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相忘(三)
扶澜偷偷溜出熙宁宫一事, 隐藏得很好,没让燕曦发现。
过了几日,魔荒六殿下赤昌来访。扶澜站在燕曦旁边侯着六殿下来。
听闻赤昌和燕曦素来不和,今日是有要事, 据说和四十年前燕曦失踪的事情有关, 两人这才相见。
远远的, 赤昌走进来。
魔荒六殿下生得高大挺拔,样貌不俗, 鼻若悬胆, 一双眼似是由刀凿刻而出, 眸子漆黑, 凌厉又淡然,望向燕曦的时候, 隐隐透出几分寒意。
扶澜觉得这双眼有些眼熟。
她打量着他, 他似乎压根没注意到他, 毕竟,堂堂六殿下, 哪里会注意一个如此平凡的婢女?
赤昌道:“七殿,今日本殿前来, 是有关四十年前的事情要问, 当日,三殿为何要你护送青玦?本殿去了趟神界, 查到了一些琐碎之事。”
燕曦敛眉思索:“黎朔只说这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珍宝, 务必要平安送往沙城, 当日, 他被四殿下唤去了牙州,故而委托于我。”
这不奇怪, 黎朔和燕曦的关系,在魔荒里面算是好的,燕曦少时,还跟在黎朔身后一口一个大哥哥的喊。
四殿?果然和四殿下有关系,凌安想。
“本殿得知,青玦是神界先海神留下的珍宝,别的也查不到。”
燕曦知道的和他说的一样,遗憾地叹了口气,心下烦闷,将身边扶澜往怀里带,扶澜惊呼一声,忙去推他。
凌安望过去,眉梢一动,那夜撞见他的凡人竟是燕曦身边的婢女?
而扶澜,终于想起来在何处见到的这人了,瞳孔骤缩,情急之下,对着凌安喊:“……你、你,怎么是你?”
她从未出过熙宁宫,自然也不可能见过六殿下,只要能让燕曦生疑,他就该停下来了。
果然,燕曦放开了扶澜,皱眉问:“你说什么?你见过他?”
扶澜点头,一下一下的,打鼓似的,“我见过他的,刚刚险些没想起来的。”
凌安觉得额角又要开始跳了,但借着六殿的皮囊,不好发作。
他望向扶澜,扶澜对他挤眉弄眼,瞅瞅燕曦,又威胁似的看着他。
他若是不给她解围,她就将当夜的事情抖出去,堂堂六殿下,夜里尽做些偷鸡摸狗之事,传出去又可笑又可疑。
她威胁人的时候,样子凶,但没让人觉得凶,宛若一只张牙舞爪的兔子……
凌安很快就将这念头甩出脑海。
凌安觉得真是欠了这女子的,吸了口气道:“是,本殿见过你。但却是在俗世,当日.本殿在街边买吃食,你走路不仔细,撞翻了本殿的食盒,不肯道歉,也不肯赔礼,反倒怪我挡了你的路,蛮不讲理,纠缠不休,当街大骂,甚至于扭打撕扯,上蹿下跳宛如泼猴,引得众人围观,本殿对你也有印象。”
鬼话!她蛮不讲理?死缠烂打?宛如泼猴?呔!真是长了一张好嘴!
一张嘴,尽不说些人话。
扶澜瞪圆了眼,燕曦疑虑消除,转而发出一声轻笑,“想不到澜澜竟然如此活泼。”
凌安听到“澜”这个字的时候,心脏不可控地紧缩,又缓缓松了手,一个字罢了,况且音为“澜”的字如此多。
她早就死了,魑魅炼狱里,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他忽然又疼了起来。
神血消耗殆尽,他的神格也在摇晃,为了彻查魔族之事,又用了换灵术,他的灵魄时不时就有撕扯之感。
扶澜愠怒道:“我芙澜绝对不是你说的那样!当街纠缠的分明是你……”
声音渐渐消减下去,因为那人清寂的眸光陡然颤抖,周身的气息都不稳,他嘴唇翕动,唇也在颤抖,似在隐忍着滔天翻滚的心绪,哑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两个字?”
燕曦狐疑收起眉心。
扶澜纳罕:“芙蓉之芙,波澜之澜,取自芙蓉出水之意。”跟他有什么关系?
对面的六殿下这才缓缓平静下来。
再看燕曦,眸色不自觉多了分寒意。他将这和扶澜名字同音的凡人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头上还戴了支金步摇,是存了何意?
凌安淡道:“无事,只是听闻与你名同音之人,和神界星神关系匪浅,曾经有过一段痴缠情缘。”
“放屁!”燕曦一拍桌子,听到凌安这人就烦,还什么关系匪浅、痴缠情缘?
但当着这六殿下的面,燕曦又不好发作,怎么说?说他和凌安抢女人抢不过?
凌安疑道:“七殿下怎么了?可是知道什么内情?神界之人都是如此说的,还能有假?此事事关魔荒重要之敌,如若七殿下知道些什么,不妨与我细细道来。”
燕曦渐渐冷静下来,“凌安不是什么好东西,作为神界的神,那神界之人必然称颂他痴情,实则不过一玩弄感情的花心之人。”
“不然,那小仙,怎么死了呢?”
这话如一把刀,剜入了凌安的心,他疼得几乎窒息,这颗心脏分明不是他的,却依旧会因为他的灵魄而疼痛,面上却不能表现出异样,只能忍,忍得自己胸闷喉梗。
凌安嗓音低哑:“是凌安的过错。”
扶澜大抵知道凌安神君为了一个小仙子入魑魅炼狱四十九日的疯狂之举,但这些和她也没什么关系,是以,便沉默着,眼见着这两人之间的硝烟愈来愈浓,她思忖着怎么离开这里。
然而,刚迈出几步,两人同时道:“不许退下!”
燕曦觉得这六殿下今日有些古怪,凌安也觉得自己失态了,便敛起了心绪,道:“本殿见其不尊七殿,故而呵斥。今日之事便罢了,告辞。”
凌安走了,燕曦又要撩拨扶澜,扶澜推拒,一番挣扎,最后让燕曦扫兴,扶澜也回到了熙宁宫。
回了熙宁宫后,扶澜开始盘算着救凡人少女,她一个人不行,需得找人帮忙,她想了想,有能力、有可能帮她的,只有燕曦。
但,这样兴许会彻底惹恼了燕曦,听人说过,他最不喜被利用。
不如找六殿下?
反正她见过他鬼鬼祟祟行事,若非如此,他今日又为何要编排她?可见他做的是应当是和魔荒利益冲突,且是极其重要隐秘的事,而她要做的事也是和魔荒敌对,一来二去,他们说不定是同一立场。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
那可是前不久才率兵攻打神界的赤昌,怎么可能做出背叛魔荒的事情?
扶澜觉得,可以姑且试一试。
隔夜,扶澜再次偷偷溜出熙宁宫。
她往六殿下赤昌的府邸去,这次掐了隐身术,还好来之前带了些符纸。
路很远,但扶澜一路小跑,也不多久就抵达了。
她吃力地翻.墙进入,在偌大堂皇的宫殿中迷迷瞪瞪地走,走了许久方找到亮着夜明珠的寝殿。
此时尚不休憩,在谋划些什么呢?
扶澜弯腰摸过去,躲在紧闭的窗子底下,什么也听不见,仿似被一层结界割开了似的。只好摸了个符,黏在墙壁上。
“……四千年前,先海神和先魔神之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谁?”
凌安正用水镜和星纪对话,忽觉结界有灵力波动,一声低喝,躲在窗子底下的人被一把拎起来,而后摔入了屋中。
“啊……”扶澜揉着自己的膝盖。
凌安皱眉:“怎么又是你?”
扶澜没忘此行目的,一骨碌站起来,“你在跟谁说话?不是魔荒的人。”
凌安眼神寒凉,戒备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是燕曦派她来的?派一个女子来打探,大可不必。
扶澜道:“你有事,且此事有害魔荒。我也有,你不必防备我。”
凌安淡笑:“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扶澜摇头:“你不会,你要是要杀我,那夜就杀了。”弄死她,简直易如反掌。
凌安脸上的笑渐渐收敛起来,这样坚定地相信他,倒是和从前的她有几分像。
他的心脏又一阵紧缩。
但再怎么,他也不会和燕曦一样,找个人当替身。
她就是她,谁也代替不了。
扶澜瞧着他脸色老是好一阵不好一阵的,想,约莫是有心病罢。
她开口:“我还懂点医术,你得了心病,我可以给你抓几味药。”
凌安垂眸看她,饶是他,也生出了几分怀疑,怎么可能有人名字同音,甚至还都会医术呢?这也太巧。
便一把拉过扶澜,手指在她脸颊侧一划,却得了她一个巴掌将他手拍掉。
“你做什么?登徒子!”
他只是拈了拈指尖,没有任何痕迹。哪知这是纪宁儿和初柳研制了足足十日的方法,便是凌安自己的身躯来了,也未必认得出来。
凌安只好压下心中疑虑,“我无药可治,你不用管我。”
扶澜也不上赶着,“既然如此,我先说我的来意。我需要帮忙,将被二殿下囚禁起来的凡人少女放回俗世。”
凌安默了瞬道:“好。”
扶澜料想不到他答应得这么快,他又开口:“本殿和二殿素来不和,也最瞧不起酒池肉林,纵情声色,帮你也是为本殿自己。”
“本殿过几日便去找姬焱,你且先回。”
“本殿不喜和女子亲近。”
他神色冷淡。
六殿确实少有风流事。扶澜想,莫非是不行?
扶澜离开了之后,凌安重新打开水镜。
星纪传来声音:“神君,刚刚怎么了?”
“无事,有侍卫经过罢了。你帮我查一件事,扶澜的母亲身在何处?她的父亲到底是何人?她是否有流落在外的姊妹?”
毋相忘(四)
凌安缓缓入睡,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母亲了。
他并非生来星神,而是后天被天道择定,神元变幻,化为星神的。他也有父母。
星神的父亲, 其实是天道降下的神祇, 也是这世间第一位尝试以杀入道的杀神, 此道杀绝世间恶人,既冷血又慈悲, 修炼之人极易心性不稳, 从而堕入魔道。
杀神本来是不该堕入魔道的。
直到遇见凌安的娘, 一个凡人。
从凌安记事起, 他就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知晓他的父亲,诸天神族追杀, 母亲在俗世一个角落望着, 望着空空的天幕, 对他说:安儿,你要记得你的父亲。
后来, 杀神被诛杀,母亲也被神族的人追捕。
那日, 母亲挡在他面前, 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她的血啊, 流了他满脸。
作为杀神之子, 凌安没有哭的机会, 就被神族抓入大牢中囚禁。
八百年不见天日, 牢狱环境肮脏且多有亡命之徒,凌安能活下来, 全凭天道对他的庇佑——他在十六岁之时,体内的神脉觉醒,被天道降了星神之职,灵魄以心月狐为本体。
他在牢狱中变得冷血,冷酷,冷绝,几乎丧失了七情六欲。
慈悲的大梵神心有不忍,子何必承父之过?大梵神将他释放出,收在座下,此后岁月悠悠,凌安成为了星伽城之主,神界的第一战神。
他本该恨这神界的。
脑海中不住回荡着娘的话,要记得,记得他的父亲。
凌安从前以为,此神生都不会涉足任何情爱,他会麻木自己,让自己为这夺去了他父母的神界而战。
大梵神告诉他,他曾经受过一次重伤,只能换上木石之心续命。
他新想,那也是极好的,木石之心,便是无情。
可惜……他终究是为她痛了。
阿澜,你到底在哪?为何我找不到你?
……
近来,扶澜起得很早,她盘算着打听六殿下的行踪。
刚刚拿了张纸折起来,燕曦忽然走进来,扶澜吓了一跳。
燕曦笑吟吟:“澜澜在做什么?”
他拿起扶澜手中折了一半的纸,端详了片刻,扶澜一把夺过来,怒嗔道:“你管我做什么,与你无关。”
燕曦觉得有异,疑心重,眉梢一挑,点点术法,纸重新飞到他手中,展开来看,竟然是半张水墨画,画的歪歪扭扭,像是孩童信手。
扶澜红了脸,“有什么好看的?”
心下松了口气,还好先前涂了几笔。
燕曦一笑:“原来是画得不好看,折起来玩。”
“本殿教你画如何?”
扶澜摇头:“我不想作画了。”
燕曦也不失落:“唔,我今日来,是想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手中出现一块青色玉佩,圆环形,雕刻了波纹,只是缺了一小块,见之不俗,颇有岁月的沉淀感,这便是青玦了。
难怪今日瞧着心情不错,原来是得了宝贝。
扶澜“哦”了一声。
当年黎朔要他护送安置在沙城的,就是此物。
还是赤昌手底下的人带来的,因着当年流落到了神界边陲的沧澜海,故而黎朔怎么也寻不到,经赤昌入神界一战,这宝物方显了出来。
燕曦打算拿给黎朔,但更愿意给扶澜把玩几日。
“澜澜喜欢的话,此物就给你多玩几日。”燕曦交到她手上。
扶澜没觉得此物有何特殊的,打量了片刻,身前忽然盖下燕曦的阴影,她惊呼一声。
燕曦笑容玩味:“澜澜在熙宁宫呆了这么久,却一次也没伺候过本殿。”
扶澜去推他,反被他握住手腕,她挣扎,手上那块青玦摔落,砸在楠木地板上沉闷一响,而破碎的缺口,将她的掌心划破,沾了她的血。
青玦亮起来,发出了一瞬白色的光,又很快黯淡下去。
燕曦神色忽然变了,他一把松开扶澜,捡起青玦,灌入术法,仍旧如原状,又割破自己的手掌,血粘在上面,没有任何反应。
为何这凡人的血能让青玦变色?
扶澜面作镇定,心下也是奇,她的血还能让宝物变色么?该不会能探出来她仙子的身份吧。
燕曦狐疑地打量她,“你可有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一介凡人,都呆在医馆里,被你们魔荒的人抓来了,我的娘和爹都不在了。”
听到“医馆”两个字,燕曦指尖一动。
他愈发怀疑,怎么她也会医术?
一股黑色的魔息从掌心窜出,毫不怜惜地灌入她的天灵盖,扶澜像傀儡般被陡然拽直了身子,头上的步摇沙沙响。
魔息让人好疼。
她一口血吐出来。
燕曦却不放过她,非要将魔息在她体内游走个遍,扶澜脸色煞白,额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他终于停下来。
有些失望。
她不是她。
但没关系,他可以把她当成她。
扶澜虚弱至极,眼前发昏,燕曦对她笑笑:“本殿只是怕澜澜身上有不该藏的秘密,倒时候发现了,惹得你我都不快。”
扶澜将身子伏在桌上,厌恶地皱起眉。
燕曦招招手,外面进来医官给扶澜瞧伤,他走出去。
青玦也被燕曦带走了。
燕曦没往黎朔的地方走,兀自进了古书阁,翻看起关于青玦的记载。
总之,这个和扶澜名字同音,又会医术的凡人,可疑极了。
……
扶澜传出了纸鹤给六殿下。
凌安瞧着觉得甚有意思,一个凡人,竟然会些低级的术法,信上的字迹似是刻意写得丑陋,难以辨认,估计是在作弄他。
这凡人的来历真是一个谜。
凌安没找二殿姬焱,将他成日沉溺声色的事散播开来,抓的还是魔荒瞧不起的凡人,现下他手底下的整个州都知道他的丑事,一些忠直的臣子的谏书几乎要将他淹没了。
姬焱没法,只好将凡人们放了。不过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贪图享乐、不思进取之人。
凌安和扶澜在夜里相见。
扶澜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的目的,就是从魔荒逃出去。
她问:“六殿下既然已经做到这种地步,可否再帮我一次?”
凌安淡道:“你对本殿不够坦诚。”
他在说她会术法的事情。
扶澜想了想,搪塞道:“俗世除了普通凡人,还有修士,他们会些灵术……”
话还未说完,一股灵力拂在她身上,将她丝丝缕缕缠绕住。
他眸色颤抖,死死盯着她,像是将死之人瞧见救命良药,眼尾渐渐漫上股红意。
扶澜诧异,灵力在她身上游走的时候,她动不得,但不会感到疼痛,望进他的眼时,扶澜渐渐变得错愕。
他是疯了吗?
良久良久,凌安方一点点平静,眸中的波涛逐渐偃旗息鼓,松开了她,整个人似憔悴了不少,垂下眼叹了口气。
没有什么术法的痕迹。”本殿怕你心怀不轨,故而试探。“凌安解释。
他不甘心,又问:“你可知神界凌安?”
扶澜道:“哦,听说过,这里的婢女议论过不少,就是那个星神嘛。”
轻描淡写,只是一个陌生人的随口议论。
凌安心里先是有几分莫名的酸涩,而后释然,她真的不是她,若是她,定然不会将他说得如此轻松,她会恨他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凌安道:“他在找一个与你名字同音的仙子,偶然想到了罢了。”
这世上的巧事真多,扶澜心想。
扶澜笑:“六殿下打算如何带我出去?”
“你是燕曦的婢女,他看重你,不会容易离开魔荒,你用此物,假死脱身。”
扶澜接过他的符咒。
他说完就准备走,一身黑衣融在夜幕中,与黑夜浑然一体,又有几分落拓萧索之感。
扶澜忽然失神唤住他,他步子一顿,回过头来,黑眸宁静,侯着她开口。
扶澜嘴边的话又失了声。
只道:“多谢。”
那人并不和她客气,转过头便走了,一眨眼,此地空空,唯有西风过也。
……
凌安回到殿中,召出水镜,星纪的声音传出来。
“神君,查到了,扶澜仙子的母亲是苍山纪宁儿,独自一人将扶澜仙子抚养长大,她的生父不详,至于流落在外的姊妹,应当是没有的。”
凌安眸色一动,“我知道了。”
翌日清晨,凌安将大殿紧闭,落好结界,灵魄从赤昌体内飞出,捏了诀,召来本体。
大火宫中卧在床榻的躯体如飞灰消散。
凌安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后往苍山飞去。
苍山山下栽植白菊,山间有白槐、白蔷薇、白山茶等,一眼望去,如霜雪覆盖。
这是在为死去的仙子发丧。
凌安忽然想毁去这满山的白。
在心脏被人撕裂般的疼痛之中,凌安落下来,一步一步。
尊贵的神祇走上了台阶。
凌安叩响木屋,道:“纪仙子,星伽城凌安请求一见。”
“可是害死我的扶澜的那个凌安?”内里传出凌厉的质疑。
身为仙子,对神君如此言语,是为不敬,当被降罪!
可纪宁儿是何许人也,一人独自生存,性子强势独立,一把拉开门,不卑不亢地站在凌安面前,手中握着长鞭,垂落在地。
“你若是,便先受我的鞭子!”
敢忤逆星神,简直是不想活了!那可是十二星宫之主,神界第一战神,万神之上,神族爱戴,就算是他的师尊大梵神,看在他的身份,也不会轻易责罚他,可这纪宁儿,身为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小仙,不敬便罢了,竟还要抽他!
不知是胆大,还是嫌命长。
然而凌安不怒,对于纪宁儿的嚣张,只是很平静。
他默不作声,径直掀了袍,跪在了她的面前,高大的影子落在地上。
“仙子要打便打,凌安受着。”
毋相忘(五)
“嗒嗒。”
纪宁儿的鞭子落在凌安身上, 白衣霎时便出了几条纵横的血迹,凌安抿着唇。
扶澜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无论他是神、还是凡人,皆捧出一颗真心相待之人,她永远温柔、真诚, 外表看似柔弱, 却比谁都坚强, 否则怎么会背着他走出深渊?
他这两生,无论是作为神君还是凡人, 皆风霜刀剑、血影重重, 他有什么资格不为她的温柔臣服?
纪宁儿一边抽他, 一边含泪道:“你害扶澜死, 她受过的苦,你不知, 她最怕黑、也最怕疼, 却因为你在牢狱之中捱了那么久, 你可知她流了多少心头血?若不是有仙子相救,恐怕她撑不到你渡劫之时……”
凌安道:“我知晓, 是我之过。我想要她复生,我去过了魑魅炼狱, 可惜没能找到她的魂魄, 今日此来,是想问问仙子, 扶澜可有流落在外的姊妹, 扶澜的生父究竟是谁?”
纪宁儿哪里想得到凌安居然阴差阳错, 又遇见了扶澜, 眼眶发红:“你竟然还要和她纠缠!我不许!孽缘、孽缘啊!”
凌安沉静道:“仙子要罚我,可;要骂我, 亦可。唯独不能不许我求扶澜回来。”
星神定在那里,分明是跪着的,仪态却从容冷静,对扶澜此事,有种执着。
纪宁儿瞧着更气:“便是扶澜还在,你能如何?你还能娶她么?”
“能。”
“可你高高在上的神君,自然不少神女爱慕,论灵力、论地位,扶澜与你天壤之别,你凭什么独独瞧上了扶澜?再则,神族众多,难免有人陷害,你如何保证扶澜在你身边安然无恙?”
“我爱扶澜,不是因为地位灵力,只是因为她是她而已。神族律法严明,且只要我在一日,就会护扶澜周全一日。”
“你常年征战,若是有一日,陨灭在神魔之战中,你要扶澜如何?”
凌安喉间哽了哽,道:“我会留下星辰之力,护扶澜余生无虞,她若想自在,便让她自由,她若有心仪之人,便让她再嫁。”
转而又噙起点笑意,“但,我不会陨灭的。”
纪宁儿言语刻薄:“你倒是会说话,但你害死我的女儿,人死不能复生,你是神君,我没法、也不会让你偿命,今日跪、罚,你此后和扶澜再无瓜葛!”
凌安的血流在地上,缓缓淌开。
纪宁儿要往屋中走,凌安站起身来,“仙子不让我纠缠扶澜,那如此年岁,仙子是如何养育扶澜的?”
凤眼眼尾拂开一丝红意。
“犹记在俗世之时,扶澜与我说过,她从前的日子单调疲惫,除却采药便是读药经,母亲不许她游山玩水,更是不让她到处涉足。仙子将她困在苍山,可知扶澜最向往的,是自由。”
纪宁儿神情一变,鞭子抽在他脚前的石块上,碎石崩裂,“你懂什么!”
凌安却笑了:“您不该如此束缚她。”
这算什么?说她教养扶澜这么多年,还不如他一个外人?
他笑如春风明月,纪宁儿越看越气,真是恨不得将他这张脸撕下来。
她的扶澜,就是被他这张脸勾走的罢。
“扶澜没有流落在外的姊妹,她的父亲在她还未出世之时,就死了,我也不稀罕他。你离开此处!”
纪宁儿说完,就“砰”的一声合上门。
凌安来了趟苍山,除却见过了扶澜生活的地方,见了纪宁儿,旁的消息价值不大,但可以肯定的是,扶澜的身世还有疑虑,毕竟,他还让星纪翻过了姻缘册,上面没有纪宁儿的名字,也就是说,纪宁儿不曾和任何人结契。
就算是未结契便生育扶澜,那也不可能查不到一丁点关于扶澜父亲的痕迹。
星纪告诉他,关于扶澜的父亲,就像是天地间的一片虚无。
凌安回到大火宫,却见少璇闯进了大殿,星纪阻拦她,降娄在一旁阻劝。
少璇见到凌安,眼眶的泪霎时落了下来,梨花带雨,“凌安,你分明醒了,难道不知我有多担心你,这段时日,除了北凉山便是大火宫,你却连个消息都不告诉我……”
凌安剑眉微蹙,“我先前已请过神女离开了,神女自要纠缠。”
神情冷淡,语气凉薄,多个眼神都不屑于给少璇,兀自往殿中走去,“降娄,送神女离开。”
少璇哭得更伤心,瞧见他身上的鞭痕,道:“凌安,谁伤的你?”
“与你无关。”
凌安就是这样,永远高高在上,少璇和他千年同门,也无法靠近他半分,他冷如寒冰,是化不掉的雪,又强大如斯,若要让他化在掌心,必先得熬过他的冰冷,那可真是疼极。
让人又爱又恨。
少璇想不通,凭什么扶澜就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地入魑魅炼狱?
甚至在俗世的时候,凌安和她分明是写在命簿上的人,凌安仍然为了扶澜和她反目。
凭什么?
少璇还要再闹,凌安径直立了道结界。
鹑首来了,瞧着少璇,心里暗自腹诽:好歹也是个神女,可有分毫体面?跟星主相处过那么久,难道不知,星主这样的男子,越是死缠烂打,越心生厌烦,再爱慕也有个度,她这么闹,对星主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鹑首给降娄使眼色,降娄连忙温声软语,好声好气地安慰少璇,终于带着她走了出去。
“神君怎么回事?怎么回来了?”
星纪道:“那还能有什么,自然是为了扶澜的事。对了,魔荒那块青玦,四十年前流落到沧澜海,可沧澜海早就被先海神封印了,否则也不会到现在连颗鲛珠都是稀少之物,青玦作为先海神的物件,却被魔荒三殿收集,可见此事与海神脱不了干系,我今日找你也是因为此事。”
“你擅长安抚人心,司礼乐服制,人脉最广,帮我,也帮神君查查,当年先魔神和先海神,除却那段孽缘,可还有……不为人知的血脉。”
……
魔荒。
扶澜有几日没见到燕曦了。
便思忖着捏赤昌给的符咒逃脱,搜集些容易燃烧的宝物。
这夜月上华枝,扶澜捏了符咒,和她一模一样的傀儡凭空出现,而后点起火,在火焰蹿腾起的一刹那,从窗子翻出去,在夜里拔足奔跑。
她一边从幽静的小路跑,身后火光摇曳,魔族呼喝着“走水了”。
可千万不要遇见什么人。
路很远,但只要逃过了燕曦这处,便方便得多了。
扶澜跑着跑着,忽然发觉身边的鹰隼石雕有些眼熟,再从小径穿过,那鹰隼石雕再次出现。
扶澜慌了起来。
她停下来,天边传来沙哑黏腻的声音。
“澜澜要到哪里去?”
黑影出现,化为人形,燕曦从黑暗中一步步走出来,笑得邪艳,扶澜觉得窒息,透不过起来。
他笑:“我说过的,你再跑,我就将你囚禁起来。”
黑色的玄铁锁链从地上如藤蔓钻出,缠绕住她的足踝,如魔鬼伸出的嶙峋枯槁的爪,扶澜死命摇头,用力踹着锁链。
“不要、不要!”
然而燕曦只是笑着看她挣扎:“澜澜,再挣扎,它会伤了你的。这么明显的符咒,当我看不出来么?”
扶澜几欲落泪:“你放我走!”
燕曦一挥手,两人瞬行到熙宁宫,大殿中有木板烧焦的痕迹,但扑灭得及时,她的傀儡只烧去了半幅衣摆,僵硬笔直地躺在地上。
扶澜手和脚都被锁链拴住,连在墙壁上,锁链长,但活动范围只能够到熙宁宫的大门。
“我对你不够好吗?为什么要逃?”
他这般待她,无论是在春望山,还是在魔荒,她都是如此抗拒他!
分明没有了凌安,分明失去了记忆,她还是不愿意接近他!
燕曦查过了,血液能让青玦变色的,除了身负海神之血的人,便是用了某种传自海神的秘术的人,她不是凡人!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定是扶澜没死,她一介普通仙子,不可能有海神之血,只可能用了秘术。
难怪怎么也瞧不出这变幻的容貌。
扶澜咬牙:“我不想在你身边,我不想在魔荒,你只会抓我、囚禁我,我讨厌你!”
燕曦的笑意淡下去,眸色也渐沉,他冷哼,“既然如此,你便不要再从此处出去了,你会习惯这里的。乖,听话。”
他怎么可能把他放出去?放出去让凌安知道吗?
他粗糙的指腹划过她的颊侧,扶澜心生绝望,侧头咬他的手,血腥味逸散开来,她唇边沾满了血,燕曦却愈发兴奋,收回手,望着她的红唇,真想一口咬下去,啃食她、吮吸她。
可她倔得很,咬死牙关,狠狠瞪着他,只要他靠近,她兴许会不顾一切地扑咬。
为何对凌安就是百依百顺,对他就是如此怨恨?
燕曦心里愈发烦躁,撕扯她的衣衫,扶澜一把拔下发簪,尖锐的簪头刺入他的心口!
“你离我远点!”
扶澜厉声哭喝,紧紧攥着胸口的布料,左心口莹白的肌肤上,有一点红色小痣。
燕曦也疼,她抗拒如此,他厌烦极了,拔.出发簪甩在地上,珍珠蹦起,他笑得戾气十足:“好,慢慢磨,总有把你磨平的一天。”
毋相忘(六)
魔荒熙宁宫。
扶澜被燕曦囚禁起来, 婢女伺候她穿衣用食,锦衣华绸、珠翠琳琅,过的是魔荒殿下宠妻的日子,扶澜却分刻也不愿意在此处呆。
每日都绞尽脑汁想办法如何从此处逃出去。
在这魔荒, 唯一能够帮她的只有赤昌, 可以肯定的是, 这六殿下的立场和魔荒截然相反。
一只纸鹤从窗子飞了出去,穿过缦回连廊, 来到六殿下的昌永宫。
凌安方从四殿司辰处回来, 望见窗边的纸鹤时, 眼底拂过一丝诧异, 这凡人竟还没离开魔荒。
拆开来纸鹤,原来是燕曦将她囚禁了起来, 她无人可求, 只有他能够帮她一二。
凌安的指尖覆上一点寒霜, 蔓延开来,一整张纸在彻骨寒意之中皱缩, 冻成了指甲盖大的一点冰球,甩在地上, 成为了齑粉。
他鄙夷燕曦对扶澜的情, 迁之于旁人,只要和她相像, 便都可以当做是她吗?
凌安来到了熙宁宫。
燕曦坐在上头, 见他来了有些意外, 不耐烦见到此人, 拨了拨手边的香炉,“你又来做什么?”
凌安直接道:“听闻七殿下近来囚禁了一个凡人, 不知那凡人犯了何等过错,竟然引得七殿下恼怒至此,本殿今日前来,是想要七殿下,放了那凡人。”
空气忽然凝滞。
燕曦忽然笑了:“这是本殿的私事,六殿下管的未免太多。抑或是……殿下想要芙澜?”
燕曦的眼渐渐寒了下去。
凌安唇边亦荡开笑意,他笑得温和,而非燕曦阴冷,“殿下敏锐,本殿想要扶澜,不错。”
劲风拂来,黑影闪过,燕曦陡然瞬行至凌安面前,如一条毒蛇阴鸷地盯着他,“你想死。”
燕曦的挑衅没让凌安神色有任何变化,他似笑非笑:“我的人,只能是我的。”
空中两股灵力交缠在一起,难分胜负,针锋相对,帷幔如漩涡中的水草剧烈摇动,窗棂哐哐作响。
赤昌静静地矗立,冷漠、高傲,像一只清冷白鹤,仿佛燕曦对于他,什么都不是。
燕曦瞧着赤昌,仿佛在看凌安,恨意愈深,然而这术法,和他分不出高低。
凌安用的自然是这具身体的魔息,作为神族,本来不该如此熟练的,就好比习惯用右手做事的人,一朝只能改用左手,理当需要很久的时间适应,然而凌安天资聪慧,无论练什么都很快,径直省略了适应的过程。
便是用魔息,也足够对付燕曦了。
燕曦本就猜疑心重,眼下赤昌去了趟神界,此刻又找他要人,要的还是扶澜,他有些怀疑。
“你到底是何人?”
凌安扬起下巴,从高处睨着他,道:“七殿下打不过本殿,就要质疑本殿的身份吗?”
而后嘲讽似的笑了。
燕曦眸色渐凝,召了青玦,这是先海神之物,四千年前的珍宝,蕴含无穷神力,青光大作,那神力似乎有灵,在面对凌安之时,陡然变得凌厉,化为一柄剑,朝他刺去!
黑眸映上青光。
青色长剑破开魔息,贯穿了他的胸膛!
之后青光消散。
长剑刺他的位置,和当年他刺扶澜的位置,一模一样。
凌安低眸,嘴角流下一条血线。
燕曦笑得畅快:“六殿下还要人吗?”
话语落毕,凌安身形有些不稳,不知是被伤的,还是思及过往,心绪烦扰。
他耳边嗡鸣,仿佛又见了飞花漫天,她在他面前消散,他肝胆俱裂。
外面的侍卫见灵力消散了,连忙冲进来重重围住凌安,纷纷拔剑指着他。
凌安抬起眼,一双眸中充斥着红意,以及砭骨的寒意,如一把刀剜在燕曦身上。
他往外走,侍卫一边围着他移动,然而他的视线始终不曾放在任何人身上,只是遥望着天边,不知在想着谁。
六殿下离开了,燕曦坐下来,眼神微凉,召来一个人,“去查,赤昌去了神界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
神界,北凉山。北凉山荒冷,如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少有灿烂绚丽的花朵,只萧索矗立着几棵常年缀雪的树。
少璇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普通的底层神族,她自小就被教导,若要快活行于世,需得争、需得抢,所有的资源,无论灵物、法器、神力,她样样都要做到极致,非巅峰不可。
因此,她逼迫着自己不断努力,凡事都要惊艳于人前。
而少璇确实做到了,在大梵神座下,和凌安同样耀眼,让人仰慕、爱慕。
若是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不,她不可能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只要她足够的努力、足够有手段,这世间的一切,都可以属于她!
至于她爱慕的人,也自然要是最好的,这样才能凸显她的能力,她的地位。
少璇坐在树下,面上笼着淡淡的忧愁。
降娄空闲的时候,便往这里跑,他知道少璇肯和他多接近,不过是因为他是凌安手底下的人,心里不平也是自然。
面对面塞冰雪,琉璃观音似的神女,降娄压下心中对凌安那股淡淡的不满,道:“神女莫要太过挂心。”
“我如何能够不挂心,你说凌安过了如此之久,渡劫之时的心思,早该淡了,为何还如此记挂那小仙?”
降娄道:“神君的心思,我等也不可揣摩,但神女何必拘于神君,强扭的瓜不甜。”
少璇执迷不悟:“我不管,放眼这神界,哪里还有人能比得上他?”
地位、容貌、灵力、权力,毫无疑问,凌安都出类拔萃。
可凌安的身世,是杀神和凡人之子,一介凡人的血脉罢了,只不过得了天道庇佑,又得了大梵神的教导,才有了今日。
降娄心里不服。
若是有人觉得旁人不如自己,大抵是因为嫉妒,嫉妒他的才华与天赋,只有贬低他,才显得自己是优异的那个。
欲受天道庇佑,必先将自己炼成一把剑,一把能够配得上所谓的“庇佑”的剑。凌安能坐到星伽城星神的位置,自然明白为世之道,他够狠,敢对自己下手,为修剑道至极付出几多心血。
但降娄不明白。
他只能看见凌安外表的光鲜,却不见凌安在黑暗中用鲜血铺出一条道,十年洗髓只为淬一身神骨。
这就是凌安,生来就受庇佑,又有足够的实力征服一切的不平。
降娄比不过凌安,只要和凌安放在一处,他永远都是被忽略的那个——或者说,无论是谁,在凌安这颗星辰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如何不令人艳羡?
降娄刚要开口,身边用来沟通十二星宫的玉佩忽然亮了,鹑首传来消息:“神君在魔荒负伤,是为四千年前海神留下的青玦所伤,玄枵,速伪装成魔族形貌,将凝清露送往魔荒。”
少璇忽然开口:“不必了,我去。”
降娄劝,少璇打断他,“我亲自去找凌安。”
……
魔荒,昌永宫。
大殿门被侍从叩开之时,凌安正在翻药经,没抬眼,随手一点,侍从袖中的盒子飞出来落在手中。
过了会,那人没走,凌安方抬起头,竟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凌安蹙眉冷道:“为何是你?”
少璇走到他身边,思念几乎从眼眸溢了出来,“我放心不下你。”
“我不需要。此处是魔荒,你要任性,便易暴露。”凌安冷着脸道,“既然你来送药,我便道声多谢,神女请回。”
“为何你如何绝情?”少璇带了几分哭腔。
凌安却淡笑道:“你我之间,本没有情,何来绝情?”
少璇真是对他又恨又爱,心里酥痒,每回来找他,就像是踩在了棉花上,有一种无力之感。
他继续道:“神女请回罢。我此生只有扶澜,你莫要再三纠缠,否则我不会念及同门之谊。”
“一个死人,也值得你如此吗?”少璇愤愤道。
“我会让她回来。”凌安凉薄的眼中似乎燃烧起一团火焰,提到她,他便变得偏执起来,“不惜一切代价。”
“可你以为她还会爱你吗?”少璇笑了,“你做过的事,还有我做过的事,都忘了吗?她怎么可能还爱你?”
凌安似乎是被刺痛,瞳孔骤然一缩,之后渐渐冷静下来,死寂的寒冷充斥着他的眼,望向少璇的时候,如一湾寒潭。
他低喝:“那也容不得你来说。”
少璇被他看得一个激灵,跌坐在地,十分狼狈,凌安的眼光落下来,几乎是逼着她走。
就差对她说“滚”了。
少璇的眼泪霎时溢出来,踉跄着离开,消失在大殿中。
凌安呼出一口浊气,揉了揉眉心。
他望着高高的壁板,想的是扶澜、扶澜,她到底去了何处?她就这么恨他,连一缕魂魄都不愿意留给他吗?
……
燕曦去了趟黎朔那处,往回走,漫漫黄沙之中,忽然瞥见一道素白的身影。
有几分眼熟。
定睛一看,竟然是妙璇。
妙璇不应该被扶澜刺死了么?
燕曦隐去了身形,站在一棵遒劲的枯树之后。
只见妙璇掩面哭泣,望着六殿的方向,依依不舍,那情形,真是闻者伤心。
而后闪身,消失在了黄沙之中。
正是时,一道传音给燕曦。
“殿下,查过了,六殿下去了神界之后,有一段时间,与星使降娄单枪匹马对战,再回来时,便要退回魔荒。”
“本殿知道了。”
燕曦的眼逐渐眯起来,像是毒蛇竖起的瞳孔,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难怪对扶澜的表现如此异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好一个赤昌。
好一个凌安。
为何天上地下,都能和他对上?
凭什么他又要来要扶澜?他有什么资格?
燕曦冷笑一声。
“再去查查,神界和凌安相干的,有没有叫妙璇的人。”
“是。”
毋相忘(七)
少璇回到北凉山之后没过几日, 神侍来报。
“神女,这里有您的传书。”
少璇接过来卷起来的纸张,上面字体狂狷,寥寥数行, 一边看, 秀眉渐渐拧了起来, 直到落款,她猛地捏紧了纸, 闪身消失在北凉山。
梧桐渊。
梧桐潇潇, 满山苍翠, 这里离神界和魔荒的交界处很近。
一暗紫的身影矗立在梧桐树下, 阴影如水在他身上游动。
少璇见到熟悉的面容,面色冷了下来。
燕曦却却笑道:“好久不见, 师尊。”
少璇语气疏离:“俗世之事已罢。你信上所言, 可是真的?”
燕曦笑, 看来查得不错,少璇对凌安很是上心, 上心到愿意独自赴他一个魔族的邀约。
“这是自然。扶澜没死,否则凌安怎么会找不到她的魂魄呢?神女想, 若是凌安得知扶澜还活着……”
“住口!”少璇厉声打断他。
扶澜居然没死, 她心里又怕又慌。
燕曦笑意愈深,“我想要扶澜, 神女想要凌安, 我们各取所需, 并不冲突。”
少璇毕竟是神女, “你是魔族,我不会和你合作。再者, 你伤了凌安。”
燕曦不急不缓,“但神女可知,凌安是为何所伤?为了从我手上要扶澜。”
瞧见少璇脸色变得难看,燕曦继续道:“若非如此,我今日为何来找神女,自然是因为凌安或多或少觉察到异样,若是见到了扶澜,神女以为,他肯为了她入魑魅炼狱,还会多看你一眼吗?”
少璇心下急如乱麻,但作为神女,她不能在魔族面前失了体面,并且需得端着神女架子,故而道:“扶澜是神界边陲的仙子,也属于我神界管辖,她活着,是好事。”
燕曦觉得好笑,怎么在俗世的时候她虚伪作态,回到了神界,也一点也没变呢?
“既然如此,那本殿便走了,本殿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凌安。”
少璇眉梢一挑,神色不复冷静,“慢着,你不许伤害凌安!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燕曦笑道:“神女心里在想什么,本殿心知肚明,你我都是聪明人,话何必说全,神女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便可。”
……
魔荒。
凌安将近来搜集到的线索放在一起。
黎朔抓过神界的仙子、俗世的少女、魔荒当地的女子,取过她们的血炼化灵物,还要燕曦将先海神的青玦押送往沙城,不料半路姬焱出手坑害燕曦,青玦有灵,流落回了先海神掌管的沧澜海,之后被神界的人找到,根据凌安的指示,刻意让魔族之人发现,重回魔荒。
而黎朔和姬焱同时和四殿司辰都有来往,不难猜测,司辰在酝酿着些什么。
凌安手一挥,收起写满了线索的水镜,心口仍在作痛。
先海神为何如此恨他?
凌安想起来被燕曦囚禁的凡人,他差遣了几个人去送了大堆的珍宝给看守她的婢女,而后递过去各种符咒防身。
毕竟她不是扶澜,燕曦如此在意她,他没有道理动用大兴神族的兵力攻打,只为将她救出去。
没必要。也太耗费心神。
星神本就无情,能不多管就不插手,对待这凡人已经是仁至义尽。
星纪来信:“神君!降娄外出巡兵之时,经过不周山,发现几缕残魂自上次您撞开的缝隙之中溢出,您……”
话没说完,赤昌的身躯忽然脱力,纸片一般躺倒在地上。
不周山。
凌安来到幽黑的山体前,云雾缭绕,直入云霄的山体之间一条悬针似的缝隙,缝隙外飘荡着蓝色的烟雾,如墨滴如水,丝丝缕缕。
降娄朝他行礼:“神君。”
凌安闪现过去,伸出手,修长如玉的手指轻颤,那蓝色的魂魄藤蔓般缠绕上他的手指。
阿澜,是你吗?
凌安拿出随身携带的孟津玉发簪,触了触魂魄,魂魄颤抖片刻,而后从簪间钻入其中。
蓝烟一边流淌,凌安渐渐红了眼,血丝如蛛网在眼底展开,他心脏跳得厉害,喉间宛若被扼住,喉结上下滚动。
她就这般厌恶他,他徘徊了四十九日,她都不愿意见他。
连降娄这等陌生人,都能发现她的存在。
她是在刻意避着他啊。
凌安捧着玉簪,像是护着自己的神元似的,怕捏太紧,又怕摔了,回到了大火宫,引下一小片星河,玉簪置于其间,用星辰之力温养着她的魂魄。
他并未觉得松了口气,反而愈发紧张,重聚魂魄过程繁琐,耗时极长。
不过他等得起。
日后还有和她的千千万万载。
在凌安瞧不见的角落,降娄传音给少璇:“神女,你要求的事已经办妥了。”
……
魔荒。
燕曦走入熙宁宫。
扶澜的手脚皆缠绕着铁链,她趴在窗边,宛若一朵焉坏的花儿,没精打采,燕曦来了,她头也不抬。
“澜澜……”燕曦柔声唤。
扶澜将头侧过去,不理他。
燕曦笑:“我想要澜澜做我的妻子,澜澜答不答应?”
扶澜觉得荒谬,白了他一眼。
他疯了吧?
“不答应也没关系,本殿许你,只要你肯嫁给我,我便放你自由。”
扶澜道:“我如何相信你的话?况且我不喜欢你,我不会嫁给你的。”
她一双杏眼警惕地看着他,他要是用强,她就跟他拼,其实她看着柔弱,骨子里是坚韧的,除非受到的伤害超出她能够承受的,她才会失魂落魄,伤心不能自已,以至于轻生。
燕曦两手撑在她身边,将她圈起来,笑着诱道:“可我喜欢澜澜呀。澜澜不喜欢我,有什么关系?澜澜跟着我,不用奔波劳累,不用自己挣银两,更不用低三下四,要地位、要财物,我都有。澜澜为何就不能多看看我呢?”
他眯起眼,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她低下头,想要从他臂弯下钻出去,燕曦哪里容得,将她径直环抱起来,他的气息压下来,扶澜一惊,又踹又打,像只死活不肯屈服的猫挥舞着爪子挠人。
“你滚开!”
扶澜一巴掌扇过去,燕曦嘴角渗出血珠,他回过头,反而愈发兴奋,扶澜掐起诀,火星子登时在燕曦身上燃烧起来,燕曦弄灭,扶澜又叮叮当当变出暗器,燕曦立起一堵结界,尽数弹开。
扶澜愤恨,燕曦寒了眼,一把握住扶澜捏诀的手。
“谁给你的符咒?”眼神阴鸷寒凉。
扶澜咬唇,“你离我远些!你别碰我!”
燕曦笑:“是赤昌给你的罢。”他忽然笑得厉害,“你若聪明些,就当知道,他帮不了你一世,也根本不会救你出去,你想要自由,嫁给我便好。”
“为何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你就是不愿呢?”
“我哪里不好?比神界哪个人不好?”
扶澜道:“你不可信。”
看着她这咬死也不屈服的样子,浑身是刺,他真是恨不得把她一寸寸剥开,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她的心,怎会如此凉薄。
燕曦好言好语凑不了效,便凭空拔地而起几根铁柱,将扶澜围起来,成为一个牢笼。
扶澜惊呼:“你做什么!”
紧接着,燕曦手中托起一个铁盒子,盒子打开的一瞬,殿中的光逐渐暗淡,窗边洒进来的如金的阳光如潮水一寸寸褪去。
仿佛那盒子吸纳了光。
扶澜的视界渐渐变得黑暗。
“不,不……”她颤抖着,如一只浑身湿透的幼兽在寒风中颤抖。
“我记得你最怕黑暗。”燕曦在黑暗中笑道,宛若一只阴魂不散的恶鬼。
哪怕没有被魔族抓入牢狱的那段记忆,扶澜依旧对黑暗感到本能的恐惧。
“你不愿意嫁,那就在黑暗中呆着罢。”
“你记好了,只有我,才能给你光。”
扶澜深深呼吸,眼泪断了线似的掉下来。
她听见,外面传来声声哀嚎惨叫——那些婢女,为她送符咒的婢女,全都被燕曦杀死。
无边的恐惧与无助。
她再没办法联系到旁人,只能在黑暗中过着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的日子。依旧有人给她送饭,她不愿意吃,饭菜过了半个时辰就会有人来取,被倒掉。
有婢女伺候她沐浴更衣,她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宛若被人摆弄的傀儡。
扶澜饿到几近晕厥之后,终于开始吃送来的饭菜,饭菜比从前要粗糙许多,她饿极了,大口大口地吃。
吃了又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不知时辰,不知过了几日。
黑暗得近乎虚无。
仿佛她不存在于这世间。
在极其安静的时候,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这心跳,告诉她,她还活着。
扶澜忍不住开始哭泣。
她哭着哭着,想到了娘,她忽然想回苍山了。想苍山的草药,想草丛之中鸣叫的虫儿……
不、不行,她不能就这么过下去!
她要振作起来!她要逃出这黑暗!
扶澜闭上了眼,努力装作这黑暗并不存在,在黑暗中生活的第三十日,她终于想明白了,这样下去,只能和燕曦干耗着。
不如……不如一搏。
他既然一心要她嫁给他,那她便嫁,只有这样,才有逃出去的机会。
毋相忘(八)
神界。
滋养散去的魂魄尤其不易, 凌安在短短三日之内,几乎去遍了整个神界,搜罗来了一众宝物,他自己出手也阔绰, 旁人给他一件灵器, 他用一整箱珍宝交换, 倒显得借灵器的人不好意思了。
更何况,这可是星伽城之主, 便是他空手来, 神族也乐意借他个人情。
凌安进入七恶塔, 找池洲拿最后一样保护魂魄不朽的灵珠。
池洲拿的时候, 动作有些踯躅,凌安瞧在眼里, 问:“怎么了?”
池洲道:“我倒是愿意借给你, 毕竟扶澜是我贬下凡的, 这里头也有我的责任在,但这灵珠, 是初柳当年在星野三垣赠与我的。”他递过去,“你仔细拿着, 务必完璧归赵, 别给我弄坏了。”
凌安道:“你既然心里惦念着她,为何不去找她?”
刑名之神只是摇摇头, 笑了, “她不愿意见我。我何必惹她心烦?强扭的瓜不甜。”
凌安抚了抚袖边的银龙绣纹, “窝囊。不试试怎知能不能得甜瓜?再者, 既然能强扭,为何不强扭?”
凌安抬起眼望着他, “再苦,苦得过生死相隔?”
池洲微微讶异,见他眼底拂过一抹沉痛之色,便道:“抱歉。”
凌安摆摆手,离开了七恶塔。
天地浩渺,云端琼华,池洲弥望天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静静地矗立着,浮光在他身上游走。
他想,他和初柳之间,已经有东西横亘太久了。
从千年前星野三垣开始。
池洲飞向司命居。
初柳恰在大殿外洒扫,姻缘树近来落了不少叶子,一时没有发现池洲的到来,池洲便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她。
他望过去没多久,初柳似有所感,手中的扫帚忽然顿住了,侧头恰好望见池洲。
之后恭敬地行了一礼,尚未打扫完,就往回走去。
池洲闪现过去,拦在她面前。
“初柳,有些事我们还是说开的好……”他眼底划过几分苦涩之意。
“神君,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千年前星野三垣一事,我已经放下了,至于神君所为,我知晓并非你本意,你失去了记忆,自然也就是另外一个人,我不再计较。”初柳垂着眸,平静道。
池洲似乎有些痛苦,闭了闭眼,“初柳,我从来都只有你。当年历练之时,我并非想要利用你。”
初柳摇头,“都过去了,神君。我的灵脉再也无法回到从前。我不怪你,却也不能再接受你了,放下罢。”
池洲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敢抬头看我?你的灵脉,我从星野之垣出来之后,就一直在想办法,你可知我为何会有浮屠草?因为我听闻此药有灵,或许可以修复灵脉,故而入寒潭,只为潭底这一株草……”
“可现在并没有办法让我回到从前,对吗?”初柳抬眼,对上他又悲凉又愧疚的眼,只觉得唏嘘,“你知道剜去神骨有多疼吗?”
她本也该是神女啊!可惜,入了星野三垣,协助池洲完成历练,阴差阳错,却失掉了一身神骨!只能在司命仙君的府邸上,做些寻常小仙子的活。
池洲哑然,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锥心般的疼。
初柳径直从他旁边经过,带起一阵风,青色的发带飘扬,池洲伸出手想要触摸,细细的发带如海藻从指隙见穿过。
池洲捏起拳。
他咽下喉间翻滚的血腥,道:“你当年送我的灵珠,我借给凌安了,他找到了扶澜仙子的魂魄,要用它养魂。那是你的东西,我与你说一声。”
初柳的步子却顿住了。
扶澜的魂魄?为何凌安会找到扶澜的魂魄?哪来的魂魄?
她忽然遍体生寒,刚要转过身问他,池洲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莫非扶澜出事了?不该如此,没有人会找到她,她只是一个死人。可凌安做事不会出差错,他若是说是扶澜的魂魄,便不会出错。
初柳额间冒出冷汗。
……
魔荒。
扶澜答应嫁给燕曦之后,熙宁宫内的禁制解除了,如潮水褪去的是黑暗,光一缕缕透进来,扶澜初时眼睛刺痛,需得用一块白绫覆盖眼,才能视物。
过了几日,她给自己弄了药,方渐渐好转。
琉璃镜子里的人面黄肌瘦,憔悴枯槁,似是一具傀儡。
她大开窗子,眯眼对着阳光站了好久好久,照出面上细小的绒毛,眼睫毛在眼睑投下根根分明的影子,光照在身上的感觉真好。
燕曦走进来,看着她平静温顺的样子,心中十分满意,将青玦放在她掌心。
“澜澜拿着它,不要动。”
扶澜对燕曦已经是厌恶至极,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鬼,心里强行压抑,作出平静的样子。
只见他指尖变得漆黑,在青玦上画了几笔,如沾墨毫笔凭空飞舞,一道黑色印记盖在青玦上,青玦陡然光芒大作,扶澜尚未完全恢复的眼被剧烈的强光照得酸痛,险些流出眼泪。
她闭上眼。
耳边听见燕曦的轻笑。
“澜澜的容貌,这般好看呢。”
扶澜一惊,陡然睁开眼,青光已经褪去,她望见燕曦眸中倒映的自己原本的容貌,纤细的手指不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脸颊,“你、你用了什么术法?”
纪宁儿告诫过她,在俗世的时候,千万不要将真实容貌给人看,在魔荒亦然。
虽然不知道娘的用意,但她这张脸似乎会招来祸害,谁知道燕曦会怎么待她?
扶澜戒备地往后退,如一只猎物在看见草丛中可能存在着陷阱时般谨慎。
燕曦却笑,“澜澜不用怕我,你该怕的不是我。你这易容的术法,属实罕见,所以将我都蒙骗了过去,我早就知道你用过的不是真容了,既然先前没对你作什么,现在也不会,你大可以放心。”
他要她用这张脸的时候,嫁给他。
他的话最多只能信一半。扶澜侧过头去,绷紧下颔。
这张脸确实比易容的面孔要清秀姝丽许多。
来给她挑珠钗的、嫁衣布匹的,都感叹,原来这凡人竟然生得如此美貌,如芙蓉婷婷袅袅,又有西子之柔弱之感,惹人爱怜,她并非不食烟火的仙子,没有那种疏离的高高在上感,相反的,让人觉得亲切温柔。
扶澜在婢女们送东西进来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每样都挑了一两件,什么珠钗什么钗环什么发簪,全都集齐了。
还有一些滋补身体的灵药,她也拿了许多,放在手边的木屉里。
这些天燕曦将要娶亲的消息放了出去,几乎传遍了整个魔荒。
谁能想到,七殿下竟然要娶一个凡人为妻。
这场婚礼要筹备许久,每一环几乎都是燕曦亲自操办,也忙了起来,偶尔会来熙宁宫看一看扶澜。
站在扶澜身后,看着镜子里倒映着的如花似玉的人儿,他长眸眯起,嘴角上扬,拈起她柔滑如绸缎的青丝,为她用发簪挽一个发髻。
扶澜每每强行压下心中的厌烦,表面应和他,嘴角凹进去两个浅浅的梨涡。
燕曦满意了,掐起她的下巴想要吻她嫣红的唇,扶澜缩了缩脑袋,微侧过头,笑道:“夫君就几日也等不及么。”
她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不知用了什么香料,催的人头昏脑涨,燕曦想了想,也罢,也不差这几日的功夫。
又是一番温言软语,燕曦出了熙宁宫。
扶澜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方用帕子捂着嘴干呕起来,每次和他离得近了,她就会想起那些在黑暗中的日子,她控制不住胃中的翻滚。
魔荒的七殿下要准备娶妻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传到了神界这里。
凌安正捏着几小片星河,围在已经布置好的安养扶澜的魂魄的阵法上,银白的阵法因此而闪烁了起来,像是撒了层碎金。
听到星纪报来的消息,凌安不以为意,“随他去。”
反正他已经找到她的魂魄了。
燕曦这么个三心二意的,迁移情爱的,他根本瞧不上眼。
魔荒的赤昌本来就鲜少露面,在殿中呆着不见人也是往常有过的,因此他回到神界这么久,也不会有人怀疑。
凌安毫不犹豫割开自己的手腕,将好不容易恢复的神血灌注在阵法之中,星河如漩涡般流淌起来。
动用星辰之力。
那一瞬,天幕都颤了颤。
他闭上眼,脑海中尽是和扶澜相处的点滴,那个娇小的人儿似乎已经活了过来,他看见她在青竹间徘徊,看见她巧笑倩兮,看见她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捏着袖子角,还有在水中湿透的衣裳下隐约可见的玲珑有致的身躯……
他终于能够见到她了。
心脏狂跳了起来。
分明知道也许还有千年的时间。
而他脑海中的人,此刻正在魔荒的熙宁宫中,一件一件,对着上好的琉璃镜子,试着火红的嫁衣。
不知会映在谁的眼底。
不知会灼伤谁的眼。
凌安打算暂且闭关一段时日,外面忽然传来星纪急促的声音,“神君,初柳仙子到访,说是有要事!”
凌安道:“我要为扶澜凝聚魂魄,她今日此来,想必是来质问我。跟她说,我此后定会护扶澜周全,过去的事,她若是想要问责,日后再谈吧。”
“我今日不见她。”
毋相忘(九)
神界十二星宫。
初柳听了星纪传回来的话, 急道:“神君绝对不可闭关!事关扶澜,实乃大事!扶澜她……”
说什么,说扶澜没死吗?
可若是这样,那先前他们极力隐瞒, 不就白费了?
但初柳作为扶澜的朋友, 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燕曦啊!以扶澜的灵力, 怎能安然无恙逃离魔荒?她就算会用毒,身娇体弱, 又能走多远?
燕曦和凌安相比之下, 初柳还是更愿意扶澜和凌安纠缠, 而非一个阴狠狡诈的魔族。思来想去, 踯躅了一宿,最终还是决定来找凌安。
毕竟, 凌安上天入地地寻她, 自然比燕曦要珍重她许多。
星纪见她咬着唇, 似在犹豫不定,要下定决心, 便试探问:“仙子……”
“扶澜没死。”初柳一旦作了决定,便脱口而出。
星纪并不相信, 只笑笑, “仙子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罢。”
神君上天入地地找她的魂魄,如今也确实找到了, 况且, 司命殿的命簿上那个死去的人的名字上的朱砂线, 还是初柳画的, 如今她又说扶澜仙子没死,岂不是在开玩笑?
初柳的眼紧紧盯着他, 坚定道,“我绝对不会开这种玩笑,扶澜并没有死,不光如此,她还要嫁给燕曦,我问过她,她并不愿意,只有你们神君,可以出手阻拦。”
似是她的神情太过笃定,星纪也不由心里有些发虚。
若是扶澜真的没死,那么神君找到的魂魄又是谁的?
星主为扶澜这段时日付出诸多,可见其用心,星纪已经信了初柳几分,不敢托大,连声禀告:“神君,初柳仙子有言,扶澜仙子没死!”
内里人很安静,星纪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只默了片刻,一道疾风吹过,凌安落在他们面前,沉声问:“你说什么?”
人如霜雪冰冷,似连天飞雪落下前的短暂的宁静。
初柳上前跪下道,“神君,扶澜她……她并没有死!只是我们不想让她再在世间受苦,所以隐瞒!”
凌安眼眸开始震颤,似一把刀剜在初柳身上,倘若她骗他……
初柳心里哪能不怕,她也算是间接让凌安失魂落魄如此之久,虽然这些都是凌安应该得的,但他毕竟是星神,追究起来,岂容得她一个小仙侥幸?
聪慧玲珑如她,道:“神君您害她太苦,小仙只想扶澜能够快活,所以用朱砂画了她的名字,如今扶澜身在虎穴,那魔荒七殿下要娶的,不是别人,正是扶澜!”
初柳字字诛心,把责任全盘推到凌安身上,“是你害她一心只想逃离你,她不想见到你,所以离开神界,流落俗世,却被魔族抓走,被强逼嫁人,这一切,都是因为星神您啊!”
凌安听她说话,忆起过去,忽然滞住了呼吸,胸口绞痛,只觉无边的霜雪都灌入了肺腑,遍体生凉。可得知她还活着,这漫天的痛,又化为了无边的喜,原来疼喜交加,是这般滋味。
还有便是胸腔中翻滚的怒火,不知是嫉妒还是占有,听见扶澜要嫁给燕曦,他想要撕裂整个魔荒。
扶澜不能属于他之外的任何人。而扶澜,只能接受他的好,他的爱,他的全部,容不得旁人!
然而,即便是再强烈的心绪,他也只是眼底布上几道红血丝,稳住声线,开口道:“你是扶澜的朋友,我信你的话,但我只信你一半。我会找到扶澜,问个明白。”
转而又吩咐星纪:“看好阵法,伪造魂魄之人,我势必要追究到底。”
伴随着银龙的长啸,一道耀眼的银光如箭射向天幕。
凌安往魔荒飞的时候,面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降娄行礼,恭敬道:“星主,星伽城的神兵近日操练刻苦,您若是有空,请来巡军。”
“无空。”淡淡扔下一句话,就消失在了原地。
再往前,忽见少璇的身影,凌安眼眸无波,身形一晃就要绕过她,少璇却忽然闪至他面前。
少璇面色苍白,她轻声问:“凌安,你要去哪?”
“与你无关。”
凌安打算折路越过她,她却跟着,凌安剑眉折起,“有事找降娄。”
少璇几乎带上几分央求:“你要去魔荒吗?”
这是去往魔荒的必经之路,凌安也不知她是怎么这么快就得知消息的,只觉她刻意打探他的行踪,心中不耐更甚,大梵神教的礼节在扶澜面前不值得一提。
“是也轮不到你管。”语气冷若寒刀。
少璇心口一颤,“你不要去,魔荒太凶险,况且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刻意引诱你的计谋。”
凌安不想跟她废话,袖中飞出条银龙的虚影,对着少璇一声啸叫,她被银龙所阻挡,没法再跟着凌安,只能隔着银色的透明的身躯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
……
魔荒。
扶澜被一辆缀满彩花的轿子抬着,稳稳地行进,从熙宁宫到胜彩宫,那里是举行大典的地方。
轿子停了,一只纤纤玉手撩开火红的卷帘,手指甲盖染了蔻丹,和她身上的嫁衣一个颜色,如火的嫁衣上缀满了金线,裙摆绣了魔族的图腾,长裙曳地,在地上铺开孔雀尾般的大片,身姿窈窕,便是蒙着盖头,也足以让人惊叹其华灼灼。
道路两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扶澜看不见,但也没什么,这里不会有人认识她。
余光中瞥见燕曦绣了和她嫁衣上对称的纹路的红嫁衣,他伸出手,扶澜轻轻搭过去。
掌心传来燕曦炙热的温度。
盖头下的人皱起眉。
步子却很一致地跟着燕曦往前走,一边走,身后经过之处绽开朵朵花儿。
燕曦是带着笑的,一边笑着,一边视线微微游弋,不知六殿下来了没有?
他只怕还以为,他娶的真的是个普通凡人罢。
燕曦忽然极度愉悦,这种占有的滋味真好,她是他的,有人和他争,但争不过他,因此,她只能完完全全属于他。
燕曦没有找扶澜的母亲,因为扶澜没提,且他也懒得找,日后见到了再说罢。
做完了一切繁文缛节,扶澜便该被牵引着到寝殿等候,就在她刚要抬步之时,地面忽然一阵震颤。
燕曦一把将扶澜带过来搂抱在怀里。
他望着天边,神情逐渐寒下去。
夕阳尚未彻底落下,残阳如血的红本铺了大半的天,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怪物吞噬似的,黑暗攀爬上来,遮蔽了所有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亮起的星辰——夜幕降临,如深海般的天空中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逐渐亮起龙、虎、雀、龟的由星辰组成的形状,其中,龙最为明亮。
在星龙之下,如一道霹雳划过银光,笔直地坠落下来,银光之中,依稀可见一个人影,白色衣袂翩飞,如立莲花。
他踏空走下来,孤身一人,唯有漫天星辰为伴,手中执长剑,长剑上盘踞着一条银龙的虚影。
视线从高处,准确无误地落在燕曦身上,以及他搂抱在怀中不见面容的人的身上,先是眸底波涛汹涌,而后眸色逐渐寒凉。
燕曦觉得很高兴,他拍拍手,不知隐在何处的上万支弩齐齐对准了凌安。
“凌安,你我打个赌如何?赌你带不走她。”
凌安不会被他的挑衅搅乱心神,反而因为极致的不屑,唇角绽开一个浅淡的笑,透出股骨子里的疯劲,又像是终于可以大开杀戒,作为杀神之子,嗜血的一面短暂地控制了他。
“你不配与本君打赌。”
紧接着,身后如火燃烧起九条红色虚影。
万箭如雨,场面变得极其混乱。
扶澜被燕曦用禁术立下的结界包围,站在角落中。
听见燕曦唤,她蒙在盖头下听不真切,外面是谁吗?光线变化,显然日夜逆转,莫非是星神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星神为何要来?这不是打断了她的计划么?她一个普通小仙,值得他大动干戈?
扶澜本意是要给燕曦下毒的,毕竟她搜集了那么多滋补的灵药,她通药理,几相混合可以得到毒物,她研究了好久方制备出毒药的,今日却用不上了。
她听着外面的动静,星神似乎没带什么人,他虽善战,但孤身一人,真的可以吗?
扶澜有些怀疑。
但,这结界她也出不去,只好将希望寄托于这个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扶澜只觉周身的结界被猛地震碎,她吓了一跳,四下里很安静。
眸底瞥见一沾满血迹的衣摆,血红之中透出几缕白,应当是那人。
紧接着,沾血长剑的剑锋指在盖头下,一阵寒风吹过,盖头被剑挑开。
这是扶澜失去记忆后,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凌安。
他容貌俊美,冷白的肌肤上有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从左颊划过鼻梁,一直拉到右额角,有种奇异的美感,清寂的黑眸在见到她的一瞬,开始剧烈颤抖,目眦欲裂。
而他的身后,是漫天血色。
燕曦被银龙锋利尖锐的龙爪穿透了肩膀,挂在空中,面容狰狞,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妒忌。
凌安一人做到了横扫万魔。
扶澜有些怕他,步子往后挪了挪,一双眼怯怯看着他。
他当真是星神吗?为何这样看她?她做错什么了?
凌安却逼过来,是她,真的是她,她没死。
她没死啊!
他喉结哽了哽,哑声开口:“阿澜。嫁我……或杀我。”
她不可以嫁给旁人,她怎么可能喜欢上燕曦,初柳说过,她非本愿,那是为了什么?为了故意让他疼吗?他不允许她这样做,若是有气,若是恨他,直接杀他便好。
他甚至想要将沾满血的剑擦干净,然后递过去。
扶澜没给他这个机会,她陌生而又警惕地看着他:“你是何人?我不认识你。”
凌安的面色陡然一僵,他有片刻的失神,震愕间,空中的燕曦忽然大笑起来。
“凌安,我说过什么?你带不走她。你看,她忘记了你啊!”
“你杀过她,竟然还妄图带走她,要她再爱你,真是可笑至极!”
银龙震怒,一扫尾将燕曦从空中甩了下来,他闷哼一声,失去了意识。
凌安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反复翻搅,只觉肝胆俱裂,他继续试探,竟带了分小心翼翼,怕吓坏了她,“我是凌安,阿澜,你不记得我了吗?”
扶澜摇头,依旧疏离,“凌安神君,我听过你的名号,但我从未见过你。”
毋相忘(十)
魔荒。
不久前还在举行成婚大典的高台已被血染得透红。
高台之上, 新娘对星神说:“我不认识你。”
她忘了他。
纵然凌安不愿意信,可摆在眼前的是事实,她当真不记得他了,或许是因为他带给她的疼痛太深, 有关他的任何回忆都消散了。
他告诫自己, 控制住自己, 控制住不去拥抱她,不去吻她。
凌安除却心疼之外, 便是深深的愧疚, 以及一种茫然的空洞之感。
“你我曾经认识的。你失忆了。”
扶澜觉得有些荒谬, “可我一个无名小仙, 为何会认识你呢?”
凌安闭了闭眼,“我们之间有一段很长的过往。你且跟我离开这里。”
他擦干净沾满鲜血的手后, 朝她伸过去。
扶澜伸出手, 在半空中犹豫了会, 她指尖碰到他的指尖的时候,他的手颤了颤, 旋即扶澜收回手,一阵微风从凌安的指缝穿过, 他似是被针刺了, 修长如玉的手指猛地痉挛了瞬。
扶澜摇摇头,“我和你不熟, 我就站在你身边就好。”
和他不熟?连手都不愿意让他碰?那方才却让燕曦抱着?一想到此, 凌安唇角淌下一行血。
扶澜异样地看着他, 他却没说什么, 捏出来一片云,两个人站上去。
到底是救了她的人, 扶澜表示了感激之后,便搭过他的脉,触到他手腕的时候,他指尖蜷了蜷。
“你受伤了……”
那是自然,一人独闯万魔,身上怎会不落伤的?但即便是伤了,他也对自己的身体无动于衷,仿似这不是他的血肉之躯。
扶澜道:“我想回苍山,你带我去吧,我为你医治。”
“可。”感受到手腕上那股温热柔软的力道要离去了,他反手捏住她纤细的手腕。
难以想象,从前在俗世习以为常的,现下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他贪恋她的温度,她的柔软,她的温柔,可惜再逢却是陌路人。
扶澜微微挣了挣,“神君,你逾矩了。”
纵然他救了她,他的样貌也是扶澜觉得生得极好看的一类,宫中号梦白推文台但就这样亲昵地捏着她的手,她还是不愿意。
凌安强行压下心中对她的疯魔般的想念,缓缓松开她,“抱歉。”
扶澜观他神色寂寥,问:“神君当真认识我吗?”
不然怎会如此,见到她时,像是害了病一般。
“嗯。”岂止是认识。他继续道:“我们的过去……”
她眨着一双杏眼,静静等着他说后文,可是他却想到,过去她也曾这样看着他,而后,他亲手毁去了她眼底纯澈如水的光亮。
“罢了。”
他欲言又止,扶澜也不再过问,只道:“若我们认识,抱歉,我已经忘了你了。”
从前发生了什么,她亦不想知晓,跟星神有关系,她觉得荒谬至极。
很快,寸碧遥岑,苍翠的山峦出现在视线之中。
凌安和扶澜一同落在屋子前面,扶澜叩门,纪宁儿很快将门打开。
看见的便是门外扶澜身披火红嫁衣,凌安一身白衣沾满了血迹。
纪宁儿神色瞬间变了,她恼怒地盯着凌安,他竟然找到了扶澜!他怎么还敢来?这是什么意思,要娶扶澜吗?哪里来的脸?!
凌安却只是淡淡望她,那神情,算不上敬重,但对于神君来说,和一个小仙子如此相对,已经是纡尊降贵。
扶澜将前因后果告知母亲,她一边听着,虽然强势,但也不至于不讲理,望着凌安眼中的恼怒逐渐消减。
但魔荒对于扶澜来说是虎穴,被凌安找到,又何尝不是入了狼口?
扶澜道:“神君为了救我受伤,我想将他留下来医治,待他伤好后再送他离开。”
“不行!”纪宁儿当即立断。
扶澜蹙眉:“娘,这是我的恩人,除了为他医治,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的了。”
凌安却道:“有。”
他的凤眸微微眯起,视线落在她身上,逐渐变得灼热起来,她火红的嫁衣还来不及换下,刺得他双目生疼,若是她嫁的人不是燕曦,而是……
扶澜问:“什么?”
她一派天真,一心只想报答星神。
凌安喉结滚了滚,“你过来些,我告诉你。”
扶澜当真要凑过去听,她一点点接近他的时候,纪宁儿一拍桌子,低喝道:“够了!”
纪宁儿已将凌安骂了千万遍:当着老娘的面勾引扶澜,当老娘不存在?
扶澜吓得缩了回去,凌安暗沉的眸很快变得清冷,不心虚不慌张地对上纪宁儿的怒容,一派自然。
纪宁儿咽不下这口气:“神君太尊贵,想是在苍山呆不惯,扶澜,送客。”
扶澜觉得母亲不讲道理:“娘,总得等神君伤好了再说罢。”
凌安亦道:“苍山蔚然深秀,居于此,乃乐事也。”
若非扶澜失去了记忆,纪宁儿真要以为这两人一唱一和,还连着斩不断的情丝呢。
“出门往外左行半里,有一间空闲的屋子。”
扶澜便带着凌安收拾了屋子,安顿下来后,拿过了草药,他身上有伤,需得用药敷。医者并不忌讳,当下便解开凌安腰上的玉带,咔哒一声,她神情自若,他却僵直了身子。
凌安一把握住她的指尖,看着她,心口跳动的血肉几乎软化成了一滩水,掌心力道收紧,扶澜蹙眉嘤咛一声,他瞳孔微缩,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力道加大,拽着扶澜往怀里带。
她的馨香窜入鼻中,胸膛撞上她柔软的身躯,这一刻,他的心脏却莫名地发疼,喉间凝滞,几乎透不过气。
因为实在太想念她了。
扶澜一把将他推开,他垂眸看她,她有些嗔怒,“请你坐好,我要给你上药。”
她自然地褪去他的上衣,交领散开,衣裳挂在精窄的腰间。
凌安没在她面上瞧见一丝赧色。
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对于他,和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凌安深深吸了口气。
扶澜瞧见他除却新伤之外,背后还有纵横的陈旧的鞭伤,不应如此,因为星神的身躯留下伤口后,过不久就会消弥疤痕。
他受过很多伤,这是自然。
但为何独独留下这鞭痕?
凌安见她顿住,视线落在他的背上,便道:“无事的。”
扶澜移开眼,开始处理凌安的新伤。
“你这伤还需养段时日。”
扶澜上完了药后便离开,没有一丝流连的意思,只有凌安,一口血吐了出来。
凌安传音给星纪,“找几个医官来苍山,看看扶澜为何失去了记忆。”
……
这段时日,凌安就住在苍山,望着这扶澜生长的地方,觉得心中那块空缺在一点点被填补。
很多年以前,他也曾跟着凡人母亲住在山林间,这样的景色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每每回忆起母亲,想到的只有漫天神兵的追捕,她一个凡人,神界却动用了百来兵力追杀。
母亲的血啊,从她的颊侧一路流淌,沿着他的额角,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闭上眼。
“神君?”清脆的声音自黑暗中传过来。
凌安再睁开眼,光照进来的一瞬,看见的就是扶澜踮着脚凑到他面前,她担心他出事。
但也只是担心而已。
凌安忽然道:“若是我娘在,她应该会很喜欢你的。”
扶澜微怔愣,他的娘喜不喜欢她,和她有什么关系?
凌安没再说,和扶澜一同入了屋子,他又道:“你不必唤我神君,叫我凌安即可。”
扶澜哪里敢,“是,神君。”
凌安微微皱眉,重复道:“叫我凌安。”
他有些固执,扶澜只好听话唤道:“凌安……”
凌安眉头舒展开的一瞬,扶澜又在后面加了两个字,“神君。”
凌安脸色有些难看,扶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只缩成一团的兔儿。
看见她笑,凌安袖中的手一紧。
她为他上完药,就要走,凌安一把拉住她,道:“你别走。我有样东西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对海棠花耳坠。
拍了拍身侧的榻,“坐过来。”
扶澜起先想要拒绝,可他要送东西,她凭什么不收?
于是依言凑过去,伸出手,不料凌安的意图竟然是要亲自给她带耳坠,袖子绕过了她的手。
扶澜有些急,“我自己来就好。”
倒不是因为羞,只是他好歹神君,她只是一介身份低微的小仙,哪容得他亲自动手。
凌安却触了触她的耳垂,问:“这里可曾有别人碰过?”
扶澜耳垂被他的指尖烫到,缩了缩,“自然是有的。”
凌安的眸染上层霜意,“何人?”
“魔荒的婢女。”
“燕曦不曾?”
“不曾。”
凌安的眼眸恢复平静,指尖落在她的耳垂,嗓音如玉清冷:“那今日我碰了,我便是第一个碰你这处的男子,也是最后一个。你记住了。”
“不可有别人。”
别人也不配。
扶澜不解地看着他,只觉耳垂一阵酥痒,已带上了耳坠。
她歪了歪脑袋,像只在枯叶堆里翻找松果的松鼠儿,找来铜镜,望着镜子里的人,拨了拨两朵海棠花,觉得合心意,便对凌安道了谢。
语气客气礼貌。
仅仅只是出于陌生人之间表示感谢。
依旧没有流连的意思,往外走去。
凌安望着她消失在山色间的背影,陡然生出一种寂凉之感,他找到了她,然后呢?她早就遗忘了他,所有的一切都需从头开始。
翌日,神界的医官来了,他们落在苍山,不敢相信这就是神君目前的住处,竟然如此简单古朴。
直到凌安将门打开,长身颀立,芝兰玉树,他们齐齐行礼,“神君。”
“与我一同去见阿澜,若能医,不计一切代价。”
毋相忘(十一)
凌安要医官们为扶澜诊治之后, 医官们得出结论,此病无药可医治,若要恢复记忆,只有靠她自己。
扶澜道:“我并不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 我若是要遗忘, 定然是令我伤心的记忆,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去想它。星神, 你养好了伤便离开罢, 我们之间若有前尘, 也定是要我伤心, 多谢你救我,但你我没什么瓜葛了。”
她言真意切, 他却觉万剑诛心。
凌安固执道:“不, 扶澜, 没关系的,我会陪你, 陪你直到你想起来的一日。”
“可我不需要那段记忆!”扶澜争执道,她鲜少和人口角, 说话声音大了些后, 又自发垂下头,道了声“抱歉”, 继续道, “星神, 放下吧, 我不知从前和你发生了什么,但你一定伤害过我, 否则我不会轻易遗忘你,既然如此,我不会再对伤害过我的人动情,你也不必再纠缠。”
她要走,凌安将她一把拽过来,一双臂膀将她圈抵在墙壁上。
“我和过去不一样!”凌安和她解释,他冷静不下来,眼尾泛着薄红。
他这一动作,让扶澜背后被撞得生疼,他本就是薄情的样貌,此刻看起来有些凶狠,扶澜委屈,手推了推他,岿然不动。
“你和过去不一样就不一样,你吼我做什么……”扶澜小声嘟哝。
满鼻腔都是他身上淡淡的梅香,幽冷浅淡。
他圈着她的时候,影子盖下来,有强烈的压抑之感。
凌安道:“抱歉。”
“你放开我,我不想和你再纠缠了,不管从前如何,现在你我只是陌生人,神君,你逾越了。”
可是他不打算松手,好不容易找到她,他怎能放她离开?
她一心只想从他身边离去,他心脏缩紧,阵阵绞痛,眼尾红意渐深,“你要我怎么做?”
扶澜秀眉蹙起,渐渐有些不耐,“你不要再问了。我不会再接受你的。”
凌安疼极,只当听不见她这话,在扶澜的惊呼声之中,一把将她搂抱起,朝着神界飞去。
“你你你……你做什么?你疯了?”扶澜在他怀里扑腾,下边凌空,无处借力,只好紧紧攥着他领口。
他飞起来的速度,是先前驾云的数倍,难怪当日要她把手给他,原来是想带着她御风飞行。
耳边风声呼啸,在疾速之中,扶澜的心跳骤然加速,似乎下一刻就要从云霄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然而,他的臂弯是极其有力的,也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可否认,凌安身上有种致命的惑人之感,不仅仅是因为他出挑的样貌,还因为这冷情凉薄的皮囊下,深埋着嗜血、刺激、浪漫的烈焰。
譬如现在,在绝对的速度之中,扶澜心跳如擂。
“抱紧我。”
扶澜心中暗道:这是疯了吗?他要带她去哪儿?
很快,他们就落了下来,斑斓的星光撒下来,扶澜瞥见四下是沉谧的深蓝,流淌着忽明忽暗的星辰,不知能不能站立,凌安将她放下来,道:“这是我司职的星海。”
“你司职的星海,和我有什么关系?”
星海浩瀚无垠,开始在扶澜面前流淌,凌安并不生气,只是道:“你最喜欢这些东西了。”
扶澜的眼底倒映上漫天的星光,其实她确实是喜欢星星的光亮的,在苍山的时候,夜里最喜坐在窗边数着天上的星斗,但凌安带她来,她莫名想和他反着来,“我一点也不喜欢。”
她将头微微侧过去。
小小的人立在星海之中,霞姿月韵,臻首娥眉,微抿着唇。
凌安问:“你就这么想和我作对?”
“我没有。”她才懒得理他,给他治好了伤,就算是报恩了罢。
凌安身后俶尔亮起莲花般的火红虚影,九条心月狐化出的虚尾在夜色中尤其明亮。
扶澜转过眸,眸底映上抹亮色。
他一边走来,额间还亮起一条血红的神印。
凌安淡道:“心月狐本相,我只在重要场合显露。”
扶澜“哦”了一声,视线落在他身上,定了几息方挪开眼。
他今日穿的白衣,越发显得清绝出尘,世外谪仙,这抹火红,甚至还添上了几分秾艳。
凌安忽然哑声轻笑:“阿澜喜欢这样的星星吗?”
扶澜往后退,“我没有,我不喜欢。”
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站立之处如深色琉璃,点点星子如萤火飞动。
一条狐尾伸过来,是虚影,但是蕴含灵力,尾尖点着扶澜的背,轻轻一勾,扶澜就被勾到他面前。
离得很近。
他炽热的气息吐在她面上。
他凝望着她,望着她水灵清亮的杏眼,饱满鲜艳的红唇。
凌安额间的神印红欲滴血。
却听她道:“你要做什么?离我远点。”
冷淡、疏远。
甚至还不住的推搡,秀眉蹙起,不耐厌烦至极。
有一种欲念在他心底如藤蔓肆意蔓延,腐蚀焚烧着他清明的神智,他忽然觉得他好爱她,也好恨她,百般滋味,挠心催肝。
呼吸急促了瞬后,凌安径直扣住她的后脑勺,俯身吻了下去,她的唇瓣柔软温热,更带有一种香甜,似是娇嫩的花蕊,他舔舐吮吸着,她挣扎起来,手胡乱地推着他,却不得章法,凌安用狐尾束住她乱动的手脚,死死地禁锢在臂弯,恨不得将她融进自己的血肉。
吻过了唇,游鱼般灵巧的舌尖又探入齿关,和她的缠逗起来,触到的一瞬,她像是被惊动的鹿,慌张而发狠地咬他,咬得他唇畔流血,血腥味在两人的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锲而不舍,吐息愈发滚烫,甚至带了分低沉的喘.息,直到感受到面上的湿热。
他睁开眼,对上她朦胧的泪眼。
她委屈,惊怒。
他被她的目光刺到,眼睫一颤,松开她后,脸颊一声响亮的掌掴。
他被扇得侧过头去,嘴角渗出血丝。
扶澜一面哭泣,一面斥骂:“登徒子!不要脸!”
凌安回过头,用拇指指腹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却是露出一个笑,在额间红印的的衬托下,显出几分蛊人精怪的意味,世人见不到凌安这幅模样,在人前,他向来清冷、温润、有礼。
扶澜觉得他脑子是不是有疾,被打了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况且她扇他耳光的时候,虽说感情用事,但心里也有几分害怕的,毕竟他是神君。
“我若是要脸,怎么让阿澜重新心悦于我?”
扶澜涨红了脸,她又气又羞,“我不会喜欢你的。你从前伤过我,哪来的资格说这话。”
“所以我不要脸。”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跟你说不通!”
“那就不必说,来和我纠缠。”
“我讨厌你,凌安!”
“我不讨厌你就好。”
他说的时候,语气淡淡的,自然无比,仿似她本来就属于他。
扶澜说不过他,哭得更厉害了些,她有些烦躁,自己总是说不了几句就哭出来。
凌安收拾好嘴边的血迹,扶澜后退,骂道:“你离我远点!”
凌安步子顿住,而后朝她递了块帕子,扶澜不接,凌安道:“要我帮你拭泪?”
话一落毕,帕子就被扶澜一把夺走,擦去脸上泪痕后,随手扔在地上,还踩了两脚,“我要回苍山。”
凌安捡起她脚边的帕子,收入袖中。
这些天相处,扶澜记得,他是爱洁的。
凌安作势要搂她的腰,扶澜道:“驾云。”
一朵云便凭空出现。
云朵悠悠然飞行,速度比凌安御风慢上许多,或许要在云上呆一整宿方能回到苍山,扶澜坐在云上,凌安站着,身若玉树,不染纤尘。
狗屁!
分明脑子有疾!
扶澜心里骂了千万遍。
回想起他那个霸道凌虐似的吻,扶澜简直羞愤欲死,这还不是最让人羞耻的。
听闻魔荒六殿下的皮囊,被凌安钻了灵魄,所以她前段时日见到的赤昌,都是凌安所扮。
那么那夜……
在房梁上……
扶澜回想起来,简直要窒息了,恨不得从这云上径直落下去。
凌安还没往那处想,余光瞧见扶澜面色红涨,还以为她身子出了什么异样,伸手过去探,被她一把拍开。
“滚!”
凶得很。
他瞥她的耳垂,红润欲滴。
她这是害羞了。
凌安眼底划过抹愉悦,哄她,“要不要我站远些?”
要他站远些这不就是默认了他对她造成的影响吗?扶澜心里憋着口气,咬牙道:“不必!”
凌安“嗯”了一声。夜色在身边流淌,他忽然想,在魔荒第一次遇见扶澜的时候,他竟然险些伤了她,心里不由发涩。
而后二人在房梁上……
他瞳孔倏地一紧,狭长的凤眸微微眯了起来。
扶澜觉察到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抬起头来,恰恰对上凌安的眼,那目光灼亮,似潜伏在幽林深处的凶狠的狼的眼,宛若下一瞬就要扑咬过来,将她拆吃入腹。
扶澜心里一跳,吓得缩起来,抱着自己的双膝,蜷成了兔儿一般小小一团。
“你看什么看?”
凌安眉梢微微一动,并不觉得自己的目光有多肆无忌惮,“因为阿澜好看。”
扶澜转过身去,不想搭理他。星移斗转,渐渐的,抱着膝盖入了睡,凌安将她身子轻轻挪动,指尖一点,出现架兰舟,将人抱入其中,裹好被褥,自己盘腿坐在舟头。
想来凌安也是为了扶澜睡眠时安稳,兰舟速度缓慢,等到扶澜再醒来,还未到苍山。
睁开眼,见到的便是凌安闭目坐在舟头,一轮圆日冉冉升起,射下来的金光为神祇勾勒了精致的轮廓,墨发飘扬。
他茕茕坐着,似披了一身清霜,整个人几乎不属于这天地。
觉察到扶澜醒了,他缓缓睁开眼望过来,背着光,唤:“阿澜。”
昨夜星辰尽,漫天霞光落,应是故人犹在。
这一瞬,眼底柔和。
他融进这茫茫天地。
毋相忘(十二)
兰舟中。
扶澜撇撇嘴, 将脑袋埋进被褥里,只露出几缕发丝在外面。
又被凌安捞出来。
他低声道:“起来了。”
一边将修长的手指插.进她的发间,以指为梳,一下下的顺着她的柔软冰凉的发丝, 末了又揉她的后脑勺, 揉的乱七八糟, 再自己为她梳理好。
扶澜早就不耐烦了,跟他犟, “我不要。你不要管我。我跟你很熟吗?”
凌安把尚且裹着被褥的扶澜抱坐起来, 淡道:“嗯。”
“嗯什么嗯?我跟你不熟!”她张牙舞爪起来, 杏眼还带着方睡醒的朦胧惺忪, 她扯凌安的发冠,指甲本来要抓他俊美的脸, 顿了顿, 移到他抱着自己的手臂, 狠狠掐下去,双腿踢着凌安, 活像只在树上上蹿下跳的鸟儿。
他由着她胡闹,神色平静, 不为所动。
扶澜挣扎了半天, 仍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毫无愠色,反倒眼底落了几分笑意。
扶澜觉得他好歹应该有些恼怒的, 自己兴风作浪, 挑不起他一丝愠怒, 反倒显得她幼稚好笑了, 便垂下头。
凌安掐起她小巧的下巴,“怎么了?”
“我不想跟你说话。”扶澜拍掉他的手。
“你现在不是在跟我说话吗?”
“……”扶澜彻底不发出声音, 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后,将视线落在别处。
趁她不注意,凌安在她耳朵尖上啄了一口。
扶澜感到几分温热,侧回头去,见凌安神情自若,黑白分明的眼里倒映着她的容貌,摸了摸耳朵,问:“你又做什么了?”
“不是不跟我说话吗?”
扶澜说不过他,骂了句“无耻”后再也不理。
太阳升起有一段时间了,天边的云雾渐渐散开。
凌安先打破沉默:“阿澜,你到神界来好不好?你从前在神界做些杂务,今后不必做了,你就在大火宫,我养你,好不好?”
他还是如此执着。
“我所有灵宝藏库的钥匙都交给你;你不需要掌管十二星宫,我来就好;整个星伽城的神族见到你都需恭敬;整个神界,看在我凌安的情面,也需给你三分礼待;至于我的师父大梵神,他也会喜欢你的……”
“你不必再说。”扶澜打断他,“你既然有如此地位、资源,为何要耗在我身上?我一介小仙,只通医术,我也只想过平凡的日子,我没眼界、没力量,最重要的是,我不喜欢你。”
“昨日我便想得明白,初柳告诉我,我是自己服用了草药主动将你遗忘,你本该消失在我的生命之中,我不会再喜欢上一个本该被我淡忘的人。”
“我可以肯定,你伤害过我。你现在执着于我,无非就是因为我失去了记忆,你觉得还可以再试一试,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就算我恢复了记忆,我也一样会放下你。”
她说了这么多,凌安始终宁静地看着她,他喉结滚了滚,似在隐忍心底那分愧与疼,从喉间溢出一声低哑,“我不会放弃的。”
扶澜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神界应该有很多神女罢……”
“我只要你。”他将眼凝在她身上。
凌安继续道:“我从前是没有情丝的。”
直到回到神界,每每想起她,心脏就如撕裂般疼痛,在情丝疯长的时候,他去了魑魅炼狱,长跪四十九天,神骨断了七八,一身神血快要流干。
也许正是因为他无情丝,才要入俗世渡一遭劫难的吧。
神之所以为神,不是因为神无情,而恰恰是因为,神有情。
他怎能离了她?
扶澜道:“那也和我没有关系。凌安神君,到此为止吧。你的伤应该已经好了,回神界罢。”
前面苍山已经越来越近了。
凌安非不信她的话,“你从前心悦我,你不能再心悦他人。”
“我知你从前痛苦,也恨我,既然如此,我愿意让你想起对我的恨意,那些你受过的伤,我也愿意还给你。”
他召出银龙剑,这是神剑,蕴含无穷神力,“你想杀我便杀我,剑给你。忘情草并非不可解,只要时机合适,你会想起过往,届时,请务必来杀我。”
扶澜只觉那剑沉甸冰凉,交还到他手上,“你是神君,我不会杀你。”
“我会和池洲约定,监察司不会追究你。”
扶澜问:“你的十二星宫怎么办?”
“鹑首、星纪、降娄会安排好一切。”
扶澜继续道:“可神界失去了一个战神。”
“神族杀了我的爹娘,我已为神界做得够多,天道会新择定星神,且我死前,会散去一身星辰之力,护神界千年。”
扶澜不可置信:“你疯了吗?”
凌安不说话。
扶澜不知为何被他气到,将剑一扔,银龙剑从高空落下,片刻后,一声龙啸,一条银龙从云雾间钻上来,重新化剑落入扶澜手中。
扔也扔不掉。
这剑随主人。
扶澜觉得他不可理喻。
“阿澜,你说你最喜俗世风光,我带你去俗世。你先在兰舟里侯着。”
凌安说着从高空中走下去,落在苍山小木屋前,纪宁儿开门瞧见他,还有他身后兰舟里裹着半边锦被往外探头的扶澜,脸色骤变,“你对她做了什么?”
凌安答:“我在舟头坐了一夜。”
纪宁儿不吃他这套:“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带她去俗世,她喜欢俗世的风光。”
纪宁儿脸色阴沉,“你又要和她纠缠不休。”
“我上次便说过,我不会放弃扶澜的。”
“可我不放心,谁知道扶澜跟着你,会不会再次受伤?”纪宁儿将他带入屋中,合上了门,“你还愿意为了她挨我鞭子吗?”
凌安径直掀袍跪下。
纪宁儿真是每日都想抽他,一想到扶澜曾经为他受过的苦,沿着鞭子末端传来的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我这么宝贝的澜儿,你说拐走就拐走!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你这么喜欢她,为什么先前还要伤害她?”
“你现在深情有什么用,从前她一心盼着你喜欢,你做了什么?”
“现在她把你忘了,你又爱的要死要活,你是不是贱?!”
凌安一声不吭,背后的布料已经裂开,渗出不少血。
纪宁儿恨得牙痒,直叹“孽缘”。
凌安道:“孽缘也是缘。扶澜和我有缘,我便绝不放弃。”
纪宁儿真是受够他了,将鞭子一甩,上面沾染的血在地上溅出红梅般的斑驳,“出去!你若再伤害扶澜,我纪宁儿便是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扶澜再见到你。”
“我不会再让扶澜受伤。”
凌安用术法清除了地上的血迹后方站起身,同样用术法弄干净身上的血,连点血腥味都没留下,从后门去了隔壁屋子换了身干净衣裳后,方朝着兰舟走去。
她在舟中等候了许久,趴在舟舷,已经想好了如何拒绝凌安,凌安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淡淡笑着将她从被褥中剥出来,“走,我们去俗世。”
“可我不想跟你去。”
“我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凌安道。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跟……你去。”扶澜刻意咬重了“你”这个字,强调她不想去俗世,只是因为他。
凌安沉声问:“那你想跟谁去?初柳?你娘?”
扶澜淡若清风,“谁都可以,反正不是你。燕曦也可以。”
一提到这个人,他喉间就像是卡了根刺,那是扶澜险些嫁的人,而后眼尾逐渐泛红。
扶澜继续扎他的心,“凌安,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他骤地想起,他曾经问过她:她唤旁人师弟,唤他师兄;她不收旁人的发簪,也不收他的发簪,她对旁人和对他都是如此,那在她心里,他可有些不一样?
那时青竹潇潇,她的答案模棱两可,只是红着脸低下头。
现在她有了答案,他确实是不一样的,却不一样在,旁人都可,独独他不可。
万般针扎,凌安的眼里蒙上层雾,他环着她腰的手凸出蜿蜒的青筋,微微颤抖,“若我偏要你的爱呢?”
说完就印着她的唇啃咬下去,昨夜是缓缓试探,今日便是不管不顾,肆无忌惮地侵略着她的唇舌,足以吻得人舌根发麻,霸道强势,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甚至是几分戾气,尽数撒在她唇间。
扶澜如何挣扎,自不必说,情急之际,她拿起了银龙剑,往凌安的手臂上一划!
血渗了出来。
他顿住了。
倏地睁开眼,望见她既抵触又惊慌的眼,竟然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你做得很好。”
他手指点了点,长剑化为一条小巧的银龙,缠绕上扶澜左手的无名指,凝成了一个银环。阳光照下来的时候,熠熠生辉。
凌安修剑道,这剑就是他的本命剑。愿意绕着扶澜的指,就是将扶澜也认为半个主人了。
扶澜望着自己的手指,有几分错愕,她讷讷道:“你没事吧……”
他用指腹治愈她嘴角破开的皮,抹去唇舌纠缠时落下的湿润,抱着她不放手,只在她耳边道:“别闹了,乖。我们去俗世,游山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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