。
正沮丧时,凌安闪现在她身边,一把捉住她的手,瞧见她指尖完好,方放下来。
“不急于一时。”凌安道。
他坐在扶澜身边,离得很近,扶澜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他一臂环过扶澜的肩背,握住她叩在弦上的手。
“你干嘛!”扶澜凶道,“我不想离你这么近。”
“不抱着你,怎么教你用灵力?”他淡若无事,神情自然,瞥见她蹙起的秀眉,心中忽生怜惜,他本就鼻梁高挺,微微低头,鼻尖在她脸颊上蹭了蹭。
扶澜缩了缩脖子,“你别蹭我!”
“那我亲你。”
“你不要动我!凌安你现在对我来说,就是普通陌生男子,哦对了,你对我有恩,不过我会想办法偿还的,我会在星伽城里……”
话未说完,凌安突然俯身,薄唇堵住她接下来要将他们的关系算的两清的冷情话语,齿尖碾着她令人贪恋又令人痛心的唇,他只轻轻一咬,咸味就弥散开来,而后方觉淡淡的甜,血腥弥漫在口腔,舌尖如灵动的鱼将她的血都食去,方要探入齿关。
扶澜忍不住想哭,一拨弦,本来只能召唤水珠的灵力,此刻却能将水珠化成一根刺,笔直地刺入凌安的肩头。
血在白衣上渐渐晕染开一块圆形的红。
他眼睫猛地一颤。
她总是在他最动情之时,剜他的心。
从前他如何待她,她今日尽数还了回来。
他哑声笑:“你为了杀我,如此努力啊。”
“我不杀你。但你不要逼迫我爱你。我已经爱过你,现在,我并不爱了。”扶澜哽声道。
可惜凌安不懂放过,他那股疯劲又漫上来,他笑:“你不爱我也没关系,我活着一日,你便只能是我的。”
手指捏起她的下巴,用力按在她唇角破皮的地方,她疼得嘶声,他指腹一抹,伤口又愈合。
“我怎么可能让你离开我?你这双腿,是用我神界的水化出来的;你这武器,也是我七夜不合眼亲手打的;你的伤,是我咬的,又是我治好的;甚至我的本命剑,我的半条性命,也绕在你的指上。”
凌安一边说着,手指一面抚上她耳前的发,怜爱极似的轻轻拨弄到耳后别起,殊不知,他这样表面温柔、背后却蕴藏着无限浪涛的时刻,比他凶狠、强势的时候,更令人心慌。
不知他下一刻要做什么,怕他下一刻要做什么。
扶澜知道,他这模样是种病态。
他轻笑:“你怎么能不爱我?”
你怎么敢不爱我?
笑得她心里发怵。
她抿紧了唇,开始瑟缩颤抖起来,他屈起冰凉的指节,擦去她再过不久就要变成珍珠的泪。
她哭的时候,他的心也酸涩,只是他的酸涩,向来不会外露。
薄唇微抿,如刀刻般笔直,这幅薄情的样貌,让人瞧不出他的苦,唯有一双凤眸,倒映着她的花容,似寒潭被烈风吹卷,涌起片片惊涛骇浪。
他道:“扶澜,我爱你。”无法自控。
千千万万遍,他都要对她说。
扶澜怕得紧,他这爱,她承受不得,承受得太累了。
扶澜想逃,她匆匆道了声“抱歉”,从凌安臂弯之中钻出,抱着琵琶离开了秋千,她步子迈得飞快,脚边白色的裙摆飞舞,如岸边拍打海浪的浪花儿,正当她抬脚迈过偏殿的门槛时,忽听一声爆鸣。
扶澜猛地回头,只见天际窜起一道绿色的光柱,通入云霄,凌安抬眸望着那光柱,眉心微皱。
几息之后,光柱黯淡了下去。
而庭院里枯萎的花儿,竟然枯木逢春,支起了花茎,黄褐色的的枝叶重新变绿、舒展。
这……是木神的力量!
初柳她还是去了。
扶澜一颗心跳得飞快,差点没拿住琵琶,手腕一抖,凌安闪现过来,扶住她的手腕。
他低眸瞧,敏锐如他,她的小动作都瞒不过他,“你知道些什么?”
扶澜缓缓呼出一口气,“是初柳,我想去看看她。”
凌安有诸多疑问,但他没问,指尖一点,银龙呼啸而出,二人踏上银龙,扶澜收起琵琶。
沧澜海北面的封印被破了!木神的力量重新显现于世!
凌安和扶澜到来的时候,常承和池洲已经先一步赶来了。
初柳站在荒岛的岸边,右手手指有一点绿色的光。
这一小段神骨,没入了初柳的小指,因此,那木神的力量也只是显现了一瞬,若要成为真正的木神,需要凑齐所有的神骨。
池洲落下来,他神色痛苦,“是我无能,没能找到这块神骨。”
初柳并不想和池洲再有什么纠葛,只是摇头,“它太隐秘。我破了沧澜海北的封印,海灵族,或许将重现于世了。”
常承道:“不,此处连接的是海中缥缈墟,只有海灵族进入缥缈墟,才有可能从此处出海。”他等不及,一把斧头出现在手中,往下劈去,远处风平浪静的海面如被切割,海水朝着两边如门扉打开般翻起。
扶澜从银龙上落下来,手贴在初柳的手,发觉她身体无恙,才松了口气。
初柳道:“扶澜,多谢你告诉我。”
凌安凤眸望向那翻起的海面。
常承的额上出了层汗,海水翻得越来越高,终于瞧见了一片白雾。
是缥缈墟。
常承看了眼凌安,凌安微抬下巴,算是认可了,常承朝他作揖后便飞入其中。
海水即将合起。
扶澜望着那翻涌的浪,忽然想,她的亲生母亲,就生在此处,母亲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凌安回头看她,朝微微出神的她伸出手,不多说什么,只道:“走,去缥缈墟。”
他总是能看穿她的所思所想。
扶澜没搭他的手,自己站上了银龙,凌安指尖一蜷,放下手重新没入袖中。
穿过了白雾,便来到一方开阔的空间,两边是石壁,脚底是从未见过的沙石,生长着奇形怪状的彩色珊瑚和不知名的海草,前面立着扇巨大的蓝色石门,石门上有古老的纹路。
石门之下,常承神情焦躁,他心急,却又不知如何打开,见到扶澜凌安,微微诧异。
凌安只伸出手,手指一点,那两扇门便如被牵引,缓缓移动开。
一线光从其中透了出来,而后逐渐变宽,光潮照过来的时候,扶澜被刺得闭上眼,再睁开时,便是琳琅琼楼,繁华街道。
凌安强行打开了尘封的海域。
常承道了声“多谢星主”便没入了其中,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二人走入其中,只觉巍巍楼阁,却空无人烟。
逐渐往里走,街道的角落又见一扇门,然而门前,立着一尊雕像。
那雕像是个样貌温和俊美的男子,微微仰着头,瞳孔海蓝,双眼望着高处,眼尾微微下垂,似噙着无穷的遗憾。
扶澜伸出手,触了触他的眼睫。
她伸手的时候,凌安蹙起眉,碰上了雕像的眼睫的时候,他一把握住她的手。
“你干什么?”
“不准碰他。”
“一尊雕像而已……”
话语未落,那雕像忽然发出咯咯的响声,紧接着如冰面破开,他吸了口气后,深深呼吸几下,僵硬地动了动脖子,低下头看见朝他伸出手的扶澜。
扶澜对上他清澈透蓝的眼。
她止住呼吸。
这是她的同族,和她母亲生在同一片海域。
他的眼眸,生得真好看啊。像是两块莹透的宝石,融入了海的色彩。
凌安的眉头皱得更深。
沧海冷(五)
雕像男子有几分失神,那是一种大梦初醒的混沌,四千年的沉睡,让他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也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喉结滚了滚,唇舌蠕动,望着扶澜,缓缓发出几个音节,“你是……何人?”
“我叫扶……”扶澜刚要解释,凌安打断她,“神界星神凌安的神侣。”
“……”
扶澜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对男子礼貌笑道:“你别听他乱说,我叫扶澜,算是你的同族,此事说来话长。今日沧澜海北的封印破了,缥缈墟打开,我想来海域看看,便出现在此处……”
“距离海灵族沉睡,已经过了四千年了。”扶澜加道。
那男子怔然,眼神游离,似在回忆,恢复过来后,逐渐清明,紧接着眼里带上几分沉痛之色。
凌安耐着性子要扶澜和这雕像鱼说了许久的话,一把握住扶澜的手,十指相扣,视线清清冷冷落在雕像鱼身上,带着几分神祇特有的审视、淡漠。
男子忽略了凌安的视线,对扶澜道:“我叫……洛停云,洛水之洛,霭霭停云之停云。”
他肢体方苏醒过来,有些僵硬,对着二人僵硬地行了海灵族独有的见面礼,而后退后几步,来到他矗立的那扇门前。
扶澜对有礼貌的男子向来是多几分好感的,若是再能多上些分寸感,便更好了。因此,多看了几眼洛停云。
换来的是凌安掐她的手,怪疼的,她皱眉,对他道:“你烦不烦?”
扶澜手一甩,挣脱了凌安。
凌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此时洛停云已经摸索着将门打开了条缝隙,门缓缓朝两边移动,后面竟是一方崭新的空间,雕梁画栋,飞阁流丹,只不过依旧人烟稀少。
洛停云走在前面,和他们保持距离,用一种他们恰巧可以听见的声音对他们道:“缥缈墟有多层,因为空间结构特殊,随时会发生变化,可能有七层、也有可能有三层、一层,你们来的这方空间,是最外层。”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凌安淡声问。
洛停云对他的质问不以为意,反而转过身来,报以一个温和的笑容,“星神有所不知,我乃先海神手下第一海使,当年先海神重伤之际,却意气用事,执意要封印沧澜海,我从此处找海神,本想劝阻或帮助,然而……终究是晚了。”
所以,他化成的雕像才会仰望着高处的海面。
提及旧事,洛停云再次变得怆然。
扶澜步上前,安慰道:“你已经尽力啦,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洛停云颔首致意后,接着往前走。
凌安将扶澜拉回到身边,眼眸清寂,问她:“你对谁都好,为何就不能对我好些?你才认识他多久,就要当他的解语花。”
他忽然笑得凉薄,“你要是喜欢他的眼睛,我将之挖出予你,如何?”
扶澜知他这时候血脉里那疯劲又上来了,不好惹,心平气和道:“他是我的同族,我四千年来,从未见过其他鲛人,如此罢了。”
心里却暗自腹诽:有病吧你?我跟谁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凌安冷笑一声。
在洛停云的带领下,两人很快穿过了缥缈墟,来到真正的沧澜海域。
海无涯际,在这里除了海灵族,只有身负灵力者才可自由呼吸行动。沧澜海域与俗世十四州的布局构造大体相似,只不过多了许多海灵族的特征,譬如高高的楼阁会有海草藤从楼顶垂落而下,方便鲛人们顺着藤蔓攀爬,街边偶尔可见贝壳椅,屋檐上往往缀着夜明珠作装饰。
洛停云适应片刻,便画出繁复的阵法,灵力浩瀚,可见海使的实力,阵法自海底漂浮而上,到海面之时骤得变亮,白光射落,沧澜海域发出隆隆轰鸣。
海灵族苏醒了。
沧澜海域苏醒了。
洛停云手中出现一块海螺,下半身逐渐幻化成鲛人的鱼尾,他的鱼尾健壮有力,他游到上方,用海灵族古语传话。
凌安望着洛停云,剑眉微微折起。
扶澜觉得新奇,要去四下游逛,凌安伸手要拉她的时候,扶澜回头剜他一眼,他伸出的手在空中一顿,扶澜离他而去。
这里是鲛人平时栖息的地方,很快就有鲛人迎了上来,几个女鲛人笑意盈盈地看着扶澜,觉得她生得粉雕玉琢,仙鲛混血,比她们多了几分别样的清丽,便热情地揽着扶澜往里走。
男鲛游到凌安面前,本打算以礼相待,但见他神色冰冷淡漠,甚至眉宇间有几分阴翳,便不敢上前,隔了几步引着他走。
两人被带到客栈相邻的两间厢房,扶澜收拾片刻就跟着女鲛们出行,凌安留在其中一直侯着。
他冰冷地望着窗外,窗外洛停云悬浮在半空,修长有力的鱼尾灵动地游动,来回往来于海灵族其他几位海使之间。
之后,洛停云似乎注意到了隔窗的锐利视线,他甚是有礼地微微一笑。
不多久,扶澜就被女鲛带着出现在了洛停云的身边,她嘴角凹进去两个浅浅的梨涡,身下是灿如莲花的鱼尾。
她摆动着鱼尾,在洛停云面前,真是欢喜得紧。
到了极致,凌安那如冰的视线反而缓缓变得温和,似笑非笑,独属于杀神之子在牢狱中淬炼而出的冷漠和大梵神悉心教导而出的温和,在此刻融为一体。
他不急,召了文书来批阅,一直等到海底明珠造的月亮升起,外面传来动静。
门骤地打开,扶澜被一股吸力吸引,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已坐到了凌安的腿上。
她惊惧地望着他。
他温声道:“我若是知还有洛停云这号人物,便不会让你来缥缈墟。我本意是要你进入缥缈墟历练,毕竟海灵族在此处历练最有效果,谁知那城府极深的鱼,这般轻易就让你深信不疑。”
扶澜觉得他说的荒谬,奇道:“你在说什么?洛停云他人可……”
望着他逐渐发寒的眼,扶澜止住了声。
“封印四千年,作为先海神最忠心的海使,死前的最后一眼是海神之陨,海域北面封印解开后,他第一反应不是悼念亡主,而是唤醒整个海域。你说,他在想什么?”
“可我瞧见了,他的眼里那分沉痛,他只是将情绪隐藏起来罢了。”
“若真要隐藏,又为何会要你瞧见?”凌安忽然冷笑,眼里渐渐布上血丝,“就因为他这样,你就怜惜他?”
我当日浑身是血地从万里之外的战场赶回大火宫,只为赶着见你,可你不在,我又分散了神魂寻你,倘若我晚半分,你便死了!
我什么都给你,你理所应当地接受这一切。
你可以对任何人笑,对任何人温柔,却不对我笑、对我温柔。
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的吐息渐渐不稳,那视线如虎狼落在她身上,她开始心虚、发怵。
“凌安……”她轻声呢喃。
她也可以再召出琵琶,用冰箭刺他,可她此时做不出来这种事,只好闭上眼,用唇轻轻触了触他的颊侧。
他的眼睫忽然一颤,气息有片刻的凝滞,再望向扶澜的时候,眼里有些错愕。
扶澜趁着这功夫,赶紧从他身上跳下来,一溜儿跑了。
海底的月照在凌安身上,竟然多出几分落寞冷寂之意,他看得分明,她待他的好,只是为了让他放过她。
忽然喘不过气。
曾经的她,也有过他这般的感受吗?
……
七日后。
凌安行事利落,将神界的事情安排好之后,找到了洛停云。
他不屑于和他多说,只是将自己的目的一一相告,神情始终淡然。
洛停云温笑着答应,指了几个鲛人带着他和扶澜来到缥缈墟。
凌安道:“阿澜,你是海灵一族,缥缈墟中一遭,若能成功走出来,你的灵力会大幅提升,你不要怕,我与你一同进入。”
缥缈墟的大门缓缓打开。
“你入沧澜海,不当只是为了游玩,你要淬炼、你要打磨,你要做一颗明珠。”
隐藏着未知的白雾在眼前,扶澜没有想过这真正的历练会到来得如此快速,前几日还在海域中游玩,而凌安,在她游玩之时,考虑的竟是这些。
扶澜喉间如梗了块棉花,觉得自己似乎待他太冷淡了。
心里生出几分愧。
只是那从前的心动和欢喜,到了如今,已经消失尽了。
白雾飘过来,扶澜和凌安同时闭上眼。
他们失去意识没多久后。
……
魔荒。
黎朔皱眉沉吟:“这么说来,凌安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计划……”
司辰颔首道:“发现也无妨,再过不久,我们便能召唤魔神之血了。对了,木神的神骨现世,沧澜海封印破开,凌安近日在沧澜海缥缈墟中历练,为了一个女人。”
黎朔听到“女人”这两个字,妖冶的眉梢一挑,神情玩味,“有意思。本殿知道如何行事了。”
……
沧澜海,海使之宫。
“报——”
洛停云挥手,外面的鲛人游进来,神情焦急,“禀告海使,探查到缥缈墟有魔族灵力,恐怕是有魔族之人潜入了其中!”
洛停云眉头锁起,“缥缈墟中的人会丧失记忆,若要探查魔族踪迹,寻常鲛人恐怕难以胜任,我且去一段时间。传我的话,让海二、海三使守好沧澜海。我沧澜海绝对不能再被魔族之人侮辱!”
……
神界,司命殿。
初柳提笔修补命簿的时候,想起来,是时候将扶澜名字上的朱砂抹掉了,翻到那处,却见“扶澜”两字正忽明忽暗地闪烁。
这是进入了天地间特殊空间的象征。也就是,扶澜进入了沧澜海缥缈墟历练。
她看着自己的右手手指。
若是没有扶澜,她根本找不回老木神那破碎的神骨……
初柳朝着司命殿外走去,殿外依旧矗立着池洲的颀长身影,见她来了,落寞憔悴的神色陡然容光焕发起来,惊喜开口:“初柳……你……”
“我去陪着扶澜历练。”瞧也不瞧他一眼,说完就走。
“你等等,我同你一道。”
……
七日后,缥缈墟回梦境。
戈吐勒春回大地,碧空如洗,草原一扫冬日的灰败,红鬃毛的骏马自由地奔驰,浅草才能没马蹄,放羊人的歌声从无穷的远方随风飘过来。
高高的土坡上,坐着一个红衣小姑娘。
她是天地间苍蓝之下、草绿之上的,第一抹亮色。
杏眼倒映着远方逐渐靠近的跑马。
马儿越来越近。
红衣姑娘站起身来,不忘拍拍衣上沾染的草屑。眼底眉梢都染上几分笑意。
“吁——”马上的蓝袍男子勒马而下,微笑着朝她张开双臂。
“公主殿下,我回来了。”
扶澜扑进他的怀里,言笑晏晏,“停云哥哥,我等了你好久……”
沧海冷(六)
洛停云的怀抱温暖而坚硬。
他揉了揉扶澜的脑袋, 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拆开,内里是几叠桂花糖,白里夹着甜腻的黄桂花, 递到扶澜面前, 柔声道:“我从夏地回来, 这桂花糖在戈吐勒少见,你爱吃甜食, 想必会喜欢。”
扶澜拈起来轻轻咬下一小口, 嘴角的梨涡凹陷进去, “好甜。停云哥哥真好。”
她额间围着条珍珠穿成的链, 额心坠着块圆形的红宝石,光辉照人, 人比花娇。
这是苍狼王最宠爱的小公主。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 这明珠似的小公主, 竟然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商人青眼有加。
“扶澜喜欢就好。”洛停云笑,他笑起来的时候, 似柳絮轻轻拂动春水,惹动一池涟漪, 他温和极了, 在扶澜的印象里,鲜少见到洛停云发脾气的模样, 他看着她的时候, 眼底永远噙着笑意。
洛停云温声道:“只要是扶澜喜欢的, 哥哥都去为你寻来。”
扶澜嗔道:“停云哥哥话说的太满, 我想要天上的星辰,你也为我摘下来吗?”
洛停云轻笑一声, “我若能登天,定要为你寻来。你喜欢星星,殊不知在我眼里,你比星星璀璨。”
他甜言蜜语,温柔似水。扶澜心跳如乱鹿,颊边飞起抹淡淡的红意,小声嘀咕:“你胡说些什么呢。”
一只灰鸟从远方飞来,落在扶澜的肩膀上,血红的眼睛带着敌意直勾勾盯着洛停云。
扶澜笑意渐渐敛了起来。
“停云哥哥,我等得久,爹爹若是发现了,恐怕要为难你,我先回去啦。”
苍狼王可不喜欢洛停云。
洛停云依旧笑着点头,目送着红衣公主消失在远方。
扶澜掀帘进入苍狼王的营帐中,“爹爹,为何用灰鸟?何事如此重要?”
一边说着,注意到身着异服的男子,他手中捏着块木片,大抵是某种信物。
苍狼王神情比平日凝重,见到扶澜后稍稍缓和。
异服男子朝她拱手,行了个她瞧不懂的礼节。
苍狼王缓缓开口:“扶澜,你已过去晦之日,该能论嫁娶之事了。”
扶澜的心蓦地一沉,她下意识出口,“不要!我不想嫁人!”
异服男子眉梢一动。
苍狼王沉下脸色呵斥,“胡闹!你是我戈吐勒的公主,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使者在此,有失礼节!”
扶澜咬唇噤声,低下眉眼。
异服男子笑道:“轩琅给了戈吐勒充足的时间考虑,苍狼王尽可多思虑几日。东宫极其看重这桩亲事,也望戈吐勒权衡考虑。”说罢便退了出去。
苍狼王见扶澜委屈,又于心不忍,朝她招手,“澜儿,过来。”
扶澜到他跟前坐下,眼里蓄起涟涟泪光,“爹爹,澜儿想多陪在爹爹身边几年,不想去那轩琅国。”
苍狼王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疼惜她道:“傻澜儿,你当本王舍得你么?当今轩琅国太子点名道姓地要和戈吐勒二公主议亲,轩琅地域辽阔,部族每年入夏地朝拜,我戈吐勒亦年年进贡珍稀兽皮百匹,这亲事岂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
扶澜哽声:“可我不想嫁一个我素未谋面的男子,管他是什么轩琅太子……我要嫁,就一定要嫁自己喜欢的男儿……”
苍狼王不动声色,“澜儿可是有心仪的男子?”
扶澜心跳加快,她抖着声道:“没有。我只是说说而已。”
即便他不曾明说,扶澜也看得出来,苍狼王并不喜欢洛停云。
苍狼王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澜儿,凡事无绝对,未必如你想得那般糟糕。那轩琅太子美名在外,年方十八便亲自征讨了轩琅之东的霍滋,又得轩琅百姓爱戴,理政贤明。你若嫁她,便是不讨他欢心,他为了两族之交也不会亏待你,更何况,他点名要你,金口玉言,定不会冷落你,否则岂不是让人瞧了笑话。”
扶澜忍泪不说话。
有关轩琅太子的一切,她根本不想知道,也不想听,满心想得都是洛停云,她好喜欢停云哥哥,才不要嫁那个什么轩琅太子呢。
苍狼王知她年岁小,难免少年心性,也不紧逼,“轩琅使者带了几卷轩琅太子的画像,已经送到你帐中,你尚可多考虑些时日。”
扶澜回到帐中,闷闷不乐,粗略扫了眼墙壁上挂起来的画像,眼神挪走,又重新飘回来。
她一把将画像卷起来,扔在角落,“停云哥哥长得也很好看的。”
更何况,这可是轩琅国送来的画像,必定要将他们的太子美化一番,那轩琅太子真实的容貌,是丑是美,谁知道呢。
夜里,扶澜倒头就睡。
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只觉得浑身都疼,似是有千钧重锤从她身上的每一寸血肉碾过,肺腑灼烧刺痛,呼吸都是疼的,喉咙如钝刀子割过。
她揉着眼睛,使劲想要将视界里的黑暗揉碎,一只手却带过她的手腕,将条冰凉的丝绸缠绕上她的眼。
她蠕动嘴唇,干咳几声,却发不出声音,那只手又捂住她的嘴,过了一会后,下巴被掐起来,温热的甜腥液体滴答淌入口中。
她知道那是血,可是在求生的本能下,她极尽努力地吮吸,艰难地抬起手,在额头画了个圈,表示日后一定报答。
身体实在是太痛。扶澜的脑袋昏昏沉沉,只觉得身体压在坚硬紧实的躯体上,一颠一颠地被他背着往前走。
颠簸之中,竟然觉出几分安稳,许是那人肩背宽阔有力罢。
她好后悔,若是知晓私自到戈吐勒边陲的明诀峡游玩会生出这般艰险,她一定不会来的……幸亏鹰神保佑,让她被善心的恩人所救……
她的恩人会是何等容貌呢?
扶澜心想。
不知跋涉了多久,她眼前的丝绸忽然脱落了。
她睁开眼,视线中的黑暗一点点褪去,从模糊逐渐变清晰。
高悬的圆月,月色下如银的溪水,溪对岸的高耸峡谷,远方笼在夜色里昏暗的草原……
而背着她的男子,靴底破烂,衣衫沾满污泥与暗沉血迹,她望见他的侧脸,沾了不少灰,却难掩眉眼柔和似春水。
是她的停云哥哥。
丝绸飘然落下,是红色的,上面绣了特殊繁复的纹路。
她激动唤:“停云哥哥!”
“我的扶澜。”洛停云回头朝她微笑。
然而就在此时,洛停云的脸颊爬上碎镜般的纹路,血从纹路中溢了出来!
他的脸片刻间变得血肉模糊,分不清到底是谁。
溪对岸的峡谷顷刻崩摧,大地震颤。
扶澜腿猛地一抖,醒了过来。
她望着高高的营帐顶端坠落下来装饰的羊皮铃铛,抹去额上冷汗,松了口气。
虚惊一场。
还好只是场梦。
扶澜为自己倒了杯水,大口饮下后,翻出珍藏四年的红丝绸。丝绸用的是上好的布料,即便过了四年,看起来也并不陈旧,依旧油亮柔顺,上面的金线纹路复杂且特殊。
这是当年停云哥哥救她时覆眼的丝绸,也就是凭借着这丝绸,她认出了她的救命恩人。
扶澜十四岁的时候,恰是少女玩心大盛之时,听说戈吐勒边陲的明诀峡是天下第一高的峡谷,在峡谷之巅可以仰望天上最明亮的星辰,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遇见天外掌管星辰的神祇。
扶澜带了两个婢女偷偷溜出去。
那明诀峡却是极其险要不易攀登的,扶澜攀爬的时候,脚下石子松动,一不留神,沿着石壁滑落下去。
所幸的是,石壁底下有一处深潭,不至于让她彻底摔死。但由于从高处落下的冲击,她的背部受到了极其强烈的伤害,肩胛骨碎裂,骨骼折断。
那一瞬,扶澜没有感受到疼——因为每一处都实在太疼,疼得失去了知觉。
她在幽黑的潭水中往下沉,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草原上的小公主不会水,在这有毒的潭水之中,只有死路一条。
也许,她真的该死去了罢。
爹爹,对不起。
然而在一片混沌之中,剧烈的疼痛如一根刺,刺得她醒了过来,空气灌入胸腔,如烧了的刀子割在肺腑,她剧烈咳嗽,除了痛觉、触觉、味觉,她完全丧失了其他知觉。
她没死。
不知是谁捏住了她的掌心,在她的掌心画着,可惜那人写的东西,她不懂。
她摇头。
又询问似的反握住他的手。
——是你救了我么?
他又画了几笔,扶澜依旧弄不懂他画了些什么,但肯费心和她解释,想必不是坏人。
她轻轻松了手,他反而捏住她的指尖,极其爱怜似的搓弄着。
在失去听觉、视觉的日子里,扶澜从未觉得,时日是如此漫长,如此痛苦。她听不见,索性也不说话了,就是个聋哑瞎子。
她无数次地想,要是救她的人嫌她麻烦,丢下她走了怎么办?她真要死在这峡谷谷底了。
还有,潭水有毒,那人是怎么将她捞上来的?
还好他心善,她不能动弹,他先是找枯树枝做了木床拖着她移动,因为速度快,渐渐地,也许是觉得木床凸凹不平,对这受了伤的娇惯的小公主来说实在太粗糙,又亲自将她背在背上行走。
原来,他的肩背是如此有力啊。
她想到了爹爹,在她儿时,爹爹也曾如此背过她。
她不自觉地将脸颊凑过去,轻轻蹭着他光滑的脸颊,他的身躯一颤。像是娇小的雀儿小心翼翼地伸出翅膀用柔软的羽毛一下下挠着体型庞大的兽,兽忽然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小的鸟儿。
肌肤相贴。
草原的女儿比夏地的女子热情奔放,她喜欢他,所以亲昵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蹭了蹭他后,她就缩回了脑袋,趴在他的背上,其实伸脖子这个动作,也能牵扯到她的伤,好疼的。
峡谷层峦叠嶂,多有容易迷路的地方,也不知多久才能出去。
扶澜吃的东西大多是谷中的野菜,也有他从不知何处打来的野味,烤好了之后便拿到她嘴边,有腥味,有膻味,扶澜不挑,为了活下去,有食物就已经是很不易了,有时候,他也会采些香料洒在肉上,祛除些腥膻。
至于如厕的问题,他会将她抱起来,到合适的石块上,扯松她的衣带,她并非完全不能动弹,因此他会离去,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将她抱回去。
还有沐浴的问题,她后背动不得,让她解了衣裳靠在溪边的大石块上,石块和后背之间加块坚硬的木板,然后用竹筒引水,从顶上徐徐浇落在她身上。
扶澜前几次羞得快要哭出来,不过那人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该怎么待她依旧怎么待她,仿佛她就是块死肉。
扶澜渐渐地也想明白了,只要能活下去,做什么都可以。况且,他待她已经很是细致,做了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中所能做到的最好的。
有一日,他在她掌心画的力道比往常重了不少。
虽无言语交谈,数日相处却有自然的默契。
她喜笑颜开,我们快要出去了?
他点点她的掌心,表示,是的。
扶澜觉出他的步子轻快不少,她的心也跟着砰砰跳动。
她看不见他,听不见他,只能感受他。
她好喜欢他啊。
等她好起来,她一定要想办法嫁给他。
沧海冷(七)
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这次并没有带她走出明诀峡, 反而因为险要的地势,误入了盘曲的山洞,在山洞中艰难地彳亍,到了后来, 他也累了, 将她放下来歇息。
如此往复了三次。
他没说过放弃, 扶澜也坚定地以为柳暗花明,总有出路。
然而时间不断流逝, 先前准备的一点风干的野味和炖干后捏起来的野菜饼也消耗殆尽, 扶澜昏昏沉沉睡过去, 在这闭塞的山洞之中, 有种和她体内毒素相冲的瘴气,只觉头上时而顶了个火炉, 时而压了块冰, 整个人似蒙在一层棉絮之中。
她的五脏六腑都开始疼, 无名的火从体内升起,将她里里外外烧了个透。
她好渴。
她喉咙蠕动, 猛咳几下。
之后一股咸腥铁锈味的液体从唇畔滚入口腔,是血。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他擦去她的泪, 用块绸缎蒙上她的眼。而后虚虚环着她, 他不敢用力。
扶澜再次陷入沉睡。
等到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耳边灌过柔和清凉的风, 她心里一跳, 连忙去蹭他的脸颊。
——我们走出来了吗?
他用鼻尖刮蹭她的脸——是的。
很快, 很快她就要回到草原, 爹爹一定会治好她,然后她就可以见到他了!
扶澜安心地再次睡去, 等到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听觉恢复了一小半,能模糊地听见姐姐初柳在唤她。
“扶澜、扶澜……”
扶澜睁开眼,恰巧对上初柳忧心关切的目光,她一阵恍惚,眯起了眼——她的眼睛已经能够看见了。
扶澜捏着初柳的手,艰难地蠕动唇齿,初柳从旁边婢女手中接过一碗水,“你先别急。”
待喝过水后,扶澜艰涩开口:“……他呢?”
初柳起先疑惑,很快又明白过来,“救你的人,不在。父王的卫兵在你离开之后,几乎搜索遍了整个戈吐勒,十日之前,方在明诀峡之外的溪边找到你,当时你身边什么人也没有。”
他就这样走了?
扶澜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她的眼神游弋,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初柳将那条红绸递给她,“找到你的时候,你将它攥得很紧,只好留了下来。”
扶澜才觉出,原来这锦缎是红色的,上面那粗糙的触感,是金色绣线绣出来的。
初柳宽慰道:“你伤得如此重,大家都知道是有人救了你才活下来,父王已经发了悬赏令,救你之人,受戈吐勒鹰神的钦点,受黄金百两的赏赐。总是能找到的。你不必忧心这些,且好好养伤。”
扶澜才渐渐松了口气。
可有些缘分,注定错过。等到扶澜的伤完全好起来,已经是四月之后了,那个背着她走出明诀峡的人,依旧没有出现。
扶澜期待,期盼,期望,等到戈吐勒的草枯了又荣,一岁过了,她的心如荒原上的石块,在无数凛冽的寒风中渐渐僵硬、灰败。
直到扶澜一日追着受惊的绵羊,胡乱跑到洛停云的营地。
这里堆放了不少木箱子,有些箱子打开,内里装着兽皮、瓦罐、羊毛等草原特有的物件。
营帐里传来人语。
“洛兄,你这一趟去了夏地一年有余,应当收获颇丰罢?”
人群忽然起哄,爆发出阵阵笑意。
他收获如何,那些箱子里的东西便是最好的证明。
洛停云沉默。
一个粗犷嗓音的汉子道:“前段时间放债的主将洛兄手上的银两收了不少去……我记得洛兄还有个病重的老母要养,戈吐勒不比轩琅,这里求医不易,且花的诊金更多,洛兄打算今后如何?”
“等到天气转暖,再去轩琅。”他的嗓音柔和,不见丝毫恼怒。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洛停云你这是何必?在轩琅,戈吐勒人的地位本就低下,一次不成,第二次就成了?你没少受他们白眼吧?何苦再自取其辱?”
他只是道:“我自有分寸。”
被逼到此种境地,哪怕是遭人白眼,受人轻贱又如何?老母重病,债务逼得急,活着便已是不易。
“那我再问你,你拿什么还债?”
原来这粗犷的汉子是债主雇来的打手,往洛停云这讨债来了,一番试探,洛停云交不出东西,便开始抢夺他的货物,营帐之中乱成一团。
冤有头债有主,此事也不需要扶澜管,她躲在闲置的帐篷后面,见几个汉子抬着箱子往外走,便也打算离开,刚抬起腿,忽然怔住了。
而后如被摄取神智般猛地冲到魁梧彪悍的汉子前面,张开双臂拦住他们,喝道:“你们将东西放下!”又从腰间摸出块令牌,“戈吐勒二公主在此。”
扶澜将箱子中露了条边的红丝绸抽出来,手指逐渐颤抖,她冲入营帐。
洛停云捂着腹部痛苦地蜷缩在角落,面上青紫,嘴角还带着血迹,见到红衣小姑娘的时候,他眼底拂过一丝惊愕。
她捏着红丝绸,问他:“你去岁四月十八,可曾到过明诀峡?”
洛停云当时带着商队经过此处,于是点点头。
她眼神颤抖,继续问:“你有没有救过人?”
洛停云的眼掠过一瞬间的茫然,瞥见她腰间别着的令牌,视线一顿后,渐渐凝在她身上,继续点头。
“你有没有割过手腕?”只发此问,不亲身经历此事之人,并不知晓各种原由。
洛停云心里一跳,继续点头。
哪知这小公主恼怒了,一脚踹在他胸口,自己却哭了出来,“你为何不来见我?为何沦落到此种境地,却连我也不认,父王的悬赏令,没有传到你这处吗?”
洛停云闷哼一声,垂下眼,“因为鄙人太低贱,配不上公主。不敢来见。”
“怎么在明诀峡的时候,你不觉得自己低贱?”她气得笑出声,“本公主的身子你都看了遍,给我换药之时,碰也几乎碰了遍,你现在说你低贱,是将我不放在眼里?”
“庶人不敢。”洛停云就要跪下,那一身的伤痕,怎能再给她跪,扶澜一把将他扶起来,“走,跟我去见父王。”
洛停云受了重赏,一朝改头换面,还清所有债务,有时碰到当日的打手,打手都绕着他走。
从未如此舒心。
而那红衣姑娘,会坐在高高的土坡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跑马,他累了的时候,汗流浃背,她会递过来一块帕子,眼眸亮如天上星子,比琉璃更纯澈。
是他从未见过的纯粹。
他的心忽然被不可言说的东西填满,看见她欢喜,他也跟着欢喜,看见她沮丧,他只觉有把刀剜在身上。
然而她是如此耀眼而矜贵,他不敢上前,只敢小心地对她好。
为她带来夏地的桂花糖,路上风尘仆仆,这易碎的糖却完好无损;为她研究夏地伏羲琴的弹法,坐在梧桐树下演奏《凤求凰》;还有冬日的时候,用冻的通红生疮的手,给她凿一块冰雕。
扶澜真心欢喜洛停云,因为他温和如水,容颜俊美,像在明诀峡中一样,包容她、容忍她、呵护她。
为此,朝苍狼王提过几句洛停云。
然即便有救命之恩在身,洛停云也难得苍狼王的垂青,苍狼王风霜刀剑,戈吐勒是他夺杀出来的,自然识人无数,他不喜洛停云,因为他太深沉内敛。
扶澜只好偷偷和洛停云相见,甚至觉得有些对不住洛停云,然而洛停云并不觉得委屈,对她一如既往地好。
一晃,时日过去,她却到了议亲的年纪,和亲的对象,是她素未谋面的轩琅太子。
扶澜叹出一口气,将红绸小心收好。
……
轩琅,东宫。
“不是,你要我怎么说你好?事关国运,你说要那个戈吐勒的小公主当太子妃就当,就因为在悬崖底下走了一遭?”池洲摇着扇子无奈道。
凌安道:“孤见她的第一眼,便觉心动,此生非她不可。”
“况且轩琅若要和亲,戈吐勒最合适不过,西邻赫呼禄,北接努巴,边塞之外,唯戈吐勒最为强盛,虽不及轩琅,但人心稳固。”
池洲“嗤”的一声笑出来,“太子殿下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哪来的一见钟情?”
凌安不理会他,目光望着远处戈吐勒的方向。
“你不怕她认不得你?”
凌安道:“不可能。孤在她的掌心一遍一遍、千万遍地,写下孤的名字,她一定会记得孤的。”
一面说着,嘴角荡开抹淡淡的笑意。
手边的政务已经处理完毕,可暂且歇息一段时日。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小公主眼覆红绸的画面,娇美如花,人如玉琢,凤眸渐渐荡开丝涟漪。
“皇兄说过,想要一睹戈吐勒的风光,不如与我同行?”凌安道。
池洲打趣道:“哟,这么着急,人家苍狼王还没回话呢,这就去当女婿郎了,行啊,哥哥我闲着也是闲着,与你一同去。来人,本殿与太子殿下往北巡……”
凌安打断他:“我不想用轩琅太子之名去见她,我以凌安之名见她。”
爱你的,不是身份高贵的轩琅太子,而仅仅只是凌安而已。
烈日之下,两匹千里马奔驰,后面跟着一路卫兵。凌安仗着一身武功,毫不畏惧地飞驰在前,衣摆飞扬,银色的绣线亮亮地反射着阳光,马蹄扬起一路滚滚尘埃,在空气中浮动。
他一边跑马,俊美无铸的面上是轻快愉悦的神情。万里冰雪消融不外乎如是。
要给,就给她最炽热的爱意,跨越千里之隔,从风中呼啸而来,比天上日更明晃晃。
沧海冷(八)
然而凌安这一路却并不怎么顺利。
到达夏地边境的时候, 忽遇山坳里埋伏的弓箭手,毒箭齐发,直奔凌安,卫兵折损半数, 凌安身负高强武功, 堪堪躲过擦过脖颈的毒箭, 和池洲一同杀死弓箭手后,在山谷中安顿了几天方继续出发。
大抵是行事太过招摇, 引来了探子的注意, 告知了国师黎朔。
池洲道:“黎朔该治一治了, 只不过根基太深, 要撼一撼这棵大树,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凌安道:“他一心要孤死。黎朔号称着有通天之能, 在朝中翻云弄雨, 待孤回去, 定要扳他一局。”
整顿好了之后,千里马却不能用了, 这山坳中的草丛竟然也被动了手脚,马儿跑过之时, 马蹄里沾上种毒药, 等到几日之后方毒发。
凌安和池洲骑着卫兵的马,颠簸得紧, 大腿内侧被磨出了血泡, 行走的时候酸麻地疼。
池洲叹道:“哥哥我跟着你, 真遭罪啊。”
除却环境的恶劣之外, 黎朔派来暗杀的士兵埋伏了一路,一路追杀。
是以, 二人昼夜不息,每次安顿不过几个时辰又继续赶路,马儿已累得跑不了几里路,凌安索性下来步行,这样一来,速度放慢,拉近了和追杀之人的距离,凌安干脆不避,正面迎上,在乱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兵残了,自己背心中了一刀。
黑衣顷刻被血浸透。
他执剑撑在地上,单膝跪地,嘴角缓缓淌落一行血。
常承连忙点他的穴位,护住心脉,“殿下,此处离戈吐勒尚且有一段距离,前头有散布的牧人,不若修养一段时间再行进,储君事关国运,不可恣意行事。”
凌安用手背抹了嘴角血迹,就着剑的力道站起身,“一点小伤罢了,若是畏惧这点伤,孤当年如何一人深入霍滋敌营?”
常承叹了口气,不敢违逆,只道“是”。
池洲啧啧称奇,“皇弟啊皇弟,我提醒你一句,为情所困,做不了君主。”
君主之道,在于无情,执掌生杀者,焉能有情?若是有情,也定要藏于心、压于胸、不敢示于人,否则便有了软弱之处,这至尊的位置,需得用一身的坚硬铠甲坐稳。
人心诡谲,谋权杀伐,总得有舍弃,是舍弃情,还是舍弃地位?
凌安朝他摆摆手,表示不必多说,他都明白。
带着背后骇人的刀伤,凌安一路上都面色惨白,急赶慢赶,终于在七日之后抵达了戈吐勒的边境。
由于两方议亲的缘故,近来戈吐勒之人对轩琅之人十分友好,凌安和池洲进入戈吐勒,出示符节之后,基本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是春夏之交的时候。
草原升起圆月。
凌安望着空中那月,这明月比轩琅的要亮得多,原来他的扶澜小公主,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他从包袱里搜出最上乘的锦衣,想了想,觉得布料太昂贵精细,恐让她觉得他是刻意带着太子的身份来的,便又换了件质地一般的衣裳,只不过对轩琅皇室的质地一般,也已然足够高等了。
然后戴上了张银狐狸面具。
她见他的第一面,还是留给新婚之夜,他挑起她的红盖头罢。
凌安一边想着,那寡情凉薄的眉眼晕染开一丝暖暖的笑意,驾着马儿在月下疾驰,背后伤口略有崩裂,他也感觉不到。
提前告知了苍狼王,苍狼王见到他的时候,很是意外,对这深情又有为的年轻人多了不少好感,见他毫无轩琅太子的架子,只当寻常岳丈和女婿相处,苍狼王也是愿意为他暂且隐瞒的。
……
扶澜为自己的亲事犯愁。
她可一点也不想嫁给轩琅太子。
今夜,心中烦闷,喝了些酒,坐在梧桐树下迷迷瞪瞪地发呆,恍惚之间,瞧见树杈上有个黑影,她吓了一跳,眨眨眼,那影子又不见了。
只当她看错了。
下一瞬,眼前一黑,冰凉柔滑的布料覆盖了她的眼,那触感,竟然和当年的红丝绸一致。
是停云哥哥。
扶澜欣喜地要转身,他却从后面拥住她,唤她:“我的小公主。”
扶澜喝了酒,恍惚之间觉得今夜停云哥哥的声音似乎比寻常时候更好听了……
还有,他说,她是他的。
扶澜的心跳得厉害,他的力道很紧,双臂紧紧将她箍起来,恨不得揉碎在自己的胸腔之中,他的脸颊贴着她的脸,光滑柔软。
她挪转身子,踮起脚,唇朝他的方向笨拙地盖去,却触及到了一片冰凉坚硬,他轻笑一声,动了动,两人的唇方贴在一起。
起初是轻轻的触碰摩挲,像是相互珍惜、相互试探,之后他开始吮吸,酥痒的触感顺着他炽热的吐息一路沿着她的身子蔓延,她软在他的臂弯之中,像是耷拉着花瓣的娇嫩花茎,她笨拙迎合,小巧的舌舔了舔他的齿关,而他回应她的是风云扫卷,你追我赶。
渐渐的,透不过气,喘.息开始在月下起伏。
分离的时候,月光照出条银亮丝线。
扶澜的手覆上他的胸膛,脸颊红透,在红丝绸的衬托下,显得娇艳欲滴。
凌安一颤,捏着她的手腕,手背上蜿蜒的青筋凸起,他克制着哑声道:“再等等,现在还早。”
可是她不想嫁给轩琅太子,她喜欢他。
他不也很喜欢她吗?
两个相互喜欢的人欢.爱,有什么问题?
她忽然哭了出来,红丝绸被晕开两团深色,他眼睫一颤,问她,“怎么了?”
“我想嫁给你……”她哽咽道。
凌安的瞳孔微缩,他呼吸急促了瞬,在她耳边道:“很快就可以了,我的小公主。”
狐狸面具之下,他望着高天圆月,多么希望能够跨越时空,现在就带着她回到轩琅东宫,结为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原先还忐忑她会不会无法接受他,现在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他为她摘下丝绸,擦干了眼泪后,见到她那双朦胧的醉眼,难怪她的唇齿间有甜甜的酒味。
他一把将她抄起,悄悄将她送到帐中,方离去。
轻掠几下便消失,无人觉察到他来过。
他的扶澜和从前一样,却出落地更娉婷美妙了。
翌日,扶澜头疼着醒过来,尚有些恍惚,婢女赶紧端来一碗醒酒汤:“公主您真是胡闹,王君嘱咐过不让你饮酒,你昨夜将我们支走,竟然独自饮酒,公主可知,您的身子前几年落崖那一次中毒落下了病根,不宜沾染酒这等烈性东西,若是有什么好歹,要我们如何交代?”
“嗯,我知道了。”扶澜被她唠叨地头愈发地疼了,捂着脑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醒酒汤。
等到渐渐回过神来,脑海中的空白被填充,回忆起昨夜,她的心跳忽然加快
昨夜……停云哥哥吻了她。
他还说,他要娶她……
扶澜欢喜地从榻上蹦下来,将婢女下了一跳,她按捺住自己的心绪,“没什么,我活动活动身子。去给我备马。”
草原上的小公主也是会骑马的,虽然速度缓慢。
红衣飘扬起来,如一朵灿烂的莲花。
扶澜径直掀帘走入洛停云的帐内,他正清点着货物,用羊毫笔在羊皮册子上圈圈画画,太过认真,以至于扶澜来了他都不曾察觉
扶澜一股脑儿坐在他对面,用手支着下巴,笑意盈盈,“停云哥哥。”
洛停云抬头,立刻搁下手中的事务,温笑道:“公主殿下怎么来了?”
扶澜皱眉,嗔怪道:“你怎么又唤我殿下?”
她不是一直都是他的公主殿下吗?他也一直这般称呼,她何出此问?
洛停云敏锐,眼里划过一丝狐疑,面上不显山水,依旧温声:“那我唤你扶澜。”
扶澜在他鼻梁上刮了一把,“你是要逼着我说吗?昨夜分明很会唤的……你亲口说,我是你的小公主。”
公主前面加个“小”字,便比冷冰冰的公主殿下要亲昵宠溺多了,扶澜也更喜欢她的停云哥哥这样唤她。
洛停云笑:“我的小公主。”只不过那笑意到不了眼底,袖子里的手捏得死紧,骨节泛白。
扶澜嘴角凹进去两个梨涡,“你说过的话要记得,你胆敢骗本公主,本公主定让你不得安生……我相信你有法子,爹爹那边你若是应付不来,我也可以帮你说几句……”
洛停云道:“公主的所有话,我都记着呢,你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这几年,我可有记错过?”
“这倒是不曾。”她忽然凑近他,在他额心落下一吻,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停云哥哥,你一定要来娶我。”
说罢扔下昨夜凌安留下的红丝绸,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扶澜欢喜极了,确认了昨夜不是醉酒的幻觉,一路跑马的速度比往日快了不少。
而洛停云,望着那红丝绸,眉头渐渐锁紧,温润的眉眼间布上层可怖的阴翳。
沧海冷(九)
这厢池洲也没闲着, 着了便服入戈吐勒的集市,他眉眼俊美风流,引来不少热情的戈吐勒女子的目光,他不介意, 用微笑应答。
前头忽然传来阵阵惊呼和踢踏的马蹄声。
池洲身子一侧, 避了开来, 只见一驾马车跋扈地在路中央横行,策马的小厮盛气凌人。只是一个车夫便如此趾高气昂, 难以想象马车中人是何种身份。
“天狼使者到来, 速速避让——”
原来是天狼使者, 作为崇尚天空的戈吐勒一族, 对于这能占星象的天狼使者都很是尊敬,乃至于天狼使者能够在民间横行。
有个步行得慢了些的老妪, 来不及躲闪, 被小厮用马鞭一抽, 摔倒在地,老人家不经摔, 这一摔,便站不起来了, 甚至有性命之危, 围观的民众神情登时变得怨愤,只不过无人敢出手阻拦。
得罪了天狼使者, 就是得罪了上天。
池洲悠悠摇着扇子观看, 事不关己, 他也管不了。
“慢着。”一个清脆的女子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街上, 众人循着目光看过去,那是一个如烟似柳的女子, 带着宽大的幂篱,白纱如浪翻滚,着的是翠色和水色相间的衣裙。
“你当街施威,是置戈吐勒律法于不顾,断没有你这样的通天使者。”初柳道。
“哈哈哈……”小厮笑得前仰后合,嘲讽她似的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在天狼使者面前撒野,天狼使者的占星术几次为苍狼王预测了征战之道,可见使者有通天之能,你怎么敢冒犯?”
“好大的口气。”初柳轻笑,她心知爹爹偏爱扶澜,对她这个大公主二十年来不闻不问,因而时人常常觉得,大公主的地位并不如二公主,能拿捏就拿捏,但公主再怎么也是公主,她站在这里,前头的马车对她就是冒犯,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令牌,撩开幂篱,“本公主在此,天狼使者,何不下来参拜?”
池洲略一挑眉,打量起初柳的眉眼,竟生出几分相熟之感,恍若隔世,他在她身上移不开眼。
马车的卷帘被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撩起,内里人戴着张面具,面具之下的眼,眼尾上挑,有种妖冶、不分雌雄的美感。
黎朔并不慌张,他缓缓笑了,从车上下来,不见丝毫卑微,朝她行了一礼,“公主殿下,失礼了。我回头就割了这厮的舌头,砍了他的手。”
一番你进我退的言谈,此事就算作了,不过大公主引起了不少注意。但她低调地整理好幂篱之后,便隐入街道人群。
池洲笑:“这大公主有意思。”指尖轻轻摩挲着扇骨,问旁边人,“大公主跟二公主的关系如何?”
“回殿下,听闻大公主和二公主关系很是融洽,二公主的马术就是大公主教的,但大公主一直不得苍狼王的宠爱,在戈吐勒中的存在感一直不如二公主。”
“她过得不容易。”池洲评价道。
又问,“今日是何日?”
“五月初六。”
唔,是初六。
“殿下莫要忘记了,您和李家小姐订过亲。”
池洲皱起眉,摆摆扇子,要他不必再说。
……
夜里,池洲做了个梦。
他不是轩琅的皇子,他身处一个陌生的国度,作为世家公子,自小就与家世同样显赫的贵族小姐订了亲事。
他并不放在心上,这亲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红粉骷髅罢了。他生性风流,自年少时就有许多女子当街朝他扔花朵,他看惯了,成亲无非就是身边近处多个人而已。
直到遇到了被卖入他府中的婢女初柳。
初柳一心喜欢他,那偷偷瞥过来的眼神,那小心翼翼制造的偶遇,那点少女悸动的小心思,池洲一眼就瞧了出来。
不过爱慕他的人很多,池洲并不觉得初柳有什么特别的。
他撂着她,对她的那点心思只当看不见。
世家平日的不少事务都由他打理,有时候初柳能帮得上一二点忙,她比平常女子心性聪慧,学东西也很快,池洲教她几日,她便能够看账簿了,于是将手上的事分出去一些给她办。
池洲觉得初柳还是很有用的。
有一次喝醉了,经过初柳的屋子,瞧见灯火通明,便走了进去,美人坐灯下刺绣,绣得认真,没留心身后立了人。
他也不打搅,看了半晌之后,笑道:“这百合绣得好。”
初柳惊得手一抖,针将指尖扎了个血珠出来,慌乱将帕子藏起,“公子,您怎么来了?”
池洲不紧不慢带起来她的手,用自己的袖子将她指尖缠了缠,止住血,道:“我不能来?这府里何处不是我的?”
初柳慌极了,怕池洲留在这里,也怕池洲转身离去,“公子,夜深了,请回去歇息罢。”
“小六不是盼着我来么?”池洲醉眼弯起,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下,他的面上染了层薄薄的红意。
他叫她什么?小六?
初柳对这个称呼感到新奇又欣喜。
初柳没法让池洲走,便去为他斟茶,他接茶的时候,手碰到了她的手,初柳一缩,茶水打翻在地,慌忙去捡,又被池洲一把拉过,跌坐在他腿上。
池洲将头搁在她肩膀上,轻轻嗅着她发间的馨香,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想要推拒,然一碰到他,就丧失了气力,一双眼惊慌无措地望着他。
“小六别怕。”池洲大手覆在她腰际,压着腰窝一按,初柳登时软了身子,绵软地伏在他身上。
月亮的光辉一点点剥落,皎洁无暇地袒露,乌云流淌,如水的清辉飘忽不定,从柳梢儿一路流淌到春池,泛起丝丝银亮的光。
是得偿所愿,还是酸涩苦楚?
世间行乐多有苦,谁解其中味?
初柳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晌午之时了,枕畔空空,扶着纤细酸软腰肢下榻,望见铜镜里的人身上红梅点点,登时羞红了脸。
着好衣裳,要去见池洲,一时却不知该以何种颜面面对。
正彳亍的时候,听见院墙之外传来议论声。
“听说再过不久,公子就要迎娶那薛家女了……”
心脏忽然被什么东西刺穿了,初柳不管不顾,提着裙子跑到池洲房内,气喘吁吁,鬓发凌乱,眼角尚噙着泪,“你要娶薛家女,为何……”她似是不堪屈辱,牙齿将朱唇咬出了血珠,不肯再说后话。
池洲瞧着她,徐徐道:“我要娶薛家女,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压在桌后小几上一个木盒上,木盒子里装的是和薛家悔婚的字据,只不过刚刚拟好,还来不及给薛家人。
但悲哀的是,他始终不曾对初柳透露过半点要悔婚的迹象,或者让她会错了意。
此刻他的话语,是试探她的心意,但在她看来,就又是一番羞辱。
初柳倔强地紧咬着唇,“奴婢有错,公子的婚事,岂容我置喙。日后公子可千万不要再来我的房间了。”
而后摔门而出。
池洲望着她的伶俜背影,心里忽然蓄起一口气,不上不下的,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
不过隔日,池洲的木盒子尚未送到薛家,薛家女却出事了——被妖人抓走,要被剥美人皮、挖美人心,做炼丹的药引。
池洲不想管,也懒得管。
可他不管,却有人管。
初柳去了。
她找到那妖人,为了救薛家女,动用了灵力。
池洲从来不知晓,初柳竟然是个修炼之人,更怀着一身神骨。
妖人觊觎她身上的木神神骨,拼着一身妖魔之力挖了她大半的神骨,木神神骨不与妖魔共事,遂自发碎裂,掉落天地间不知何处。
初柳浑身都是血啊。
她疼得没有睁眼的力气,视线彻底暗下来之前,用最后一小块神骨的力量,将薛家女完好无损地送了出去。
而后,化为了青烟消散,离开了这方空间。
她不知道的是,池洲在她走后的十年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守在她的衣冠冢前,那衣冠冢里葬的不是她穿过的衣裳,而是为她准备好的、她来不及穿上的火红嫁衣。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青丝成雪,池洲俊美的容颜不再,他苍老得很快,身体也病弱下去,最终咳血而死。
那血落在墓碑上,绽开了朵花。
池洲在梦境里看着其中的自己和初柳,却并无多大波澜。
他只是想,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告诉初柳,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别人。
梦醒之后,池洲差人打探之后,便骑马找到戈吐勒大公主初柳。
骑马的时候方想明白,这世上或许没有一见钟情,但有的是魂牵梦萦、生世纠缠,缘分而已。
他骑在马上,眼如月牙弯起,一如当年的风流,对站在杨树下的女子道:“初柳公主,昨日惊鸿一瞥,难以忘却。今日前来相告:在下池洲,心悦于你。”
初柳的神情变得错愕,不等她反应,池洲长臂一揽,将她抱上马背。
黑马疾驰,马上人一翠绿一水蓝,恰恰融入草原碧空的画卷。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池洲发出阵阵轻笑,而向来玲珑端庄的大公主,竟然对他的冒犯失礼之举并无违逆反抗,她僵直着身子,骑了十年的马,今日是头一回在马背上生出张皇之感。
草色飞速从眼前掠过,一如他们的心跳般飞速。
跑得酣畅淋漓。
池洲将她放下来,点点她的下巴,“哑巴了,小柳?”
初柳怔然,反应过来后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可是……”
“我知道你是戈吐勒大公主。”池洲凑近她,“悄悄告诉你,我是轩琅国三皇子,太子凌安的皇兄,你说,亲上加亲怎么样?”
初柳后退一步,“纵然是轩琅皇子又如何,你太放肆。”
“别这么不讲情面。”池洲从袖子里掏出条红色丝绸,系在初柳腕上,“这是轩琅国皇子才有的用来辟灾的红绸,我将它给你,就算是信物了。”
初柳闻言,眼底却拂过丝诧异,“你的意思是,轩琅国皇子才有这红绸?”
“正是如此。”
“倘若旁人想要获取呢?”
“也不是不可,皇子若要随手奖赏施恩,这红绸倒是合适的物件。”
沧海冷(十)
洛停云的这条红丝绸, 得来之处算不上正义,但也算不上不义。
在轩琅行商的时候,曾经宿在山野的一户农夫家中,那农夫阴差阳错, 前些时日在山里捡了个重伤的男子, 男子不是别人, 而是被坑害的六皇子,农夫有功, 被六皇子授了条红丝绸。
这红丝绸对于农夫来说, 实际并无什么用处, 不如他赏的黄金实在, 便随手系在屋外的桑树上。
洛停云瞧着那红丝绸用料不凡,且上面的金线纹路尤其复杂, 非民间工艺, 遂询问农夫, 农夫笑笑,将这红丝绸送给了洛停云。
洛停云知道那红丝绸虽然对农夫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但对他来说,用处却不小。
收好了红丝绸, 洛停云启程之后便拿着它去求轩琅当地商户的帮助, 商户瞧见了是和皇室沾点关系,皆恭维巴结他, 洛停云因此得到了不少益处, 赚得银两越来越多, 然而打算回戈吐勒之时, 那农夫得知了洛停云的行事,找上门来, 在商人们面前当众拆穿洛停云。
洛停云不光被收了债,在轩琅的商人们之间,也失了信,又花了不少银子打点关系。
洛停云心有不甘,好不容易赚了不少银子,凭什么又拱手送人?于是差人将那红丝绸重新从农夫手里偷出来,方上了路回到戈吐勒。
谁知这红丝绸竟然阴差阳错地,让扶澜公主对他生出了好感。
洛停云知晓,若不是因着这信物,她本该喜欢别人。
但——她现在喜欢他,不是吗?那救过扶澜的人,也就无关紧要了。
洛停云敏锐,料得到那夜里找扶澜的,和救扶澜的,想必是同一人,至于是何人……
洛停云敛眉思考,这人爱慕扶澜,又救了扶澜,却不领苍狼王的悬赏,要么样貌丑陋身份低微,要么就是非草原上的人,但既然身份低微,自然也就没法向备受宠爱的小公主提出求娶了,那人应当属于后者。
洛停云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
不是草原上的人,还有谁敢娶苍狼王的掌上明珠?
只有和她名正言顺有婚约的轩琅太子,凌安。
洛停云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起身,在帐内踱步,一炷香之后,找到天狼使者黎朔。
天狼使者是沟通天神的通灵之人,洛停云行了个特殊的礼节。
黎朔笑问:“你有何事?爱慕二公主的商人。”
洛停云心里一紧,他竟然连这种事情都知晓,将那小心思都收了起来,如实答道:“今日前来,是有事求使者,我和扶澜公主两情相悦,然……碍于诸多缘由,无法成亲相守,我想请天狼使者出面,帮我。”
这世间若要说有什么是万能的,那便是神神鬼鬼的发法术了,在神灵面前,凡人不堪一击,若能得到通灵使者的帮助,此事便能成一大半了。
洛停云道:“我愿意付出任何一切,为了娶扶澜。我的金钱,我的血肉,都可以。”
“我爱她。”
他眼神坚定,其中更带了几分偏执的意味。
黎朔略一挑眉,笑道:“你要我帮你,可以,因为轩琅太子和我有宿仇,但你要完成我说的事情。”
黎朔进入缥缈墟的时候,神魂被分裂成了两个,一个在轩琅,一个在戈吐勒,神魂分为两半,这让他的灵力大幅度削弱,否则怎会不敌此时虽身负高强武功但也只是一介血肉之躯的凡人凌安。
……
凌安和池洲打算在戈吐勒多逗留几日。
各怀心思。
然而从轩琅来的飞鸟传书却并不允许。
轩琅朝野出了大事,左丞被革职查办,这棵大树倒了,朝中党争混乱,国师便要趁乱作妖,倘若不及时赶回去立一立威肃清纲纪,杀一杀国师的风头,恐怕日后要扳倒国师便更难了。
凌安带着常承往回赶,池洲想了想,也跟着回去了,他也有烂摊子要收拾。
回去的路倒是安然无恙。
轩琅。
凌安回到轩琅之后,雷厉风行,手段快且狠,拔除乱党,只用了不到五日。对于黎朔,用底下人搜到的证据,说他有贪污朝廷拨下去修缮抗洪堤坝的银两的罪证,黎朔反击,将这盆脏水泼到了工部侍郎的身上,说自己是冤枉。
一番纠缠下来,到底是凌安留了一手。先前凌安借常承之手找过黎朔,将东宫有关他自己疑似要篡权的把柄透露给黎朔,要黎朔从刑部手上拿一个犯了大罪的人,而凌安刻意露出破绽,故意让黎朔参了一本,自己转头举出证据自证清白,此事就算过了。
连黎朔都想不到,昔日之事,却让凌安今日用上了。
那罪犯被带了上来,正是李家一个被捡来的婢女,名唤李七。李七指认了黎朔,而黎朔当时因为常承卖给他的消息属实,没留下常承的把柄,只得认下这事。
国师黎朔被免职一月。
池洲来到东宫,摇着扇子笑:“黎朔被免职了,是件好事。”
凌安皱眉:“仅仅只是免职一月,日后难说。”
“那个罪犯哪来的,我竟一点也不知晓。”
“李家的婢女,被常承差人养在外面,在东宫做些杂活,下人众多,我也不曾见过。曾经偷过商户的东西,只是那商户家里有个不久前刚犯了杀人罪的儿子,商户便将这罪嫁祸给李七,李家不会为了一个普通婢女出面,便由着她入狱。”
池洲叹:“无父无母,又被陷害,做得都是下人的活,也是个惨人。”
凌安道:“提到少家,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池洲颇为头疼道:“这亲不好退。但我定是要退的。”
……
李家的嫡女李雅儿近来颇为烦心。
她不想嫁给池洲,倒是对宴会上见过的那个太子卫率常承颇有好感。
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而常承对她,似乎也是有意的,否则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太子卫率,怎会路过她的时候,刻意丢下只亲手雕刻的木镯子?
听闻池洲要退这亲事,李雅儿简直高兴坏了,然而爹娘不允,为了女儿家的面子,也为了攀池洲这棵大树。
李雅儿真是想见常承啊,苦思冥想,想尽了一切法子,终于想到,还有个曾经的婢女在东宫伺候。
李七收到李雅儿送来的信时,也是颇为意外,等到看了信上的内容,她更是诧异。想办法找到常承,将信送给他后,她往外走,路上恰巧碰见太子殿下。
凌安身若玉树,俊美无俦,步下生风,李七心跳不已,屈膝行礼。
凌安凤眸只偶然落在她身上一瞬后便挪开。
前几日大殿上远远一见,便对凌安的英姿心生爱慕,而今靠得近了,更是因他心动,何况还是东宫将她从牢中提了出来。
李七心想,李家嫡女都要和常承私会了,她一个婢女喜欢太子有什么不可以的?然而太子殿下不好亲近,她需得想个法子。
卫率会在夜里和李雅儿私会,彼时的守卫会不如平时严密,李七找宫外服侍妃子们的婢女讨来了一个小纸包,将纸包里的粉倒入茶水后,壮着胆子端茶找到凌安的宫殿。
他正批阅文书,李七将茶水放到他手边的时候,他头也不抬。
没碰那茶。
等到手边落下来的那影子还未移动,凌安终于抬起头,皱眉问:“你在这作甚?”
李七道:“承蒙太子搭救,奴婢无以为报,只好在殿下繁忙之时端茶送水,表一表奴婢的感恩之意。”
凌安淡淡道:“孤只是用你做棋,你不必谈感恩。下去罢。”
李七低声道了“是”,低头退去,一边走一边留心凌安的动静。
只见凌安随手捏起茶盏,抿了一口后,神情忽然开始变化,霎时面色如纸,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剑眉紧蹙,痛苦地呼吸,视线凌厉地落在李七身上,“你敢害孤!”
李七原本是有几分窃喜的,因为这药是用来迷乱心神的,谁知,太子竟会有此等反应!
她慌了神,跌坐在地,仓促解释:“殿下,奴婢不敢……奴婢绝对不敢加害于您!这……这是个意外!”
凌安提剑而来,强压毒性,在李七的惊呼声中,挥剑砍向了她的脖颈!
然手不稳,剑外了几分,便从她的脸颊划到肩膀,拉出一条深且长的狰狞伤口,日后李七的脸,都无法见人了。
她尖叫捂脸,跌跌撞撞地跑了,惊动了守夜的侍卫,一左一右将她架起,之后摁在井里,她扑腾两下后,没了生息。
哪有给太子下药的婢女能活的?
太医来得快,压制住凌安的毒,这毒本来致死,但由于他体魄强且饮得少,并无性命之危,但身子却眼见地病弱下去,不如从前了。
要害他的人很多。凌安吩咐了几个心腹,将他中毒的消息直接放出去,另外点了支精兵备着。
凌安每日都靠强药压制毒素,偶尔提起昔日的长剑,只觉力不从心,挥舞几下后便将剑扔在一旁,又拉起弓,从前百米之外可射穿碎石,而今不过十米,却射不中靶心。
池洲宽慰他道:“你是太子,有脑子就好,这武功,有自然是好事,没有也不算什么,有底下人帮你打。”
可凌安心性高傲,怎能容许自己不如从前?更何况,他当年是凭着这一身武功,将他的小公主从毒潭底下捞了上来,又相处了数月。
他第一眼就爱上了她,有种冥冥之中的注定,说不清来由,仿佛他已经爱了她很久。
所以,他不能让自己成为废人。
便加大药量,哪怕损伤自己的身体,折损自己的寿命。
药性带来了反噬,他白日如在火炉,夜里如坠冰窟,冷热交替,五脏六腑都痛苦。
出于他对痛苦向来有着的极其强大的忍耐力,他忍了下来。
好在,苍狼王答应了这亲事,婚事就快近了。
沧海冷(十一)
池洲退了和李家的亲事, 往戈吐勒递了帖子。
李雅儿欢喜极了,作为李家独一的嫡女,自然备受宠爱,因此性子也就活泼爽朗, 常常暗地里跑出去和常承私会。常承生得魁梧, 彼时正是青年时, 李雅儿倚靠在他身上的时候,就如弱柳, 堪堪一握。池洲跟她退的亲, 点明了此事和李家无关, 但皇家的面子不可损, 便算作两方和平退亲。
一时还在皇城中作了段佳话。亲事算什么?倘若二人彼此毫无情意,这订亲一事就如逼迫、压迫, 人人都当追求自己心中所爱, 这是作为一个人的权利、一个人自由地活着的权利。
扶澜很是苦恼, 找到了初柳。
“姐姐,爹已应下了轩琅的婚事, 可停云哥哥说要娶我,我想嫁给停云哥哥, 我不想去轩琅……”
初柳道:“洛停云说的好听, 他答应过你,但他做了些什么呢?父王宠爱你, 倘若轩琅太子非良配, 他也定然不会答应。”
扶澜委屈地快要哭出来, “听说轩琅规矩良多, 更遑论东宫,我恐怕再也不能在草原上跑马, 听天穹下灌来的风捎来远方牧羊人歌声,我再也不能看见草原上的银盘似的月亮冉冉升起,我目之所见,将是重重宫阙,宫阙里的月亮,还能圆满吗?”
月亮真是冰冷而残忍的东西。它只在故乡圆而皎洁,在其他地方每月十五的夜里,却锋利极了,每一条圆满的弧度都在提醒鲜血淋漓的事实。
而重重皇城,不如说是死城,那是吃人的地方。
初柳叹:“扶澜啊,有的时候你很聪慧,你分明看得明白,有的时候你又愚钝,因为你想要自由。可这世间,哪能两者兼而得之,你若想追求你想要的,需要为之付出深沉的代价。你有愿望,却又不够坚定。”
扶澜咬唇,抬起头忍泪道:“我不想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可我身为戈吐勒的公主,不能不嫁。”
她的雪腮边凌乱地黏了几缕发丝,唇红齿白,眼睫上挂着细小的泪珠,惹人爱怜。初柳看着看着,心里生出几分怜惜,同时又有股私欲。
扶澜生来就是比她耀眼的小公主,所有人都爱她,她确实美好,担得起旁人的爱惜,可为何总是有人生来就凌驾于旁人之上?
若要说在她旁边,她这个受尽冷落的大公主没有心生一丝一毫的嫉妒,那自然不可能。
初柳能做到的,就是不伤害她,和旁人一样爱护她、保护她。
但她自己……也要争。
初柳望着扶澜:“戈吐勒还有一个公主。轩琅要的是二公主,而我的生辰实际上,比你恰恰小一日。”
扶澜猛地一惊,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初柳平静道:“我并非苍狼王和妲妃所出,而是妲妃与人私通所诞。”
……
仲夏之时,正是草原萤火漫天,夜空似水的时候。
戈吐勒热闹得紧,由天狼使者举行了仪式,讴歌天神,小公主出嫁,有人泣涕涟涟送行,有人欢欣雀跃祝福,车驾有一路人陪同送行。
而在轩琅,举国同庆,皇城一派喜庆,东宫红灯似火,彩绸似霞,一如琼华仙境。
凌安体内毒素未清,这段时日的用药猛,身子短暂地恢复到了从前,整个人神采焕发,气宇轩昂。底下人都说,还从来没有瞧见过殿下这般神采飞舞的时候呢。
在她到来之前,凌安亲自差人将宫殿都修葺装点了一番,在盘根错节的老榕树的树枝上挂了秋千,庭院里栽种了木芙蓉和野百合,还有海棠花树,只不过花期需得等明年了。
他站在花与树之中,仿佛已经看到了他的小公主在其中微笑,拈起木芙蓉的花瓣轻嗅,他想为她簪一支海棠花在鬓边,那样娇艳的花朵衬她刚刚好,之后她坐上秋千,他在她身后推动,看着她笑着荡得越来越高,最后落入他的怀中。
晴空一鹤排云上,她来了。
凌安嘴角噙起淡淡的笑意,和她一同牵着红绸,行过一系列繁文缛节,等到天色将晚,他对席间递过来的酒推辞连连,惹得众人笑说,太子殿下真是一刻也等不及。
凌安哪里等得及呢?已经等了四年。
他走入殿内,望着那身穿火红嫁衣盖着大红盖头的女子,竟然心生恍惚,近乡情怯,拿着喜秤踯躅了会,而后小心翼翼如视珍宝般挑开她的盖头。
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
凌安有些恍神。
然后是清澈透亮的眼、柳叶般的眉……
那双陌生的眼倒映着他火红的身影。
凌安眼里拂过一丝诧异后,期待一瞬间如跳动的火苗被冷水扑灭,神情变得冰冷,他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初柳跪在地,头上的凤冠沙沙作响,恳切道:“轩琅要戈吐勒的二公主,而我初柳,比扶澜的生辰要小上一日,是以,我为二公主,与婚帖上所写一致,殿下不可迁怒于我。”
“世人皆知,戈吐勒大公主为你,二公主为扶澜,也就默认孤要娶的是扶澜,你姊妹二人的生辰另有隐情,与孤何干?”凌安再不想和她理论,“孤问你,扶澜在何处?”
初柳道:“殿下一心想娶扶澜,可曾问过她的意思?她不想嫁你,你又何苦强求?”
凌安胸中燃起团火焰,凤眸如寒刀冰凉,“她怎不愿嫁我?”既然不愿嫁他,当夜又为何应他?
“殿下以为的缔结两国之好的婚事,让扶澜苦恼数日,她曾不止一次以泪掩面,她不爱你,乃至于讨厌你。”
凌安眼神落在她身上,静得宛若一个死人,半晌拔剑,剑刃直抵她的咽喉,“孤再问你一遍,扶澜在何处?”
……
轩琅境内和戈吐勒的交界处。
昨日,初柳和洛停云易了容貌隐在送驾的队伍之中,而这队伍里里外外都换了初柳的人,扶澜先坐在轿子里,等到出了戈吐勒,再和初柳互换,同洛停云一同逃离。
两国交界处,向来人烟稀少,街道空旷,而洛停云早早的就在此购置了宅子,只要扶澜人在,就可以住在此处。
离宅邸还有一段路程,洛停云找来马儿,将扶澜圈在怀中,两人一马在奔驰在空空的大街,扶澜的心跳在奔马的疾速之中加快,浑身血液涌动沸腾了起来。
洛停云在她耳边轻道:“公主殿下,不要怕。”
扶澜不怕。也许此后她难以回到戈吐勒,若是回去,父王想必会斥骂她,而戈吐勒的百姓,或许不再会同往前一样爱戴她,这就是她的代价……
她真心喜欢停云哥哥啊。
假如有一个人在你最狼狈的时候、在你什么也不是的时候,依然愿意毫无保留地呵护你,你为什么不爱他?
下马之后,扶澜踮起脚,在洛停云唇上轻轻印上一个吻,眼里溢满了欣喜,洛停云呼吸一急,拥住她之后,从她的脸颊辗转流连一路吻到唇角。
他的吻很轻,很温柔,和他的人一样,淡淡若水,实际上是对她的珍视,恐亵渎了她,鼻尖触过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缓缓吻到她的唇,再浅浅探入舌尖,舔吻她的牙尖,方继续深入。
扶澜觉得,这个吻比那夜她醉酒来得温和得多,甚至截然不同。
那夜的吻是肆虐、霸道、强势的,不容抗拒,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人觉得那人满心都是她,恨不得将她融入血肉,拆吃入腹,而今日他的吻,是浅尝辄止的,带了分珍惜、珍重、珍爱,不敢下狠手,怕她受到惊吓。
分离的时候,她眸光湿润,而洛停云清浅的瞳荡开圈圈涟漪,两人相恋相依地走入宅中,换上洛停云早就备好的嫁衣,对着空空如也的殿堂叩拜结礼。
准备得有些仓促,宅子有很多地方都来不及精细修葺,庭院之中还生着过脚踝的杂草,蟋蟀在其中鸣叫,门前台阶爬了青苔。
不过扶澜不介意这些。嫁的是她喜欢的人,这里总要比冰冷吃人的宫阙要好。
直到走入房中,洛停云才彻底醒过来,他的公主殿下终于属于他了。
他日思夜想,他求而不得的红衣小姑娘,竟真的成了他的妻。
何德何能,天神怜佑。
扶澜娇羞地看着他,洛停云心跳加速,掩起门窗,室内一片昏暗,他环住扶澜的腰身,手指勾起衣带,正要扯开之时,忽听她问:“停云哥哥,你在明诀峡谷的时候,在我掌心画的,到底是什么呀?”
洛停云微怔,想不到她会有此问,而四年前的事情,她竟然还记得……
只好哑声道:“抱歉,我忘记了。”
本以为时间会冲淡,总有一日会遗忘心里那根刺,她会彻底属于他。
可原来,她一直爱着的,还是将她从明诀峡谷救出来的人吗……
沧海冷(十二)
扶澜低低“哦”了一声, 有些失望。
不过很快,她的吐息喷在他的胸膛上,她纤细的手指撩开他的腰带,而自己大红的嫁衣也被剥落在地。光洁莹白的肌肤微微战栗, 被抱上榻, 洛停云抵住她, 问:“公主殿下有多喜欢我?”
扶澜睁着一双水雾蒙蒙的眼,道:“我从四年前就开始喜欢你啦, 我喜欢你背着我, 喜欢你喂我吃东西……我好喜欢你……”
洛停云心里那根刺在肆虐生长, 简直要将他的胸膛贯穿, 他继续问:“那这四年,我为你做的, 你喜欢么?”
扶澜点点头, 红着脸用脚勾他。
洛停云深深吸一口气, 肌肤相黏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巨响。
惊得扶澜颤了颤身子。
洛停云胸中简直烦闷欲裂, 他忍下跳动的额角,裹了衣袍, 对她道:“你且等等, 我出去看看。”
洛停云打开宅门一线,举目四望, 只见一路铁衣黑甲的军队浩浩汤汤地出现在长街尽头, 两边排开弓箭手, 方才那巨响正是弓箭手用易燃的箭簇射在宅前的树木发出的爆破声, 树木被贯穿,树干上一个圆形皲裂的孔。
如此精锐, 非皇族不可!
而队伍的最前头,赫然一抹火红的亮色!那红色落在黑甲军中,带了几分尊贵与威严,飒沓如流星。
这队伍行进得极快,来势汹汹。
洛停云心道一声不好,匆匆锁门,回到房中后神情焦急,一边为扶澜穿衣,一边道:“不好,恐怕是轩琅皇室来了。”
扶澜诧异,慌了神,“停云哥哥,怎么办?姐姐是二公主,可轩琅太子不息事宁人,他都没见过我,谁嫁他不是一样……”
洛停云系好她的衣带,他这时候很冷静,冷静且理智,“扶澜,你听着,不要怕,我这宅子有暗道,我带你从暗道中走,我搏一把,会用最快的速度带着你逃,我们只能回戈吐勒了,所有的斥骂,我来替你扛,哪怕我被苍狼王千刀万剐,你的名声也定会清白。”
扶澜鼻子发酸,“我信你。”
行至宅前,凌安翻身下马,轰的一脚踹开了落锁的门,铁锁在地上碎裂成两半。
他走入其中,黑甲军在宅中排列开来,进入卧房的时候,床榻凌乱,衣衫散落,地上还落了女子的心衣,他捡起来,揉在掌心,还带着余温和浅香。
凌安的面色很沉寂,眸色冷峭,竟然没让人看到他一丝燃烧的怒火,在极怒、极恨之时,竟然是冷的,或许骨子里流淌的就是冰冷的血液,鲜少有人能将他锻成烈火。
一个黑甲军上前,问:“殿下,现在如何是好?”
……
洛停云带着扶澜疾驰,从来没有如此快过,他自己的额角都渗出了汗珠,即便如此,也还是喘着气对扶澜道:“你别怕,很快我们就能离开轩琅了。”
出乎洛停云意料的是,这一路上比他想象得要顺利得多,那些黑甲军竟然没有追上来,人在绝境,都尽可能地往好处想,总是要有生的希望的,洛停云觉得庆幸,看来是天要让他和扶澜在一起。
逼近城门的时候,他的一颗心跳得飞快。
但幸运的是,城门今日的守卫不严,又是在接近暮时,天色暗沉,三两个守卫都靠在角落里打瞌睡,青铜门敞着。
洛停云穿过它的时候,心快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扶澜也将袖子攥得死紧。
青草连天,一条线笔直地切割开大地和天空,上面是橙灰晕染交杂的天幕,下边是海洋一般无边的草原。
洛停云对扶澜激动道:“我们逃出来了,我们做到了!”
扶澜亦笑道:“太好了……”
“嗖嗖嗖。”
话音刚落,忽闻流矢破空的声音,瞬息之间,马蹄前方不过一丈的土地上斜插.入一支利箭,火星亮起,草丛燃烧了起来!
洛停云猛地回头,那高大巍峨的城墙巨人一般俯瞰着他,城墙之上不知何时冒出了泱泱一排黑甲军,皆手持弓箭,对着他!
而城墙正中,城门之上,伫立着艳极的红衣男子。
扶澜被蹿起的火焰弄得惊呼一声,洛停云一手捂住她的眼,“不要看,不要回头,相信我。”
可他再驾马往前,带火的流失又“嘭”的一声燃起草丛,他只好不断勒缰绳改变方向,他朝前奔驰得极其困难,每往前几丈,又要被火焰逼得转变方向!
黑甲军数量如此众多,训练如此精锐,为何不径直射杀他?
因为凌安要玩弄他!
给了他希望出城门,又一步步逼得他不能向前……
洛停云冷汗直冒,哪知这轩琅的太
忆樺
子心思如此深沉可怕,这就是他的报复。
星星之火,汇聚成了火海,几乎有一堵火墙在面前升起!
洛停云的衣摆被燎出了焦黑的窟窿。
他没有前路了,只能退。
洛停云一咬牙,勒转马头,抬头视线对上那高处的凌驾于他之上的红衣男子。
凌安伸出手,黑甲军递过来一张弓后,拉弓对准了洛停云的额心。
洛停云一声冷笑,松开了捂着扶澜的眼,对她道:“轩琅太子要杀我,我们逃不掉了。”
这是扶澜第一次见到凌安。
不在峡谷,不在宫殿,而是在一片狼藉的火海之中。
她望见那弓箭,陡然升起一股怒意和恨意,泪从眼角溢了出来。
凌安看不清她的神情,那握弓箭的冷白手背爆起蜿蜒的青筋,箭迟迟不发。
洛停云扬鞭策马,他并不再往前,而是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在草原上奔驰打转。
凌安知他这是刻意激怒他,要他晕头转向,射不准目标——万一射到了扶澜呢?
凌安轻笑一声,这一声冰冷的笑,宛若勾魂的镰刀,口中吐出几个字后,敞开的城门鱼贯而出一路黑甲军,成包围的阵列,在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内,截堵了洛停云的去路,将他困在一个包围圈内。
洛停云心知必死,手扼住扶澜的下巴,迫使她扭过头,狠狠吻上了她的唇,难舍难分,且扶澜挡住了他的脸庞。
城墙上的人的手倏忽间痉挛,瞬息后,换下流火箭,用了崭新的削铁如泥的锋利箭簇,弦绷直得近乎颤抖,之后骤得一箭疾射而出!
箭有极大的可能穿透扶澜的头颅!
可他依旧发箭!
银亮的箭头从高处笔直射落,擦过扶澜的发丝,发丝顷刻断裂飘落,旋即没入洛停云的胸膛,生生贯穿,最终刺入土地,将草染红。
洛停云从马上坠下来的时候,黑甲军冲过来接住从惊慌的马上也要险些掉落的扶澜。
凌安的眼冷寂如淬冰,放下弓箭,袖中的手却止不住颤抖,手指抽搐,片刻后方平息。
洛停云晕死过去,不知还能不能活,凌安不屑于再管他。
凌安驾马行至扶澜面前。
她跌坐在草地,衣衫凌乱,眼眶泛红,泪痕阑干,望过来的时候,又愤怒又恐惧。
他下马,走过来蹲下身,道:“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你不嫁;无书无契、暗自私逃、偏宅荒野,你嫁。荣华富贵、万民爱戴、未来国母,你不嫁;寒酸冷清、世人唾弃、无名无分,你嫁。我的小公主,你怎么这么糊涂?”
他说着,竟然轻笑出声,“你这么冷心冷情,连我都可以骗,凭什么活着?”
所以,那箭发得干脆利落。
扶澜泣道:“我只是想嫁给我喜欢的人而已,我喜欢停云哥哥,我不喜欢你,为什么我连嫁给我喜欢的人的权利都没有?”
她哭得梨花带雨,他却笑着笑着,就红了眼,心头似堵了团棉花,酸涩欲死。
他径直拦腰抱起扶澜,不顾她的踢踏撕打,将人扔进早已备好的车驾,自己上了车驾后,捆起她的双手。
马车宽敞,内里布置简洁舒适,两人坐的地方铺了软被,且极宽,中间一个小案几,案几上有一个香炉,一缕青烟笔直地袅袅升起,顶部一颗夜明珠照亮。
扶澜只好踢凌安,却被他一手捏住了脚踝,动弹不得。
光底下,可见凌安眼底的鸦青,还有沾了不少灰尘的嫁衣的衣摆。
凌安望见扶澜系得古怪生疏的衣带结,眼被刺痛,忽而想起袖中心衣,似有一把刀刺穿了他的心脏,疼得他浑身颤抖。
那些从未见过,却能想象到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眼尾几乎红欲滴血,喉结滚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他的胸中燃起一团火,冰冷的外壳在她面前蜕了去。
他径直弄断衣带结,将人剥了出来,环抱起来。
扶澜哭喊:“我不要你!”
凌安仿似没听见,他滚烫的唇印在她的耳畔,齿尖碾她的耳垂,之后霸道强势地吻她,比在草原上的那夜更凶悍,不给她留一点后退的余地。
若是将扶澜这双眼蒙上,她定要以为,这就是她的停云哥哥,毕竟他的吻和那夜实在太相似。
他哑声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妻。”
嫁衣的金线摩挲在光洁的肌肤上,滚烫的吐息星星点点落下来,扶澜浑身都被他激出层战栗。
修长的手指试探她,她羞恼、她逃避、她瑟缩,他的眸底却渐渐荡开笑意。
一江春水向东流,他的衣摆沾湿,便落了下来。
天色已晚。圆月之下,马车摇摇,海棠花在疾风骤雨中忽上忽下,忘却了过去,目之所见,只有顶上一颗白亮的明珠,而渐渐的,明珠也变得模糊起来,仿似升入了琼楼仙境,失神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乱石穿空,惊涛拍岸,雪白的浪涛起起伏伏,浪尖又被舟碾压过,海浪起了层层褶皱。
她崩溃地哭泣,又忍不住抱紧他,那无法控制的起起伏伏的银铃乐声,让她几乎要羞死过去。
他停下来,问:“你想不想死?”
沧海冷(十三)
夜幕褪去, 天□□曙。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凌安瞧着扶澜,心头涌上强烈的痛意。
她非完璧之身,那些关于她和旁人的画面, 如决堤的洪水涌入脑海, 他不愿去想, 也从未觉得女人的贞洁在裙下,只是不甘又嫉妒, 他本来就该是她的夫君, 洛停云算什么?
扶澜睡得迷迷糊糊之际, 陡然感觉到一阵凉风, 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自己身上正被人裹着衣裳, 那人不是别人, 正是轩琅太子凌安。
身边是漂浮着花瓣的白玉底浴池, 浴池便凌乱地溅出了成片的水渍和残花,白雾蒙蒙升起, 一室氤氲。
“你……”扶澜忽然断了话语,嗓子干涩, 嗓音喑哑, 诧异捏起自己的喉咙,凌安一把将她抱起来, 他两天两夜不曾合眼, 本该极其疲倦的, 但此时却是神清气爽, 只眼底的鸦青浓厚。
他低声道:“我的小公主,你还不曾回答我, 到底是爱我,还是爱洛停云?”
回忆涌上心头。他昨夜往死里碾磨着她,每当她快要溺死之时,他便在她耳边哑声问:“爱我还是爱洛停云?”
她有半分清醒的神智,咬着湿润的红唇,一边柔弱无力地推他,一边声如蚊呐地吐字:“……我只爱停……”
话语不曾说完,又陡然被弄得变了调。
夜里往复了不知多少次。
扶澜恨自己不争气,她想要在凌安怀抱中挣扎,却发觉自己连抬手的气力都无,如一滩水柔若无骨地倚靠在他胸膛,泪从已经酸胀的眼眶再次流了出来,“我讨厌你。”
凌安道:“你分明是爱我的,否则怎会……”
“你住口!”扶澜哭得委屈,“……你伤了停云哥哥……你放我走,我要去找他……”
话语间,凌安已抱着她来到寝殿,婢女们见两人衣衫单薄,都不敢抬头看,低眉敛气,偶有好奇心强些的婢女用余光扫过去,瞥见扶澜袒露出的肌肤上——脖颈、手臂、半截小腿,遍布红梅,只怕身子上更多,又红着耳根将脸埋得更低,心中暗暗惊骇。
“如果洛停云死了,你也要去找他吗?你本来就是我的妻,是轩琅的太子妃,那道手书明明白白写的二公主就是你!”凌安将她扔上榻,她忍着周身酸痛强行坐起来,哭泣道,“……可我只是喜欢停云哥哥而已,有什么错,你伤了我爱的人,你就是我的仇人,我不可能作为仇人的妻子,也不可能背叛我爱的人!”
“到底是谁背叛谁?”凌安袖中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凝望着她,眼爬上血丝,“你怎可如此待我?你凭什么如此待我?”
她的哭泣,抓心挠肝。
他忽而笑出声,“戈吐勒真是好大的胆子,众目睽睽之下欺瞒我泱泱轩琅,”他逼近她,掐起她的下巴,“你知不知道,倘若不是我爱你,今日当有三万大军压境戈吐勒!”
冰面似的眸倒映着她的影子,她陡然止住了哭声,鼻下一抽一抽地吸着气,这个站在城墙上一箭射穿洛停云的男人,实在有些可怕,她忽然想起初柳来……
“……我的姐姐……不,我的妹妹,她人在哪里?”
凌安道:“天洲宫。”
当日凌安问她扶澜的下落之时,初柳咬死了不说话,凌安差人拉了她手底下的侍从来,用酷刑伺候,初柳在里面听着那一声声非人的惨叫,浑身发冷,面色煞白,正当此时,池洲闯了进来。
池洲一拳朝着凌安砸过来,凌安抬手扼住他的手腕,冷道:“你发什么疯?”
池洲怒喝:“该老子问你,你发什么疯?老子的女人怎么在你的婚房?”
“孤的公主下落不明,不想死的话,离孤远些。”凌安手一甩,池洲踉跄了两下后,拦腰扛起初柳便走,一边啐骂凌安,“脑子有病。”
凌安最终从初柳的手下口中逼问出了扶澜的下落,之后便率领黑甲军追过去,马不停蹄,无片刻休憩。
所以,初柳此时是安全的。扶澜松了口气。
凌安指腹摩挲着她的下巴,她浑身都被他的气息包围,挥之不去,他舔了舔牙尖,“你该操心自己的命运,入了这东宫,你便将那商人忘了罢。”
他在她唇角印上一个吻,她牙齿狠狠咬上他的唇,血腥味登时在二人口中弥漫开来,他眯起凤眸,毫不在意地先去抹她嘴角的血迹,而后才是自己。
凌安道:“你的身子爱我,你的心也必须爱我。”
扶澜恨恨望着他道:“不可能,你无耻!”
她不管不顾地用瓷枕砸他,凌安侧头一躲,那瓷枕摔在地上,清脆地溅出无数细小的碎片,宫人们连忙围过来收拾,同时也有人要制住扶澜,被凌安一拂袖子斥退,“滚出去!”
宫人不敢多逗留,一溜儿下去了。
凌安拔剑递给她,“来,拿剑。恨我便杀我。”
扶澜手臂酸痛,手腕颤抖,刚握住剑柄,便觉得重如泰山,剑叮当摔了,她啜泣道:“你欺负我……”
“我不曾负你。”凌安捡起地上剑,重新放在扶澜手上,“你若觉得委屈……”
他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的手腕将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薄唇紧抿,血在衣襟晕染开大片,几行血沿着他手背上的青筋滴落在地,成了几滴红花。
扶澜惊愕地望着他。
拔剑后,凌安痛苦地收起宽肩,身子颤抖,哑声道:“……我不会让你觉得委屈。”
扶澜忘记了落泪,她还是讨厌他的,因为他伤害了洛停云,可细细想来,他并无任何过错,他只是想娶她而已。
他只是爱她而已。
扶澜忽心生一股厌烦之感,她对他尖声喝道:“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她别过脸,却控制不住眼角溢出滚烫的泪水,咬着牙强行忍下,没让凌安瞧见。
凌安捂着伤口走出去,身形不稳,立刻有宫人来迎,凌安喝道:“滚!”
宫人只好慌忙着传太医。
他走到偏殿里坐下,就这么靠在大殿中的立柱边,血将他身下的玉瓣楠木地染得深红,他靠着靠着,抬眼仰望高高的房梁,眼角忽而流下两行清泪,他喉结滚动,闷出几声哽咽的粗气。
像是溺死之人挣扎时扑腾出的气泡在一次次求生不能之中破碎的声音。
粉身碎骨一样疼。
他哭着哭着,又笑起来,眼尾染上几分癫狂的红,笑得胸腔震颤,伤口血流如注。
太医来了瞧见他这幅模样,不敢上前,被宫人推搡着到凌安身边,而凌安头一仰,靠在立柱,晕了过去。
……
戈吐勒。
洛停云没有死。
醒来的时候,黎朔正坐在对面。
“醒了?”
洛停云艰难地蠕动身子,嘴唇皲裂惨白,“天狼使者……多谢相救……”
黎朔笑:“你不必谢我,前段时日你做的很好。我救你也并非善心。”
洛停云艰涩道:“……我想将扶澜带回来,她是我的……”
“要从凌安手里拿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以他此时的情形,理当支撑不了多久了。你要想见到扶澜,自然是可以。”
不多半月,凌安尚且在养伤,黎朔已将洛停云用灵力医治好,易容之后,黎朔同时作为轩琅国师,将他弄入了宫中。洛停云找到扶澜。
夜里,身披黑斗篷的人从窗子无声无息地翻入殿内。
扶澜初是惊讶惶恐,张嘴欲要唤人,黑衣人捂住她的嘴,一手掀开帷帽,扶澜欣喜:“停云哥哥!”
他竟然还活着!
但见他面色苍白,又心疼起来:“你怎么如此憔悴,伤还未好么?”
洛停云道:“我的伤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东宫守卫森严,若不是天狼使者用了灵力,我也无法潜来此处,要带你逃出去,需得等我一段时日。”
扶澜摇头道:“没关系的,你还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洛停云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觉得和从前比起来,并没有消瘦,反而更加娇美莹白,问:“你有没有被凌安欺负?”
扶澜捏起袖子,低头咬着唇,“……他待我,好也不好。”
好的是从来不曾苛待她,不好的是那夜从马车下来,一路从东宫之外走入寝殿,又从重重帷幔之间走入清池……直到她晕睡过去。
洛停云见她耳根泛红,又向来敏锐,便知凌安做了些什么,一时心痛难忍,咬牙恨恨道:“简直禽兽,他强迫你,我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扶澜回想起当日,快要将自己的唇咬破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凌安并不算强迫她。
当夜在寝殿之中时,扶澜从案几上随手拿根丝绦,就往他身上砸,“……你就值这个价。”
而凌安却不以为意,笑道:“那我给你三百根丝绦,一千根丝绦,我们在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滚……嗯……”
扶澜觉得自己对不起停云哥哥,可事已至此,这由不得她,她并未做错什么。
洛停云见她耳根烧红,只当她不肯回忆,便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在这禽兽身边久呆的。”
几乎每夜,洛停云都会潜进来和扶澜说话。
这日,洛停云看着扶澜,正是情动之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洛停云隐去身形躲在屏风之后。
隔着缝见凌安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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