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相忘(十三)
兰舟在空中缓缓飞行。
扶澜反正也拗不过他, 便道:“去俗世也不是不可,我只当你不存在就好了。”
游山玩水,也不用她掏钱,还能快活自在, 何乐而不为。
“我在你身边, 你不可能当我不存在。”凌安淡笑道。
扶澜鼻下微嗤, 从被褥里钻出来,趴在舟舷边。
凌安并不闲着, 随手一点, 凭空出现了三大摞文书, 一张小案几, 执起朱砂笔开始批阅文书。
每批阅完一折子,那折子就从他手边消失。
不多久, 空中悬浮起一面水镜, 星纪的声音传过来, “神君,魔荒的事如何处置?”
凌安杀了太多人, 而他伪装六殿下的事情也瞒不住了,真正的六殿下早就被神族杀死, 且七殿下燕曦也被他重伤, 魔荒对他的怒意应当愈发深切。
“魔荒能成事者,唯姬焱、黎朔、司辰, 司辰为幕后操控姬焱、黎朔的人, 司辰这些年来搜集宝物, 显然是有更大的图谋, 断不会沉不住气。”凌安平静道。
“若魔荒出兵,随时传音我。”
星纪道:“是。”
末了, 凌安转头看向扶澜,“阿澜,公务在身,我不可弃神界。”
若是日后神界出事,他会从俗世赶到神界的,无法一直伴在她身边。
扶澜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你要是因为我放弃你的责任,我也不会高看你一眼。”
两人很快落到桑州,凌安带她来的地方是春望山外不远的山脉,站在最高山巅处,恰恰可以将春望山的光景尽收眼底,云雾环绕,碧山巍巍,恰是春日。
凌安的眼底倒映着苍翠山色,“我们第一次相遇不是在此处,是在魔荒,可我不记得你,所以,我们的第一次遇见,应当是此处,春望山。”
扶澜淡淡“哦”了一声,并不感兴趣。
凌安目光微微一顿,并不气馁,“从前是我不好,待你忽冷忽热,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星神难得跟人道歉,往常在神界,便是他有过失,旁人看他作为十二星宫之主且是神界战神,自然多宽恕,不会要他赔礼,更何况,凌安做事向来完美,极少会有过失,也就轮不到他致歉。
现下是跟扶澜道歉,语气有些生硬,却也听得出他几分真心。
但在失去记忆的人看来,就是不痛不痒的,从前那些甜和苦,对她来说都是虚无了,她没法体会到凌安的心绪。
扶澜叹道:“凌安,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
你到底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自己对我有愧疚,而如此执着?
是有愧疚吗?
凌安偏执道:“我不可能放下。”
换作前不久,他只觉得能和她站在一处便足以,能看着她活过来,便足以。可等到她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又变了,他不光要她活过来,还要她彻彻底底属于他,不管是人还是心。
倘若失忆的扶澜再次爱上他,他会欣喜若狂,可心里有块地方却会空落落的,因为从前那段回忆也是扶澜的一部分,他要她变得完整,然后再来爱他、或恨他。
所有人都和他说,放下吧,他却不听,对于此事有种近乎疯狂的执着。
要剜去沉疴,另生新芽,他不干,他非要在腐烂之处,生出春花。
“可你有没有想过,凡人凌安和神君凌安,有记忆的我和没有记忆的我,都是两个人。”扶澜望着他内里几乎燃烧着火焰的凤眸。
“你也说是两个人,为何不能接受我?!”凌安眸光颤抖,他紧紧盯着扶澜,压抑着自己对她升出的那股破坏欲和占有欲。
“凌安,你冷静。”扶澜劝道,眼里却并无多少真切的担忧,就算作为陌生人,瞧见他心绪不稳,也要如此劝说的。
从前他对她也是这般,他静如冰面,她心慌意乱,而现下,却是彻底反过来了。
凌安薄唇抿起,袖中手握拳,良久方渐渐平静,似一尊静谧的雕像,山顶云雾蔼蔼,他的身影莫名有几分萧索之感。
“罢了,不说了,阿澜,我们走吧。”
他竟又转头对她露出一个笑,仿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他真是疯了,扶澜心道。
这段时日,扶澜想去何处,凌安就带着她去何处,扶澜先前对着他作天作地,白日要在十四州的东面游玩,夜间要息在十四州的西边,凌安陪着她胡闹,她心里却不是滋味了,渐渐的也不再作弄凌安。
夜里,二人有时候在山间搭小屋子,有时候在客栈住厢房,向来都是两间房。
今夜,客栈人满,只剩下一间房了。
伙计赔笑道:“二位客官,能否将就?”
扶澜道:“既然如此,我们走便是。”
凌安将她拉回来,手一翻便给了伙计一袋银两,伙计两眼放光,凌安笑道:“一间就一间房。”
扶澜扒拉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谁要跟你一间房!”
凌安弯腰一把将她抗在肩膀上,手环着她的膝弯,淡声道:“带路。”
伙计收了钱,乐得伺候他们,屁颠颠地带路,及至房前,还细心为他们打开门,人进去之后,他又将此处不知哪个道士画的隔音符咒贴在门上。
如此一来,内里不管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隔壁厢房都听不见了。
凌安将扶澜放在榻上,扶澜一骨碌爬起来,凌安问:“两间房和一间房有什么区别?”
“孤男寡女,怎能共处一室?”尤其还是他这种男人!
凌安道:“那边有椅子,我坐着睡。”
当年在神界牢狱中关押的几百年,日日夜夜、每时每刻皆能听闻非人的惨烈嚎叫,还有血肉绽开、骨骼断裂的瘆人的声音,他早就锤炼出在恶劣的环境下入睡的能力,因此坐着睡并不是难事,且扶澜在旁边,他心安,入睡就更容易了。
他要抬步走,忽然顿住了,坐在扶澜身边,扶澜吓了一跳,抱着自己缩在床角,“你要做什么?”
“亲一下。”
凌安眸中欲色渐起,只是望着缩在床角的小小的人儿,就足以让他血脉偾张,他凑过去,额间渐渐亮起血红的神印,清冷俊秀的面容愈发艳绝。
“滚,离我远些!”
是不是有毛病?她怎么可能主动吻他?
凌安舌舔了舔唇,“距离上一次我吻你,已经过了好一段时日了。”
“那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该吻我。”
“簌簌。”窗子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凌安警觉抬起眼,眸底亮起银色的光,视线毫无阻拦地穿过窗子,望见窗外一棵高大的榕树上,埋伏着一个黑衣人,似乎也在想办法查探内里的情形。
扶澜见凌安顿住了,连忙将自己抱的更紧了些。
哪知凌安忽然道:“时值孟夏,夜里有些热。”
他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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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事地推开窗子,推动窗子的一刹那,榕树上的人翻身跃下,但凌安瞧也不往那处瞧。
回到床榻边,他轻笑:“阿澜用唇触一触我就好……”
“你想太多。”扶澜拒绝道。
“无妨,那我就来吻阿澜了。”他一把将扶澜带在怀里,扶澜厉声道:“不要!”
她望着凌安额间火红的神印。其实凌安的容貌,确实是惊艳的。平日里冷清如霜,似一把料峭的寒剑,笑起来的时候,那霜化了,如春风拂过,芳菲盛开,这神印是点缀,却也是抹艳绝的亮色。
扶澜视线有片刻凝滞。
凌安敏锐地觉察到,眉梢一挑。
扶澜转过脸,顿了瞬后,再转回来,耳根红了,“也不是不行。”
她方才忽然转过念头:她不该想着吃亏的是自己,她才不吃亏,她花他的、吃他的,他还愿意出卖色相,她何乐而不为?
这可是星神,容貌冠绝,不管怎么说,亲他一下,她绝对不吃亏。
但毕竟是第一次做这事,扶澜脸通红,“你闭眼。”
凌安眼底拂过一丝意外,而后依言做了。
只觉幽香渐近,他心跳加快,颊侧拂过一小片温热的柔软,如羽毛轻轻挠了挠,挠在他心上,痒痒酥酥的。
她很快就离开。
实在太轻太浅,若是感知稍微迟钝些,压根儿不会知晓她吻了他的脸颊。
凌安再睁开眼,眸色暗沉,吐息亦是滚烫,扶澜被他吐在面上的气息烫得缩了缩,怯怯道:“说好了的,你不准再动我。星神不可出尔反尔。”
凌安喉结滚了滚,一把放开她,多一刻他都要控制不住自己,哑声道:“快睡。”
他起身就走,扶澜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撇了撇嘴,一骨碌躺下。
而凌安,将此处落了结界后,不知去了何处,再回来时,一身寒气,似在霜雪中浸过。
扶澜尚醒着,掀开一缝眼皮,见凌安坐在椅子上闭目休憩,似遗世独立,额间的神印也消散了,终于放下心来。
神界。
降娄将印了画面的水镜递给少璇。
少璇看着那水镜,渐渐的,面如土色,捏着镜子的手开始颤抖,“啪”的一声摔落,灵水形成的镜面裂开来,又化为青烟消散。
看着是扶澜勾引凌安,但凌安额间那亮起的神印,她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凌安动情至深,那小仙子竟然还抗拒似的,似是凌安强逼着她……
少璇在凌安身上耗了千载岁月,对他的执着,早已不是当年的心动。
她曾经也是真心喜欢凌安,但这喜欢,在悠长的岁月中逐渐变了,倒像是一种心底里无法得偿所愿而产生的病态的偏执。
毕竟,少璇作为神女,也是光芒满身,众人仰望,她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当有些东西她无法得到时,那阴暗便开始滋长。
“降娄,你再帮我做件事。”
毋相忘(十四)
翌日, 第一缕晨光洒进来的时候,扶澜醒过来。
凌安尚闭着眼。
扶澜从被褥里探头瞧他。
他眼睫颤了颤,扶澜以为他要醒过来了,一提溜又缩回被子。
等了半晌, 没听见动静。
扶澜再露出眼, 恰有一束金光从他侧脸投射, 英挺的鼻梁落下阴影,拉到脸颊, 那是昨夜她吻过的地方。
扶澜脸微微一红, 从被子里起身, 轻手轻脚地下榻, 衣裳搭在屏风旁的架子上,需得经过凌安, 礼节使然, 扶澜放慢了步子不惊动他。
雪白的衣角划过凌安凸出的指骨, 冷白的手指颤了颤。
就在扶澜从凌安面前经过时,他睁开了眼, 伸手拦她纤细的腰身,娇小的人儿跌入怀间。
他低唤:“阿澜。”嗓音并没带着晨起时的嘶哑。
扶澜怒道:“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凌安只是眼底拂过抹笑意, 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她柔软滑腻的娇嫩肌肤, 掐着她的腰的手一紧,扶澜猝不及防地轻呼一声, 而凌安的眸色一瞬暗了下来。
扶澜红了脸, 似是想起了在魔荒房梁上那夜, 一把推开他, 从他身上跳下去,“臭不要脸。”
一边斥骂他, 一边拍了拍他碰到过的地方,似是在掸灰,嫌弃他至极。
凌安却是神情自若,他站起身来,扶澜穿着外衣,防备地用双臂紧紧抱着自己,“你、你别过来。”
凌安停在了原处,开口哑声问:“今日你想去何处?”
和扶澜在俗世游山玩水的时候,凌安一有空闲便批阅文书,偶尔回趟神界,不过,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就再次回到扶澜身边。
俗世之十四州,已经去过了大半,俗世之外,便是沧澜海了,只不过,沧澜海在四千年前,被先海神一怒之下封印,海外的光景,便再也不让世人看见了。
扶澜系好衣带,想了想,“去图州罢。我曾经在凤与城开过一间医馆,好些时日没去了。”
凌安忽然心里一跳:“你在凤与城开过医馆?”
“不开医馆,我在俗世如何谋生?”扶澜反问,觉得他尽问些废话。
他当日去过图州的,甚至还鬼使神差地,经过了一间又一间医馆,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找到她。是错过了吗?
凌安觉得心口一片淤塞。
扶澜见他面色不好,似在出神,问:“你怎么了?”
出于一种医者的本能,她伸手过去,不料反被他捉住,握在掌心。
“走罢,去凤与城。”凌安道。
因为常年用剑而带了层薄茧的滚烫的手捏着她,扶澜觉得甚是别扭,手腕转了转,回应她的却是更紧的力道,渐渐的,扶澜也放弃了挣扎。
空中飞行,速度很快,在扶澜的指引下,二人来到医馆所在的街道。
望见昔日的铺子如今挂满了白绸,扶澜怔愣了片刻,望了眼医馆旁边的铺子,确认是从前的位置,方走过去,只见她的医馆门窗紧闭,门正上方的牌匾却是没有被换去,白绸围着牌匾,搭着窗子,而后落在地上。
倒像是在发丧。
凌安皱起眉,抬手就要将这些撤了,扶澜拦住他,来到隔壁包子铺,问:“孙大娘,这医馆是怎么回事?”
孙大娘道:“姑娘可是要求医?害,这医馆里的女郎中,前不久,被妖魔抓走了,她救回来了这里不少姑娘,自己却在妖魔那里下落不明,恐怕是死了。”大娘的眼底拂过丝沉痛,“这白布,都是赵屠户家里,赵翠姑娘挂上去的。有衙役要来收铺子,赵翠姑娘不让,非得守着呢。”
扶澜听了,心里既感动又酸楚,“孙大娘,我知道了。”
孙大娘忽然意识到什么,奇怪问:“小姑娘,我可没告诉你我姓甚名谁。”
“我是扶澜。”扶澜笑道,“先前易了容,现在的容貌才是真的。”随后与孙大娘解释了一番。
孙大娘眼中划过一丝惊艳,又欣喜道:“芙兰姑娘没死!竟还生得如此美貌!”转而注意到扶澜身后的男人,面若冠玉,剑眉星目,便是已作了妇人,也脸颊有些发烫,“这位是你的夫君罢。”
“不是!”
“是。”
扶澜和凌安同时开口。
扶澜回过头剜了他一眼,“谁是你夫人了?”
凌安淡道:“迟早。”
他这幅清淡疏冷的模样,嘴里却说着些让人羞愤的话,扶澜真是恨不得将他一把推开,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孙大娘恍然:“原来是未婚夫。”
扶澜急得跺脚,“真不是的。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孙大娘只是笑,不过是新娘子害羞罢了。她笑,扶澜反而更加不好意思,瞪了凌安一眼,转身就走。凌安跟在她身后。
两人找到了赵大爷家里,赵翠方在院子里杀鸡,斑斓的鸡毛粘在鞋边,打开门,见神仙临世似的二人,一愣:“你们……”
“小翠,是我,扶澜。”扶澜将事情经过一一和她讲了,赵翠激动的几乎要哭出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赵大爷、赵大娘从田间回来,见到扶澜也是欣喜不已,一家人要招待他们,布置了一番,到了傍晚,烧鸡下酒,村中人家炊烟袅袅,粗茶淡饭,恰是人间烟火。
凌安坐在这里,有一种天然的上位者的清贵威严之感,与周遭简陋的茅屋格格不入,他似乎不属于这里。
因此,一家人要给他倒茶的时候,犹豫不定,扶澜带来的郎君,想必是个贵人,会不会嫌弃这乡间的茶太过廉价了?
凌安站起身,从赵大爷手中接过茶壶,先倒了杯递给扶澜,而后是赵翠,之后才给自己斟了,笑道:“这茶水色泽清透,气味清甜,当是好茶。”
说罢一口抿下。
这样一来,赵家对凌安不像从前那么拘束了。赵大娘看着,满心欢喜,扶澜这丫头真是找了个好人家,如此矜贵,却也放得下身段待他们这些寻常人。
扶澜瞧见赵大娘打量凌安,怎么跟孙大娘的眼神一样呢?一口水呛在喉间,凌安忙给她拍背顺气。
凌安垂眼笑道:“除了我,你还能有谁?”
他将手带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手指捏着她的银龙指环,摩挲起银龙的纹路,她摘不下来这个,只要离开她,银龙会立刻飞回来。
眸底渐渐荡开圈圈涟漪。
扶澜抽回手,依旧没好气,“凌安,我说过了,我不会喜欢你的。”
“无妨。我喜欢你就好。”他平静道。
扶澜叹了口气,桌上的菜齐了,几人开始用晚饭。
夜里,二人宿在此处,只一间空房,扶澜只好和凌安再共住一晚,凌安缠着她要她的吻,扶澜啐了他一口,他也不抹,依旧往她跟前凑,扶澜觉得自己不能被他拉低底线,咬死不动。
凌安捏着她的后颈,在她耳垂碾了一口。
扶澜登时耳根涨得通红,她几乎落泪,“你不要对我动手动脚的好不好?我不愿意。”
眼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泪珠,她是真的恼了。
凌安忽觉眼睛刺痛,他已是压抑着自己,控制着自己在她身上落下一道又一道印记的欲.望了。
“我讨厌你。”
冷白的手背上凸起蜿蜒的青筋。
每每她抗拒他的时候,他总想用尽一切骨子里的疯劲将她彻底征服,将她浑身的刺一根根拔了,只能由他顺毛,只能属于他。
“你离我远点。”她继续刺他。
可既然如此,为何昨夜又要让他尝到甜蜜的滋味?他溺在这温柔乡中的时候,她又要将他唤醒。
似是刚得了甜头,便有一把利刃将他剖膛破肚,那好不容易得来的甜被尽数挖了去,将他弄得鲜血淋漓,浑身都疼了起来。
什么叫求而不得。
窗外照进来的浅浅的月光陡然变亮了瞬,只听隔壁赵翠激动地喊:“流星!是流星!”
星光将凌安的身影照亮。
如神祇临世。
他沉默着。
光黯淡下去,他也融进了黑暗。
若是细看,能发觉凌安的肩在微微颤抖,似在隐忍、压抑。
扶澜咬着唇,抹去眼角的泪,不说话。
凌安却陡然动了,他压过来,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强势的力道,将扶澜困于如铁一般的双臂之间,抵在粗糙的泥灰糊的墙壁上,扶澜去推,凌安一手捏住她两只手腕,压在墙上。
愤怒被恐惧压过,扶澜开始害怕。
他额间那神印又亮起来,却是一副冰冷死寂、不近人味的神祇的模样。
扶澜在他的压制下怕得发抖。
“方才的流星,好看吗?”他问。
扶澜颤抖着点头。
他掐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直看着他,“那是我溢散的星辰之力。你知道星神的心有多疼,才会连星辰之力都受不住。”
他的指腹开始在她柔嫩的肌肤上摩挲,摩擦过处,起了层薄红,他指腹按在她唇角,似是觉察到她的颤抖,“阿澜,你不要怕。”
怎么能不怕?大夜里的,他就这么扑过来,跟要吃人似的将她按在墙上!白日里嬉闹归嬉闹,可正经来想,他可是神君,他要做什么,她哪能拦得住?再者,那日他可是一人杀了千千万万的妖魔,平时外表看着正常,内里就是个疯子!
凌安将手一带,她落入他的怀里,是冰凉一片的,只听他在她耳边呢喃:“你为什么总不愿意接受我呢?”
燕曦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可燕曦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
扶澜竭力平静:“凌安,你冷静。”
凌安笑:“我很冷静。”
她搞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上一刻还柔声哄着她的吻,下一刻就变得冰冷骇人,他的眼眸里,满满地映着她的影子,她却觉得恐慌,他这冰冷的怀抱,让她感到窒息。
“为何你就是不属于我呢。”他喃喃。
他的手从她的唇角一路上移,抚过她的鼻尖,而后是她的眼睫,触到微微的湿润。
指尖的湿润愈深,她哭得更厉害。
但是他已经竭力温柔待她了。
这些日子,直到昨夜她吻他,他本以为她至少接受了他几分的。可方才她又怒又凶。
原来他在她心里,依旧什么也不是。
凌安俯身,轻轻吻去她的泪。
别吓到她了。
“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爱我。”他显出几分病态。
毋相忘(十五)
他的吐息似寒霜。
星辰, 本来就是冰冷的啊。
可是扶澜没法说她爱他。
“凌安,你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心力了。”
他静静看着她,冰凉的月光,冰凉的人, 几缕发丝在姣好的面上落下细细的阴影。
她一味地劝他放下, 却又偶尔给他些甜蜜, 他已沉溺,她凭什么离开?
掐着她下巴的手指忍不住发力。
掌心覆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
扶澜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要掐她的脖颈, 但他在忍耐, 忍耐着不弄疼她。
凌安脖颈上青筋暴起。
扶澜怕他, 怕他手指一动就杀了她,可瞧着他这欲说还休的偏执的病态, 她心底又升起几分不解, 为何如此执着?
她望着他, 眸光因畏惧而游弋。
外边骤然亮了一瞬,凌安的面容也被照得莹白生亮了片刻, 随后黯淡下去。
凌安终于收回手,眼底尚有些激烈的挣扎, 手指痉挛不已, 扶澜松了口气,大口大口吸着气, 宛若方才凌安夺走了她的呼吸。
凌安的眼却红了, “抱歉。你不要怕我。”
方才她那目光如一把刀剜在他心上, 疼得让他清醒过来, 除却了占有的欲.望和爱而不得的极致的恨意,他又生出几分慌乱无措。
只能哑声对她一遍一遍道:“对不起……”
尊贵的神祇, 竟也会对一个小仙,慌乱如斯。
扶澜只是道:“你不用再和我道歉了,凌安,我早已想好,来这凤与城看一看我的医馆就回苍山,你回星伽城罢。这段时日,我很欢喜,从此以后,你我不必再见。”
凌安身侧手捏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血肉,血从指缝滴答落下,他张了张口,扶澜已先一步阻止他,“凌安,爱不是强求。”
他望过来的时候,涨红的眼中拂过一丝惘然,随后那几分茫然消失无踪,眼神死死落在她身上,“要我走,不可能。”
扶澜只觉得心累,“我累了。”说着就重新躺下,她和他说不通,她也不愿再说。
凌安深深吸了口气后推门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
朝阳初升。
赵大娘起得早,去街市上买了热乎乎的糕点招待扶澜二人,这糕点是从前没见过的新奇东西,精致小巧,莹透的皮裹着内里流沙馅儿,赵大娘觉得凌安这样的贵人,应当是喜欢这些的。
收拾好了桌子,扶澜却一个人来了。
赵大娘瞅了瞅她身后,疑惑问:“丫头,你的郎君呢?”
扶澜微笑道:“大娘,他和我没什么关系,昨夜已经走了。”
赵大娘还想问,但见扶澜似是不愿多说,只好作罢,笑吟吟招呼了赵翠,一同来吃这新鲜糕点。
扶澜正用纸托着糕点时,凌安回来了,扶澜的脸色僵硬了瞬,而凌安噙着淡淡的笑。
赵大娘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是两口子昨夜吵了架,但这仇不隔夜,今日扶澜的郎君又回来了。
凌安对扶澜道:“我说过我不会走。”
哪怕她再不愿意。
昨夜想得明白。
扶澜险些一口气没顺上来,凌安将杯茶递到她面前,她注意到,他捏木杯的手上有一块伤口,冷白的手背上一团暗红的血痂,似是有尖锐的东西从他的掌心贯穿,穿透了整个手掌。
她怔了怔,他很快收回手。
凌安接过赵大娘递过来的糕点,目光微微一顿,旋即开始吃起来,喉结上下滚动,显出脖颈利落好看的线条。
罢了,他不将那伤当回事,她也不去管。
吃着吃着,赵大娘和扶澜赵翠聊起话来,凌安吃净了东西,静静坐着。
忽然,一条黑色的血线从凌安嘴角流下。
赵翠惊呼:“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怎么嘴角流血了?
凌安捂着心口咳嗽起来,咳出黑色的血,宛若墨滴落下来,白衣顷刻斑驳,他嘴唇发乌,似是极其痛苦,外面的阳光渐渐褪去,乌云遍布。
“凌安!”扶澜赶紧搭他的脉,手指一颤,他这是中毒了!
“你昨夜做了什么?”扶澜急问,他的眼神有些失焦,扶澜捧起他的脸,轻轻拍了拍,让他看着自己,“醒醒,你做什么了?”
他咽下一口黑血,断断续续道:“你昨夜……要我走,我走……今日,又何必问……”
扶澜恨得咬牙,“你难道不知道你中毒了吗?!谁给你下的毒?好端端的,你怎么会被下毒?”
赵大娘今日买的东西,不会有问题,不然为何她们都是好端端的。
凌安的唇色开始发青,额头滚烫,扶澜疾步取了习惯随身带的医囊,取了凌安的血,验血的砚石显出这毒,专克星辰之力。
那这糕点,就有可能有问题了!
恰在这时候,一阵风吹过,赵大娘和赵翠都晕了过去。
外面的空地出现一人影,体态娉婷,端庄冷傲,正是少璇神女。
凌安这毒,是她要降娄下的。
她既然得不到他,那便毁了他,再拯救他。她要他被她伤,伤得丧失星辰之力,再被她救好,此后他永远都亏欠她!
少璇款款走来,扶澜没见过她,却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心里便生出一股厌恶。
扶澜知道,她遗忘的那段过去,大抵和她有几分关系。
扶澜警惕道:“你是谁?”
“北凉山,少璇神女,大梵神座下弟子,凌安是我千年同门。”她嗓音冷淡,秀眉微拧,和扶澜说话已经耗了她不少耐心了,干脆一拂袖子,将扶澜扫开。
然而,就在她的灵力要触到扶澜时,扶澜下意识抬手挡,指上亮起银光,银龙的虚影挡在面前,一声吼啸,震碎了她的灵力。
少璇淡漠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扭曲,她不可置信道:“银龙……他竟将本命剑都给了你……”
扶澜才不理会她大惊小怪,“我也想还给他,但我摘不下来。你来做什么?凌安中毒了,你是来救他的吗?”
怒火在少璇胸口燃烧,她怎能如此平静?从前的事情,竟然没对她造成一点影响吗?她难道不怕她来杀她吗?当时在俗世,这小仙还用淬毒的匕首捅她!
只不过,她堂堂神女,不屑于动手杀这小仙,她要的是凌安!她只要凌安!
少璇的眼光变得阴毒,“把凌安交给我。”
扶澜想了想,怀中凌安已经昏迷过去,“空口无凭,我怎知你是来救他的,还是来害他的?”
少璇冷笑:“不应该怀疑你自己吗?他和你在一起,就会受伤,可他和我一同修炼之时,从来没有受过伤。堂堂星神岂是你一介小仙医治得好的,不如要我带他回神界。”
扶澜沉默了瞬道:“既然如此,你便带走他吧。”
少璇本以为她该要对凌安恋恋不舍一番,哪知扶澜竟如此轻描淡写,少璇心里涌出几分空虚,像是一拳打在棉花里,她看重的东西,在扶澜眼里如此不值一提。
不过她的目的,达到了。
少璇伸出手要接凌安,扶澜忽然顿住了,道:“等等,为何他刚中毒,你就来了?”
少璇眉骨微抬,“十二星宫有命气相连的灵玉,我多年前得过一块,觉察到凌安受创,我便来了。”
扶澜摇摇头,“不行,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凌安虽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我不能见死不救。你说错了,这毒,我能医。”
少璇见她油盐不进,再也不屑和她装,手中显出一把扇子,扇骨突出,锋利如刺,厉声道:“把凌安交给我!”
银龙再次挡在扶澜面前的时候,凌安袖中的指尖动了动。
而后银龙化剑,落在扶澜掌心。
这剑于她来说,沉了些,握着剑柄冰凉一片。
扶澜有一瞬的茫然。
她不会用剑啊……
少璇似是被气笑,“好好……他将本命剑给你,也要看你用不用得了!”
“露锋!”少璇一声喝,扇子朝着扶澜飞旋而来,扶澜下意识闭起眼,颤抖着手挥剑,空中划出道利落的银色弧线。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扶澜睁开眼,就见剑气和扇子撞在一起,竟然不分高下。
扶澜手腕转了转,瞧着这剑,原来她也是会用剑的啊。
这剑她分明拿不动,却能用它挥出剑气,就算凌安再偏爱她,神剑也断不会如此轻易为她所用,所以,她对于用剑,其实有着刻在肌肉中的记忆。
这记忆非一朝一夕能够形成,必然经过了多年苦练。
难以想象,她这样柔弱无力的女子,竟然会坚持练剑。
是为了谁呢?
少璇咬牙切齿,“敢不敢换把剑和我过招?”被旁人仰慕惯了的人,哪里容许自己败,还败给这样一个无能的小仙!
扶澜皱眉:“谁想和你打了?你赶紧走吧,我要给凌安解毒。”
少璇还想争执,空中划过一道星光,一身着黑袍的人出现在少璇身边,似一块漆黑的石头,抿着唇,低着眉,想来平日里言语不多。
正是降娄。
他望见跌坐在地的凌安,再看向少璇,眉头皱起,“神女这是做什么?星主竟中了毒!”
少璇惊讶降娄的出现,然而降娄已经明白了一切。
降娄虽爱慕妙璇,但凌安是他的星主,于他有恩,上次他帮少璇布置假魂魄,是因为那并不会对凌安造成伤害。哪知这次少璇给他的东西,竟然是毒药!
说不妒忌凌安,自然是假,即便存了胜负之心,降娄也不想用这种手段胜过凌安。
他眉头锁起,“神女,我送你回北凉山。”
说罢,空中亮起白虎的虚影,只听白虎咆哮,一阵白雾弥散,二人消失在原地。
扶澜有些莫名其妙,觉得神界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脑子不正常。放下剑,剑重新化为小银龙缠绕上她的指,扶起凌安,开始为他配药。
她再次取他的血,手触到他掌心的时候,他的手指微微一颤。
她不以为意,开始列药方子,这药方所需的草药,俗世几乎寻不到,她愁眉苦脸,最终决定带他回神界。
他额头的温度,扶澜用手探,觉得不放心,想了想,自己的额头碰过去。
两人的额心贴在一起。
余光里,扶澜瞥见他喉结动了动。
嗯?这是怎么了?
毋相忘(十六)
扶澜缩回身, 重新诊断了凌安的脉,确定他中毒极深。
扶澜不好多耽搁,为赵翠和赵大娘点了穴位,留下字条后便收拾了东西, 打算回神界。
然而, 她却有些苦恼
神界迢迢千里, 她灵力低下,若是驾云, 恐怕得花上半个月, 凌安未必等得及。
“吼。”指间细小的银龙游飞而起, 飞出屋子后在空中变得身型庞大, 银龙气势威严磅礴,银色的鳞片锋利如刀刃, 在阳光下闪亮, 如浸了水光。
扶澜愣神。
银龙垂下身子, 趴在地上,长长的白色胡须伸到扶澜面前, 勾了勾她的脚踝。
这是要她带着凌安坐上去。
扶澜费了半天的功夫才将凌安在银龙身上安顿好,自己坐在他旁边。这银龙毕竟是凌安的神器器灵, 一道结界将他笼罩起来, 固定在龙脊背上,远看去, 就像是睡着了。
扶澜乐得不用看顾他, 挪到龙头附近, 捏了捏银龙坚硬的龙角, 银龙低吼一声,身子颤了颤, 龙颈上的一圈鳞片泛了层霞光,似乎是……害羞了。
银龙飞得很快,扶澜只觉得山川云泽飞速掠过,都成了虚影,不过一个时辰,就从俗世回到了神界,从星伽城上空飞过,径直来到十二星宫。
方在星宫外招待来星伽城做客的神族的鹑首,望见空中那巨大的银龙,不以为意,继续和宾客们谈笑。
几息后,忽觉有些不对劲。
再抬头,却愣住了。
神族奇道:“鹑首星使,怎么了?”
“没怎么。”鹑首笑笑,瞧着那银龙朝着大火宫的方向飞去了。
没怎么才怪!
方才那块连接十二星宫气命的玉佩亮了一瞬又黯淡下去,想来是星主受了创,但又不想让他们多管,鹑首当时还觉得疑惑,现在倒是明了。
星主这是要将人拐回大火宫呀!
银龙落下来,扶澜从它身上走下,四下张望,问银龙:“你们神君没有人伺候的吗?这里怎么没有人?”
她还想着将凌安送回来,递了药方就走的。
银龙摇摇头,乌黑的眼望着扶澜,胡须绕着她的脚踝,不许她走。
扶澜叹了口气,将凌安挪入大殿中。
她肩膀上搭着凌安的一条手臂,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这人生得挺拔,看着身形颀长、腰腹紧窄,可压下来的时候,扶澜险些一个踉跄跌倒。
幸好银龙用尾巴撑了她一把。
幽冷的梅香萦绕在鼻畔。
肩膀贴着他紧实的胸膛。
隔着肌肤,感受到有力的心跳。
扶澜搀扶着凌安,一步一步将人挪到了床榻上放好。
令扶澜意外的是,凌安的住处竟然不想她想象的那般荒凉,反而,窗外青竹潇潇,竹林后云蒸霞蔚,似有片花海,依稀可见灵蝶飞舞。
扶澜拉了挂在外面的风铃的铃铛,一道灵力拂过来,扶澜将药方子放上去,灵力如风将其卷起。这些草药,星使们会收集好递过来的。
想了想,扶澜将块帕子浸了庭院后冰凉的溪水,敷在凌安额上,几根银针扎在穴位,缓解毒药对他的侵蚀。
而后坐在一旁,百无聊赖。
“咳咳。”凌安忽然咳嗽起来,一口黑血吐出来,迷蒙间睁开眼,扶澜连忙坐过去,问:“你怎么样了?”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凤眸如蒙了层雾气似的。
“你再等等,很快药就送来了。”
扶澜安慰他一番,作为医者,这是极其自然的转移伤者注意的手段,殊不知,她一手搭着凌安的脉搏,却觉得他的心跳加快了些许,她有些奇,凌安手腕一翻,捏住了她的手。
恰恰将她的手包在掌心。
扶澜微怔,抽了抽手,凌安捏着不放。
瞧着他中毒了,扶澜也不好用力挣扎,嘟哝了一声:“你怎么中毒了都如此臭不要脸。”
不过,他的掌心很温暖。
草药送来了,来送药的是玄枵,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望见内里的扶澜,错愕了瞬,后退几步抬头看,确认是大火宫,才接着一面错愕一面往里走。
瞥见凌安那握着扶澜的手的时候,玄枵手里的木盒子险些摔落。
玄枵跟个木头似的杵在扶澜面前,还是扶澜将药盒子接过,对他笑道:“多谢。”
玄枵脑海里砰的一声炸开烟火,如逢霹雳,白光大作。
惊煞人也!星主还真将个姑娘带回来了!
玄枵脑子转的飞快,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朝着扶澜行了个礼,“见过星主夫人。”
扶澜登时摆手道:“我和他没什么关系的,我是一个医仙,你们神君中毒了,我将他送回来医治罢了。”
她不疾不徐地解释。
玄枵铿锵道:“夫人不必害羞,放心,玄枵不会告诉旁的星使的……唔,就算我不说,旁人也会知道。星主夫人,属下告退,不多打扰,若有需要,随时传唤。”说罢恭敬地退下。
扶澜简直要扼腕。
她很快弄好了药,将凌安扶起来靠墙坐好,勺子搅着碗里的药汁,发出清脆的响声。
扶澜将盛着褐色药汁的勺子递到凌安唇边,她轻道:“张嘴。”
凌安望着她,没动。
扶澜撇嘴:“你刚刚分明还能张嘴的。”
凌安的视线落在她唇上。
扶澜打量了他片刻,不知他在瞧什么,过了会后,陡然明白过来,涨红了脸,“我是不可能用嘴渡药的!你别想!”
凌安收回眼,唇张开一线。
扶澜更恼,“你故意的!”
她恼怒,却又奈何不得他,像只炸毛的兔儿,这样子落在凌安眼底,划过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到底还是担心他的毒,扶澜将药一勺勺喂他喝下了,凌安闭上眼,开始养神。
银龙绕在扶澜的指上。
她摘不掉。
敲了敲银龙,银龙没反应。
显然,她没法离开了。
凌安静静地倚靠在墙壁边,淡淡的银色灵力萦绕在周身,她不便打扰,只好在大火宫中四处走动,走着走着,忽然见到一方小室布置了重重帷幔,扶澜绕进去瞧,只见墙壁上挂着卷卷画像,皆画着女子,容貌和她肖似,画中场景不同,有半边身子被青竹遮住弯着腰往外偷偷瞧的,有坐在窗边手中捧书卷的,还有怀中抱着琵琶轻拢慢捻的……
扶澜觉得陌生。
她不曾见过这样的自己。
她遗忘的那段过去里,她都是这样的吗?
这些画,都是凌安画的么。
脑海里闪过零星的片段。
她看见了凌安,他站在海棠花下,看着她,眉眼温和带笑,她却觉得心脏紧缩,隐隐发疼。
她看见了一个样貌英气的姑娘,她似乎总是冷着一张脸,没几瞬,那张白皙的脸上布满了血迹,她圆睁着眼看着她,扶澜几乎喘不上气。
还有,少璇神女的面容,她甫一见到,心底那股厌恶又升起来……
她猛地吐出一口血,过去,她都经历了些什么?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伤痛和愤恨?强到只有几个片段,她便心绪不定。
扶澜整理好自己后方回到大殿中,凌安还在调息,她便寻了间空殿睡下。
翌日,在扶澜还未醒过来的时候,凌安从大火宫中走出,来到星纪宫。
星纪忙来迎接,凌安问:“让你查的东西,如何了?”
他身上似覆了层霜意,冷淡之中隐隐透着戾气,嗓音如浸冰的玉珠,星纪知晓他这回是真的怒了,不敢怠慢:“回星主,查过了,先前不周山外的魂魄是降娄所布置,用的是西母神死后的不朽神身的发丝化成,属下不认为降娄能取到西母神的发丝,因此,他背后必有人唆使。”
“另外,青玦作为先海神炼化的灵物,却被魔荒司辰搜集,而先海神和先魔神是结了契的神侣。司辰的目的,或许和先魔神有关。”
“属下只能查到这么多了。”
凌安微微颔首,消失在星纪宫。
星纪松了口气。
北凉山。
少璇被降娄带回北凉山后,便一直忐忑,当时凌安是昏迷,但那个小仙是清醒的,凌安会不会察觉到有问题……
她确实想毁了他,可惜降娄死拦着她,她错过了机会,只能听着凌安和一个小仙一同进入大火宫的消息。少璇心里不甘又恐慌。
不如……去找凌安道歉……
可惜她这样高贵的神女,怎能承认自己的恶行?她不能去!
爹和娘在世时,教导她,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成为神界的至高,不可留下话柄,不可行差踏错,她永远都要做披露光芒的神女。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负,这样才会彻底摆脱从前那颠沛流离的生活。
少璇远远的望见凌安来了,先是一喜,而后开始不安,他是否已经知道……
“凌安……”少璇试图为自己辩解,凌安已蹙起剑眉。
“你不必说。你伪造魂魄、要加害于我,我凌安绝不息事宁人。”
凌安手中出现一把长剑,少璇诧异道:“凌安……你要杀我吗?”
她的眼眶开始盈满了泪水,而后变得愤恨怨毒。
凌安淡然道:“我不杀你。”
挥出一道剑气,将少璇身后一棵树上系着的红绸割碎成片片碎屑。这是大梵神座下弟子入门第一日领取的象征身份的天锦丝绸。
凌安这一道剑气,意在和她断绝关系。
“少璇,从前同门,从今日起,你我无任何关联。”
之后,晴空之中骤然凝聚起乌云,墨云覆压蔽日,炽亮的白光乍现,滚滚天雷如蛇蜿蜒落下,灌入少璇的天灵盖!
她面容狰狞扭曲,毫无神女姿态可言,她瞪大眼,惊恐、愤怒、怨恨地盯着凌安。
然而凌安始终神情漠然,冷眼相看,毫无怜悯,清艳的神女在他眼中不过一块死肉。
她早该想到,敢毒害他,该会是何等下场!
少璇形容狼狈,天雷之下已是无法站立,匍匐在地,已然分不清对凌安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扭曲的占有,亦或是恨。
凌安身后飞来监察司的神官,玄黑的锁链登时缠绕住少璇的脚踝,神官道:“神女,西母神乃神界尊神,不敬神躯,当有罪过。请随我入一趟神牢。”
而后,她的罪行将会被公诸于神界。
凌安对她,毫无情面可言。
相比于这天雷之痛,更让她在意的,是她的名声,她的脸面!
少璇目眦欲裂,声音尖锐,“不、不……凌安,你怎么可以如此绝情……”
凌安眼底划过一丝不耐,而后剑一挑,将她的手臂割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少璇痛呼一声,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惊怒道:“你、你做什么?”
男人凤眸寒凉,“这一剑,替扶澜。”
“你再敢动她。”
毋相忘(十七)
凌安回到大火宫。
扶澜已经醒了, 尚未洗漱,乌黑的发披散下来,有莹亮的光泽,一身白衣, 衬得红唇娇艳、肤白胜雪。
正坐在床榻边, 捏着手指上的银龙指环, 秀眉拧起,似在思索怎样才能将它摘下来。
凌安眉眼间的冷淡消却几分, 走过去, 扶澜登时将自己环抱起来, 蜷成小小的一团。
一双乌亮的眼带了几分恼怒, 瞧着他,似乎这样, 凌安就可以放她离开了。
凌安拿过把温润的木梳, 竟开始为扶澜梳理起墨发, 扶澜缩了缩脑袋,回头看他, “我自己来就可以。”
让人伺候她,她很不习惯。
凌安低道:“你坐着别动。”
扶澜只好悻悻收回眼, 手指不自在地放在锦被上的云纹绣花上, 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甲刮着绣线。
握剑斩杀万魔的手,竟也会捏着发梳, 轻轻地为一个低微小仙梳头。
凌安将她的发挽了个髻, 而后一支发簪推入, 递过来镜子给她瞧。
他垂眼看她, 镜子端在葱白的手中,杏眼圆睁着打量自己, 冰肌玉骨,臻首娥眉,孟津玉发簪缀着血红的灵石,显得人比芙蓉娇,人塞明月皎。
凌安的手倏地一紧。
扶澜打量了片刻,“这簪子是好看的,但是我不能收。”
她手覆上去,欲要将那簪子拔下,凌安捏住她的手腕,嘶哑道:“送你的,你就收着。”
从前她推拒了一番,最终收下,今日却是怎么也不愿意收。
“凌安,这簪子太贵重,以我和你的关系,收不得。”
“我和你什么关系?”凌安沉着声问,如刀刻的薄唇抿起。
扶澜知他定要再纠缠一番,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
她瞧见那些画,脑海中闪过零星的片段,看见凌安的时候,总是喜悦夹杂着疼痛,酸涩多于甜蜜。既然如此,还是忘却他罢。
“若换作从前我这样对你,你是不是就会心悦于我……”他忽然顿住,从前的扶澜,一直默默地爱着他啊。
是他弄丢了她。
扶澜嗅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梅香,忽然有些恍惚,似有似曾相识之感,不是因为这些天的相处,而是因为从前那段记忆。
恍神之际,凌安的唇覆下来,吻在她额心,不比从前的急躁和戾气,这次力道温柔,似在珍惜和呵护,带了几分悔意。
扶澜身子僵硬,脑海中有些错乱。
耳边听见他呢喃:“澜卿,你看一看我……澜卿……”
缱绻呢喃,一声一声。
她的心里忽然疼得要裂开,似有一把斧头劈了上来。
春日葳蕤,屋中光线昏暗,依旧是他,他也曾这样搂抱着她,伏在她额上、她的耳边,而后痴缠似的低唤。
她听不见脑海中的人唤的是谁了,但当这画面涌入脑海,她的心脏瞬间变得千疮百孔。
她喉间急急喘了几口气,哽咽两下。
凌安觉察后眼睫微颤,唇畔离开她,担忧问:“怎么了?”
却见扶澜一口血呕了出来,溅得白衣点点红梅,凌安瞳孔骤缩,灵力如海啸倾泻而出,灌入扶澜的身子,却没有用处,她伤得是心神。
扶澜呕出了血后,心口的淤塞消了许多。
她终于呼吸舒缓,望向凌安,轻轻推他,“你离我远些。”
凌安眼底多了分痛楚,到底还是松开了扶澜,“阿澜,你方才如何了?”
扶澜望进他的眼,“我看到了几段过去的画面,我看到了你,是你让我疼,我每每看到你,总是酸疼多于甜蜜的。凌安,我们不合适,你让我疼,我也让你疼。”
她的话语,像一把冰刃抵在胸膛,而后缓缓的刺入,让他方生出了血肉的心脏鲜血淋漓,他闭了闭眼,似有山崩海啸的心绪,强行压下,竭力控制着自己,手紧紧捏成拳,“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我认定你,便只有你,此生此世,永生永世。”
倘若没了他,他这颗心脏或许会再次化为枯朽的木石。
大梵神说过,他很多年前,久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受了一次重伤,此后需得每隔上千百年就用块建天木替换心脏。
扶澜静静望着窗外,窗沿上映着青竹横斜的影子,“我想静一静。”
凌安凤眸凝在她身上,良久方移步出去。出去后不久,星纪传来消息,称是神界边陲之地有魔荒出兵攻打,为首的正是魔荒七殿、燕曦。
凌安皱起眉,问了降娄,便赶过去。
……
扶澜简单地洗漱,静静坐着,脑海中闪现出过去的些许片段,和一个长相颇有英气的女子有关,一看见她,她心里升起无限的悲凉和愧疚,仿似有个不见底的深渊埋在心里。
她到底是谁?
扶澜捏了捏指间的银龙,银龙没有动静。
扶澜道:“我想去俗世,找一位故人,我知道你是凌安的器灵,你需得向着他,他定不让我乱跑,我只求你帮一帮我,之后我会回到大火宫。”
银龙的眼睛眨了眨,之后一声低啸,化为大龙,趴伏在扶澜面前。
扶澜乘着银龙来到俗世春望山,捏了隐身的术法,一步一步,从长长的台阶走上。
她觉得这里很熟悉,站在长阶下,想的是,长阶尽头一定有一棵老槐树罢。等到走上去,当真见了盘根错节的老槐树。
穿过重重深林,来到潇潇青竹前,有两间屋子靠得很近,其中一间爬上了密密的爬山虎,已经长满了巴掌大的叶子,另一间却很整洁,墙面干净,一看就是有人时常打理。
扶澜望见那满墙的爬山虎时,心脏似乎要裂开了,疼痛化作了冷汗从额间渗出。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或许是从前那个自己在挣扎罢。
扶澜失神地往前走,来到了春望山弟子埋葬的地方。墓碑林立,扶澜从它们之中穿过,停在写了“狄玉瑟”三个字的碑前。
这名字如一声惊雷炸在耳边。
脑海中飞速闪过她的种种片段,她提刀、她笑着喝酒、她到黑暗的牢狱之中探望,而后,是她的死。
她死的画面,扶澜看得很模糊,只见没来由的,她的脸上沾满了鲜血,胸口有一柄剑直直插着,血浸满了她的身子。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是你害死的狄玉瑟!若不是你,她根本不会死!
扶澜头疼欲裂,弓着身子,整个人似一颤抖的虾。
是你害死了她……
你害人……
愧疚与自责似海,无边地漫了上来,扶澜颤抖着对银龙道:“带我去司命阁,我要找初柳。”
两刻后。
初柳扶住扶澜,讶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想知道,我有没有害死过人,我的一个故人,狄玉瑟,是不是我害死的?”她的眼里几乎泛着泪光。
初柳知道,扶澜这姑娘,一身的医术虽是被纪宁儿逼着学出来的,但也是个真诚善良的人啊。千年修医,练就一颗仁心,倘若知道这双行医济世的手,害死过最好的朋友——哪怕这事压根不怪她,她也依旧会自责,陷入永久的愧疚。
初柳的目光有种安慰的力量,“你没有。她的死和你无关。况且,当年之事你已为她报过仇了。”
扶澜的泪霎时流了出来,啜泣道:“可是初柳,我好难过啊……我昨日在凌安的大火宫见到了一些关于我的画像,我看到了一些过去的记忆,为什么这么疼……”
初柳一下下地拍着扶澜的背,“难受就哭出来吧,扶澜,我可以保证,你没有害死过任何不该死的人……哭出来就好了……”
来去一趟,再等到扶澜心绪稍宁,已经天色不早,扶澜答应了银龙要回大火宫,便召出了银龙离开。
初柳望着一人一龙的影子,长叹了口气,她看得通透,一颗心比谁都玲珑。扶澜怕是此后,都要和凌安纠缠不休了。
为何会有人,一次、两次,都遇见同样一个人,令祂百转千回,忧心忡忡。
至于她和池洲……罢了,放下吧。
器灵和主人心意相通,扶澜本以为凌安会站在大火宫外等候她,哪见大火宫空空如也,一片漆黑,直到她落下,才自动亮起内里的明灯。
扶澜竟有几分莫名的失落。
也许是方大哭过一场吧。
月色潋滟,扶澜接了盆水,望着铜盆里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阵阵恍惚。
倒影在变幻,变幻成了鬓边簪着海棠花的少女,她身后是一排草药架子,身子被一个男子的手臂环住,在这水面上,只能瞧见半边白衣,她看不见他的容貌。
方是时,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拥住了她,力道惊人,箍得她腰身酸痛。
他身上的梅香比白日淡了许多,似是方用了净身的术法。
吐息有些急促,大抵是急忙赶回来的。
扶澜下意识移他的手,可惜人此刻脆弱,没有力气和他挣扎。
只好转过头,他松了松手,她便转过身。
“你怎么不在大火宫?”
出乎凌安的意料,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拒他于千里之外,而是问他为何不在。
凌安的心跳骤地加快,无比庆幸自己从万里之外的战场赶了回来,“抱歉,魔族来犯,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他注意到,她面上犹带泪痕,眼波莹莹,似有层水光,略微失神,应是哭过了。
他的心一紧,转而变得有些许无措,只好哑声问:“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后面那句话,寒凉至极。
谁敢欺负她?他凌安非得将那人捅一百个窟窿出来!
扶澜只是摇头,她神情有些怔忡,“凌安,你实话告诉我,我有没有害过不该害的人,”她哽咽了瞬,“狄玉瑟,是不是我害死的?”
她问过初柳了,却还是要再问他一遍。
因为初柳或许会为了照顾她而有所隐瞒,凌安不会。
她莫名笃定,凌安不会骗她。
问到过去,凌安眉梢一动,一边用块帕子浸了水擦去她的泪痕,一边道:“狄玉瑟的死,和你有关,却不是因为你。”
提到狄玉瑟,凌安也悔恨,他在现场,却阴差阳错,弄错了许多……
扶澜怔怔看着他,他和初柳说的当真不一样,他告诉她,狄玉瑟的死和她有关。
泪又从眼角流下,凌安慌了神,“你别哭,她的死不是因为你。”
星神不知如何是好,头一次感觉到不受控制的滋味,她的泪灼烫,沿着手背烫到了心脏。
帕子在手中捏得皱成一团。
他忽然想,她是不是想起了过去?那对他呢?
“你这么善良的姑娘,怎么会害人呢。”他安慰她道。
“真的?”
“若非如此,星辰陨落。”他信誓旦旦。
扶澜忽然觉得,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是如此有力,他近在咫尺的胸膛是如此宽阔,脆弱不堪的人轻轻挪过去,将脸贴在他滚烫的胸膛。
泪水无声地浸透一片交领。
凌安手中的帕子落了地。
他仰头望窗外,只见一轮圆月高挂,正是华枝春满。
夜色寂静。
只闻二人心跳。
毋相忘(十八)
扶澜今日累得紧, 没一会便有些困倦了,凌安用帕子拭去她眼角的泪,将人打横抱起轻轻安置在床榻上。
她迷迷糊糊地眯着一线眼,手上攥着凌安的袖角。
“我陪着你。”他低声道。
她方缓缓松开手, 似乎是听进去了, 今夜没对他设防, 躺在床榻上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瞧这她沉静安宁的睡颜,瓷娃娃似的, 凌安喉结上下滚了滚, 俯身下去吻她的额头, 双臂撑在她身侧, 渐渐的,清寂的眼中翻滚起欲.色, 修长的手将锦被抓出褶皱, 方按捺下念想。
可坐在她身边, 她身上那股幽香窜入鼻腔,实在难以清净, 便只好站在大殿门口,伫立了不知多久。
今夜大火宫上方的夜空亮起几颗星子, 琉璃翠瓦盖了层薄薄的清霜, 细看才发现,是清透的月色。
霜色如潮水渐渐褪去, 金灿的晨曦一寸寸移上来。
扶澜翌日醒过来时, 凌安已坐在床榻边, 扶澜揉了揉眼, 方想起来昨夜的事,她登时红了脸, 而凌安恰好睁开眼看过来。
甫一对上他的视线,扶澜就用被子蒙住了头,“你走开!”
凌安将被子拨弄开,将人挖出来,轻笑:“昨夜是谁抱着我不放?今日就要变脸?”
“昨夜是我太累。你不是有要事在身吗?怎么不走?”扶澜道。
凌安淡笑:“你就是要事。”
扶澜斥道:“你又开始不要脸了!”
凌安淡淡颔首,算是默认,瞧着她这模样,也不像是完全想起了过去,凌安说不清心里是轻松还是忐忑。
要不要将她囚在大火宫呢?
扶澜不知凌安在想什么,只觉得他落在身上的目光极其滚烫,抬起腿踹他,脚踩在他的胸膛,他一把握住纤细白皙的脚踝,掌心感受着她凸起的骨节,凤眸一瞬眯了起来。
扶澜见势不妙,即刻缩腿,他捏的紧,她越是挣扎,反而人离他越近。
感受着他愈发滚烫的掌心,扶澜道:“你放开我!你想对我做什么?!”
想做什么?
想一寸寸将她剥开,连皮带骨吞入腹中。
“澜卿,我想要你。”他嗓音喑哑。
“不知羞耻!”扶澜耳根红透。
他竟然敢就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可现在,不算我金屋藏你么?”他额间又亮起血红的神印,生的分明是寡情的模样,此刻缠绵起来,却有几分蛊人的味道。
身后绽开心月狐的九条红色尾巴,一条条伸到她面前,如手将她环抱而起。
扶澜被这些藤蔓似的尾巴包围,男人的容貌近在咫尺。他的唇凑过来吻她的脸颊,一下一下,如羽毛挠过。
她好害怕,忍不住哭起来,“我不喜欢你……你不要这样对我……”
她的眼泪似冰凉的水,泼在凌安心中那团火焰上,他的眸光一颤,忽然有种想要不管不顾,不管她任何的哭泣与挣扎的念头。
这个念头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冒出来了。
几乎回回,他都有种强迫她的欲.望。
这娇弱的人似花蕊,一个不仔细就要折断了。
凌安深深吸了口气,闭起眼不去看她,“……你别哭,我不动你。”
心月狐收起了尾巴,额间那条神印却没黯淡下去,他揉了揉眉心,“今日还有战事,我先离宫,你不必担心,夜里我还会回来。”
说罢就离开了大火宫。
扶澜止了泪,洗漱更衣之后,望着窗外静静的竹林,怔愣失神,桌面上忽然“啪嗒”一声响,低头看是一滴血,抹了抹唇角,满手鲜血。
医仙不需要把脉,她自己清楚,伤的是心。
她怎么可以再喜欢上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他就像是一杯诱人的毒鸩,稍不留神就要陷进去,之后便是万劫不复,百毒穿肠,肝肠寸断。
不行,她必须逃离他,她不能再沉沦下去!
她太害怕了。
光是想起和他的部分片段,她便觉心中酸痛。
实在不想重蹈覆辙。
可是……她指上这银龙……
扶澜绞尽脑汁,翻翻找找,终于想出了方子。
……
神界交战地。
降娄昨夜很是意外,凌安竟然寥寥吩咐了几句之后,留下了分.身便离开了战场,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在万里之外操纵分.身杀敌一万。
就相当于一心二用,而隔得越远,本体对于分.身的操控就越弱,普通神族用这等术法,往往是本体呆滞放空心神,且不敢和分.身距离超过十里。
凌安的灵力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同时也绝对的大胆。
战场凶险,若是稍有不慎被敌人发觉,很有可能便会成为对方针对的对象,而这场战,也会尤其艰难。
凌安却做的很完美。
降娄承认,就这一点来说,他不如凌安,心里发堵,对着驻扎地生着的梧桐树拳打脚踢,树枝摇晃,树叶簌簌落下,神力使然,这树受不了几下便轰然歪斜倒地。
他想起了少璇神女,眼眶一点点红了,她此刻身陷牢狱,盗取西母神发丝的罪行昭然于神界,她这般心气高傲的神女,日后如何有颜面在神界往来?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凌安!
凌安为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仙,竟然如此绝情,对千年同门毫不留情面!
他越想,齿关咬得越紧。因为他恨,恨神女的一番痴心错付;恨自己无能,给不了她想要的……
忽听背后一声唤:“降娄,神君回来了,这会正传唤你,你快去罢。”
来到凌安帐内,降娄努力不让自己被看出异样,单膝跪地行礼,“神君。”
凌安没抬眼看他,淡淡地翻着几卷和魔荒相关的文书,“燕曦的事情如何了?”
那发起战争的,根本不是燕曦本人,而是一具傀儡,也不知是燕曦被炼化了,还是捏成他模样的傀儡。
这也合乎情理,毕竟上回凌安将燕曦伤得那样重,他怎可如此快恢复?
“回神君,还未查明白。”
凌安依旧没抬眼,他坐在这里,整个营帐的气息都冷了几分,将手中的文书“嗒”地一搁,降娄心里忽然一跳。
“十日之内,查明白。”
“是。”
凌安继续吩咐:“遣一队神兵藏匿于梧桐渊,引一队神兵在明处,魔族经过昨日,定不敢贸然攻击,反而会寻暗处神兵,届时,趁魔族兵力减少,梧桐渊神兵用叠空术,以最快速度赶到交战处。”
“是,属下这就去布置。”降娄的语气有些生硬。
凌安终于抬起眼,问:“你可有更好的法子?”
降娄低下头,“属下没有。”
凌安知他心气,“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有话便说,无话便走。”
降娄咬咬牙,一股脑托出,“神君为何如此对待少璇神女?少璇神女对您也是痴心一片,更是和您有千年同门之谊,您知道她性子孤傲,这罪行公开于神界,岂不是往她面子上割刀子,神君,您怎能如此!”愈说愈愤懑。
凌安静静听他说完,只有一声低笑。
笑得降娄后脊背漫上一股凉意。
“痴心一片?给我下毒?”似是莫大的笑话,凌安眼底多了分戏谑讽刺的味道,“我不杀她,已经留了几分薄面。”
“神君!可是少璇神女日后,都要顶着盗取尊神遗物的罪名了!”降娄语气激动,脖子涨得通红
凌安冷道:“上回不周山的魂魄,也是你帮着少璇布置的。本君不罚你,因你乃司战之宫,诸位神兵都看着,本君为军心,明面上不罚,不代表就这般过了。”
凌安的眼渐渐凉下来,“你倾慕谁,和我没有关系。但若是因为她,影响了战事,军刑重罚。还有,我和少璇神女无任何瓜葛,日后大火宫的女主人只会是扶澜,你记着。”
降娄再一次替少璇感到不值,地位如此,只能忍气吞声,应道:“是。”而后大步走了出去,掀帘的时候发出哗啦的响声。
降娄越想越为少璇不平。
他总有一天,要胜过凌安!
……
到了夜里,凌安处理完战事,扔了分.身,弄干净身上的血腥味,回到大火宫。
眼底在望见侧躺在床榻上的扶澜的起伏身影时,柔软了几分。
他坐在床榻边,瞧见她微颤了下的长而翘的眼睫毛,便知她没睡,脱了靴,轻轻躺在她身边。
她似乎觉察到他的到来,微不可查地挪动,往墙边靠,她挪,他也跟着挪,直到扶澜靠上冰冷的墙壁。
他哑声笑道:“再动,要被我和墙挤在中间了。”
扶澜装也不装了,翻过身,指着鼻子骂他:“你还要不要脸?堂堂神君,往我床榻上爬!我明日就传出去,看星伽城的神族怎么看你!”
他不以为意:“怎么看我?哪有神侣不同床的。”
“谁跟你是神侣?说了多少次了!你滚不滚?”扶澜气呼呼地瞪着他,一缕发丝挂在腮边,凌安用手将它拨去了,扶澜“啪”的一声拍掉。
凌安忽然眉心微皱,扶澜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有一条伤口。
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隔得极近,独属于男人的气息如潮水将她笼罩。
扶澜故意捏起鼻子,打了个喷嚏,“你臭,离我远些。”
凌安淡淡“哦”了一声,“可阿澜身上很香,我不想走。”
“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可阿澜昨日还攥着我的袖子,不让我走。”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你赶不走我。”
凌安将张牙舞爪的猫儿拢入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膀,她不仅香,还很软,抱起来也是暖暖的。凌安深吸了口气。
“你压我头发了!”她闷闷叫道。
凌安微抬起身,将她的头发都拂到脑后,她叫嚷着赶他走,他只好给她顺毛,揉着她的脊背,像安抚恼怒的花猫。
他眼皮垂下,轻声道:“我好累,让我休息会。乖。”
毋相忘(十九)
凌安拥着扶澜。
他委实是累了, 抱着怀里的人,困意方阵阵袭来,嗅着她发间清浅的馨香,似是站在一树柔靡春花之下, 昏昏沉沉的惬意, 酥酥痒痒的沉醉。
扶澜不敢动, 怕惊醒了他,他的一条手臂充当她的枕, 肌肉紧实, 乃至于有些硌人, 扶澜换了好几个姿势, 方舒服地枕在他臂弯里。
对待这人,不能太乖巧, 否则他必要生疑;但也不能太违逆, 后果也许就是被重重锁链缩起来。
他睡颜很宁静, 眉目似清隽的山水画,凸起的喉结下, 沿着脖颈,横着一道漂亮精致的锁骨, 微微敞开的交领可见冷□□悍的肌肉。
呼吸声浅而绵长, 躺在他身边,这声音应当恰到好处, 不会吵得睡不着觉, 反而会更易入睡, 睡得安稳。
扶澜闭上眼, 渐渐的也要入睡了,睡意方袭来, 身上忽然一重,惊得睁开眼,只见两条心月狐的尾巴搭在她腰间。
心月狐毕竟是星宿,和普通狐狸不一样,九条尾巴由灵力化成,因此,看起来如同虚影,剔透得如琉璃,摸起来柔软弹韧,却没有真正狐狸的毛发。
这尾巴通体是火红的,只有尾巴尖上一点是银色的,扶澜捏了两把,掌心覆在上面时,凌安的呼吸陡然停了,而后手臂一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同时又有两条尾巴攀上来,搭在她的小腿上。
她还睡不睡觉了?
扶澜皱起眉,将手中的尾巴扔到床榻下。
这一扔,尾巴耷拉下来不多久,又缠上来,扶澜再扔,如是者三,终于烦了,扯过来压在身下,当被褥用。
……
清晨,凌安醒过来,瞧见的正是扶澜被心月狐的尾巴团团包围的景象,她眼底盖着一片鸦青,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终于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凌安指腹摩挲过她的眼角,眼底拂过丝笑意,哑声道:“抱歉,我昨夜没能控制住。”
星神凑过去,额头和她的抵在一起,呢喃道:“我是喜欢你,尾巴才缠着你的。”
扶澜推开他,“你走开!”她随手拽过一条尾巴,有些嫌弃,“摸起来一点都不舒服,没用!”而后扔下床榻。
闻言,凌安的额角微不可查地跳了跳,“你喜欢什么样的?”
“至少也得跟狐狸那样吧……你堂堂星神,连只狐狸都不如!”
凌安道:“星神受天道秩序庇佑,天道给我降的是心月狐本体,我本就不是狐狸。”
作为杀神和凡人的血脉,他随了父亲,身上流着神血,每个神族体内都有神元,只不过,被天道庇佑的神祇体内的神元会变幻,凌安司职星辰,神元就化为了心月狐。
这可是多少神族梦寐以求的星辰之力化作的神体,在这小仙的口中,竟然不如一只普通狐狸!
“没用!”扶澜嫌弃他道。
凌安脸色黑下去,掐了个诀后,身后九条狐尾如海草摆动,而后从尾巴尖生出银白的毛发,一路往下,生出火红的绒毛,红尾巴在阳光下泛出油光,亮莹莹的。
从前扶澜在苍山山脚下见过的上好的神狐,它的尾巴就有这种光泽。
凌安黑着脸,那条被她扔下去的尾巴重新伸过来,不说话。
扶澜“嘁”了一声,“谁稀罕你?”
尾巴往她掌心钻。
扶澜不理。
尾巴挠她的掌心,毛茸茸的,剐蹭着。
扶澜吞了吞唾沫。
尾巴往后退,反被扶澜一把捏住。
她别扭道:“你还是有点用的。”
扶澜五指张开,梳子似的插入狐狸毛,掌心贴着尾巴揉捏起来,凌安的呼吸急促了下,按着她的脑袋埋在自己的胸膛。
她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如擂鼓。
布料很薄,肌肤的触感隔着布料传过来,炙热、光滑。
吐息之间,全是他的气息——尽管昨夜就已经是了。
和一个容貌身材都无可挑剔的男子挨得如此近,扶澜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只觉得,自己似乎浸在了这杯毒鸩里。
外面竹林被风吹得发出咯吱的响声,叶子沙沙,碧绿荫下,灵蝶沐浴在斑驳的阳光中,抖动翅膀,如戏水的鱼儿,庭院里开了紫丁香和红扶桑,莹亮的露珠从花瓣滴下,压矮的花瓣颤了颤后划过弧度重新直起来。
捏着尾巴的手松了力道,抱着她后背的手的力道却愈发地紧。
扶澜几乎要透不过气。
腿根忽然传来异样的触感。
身为医者,扶澜心思转得飞快,她瞬间意识过来,又是羞恼又是惊骇,羞恼是自然,惊的是那触感实在……
扶澜的脸红透,忙去推他,“你快些走,不要和我靠得这么近。”
对上他黑沉的、如深渊的、要将她吞没的视线,扶澜心道一声不妙,一溜儿环抱住自己,如一个蜷缩的婴儿,“凌安,你要再过来的话,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说不说这话其实对凌安都无甚影响。
他固然想毁掉她,想要她死,但烈火焚烧之际残存的那一丝冰凉的理智控制着他。
不要紧,她在大火宫,她会一直陪着他,就算是日久生情,总会爱上他。因为她不可能爱上别人,他也绝对不许,若是她爱了旁人……
那就将那人杀了罢。
是以,放开她起身,艰涩哑声开口:“我不动你。你别怕。战事紧急,我需得离开几日,你不要乱走。”
凌安离开后,扶澜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合上门,开始捣鼓草药。
……
凌安回到战场,神情轻快,凤眸里淡淡地映着远方缭绕的云雾。
降娄试探道:“神君,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好了。”
“可。我去趟魔荒,你且守好此处。”
降娄低头,“是。”
凌安幻化成魔族的样貌,直奔司辰的所在之处,比起杀死魔族,更重要的是查明司辰的目的。机密之地不容易进入,花了三日功夫,凌安易容成侍卫跟随巡逻的队伍,来到司辰所在的荣辰宫,耳廓一动,内里的话语明明白白地传了出来。
“……仙族女子的琵琶骨锻造了裂天环,子时凡人少女的血炼制了血?琈,四千年前融了海神心血的青玦从燕曦那处拿到,不久前,我已经用了魔族三百名少女活祭炼天胤铃,四殿,我们还缺什么?”
是姬焱的声音。
凌安不意外,姬焱哪里会如他外表看上去的那般无能昏庸,日日沉溺于声色不过都是他的伪装。
“缺一个时机……”司辰似在沉吟,“满月之下,日夜交替之时,沧澜海至阴之地,响之以天胤,覆之以裂天,烧之以?琈,碎之以青玦,召吾魔魂……”
姬焱道:“这是古老的咒语,却从未有人实现过,况且这些皆是神物,需得同时毁坏,需要强大的灵力,稍有不慎出了差错,你我这数年来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焱,你相信先魔神和先海神有……”司辰忽然顿住了,凌安敏锐地收回术法,恰在他收术法的一刹那,司辰厉声喝,“谁!”
凌安索性不装了,凛冽的剑气如一股飓风掼下来,朱檐翠瓦的重重宫阙顷刻炸裂开碎石乱瓦,一众魔兵俄顷围过来!
司辰和姬焱飞到凌安面前,和他缠斗起来,姬焱恨恨:“你竟然还敢出现在魔荒!”上回他杀了魔荒上万人!
凌安不屑理他们,天幕中星河流转,降下拖着流火长尾的流星,一落下,便席卷开烈焰。
司辰注意到,传闻中以银龙为器灵的星神,每战时必有银龙长啸,今日竟然没瞧见他的银龙的影子。
修剑道之人与本命剑相依,没了本命剑,自己的灵力也会降低,这可是好机会!
司辰拍拍手,地面皲裂,裂缝如蛛网满布,无数只苍白的手从地缝中伸出,紧接着是头、身躯……顷刻间,地底涌出大批森然魔族傀儡,他们双目空洞,怔怔望着天空,司辰一个响指,唰唰唰朝着凌安看过来!
傀儡术乃是上古凶术,炼活人为傀儡更是大凶,因傀儡杀不死,有无穷无尽的再生之能。
司辰幸灾乐祸地看着凌安,凌安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立于空中,淡冷清傲,松鹤清霜,眼底石子入寒潭似的荡开几分戾气,以灵力化剑,剑气横扫,如刈麦似的齐齐砍下傀儡们的头颅,然而下一刻,那些傀儡的头颅又凭空长了出来。
司辰饶有兴致,视线游弋到远方的天边,忽然眸中亮起诡异的蓝色的光,再看凌安的时候,神情玩味。
凌安杀了许多魔族,但那些傀儡根本杀不死,且数量越来越多,忽然感到手臂上凉风拂过,再一低头,赫然一道伤口。
姬焱看他受伤,觉得快意极了,谁要他非不用本命剑的?
凌安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他并不为所动,而姬焱和司辰,身上也刮出了不少伤口,就在凌安的剑堪堪擦过姬焱的脖子时,鹑火忽然给他传音。
“神君,不好了,三千神兵于梧桐渊受难!魔族布了杀阵隔绝内外,我和降娄正想办法攻入,已经半刻了!”
凌安眼皮一跳,司辰忽然大笑起来。
收了剑,凌安化为一阵风朝着梧桐渊飞去。
只见杀阵滔天,黑色阵法笼罩在梧桐渊上空,鹑火和降娄正试图攻破,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鹑火是着急,降娄是心虚。
凌安剜了眼降娄,忍下胸中的怒意,化成心月狐本体,那是一只如琉璃般剔透的火红的狐狸的虚影,九条尾巴如莲花绽放,额间一道银白的印记。
心月狐成型后,便化为一道红色光影,如一支利箭从高空射落,撞上杀阵!
降娄不甘心地抿紧唇,他又输给了凌安。
毋相忘(二十)
凌安撞杀阵, 竟然真的将杀阵撞破,黑色的杀阵如镜面爬上裂痕后碎开。
底下旌旗横斜,横尸遍地,苍苍梧桐皆染成血色, 似秋日到来。
心月狐琉璃似的爪子踩在血泊中, 剑气如冰块落入沸水炸开圈圈涟漪, 所触及到的魔族士兵如纸片般被弹开,划出一道弧线, 重重落下后呕出一大口血, 没了生息。
凌安重新化为了人形, 鹑火和降娄落下来, 降娄“扑通”一声干脆地跪在凌安面前,一声不吭。
凌安乜他一眼, 执剑便去诛杀魔族。降娄将牙咬得死紧。
鹑火不知晓他们发生了什么, 拎起降娄, “你怎么回事,还不快将这些魔族杀了, 三千神兵,已折了八成!”
降娄捏着鞭子投入战场, 白虎的虚影时隐时现, 鹑火瞧了眼降娄显得有几分落寞的背影,叹了口气, 转身指挥着一路神兵撤退。
正要从梧桐渊两座峭壁之间的缝隙撤走时, 迎面忽然亮起密密麻麻的法网, 如一堵墙顷刻封死了神兵的退路。
鹑火攻其数次, 竟然不能撼动分毫,正欲传音凌安, 凌安的方向陡然炸开一道滔天的黑色灵力气焰!
鹑火瞳孔一缩,“星主!”
点了一半神兵留在原处攻出出口,率领另一半赶到凌安的所在,只见凌安身陷杀阵之中,剑刃点地,单手斜撑着身子,一手捂着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的胸膛,身下不断绽开血花。
“星主!”鹑火带着神兵破杀阵,反被凌安一抬手挡在外面,结界立了起来。
凌安嗓音带上一丝喑哑,“梧桐渊之南,我已破出口,带神兵走。”
他抬眼,眼底倒映的是这专门用来对付星辰之力的杀阵,不光如此,杀阵之中还有毒瘴,将他彻底克死。
论剑道,凌安也可破这杀阵,只是没了本命剑,灵力化的剑只堪堪够用。
凌安没有想过召银龙来。
他挑开自己的经脉,已经一身血衣的人,身下复又淌开一片血泊,他先前已放了四十九日的神血啊,好不容易恢复些,又源源不断地从身上泄出。
血沿着杀阵的纹路攀爬,仿佛被怪物吮吸。
鹑火急道:“星主,为何不用本命剑!”
凌安不答话,手一摆,血珠从手腕流出划了个弧度,鹑火被无形的力量推开。
军令不可不受,鹑火召集神兵,从梧桐渊往外撤。
降娄经过凌安的时候,顿住了,似要助他,凌安皱眉,沾满神血的手指一点,降娄被送了出去,只听凌安嘶哑的传音。
“梧桐渊地势低狭,更有峭壁峡谷,本君要你用一百神兵埋伏,只是做引,要魔族信以为真此地有埋伏引兵攻打,此后用叠空术转移,不伤我军一兵一卒。你用三千神兵在此埋伏,瓮中捉鳖,你为鳖,梧桐渊为瓮。”
“愚蠢至极。”
“即刻起,你再不必司战了。降娄之职,由实沈代替。降娄往思过牢关押一月。”
降娄忍下喉间甜腥,“是。”
凌安的神血不断地流逝,等到这杀阵终于餍足似的闪烁,长剑一挥,杀阵碎裂。
凌安已然成了血人。
即便如此,他没有歇息,立在高空中,等到神兵都撤出,清点了战事,方往大火宫飞去。
他无比地想念扶澜,在一番残酷厮杀之后,思念几欲疯魔。
她的温软,她似一朵娇嫩的花儿,她会用医术为他治伤,抚平他的伤口,他流出的神血和她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银龙剑给了她,那就是她的东西。
神族见到此龙,无人敢动她。
大火宫很快出现在眼前,就要见到她了,他实在来不及清理身上的血腥了,他等不了这一刻。
沾满血的衣摆落在地上。
宫殿空空。
凌安往偏殿走去。
没关系,她还在的。
一把扯开卷帘,卷帘后亦空空。
凌安的手开始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往庭院走去,只见花丛歪倒片片,其中侧躺着条银龙,双目迷迷瞪瞪,似是醉得不清。
似乎有千万根针同时刺入心脏,疼得他直不起身子,比放神血疼上千倍万倍,仿佛一双手从窟窿伸入了他的胸膛,反复揉捏着他好不容易生出血肉的心脏。
这就是他贪恋的温柔。
残忍如斯。
这一切,扶澜浑然不知。
扶澜研好了药,设法弄晕了银龙之后,便将凌安的符咒卷走了大半,星神的符咒比她画的厉害得多,扶澜在神界几乎是畅通无阻。
她没有回苍山,也没有去找初柳,来到了俗世,没有去凤与城的医馆,反而来到了春望山下。
凌安再怎么找,也想不到她会来这里。
扶澜找了个巷子深处的荒宅,收拾几番后住下。
自然不比大火宫的锦衣玉食舒服,也没有偶尔进来的神婢伺候,幸好扶澜寻常日子过得久,没几天就习惯了。
只是隔着院墙望着远处的春望山,脑海中偶尔会闪过一些过去的画面,甜蜜中搀着苦涩,喜悦中夹杂着酸辛。
凌安的身影,如一柄剑,横在她心上,疼啊。
她必须离他远些,不能再和他有牵扯。
是日,扶澜上街买早点,这条街的包子铺关了门,只好往另一条街走去,路过狄府,她下意识地抬头,望见那块高悬的牌匾,在看见“狄”字的时候,心脏一阵紧缩。
那狄府挂了白绸。
扶澜额间忽然渗出冷汗。
她上前跟门口的侍卫搭话,问:“贵府可是有人遭逢不详了?”
侍卫一脸莫名其妙,如实答道:“你难道不知道吗?狄府在祭悼死去的嫡女,距离玉瑟小姐的忌日,刚好一年了。”
侍卫嘟哝了几句,“这玉瑟小姐生下来就是不详的命格,从小养在外面,也没见家主和夫人有多喜欢小姐,怎么人一死,反倒开始挂念了……”
扶澜不知为何,一听到和狄玉瑟有关的消息,就忍不住自责和伤痛,她伫立在门口,什么也听不见。
肩上忽然被拍了一把,扶澜没留神,被推倒在地,抬起头,对上侍卫无措的眼,他嘴唇在蠕动,大抵是在向她道歉。
扶澜耳边开始嗡嗡作响。
侍卫朝她伸出手,又觉得有些不妥,将腰间佩剑的剑柄递到她面前。
扶澜愣神,竟然就直直盯着那剑柄不动,余光中忽然见到一素衣女子走出门,她侧头看过去。
狄娇娇先是诧异,而后变得惊怒,她一把拉起扶澜,冲她叫喊,见扶澜没有反应,又扇了她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疼。
扶澜终于恢复了听觉。
“……谁给你的胆子还敢来!你竟然还活着?!凭什么你活着,我的姐姐,就要死?”狄娇娇一边推搡踢打着扶澜,没有半点小姐的端庄,她破口大骂,竟是比市井小民的骂声还要泼辣不堪。
扶澜如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没有反抗。
骂着骂着,狄娇娇自己的眼睛也溢出滚烫的泪,嘶声呜咽:“我的姐姐……她回不来了……”
扶澜鬓发被狄娇娇扯得凌乱不堪,白皙的脸颊一道鲜红刺目的巴掌印,嘴角渗出血丝,唇色苍白,声如蚊讷:“你说……玉瑟是怎么死的?”
“被你害死的!”
扶澜猛地钳住狄娇娇的肩膀,似乎是将死之人的困兽之斗,狄娇娇大喊:“你做什么!”
侍卫拔出了剑,剑柄拍在她的手上,扶澜感觉不到疼,她坚定道:“……不,玉瑟不是我害死的,凌安告诉我的。”
不知是为了告诉狄娇娇,还是为了告诉自己。
狄娇娇用力挣脱她,尖声骂道:“你有病吧?你自己做的事情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姐姐怎么会去找妙璇,怎么会被她杀死!”
扶澜的泪断线似的落下来,“我忘记了,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我一定没有害死玉瑟……”
狄娇娇道:“你就装吧,大家都以为你死了,结果没死,可见你从前就很能演,现在哭有什么用,谁知道你是不是演的?这么会演,怎么不去当戏子?”
狄母见狄娇娇出去了有一段时间还没回来,走出狄府,望见了狄娇娇和扶澜,瞧着扶澜,先是诧异,而后看见她身上的痕迹,狄娇娇的所为已猜出了七八分。
养女打了人,狄母年纪老了,对扶澜再怒,也压了下去,冷着脸将扶澜和狄娇娇拉进来,“有事进来说。”
狄娇娇还在气头上,扶澜啜泣着,两人一句一句拼凑了个大概。
狄母觉得蹊跷,将从前的那事和扶澜讲了,扶澜泪眼朦胧,喃喃道:“玉瑟竟是这样死的……”
狄娇娇翻了个白眼。
狄母道:“此事或多或少和你有关,我狄家不知你是不是存心要害玉瑟,但人已死,你不该再出现在狄府,回罢。”
扶澜的半边脸肿起,实在看不得。狄娇娇发泄过后,那股怒意被一种空洞取代,她摔了门进屋。
扶澜没有回荒宅,掐了隐身的术法,进了春望山,跪在狄玉瑟的碑前。
她已经死了一年了。
脑海中窜入许多和狄玉瑟有关的画面。
她在春望山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着,狄玉瑟想逗她开心,乡下地头摸爬滚打长大的少女,不知道女孩子之间有种游戏叫叶子牌,抓了些蛐蛐蟋蟀来玩,还教她怎么用树枝做弹弓和小匕首,惹得扶澜哭笑不得。
扶澜生辰的时候,狄玉瑟给她煮葱花面,用并不多的积蓄给她送了生辰礼,是一套漂亮的襦裙,扶澜穿好了旋转起来给她看,狄玉瑟眼底发亮,摸着后脑勺嘿嘿地干声笑——尽管那其实是扶澜伪造的生辰。
扶澜说,她好想有父亲,好想有慈祥温和的母亲的时候,狄玉瑟就跟她讲她的过去,讲她怎么从无赖那里偷来七两银子,讲怎么灭杀蝗虫最有效果,讲怎么用最少的布料制作最厚的冬衣……可她自己的童年,也无父无母。
泪,如潮水一般淌下来。
扶澜低声道:“玉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该忘记你,我会找回我的记忆……”
忽听远处传来一声低喝,“谁在那里!”
毋相忘(二十一)
扶澜身上的遁形术被破, 如糖纸剥落似的,扶澜的身影出现在方丹丘面前。
方丹丘霎时变得错愕,揉了揉浑浊的老眼。
扶澜在术法被破的瞬间有些慌,不过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是实诚的姑娘, 并不认识这白胡子老头, 只如实答道:“这位尊者,我并非有意冒犯, 今日是我故人的忌日, 我来祭拜……”
说着说着, 忽然意识到了不妥, 她来俗世来的太急,不曾为自己制作一张易容的面皮, 这些天时常思及过去种种, 一时心神不宁, 也忘了往这处想。
她抬头,方丹丘已经瞬行至她面前, 老眼中似有泪光,“丫头, 你回来了?”
这一刹那, 扶澜的脑海中闪过和这老头儿有关的几段画面。
方丹丘喝醉了酒躺在树上,扶澜唤了半天, 老头子仍旧醉醺醺地不省人事, 只好找了梯子来, 一步步攀上去, 捏了他的穴道,迫着他清醒, 将人带下来。
他闭关得久,打了结的胡子都是扶澜浸了清水帮着梳理的,一边弄一边还拔了他不少胡子,疼得老头儿直咧嘴。
为了去魔荒,扶澜求遍了主峰的长老,最终还是方丹丘孤身一人带她入的魔荒。
想起狄玉瑟,心里是沉痛与深深的悔;想起面前这老人,心里淌过一股暖流,暖得她已流了不少泪的眼,再次泣涟。
扶澜哑声哽咽道:“师尊……”
方丹丘忽然笑了,转过身去,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老者的面子——堂堂尊者,在小辈面前感动得稀里哗啦地像什么样子?
虽然,他的面子早就在醉酒的时候丢尽了。
“澜丫头,回屋说罢。”
方丹丘的屋子潦草又简洁,简洁的是其中的摆件置物,潦草的是这些东西都摆放得乱七八糟。
扶澜将这些时日来除了和凌安有关的事情,都和方丹丘说了。方丹丘只是静静地听着,望着扶澜的目光是老者的慈祥与柔和。
“你记不记得,都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人在就好。”方丹丘望向窗外,“老头儿我啊,从前捡过一个流浪的女娃娃,我把她当亲孙女养,掏心掏肺的啊,从五岁养到了十四岁,那女娃娃养熟了,在外面找了个野小子。”
“这倒也没什么,我那日去捉妖,凶险得很,怕我那丫头趁我不在被妖魔抓走,将我所有灵宝都留下来给她防身,我受了伤,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屋子。”
“后来我才从一个弟子口中知晓,我的灵宝出现在了无价集市上——那女娃娃带着我的灵宝,跟那野小子跑了。”
方丹丘重新望向扶澜,“澜丫头,若是我那丫头还在,约莫比你长三岁。哦,是凡人的你。”
“你和她很像,又不一样。”
扶澜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只好道:“师尊,我没有父亲,也没有祖父、外祖父,您在我心中,就是和他们一样的存在。”
方丹丘问:“澜丫头,你是仙子,来俗世一趟,感觉如何?”
扶澜怔愣住。
方丹丘继续问:“这春望山,留给你的,只有痛苦吗?”
不,绝对不是。
扶澜摇头。
在这春望山,有她爱慕的人,也有朋友,有师尊,除了爱上不该爱的人带来的苦,还有友情的甜,还有父亲一样的师尊带给她的暖。
“看一看吧,丫头,好好看看这春望山。”
“人无情,花木却有情。这年的梨花,依旧开得正好。”
扶澜顺着方丹丘的目光往外望,目之所及,皆为春色,梨花似雪云霞落,十里东风百里香,何人独得无情误,不见春意满庭芳。
看啊,这个俗世,有她喜欢的人,有她爱的草木。
这人间的草木啊,是如此的珍贵。
这世上的人,不只是无情,还有珍视她、爱着她的人啊。
这世间,是如此可爱、如此温柔。
她怎可只瞧见那海棠花下的残红一片,怎可只为那人黯然伤神,怎可只因情爱的辛酸而忘却这些寻常的美好……
扶澜心头的那块郁结,似乎如天边的雾霭散在朝阳升起之时,从前的眼里只有他,可现下,春望山的春色,争先恐后地跳入眼中。
她怎能忘记?
扶澜回眸,方丹丘正笑着看她,脸上的皱纹绽成朵菊花,皱巴巴的,却也慈祥和蔼,眼眸深处,是沉淀多年的老者的智慧和敏锐。
扶澜颤声道:“师尊。”这二字太沉重。
“师尊,我知道了,我会想起的。”
……
神界。
凌安点了星海,无边无际的星辰在夜色之下如萤火浮动,而后,凌安额间的神印亮起,整个人逐渐化为一团白雾,白雾分为千千万万缕,流矢一般射向每一颗星辰。
星辰在的地方,他的神识就在。
散魂术。乃上古典籍中记载的秘术,很少会有神族动用这种术法,因为这术法实在耗费神力,并且用处并不大,若是要搜查,上报监察司得到准许即可差用神兵。
更何况,此术法太过复杂,将神识分为千万缕,稍有不慎,便容易遗失神识,之后再难将神识聚拢,跟半死无异。
没人愿意用,也没人敢用。
凌安应当是从古至今的第一人。
手底下神兵千万,却一个都不用,偏要亲力亲为。
实沈被凌安吩咐了司战宫的要事之后,只觉得,星主最近和从前不太一样,星纪用胳膊肘顶了顶他,“星主不是最近,是从渡劫回来之后,一直不太一样。”
实沈来了兴致,最爱听八卦,“此话怎讲?”
“咱们星主,入的可不是星河……”星纪压低了声音,实沈一副恍然的模样,和星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是爱河。”
星纪继续道:“就说降娄吧,他这回做的事太过,要放从前,以咱们星主的行事,早就将他剐了层皮了,哪里还容得他去牢里蹲着?还有,鹑首递上去的减刑大赦的惠及星伽城普通神族的折子,星主竟然二话不说就准了。我代星主批阅文书的时候,一不留神在大火宫偏殿里呆到了丑时,本来以为打搅了星主要被责罚,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星主非但没罚我,说我工作认真,当赏,赏了颗灵丹呢。”
“哟,咱们星主这是往东边升月亮了?”
“不,他这里的东西……”星纪故作高深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实沈一脚踢过去,星纪侧身边躲边道,“诶诶……星主的木石之心啊,长了血肉。”
但这些,扶澜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如何想起从前。
若是要找初柳相助,初柳大抵会将她劝回去,劝她不要再挂念过去。
初柳这人不失为一个好友,她体贴、细心、会照顾人,但和这样的人相处,总让扶澜觉得自己似乎欠了她些什么,心里过意不去。
扶澜有一些零星的回忆,记得上回她跟初柳说,不要将她在俗世受的苦告诉她娘,可后来,看纪宁儿的态度,大抵是知道了。
不是初柳说的,又是谁说的?
这样的人,是为你好,却没让人觉出她的好,反而不敢和她走得太近。
扶澜在春望山的藏书阁里翻遍了,终于寻出了解忘情草的法子,除了自己自发想起之外,还可以用沧澜海的水浸泡火扶苏的叶子,服下那水即可。
火扶苏春望山也有,扶澜摘了叶子就去往沧澜海。
听说四千年前,先海神和先魔神结契之后,大闹过一场,那本该由先海神和先魔神一同掌管的海域,被先海神一气之下封印。
于是,沧澜海中的海灵永远无法出海,外面的人也进不去,沧澜海便沉寂下去,成了一片沉默之海。
世人常言道,这先海神真是孩童心性,泱泱海灵族,她说封印就封印,而那先魔神,杀过自己的弟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两人真真是般配,在神族和仙族口中,被议论了足足四千年,恐怕唾沫星子都能堆出个沧澜海了。
扶澜来到沧澜海边。
正是夜里。
浪花拍打着礁石和沙岸,潮水涌上来,又如被怪物吸食似的退去,冰凉的海漆黑一片,与天连成一道。唯有星光点点,最近的星空似乎格外璀璨。
今夜月圆。
扶澜脱了鞋,提起裙子,露出纤细光洁的小腿,赤着脚踩入水中,冲上来的海藻柔软地黏浮在她脚边,沙砾往她脚趾缝里钻,提了个小瓶子,掐起术法,瓶子飞跃而起,飞到远处的海面上,再缓缓落下。
就在扶澜打算捞起瓶子时,远海忽然亮起点幽蓝的火焰。
扶澜顿住了,眯起眼,瞧见那火焰漂浮在水面上,甚至诡异,应当是……冥火。
谁引来的冥火?为何要在沧澜海上引冥火?
扶澜躲到一块礁石后,偷偷往外看,只听“砰”的一声爆破巨响,隔着火光,依稀可见一个鬼魅般的人影,那人陡然望过来。
扶澜心道不好,拔足就跑,然而那人更快,一阵黑雾弥漫,已经瞬行到她面前。
黑衣人看不清容貌,手里握着雪亮的剑,寒光一闪,剑就要刺穿扶澜,却陡然定在了半空。
随后在半空中,一寸寸化为齑粉。
黑衣人似愕然了一瞬,然而就在这一瞬,这人浑身的骨骼咯吱作响,来不及发出惨叫便如木偶一般跌落在沙石上。
银龙长啸。
空中坠落流星,白衣人落在扶澜前面。
毋相忘(二十二)—沧海冷(一)
魔族之人面上的黑布掉落, 可见脖颈处缝合的痕迹,原来是具傀儡。而他在海面上引冥火烧的,是块与?琈玉灵性相近的天良玉。
大抵是魔族要用冥火试验能否烧碎?琈玉。
所以选择了司辰当日口中咒语要求的时间——满月之时。
凌安转眸看向跌倒在沙滩上的女子。
裙摆散开,露出纤细光洁的小腿, 沾了些水珠和沙砾, 在月色下发亮的水珠从柔腻的肌肤上缓缓滚落, 她有着不变的少女的秀美容貌,杏眼瞧着他的时候, 尚带着几分惊慌, 又有一丝对他的浅淡的畏, 却竭力想要装作毫不在意。
凌安深吸了口气, 手背上起了几根青筋。
扶澜实在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被他找到了。凌安势必再不会让她有机可乘了。
她忽然有些害怕, 害怕他又要发什么疯。
心底里渐渐地充满了对他的苦与蜜同时掺杂的复杂的情。
银龙重新绕上她的指。
扶澜想要开口, 张了张嘴, 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凌安走过来,蹲下身, 他蹲下身的一刹那,扶澜如见洪水猛兽似的往后一缩, 腿上也就黏了更多沙子, 她圆睁的杏眼中的畏惧愈发深重,这恐惧似一把刀, 刺入了凌安的胸膛。
他欲要抬起的手一颤。
修长如玉的手握住她湿润的脚踝。
她明显地被他带了层薄茧的滚烫手掌刺激, 脚缩了缩。
“你……你做什么……”
凌安在扶澜诧异的目光中, 微抬起她的腿, 用宽大的袖角一点点擦拭起她腿上沙和海水,动作仔细, 似是在对待珍宝。
扶澜想躲避,他道:“别动。”
他的袖子上用银线绣了云纹,尽管已经是捏起了绣纹为她擦腿,依旧有粗粝的触感摩在她肌肤上,很快就起了道道浅浅的粉色。
还有他留下的指痕。
海浪哗啦拍打礁石。
凌安问:“为什么乱跑?”
嗓音有些嘶哑。
扶澜看了看自己被他一手捏住的脚踝,别过脸,“我不想呆在大火宫。”
“不想呆,你跟我说就好。弄晕银龙算什么?”凌安的声音逐渐带上了几分愠怒,“你知不知道倘若我没用散魂术,倘若我看漏了,你今日就死在这里了!”
“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扶澜也怒,她分明是极好的脾性,碰上他却忍不住了,“我就是不想呆在你身边,有何问题?这银龙我本来也不稀罕!”
说着说着,自己的眼也红了,“你被下毒,我救了你,现在你又救了我,算是扯平了,我不想再看见你。”
凌安定定看着她,黑眸如深潭晦暗,整个人似一只蛰伏在深林里的阴晴不定的狼,良久,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笑得人发慌。
扶澜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紧接着,凌安手指发力,钳着她的脚踝,猛地抬到自己肩膀,扶澜惊呼一声,冰凉的夜风拂过,大腿上的裙摆掀开,莹白如瓷的肌肤微微颤抖,彻底露出完美无暇的她。
凌安倾身过去,他身形高大挺拔,压过来的时候有一种逼人之感,那影子令人窒息。
他笑:“你今日本该死。为我死,如何?”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凌安被打得侧过头去,嘴角渗血。
扶澜捏起裙摆,猛地挣扎,尖声厉喝:“我不要!我讨厌你,你离我远些!你真是下.流!”
凌安笑意不改,抬手用食指指节抹了嘴角,“你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日呢?”
他一把带过她的双腿后,炙热的薄唇啃咬在她饱满的唇,血腥味登时在唇舌间弥漫开来,他的喘.息逐渐深重,脖颈上被她的指甲划出了凌乱的血痕都未曾察觉,直到心口忽然尖锐一疼。
血晕开染红了白色的衣襟。
他睁开眼,望着她愤怒带泪的眼,内里分明倒映着他的面容,却好似眼里根本无他。
低头看,插在心口的发簪正是他不久前给她的。
疼痛渐渐让他冷静下来。
扶澜开始颤抖,她害怕极了,医仙救人,极少伤人,她也是第一次这样伤人。
将利器,直直刺入他的心脏。
凌安将发簪若无其事地拔.出来,哑声一笑,“怎么不用银龙剑?”
又擦净了簪子,重新放在她手里。
扶澜忽然泪流不止,一滴滴泪断了线地落下来,凌安弄干净她的襦裙,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她紧紧揪着凌安胸口染血的布料,赤着的双脚不停地踢踏,“你放开我……”
“别闹。”
“……我来这沧澜海,是想要恢复记忆的,你不要带我走……”她呜咽着,凌安停了步子,视线落在她面上,眼底拂过丝诧异,喉结上下滚了滚,此刻竟有几分无措。
她要恢复记忆,这时候为何来得如此之快?是为了谁?
她肩膀微颤,“凌安,我可以跟你走,我再逃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但你且先让我恢复记忆,在过去,我有朋友,有师尊,我不该忘记他们。”
朋友、师尊。
凌安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快,下意识便问:“那我呢?”你不该忘记他们,忘记我就可以了吗?
“你?你问这话时可知,我为何要忘记?我为了忘记你,宁愿将从前所有的美好一并忘却,像我这样的人,倘若下决心忘记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一定让我痛到极致,一定让我再也不愿回头看。”
扶澜一边说着,方才被他搭救涌上心头的那股淡淡的情愫如一团火星被凉水扑灭,理智让她逐渐变得清醒,“凌安,我们不可能的。”
抱着她的双手微微颤抖,他咬牙,瞧着她梨花带雨,胸中那股翻滚的疯狂被强行压下,“我说过很多次了,阿澜,我和从前不一样。”
“你为何不能看一看我?”他的眼逐渐布满血丝,“旁人有的,我也有,旁人没有的,我有。你要介意过去,我已经斩断了少璇那象征着大梵神弟子身份的红绸,和她再无联系,她此刻身在牢狱……”
“不,不是的,你难道能消除从前对我造成的伤害吗?”扶澜抹去眼角的泪,“我不想和你再说,你放我下来!”
凌安却笑道:“好,你要忆起从前,我让你忆,我让你从此眼里只有我,所有的回忆都只有我。”
“我用上古秘术洗去你和其他人相关的所有,只留下我。”
扶澜泪眼朦胧,见他一副病态若疯癫的模样,尖声喝道:“凌安你疯了!”
银色的细细的锁链缠绕住她,他将她放在礁石上,取了沧澜海水,和她袖中掉落的火扶苏的叶子,很快弄好后将瓷盏递到她唇边。
扶澜怒且哀,又生出几分对于他的厌,她抿紧了唇,视线剜在他身上。
凌安干脆地将水饮了,四唇相贴,在她抵死似的挣扎下,强行将水渡了过去,而后点了她的穴道,防止她将其吐出来,又在她额心画了道术法。
扶澜心想:他这是要洗去她的部分记忆,只剩下他吗?不,不要!
她怒不可遏地望着他,他却只是浅淡地笑。
“你真是个疯子。”
扶澜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哀之感,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她又无可奈何,心渐渐荒凉,最后剩下的,只有对凌安的恨。
夜色沉寂。星辰隐去,今夜的天空格外地黑,似乎如一只吞没了所有光线的怪物张开的不见底的大口,下一刻,就要将天穹下的人们吞入腹中了。
凌安死死盯着扶澜。
她闭上了眼,眉头渐渐皱起来,又开始急促呼吸,像条岸边搁浅的鱼儿挣扎着呼吸,凌安引了星辰之力灌入她的灵脉,她痛苦的神色开始消减。
半个时辰后,扶澜缓缓睁开眼。
她睁开眼的时候,凌安黑白分明的眼紧紧攫着她。
等到她彻底睁开,凌安悬起的心沉了下去,遍体生出一股凉意,如坠冰窟。
愤怒、哀痛、厌恶、爱慕、恨意……他想过很多种情形,却独独没有想到,她会是如此平静。
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望着凌安泛红的凤眼眼尾,她首先觉出的不是因为心上人受伤的心疼、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纠缠不清的愤怒、也不是曾经爱慕的人此刻爱上她喜悦,而是一股唏嘘之感。
当所有的记忆涌来,那隐在竹林间的屋舍,那灿然在春日的西府海棠,那些隐忍压抑的酸楚,那些隐秘细微的甜蜜,汇聚成一道,竟然是毫无滋味。
扶澜也不曾想到,原来爱过、死心过、又动心过、再厌恶过之后,会是这般滋味。
千帆历尽,竞是平淡。
扶澜问:“凌安,你既然没有抹除我的记忆,方才又为何要那般说?”
因为说完那话之后,他的心脏开始痉挛,他忍耐不住,他好想这样做,和她天长地久,身若比翼,可理智知道这样会有怎样的结果,这结果并不会让她彻底属于他,反而会让他永远失去。
所以,他并没有对她加消除记忆的术法,那术法,是为了防止她在接受大量的记忆时受到伤害。
“因为我爱你。”所以想要成全你。
凌安掀袍在她面前跪下,和坐在礁石块上的人同一高度,“你既然想起来,我便为从前做过的所有伤害过你的事同你道歉。”
他继续,“从前你为我跪过刑台,今日我为你解恨。我知道,这一跪,算不得什么。”
就算是作为杀神之子被押入牢狱的那数百年间,他都不曾如此低头卑微,更是当了千年星神,从来都是旁人跪他的份,他若站着,无人敢坐着。
然此刻,他跪在她面前,心甘情愿。但同时,他脸上瞧不见任何如路边乞儿般乞求的神情,他的身形挺拔,就算是跪,也立得端正。
只是在做一件很寻常的事。
因为他爱她。
她看了他会儿后,忽然朝他伸出手,凌安抬起头,他有些诧异,刚要欣喜,扶澜道:“你起来吧,我一个小仙,可受不起你星神的大礼。”
揶揄般。
他的心疼得阵阵紧缩,仿佛有看不见的荆棘缠绕了上来,他已不知该如何挽留她了。
扶澜将他拉起来,微笑道:“你有些重,拉你还需费些力气。”
似是一拳打在棉花,凌安有种无力感。
忽然,又有不属于凌安的、也不属于扶澜的淡蓝色灵力萦绕在扶澜身边,在她脖颈处形成一个圆环。
凌安神色一变,剑眉蹙起。这是何物?
扶澜也迷惑,紧接着,她的瞳孔渐渐变成透亮的冰蓝色,耳朵变幻为覆盖了细小蓝色和紫色鳞片的耳鳍,身子一歪,凌安伸手揽住她的腰,只见她的双腿化成了银蓝交杂的鱼尾,他揽起她,光滑冰凉的鱼尾垂落,如风中柳微微拂动,泛着银色的光泽。
凌安微怔。
这是……
鲛人。
沧海冷(一)
扶澜怔怔望着裙摆下露出的莹亮的蓝色鱼尾。
她……不是神界的仙子吗?
从前的诸多疑惑在凌安脑海中瞬间闪过,似有一道白光乍现,凌安抱着扶澜便往苍山飞去。
“你要去哪儿?”
“回苍山,找纪仙子问个明白,你到底是谁的亲生骨肉。”
夜深了,苍山的木屋门扉紧闭,扶澜拉了拉屋檐下悬挂的铃铛,纪宁儿方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见到扶澜的形貌,睡意顷刻消散,而后面上褪去血色,第一反应竟不是诧异,而是惊慌。
凌安不动声色,“纪仙子,我再问一次,扶澜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不光是问父亲,同时也在问她的母亲。
扶澜望着纪宁儿,眼里有诸多情绪,她疑惑又慨叹,她莫非真的不是纪宁儿所出吗?
月色下的鲛人的海蓝色鳞片泛着紫色的起伏的光泽,那冰蓝色的瞳孔并不诡异,反而有种如水般的温和。
纪宁儿抿了抿褪尽血色的唇,自知再隐瞒不过,便要二人进入屋中,点起一豆油灯,用手拢了拢飘忽的火苗,待其稳定之后,开始叙述过去的真相。
……
四千年前。
纪宁儿也只是神界一个平平无奇的医仙,她从神界飞入俗世,途径沧澜海的时候,忽然见到岸边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她有半边的身子淹在海水中,纪宁儿飞近了方瞧见水下轻轻摆动的鱼尾。
原来那女子并不是普通凡人,而是鲛人。
纪宁儿慌了神。
毕竟方不久前,海神一怒之下封印了整个海域,根本不可能有鲛人会出现在岸边,若是有,那便是私自逃出来的,倘若被发现,定要受到处罚。
她生着漂亮精致的耳鳍,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半边身子埋入沙子,不省人事。
纪宁儿只是一个普通仙子,只想过些平稳安宁的日子,海神于她是遥不可及的存在,而沧澜海的海灵族,也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何必自找麻烦?
纪宁儿转头就走,走过了浅滩,走上了沙滩,越走越远。
可是走着走着,脚下分明是石子地,却跟走在沙子上似的,一步一陷,仿佛再走下去,就要落入深渊了。
纪宁儿望了望天边灼烈的日头,弯腰拾起脚边一朵重瓣野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开始一瓣一瓣掐着花瓣。
“救、不救、救……”
指尖落在了最后一片花瓣上,话语停在了“不救”。
纪宁儿睁开眼,看着一地的落花,将手中的光秃秃的花柄扔了去,疾步往回走,来到鲛人身边,一把扶起她。
……
“我是医者,你们知道的,医者之所以为医者,是因为怀着一颗医者的心。我现在依旧记得,当年我既希望那最后一瓣花是‘不救’,也希望是‘救’。”
纪宁儿的眼眸里倒映着跳跃的灯火,她的眼尾已经生出些细小的皱纹。
“鲛人的事情,本来不该神界的小仙子管,可我要管,我若不管,她便死了。我若走了,此后我的医者之心,也死了。”
“我不知道她为何会在海神封印沧澜海之后出现在岸边,或许这也是她昏迷不醒的原因之一罢。”
“我不敢带她回神界,也不敢在俗世声张,为她下.身裹了长长的襦裙,找了马车,一路到俗世偏僻的小山,搭了屋子,开始照料她。”
……
鲛人醒过来,对悉心照料她的纪宁儿感激涕零,送了两斛珍珠相报。
两人都是女子,长在屋檐下久住,很快就成为要好的朋友。鲛人手巧,就着一碗水,便能织出薄薄的鲛绡,这布料稀少,尤其是在沧澜海被封印之后,更是一匹千金,纪宁儿将她的鲛绡拿出去卖了,换来的银钱一部分留着二人生存,一部分用来买草药,剩下的,捐给了药坊。
纪宁儿会教她辨识些俗世的草药,鲛人在沧澜海被封印之前,鲜少出海,因此对这些颇感新奇。
鲛人只单名一个字,浮。
有山中采菌子的男人碰巧路过屋子,隔着半开的窗子,看见了浮调理药膏时美貌的半边侧脸,垂涎不已,隔日便躲在木屋外,候了大半日,趁着浮趴在桌面上午睡,偷摸来到窗边,伸出臃肿粗糙的黑手,摸上浮白瓷般的玉指。
浮惊醒过来,男人见到她冰蓝的瞳孔,只觉得神女降世,□□更深,一把拉起浮,殊不知浮的灵力并不高强,无法分化自如分化双腿站立,浮的半边身子倾斜出窗外,上半身的布料瞬间被男人撕扯,露出细腻莹白的肌肤。
男人兴奋的奸笑起来,浮一边哭泣,她张皇无措,油腻的手抚摸上她的身体的时候,她浑身战栗。
就在男人要翻窗而入时,他的笑容陡然凝固。
点点滴滴的血溅在浮的面容上。
男人睁着眼,摊死在地。
他的身后,站着神色愤怒的纪宁儿,她的手中拿着一把带血的斧头。
当时的纪宁儿,也是个强势的女子,她这斧头落得重,径直将男人杀了,抛尸之前,她还砍去了尸身的□□二两,淬骂道:“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做个阉人罢。”
……
“说来也好笑,我是个医者,却也能对凡人下得了狠手。”纪宁儿笑道,“不过这样的男人,死不足惜。”
扶澜坐在凌安旁边,长长的蓝紫鱼尾垂落在地,像是上好的绸缎泛着光泽,尾部鱼鳍恰巧落在凌安脚边。
凌安不动声色挪了挪修长的腿,恰好将扶澜的半条鱼尾圈在腿下。
扶澜感受到他绣着云纹的衣摆搭在自己的鱼尾上,有种痒痒的触感,尾巴尖翘起来拍打他紧致有力的小腿,他岿然不动,反而微微眯起了凤眸,似乎颇为享受。
“幼稚。”扶澜小声嘀咕,鱼尾一摆,垂落在凌安的反方向。
纪宁儿将他二人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只觉得有些无奈,感慨世间缘分造化弄人,继续道:“我本来以为,和浮的缘分会很长久,直到这日之后,浮向我坦白了一件事。”
……
浮坐在纪宁儿为她专门打造的轮椅上,长长的鱼尾垂落下来,透过窗子望向山外风光,烟斜雾横之下,村落稀疏。
“宁儿,有一件事我瞒了你。”
兴许是因为愧疚吧,纪宁儿那一斧头可谓彻底消除了浮心中对她的芥蒂,纪宁儿待她如此真诚,她却有所隐瞒。
“我怀有骨肉,但我的命数已经快要尽了,宁儿,我想求你一件事。你是医仙,我这孩儿为混族血脉,一半鲛人,一半仙身,势必生产危险,我之族人,鲜少有活着诞下混族血脉。”
“我不求我能够活下去,只求你能保住我的孩儿。”
“当日,我用了百年前搜集来的灵器,拼尽全力方从海主的封印薄弱处出逃,之后晕死在岸边,想来那时候,我的命数就已经不多了。”
浮望着纪宁儿,神情真挚,“宁儿,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皮肉,都有价值,我的眼睛可以做上好的宝石,我的血可以救治濒死的珍贵花木,我的鳞片可以做刀枪不入的铠甲,我的肉身可以熬制膏油长明不朽……”
纪宁儿打断她,“不,你别说了!我会尽全力保护你和你的孩子的。祂的父亲去了哪儿?”
“他死了。”浮眼里布上丝网般细密的哀伤。
……
烛火开始忽明忽暗。
“所以……扶澜是鲛人和仙人的孩子。”凌安望了眼扶澜道,他眉头微微敛起,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目光沉沉落在扶澜的鱼尾上,而后上移,移到她不堪一握的腰身。
扶澜觉得他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灼烫得紧,他又在想些什么?
很快,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用一种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道:“无妨,日后你若想要,我有办法保住我们的骨肉;若是你不想要,那便不要。”
扶澜错愕地望着他,“你是怎么还能说出这番话的?我想起了过去,可我望着你时,也并不觉心动,神君,我放下了。”
执迷不悟的,是你。
凌安心脏一缩,“你放下了,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扶澜叹息一声。
纪宁儿取了乌桕油回来,重新为油灯续上,橙黄的烛火再次跳动起来,“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猜到了,鲛人怀胎的时日长,浮在一年半后诞下一女,却没来得及留下她的名字就合了眼,我拼尽毕生所学,也没能留住浮的命。”
纪宁儿眼中划过一丝沉痛。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一寸寸裂开,她兑现了她的诺言——尽管我并未答应,她将自己的一切都化为了珍宝,落在我的脚边。”
“我行医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啊,原来一个生命是如此脆弱、如此渺小,小到她的全部,只用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就能装下。”
“那是我见过最沉重的木匣。”
“我将她归还于大海。”
扶澜眼中盈起泪光,而后眼角滚落一滴泪,落在地上的时候,恰巧化成了珍珠。
凌安递过一块帕子后,弯腰将珍珠捡起来,包在掌心。
她的泪,是如此珍贵,值得他用数万载岁月来珍惜。
纪宁儿望着扶澜,隐有泪容,“澜儿,我没有爱过人,我也是第一次当娘,我这些年教你医术,是想要你有保身之能,你怨我恨
依譁
我也罢。我有私心,我常常梦见浮死前的乞求的眼神,似乎对你严厉管教,逼你学医术,就能冲淡我心中的不平。”
扶澜含泪摇头:“您养育我四千年,早已是我的娘了,若是没有您的管教,我恐怕只是个平庸无能的仙子,甚至,也活不到今日。”
纪宁儿本该过着无牵无绊的自由的仙子的生活,却因为养育这和她并无血缘关系的扶澜,眼尾生出了细细的纹路。
纪宁儿继续,“你本来没有名字,你的亲娘单名‘浮’,来自于沧澜海,我便唤你‘扶澜’。你的身份有鲛人的一半血脉,在此世道恐怕诸多不易,我便设法查阅古籍,为你隐去了鲛人的血脉。只要你不饮下沧澜海水,便不会显出鲛人的特征。这也是我时常不允你出苍山的原因。”
说罢,纪宁儿叹了口气,“可惜,我算漏了,我没有想到,忘情草用沧澜海水可解,而你,竟会主动恢复记忆。”
纪宁儿承认,见到扶澜的时候,她是诧异的,她没有想到,这个柔弱胆小的姑娘,分明知晓过去的回忆是痛苦的,也会主动恢复记忆。
凌安却并不意外,他的阿澜,一直都是勇敢的人啊。
倘若真的胆小怕事,怎会一个人从妖魔窟底下爬出来?又怎么敢孤身进入魔荒解救凡人少女?
扶澜道:“娘,都过去了。”
纪宁儿的面容在烛火后有些沧桑,“你的身世,就是如此了。你既然恢复了记忆,知晓了身世,之后的事,交给你自己决定。”
凌安敛眸道:“仙子,扶澜现下的灵力还不足以让她自如在仙和鲛人之间转换,我带她入一趟神界。”
纪宁儿望向扶澜,扶澜神情渐渐平静,点了点头,“我只是去神界寻求帮助罢了,日后再偿还神君的恩情。”
她说得生分极了,一口一个神君,要和他撇清关系。
可他偏不愿。
“去吧,你们的事,由你们自己决定,但你要是伤害扶澜,我依旧会和你拼命。”
凌安笑:“我便是伤我自己,也不会伤害扶澜。”
说罢一把抱起扶澜,出门往神界飞去。
纪宁儿站在夜色下,树影在身上婆娑,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目光深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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