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残(四)—(七)
春心残(四)
凌安来到了扶澜关押的牢狱。
他一边走, 经过的牢房都安静下来。
一袭白衣,在阴暗肮脏的牢狱之中,是如此出尘。
昏睡中的扶澜听到动静,长而翘的眼睫颤了颤, 缓缓睁开眼。
她望向凌安, 先是眼眸一亮, 而后黯淡下去,转而有些警惕和畏惧。
凌安见她除了消瘦许多, 眼里布着血丝之外, 没有特别重的伤, 心里微微一松。
哪知是在他不在的时日里, 初柳来过,用神界天池的水洗涤扶澜的伤口, 再用了四十九年方开一朵的吐丝花花蕊碾碎了喂她服下, 光是让她吞咽, 就耗费了一个时辰,又用了池洲相送的保魂丹, 才将扶澜的伤弄好大半,有了如今的模样。
凌安只当妙璇不曾对她下狠手。
“师尊说你藏浮屠草。你有何苦衷?”凌安蹲下身来, 和她平视。
扶澜蠕了蠕唇。
说自己有心病吗?可这样的话, 为他取心头血的事也要说出来了。
他是如此爱重妙璇,若得知了去年饮自己的心头血治眼睛去救妙璇, 会不会为难?可妙璇是写在他命簿上的人, 她若说她有心病, 说妙璇也有错, 倒像是挑拨离间他们二人。
走到如今,她没法改变妙璇在他心中的至高地位, 他还是会为了妙璇堕魔。要帮助他渡劫,只有让他和妙璇和睦相处,这样他才不至于堕魔。
她只是想,她的任务就是帮他渡劫罢了。
便道:“没有。”
和妙璇同他说的一样。
凌安的眼尾渐渐染上抹红意,“我当你是善良之人,你竟做出此等卑劣之事。”
语气是如此失望。
刺得人生疼。
任凭他如何说,扶澜都只倚靠在墙边,安安静静的,低眉顺眼,并不反驳。
凌安见着,心底莫名燃烧起怒火,“我还当你那日是真不愿我离去,原来是藏着草药。”
“扶澜,你太让我失望。”
扶澜抓紧了身下的稻草,指尖用力得泛白。
“师尊乃是度我于危难之人,若没有师尊,便没有今日之我。你刻意隐瞒解师尊的毒的草药,害我师尊蹉跎数日,便是加害我。”
“若早知如此,我后悔送你耳坠、送你发簪,后悔对你笑,后悔吻你。”
而后站起身,如一把破开黑暗的刀,从黑暗潮湿的牢狱走了出去。
他好凶啊。
扶澜害怕被人凶,从前挨纪宁儿的骂挨多了,甫一听见有人凶吼她,她就忍不住掉眼泪,而今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淌,将身下干枯的稻草沾湿。
凌安走之后不多久,狄玉瑟就来了。
见到朋友,扶澜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她挪到牢房铁柱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抖如筛糠,“玉瑟……玉瑟,我真的不是要害妙璇的。”
“我没有要害她……”
“我若是真要害她,我为何不在药里下毒呢……”
她话语颠三倒四,太过激动,泪水像是决堤之洪。
狄玉瑟喉头梗塞,她不会安慰人,半晌方憋出来一句话,“我信你。”
“外面的人都在唾骂你,我从山下刚回来,就听了这消息。到底发生什么了?”
扶澜啜泣数下,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说了,提了自己的有心病,却没提是如何引发的。
“浮屠草其实早就可以用了,我却没有服用,我只是想等它结子,再给妙璇……有了种子之后,再栽培,就可以生出新的浮屠草了……”
狄玉瑟听完,脸色难看至极,“真是岂有此理!妙璇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凌安!你从前做了那么多,他都看不见吗?就因为妙璇是他的师尊?”
扶澜的心脏剧烈地疼痛,一口血吐了出来。
狄玉瑟见着,心疼不已,作势要去找妙璇,扶澜一把拉住她的袖子,“玉瑟,其实我不是普通人。“
扶澜望着自己的朋友,心底发虚,“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我是神界的小仙子,一时半会死不了……你不要去和妙璇拼。”
“你是神是仙是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狄玉瑟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
说罢她就离开了这里。
若要她不去找妙璇,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这日春夜里,众星捧月,狄玉瑟找到了素月阁。
妙璇尚在休憩,狄玉瑟却是气势汹汹,她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守卫,绕到妙璇的后院,劈开后门进入。
“妙璇,你还扶澜的浮屠草。”
妙璇被惊醒,一道灵力拂过去,狄玉瑟用长刀弹开,“狄玉瑟,你好大的胆子。擅闯尊者的宅邸。可是重罪!”
“那你呢?身为尊者却污蔑弟子。她分明是有心病,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却罔顾事实,栽赃污蔑,害得她被旁人唾骂,你这尊者真是当的好啊!”
“她不过是想等待浮屠草结籽,再给你医治,你却对她下如此狠手,心肠歹毒的是你吧?”
妙璇冷声:“她若真这么想,早些给我医治的时候,怎么不提,还有,她素来看着与常人无异,哪里来的心病,依我看,就是想推脱罪责!”
狄玉瑟不想再跟她废话,提了刀便去找浮屠草,妙璇尚在病中,灵力大不如从前,跟狄玉瑟缠斗起来,竟然打得不相上下,狄玉瑟长刀重,又在气头上,径直砍掉了妙璇的一根小指!
纤细的小指飞往不知何处,融入夜色之中,带起点点血迹。
妙璇痛呼一声,捂着血流不止露出白骨的手指,面容扭曲,恨意淋漓。
狄玉瑟乜她一眼,开始翻找起浮屠草来。
妙璇暗暗凝聚灵力,强大的剑气刺向狄玉瑟后背,狄玉瑟用长刀抵挡,剑气却将刀劈成两半,径直刺穿了她的胸膛!
“你这贱婢,死有余辜!”
望着狄玉瑟跪倒在地的身影,妙璇真是痛快极了,哪怕是心血耗损,虚弱至极。
哪知血泊中的人粲然一笑,用着最后一口气结印,朝着妙璇的脖颈刺去,困兽之斗,自然强大,正当电光火石之间,银色的灵力如流星划过,挡去了这一击。
凌安落在妙璇前面相护。
狄玉瑟吐出一大口血,死前却是对着凌安嘲讽似的笑了,“扶澜真是眼瞎。”
说罢睁着眼倒在了血泊中
凌安眼睫一颤,快步过去探她的生息,却是晚了。只好替她阖上眼。
妙璇的手疼得厉害,身体也虚弱,凌安叫了几个弟子处理狼藉,自去为妙璇渡灵力。
“她要抢浮屠草,想必也是得了那贱婢的意思,身在牢狱,还想着作妖。”妙璇看着自己被包裹起来的小指,愤恨不已,冰雪谪仙似的脸,扭曲得生出了丑态。
凌安皱眉,眸色冷淡,“明日我再去找医修来看你,师尊今夜先调养。”
而后走出了素月阁,没去牢房找扶澜,坐在窗边,对着潇潇竹林,望着月亮坐了一宿。
这月十五,月亮很圆。
翌日,狄玉瑟死去的消息传到了扶澜耳中。
“你们说什么?玉瑟死了?”扶澜不可置信地握紧了铁柱,“不可能的,玉瑟不可能死!”
“不可能……玉瑟……”
这个虚弱得让人几乎以为她晕死在角落里的人,用尽了她胸腔中的所有力气,尖锐地喊,似乎这样就能用她所剩无几的生机,挽回好友的生命。
但那是不可能的。
“那还能有假?她的尸体,还是我兄弟埋的!死了就是死了。”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
“跟妙璇尊者作对,哪里有好下场……”
扶澜耳边嗡嗡一片,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裂开,她用手撑着地,跪伏着,粗糙的石地将手掌擦破皮,浑身颤抖,面色近乎透明的白,双眼空洞。
都是因为她……
都是因为她,玉瑟才死的。
“啊——”扶澜发出一声嘶吼,吼得牢房里的人都惊了一跳,而后如山峦倾倒,剧烈地抖动,钻心的疼痛从恰恰愈合不久的伤口渗了出来,她穿的黑衣,紧紧黏在后背上,浓烈的血腥散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扶澜想杀了自己,想忘记这一切,可惜她还要守着凌安渡劫。
眼前被血色覆盖。
扶澜不知道是自己生出了幻觉,还是流出了血泪。
她没有力气伏跪,卧倒在没有稻草的粗糙地面,蜷缩如虾,晕了过去。
凌安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扶澜晕过去的模样,他急闪入牢狱,探她仍有生息方松了口气。
而后抱起她,冷白修长的手捏着帕子,擦干净她脸上的血污,再去取了药喂她。
药喂不进去,她牙关叩得紧,对于让她能够恢复生机的东西,抵触得很。
凌安便将药丸含在嘴里,掐着她的下巴吻她,四唇相贴,舌尖撬开她的牙关,终于将药渡了过去。
她的唇依旧很柔软。
凌安离开她后,静静地等,她的脉搏有了好转的迹象。
扶澜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他,虚弱开口:“你是来治我的罪的吗?”
她的眼眸黯淡一片。
凌安指尖一蜷,不答反问:“若我是来看你的呢?”
哪有那样的事,前不久还在凶她,今日又怎会因为玉瑟死了来看望她?
她呢喃道:“怎可能。”
她一副心冷似铁的样子,凌安看着心里发堵,本想与她温言,语气又不自觉带上几分冷意。
“对,你说对了。我是来治你罪的。从今日起,你再不是春望山的弟子,明日便从春望山出去。”
眉眼冷峭,冷隽似天上神明,一句话彻底定了扶澜的生死。
虽然对他失望,可毕竟喜欢了他这么多年,若要说心底没有点隐秘的期待,那自是不可能。
扶澜这一丝希望,又被他毫不留情地碾碎。
一百零九年,什么也没换来,反倒是让凌安作为凡人的时候,讨厌透了她,连见都不愿再见到她。
春心残(五)
得知扶澜藏浮屠草,凌安不可谓不失望。
作为春望山首徒,若放平日,凌安定会废这人的一身灵脉,再驱逐至桑州蛮荒之地。
扶澜有罪。
凌安却不想治。
只要她在春望山一日,妙璇势必不会放过。妙璇对他之恩沉若泰山,只要扶澜有罪在先,他绝对不可能忤逆妙璇。
凌安最不喜欠旁人的。
那药丸并非寻常药丸,是他亲自炼化,服下之后,会自发地在她体内形成一道结界,没有人可以伤害她——除了他自己。
此后她的种种,就和他无关了。
凌安望着门窗紧闭的听雨居,心脏陡然一紧,袖中的手痉挛了瞬,起身将窗子合上。
与她相关的一切,都被关在了外面。
扶澜要离开春望山之前,先去祭拜了狄玉瑟,她不会再哭,心脏跳动的地方一片空洞,是麻木、虚无,她已经体察不到牵扯伤口带来的疼痛。
是春日,千枝吐蕊,落英缤纷,扶澜却看不出这些花有何区别,有叶子、有花瓣、有花萼,然后没了。
经过架在山间的木桥时,她望着下面云雾缭绕的深谷,久久没有回过神。
她想:若是从此处落下去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她自己都惊了。
身为医者,哪能不知,自己的心已经出了无法修复的裂痕。
这世上最可悲的,不是浑噩度日之人,因为那样的人虽迟钝、却快活,而是看得分明,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之人。
扶澜辞别方丹丘。方丹丘也是不信扶澜会做下恶行,他一双老眼紧紧落在扶澜身上,追问了许久,扶澜却始终没有解释,算是默认了那些辱骂。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已经失去了狄玉瑟,她只希望,关心过她的人,余生平安喜乐。
出了春望山,初柳来了。
扶澜嘴唇蠕动,初柳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娘的。”
初柳看扶澜的眼神莫名悲哀又怜悯。
初柳带着扶澜去往了她在神界的住处。
一来是养身体,能少受些罪便少受些;二来是散心,离俗世那个让她伤心的地方远一些。
扶澜整日闷在府邸之中,偶尔翻看些医书,时常犯困,捏着书伏在桌边便睡去,再昏昏沉沉醒过来,望见高挂的月亮。
心里淡道一声:哦,已经到了夜里了。
又兀自坐了会,等到再困倦了,不分时辰,再次睡去。
有时候初柳能在子时瞧见她屋子从窗子透出来的亮光,有时候直到日上三竿,她仍缩在床榻上沉睡。
初柳担心她这般颠倒熬坏了身子,白日里得了空闲便拉着她往神界的琼花岛赏花游玩,扶澜始终兴致淡淡,初柳将一朵红罂粟戴在她鬓边,她回以淡淡一笑。
扶澜平日就是坐在窗边看经书,发呆,睡觉,进食也吃的不多,若是初柳给她端来的食物多了些,她会有呕吐之意。
初柳端来天池水问她,是什么颜色,她说,血色的。
天池水至纯至澈。
初柳越来越急,哪怕是扶澜大哭大闹也好,总比如此沉默来得好,本就是个沉静的性子,这一消沉下去,说难听些,和行尸走肉无异。
一日,初柳趁她酣睡,探了探她的灵脉,竟然惊讶地发现,她的体内有一层强大的结界,比一些天神的神力都要强悍,初柳的灵力甫一在她的灵脉中游走,就被弹了回来。
饶是心性聪慧的初柳,也琢磨了许久,才敢确定是凌安所为。
等扶澜醒了,她紧紧攫着她的眼,问:“扶澜,你还喜欢凌安吗?”
扶澜眼底无波,听到熟悉的名字,眼睫微颤,大抵是因为触及了令她疼得撕心裂肺的记忆,摇摇头,“我喜欢过他。”
初柳呼出一口气,既然如此,再告诉她凌安的作为,也就没有用了,只是平添苦恼罢了,还不如同他断个干净。
扶澜也是个聪明人,忽然反问:“你问这做什么?”
“无事。只是刚刚翻了翻众生镜,忽然想起来了。”
扶澜淡淡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初柳确实翻了众生镜,并且在镜子里看见,妙璇的毒已经好了,正四处寻医,企图医治好她被斩断的小指。
只是奇怪的是,妙璇同凌安一样,用镜子望过去的时候,有天道施加的屏障,如隔了层雾,看不太真切。
春过夏始,夏末秋初,芳菲尽了,日子悠悠流转,春望山又发生了件不寻常的事情。
晏曦彻底成为了魔族。
因着扶澜被驱逐出山,无人给晏曦配药,妙璇按照从前的方子熬药,却已经没用了。
此事不好声张,凡人郎中没能耐掩盖魔气,修士医修拿捏不住口舌,妙璇只好不停地往晏曦身上加封印。
此非长久之计,当晏曦体内的魔气再也压制不住,冲破了封印,惹得春望山大乱数日。
扶澜得知了,只是问:“他怎么样了?”
初柳如实道:“神君本来不会受伤的,为了保护妙璇,肩上挨了一刀,不过未有重伤。”
“哦,我知道了。”扶澜没什么波动,凌安也不是第一次为了护妙璇而受伤了。
“你想下界去看看他吗?”初柳问。
“不必了。”
她害他心爱的师尊白白缠绵病榻如此之久,他应当也是厌恶她至极的。
她没必要再去他眼前晃悠,惹他心烦,显得自己毫无尊严。
就这样吧。
帮他渡劫,她已经尽力了。
不比扶澜的淡然,凌安近来在春望山事务繁忙,一连数日不得休憩。
如是看来,当年上元节魔族抓走晏曦是有原因的,魔荒的七殿下,想必就是晏曦了。
可妙璇既然追查过去,怎会不知?
过去的种种画面在凌安脑中闪过,还有许多疑点。
最后,落在了宋十二身上。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竹木书架底下的角落里拿出一封信。
当年审问了宋十二之后,自己被伤,在春望山找了一宿的扶澜,却得知她去了晏曦那里,不光如此,还将他的用药,给了晏曦。
后来她给他写信,他只当没瞧见。随手扔进了渣斗之后,想了想,又拿出来扔在书架底下。
现在想来,那时间节点,竟有些关键。
拆开了信阅毕,凌安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而后一把放下信,朝着素月阁走去。
大门被凌安猛地推开,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
“师尊,您早就知晓晏曦是魔族,为何隐瞒?”凌安没有行礼,质问正坐在桌边闭目养神的人,“当年宋十二作为魔族潜伏,也是发现了晏曦身份古怪,才启动魔族秘术,唤醒晏曦体内魔气。您为何隐瞒至今?”
妙璇睁开一双清泠泠的眼,“晏曦是我的徒弟,我自然要袒护。”
凌安眸色寒凉,“乃至于强欺扶澜吗?”
提到扶澜,就是触了妙璇的逆鳞——天知道晏曦昏迷的时候,唤了多少次那贱婢的名字!
“她身为医修,为春望山弟子压制魔气,是她的职责,何来我强欺!”妙璇怒不可遏,“大半年了,你还念着她,我还以为你将她驱逐出春望山,是铁了心要罚她,现下又为了她质问我,你可还记得当年是谁藏了草药想害我?!”
凌安神情冰冷,“此乃两桩事。我早已说过,您若是以尊者之威强欺扶澜,恕我不肖,定当忤逆您。”
“怎么?她人已经不在了,恐怕是死在不知道哪个阴沟里了,你还能做什么?要问我的罪?”
“你是尊者,是我师尊,我身为弟子,无法论你的罪,但这桩桩件件,我会昭告整个春望山,乃至于整个桑州。”
“你敢!”妙璇表面淡泊宁静,却比谁都在乎自己的名声,当即提了剑砍凌安,凌安没躲,生生扛下。
血沿着他的手臂流下来,滴答落地。
而后凝结剑气,斩断了妙璇的剑。
凌安在妙璇燃烧着怒火的眼神中平静开口,“此一击,替扶澜。此一受,偿我不肖。”
说罢便离开了素月阁。
回到青竹居,望见爬满藤蔓、门扉遍生青苔的听雨居,身上的伤口忽然剧烈疼痛,再没人会在他伤后,背着医囊飞奔而来,用一双柔软的手为他包扎。
她不在便忘了她罢。
凌安长久地伫立在竹林间,风静静地绕过他。
情爱本就缥缈,她此刻,应当快忘了他罢。
没有谁会一直爱着谁。
譬如朝暮。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春心残(六)
西风残凉,冬至了。
晏曦回了魔荒,之后便没有任何消息,春望山便不再追杀他。妙璇隐瞒晏曦是魔族此一事,被凌安揭开,整个桑州的修仙门派大惊,妙璇失了尊者的位置,成为山中寻常长老。
这事儿不管落在谁头上,大抵都要替妙璇隐瞒一番,毕竟妙璇是师尊,她丢了名声,弟子也跟着丢脸。
凌安却没有。
有时候,他分明看着温润如春风,骨子里却透着股凉薄,似有情,却实是无情之人。
对于妙璇,因为十一年前的恩情,他几乎是用了他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报答。
如此不甘欠恩于人,又何尝不是一种无情?
近日寒霜点点,听雨居的藤蔓积了层厚厚的白霜。
凌安步过去,用灵力清除了听雨居的杂草,而后走入屋中。
陈设依旧,她走时清理了一番,内里很整洁,若有新弟子搬进来,不必废力清理。
外面的寒风灌进来,凉丝丝的空气,渗入肺腑。
凌安打开桌边的妆奁,本以为其中该空荡荡,却赫然发现一对海棠花耳坠、一支孟津玉发簪。
他拉开妆奁的手指,如灵蝶的翅膀,轻颤了瞬。
之后吐出一口浊气。
果然,她已经忘了他了。
她的爱是如此短暂,如露水、如蚍蜉。
先前便知晓、且笃定,可现下为何心头涌上一股细弱的疼意?不比往常受伤的任何一次疼,却是如此难消,恨不得让人将心剖出看一看,到底是何处生了裂隙。
在发簪旁边,有一颗碎裂的紫玉灵珠。
凌安收好了她留下的他赠与的东西,而后托起紫灵珠。
就当他将紫灵珠拿在手中的一刹那,紫光从那缝隙之中透了出来,如烟如雾。
凌安的眼底映上一缕紫光。
而后整个人被摄去了心魂,如木雕静伫在了原处,手中紫灵珠咕噜噜滚落在地。
天地沉寂。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被凝固似的人开始颤抖,似在抖落身上的重重积雪,双目渐渐染上一抹红意。
他召了剑,闪身消失在屋中,来到了妙璇此时居住的映水居。
凌安凤眸赤红,宛若炼狱之中踏血的杀神,妙璇大骇,尖声道:“你做什么?我就算不是尊者,也是教导你这么多年的师尊!”
凌安厉声:“当年我娘,竟是被你所杀!”
十一年前之事,早就在妙璇的印象中模糊了,只要是地位不及她、灵力也不及她的人,她都将他们视若蝼蚁,杀了谁,并无差别。
是以,妙璇眼中浮现出一丝惘然,之后大声怒骂:“逆徒!你这是污蔑!”
似乎这样,就能掩盖过当年的真相。
凌安双眸寒意砭骨,“紫灵珠乃是紫薇星落下的星尘所化,其中记载的往事,哪能有假?”
妙璇提剑,反而不辩解了,冷笑:“纵我杀了人,又能如何?你那娘是什么身份,也配脏我的眼?”
妙璇早就对凌安恨之入骨,都是他,让晏曦离开了她,害她失了好不容易挣来的尊者的地位,今日他来的正好!
两人缠斗起来,两股强大的灵力冲撞在一起,有长老来劝架,却根本无法靠近,天地风云翻滚。
不知过了多久,凌安一剑斩向了妙璇的手臂,温热的鲜血飞溅,尚且握着剑的手臂高高弹起又落下,手指颤抖,剑脱了手,也再不会回到她手中。
妙璇有一瞬间的失神。
随后尖锐的疼痛传来,她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鬓发散乱,如狰狞的野兽,捂着肩疼得跪倒在地。
血如河般流淌开。
“你杀了我娘,我本该杀你,但十一年恩情如斯,我断你右臂。此臂握剑,亦教我执剑,今断其臂,亦断你我师徒之分。”
凌安没有一丝怜悯,甩去了剑上血珠,便离开。
过去种种画面在脑海中掠过。
……
十一年前。
……
桑州安乐城之外,有无数边陲小城,康华城便是其中之一。
虽不及安乐城繁华,但其中百姓的生活也算是充实,有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之人,并不多见。
凌安好巧不巧,就是那不多见的人之一。
十四岁的少年,过的是乞儿般的生活,一身粗布衣裳,露出半截小腿和小臂,在冬日里冻得青紫,本该是俊秀无比的一张脸,生了许多红色的冻疮。
只不过即便是流落街头无处可依,他在一群街头无赖之中,仍旧是鹤立鸡群的那个。旁的地痞都顶着蓬蒿般的头发,身上黑乎乎的,凑近了还能闻出馊丑味,凌安却不像他们,即便是粗麻衣,也尽可能地维持着干净。
这日腊冬,街上张灯结彩,红澄澄的灯笼铺满十里长街,天又落起了雪,节日的喜庆并没有传到凌安这处。
他立在歇了业回乡过节的包子铺支起的麻布下躲雪。
对面是明月楼,整个城中头号销金窟,奢靡的胭脂水粉和酒肉的香气,即便在雪天,也散布了大片的街道。
整条街也唯有此楼,灯火通明。
往来的都是大腹便便的达官显贵,望见门口揽客的姑娘,淫佞地笑着,摇摇晃晃走入其中。
凌安凤眸冰冷地映着明月楼的彩光。
这风月场地本和他没什么关系。
可没有人能改变自己的出生——他降生在明月楼中。
……
他的母亲,是明月楼中生性烂漫多情,流连婉转于不同客人身.下的碧绦姑娘。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自打他记事起,他的娘碧绦便十分厌恶他,厌恶他的存在,凌安年岁小的时候,并不理解碧绦为何如此厌恶,还当是他在明月楼中当小厮当的不够好,便愈发卖力地干活,将得来的铜子儿尽数交给碧绦。
奈何碧绦收了铜子也没对他有好脸色。
凌安想,莫非天底下的娘都是这般严厉?
碧绦的房中,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进来不同的客人。
凌安那日路过,就听见其中断续起伏的吟哦声,还有陌生男子的喘.息和放浪之词。
那男子骂道:“小贱人,又背着我搞了谁?”
碧绦被弄得语句不成调,男子又骂,语气凶狠,还伴随着响亮的扇耳光声。
七.八岁大的少年,以为母亲受人侮辱,心中怒极,一脚踹开了门,喝道:“你不许欺负我娘!”
内里春光旖旎。
下.身赤.裸的男子一愣,旋即离了碧绦,怒骂:“好你个贱人,对着老子甜言蜜语,原来连杂种都有了!”又咯咯一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种?”
碧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扯过被褥,对凌安骂道:“滚!”
自那之后,碧绦对凌安愈发疏远。
房中的声音,依旧隔一段时间就会有。
凌安夜里再没往那处走。
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时候,望见下边街道上一男一女,男子站在杂铺边给女子挑小玩意,女子作娇羞状不语,男子心领神会,买了对同心结,一个挂在女子腰间,一个挂在自己腰间。
后来,这条街结了彩绸,有了迎亲的队伍,马上的新郎官,正是送同心结的男子。直到迎亲这天,他腰间依旧配着同心结,脸上洋溢着美满幸福。
凌安想了很久。
他想,这便是人们口中的情爱吗?
那他的娘碧绦呢?是否爱过人?
他问碧绦:娘,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碧绦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之后冷声道:“问你爹做什么?你没有爹。”
可惜凌安打扫清理的时候,发觉碧绦的床板地下有块木头是松动的,他拨开来看,内里藏着封信,字迹端正雅致,出自一男子之手,信封里还有枚扳指,质地不菲。
碧绦最喜欢这些昂贵的东西了,却没将它拿去当了换钱。
凌安读信。
写信人信誓旦旦,承诺假以时日必要娶碧绦为妻,其中情意绵绵,言真意切,海誓山盟,以扳指为证。
字迹十分陈旧,纸张泛黄。
凌安沿着那信的落款打听,写信人乃是泠州之主,有一妻一妾,膝下两子,正是安居乐业的时候。
早已忘了那个明月楼中一夜露水缘分,名叫碧绦的女子。
所以,碧绦心底里的空缺无处可填,只好一个又一个的找男子,寻欢作乐,流连于短暂的情、浅薄的爱,只要快活便好,再也不会交出一颗真心。
无怪乎对牵绊着自己的骨肉感到厌恶。
因为他的存在,提醒着她,要尽人母之责,无法流连风月,也无法找几个、十个相好。
凌安只当不曾知道这些,只是胃里翻江倒海,对着淤泥呕吐,胆汁呛进了鼻子,苦极。
凌安再无法在明月楼呆下去,他不愿意活在这样的地方,遂流落街头,宁可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
有时候去各种铺子里打工,能赚几个铜板,又因为长相太过出众,被南风馆里买人的老倌瞧上,要收入馆中,凌安一番抵抗,虽是成功了,却被打得浑身是伤。
没人要收一个受伤的少年当伙计。
凌安便在风雪之中,用双臂环抱着双膝,为自己取暖。
坐在包子铺里的时候,又见那腰间配同心结的男子,只不过这一对换了样式,另一个戴同心结的女子,也换了人。
两人正赶着佳节,甜言蜜语,共结誓盟。
若世间有情爱,大抵都如此短暂罢。
或许,本就没有真正的爱。
春心残(七)
凌安靠在避风的角落里。
远处踏着雪色,在红灯笼的映照下,走来一个娉婷的女子,一身白衣,在冬日里穿得尤其单薄,却似并未感觉到寒意。
不过是个路人罢了。
凌安闭起眼养神。
踏雪沙沙的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
“就是你前些时日打伤了南风馆的老倌?”
凌安掀开眼,眸中映着一张玉容,冰肌玉骨,他却并未觉得有何惊艳,防备地盯着她,“你是何人?”
女子答得爽快:“桑州春望山妙璇。”
妙璇掌心窜起一团火焰,火光照亮半边脸,也照亮隐了半颗在衣襟里的紫色玉珠,将火焰凑近凌安,凌安瞳孔被火光刺得缩了缩。
“生得倒有几分相像。”
凌安问:“你见过我娘?”
“这是自然。我乃修仙之人,来寻你之前,已经查过你的生平,明月楼碧绦之子,生父不详,十一岁流落街头,至今三载,做过零散的活,前段时日打伤了人。”
凌安依旧警惕:“哪又如何?那老头强迫我在先,便是官府也抓不了我。”
妙璇道:“官府不抓你,并非因为他有过错,而是因为,你伤的不是人,而是妖魔。”
她凝视这眼前狼崽子一般的少年,又阴冷又桀骜,不好驯化。
可就是这样一个街头混混,打伤了她追查数日的犬妖。
“我见过你的母亲。”
凌安的眼眸很平静,似乎对“母亲”这个称呼,已经很陌生了,过了片刻,古井无波的眼终于显出几圈涟漪。
妙璇知此法有效,继续道:“可我见到的是尸体……”
“你胡说!”凌安忽然冷喝。
妙璇多说无益,手中的火焰变成水镜,浮现出画面,内里一个女子躺倒在冰凉的雪地中,胸膛被贯穿,身下的血凝固成了暗紫的霜,死不瞑目。
凌安的手将身下的雪捏得咯吱响。
“我查过了,她是被妖魔所杀。我今日找你,不仅是为了告知你此事,还想要你助我们搜集一些妖魔的线索,你混迹街市,潜伏查探,不易引人耳目,又伤过妖魔,足见实力,最为合适。“
妙璇扔了个锦囊在他脚边,“你自行考虑,按照锦囊里的方法做。”
这夜雪停了。
凌安第二日晨曦照下来的时候,拆开了锦囊,按照上面的指示跟踪、记录,而后将信递到典当行。
他恨妖魔。
期间,他不慎被妖魔察觉到他的存在,还被挑断了脚筋,是一个修士用灵力为他重新接上。
他想,若是他也能成为修士便好了。
便在任务结束的最后一天,跪在妙璇面前,恳求她收他为徒。
妙璇当时急得很,生怕这次除妖又有什么差池,尊者的位置就落不到她头上了,心急之下,便随口应下了凌安的请求。
此后师徒十一年。为了自己的颜面,妙璇尽管心中不愿,瞧不起凌安出自风月场地的身份,也还是装模作样地当着他的师尊。
能有多少情分呢?
对凌安,妙璇是改变了他命运之人,却也冷淡如霜。人如饮水,自知冷暖,凌安从前本就受尽了冷眼,妙璇的冷并未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他不信世间有情,一心想着报恩。
怎知,到了十一年后,才彻底得知当年的真相!
碧绦并非被妖魔所杀,而是被妙璇所杀!
当时妙璇追查魔族,追到明月楼,判断错误,无意错杀了普通凡人,此事本可揭过,妙璇却瞧见窗边闪过一道身影。
那是恰巧目睹了妙璇杀人的碧绦!
妖魔被杀当化为黑烟,可那凡人被妙璇一剑穿心后,并无任何化烟的迹象,所以妙璇杀死了毫无过错的凡人。
此事若传出去,她妙璇如何成为春望山的尊者,不光如此,她日后也没法在修仙门派中得到高位!
碧绦留不得。
在一瞬间,妙璇就做出了反应,一剑杀死了碧绦。
她杀人的时候,面无表情,依旧是那副清冷若姑射仙子的模样,脸上被溅了点点血迹,又被她用术法消去。
一切都湮灭在风雪之中。
碧绦死了之后,有人带着草席来卷尸体,卷尸人在她身上翻找值钱的物件,忽然发现她的手紧紧握拳,发青紫色,不知捏着什么,掰了许久终于掰开。
碧绦的掌心躺着一个小木锁,锁上刻着凌安的名字,背面用笨拙的字迹写着“长命平安”。
卷尸人嫌木头太廉价,随手一扔,扔进了雪里。
爱,究竟是沉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
……
凌安往青竹居走,凤眸赤红,渐渐地有了细细的黑气在眸底盘旋。
他尊了十一年的师尊,竟是肮脏阴险如斯,杀了他的母亲!
他敬她、跪她,甚至不顾一切去救她……
为这恩情,他不惜伤了许多人。
也包括……
他望向听雨居,窗子正开着,似乎下一瞬,就有一个睁着杏眼的小姑娘探出头,怯生生地对他笑。
紫灵珠带来的影响还未消失。
凌安脑海中闪过关于扶澜的画面。
向来怕疼又柔弱的小姑娘,颤巍巍地捏着匕首,紧咬下唇,剜向自己的心口,而后,将它注入一个装了褐色药汤的木碗中,甚至加了掩盖血腥的药丸,脸色惨白地走入青竹居。
他不知这一切,他瞎了眼,为了尽快恢复救妙璇,足足饮了她七日的心头血。
他忽然心口一滞,心脏疼了起来。
凌安的脖颈攀上黑色狰狞的魔纹。
魔纹似乎会呼吸,他周身的魔息也随着魔纹的闪烁越来越浓烈。
就在他捂住心口的一刹那,神界某处的床榻上,扶澜从睡梦中睁开眼。
扶澜呼吸有些急促,她透不过气,似乎是心病犯了。
脱离了俗世,已经数日不曾犯心病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好在药瓶就放在手边的小几上,扶澜赤脚踩在樟木地板上,抖着手倒了水,将药丸饮下。
这水在她眼里,发的是血色。
扶澜知道这是什么病,却无法自医。
眼底也是一片灰败。
水灵的杏眼早就失去了生机,如颓败的提线木偶。
扶澜找到初柳,询问了今时何日,死寂的眼里现出点渺若的光,稍纵即逝。
近来正是命簿上记载的凌安为了妙璇堕魔的时日。
她本来应该感觉到疼的,毕竟爱了他那么多年,又或者应该感到松快,这么些日子的苦终于要结束了,她可以解脱了——可她都没有。
反而心底空落落。
像是执着了许久的事,终于放下了,这百年来、恨不得为了他付出自己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一切的人,终于要了断了。
了断的是他,还是那个深爱着他的自己?
扶澜往下界的方向走,初柳担心地看着她。
扶澜道了声“我没事”,便继续她的路。
不求凌安的爱,只求他能够顺利渡劫,护佑苍生。
春望山的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长得让人几乎忘记了它所在何方,短得让人甫一想起,便刻骨铭心,不愿再去。
因为不愿,这路途显得极快。
扶澜到的时候,看门的弟子还有些惊奇,想了半晌方想起来——哦,这就是那个加害妙璇,被凌安逐出门派的小医修啊。
“……请让我进去,我想找凌安师兄。”
弟子嘲讽:“一个被赶出山门的人,还好意思找凌安?从前勾引不得,现在还想着找他,你真是下贱得很!”
换从前,扶澜早就要被他凶得掉眼泪,定是又怒又委屈,可现下,扶澜对他这一番辱骂并无太多波动,平静道:“凌安师兄会出事的。”
“少作妖了,凌安师兄出事也轮不到你管,净说些鬼话,还不敢快滚……”
话语尚未落毕,空中忽然出现两股对撞的灵力。
银白翻飞的,还有纯白似雪的。
“诶?”
弟子愣神,扶澜趁这功夫,飞了过去。
空中的二人正是凌安和妙璇。
妙璇的一边袖子空荡荡,扶澜怔愣了一瞬,又转头看凌安。
他身上冒着丝丝缕缕黑气,如墨滴入水,漂浮在空中,手执长剑,和妙璇对战。
隔得有点远,长老们靠近不得,扶澜自然也是如此。
扶澜袖中藏着把淬毒的匕首,她捏匕首的时候,手在颤抖。
只见妙璇声音凄厉:“凌安,我今日穷尽毕生灵力,也要杀了你!”
他害她失去了一切!
扶澜心道:妙璇真不愧是春望山的尊者,因着凌安为她堕入魔道,就要大义灭徒——哪怕他这么爱她。
凌安也是,爱极了妙璇,大抵是因着数日的爱慕得不到回应,道心破碎堕入魔道,与命簿上写的如出一辙。
真是一对缠绵悱恻、纠缠不休、旷世为之倾倒的璧人啊。
扶澜的心脏跳动得很快,这具残喘了许多时日的凡人身躯,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凌安俨然失去了神智。
眼里红黑交杂,握剑抵抗妙璇的阵法,这阵法似是能制造幻觉,不知让他看见了什么,脖子上攀的魔纹愈发黑沉,手中的剑在空中凌乱地舞动。
很快,这阵法就被凌安破了,可他身上的魔气加深,春望山的上空竟然出现墨云!
今日他着白衣,在高空墨云之下,犹如一片晶莹的雪花,孑然独立,似神明俯瞰世间。
一如扶澜第一次见到凌安。
妙璇被震开数丈,猛地吐出一口血。
她瞥见了扶澜,目光碎裂,恨得咬牙切齿,“怎么又是你?!你这贱婢竟还没死!”
她越是恨,扶澜越是平静。
纤弱的姑娘飞起,手捏匕首,在妙璇不可置信的眼中,将匕首猛的刺入她的胸膛!
当年玉瑟,是不是就是被她这么杀死的?
“啊——”
妙璇一声惨叫,从空中跌下。
扶澜望向远处高空中的身影。
她伤了他最爱的人,他又本就厌恶她,现在一定恨不得杀了她吧?
扶澜飞过去。
他俊美的容貌愈来愈清晰。
凌安红着眼,拿剑指着她。
扶澜病态的白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嘴角凹进去两个浅浅的梨涡。
“凌安。”她唤。
他没反应,依旧将剑指着她,眼尾染着薄红。
“凌安。”她继续唤。
他眼睫颤了颤,剑纹丝不动。
“凌安。”她重复唤。
握剑的手终于开始颤抖。
他偏了偏头,眨了眨眼,似在努力辨别发出声音的究竟是谁,眼前的到底是谁?
扶澜飞近他,锋利冰凉的剑刃抵在心口。
她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凌安师兄。”
凌安依稀看清楚了面前的人,那是扶澜,正在对着他笑。
可他将她驱逐出山门,她怎可能还会对他笑?
还有,她该早就忘记他的。
又是幻觉。
凌安没犹豫,握紧了剑,顷刻贯穿了她单薄的身体!
扶澜大抵也没想到,他如此恨她,神情有片刻的怔忡,随后尖锐无比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到全身。
她撑着一口气,仍旧对他笑,“凌安神君,你是神祇,当立九霄、斩万魔,醒过来吧。”
“还有……多谢当年一剑之恩。”
凌安的眼神在浓烈的黑雾被破开一瞬,变得不可置信,随后山陵崩摧、十方海倾,眸光破碎,握剑的手忽然开始剧烈地颤抖,眼角滴出两行艳极的血泪,血泪尚未滴下,他整个人开始痉挛。
他慌乱又自责,不安又痛苦。
她却笑着,轻快又释然。
纤瘦的身体如海洋中的泡沫化开,一息之间,飞花漫天,他拼尽全力去抓,却只抓到了虚无的花瓣的影子。
长剑落下云端。
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反应了良久,良久。
而后从痉挛的胸腔之中挤出一声非人的嘶吼。
身后的墨云愈发浓烈,覆盖了整个春望山,几乎要吞没这世间的所有。
可是,她要他诛妖魔呀。
在所有人恐慌不已的眼神中,那骇然魔息竟然往回收,从后背窜入凌安体内!
这等魔息能够毁天灭地,凌安他是怎么承受得了的?!
凌安感觉不到五脏六腑皆碎裂的疼痛。
只有心脏,似乎空了一块。
是因为她死了吗?
他喜欢她吗?
原来这世间情爱短暂,短暂的不是爱之本身,而是他尝到爱之后,爱又离他而去。
为何要如此待他?
可笑又可悲。
墨云散了,春望山的海棠花开了。
阿澜,你还看得见吗,又一个春日了啊。
这一刻,从你我的初见至今,恰好十年了啊。
少年的我们,不懂爱,爱的千般模样,你是最隐秘,我是最迟钝,若我们曾宣之于口,是否能够白头?
你知道吗?我这一刻,有多想毁了这天地,要山无棱、天地合。
要你回来。
我想亲口对你说,我爱你。
我是爱你的。
不思量(一)
春山杳杳, 魔息滔天,本该毁天灭地,却又被凌安用神魂之力收回。
心血耗尽、神魂消散,他死了。
死在了人间第一朵海棠花绽放的春日。
俗世春望山下了场大雨, 冲散了许多刚要绽放的春花的花苞。
可惜了, 落红遍地, 叫人生出愁绪。
但这些和扶澜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扶澜用掉了纪宁儿给的木偶人,挡去了直击她仙身魂魄的一击, 那漫天飞花, 都是木偶人变出来的, 之后扶澜便被初柳用牵引阵法, 召回到了神界。
扶澜化出原有的仙身。
初柳问:“你还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吗?”
扶澜摇头。
她太累了。
而且,关于他的能有什么好的事儿?她虽然用自己的命帮他渡劫, 但她也捅了妙璇, 想必若凌安记忆起从前旧事, 也还是会讨厌她的。
毕竟她怨毒、阴狠、心思诡谲。
至于他到底渡劫有没有成功,扶澜也不想去想了, 她已经尽力了。
初柳看她的眼神有许多遗憾。
扶澜道:“我会服下忘情草,之后凌安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了。”
初柳张了张嘴, 最终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下去。
你若真的不爱他了, 又为何还要服忘情草?
但这一切都是扶澜自己的决定,初柳也不好干涉, 况且对现在这种傀儡状态的扶澜来说, 忘记了又何尝不是一种好事?
只是……
初柳望着天边, 长长舒出一口气。
“我会为你隐瞒的, 此后再无小仙扶澜。在这之后,你回到苍山吧, 不要再来神界了。”
……
神界星伽城。
分明是白日,星伽城上空却流淌着如雨如雾的金银交杂的星海,缓缓流转,似汪洋之上的漩涡,星海之下盘旋飞舞着十二只百年一现的白鸾鸟,空中坠落点点碎金和花瓣,琼楼仙境,蔚为壮观,流光溢彩。
一条通天的琉璃台阶从星伽城正中的十二星宫之一的大火宫伸出,高高悬浮在整个星伽城上方,如巨人的臂膀迎接不知何人,末端隐在星海之中。
自星海之中,依稀出现一个人影。
着玄黑的交领长袍,左胸前用天丝银线绣着条银龙,交领口用的是洒金丝镶边,腰间白玉腰带勾勒出紧窄的线条,头冠白玉,目下无尘,如松鹤清风,秋霜冬雪。
他一面往下走,身后渐渐显出九条狐尾的红色虚影。
星海开始流淌湍急。
而下面星伽城早已等候多时的神族,也欢呼沸腾了起来。
星伽城十二星宫之主,凌安神君,回归神界。
凌安走入大火宫。
大火宫前已经跪了十一人。
“恭迎神君归来!”
这十一人里头,有三个跪在前头,叩拜凌安三次之后,地上凭空出现三箱玉瓣楠木箱子,内里皆是恭贺凌安成功渡劫的珍宝。
凌安淡淡颔首,那些箱子就消失在了原处,一番恭贺后八宫星君离开,剩下降娄、鹑首、星纪宫主留下商议近来神界边陲战事,一番交谈,他们也离开了。
只有降娄走的时候,欲言又止。
凌安道:“你且说来。”
降娄掀袍单膝跪地:“神君,北凉山少璇神女也渡劫归来了,神君若是日后有空,不妨去见一见她。”
凌安冷淡的眼底划过一丝异样,“少璇?”
他微微敛眉,似乎在想这是何等人物,降娄提醒他:“便是当日陪着神君一同走入俗世渡劫的少璇神女,神君曾经和神女共同拜在大梵神座下修习,想来是时间隔得久了,神君遗忘也是自然,但神女十分挂心神君。”
凌安道:“当日是我要她和我一同下界的吗?”
降娄有些不敢看他,“回神君,不是。”
“既然如此,我又何故要去北凉山。况且俗世种种,不过黄粱一场梦,有何渊源,都过去了。你若不胜其烦,送些珍宝过去即可。”
这人怎能如此冷漠?
降娄看过他在俗世的命数了,妙璇,也就是少璇神女,和他的瓜葛极深,好歹相处了十多载,又是曾经神界的同门,竟然连挪挪步子去北凉山拜访少璇片刻都不愿意。
降娄心里隐隐不快,又不敢多说,只好应了声“是”,便退下。
凌安在俗世收回了魔息之后,这劫难就算是渡了,现在回到神界,在俗世的时光于他,确实只如一场大梦。
从星伽城琉璃道走下来的时候,他的心里一片寂静,泛不起一丝涟漪。
俗世的凡人凌安有一颗血肉之心,可神君凌安,只有一颗木石之心。
他往大火宫中走,陈设一如既往,推开窗子,望见满园欣然开放的花色,这些花草都珍稀且不好养。
几只灵蝶在花丛中飞舞。
灵蝶翅膀在阳光下反射出的虹光映入平静的墨眸。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了进去,引起一池涟漪。
凌安控制不住地想,灵蝶的主人是谁?
脑海中闪过一个女子白皙清秀的脸庞,她的耳根是红的,还坠着海棠花耳坠。
凌安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他一拂袖子,灵蝶飞了进来,翅膀上有绿色的斑点,代表这是无人饲养的野生灵蝶。
凌安平复呼吸,关上窗子。
再往里走,望见绣了潇潇青竹的屏风,他步子一顿。
随后眼前出现一片竹林之景,碧绿林间,躲着个鹅黄的身影,侧着身子,悄悄看他,只要他一个微笑,她就心动不已。
凌安闭了闭眼,挥手祛除了屏风上的竹绣。
星纪送来的贺礼中有几株万年一见的药草,用了保持新鲜的术法,碧绿生机的叶子上,还带着莹亮的露珠。
他忽然想起小木屋旁边的药架子,架子前有个纤瘦的少女,正将地上药篓子里新摘的草药往架上摆放。
凌安合上那箱贺礼。
他不在往宫中再走,拉了把建木椅子坐下,看起文书来。
也不知是谁递上来的文书,那字迹小巧雅致,和她那封信上的字迹有几分相像。
他又想到她的默默无闻,想到他对她刻意的疏远。
竟然捏不住文书。
凌安深吸一口气,掐了术法让自己陷入沉睡,直到夜里方醒来。
醒来之后,天边星辰点点,像极了萤火,他仿佛还身在竹林间,为那个少女捉一瓶萤火虫。
凌安袖中的手捏得死紧,指节发白。
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之后走入天星台,用星辰定位,找到了从前安乐城中放河灯的地方,指尖一点,过去在这条河面上漂浮过的花灯都被追溯,而扶澜和他一同放的那两盏,出现在他手中,成了一个虚影。
他的是一片空白。
只见扶澜那盏河灯上写着——愿凌安此世、来世、之后千万载神生,都平安无忧。
虚影陡然消散。
凌安掌心空空,什么也没抓住。
像极了那天,他朝她伸出的手,也是空空荡荡,抓不到一片花瓣。
凌安在神界呆不下去,来到了俗世春望山,用了术法,旁人瞧不见他
他找到埋葬了凡人凌安的地方,挖开坟墓,尸骨未寒,他从凡人凌安紧攥的手中取出海棠花耳坠和发簪,为了拿出来,他甚至穿刺了凡人的掌心。
拿着这些他曾经送与她的东西,他的心跳愈发剧烈,心脏隐隐有裂开的声音。
凌安没法逃避木石之心的异样。
索性再找到紫灵珠,看扶澜的过去。
看到她为了他取了心头血,之后心病陡增,夜里蜷缩着身子,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周身发抖,白日里为了掩盖异样,涂抹胭脂水粉,那些延缓心病的药,更是服用了一碗又一碗,似是比平日饮的水都多。
至于浮屠草……
凌安往春望山的牢狱中走去,割破自己的手腕,用星辰的回溯之力,重新目睹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看见,扶澜被妙璇罚得奄奄一息,有个不知名的仙子救治了她,之后他对她冷言冷语,她委屈不已,对着狄玉瑟说,她只是想等浮屠草结子……
后面已经不需要他再看了。
她的绝望,刺得他捏紧了手中的发簪,又被发簪刺破掌心,鲜血流了出来。
他做了什么?
他为了救妙璇,害她因取心头血而心病发作,才留着浮屠草,盼它结出种子来,却被种种误解。
还冷言相逼,逼得她陷入绝望。
然后,即便如此,她还是为了帮他渡劫,搏命唤醒他。
凌安的眼前阵阵发黑。
漫长的神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时刻、如此透不过气、如此心脏钝痛。
凡人凌安死的时候,想的是,他爱她。
神君凌安现在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眼神空洞,好像在思考,木石之心为何也会疼得如此尖锐。
他回到神界,叫醒了沉睡的司命,拉下来几颗星星照亮,翻阅仙子的名册,翻了很久很久,直到东方既白,他终于瞧见扶澜的名字。
是如此不起眼。
也如此扎眼
因为上面画了道朱砂红线。
代表此人已死。
她死了啊。
那一刻,朱砂红线布满了他的眼,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字,死死地盯着上面的红线,眼尾也爬上抹红意。
而后,漫天星辰颤抖,大火宫的灵力紊乱。
天道庇佑的星君捂着心口,痛苦地伏在桌边,直不起身子,像一只狼狈受创的野兽,如山的肩背颤抖。
终于,他的心脏裂开了。
不思量(二)
苍山。
扶澜背着重重的药篓进入屋子。
纪宁儿已经等候许久了。
扶澜在俗世种种, 纪宁儿不可能不知晓,她是如何死的,如何伤心的,纪宁儿一清二楚。
所以, 当初柳告诉她这些, 扶澜服用忘情草一事, 纪宁儿也就接受了。
扶澜和从前一般无二。
她少去了和凌安相关的一切记忆。
从她百年前被魔族抓走,凌安相救, 直到通过神界考核洒扫大殿, 再到入俗世走一遭, 这些, 都忘记了。
所以,她依旧是苍山的无名小医仙。
纪宁儿道:“你修习医术已经许多年, 神界这边陲的苍山, 不适合你呆了, 收拾收拾,前往俗世行医。”
扶澜意外, 不解道:“为何要去俗世?娘不是从前不准我去俗世吗?”
今非昔比,纪宁儿自然是愿意扶澜离凌安越远越好。
“俗世方便练习你的医术, 凡人总比神族脆弱。你换个平凡的容貌, 日后逢人便自称‘芙澜’,芙蓉之‘芙’。”
扶澜不敢忤逆, 便收拾了东西, 来到俗世, 俗世有十四州, 跟春望山所在的桑州隔得最远的是图州,纪宁儿要她去图州, 扶澜就在图州的凤与城租了铺子开医馆。
扶澜其实很喜欢这里。
她最是向往神界和俗世的风光了。
置身于凡人之中,听着街对面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吆喝声,隔壁包子铺沈大娘的酱肉包的香味从木板打的墙壁间的缝隙飘进来,卖花女清晨会落下一朵带露水的栀子花在门口。
寻常的东西,最具烟火气。
这尘世纷纷,人山海海,只有身在此间,方觉活着。
扶澜的医馆刚开不久,平日里也清闲,这样的日子,最是自得了。
没了娘的约束,扶澜觉得心里松了一大块,行为举止也不再束手束脚,躺在床榻上的时候,用纪宁儿当年的话来说,就是四仰八叉、极其不雅;吃东西也大口大口,毕竟凡人的东西舍得放重口油盐,扶澜觉得水煮的辣锅尤其好吃,辣的鼻涕直流,随意用块帕子抹去了,又继续大快朵颐;图州富庶,夜里街市高高挂着灯笼,分不清日夜,歌舞升平,扶澜逛完了街,便站在角落里望大木台子上的舞姬跳舞,跳的是《湘君》,讲人神恋的,扶澜看的津津有味。
自由的滋味,如此美妙。
这日,扶澜正悠然躺在藤木椅子上晒太阳,医馆忽然来了个一对年迈的夫妻。
这老翁的腿骨断了,是老妪一路搀扶来的。
扶澜猛地弹起来,夫妻朝她简略说明了缘由,扶澜立刻有了方子,一番忙碌,直到日暮时分,终于包扎完毕。
“这位老伯,您这腿伤可是被恶人殴打所致?”
提及此事,夫妻二人都不仅泪垂。
夫妻二人有个名叫赵翠的女儿,年方十八,是韶华正好的年纪,哪知昨日出去浣衣,竟然直到夜里都未归,赵大爷放心不下,要赵大娘守在家里,兀自去寻,经过一处闲置的偏院时,望见灯火点点,内里有女子的哭声。
赵大爷一听,正是女儿赵翠的声音,当即便要冲进去,也当真神得很,忽然一阵风吹过,赵大爷迈出去的腿猛地一震,他当即疼得晕了过去。
赵大娘等了一宿没等到赵大爷,等的心焦,那宅子偏,清晨的时候方寻到。
内里的人早已不在了。
“您说,当时有一阵风吹过,然后您的腿骨便被震断了?”
赵大爷点头。
扶澜皱起眉,“这不是普通凡人能做到的。”
在俗世抢人,倒像是魔族的作风。
赵大爷和赵大娘面面相觑。
……
神界。
凌安来到七恶塔。
不需要通报,琉璃台阶自动亮起来,但他不走,径直闪现在池洲所在的清明殿内。
“哟,什么风把您……”池洲戏谑的话语在瞧见凌安眼底蛛丝般的血丝时咽了下去。
“十余年前,一个叫扶澜的小仙,打碎了先海神留下的碧落螺,你判她入俗世助我渡劫。现在,她死了,天道可能让她复生?”凌安道。
池洲这才恍然这神君是为何而来了,当年他也只是随手一指,毕竟曾经有过仙子成功帮助神君渡劫的先例,哪知扶澜和凌安如此坎坷,那小仙竟然陨灭了。
池洲道:“你是天道庇佑的星神,但这劫难也是天道加于你的,她虽然是因你而死,但孰也说不准,这是不是你命数的一环,所以,天道并不会庇佑她,若真如此,她早该活过来了。”
凌安捏紧了手。
其实若真要那小仙活过来,也有法子。但星伽城不能没有凌安。
池洲并不多话,只道:“你刚刚渡劫回来,前尘往事记挂在心也是应当的,过了这段时间,大抵也就淡忘了。”
真会如此吗?
凌安感受着心脏那疼意,像一团火在焚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作痛。而后,竟然有一条血线从嘴角缓缓拉下。
池洲一惊,赶快要去取浮屠草,这是最快的药。
又忽然觉出,当年已经拿给初柳了。
便低眉道:“抱歉,没有浮屠草了。”
听见浮屠草这几个字,就如一声惊雷炸在凌安耳边,他额角青筋凸起。
池洲道:“我去给你找药神。”
“不必。”凌安道,说罢就出了七恶塔,回到大火宫。
也许真的是因为刚刚渡劫归来,所以对前尘往事如此挂心。
大抵时间会让他淡忘的。
刚回到大火宫,星纪就来报,远远的,望见凌安嘴角的血迹,他怔了怔。
星纪跟了他这么多年,不说从未,也只见过他几次受伤,且凌安素来爱整洁,哪里容许自己面上挂着如此明显的血迹?
星纪一时踯躅,惴惴发问:“神君,您可是受伤了?”
凌安道:“我无妨,你有何事?”
无事就好。星纪答:“最近魔荒小动作不断,以魔荒三殿和二殿为首,魔荒三殿贯来行事多诡谲,不算反常,倒是魔荒二殿,最近流连俗世,抢了不少凡人少女,经过属下一番查探,这些凡人被拐入魔荒后,成为二殿的婢女……”
似有些难以启齿,星纪吐了吐舌头,“魔荒二殿纵.欲荒.淫,服侍他的婢子,每夜都换。”
十二星宫在凌安之下有十一宫,分给了降娄、鹑首、星纪三宫掌管。降娄主战事,麾下一万精锐,也是跟了凌安最久的;星纪主情报和文书,做些刺探和收集奏折的工作,偶尔凌安无暇,星纪也会代批文书;鹑首是女星君,负责沟通十二星宫各部,也掌管星伽城的普通神族各项事宜,以礼法为主。
凌安没有声音。
星纪低着头,心里嘀咕:神君不会觉得他游手好闲,不收集正经情报吧?但见微知著,谁也说不准魔荒二殿憋着什么坏呢。
凌安道:“让降娄派几个人处理此事。”
“是。”星纪应了声。
凌安回到大火宫,坐了片刻,给星纪传音问:“魔荒二殿在何处抓的凡人?”
星纪心里纳罕,嘴上恭敬道:“从桑州,经过风州、长州,直到图州,再回到魔荒。”
话一说完,凌安就消失在了大火宫。
凌安想去俗世,尤其是桑州。
凌安来到安乐城明月桥。
他从桥上穿过,一路走,一路有不少姑娘红着脸看他,凌安视而不见,眼里却出现扶澜在桥下望他的影子,一眨眼的功夫,扶澜的虚影又消散了,原地空空如也。
她死了。
他需要花多久彻底接受她的死?
什么时候,他的眼前才会不再出现她的影子?
路过当年吃元宵的铺子,当下卖的是糖水和蜜饯,那个带着白兔面具的姑娘,一晃眼又不见了。
凌安往春望山走,隐去了身形进入。
长长的台阶,她似乎在等他,秋风中,小巧的鼻尖被冻得通红。
一如当年,他问她:“这段时日,阿澜可有想什么人?”
她脸红了。
凌安不说话,一把将她带入怀中,他不再需要她的答案了。
可当他不需要的她的回答,只要她在面前就足矣,她却消失了。
化为了一阵风,从凌安的臂膀中漏出去。
那一刻,明知她是假,他的胸膛依然空了一块。
凌安进入主峰的时候,行得极其缓慢。
因为几乎每一处都能看见她。
她从副峰偷偷来到主峰的石子路,已经生出了青苔,凌安动动手指,将青苔抹去了。
走过青竹林,在望见听雨居的一刹那,他的心脏忽然钝痛。
凌安猛地吐出一口血,立刻抽身离开了春望山,飞过桑州,再到风州、再到长州……
似乎将自己沉浸在公务之中,便可以短暂地忘记她。
他一直飞,直到夜晚。
云雾没有迷乱他的视线,反而愈发清晰。
他清晰地看见她坐在已经剥落了彩漆的窗边,仰头望着星空,月光在她清亮的眼中点点。
他问她:想要什么?若是要天上的星星,他可摘不来。
那时不懂,现在方明白,她想要的,就是星辰而已。
月明星稀。
今夜星辰在朝着红尘坠落。
你问我何时才能忘记她?
不,我忘不掉。
不思量(三)
图州, 凤与城。
赵大爷给扶澜送了不少东西——鸡蛋、苞米、桂花糕,虽然都是些寻常人家的东西,却是朴实的心意。
扶澜瞧着眼睛发酸,心想:若是她有爹, 爹是不是也会这样对她?
真羡慕赵翠啊。
尽管扶澜告诉他这是魔族所为, 赵大爷也一刻也不曾放弃过报官, 衙门的人没能力也没时间管,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起少女失踪案了, 近来图州凤与城中有很多如此失踪案。
赵大爷憔悴了不少, 本就斑白的两鬓几乎全白了, 眼窝深深凹陷, 皱纹如针,而赵大娘也日渐消瘦。
扶澜便道:“赵大爷, 或许我可以帮你。”
扶澜每夜医馆紧闭, 夜里也少去偏僻的地方, 或许这就是她没有被魔族抓走的原因。
赵大爷一骇,连忙道:“这哪里使得?你也是丫头, 那妖魔凶狠得紧,你好生呆着。”
“我会炼药, 我可以炼制毒药、迷药, 我还会和妖兽交流,魔荒妖兽很多, 我有办法操控他们, 我比普通凡人多上许多生存的可能。”扶澜安慰道。
她到俗世一趟, 除了行医, 总得做些什么吧?
因而,到了夜里, 扶澜就打开医馆的窗子,拉了藤椅躺着,睡眠之时,果然有一阵妖风横荡,扶澜在天旋地转之中,离开了医馆。
至于害怕,她自然是怕的。
可赵大爷和赵大娘眼底流露出的落寞和哀痛,那对于女儿的爱,是扶澜迄今为止的生命中,鲜少感受过的。
她羡慕赵翠。
见不得父女分离。
……
凌安来到了图州。
作为司职星辰的神君,他在夜里的感官总是比白日要敏锐。
一路而来,从高空往下望,魔族留下的灵力宛如白纸上的墨线,桑州、风州、长州的灵力已经很淡了,图州倒是尤其明显。
凌安强行压下喉间那股翻涌的血气,定在高空中。
降娄行事利索,已经派遣了一些神族来到图州。
凌安所在处正是凤与城的正中心。
他一来,降娄宫部下的星君都有所感应,赶过来行礼,凌安一拂袖子免去了。星君们的行事速度快,想必很快就可以追查到魔荒了。
图州这地方,他一进入,便觉得心脏跳得厉害,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要错过了。
所以,他定在空中没有离开。
一双凤眸流转,视线游弋。
可惜,凤与城中都是些凡人常见的亭台屋舍,并无什么异样,城中有许多医馆,大同小异。
他匿了气息落下去,一间一间经过,已经是夜里,分明也瞧不出什么,凌安却固执地走过它们。
仿佛下一刻,真有一个小医仙从窗子探出头来了。
凌安阵阵晕眩,她死了啊,他这是在做什么?
前面还有一间医馆。
窗子是开着的,离得有些远,不知内里是何人。
恰在此时,凌安收到一条传音,鹑首的声音传过来:“神君您快回来罢,少璇神女在此处候了大半日了,属下知您大抵是不愿理会的,但少璇神女的面子属下也不好拂了去,还需您出面。”
凌安眉头皱起,顷刻间回到大火宫。
只是,在他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医馆里的人被带入了魔荒。
……
北凉山神女少璇,和星伽城神君凌安,曾经一同在大梵神座下修习,整个神界都称,他们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璧人。
况且,少璇神女也对凌安有意。
但凌安从来没有对少璇流露出多余的情绪。
大梵神教导凌安,学会了笑,学会了以礼待人,但骨子里的东西变不了,冷漠依然是冷漠。
因此,少璇神女候了他大半日,他脸上也依旧毫无波澜,鼻梁高挺、嘴唇薄如刀锋,是寡情的样貌。
“神女请坐。”凌安给少璇拉了椅子,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若有若无,只是出于礼节,他不想多废话,“神女今日前来,是有何要事?”
少璇不像扶澜,见到爱慕的人就脸红,她要仪态、要端庄、要落落大方,因此心里再慌张,面上也瞧不出什么异样。
“我今日前来,是想给神君道歉。俗世种种,皆为我无法料到,我本意是想帮助神君渡劫的,奈何……”她也想不到,半路还冒出来个扶澜,顿了顿,“有其他人从中作祟。”
“照你所言,扶澜为了帮我渡劫陨灭,反而是歹人?”凌安的眼神陡然凌厉,面色冷下去。
扶澜对于凌安,宛若一块逆鳞,谁也碰不得。
少璇一慌,“我不是这个意思。俗世的时候,我那般待你,并非我本意……”
“神女可推给魔族,但不可诬蔑扶澜。”凌安打断她:“神女若是只为此前来,那便请回。俗世之事,还请不要再提。”
他要送客,少璇也没法强留,只好咬着牙恨恨走了。
鹑首进来道:“神君,少璇神女留下了一箱珍宝。”
凌安一摆手,“不必送过来,你留着用来褒奖星伽城中有功的神族。”
“是。”鹑首退下。
凌安一个人呆在大火宫,方才和少璇一番交谈,每一个字句都提醒着他,她已消失在这世间。
那股疼意在骨髓中肆意蔓延。
扶澜、扶澜、扶澜。
心心念念的,皆是这几个字。
凡人凌安死前,想的是,他爱她。
那神君凌安呢?木石之心的神,也会爱一个人吗?
凌安再也不想忍受这痛苦,池洲不告诉他复生扶澜的方法,他便自己去寻。
凌安来到阴阳交界处不周山。
不周山立在生界的边陲,鲜少有人能够到达。
不周山通体漆黑,少生草木,紫雾缭绕,雾气之中漂浮着点点浮萍般的蓝色灵火。
所有生灵死后,魂魄都会回到这里。
生死有界,生者绝对不可以踏足不周山,宫中号梦白推文台否则要受到极其强烈的反噬,乃至于魂飞魄散。
曾经有为了寻死去的仙侣而在此处苦苦求了七日的仙子,据说神界监察司再找到她时,已经被魑魅炼狱里的火,烧成了一团黑灰。
他好想扶澜啊。
想她对他笑,想和她拥抱,想吻她,还有……
想和她千千万万载,岁岁年年。
这是爱吗?他不懂。
凌安抬起如玉的指尖一划,银龙从身后盘旋飞下,一头撞开了不周山口,碎石如浪涛般铺开,紫雾被搅扰得散了去,蓝鬼火流星般落在银龙身上,又被叮当弹开。
银龙化剑在手,凌安飞入不周山下的魑魅炼狱。
魑魅炼狱业火遍地,几乎如火海,便是一点火星,就足以让人被活活灼烧至死。
但这里充满着生者的魂魄。
其间漂浮着白色亮光点点,正是人的魂魄。
凌安走入业火,火海顷刻将他吞噬。
他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想,扶澜在哪里?
掌心出现孟津玉发簪——他随身带着,孟津玉有招魂之能,若是碰到了扶澜的魂魄,便会收集起来。
不周山之外的神界天空,星河在急速流淌,这代表着星辰之力在以一种近乎自戕的方式在流逝!
阿澜,你在哪里?
他往炼狱深处走,每往前一步,业火就更灼人,天道的反噬已经降下来,除却心脏那如海般无涯的思念带来的疼,身体的每一处,都如刀割,千千万万刀同时作用,比人间凌迟更为磨人。
忍耐力差一些的神族,只要一息就能够疼晕过去。便是刑名之神池洲,也觉得此刑太过残酷,从来不会施加。
凌安没有落泪,也不觉得疼,只是木然往前走。
渐渐的,他的腿失去了知觉,走不动了。
便跪在地上膝行。
堂堂矜贵清隽无比的星伽之主,竟然有一日,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仙,跪在魑魅炼狱中,狼狈如斯。
身上开始淌落神血。
从他的指尖溢出。
如蛛丝般蔓延。
那是尊贵的星辰之神的神血!业火开始兴奋起来,肆无忌惮地撞击着凌安,盼着他多留些血。
玉冠滚落,青丝披散,神血遍地,他像一朵残忍的血莲,绽放在淤池之中。
可他想的,只有扶澜两个字,卑微地祈求着,她的魂魄快些找到孟津玉吧。
我已经朝你走了这么远了,你只要走一步,便能望见我了。
若是恨我,也活过来,来讨。
星辰之力消散得太快,监察司察觉,又不可置信,反复用了八面探测不周山灵力的水镜方确定,星辰之神打破了生死界,去了魑魅炼狱!
监察司的九个监察官,和十二星宫的十一位星君,同时赶到不周山。
他们要救凌安出来,然而银龙盘旋,竟然是凌安不让他们进入!
二十位神族守着不周山极其焦心,可惜打又打不过那银龙。
一日过去、三日过去、十日过去……
监察官和星君来来去去。
等到第四十九日,银龙终于失掉了生机,从高空坠落。
神族们闯了进去。
穷二十位神族之力,方毫发无损地进入了魑魅炼狱最深处。
无人相信眼前此景。
神血铺了半个炼狱,正中央匍匐着一身血衣青丝铺散的神君,他昏迷不醒,血污满面,血手中紧紧捏着个同样被血覆盖满的物件。
神族将凌安带了出去。还好他还活着。
只是口中在呢喃着些什么。
降娄凑过去听。
“……扶……扶澜……”
他在魑魅炼狱里守了四十九日啊,一身神血都流干了啊,也没找见她的半缕残魂。
不思量,自难忘。
毋相忘(一)
魔荒。
在凌安身处魑魅炼狱的时候, 扶澜被带到了魔荒。
魔荒二殿下姬焱近来收集了一众婢子,都养在后殿中,这里环境恶劣荒芜,一日三餐吃饱便是奢求, 来的凡人少女都受不了这等磋磨, 面黄消瘦, 十分憔悴。
姬焱若真是沉溺声色,宠爱美姬, 又怎会如此对待她们?
扶澜和凡人少女们呆在一起, 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但又最不一样。旁人都哭哭啼啼, 扶澜却没有, 显得尤其冷静。
赵翠痛斥魔族的时候,扶澜就在旁边听着, 听她将魔荒七殿骂了遍。
听着听着, 扶澜忽然问:“魔荒什么时候有七殿下了?”
在她印象里, 魔荒七殿不是流落在外,魔荒二殿黎朔找了很多年也没有找到吗?
赵翠刚要答话, 外面大门忽然被砰的一声推开,门带起的风冲到脸上, 扶澜眨了眨眼。
穿着黑衣的魔使走进来, 肩上站着只木雕的小鸟。
这小鸟是少女们的噩梦。
所有人霎时静下来,落针可闻, 惊慌与恐惧如瘟疫蔓延开来, 不少人自发地往角落里站。
但这阻止不了木鸟扑棱着翅膀从魔使肩头飞起, 飞在大殿上空, 发出咯咯怪叫,之后飞荡下来, 在少女之中穿梭。
被木鸟选中的少女,即将成为今夜进入二殿下寝殿的婢女。
赵翠面如土色,捏着扶澜的袖子,惊慌极了。
仿佛受天道诅咒,越是害怕越是来什么,那木鸟直直朝着赵翠飞来!
扶澜心念一动,指尖用了点术法,木鸟便转了方向,从赵翠鼻尖飞过,站在她肩头。,
赵翠诧异地看着扶澜,扶澜面上倒是镇定,捏了捏赵翠的手,耳语道:“你爹娘很担心你。”
一句话,让赵翠红了眼睛。
扶澜跟着魔使进入姬焱的大殿。
只是不巧的是,魔荒七殿燕曦也在。
姬焱很是头疼地揉着自己的额角,“我说七殿下,你再要问本殿当年你因何流落俗世,本殿真要叫魔卫将你赶出去了。本殿不知便是不知。”
燕曦本是魔荒七殿下,约莫几十年前,从魔荒霞影城一路护送二殿下黎朔的珍宝青玦到沙城途中,不幸被袭击,之后便连人和青玦一道消失在了魔荒。
也难怪他消失了多久,黎朔就找了他多久。
后来,黎朔的手下夺舍了宋十二,进入俗世桑州春望山,本来是蓄意报复当年捣毁妖魔窟一事,却无意发现名叫晏曦的弟子和魔荒七殿长得极其相似。
宋十二用魔族秘术探查,晏曦体内果然有魔息,于是便结咒唤醒他体内的魔息。
可惜凌安太敏锐,还没有彻底将晏曦转变为魔族,他便入牢狱审查,宋十二死了。
但宋十二的消息传到了黎朔这里,所以,晏曦在上元节之夜被抓入了魔荒。
谁料还有妙璇、扶澜这层,扶澜制的药将晏曦的魔息压制得极好,黎朔怎么也审不出来他魔族的身份。
直到扶澜不再给晏曦制药,晏曦彻底成为魔荒七殿下燕曦。
燕曦回到魔荒的第一件事,就是彻查当年害他流落俗世,化为凡人的人。
线索查到了姬焱,就断了。
燕曦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哪里容得自己被人阴害,隔三差五便来姬焱这里闹不快。
姬焱头疼道:“七殿下也该闹够了,你看本殿,美人在侧,哪里有功夫害你?先魔主陨灭了这么多年,魔荒内乱不断,这千年来也没有新的魔主,魔荒割据,但都是你们六个在争,本殿何时掺和过?”
瞧着扶澜来了,一看她平平无奇的样貌,皱了皱眉,又将视线毫不遮掩地下挪,身量倒是好的,该纤瘦纤瘦该丰腴丰腴。
燕曦扫了眼扶澜,对姬焱一脸鄙夷:“这等货色,二殿下也看得入眼。”
姬焱回怼道:“听说七殿下在俗世流落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凡人,可惜那凡人并不喜欢七殿下,可见七殿下的魅力也不过如此。本殿倒是好奇,到底是何女子,将向来薄情的七殿都迷的晕头转向。”
扶澜死后,燕曦去了春望山一趟,可惜,尸骨无存。
姬焱问扶澜:“你叫什么名字?”
扶澜答:“回殿下,我叫芙澜。”
话一落毕,燕曦瞳孔一缩,疾步到扶澜面前,红着眼问她,眼底是骤然爆发的浪潮,“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扶澜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芙蓉之芙,波澜之澜。”
扶澜早就死了。燕曦的眼黯淡下来,随后冷冷道:“你换个名字,不许叫这个。”
这人真是奇怪。她叫什么名字,和他有什么关系?
燕曦往外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步子,对姬焱道:“这个凡人我要了。”
这可真是不好,她得留在姬焱身边才能想办法救人,便跪下道:“承蒙殿下厚爱。但小女子愿意伴在二殿下身边。”
姬焱哈哈大笑。
这脾气像极了当年的扶澜,分明凌安都不喜欢她,她还赶着往上凑,脾气又倔,将他手咬得皮破血流。
燕曦心下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反而是要定了扶澜,“你胆子好大。本殿之命,从未有人违逆。”
“你想死?”燕曦眼神阴鸷,一把拽起扶澜,连拖带拽地往外走。
这是拂了姬焱的面子,姬焱沉下脸,“燕曦,你太嚣张,这是本殿之宫阙,人也是本殿之人,来人!”
魔卫出现在殿外,燕曦只缠斗了不到片刻,就将他们都杀死,拽着扶澜飞走。
姬焱咬牙切齿,眼神怨毒,“四十年前没杀死你,真是后患无穷。”
扶澜被燕曦摔到地上,膝盖和手掌被沙砾质感的地面磨得生疼,擦破了皮。
燕曦蹲下身,居高临下,抬起扶澜的下巴。
扶澜疼得眼角含泪,怯生生望着他,跟个普通凡人没什么两样。
燕曦看了她许久,忽然笑了,他笑起来有种残忍的美感,让人心里发慌,嗓音沙哑腻人:“再哭,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因为扶澜不会对他哭,她对他向来都带着一身的刺。
扶澜霎时止住了哭声。
燕曦抚了把她纤细的脖颈,笑道:“真乖。”
“你从今往后就是本殿的人了,就住在熙宁殿。”
燕曦起身离开了她。
……
神界。
少璇站在大火宫外,神情不安,问接待她的鹑首:“神君还没有醒过来吗?”
“神君若是醒了,天象会有变化,神女观星即可,何必守在此处。”
“荒唐!”少璇呵斥,“凌安与我有千年的同门之情,他重伤如此,我怎能不心忧?你这般说,可是在挑拨离间我和凌安?”
鹑首对少璇没什么好印象,只觉得她纠缠自己的星主实在有些烦人,因而不卑不亢回道:“神女莫要给鹑首安些莫须有的罪名,鹑首觉得,若是神君醒着,也要让神女回北凉山的。”
少璇彻底被点燃了怒火,但毕竟是凌安的心腹,她奈何她不得,好在降娄来了。
降娄对她很是恭敬:“少璇神女莫要和鹑首计较,神女劳累,降娄方才为您布置了休息的凉亭,就在大火宫之下,请。”
鹑首白了他一眼。也真是胳膊肘往外拐,这是看上少璇了?
可惜少璇这样心性高傲的人,喜欢的东西必须要是最好的,有凌安压在他头上,降娄做得再多,少璇也不会看他一眼。
少璇消了些气,跟着降娄往下走。
鹑首只觉得眼不见心不烦。
望着大火宫,眉心渐渐敛起。
大火宫中的人似乎是不愿意醒过来。
他近乎偏执地要找一个小仙的魂魄,便是神界失了心智的疯子,也知道不周山入不得。
她死了,他也活不得。
药神摇摇头:“神君的木石之心,裂开了。我方才用灵识探过,木石之心中本该一片虚无。可是……”
“神君的这颗心,生出了情丝。”
不光如此,凌安的情丝在疯狂蔓延,遍布他心海的每一处,情丝是七彩的,他的心海变得五彩斑斓。
星纪道:“可这只能说明神君有了情,为何迟迟不醒?”
“神君便是因情而不醒。”药神朝他作揖,叹气,“所以我无能为力,还得靠神君自己。”
星纪望向床榻上的人。
凌安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一朝一夕都是与扶澜相处。
他梦见的她站在花树下,落花缤纷,她冲他笑;梦见他带着她在星海里泛舟,身后燃起火红的狐尾的虚影,她用手抓,指尖却穿过了狐尾,他便带着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心脏,让她看心月狐的本相;梦见她的好,她的坏,她的所有……
而后,她在他面前一次次化为飞花,他一次次伸出手,徒劳地去抓她。
星神自然知道这是梦。
星纪的声音偶尔会传进来,他抱怨帮他批阅了不少文书,神君却还不醒来,少璇神女都在大火宫下边纠缠了好久了。凌安在梦里拥着扶澜,将星纪的声音屏退下去。
直到有一日,手下来给星纪递情报,“报星主,魔荒六殿下闯了神界!降娄星君已经率兵围剿。”
星纪皱起眉,听说魔荒六殿和二殿关系匪浅,他们二人最近小动作都不断,魔荒内部必然出了古怪。
星纪对昏迷的凌安禀告:“神君,属下擅自做主,以为可以借此机会伪装成魔荒六殿的容貌,潜入魔荒打探消息,彻底解开多日谜团,属下决定以身试险。”
凌安听到了,眉头蹙起。
面前的扶澜化为了一阵青烟消散。
凌安遽然吐出一口血,而后缓缓掀开了眼,眼底猩红一片。
星纪诧异:“神君?神君醒了!”
凌安强压下心中那股涩意,醒过来,就代表着很可能再也见不到扶澜了,然而……魔荒之事,是神界大事。
他眼尾尚且带着红意,“你留在此处,我去。对外就称,凌安仍在昏迷。”
毋相忘(二)
魔荒。
燕曦给扶澜送来了整箱的绫罗绸缎, 绢纱流光似霞,都是上好的料子,其间还有早已失传多年的鲛绡织造的曳地罗裙。
熙宁宫内也派遣了婢女装点内里,如神绛霄阙。
哪里像是在养婢女。
扶澜觉得有点慌, 听闻这魔荒七殿下, 阴狠诡谲, 宫中的人本就少,也从来不曾听说过他对哪个婢女如此好。
但待她好总不是坏事, 至少燕曦肯给她东西, 就是给了她面子, 日后要想办法将少女们救出来也方便得多。
扶澜也不是白白在熙宁宫中浪费时间, 偶尔还会和婢女们交谈,打探打探魔荒的消息。
“近来怎么没瞧见六殿下?”
“六殿下攻打神界去了, 他养了十年的兵, 六殿下和三殿下关系匪浅, 这二位殿下大抵在商谋着什么呢。”
“说到神界,你们可知近来有件大事!”
“神界能有什么大事?”
“你们知道神界有个战无不胜的星神, 他去了魑魅炼狱!据说,在那里呆了七七四十九天呢!你们猜是为了谁?”
“能为了谁呀?”
“一个不知名的小仙子。”
扶澜听到这, 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只觉得有些唏嘘,凌安神君向来美名在外, 以赫赫战绩和冠绝神界的灵力、容貌闻名, 原来竟是个痴情人。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一段风花雪月。
“那星神应当是重伤了, 我看六殿下未必会输。”
婢女们又开始议论起来, 因为魔荒几个殿下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多有敌对, 长时间的割据,让他们彼此之间并无多少情谊,底下人议论起来也并不让人觉得不敬。
扶澜站了会后回到熙宁宫,想了想,觉得三殿下黎朔才是魔荒最难琢磨之人。
正想着,燕曦忽然走进来,屏退了婢女。
扶澜下意识躲他。
燕曦先是不悦,压低了唇角,又觉得这样才有从前那人的影子,眼梢挂上抹月牙似的愉悦。
从袖子里取出一支槐山金簪,抬起手,不由扶澜推脱,送入她鬓间。
扶澜心里头抗拒,但他为尊她为卑,这是恩赐。
燕曦弄好后,眯眼打量她,满意地舔了舔唇,“扶澜真乖,以后也要这么乖就好了。”
扶澜屈膝行礼:“谢殿下。”
燕曦挑眉道:“不要叫我殿下,直接叫我燕曦。”
扶澜规规矩矩:“是。”
她这样规矩,又让燕曦皱起眉,“你要反抗我、违逆我。”
扶澜觉得这七殿下脑子不太正常,“可殿下方还要我乖些。”
燕曦凑近她,扶澜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一路退到墙边,只听他嗓音喑哑:“该乖的时候乖,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该乖的时候,你要悖逆我——譬如现在……”
在燕曦垂下头离她越来越近的时候,扶澜一把将他推开,用了十足的气力。
燕曦的身子踉跄了下。
扶澜躲他躲得远,一路快步到了屏风旁边。
燕曦缓缓绽开一个邪异的笑,真是他的好扶澜啊。
燕曦勾勾手指,想要把她拽回来,方抬起腕,外面有个侍卫来报,“报——七殿下。六殿下自神界归来,此战未有胜负,神界损一千精锐,六殿下损三千魔卒。”
燕曦眼底拂过一丝不耐,对扶澜笑道:“我有公务在身,你在熙宁宫别乱跑。”
扶澜巴不得他走,望见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
燕曦这一去就是几日。
扶澜度忖着燕曦应当是喜好她耍些小性子,但又不宜太过,于是开始奢侈挥霍熙宁宫的金银珠宝,买些好看昂贵但无甚用处的东西。鼎铛玉石,弃掷逦迤。
这下人人都知燕曦养了个一掷千金的婢女了。
话语传到燕曦耳朵里,他不仅不怒,反而送了大箱的灵珠来。
看上去燕曦是信任她的。
扶澜便更为大胆了些,夜里从熙宁宫偷偷溜了出去。
她不好提灯,借着天上月亮和星星的光,一路偷偷摸摸躲过巡逻的侍卫,朝着姬焱所在的宫殿摸去。
可惜魔荒的星星不如神界边陲看见的亮。
她喜欢星星的澄亮闪烁的光。
扶澜没想到,姬焱的宫殿竟然是这样遥远,手里又没有灯笼,离人群远了便是寂静无声,令人毛骨悚然。
她靠在一个朱漆的圆柱子上休息。
隔着几根立柱,可以窥见不远处的竹林,竹林簌簌作响,竹节间发出咯咯的声音,黑黝黝的一片,仿佛下一刻就有厉鬼爬出来了。
扶澜想收回眼,然而余光中瞥见一抹黑影。
不要看。
心里这么想着,眼睛却控制不住往那里瞟。
黑影在林间穿梭,竟然真是厉鬼!
扶澜倒吸一口凉气,拔腿就跑。她一动作,那鬼就敏锐地察觉到,轻跳几下,几息的功夫就来到扶澜面前。
这鬼掩着面,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
扶澜撞入他的眸子。
原来不是厉鬼,是个人。
眼角瞥见橘黄朦胧的灯,扶澜张嘴要大喊,那人动作极快,迈步绕到她身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他本意是要躲在柱子后的,扶澜挣扎不休,脚胡乱蹬着他的腿,手肘顶他的胸口,巡逻的侍卫越来越近,他只好掐着她的后颈一个闪身,入了身后空置的大殿,门发出几声轻响,淹没在竹林的咯咯声中。
他抵着她,一手覆在她的脖颈上,一手捂着她的嘴。
眼眸寒凉如刀。
凌安心里也不快,他灵魄入了六殿赤昌的身躯,但神力一时半会却施展不出来,只能用些功夫。
他本来是要查黎朔的事,哪知被这女子撞见了。
扶澜吓得一缩。
凌安收紧他的手,扶澜渐渐喘不过气,掰他的手,如铁钳,又去捶他胸口,那人却跟铁做的似的纹丝不动,扶澜感受到自己的脉搏跳动得越来越厉害,一咬牙,抬起膝盖,猛地朝他那处踹去。
这法子有用,他皱眉侧身躲了躲,手上力道一松,扶澜趁这功夫咬他的手,鲜血直流。
他却忽然滞住了。
这分明是个毫无灵力的凡人。
凌安一把甩开扶澜,嗓音模糊不清,“今夜之事,你没瞧见。”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莫名有一股高位者的威压之感,扶澜分明是捏住了他的把柄,他却一点都不慌,方才冷冰冰地要杀她,现下竟然又有放她的意思。
凌安打算离开这里,抬眼见门缝间灯火幽微,侍卫们竟然又折回来了。
“这里有块女子的帕子!方才我就觉得此处有东西,进去看看!”
脚步声沙沙。
扶澜心跳得极快,凌安敛眉。
两个人哪个被发现了都逃不了。
凌安重新捏过扶澜的后颈,像提溜猫似的,一把将人拎起来,朝上掠去,一经翻转,在扶澜的后背靠在横梁上时,大殿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凌安摁着扶澜,瞧着下面侍卫的动静。
扶澜面朝着凌安,背靠着横梁,是躺着的姿态,而凌安一条腿半跪,一条腿支起,半蹲在扶澜腰边,为了防止她出声,一手捏着她的脖颈。
从扶澜的角度,看见他眼里倒映的下面的灯火。
他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若是再出声,他真的会杀了她。
扶澜抿唇。
下面的侍卫搜索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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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没什么异样,便打算退出去。
两人心里都一松。
忽然有人道:“你们看,这里有血迹!”
糟了。
两人对视一眼。
凌安盘算着弄死这些人需要多久,如何才能将动静减到最小,扶澜心里也慌,但她信不过这人真会带她出去。
扶澜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拉着他与自己一同被发现。
便做了生平最大胆的事情。
在她出声的一刻,凌安瞳孔遽缩,而后眉头紧蹙、死死的盯着她。
她自己也脸热,几乎羞得要哭出来,单眼眨眨,要他装装样子,眸子里除了羞和怕没别的。
侍卫们乍一听,纷纷抬起眼。
凌安忍住跳动的额角。
但,诚然,这是最快、最不易引起注意的法子。
凌安掀了黑袍罩住二人,漆黑一片,只传出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魔族虽然民风开放,但陡然听见,侍卫们都有些尴尬,门外的帕子,墙壁上的血迹,还有房梁上……串成了连贯的画面。
侍卫们都耳热面红,浮想联翩,你推搡我我推搡你,互相催促着出了大殿。
直到外面彻底没了脚步声。
凌安打断扶澜,“闭嘴。”
扶澜霎时止住声音。
在凌安掀开黑袍,光线能够透进来之前,扶澜一把抱住他的腿。
像只松鼠抱着松果似的。
凌安忍无可忍:“你还想做什么?”
“带我下去。”
凌安觉得自己两边额角都在跳,拽着扶澜的胳膊,落了地。
今夜浪费了许多时间,黎朔那里是去不成了,凌安闪身出了大殿,几下消失在夜幕中。
扶澜也没法去姬焱那里了,只能往回走,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哭。
天啊,她都对一个陌生男子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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