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归(十三)
是因为后悔吗?
只是因为后悔吗?
洛停云咬紧了牙, 带着扶澜往沧澜海的方向退去,然而凌安的神威实在是太强悍,竟然让他们无路可退。
黑焰遮天,如造物之神泼下了墨, 整个天地几乎要被他焚尽。
扶澜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望着空中那个如箭矢一般穿梭的人, 她盼着他能够回头再看一看她, 可惜他没有。
他似乎忘记了她。
遍地尸骸。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凌安杀遍天地吗?
扶澜心头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裂痕逐渐遍布在她的心脏。她好疼啊, 她浑身都好疼。若是这天地真因她而毁灭, 她该如何活?可她现下就算死, 也改变不了因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死亡的绝望在天地间蔓延开。
所有人都想逃。
但杀神之焰彻底绽放, 如造物主朝着他们伸出了一双巨手,扼住所有人的咽喉, 他们无法离开这里。
只能等待杀神降临死亡的审判。
为神界征战几千年, 换来的却是他们的喊打喊杀, 凭什么?他凭什么要忍受?他杀过的敌军没有上亿也有千万,他们现在要杀他的时候, 怎么没有想过,他为他们杀过多少魔族?挽救过多少人的性命?!
他们灭他父母, 又要推着他为他们卖命征战, 凭什么就准许他们自私?
现在多年前的、早该湮灭在岁月中的事,又被他最心爱之人挑起来, 要置他于死地, 拆他的骨、剖他的心, 这世间可还有半分真心?
凌安的面上染上抹癫狂之色, 他杀着杀着,竟然兴奋地笑起来, 笑得胸腔震颤,整个人如同炼狱之中的修罗,他的肌肤本就冷白,现在显得苍白如纸,他在烈焰之中,身后九尾遮天,已然尽数化为了黑色,他将自己燃烧成了一团烈焰!
这几乎是个死局,无论是对凌安来说,还是对神族们来说,都已然不可化解了。
三四千年前,第一个神祇以杀入道,带来的恐惧让后人记了上千年,而今,第二位杀神出现,也许神界的历史,将停留在这一日罢。
正当众人已闭上了眼,打算迎接死亡的到来之时,黑暗的视线染了几分朦胧地亮着的红意,睁开眼,原来是有强光照了下来。
天边如莲花般绽开的黑焰之中忽然亮起一点纯澈的白光,紧接着,那白光如潮水一般铺开,白光所到之处,黑焰化为了青烟消散,如水墨晕染一般,被白光逐渐净化。
当白光变得不再刺目的时候,只见天穹之下,立着赤足白衣的大梵神,一双悲悯的琉璃目望下来,落在杀神身上。
他手腕上缠绕的佛珠飞起,总共十颗,在空中旋转,然后落下,包围住凌安,在凌安猩红的视线之中,一颗颗钉入他的身躯,每钉入一颗佛珠,凌安的身子就如傀儡抽丝一般猛地一颤。
钉了三颗佛珠的时候,他跌落到云间,连立都立不起来,他趴伏在云上,身上的血流出来,是黑色的。
而这还没有完,还有七颗,每钉入一颗,他身上的骨骼就碎裂几处,空中离得近些的,甚至能听见他身上骨头断裂的咔啦声,他浑身开始抽搐,黑色的血珠子似的往外溅,他俊美的面容甚至变得扭曲狰狞。
直到最后一颗佛珠钉入,他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嘶吼,而后渐渐的,合上了眼,像是死了过去。
大梵神叹出一口气。
刑名之神赶到,这次出动了整个刑名司的神官,其中十个神官将昏死过去的凌安用九重玄铁链捆了起来,其余的,清理星伽城的后事。
池洲神情严肃,望了眼扶澜,摇摇头,并不打算抓她。
事已至此,抓扶澜也没有意义了。
洛停云带着扶澜离开,无根水涌动,海灵族随着汪洋一起离开神界。
大梵神目睹了凌安被刑名司再次关押入神界牢狱之后,消失了,不知去往了何处。
星纪作为十二星宫唯一向着凌安的星使,也被关入牢狱,留待审问。
除此之外,司命殿也受到了波及。
神官抓走了初柳,带到池洲面前。
“你为何要给扶澜出这等计谋?除了你,我想不出还能有谁能够进入大火宫,能够给扶澜制定如此狠决的计谋!”池洲胸腔都在震动,他捏紧自己的手,手背经络暴起。
在他的质问之下,初柳并无多少自责与后悔,她只是很冷静地认下自己的行为,“我承认,坑害凌安,要他陷入众人围攻的境地这法子,是我出的。可扶澜要逃,若不将凌安彻底扳倒,她怎么逃得出去?再逃千千万万次,都要被凌安抓回来!只有凌安彻底失去抓扶澜的能力,她才能成功。”
“她想要的是自由,凌安从来没有给过!他就活该,看着扶澜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看着自己的枕边人用最狠的手段捅他的心!”
池洲道:“凌安近日本就神心不稳,能让他缓和的只有扶澜,扶澜来这么一遭,无异于当头给他一棒,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我问你,扶澜她当真愿意让凌安伤成这样,浑身神骨碎裂,神血流尽?她当真愿意看着平添这般多的杀戮?”
初柳道:“可凡事总得有代价,她若足够清醒,就该足够狠心,今日就不该往回转找洛停云,而是直接回到沧澜海。”
池洲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在说些什么?”
“池洲,从星野三垣出来,我就和从前不一样了。”她像是一块剔透的冰,既清醒又冰冷,“扶澜和凌安经历了这么多,该放下的,不该放下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扶澜的心,她在自由和凌安之间选择了自由。这些,只是她的代价而已,至于能不能承受,不是我关心的,而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
是扶澜自己选择的结果。
初柳被暂且拘押在牢狱,池洲每日都会来看看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看了片刻,便离去。
……
扶澜回到沧澜海之后,每夜都会梦见凌安浑身是血地立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然而惊醒过来。
洛停云每夜在外面守着她,听见她从梦魇之中惊醒,进入房门见她额上一层冷汗,后背都湿透,心里又疼又酸楚。
他为她端茶,刚递过去杯子,就被扶澜推开。
扶澜待他很冷漠。
洛停云隐约觉得,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了。
但,更让洛停云担心的是,扶澜除了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时有些情绪波动,平日里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丧失了悲喜,除了修炼勤奋,不管做什么都是淡淡的。
李雅儿试图来劝她,为了这事,她和常承已经吵了无数次了,最终常承回到了神界,两个人冷战下去。
李雅儿对扶澜笑道:“小海主,都已经回沧澜海了,你就多笑一笑罢。”
扶澜闻言,对李雅儿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很快就黯淡下去。
李雅儿劝说,“你这般会熬坏了自己的身子的,你是医者,怎能不知。”
扶澜道:“我知晓的,我不会让自己死去的。”
因为她的死,没有任何意义。
李雅儿劝不动她,只好想办法多陪陪她。
扶澜不再精心装扮自己了,每日只用根发簪将发丝挽起来,素面朝天,身上穿的衣裳也朴素了许多,日日睁开眼便是修炼,闭上眼便是陷入梦魇,有鲛人端来些精致的吃食,扶澜也提不起胃口。
扶澜听闻了神界传来的消息,洛停云想瞒,但她已经对洛停云彻底失去了信任,便是想瞒也瞒不住她了。
神界星伽城的残局被鹑首收拾完毕,死伤不少,剩下的神族大多被安排着修整城池。
刑名司调查了当年之事,从大梵神口中得知了许多消息。凌安确实杀过的人不少,但他身在牢狱之中,行差踏错一步就要被旁人杀死,他因为被天道择定为星神,身负星辰之力,被许多神族虎视眈眈,倘若他不杀旁人,旁人就要拆了他的骨,饮了他的血,吸食他的力量。
而凌安被大梵神从牢狱之中赦免之后,在他座下修行,大梵神算到他此生有三次厄难,用十重梵法约束他的心,将他培养成神界的战神,让他为神界征战,偿还他父亲的罪孽,还有他自己杀害无辜人的罪孽。
是非对错,已经没有定则,到底是神界欠凌安,还是凌安欠神界的,也说不清了。
这世间,哪有诸多非黑即白?尽是些灰色的土地。
但可以肯定的是,凌安再也无法成为星神了,就算他当真无错,星伽城也不会愿意再向着他。
也许天道加在凌安身上的星辰之力,再过不久也要散去了。毕竟,他到底是成了杀神。
凌安,什么也没有了。
各自归(十四)
扶澜过得如一具失了魂魄的躯壳。
每夜想起那漫天的烈焰和遍地的血河, 她都不得安眠,无数个声音在她耳边叫嚣,发出桀桀怪笑、凄惨尖叫,她在噩梦中一次次窒息。
这一夜, 她梦见了母亲。
浮溟悲哀而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扶澜在她面前, 隐忍了许久的泪决堤而出, “娘……我做错了事,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浮溟道:“人非圣贤, 孰能无过?我也做错过事, 我意气用事, 亲手让沧澜海陷入四千年沉睡, 海灵族四千年不见天日,我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我化为了沧澜海的水, 此后千年万年, 永远离不开这片海域了。”
“可我希望你自由。保住你的不仅仅是你父亲的那颗灵珠,还有我的一缕意念。我当时本以为我已然在时暗的折磨下流产, 本不报希望,这缕意念只是象征着我精神中的、甚至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世间的爱, 是这饱含了爱与自由的意念, 保住了你。”
原来母亲一直都是爱着她和这世间的,哪里有世人口中那般不堪。
可她, 她做错了事, 她的一双手, 推动了一场无边的杀戮。
她后悔, 分明大梵神对她说过,凌安此生还有一次成为杀神的劫难, 而凌安那段时日,分明缺她不可,她却选择了忽视这些。
扶澜眨了眨泪眼,泪眼朦胧,她像是隔着层雾气望着自己的母亲,“娘,可我发现,我承受不住这代价。世人谁不生在樊笼,所有人即便再强大,都要受到桎梏。强大如凌安,也受到梵法和天道的桎梏;强大如上一个杀神,也为情爱堕了神道,最后被诸神杀死;便是大梵神,包含一切,又目空一切,他失去了作为人的情感。”
“有人为名利所束,比如少璇;有人为执念所困,比如燕曦。如此纵观,是我太天真,我想得太简单了。”
浮溟道:“你能想明白这一点,已然看得明白。倘若我再问你,你即便是知道了这些,前路漫漫多艰险,你还会追求你想要的自由吗?”
扶澜道:“我会。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像是天边初生的朝阳,溢满了光辉。
浮溟欣慰道:“你该承担自己做错的事了。”
说罢,消失在了扶澜面前。
扶澜醒过来,外面有女鲛人进来伺候,她对她们道:“你们就守在这里,若是洛停云来了,只告诉他我暂且离开了沧澜海去散心。”
女鲛人跟扶澜更亲近,也就会向着扶澜,便点了头应下。
扶澜来到了七恶塔。
她再次爬上那琉璃台阶,叩响求见池洲的金铃。
一团雾气缓缓在她面前化为人形,池洲漠然地看着她,“你还来做什么?手里还有什么凌安的罪,这次都全部递上来罢。你也不在乎他的生死,不在乎神族的生死,既然如此,不如来个痛快。”
扶澜脸色苍白,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今日来,是想见一见他。”
池洲凝望她的眼,“你这般冷血的人,是来杀他的么?不劳你费心,他神骨尽碎,星辰之力散去,大抵离死不远了。”
扶澜道:“不,他还有救!我是医者,我可以救他的。我想见一见他。”
池洲发出声冷笑,“既如此,就让你见一见罢。”
池洲引着扶澜来到神界的牢狱,从牢狱的最上层一路沿着盘旋的楼梯往下,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分不清时间过了多久,终于在依稀的烛火之中来到了牢狱最底层——关押凌安的地方。
这里空旷,只有他一人。
牢狱最底层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之人。
而凌安,碎去了一身神骨,已无什么强力可以反抗,却仍旧被押在了这里。
多么可笑。这就是人,总不惮以最坏的恶去揣度。
扶澜隔着玄铁栏杆朝内望。
手腕、脚腕皆戴上了重重铁链,漆黑的玄铁在微弱的烛光下泛起森冷的寒光。
他身上仍旧穿着黑袍,只是已经残破不堪,露出些狰狞血淋淋的伤口,伤口有些已经腐烂,在短短数日之中,有虫豸在他血肉之中汲取养料营生,倘若仔细看,还能瞧见血肉模糊之中的几点蠕动的黑线。墨发披散下来,靠立在石壁,头仰起,双目紧闭。
但凡知晓凌安的人,都不会想到,这高高在上的清贵无比的神祇,有朝一日,会堕落到此等地步。
扶澜的眸在一瞬间变得凝滞,墙上跳动的烛火倒映在她眼里,颤抖不已,她张了张嘴,却无声,她的心头莫名被一团沉重的东西堵住,梗得她心里发酸,呼不上气。
池洲将九重玄铁门打开,便消失了。
扶澜走进去,强烈的血腥和腥臭之气扑鼻而来,她却似乎体察不到,她靠近他,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开口唤:“凌安。”
他毫无反应。
若不是扶澜探他的鼻息,恐怕真的以为他已经死过去了。
扶澜唤了他很多遍——或许凌安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她这般柔和地唤他的名字了。
他的脸上有很多血污,星星点点的,扶澜用帕子细细为他擦去,他的脸显出憔悴的纸白。扶澜为他注入灵力,可他的神骨碎成一片一片,她的灵力根本输入不进去。
扶澜盼着他能够醒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印上一个柔软的吻,“凌安,你醒醒呀,我来看你了。”
你最爱的我呀。
他的剑眉微蹙,眉宇间多了分痛苦之意,而后缓缓掀开眼,他的眼黑白分明,已不再是猩红一片。
看见扶澜的一瞬间,他有一瞬间的茫然,似是大梦初醒,他费力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她纤细温热的脖颈,才觉这不是梦,而后眸光如面镜子破碎,眼眸深处似凝起一支射向扶澜的箭,他带上几分敌意。
他的手艰难地发力,扼住她的脖颈,哑声道:“……你怎么,还敢来?”
扶澜见他的眼又一次布开血丝,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用的气力根本没法让她有窒息感,更别提杀死她了。
她双手握住他的手,放下来,和他对视,“凌安,我有错。”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伤口开始崩裂,血如河流涌出,铁链叮当作响。
那当日将手不受控制地交给洛停云时、望见凌安目眦欲裂的神情之时,她感受到的那阵细密的疼意,又从心里钻了出来,她道:“我来给你处理伤口。”
他的手从她手中抽.出,冷对她道:“我现在已是将死之人,你何必假惺惺。”
扶澜道:“你一定还有救的。”
说着就要为凌安解开衣裳,她冰凉的手覆在他污损的腰封上时,他忽然嗤笑道:“我便是要活,也轮不到你来救。”
她不听他的,“可你眼下这幅模样,连抬手都做不到,若没有旁人相助,你怎能活下去?”
她说着,继续解他的腰封,只听咔哒一声,他的衣裳敞开,露出遍体鳞伤,她欲要细细查探他的伤口,他两根修长的手指捏起她的下巴。
他舔舔唇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幅模样,有多下.贱。你值几个钱?”
扶澜的耳边似有铜锣唢呐齐齐作响,弄得她脑海轰的炸开一道白光,一根锐利的刺刺入她的肌肤,她怔愕、僵硬地望着他。
而他的手指下移,如游蛇一般从脖颈一路往下,在她失魂落魄之际,给了她重重一击。她惊醒过来,愤怒地扇了他一耳光。
“啪。”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牢狱之中。
他被打得侧过了头,嘴角渗出血,冷白的脸上出现指痕,他转过头,只是对着她笑,笑得桀骜也沾了几分邪气,一边拈了拈自己的指尖。
扶澜眼角溢出泪,她哭喝道:“你就该死,你为什么不死?!你活着就让我心烦,让我厌倦,我讨厌你!”
凌安无动于衷,他细而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层细密的扇形阴影,“既如此,你又何必站在这里。”
“滚。”他一声冷喝,似在命令。
扶澜抽泣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抬步的时候,掉落块方才为凌安擦脸的帕子。
她的脚步很急,应当是用尽了全力逃离他。
等到有关她的一切声音全部消失,他的视线落在那帕子上,帕子离他很远,他在足有手腕粗的铁链的束缚下,艰难地挪动身躯,匍匐着爬,伸出手够的时候,骨骼咔咔作响。
就差一点、一点点……可那方寸之隔,就如同天涯海角,他怎么也够不到。
他崩断了自己手腕的同时,终于够到了那块已经变得肮脏的帕子,手绵软地垂下来,他用另一只手牵引,才缓慢地挪回了墙边。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眼角流出两行血泪。
没有人会知道,看见她的一瞬,他心中暴雨般的狂喜,可是,他这幅狼狈的模样,怎有资格爱她?
是啊,多么可笑,他骂她下.贱,可他自己呢,不也是贱到尘埃里,她费尽心思要他死,毁掉他的一切,他竟然还是爱着她的。
似乎爱她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他不能够接受,要用这样一副支离破碎的废人的身躯去面对她。这对他来说,比杀了他更让他痛苦。
她靠近他的时候,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他多想抱一抱她,吻一吻她,告诉她他自甘下贱依旧爱着她——可是他不能的,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神君,可以给她庇佑、给她力量,她在他身边可以不用操心任何事,他什么也没法给她了。
他只能推开她。
骂她、诋毁她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在诛他自己的心。
那可是他捧在心上的小公主呀。
他好疼,疼得想死过去。
而在他死后,她会淡忘他,她会如她先前所说,喜欢上旁人,然后与那个人,共度余生。
各自归(十五)
扶澜回到了沧澜海, 将自己关了起来。
她坐在床榻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入其中,止不住地抽泣着, 她甚至看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何会如此抽痛。
她在哭泣之中陷入了沉睡,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日, 醒过来的时候,大概是在夜里罢, 她望了眼海底的月亮, 渐渐地出了神。
空气中传来一股浅淡的莲花的清香。
扶澜回过神来, 转过身, 只见大梵神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屋中,一双琉璃目正俯视着她。
“你是来问我的罪的么?我害惨了你的徒弟, 若不是我, 也不会有这么多杀戮。”
大梵神摇摇头, “事已成局,再问谁的罪, 都已是无谓。你既然做出这般选择,便当想过后果。吾来是为告诉你, 凌安他尚且有生机。”
扶澜的眼慢慢亮起来, 倒映着海底的月光。她并不希望他死。
大梵神伸手一点,那早就被他们遗忘在脑后的银龙指环, 上面绽开一点雪白的花。
对了, 这是凌安的本命剑, 它陷入了沉睡之后, 扶澜便一直没有管它,这既然是凌安的半条命, 说不定,它有救凌安的法子!
大梵神道:“此物被凌安炼化,是作为器灵的存在,若能将它的神力引到凌安体内,他或许能活。我授你心法,你对凌安用这心法便好。”
洁白梵印如雪花一般在空中盘旋飘舞,一个个白雨跳珠似的没入扶澜的额心。
等到所有的梵印都没入完毕,大梵神念了一声梵咒。
扶澜道:“你为何要就凌安?为何偏偏是凌安?你一个无情之人,本该袖手旁观。”
大梵神的双眼再次变得悲悯,“凌安成为杀神之后,吾在西天之下坐了七日,窥得半分天道。凌安命不该绝于此。扶澜姑娘,你是从前、如今、未来都与他的生命紧密联系之人,若有人能救他,只有你。天道机密,吾不可再说。”
他如雾气消散在了屋中。
翌日,扶澜再次前往神界牢狱。
这一次,她想得明白,她来这里,其实是为了她自己,为了消解她自己心里那几分自责,除此之外,她将不带有对凌安的任何感情,也就不会被凌安伤到。
说是治愈他,其实是治愈自己,为自己赎罪罢了。
想明白后,她进入牢房的时凌安射过来的那冰冷的眼神也就对她无所谓了。
他神情嘲讽,冷若冰霜,“我竟从未想过,你也有如此自甘下贱的一日。”
扶澜似失去了听识,她对他的话无动于衷,成了一只木偶,空洞而无神地解他的衣裳,而后取出医囊为他清理伤口,湿润的药棉沾到他皲裂外翻的皮肉时,他身子一颤,手拢在她脖颈上,似要掐她。
“我的话你听不见吗?我要你滚,你滚啊——”
扶澜终于拿正眼看他,“若是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岂不是承认了我贱?你的话在我这里,什么也不算,我要救你,是你幸运,你受着了。”
凌安的眼充满了淋漓的恨意,不知是恨她,还是恨自己现下这模样,他喉间涌上股血腥,无力压制,一口呕了出来,他喘.息两下,“挽救穷凶极恶之人,与之同罪,你就这么想死?”他嗤笑,“你想死,先前怎么不跟我说,你这么弱,我一根手指就能杀死你。”
他开始挣扎起来,铁链被他带得沙沙作响,他双目赤红,浑身再次布满了鲜血,对她吼道:“滚,离我远点。”
扶澜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挣扎,看着他疯癫,看着他一边疼得咬牙,一边又要挣脱铁链来推开她。
他用自己的命在将她往外推。
扶澜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她只是等待,等待凌安气竭之后平静下来。
凌安道:“你从前说我贱,你不爱我的时候,我又来爱你,我认。可我现在,对你已没有情意,你又赶着来救我,我和你,到底谁更堕落?”
“你若是还觉得我会爱你,荒天下之大谬!我凌安再卑贱,也不至于爱一个将我害死的人。”
“你这么弱,你什么也不会,倘若你还想从我这里讨要神力,倒不如尽早归去,我身上已没什么你可以索取的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胸膛剧烈起伏,那只完好的手捏着铁链发抖,大抵又崩断了几段手骨,他不住抽气,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
他嘴角拉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他就是贱,到了这种地步,还心心念念着让她彻底对他失望,让她再也不要来了。
一个将死之人,能给她什么?即便是活下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他这般激动,反倒显得冷漠的扶澜是这场博弈之中的胜出者。
扶澜始终很平静,等他彻底失了气力靠在墙壁上时,她重新蹲下身,为他清理伤口,偶尔遇见寄生了虫豸的伤,她将那伤切开,挖出腐烂的皮肉,再填入药草,做得干脆果决,不见丝毫犹豫。
她做这些的时候,自己不曾察觉,凌安的眼一直落在她身上,他的眼里拂过极致的悲怆和哀痛。
不要再为他清理伤口了,赶快走吧;不要再看他这幅伤痕累累的废人身躯了,赶快走吧;不要再对他温柔了,这样他求死的意志会动摇,他才不想苟延残喘在这世间,赶快走吧。
然而扶澜并不停下,流水似的为他处理好所有的伤口,已经过了三个时辰。
凌安失的血太多,陷入了短暂的昏迷,扶澜也有些倦了,靠在他旁边的墙壁昏睡过去。
她睡过去不久,凌安就醒了过来
他侧眸看她静谧的睡颜,她的脸颊消瘦了许多,眼底有浅浅的鸦青,他只觉得她太刺眼,刺得他浑身都被荆棘紧紧地缠绕,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他看着她,毫无知觉地流下泪。
……
扶澜睁开眼,瞧见凌安正双眸死寂地望着顶上的石壁,打算给凌安念心法,让他断裂的骨骼能够接起来,就算回不到从前,至少也能够好好地活着。
她口中刚吐出几个梵印,凌安便猛地侧眸攫住她,瞳孔紧缩。
他想死,她怎么敢救他的!她怎么能救他?!
在咯咯的骨骼移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中,凌安伸出手,捏着扶澜的后颈,咬住她的唇。
扶澜淡漠的眼陡然有了波澜,她先是不解,唇舌间遍布他湿润的气息之时,她才发觉,凌安并不是单纯地吻她,而是企图用这等方式阻止她念心法……
也许是和凌安相处得久了些,她自己做事也变得固执,甚至于有些偏执,她今日此来,表面救凌安,实则为救赎自己,她想从自责之中解脱,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做到。
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从她心中升起,这个念头甫一升起来,她自己也不可置信。
也许她的心境,当真和从前不一样了。
凌安死死咬她的唇,碾她的舌,而她的唇舌从受制于他,渐渐地变为灵活地迎合他,甚至带了几分挑逗的意味,他猛地睁开眼,咫尺之隔,对上她冰冷的、毫无情意的眼,他的眼睫颤抖,拂在她的眼皮上,如羽毛挠过。
她的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脖颈,辗转在他凸起的喉结周围。
怕吗?若说完全不怕,那自然是假的。
扶澜心里畏惧,但更多的,是固执——也许是她骨子里带着的那分坚定,她认定了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完成。
他现在扼住她后颈的力量很重,但敌不过她用灵力,她用灵力拂开他的手。
他的一双眼燃起团火焰。
扶澜纤细的柔夷探过去,他已有了变化,他错愕又怨恨地看着她,那目光,恨不能将她撕碎,她却笑了。
你不是说你对我没有半分情意吗?
现在又算什么?
到底是谁堕落,谁轻贱?
他靠在墙壁,双手双脚都压着沉重的锁链,动弹不得,只能涨红着眼仰头望她。
她俯视着他,玉面染上抹粉意,汗水从额角滚落,滴在他的锁骨,她嘴唇翕张,用一种诡异的音调念着梵法,一个个至纯的符印从她口中吐出,没入凌安的额心。
扶澜是料定,这等时候若是念心法,凌安不可能还能再阻止她。
凌安徘徊在极致的痛苦和欢愉之中,他想要推开扶澜,却又被她淹没溺死。
骨骼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黏合、生长,他的手猛地抽搐,绷直了手背,手筋暴起。
扶澜委实也透不上气,她也想死,口中的梵印几乎是自发地跳出来,这过程漫长,耗干人的意志和气力。
他终于不堪忍受,脖颈通红,“杀了我。”
忍无可忍,且带了几分央求之意。
他认输了,是的,他还是输给了她,在和她之间,他不可能赢。从前俗世他在上风,而现在,他无论如何都赢不过她了。
扶澜断断续续对他道,“我要你活……你就必须活。”
今日沧澜海的潮汐涨涨落落,浪尖忽高忽低,却又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不让这海浪涌得太高,海面的上空无比地压抑,又在这压抑之中,有痛苦而欢乐的挣扎,一浪追逐着一浪,成了漩涡,分不清谁和谁,无休无止地缠绕纠缠。
各自归(十六)
凌安阖上眼, 汗水浸透了他的脖颈,喉结上下滚动,在烛火的光下泛着层水光。
扶澜脱力地靠在他身边的墙壁,她指上那银龙已经变成了死寂的黑色, 器灵融成了神力, 灌入凌安体内, 牵引拼接起他碎裂的骨骼。
直到此时,扶澜心里那些愧疚才消减了几分。
她起身就要离去。
撑着墙壁, 磨蹭着身子, 腿微微发颤, 好不容易站起来, 又被下面这人一把拉下来,跌坐在他腿上。
“你把我当什么了?”他身上的热意仍未散去, 嗓音微哑。
扶澜扯出一个讽刺他的笑, “你这是急眼了?口口声声说着对我无半分情意, 方才又要我杀你,你脸疼不疼?”
凌安默了瞬, 放开她的手,将她松了去, “我不管你对我到底是何种心意, 这都已然不重要了,你要走便走。若是不想死, 叫池洲来, 我同他说, 是我强迫的你。”
他额上的汗渐渐干涸, 肌肤如玉冷白。
扶澜道:“你现在吞噬了银龙器灵,便是要死, 也死不成了。”她轻轻笑了一声,“我救你,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他抬眸,冷静而认真地望她的眼,之后陡然出力,击在她的心口,她猝不及防,发出一声闷哼。
凌安道:“你还是这般弱,我这废人的一击你都承受不住,能做成什么事?”
扶澜一咬牙,“我进来修炼勤勉,已经比从前进步许多,是你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敢不敢站起来同我一战?”
“好。不过我本就不是君子。”
凌安起身的时候,不忘摁着扶澜的肩让她坐着,他指腹抹过唇角,“你现下,可站不起来。不过冰玉琵琶不需要你站着用。”
扶澜抱起琵琶,指尖灵活如灵蝶翻飞,一支支冰箭从她身边凝结出,射向凌安,她可不想自己的努力白费,因此,留了些余地让凌安躲。
凌安用铁链叮当挡箭的时候,敏锐地觉察出她这意图,冷嘲热讽,“战场上你也这般宽恕敌人?”
扶澜瞧他瞧得牙疼,发了狠地用箭,支支冰箭齐发,还有临时在空中转向的,皆朝着凌安射了过去,凌安身子刚刚生出骨骼,又被铁链束缚,行动迟缓了些,一个不慎,便被冰箭擦肩而过,肩膀上拉开一大条口子,伤口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凌安随意掸落那些冰霜,“你赢了。”
他重新坐下来,喘着气,带着镣铐起舞让他消耗不少,这身体到底是不比从前了。
他道:“你应当再狠心些,径直往这儿来。”他指指自己的心脏。
即便是这样,她也委实比从前强上许多。
海神的血脉觉醒,她对于修炼一道,当是有异禀的天赋,也许很快就能成为真正的神女了。
而他,将和她渐行渐远了。
至于成为海主,还需要敏锐、聪慧,和一定的狠绝,这些她都有。她的狠绝已经让他从地狱之中走过一遭了。
再者,若要论文书,他将她带到枢天处的时候,除了想无时无刻和她亲近,也存了几分教她批阅文书的心思,否则神界的机要,怎会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眼前。以她的聪慧,学起来很快,治理这沧澜海当不成问题。
他先是赠她防身的银龙,再赠她安命的冰玉琵琶,教她立身的本事,最后,离开她,什么也不是。
他嘲弄自己,对着她笑。
扶澜道:“是,我是当再狠心些,你现下竟还能笑得出来。凌安,你往后再也囚禁不了我了。”
是啊,他往后便是死缠烂打,也奈何她不得了,他这幅身体,还能干些什么呢?
囚禁?她若是真有心,愿意回头多看一看他,多想一想他,怎会想不明白,为何大火宫和十二星宫的结界,在触碰她的一瞬,会自动打开。
他一直都想着她爱的自由,想着让她自己发觉,他早已给她留了一条自由的路。
可她这心肠实在是冷硬。
他说不说出口,也就没必要了,倒不如不同她讲呢。
既然不爱,他再怎么说,都显得像是苍白的解释。他也不屑。
凌安微嗤,“好,我对你也不似从前那般欢喜,我不会做出囚禁你的事。我给你的东西,都不会收回来,我为了你死,你又来救我,你对我也无半分爱。事到如今,再纠缠便是彼此消耗。”
“你我从此陌路,我们两清了。”
扶澜,我放你自由了。
原来再深刻的爱,终究会被磋磨,再刻骨铭心的海誓山盟,也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沧海桑田。
魔荒牢狱中破除黑暗的一剑,海棠花树下的春风,神界流淌的星海,沧澜海底镌刻你我生命的峡谷,在这一刻,尽数灰飞烟灭,什么也不是。
这世间好似每一处都有我们的影子,却每一处,都不会有我们了。
天长地久有时尽,世间情爱亦如是。
“我们两清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扶澜近些时日来的梦魇,所有的忐忑,都如云烟消散,她不用再自责了。
心里忽然变得空虚。
紧接着,空虚之感被一种既释然又无力的心绪取代,她感到肩上压着的泰山松了去,整个人都轻快不少,但也因为日日如此,习惯了他的存在,她有些不自在了。
他闭上了眼,倚靠在墙壁,不再看她。
她抱紧了琵琶,咬牙站起身后,转身离开。
她背对着他道:“凌安,再也不见。”
我从未想过,你我之间,会有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
她一步一步,走出了牢狱,走出了神界,走出了这和他息息相关的地方,回归沧澜海。
自由的海风吹拂在脸上,真当做到了彻底离开他的时候,她的心里却不是喜悦的,而是一种麻木的茫然。
在扶澜走后,凌安睁开眼。
他平静、他平静……他怎可能平静?!
一大口心头血吐了出来,他疼得蜷缩起身子,浑身痛苦地抽搐痉挛,他的手死死抓着身下的稻草,抓成了一团乱麻,甚至有草屑嵌入掌中血肉。整个人浑身的筋脉都喷张暴起,一双眼几乎红得要瞎了去。
原来,他没有死在缥缈墟的城墙之上,也没有死在星伽城上,而是死在了今日。
……
扶澜在沧澜海消失了一日有余,这消息瞒不过洛停云,他稍稍施加些严厉的刑法,女鲛人就招了去,得知扶澜去往了神界,洛停云恨得咬碎了牙。
他都已经成为了杀神,并且被废去了一身神骨,已然是个废人了,她为何还要去找他?凭什么?
洛停云强行忍下心头那股扭曲的妒意,守在扶澜的住处外面,守了几个时辰之后,终于望见了扶澜归来的身影,小小的人,抱着冰玉琵琶。
洛停云不动声色问:“小海主这是去了何处?是遭遇到了危险吗?”
扶澜的神情有些苍白疲惫,只是对他摇摇头,“我没事,我今日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你回去罢。”
洛停云余光瞥见她微微颤抖的双腿,心下了然的同时戾气横生——他自认自己是好脾气的,但眼下,她真是要将他逼疯了。
洛停云将扶澜拽过来,抵在墙上,扶澜惊愕地望着他,洛停云隐忍着胸中疼意问:“你又和他在一处了?”
扶澜恼怒,“我和谁在一起,也和你没关系。”
她伸手去推他,然而他钳制她钳制得死紧,扶澜疾呼道:“洛停云!你放开我!”
她甚至要弹自己那琵琶,用凛冽的寒意刺穿他的胸膛。
洛停云道:“他爱你,我也爱你,我从缥缈墟中就一直爱着你,为何他如今成了此等模样,你还是要去找他?”
他言辞激动,话语大声,似有吼她的意味,扶澜恼怒,和他吵起来:“你爱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从前到现在,可有一句话说过我欢喜你?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你说你对我好,可我作为未来的海主,你辅佐我,是你海使的职责!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找谁?”
她音调拔高,“我就算是找凌安,我就算喜欢凌安,也和你没有关系!”
洛停云难以置信,他的眼里充满了诧异,“你现到如今还在为他说话,你还是喜欢着他的,对吗?”
“不可能。”她答得很笃定,然后神情依旧愤怒。
抬脚踹在他的膝盖,趁着他身形一颤,扶澜离了去,摔门而入,将他关在门外。
扶澜踢掉鞋,便上了床榻,蒙上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这样,能够让她心里宁静。
据纪宁儿所说,她儿时心烦意乱的时候,都会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扶澜在黑暗中想:她不喜欢凌安就是不喜欢凌安,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都已经归于陌路,此后两清了,谁还会回头呢?
各自归(十七)
神界牢狱。
少璇黑白分明的眼变得乌黑一片, 似乎被浓墨覆盖,她神情痛苦,可以听见骨骼深处细小的裂缝声。
少璇自己也想不到,这和魔荒缔结的契约, 会被司辰篡改咒语, 而后成为了控制她的丝线。
降娄关在她对面, 见此情形,不由大骇, 他想要从牢狱之中出去, 想要帮少璇缓解一些痛苦, 可是他的灵力远远不及那甚至能够越狱而出的凌安, 只能不住呼唤她的名字。
少璇浑身都如同被万蚁噬咬,她尚存着几分清醒的理智, 毕竟是从一个底层小仙子爬上神女的位置的, 她有着惊人的意志力。
司辰试图对她进行精神的控制, 少璇封住了自己的灵识,抵抗他的侵入, 而自己头疼欲裂,疼的在地上打滚, 良久良久, 久到她几乎在生死之间来来回回走了数遭,司辰加在她灵识上的力散去, 她终于渐渐平复。
但此时, 她的精神处于一种极其脆弱的状态, 任何一点小事都足以让她崩溃, 譬如牢房角落里窜出来,将她视如可人的珍馐的鼠和虫, 这些肮脏的东西围着她转,她在它们面前真是宛若一块香饽饽,她感到窒息,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喊大叫。
她想起了跟着自己母亲度日的时候,她吃过高位神族的残羹冷炙,抓过山中的小野兽,扒皮放血地吃,看见过母亲汗水淋漓的抱着她从神兵身下讨来的一点灵珠,还有母亲死的时候,那血淋淋的目光。
少璇眼前的牢狱的栏杆一道模糊成了两道、三道,在她面前扭曲旋转,她终于意识到了,这里是牢狱,她身处牢狱之中!
她不甘心,她凭什么要呆在这种地方?那些害过她的人逍遥自在,她却要在这里忍受虫鼠肮脏的审视!
少璇站起身来,她的眼布满了黑雾,伸出手,捏着那栏杆,手指发力,一团黑色的魔焰咻的从指尖蹿起,熔断了玄铁!
“神女,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请让我跟随你!”降娄单膝跪地道。
少璇冷冷看他一眼,随后将他的玄铁栏杆也熔断。
两人一路杀出去,取了关入牢房之前被扣留的自己的法器,越狱而出。
……
沧澜海。
扶澜不再去找洛停云了,和沧澜海相关的诸多事务,她都去询问其他的海使。
洛停云有时候会在她必经之处守着她,扶澜只当做瞧不见他,绕开他便走,擦肩而过的时候,洛停云会想发疯,红着眼攥住她的手腕,“海主,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扶澜甩开他的手,“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从前对凌安,她尚且会劝一劝,劝他放下,但对洛停云,她是一点儿劝的耐心都没有。
从他操控扶澜的身体开始,他在扶澜心里,就彻底是个陌生人了。
“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我查明白了,你那日回来之后,便再也没去过神界的牢狱,原来你和他已经彻底断了联系,既然如此,你何不看看我。”
扶澜道:“我现在不想再和任何人纠缠,我实在是太累了,我现在无法再接受任何人的爱,也爱不动别人了,我只想一个人度日。还有,我不喜欢你查我的行踪,这让我感到厌烦,海使,日后除却公务,你不必再来找我。”
扶澜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便走了。
洛停云性子不似凌安、燕曦,她若是要走,他只能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他仍然想不明白,为何扶澜曾经会喜欢凌安喜欢那么久,对他冷下心之后,离了他之后,却不看一看其他爱她的男子——譬如他洛停云。
扶澜在海使之间辗转走动,为了更快地接受和适应海主的事务。
有海使给她递了些文书,本抱着让扶澜试一试的态度,哪知扶澜完成得很好,条理清晰,字迹娟秀,同时批的内容也很符合当今沧澜海内的局势,不由得暗暗赞叹。
海使将犯了罪的海灵族提到她面前,扶澜一一给他们定罪,用朱砂笔在他们的名字下边写刑状,她的手段比海使要狠些——毕竟准备当上海主,她需要自己立起威名。
她在海灵殿内处理事务的时候,洛停云作为海使就在底下看着,竟然在扶澜身上瞧出了几分上位者的姿态,他不禁想:凌安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她的身上不知何时,已经遍布他的影子。
李雅儿依旧没和常承和好,一个站在扶澜这边,一个铁了心地效忠凌安,扶澜和凌安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们夫妻俩也闹别扭。
扶澜哭笑不得,“我和凌安的事情,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李雅儿道:“你是不知,他就是个死脑袋。他这样的男人蠢极了,将忠义看得比什么都重,他觉着自己的主上都是被你害得,就不待见你,我作为和你亲近的海使,他自然看我不顺眼。看不顺眼就看不顺眼呗,反正我没了他一样能过。”
扶澜奇道:“可你们好不容易从缥缈墟中见面,并且在其中有过一段深刻的感情,出了缥缈墟后相拥而泣的,也是你们二人,为何到了现在,却是如此平淡?”
“你有所不知。这世间的情爱,到了最后,都会磨成平平无奇的岁月,俗世夫妻粗茶淡饭、柴米油盐,讲的就是这般道理。到了后来,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夫妻之间有没有爱,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陪伴。所谓情爱,无非是枕边有个一起度日的人罢了。”
李雅儿笑了笑,“我和常承,中间已经隔了四千年,他这四千年费尽心思地找我,对于神族来说,已经算是深爱了,而现在,他暂时选择了和我冷眼相待,我倒是能够理解。这天底下大多数男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趋之若狂,得到了之后,便不再如从前那般了。”
李雅儿话语一转,“当然,他爱不爱的,并不能影响到我。他爱我,我就受着;他不爱我,我就自在过活。这世间可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的道理。”
扶澜哑然。
李雅儿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笑道:“你呀,说你不缺爱,你又没有亲生父母陪伴;说你缺爱,你这些年,又有这么多人爱你,为你要死要活的。我的小海主,你的生命,可比我这普通人波折而跌宕得多了。”
她认真看着扶澜的眼,“小海主,旁人或许会夸赞你做海主做得好,将你推上高高的神女的位置,你此后将成为海主,千年、万年……我却希望你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扶澜望着她深蓝色的眼眸,只觉得她身上有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她通透却包容地活在这世上。
李雅儿揉了揉她的脑袋后便离开了。
扶澜回到住处歇息的时候,刚刚脱了鞋,鞋在地面上忽然歪倒。
地面在颤动。
扶澜猛地推开窗子往外望,仰头可见海面之下依稀生出了巨大的漩涡,在以一种飓风的速度席卷,漩涡卷起了珊瑚,珊瑚成了彩色的碎片在里头翻滚,经过远处高高的楼阁,楼阁轰然七零八散。
扶澜立即召集了海使,一同飞出海面
只见海水螺旋升起,宛若一个巨大的倒立着的海螺,在海水浪尖,站着一个如鬼魂般的白色身影。
这身影扶澜可太熟悉了。
在春望山之上,她也是这般立在高空之中。
似乎是高高在上的神,俯瞰着芸芸众生,但扶澜知道,她不配这般形容。
在这白色身影之后,还跟随着一个人,便是降娄了。
扶澜的面色凉如秋水,她抱起冰玉琵琶,心中升起一股怒意和恨意。
少璇她怎么敢来的?她怎么有脸进攻沧澜海的?!
“洛停云,你杀我母,我今日必要你血债血偿;扶澜……”她冷笑一声,“你我之间的恩怨,已经算不清了,是时候理个明白!”
燃烧着的魔息如墙壁一般四面升起,若从高空俯瞰,就如沧澜海上凭空烧起了黑色的火焰,与杀神之焰不同,这焰火是魔息所成!
扶澜和一众海使被围在魔息之中,他们逃不掉,当然,扶澜也不打算逃。
少璇既然杀上门来,又何来放过她的道理!今日,也是时候为玉瑟报仇,杀了少璇!
冰箭从扶澜身边悬浮而起,如雨后春笋般,一支支拉长,冰箭之下飘飞下片片冰霜。
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的角落,天穹之边,立着两道玉树般的修长身影。
池洲道:“你说你,都成这幅鬼样了,还惦记着她呢。你就算来,又有什么用?你这身子,还能替她杀了少璇不成?”
凌安道:“我依旧爱她。我来看她,看她有没有变强。倘若她亲手杀了少璇,自是最好不过。”
“倘若她死了,我就殉情。”
各自归(十八)
沧澜海上。
滔天的魔焰几乎遮天蔽日。
洪波涌起, 方圆五十里的海域都如融进了墨,深邃而诡异,在魔焰的正中央,包围着海灵族的海使和未来海主。
当第一簇烈焰从海面上如山丘拔起时, 鱼骨鞭如刺泡沫般将它击散, 紧接着, 一支冰箭带起细小的冰霜,往少璇射过去, 白光一闪, 白虎的虚影挡在少璇面前, 冰箭被击碎化为了粉末。
云上, 池洲摇着扇子,“你这是什么表情?是不是恨不得下去帮她将他们都杀了, 然后再抱得美人归?”
凌安看了他一眼, 并不说话。
池洲哼笑道:“你瞧瞧你现在, 下巴都冒青胡茬了,这眼底的鸦青, 多久没合眼了?你再这么下去,没被牢房关死, 自己先死了。”
“滚。”
“先说好, 我带你来,是顾及着你我这多年的交情, 若是要我出手帮她, 想都别想。”
凌安冷道:“她未必需要你出手。”
再说了, 他凌安站在这里, 帮不了扶澜,要别人帮扶澜, 这算什么?
底下的战况激烈了起来,凌安皱起眉头。
少璇如鬼魂穿梭在海面之上,几个海使列了阵围堵,然少璇这一身的魔焰,将阵法烧出一个个窟窿,还有降娄化为白虎,转移他们的注意,由是,想要抓到少璇尤其不已。
少璇的目标一直都是洛停云和扶澜。
洛停云和扶澜背对而立,配合得相当默契,躲过了少璇的几次攻击,且有数次差几分便能伤到少璇。
云上凌安袖中的手捏成了拳。
或许她真的和洛停云是般配的吧,她说他的眼睛好看,说他温柔,对他笑得柔和灿烂,她日后没了他,该和洛停云成为恩爱的夫妻吧。
想到这里,凌安的心似乎被挖了去,看着她和旁人恩爱,他倒不如死。
扶澜的耳边划过一道罡风,罡风锋利如刀割落了她一缕发丝,洛停云提醒道:“小心,这是她法器的灵力。”
少璇那玉骨扇子在空中打着旋儿,罡风如落英似的降下来,扶澜射出去的冰箭全部被搅碎。
扶澜感觉到少璇身上有一种压迫之感,她的灵力先前就在她之上,现在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吸收魔焰,灵力更是深厚,加上一个常年征战的降娄,他们几个人也是堪堪应付不让自己受伤,若要将他们杀死,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但,扶澜并不打算放弃。
她的手指指尖磨出了血,琵琶乐声成了曲高亢明快的调子,底下海面升起小小的浪,浪尖化为了冰箭,朝着少璇射过去,少璇一挑眉,魔焰盖下来,将那些箭全部融化成水汽。
少璇不打算再和扶澜周旋了,空中的魔焰化为了一只枯槁纤细的大手,如山一般朝着扶澜盖过来。
巨大的吸引力的牵扯之下,一起都显得渺小,扶澜如一张纸片般被卷起来。
“小海主!”
“扶澜!”
白虎跳过来,一声长啸,拦住了海使们的去路。
凌安步子一动,眸色寒凉,却终究没有再上前——因为扶澜抵抗住了那强大的吸力,她的身边形成了一道湛蓝的冰结界,似泡沫将她笼在其中,而后,一支支冰箭从泡沫穿出,打着旋儿围着少璇旋转,只要少璇稍一分神,就会被冰箭所伤。
“少璇,你做过的事,该在今日付出代价了。”扶澜望着她,只想起她来不及见最后一面的玉瑟、春望山的坟墓。
而今少璇竟然还要伤害海灵族,这一路席卷过来的漩涡,害了多少灵力低微的海灵族的姓名!
今日诛杀少璇,不光是为了玉瑟,也是为了偿还她自己的罪孽——她从前推动了一场杀戮,而今,她便阻止一场杀戮,为自己赎罪!
扶澜的肩膀开始颤抖,她神情冰冷,似冰雪琉璃雕刻而成的美人。
少璇陡然顺行到她面前,她的容貌在扶澜的眸中放大,她冷笑一声之后,扶澜周遭的景象尽数变了。
汪洋大海如水墨渲染般散去,连绵巍峨的青山拔地而起,芳菲灿烂,正是人间三月春。
“熟悉吗?”
在扶澜的视界之中,在这群山之中最高的一座山的山巅之上,赫然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如芝兰玉树,如神祇临世,远远的见到他,扶澜的瞳孔骤然缩紧。
无形的力量带着扶澜往前,她来到他的跟前。
他手中执滴血的长剑,双目通红,背后冒出丝丝缕缕的魔息。
她发觉自己口中无意识地唤:“凌安师兄。”
扶澜诧异地想捏自己的喉咙,然而自己的手也动弹不得了。
这是少璇布下来的幻境。
少璇要将她当年最痛的一日一而再、再而三的给她看,要她看着凌安的长剑穿透自己的心脏,少璇想让她疼。
可扶澜回想起这画面的感觉,却并非少璇所期待的疼痛,她只是很平静,甚至有些淡淡的悲哀,她对凌安的感情,起起伏伏,爱过、平淡过,直到不久前的彻底割断。
而这春望山上的一剑穿心,在她在沧澜海边恢复记忆之后,她便已不会从其中感受到痛苦了。
凌安在她手中死过三回。
一次是戈吐勒的城墙。那个什么也没做错的凡人太子,被她用长剑贯穿了脖颈,从城墙上一落而下。
一次是银龙剑穿心。他为了证明他对她的爱,握着她的手,亲手将剑送入胸膛。之后,她切他的皮、拆他的骨、挖他的心。
一次是她刻意而为,害得他被千万人围攻,道心因她而破碎堕落,失掉了一切。
若要说因果报应,现在已经尽数加倍应在了他身上,扶澜该放下的,早就放下了。
凌安现在对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所以,少璇自以为是的幻境,并不能伤她分毫。
扶澜眸色冷峭,周身灵力震荡,一声冷喝之下,浑身涌出冰凉如水的灵力,面前的凌安如面镜子破碎,周遭的场景如被焚烧般出现黑色的窟窿,窟窿扩散变大,白光照进来,依旧是沧澜海之上。
少璇诧异,“你竟然能从我的幻境之中清醒地出来,你看见的,分明是凌安!”
扶澜道:“凌安对我,早就不重要了,我为何要为一个陌生人烦扰?”
天上池洲闻言,很是担忧地看了眼凌安,而凌安果然不出池洲的意料,喉结不停滚动,压制那翻涌上来的血腥。
少璇的扇子陡然一震,罡风和魔焰一起,成了流焰火,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她神情笼上抹愤怒怨毒之色,“就算从我的幻境中出来,你也依旧该死!”
这火浪席卷,扶澜小小的身影就像是风中摇曳的草儿,稍不留神就要断了去。
扶澜立起来的结界顷刻就被魔焰融化,魔焰擦过她的衣摆,燎出了个小洞,手背被灼烧,血淋淋的,几乎可见白骨。
她好疼,疼得唇色发白。她越是疼,少璇就笑得越高兴。
这魔焰进入了沧澜海,屠杀着沧澜海下的海灵族,海面上漂浮起鲛人的尸体。
扶澜变得愤怒,她告诫自己要冷静,清透的瞳孔如寒潭冷彻。
“少璇,你不怕吗?”她很冷静的问。
“我怕?我为何要怕?怕天道?还是怕你?”她笑得猖狂。
百支冰箭同时出现,这已经是扶澜能做到的极限了!可即便如此,这些仍旧被魔焰焚烧殆尽。
下边的海使被拦住了来路,因此,只有扶澜自己对抗少璇了。
她的心口受到了罡风的撞击,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她的手肘和膝盖都被击中,只觉自己的骨骼都在颤抖,疼意从后背渗了出来,不一会她便浑身湿透。
她视线模糊,她想,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活下去?
“倘若使用得当,这天下,水之所在,你的力量之所在。”
“四海之水,皆为你用。”
凌安的话语陡然回荡在她的耳边。
四海之水,皆为她用。
她身在无边的海面之上,她身下的所有海水,都是她的力量之源!仅仅凭借她自己,如何杀得了少璇?!
在无边的海面之上,陡然响起了奇异壮丽的乐声,海浪似乎有了生命,随着音调而起伏流淌,四面八方的水渐渐往同一个方向汇聚。
扶澜身下的海面先是隆起一个山丘似的小包,紧接着小包变得陡峭,似一座山峰,山峰愈发削尖,成为了一支巨大的箭!
“轰——”
更多的箭从海面上冒出来,以更快的速度,更强的冲击力,冲刷熄灭了魔焰,在扶澜身后,似雨后密集的竹笋,又像是擎天巨柱。
而扶澜怀抱琵琶,衣摆飘飞,如一朵盛开的冰花。一道浪升了起来,她轻轻落下,单只足尖如踏飞燕轻巧地点在浪尖上,神女凌波,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云上,几息前。
凌安一脚踹了池洲,红着眼要他下去帮扶澜,池洲不肯,咬牙说还不到最后的关头。
凌安同时已捏好了心法,倘若扶澜死去,他就同她一起死。
然没想到,海浪重重倒流升起,扶澜以一种光彩夺目的姿态立于浪尖之上。
所谓伊人,在水之巅。
凌安的眼眸中倒映着风华绝代、世间无双的小海主。
他看见她飘飞的衣摆下的纤细的脚踝,他看见她坚定美貌的面容,他看见她白骨森森却丝毫不颤抖的双手……
凌安屏住了呼吸,被摄取了心神。在这一瞬,忘记了嫉妒洛停云,忘记了求死,忘记了失去她的悲怆。
各自归(十九)
巨大的海浪化为了箭, 缓缓升至高空,而后箭头对准了少璇!
“我要你偿命。”
扶澜话语落下的时候,少璇并不以为意,甚至嘲讽地看着那些冰箭, 直到冰箭穿透了燃烧的魔焰, 少璇脸上的笑容凝固、僵硬、黯淡, 开始不可置信。
少璇的眼眸中倒映着越来越大的冰蓝箭头。
她变得慌张、无措,想要逃离, 可她的后路也被扶澜截断, 巍峨的冰墙升起来, 她如笼中困兽, 她惊恐地睁圆了眼,口中嘶吼:“不——”
在冰箭即将靠近她的一瞬间, 白虎倏地瞬行至她面前, 然而他并不能阻挡冰箭之势, 冰箭贯穿了白虎!
白虎死的时候,望了眼少璇, 便化为了轻烟。
降娄星陨灭,天幕中划过一道流星。
“咔啦咔啦。”
冰箭撞上了她的身躯, 而后冰碎裂, 随着冰的寸寸碎裂,她的身躯被无形的力量穿透, 生生截断了她的嘶吼。
她的身体从腹部开始出现一个血窟窿, 那血窟窿越来越大, 遍布了她整个身躯, 直到她瞪着眼,没有任何生息的时候, 她的身躯又开始覆盖上一层冰霜,她凝固了起来。
她重重的从高空中坠下,要落入沧澜海。
她怎么可以落入沧澜海安息。
扶澜没给她这个机会,她伸手一点,冰霜如傀儡丝牵引,将她的身躯牵引向成百上千个方向,她的身躯裂开了,化为了齑粉,在空中不知飘散去了何处。
做完这一切,扶澜眼前发黑,身子发软,从空中如一片落叶飘落。
正下方伸出一双手臂。
洛停云接住了她。
云上。
池洲对一口血再也压制不住从嘴角笔直地流下来的凌安道:“别看了,走罢。”
然而凌安却笑了。
他的明珠,终于如愿变得熠熠生辉。
可当她如此耀眼明艳的时候,他却离开了,他只能站在高处,看着她落入另一个人的怀抱。
现在,他失去了所有,灰败沧桑,似乎配不上她了。
扶澜在洛停云的怀中睁开眼,她福至心灵地望向空中某一个方向,在那个方向,她看见了一位故人。
她支撑着直起身子,忍住浑身的疼痛,竭尽自己的目力望过去。
那人也在望着她。
她看不清他的眼。
大仇得报之后,是一种空虚。
看见了他,心里的浅浅的哀漫上来。是她的幻觉,还是他真的出现了?
不知为何,扶澜的眼睛好酸。
就在她凝神望的时候,他忽然消失了。
洛停云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那里什么也没有,便道:“怎么了?”
扶澜道:“无事,我其实可以自己走的,你放我下来罢。海使,你逾越了。”
洛停云叹息一声,让其他海使多看着她些,若是她没法支撑着回到住处,务必给她疗伤。
扶澜并不需要,她往下飞,背挺得笔直,宛若一把刚硬的剑。
瞧着她这背影,洛停云只觉得自己离她又远了些。
……
扶澜回归沧澜海后,她的灵力肉眼可见地进步,比从前深厚许多。
经过这一遭,她杀少璇,守护住了沧澜海,海使们一致认为她已经可以成为海主了。
他们为扶澜举行了成为海主的大典。扶澜穿着水蓝的纱裙,身下露出蓝紫如莲花灿烂的鱼尾,头戴珍珠链,墨发如海藻一般披散下来,在所有海灵族的仰望之下,登上了沧澜之顶。
新的海主产生了。
海灵族欢呼起来。
在狂欢的海灵族之中,还站着一位仙子,扶澜一眼就望见了她,心里百感交集,等到典礼结束之后,她来到她的跟前。
“养母。”扶澜唤,眼角似有泪意。
纪宁儿望着她,“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这一生的坎坷,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好在,如今你总算成为了海主,事情都将好转了。”
扶澜道:“我不会辜负母亲的期望的。倘若没有您四千年的养育,扶澜也不会有今日。”
纪宁儿拍拍她的手,“我的好孩儿,往后我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来瞧一瞧你。你和凌安之间的事情,都放下了吗?”
扶澜默然片刻,“放下了。”
……
在海灵族狂欢的时候,神界牢狱。
凌安靠在角落里,身边躺着横七竖八的酒坛,他凤眸微眯,仰着头,抖着手举起酒坛往张开的嘴中倾倒。
酒水沿着他嘴角淌落,下巴上沾满了酒水,凸起好看的喉结挂着几滴水珠。
酒坛见了底,他随手抖两下,扔在一边。
池洲走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他这幅颓丧堕落的醉鬼模样。但他即便是醉了,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倒让人瞧出几分风流蕴藉的意味来。
池洲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凌安啊凌安,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模样,是你从前最鄙夷的?你从前和我说,世上最无用之人,就是用酒来醉自己之人,以为自己醉了,旁人就都醉了,这天地也醉了,自己可以骗过自己,三千烦扰皆不存在了。多么可笑。”
“是……我无用……”凌安望着那空空如也的酒坛,突然笑了起来,他大笑,笑得胸膛剧烈起伏,自己猛烈地咳嗽,喉间干呕,冷白的两颊都有了酡意。
池洲望着他,有些悲哀。他坐了会就走了,让人又送来酒,并对凌安说,酒这东西管够。
牢狱最不怕的就是犯人自我麻痹,他们沉浸在酒中的时候,就不会想着越狱,不会想着杀人,只顾自己享乐。
凌安在这角落里,日日沉醉。
有时候枕着酒坛子便睡了去,醒过来后继续饮酒,饮到头晕恶心,再次昏睡,如此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他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然,自她走后,时日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也许会在这里醉死罢。
一日,他尚且醉得迷糊,听见牢房外传来锁链的声音,地上光影移动,有光照进来,他睁开朦胧的醉眼看,模糊地见狱卒模样的神族走了进来。
他们拍拍他的脸,“你被释放了,跟我们走。”
哦,被释放了。
凌安并无多大欢喜,从前高高在上的清贵神君,眼下没人搀扶,压根儿走不稳路,他摇摇晃晃地,狱卒只好一左一右架好他。
凌安被狱卒带出了神界牢狱,和他一同被释放的,还有星纪。
星纪见自己的星主成了这般模样,只觉物是人非,他哽咽道:“星主。”
凌安摇晃着走下台阶,“你不必再唤我星主,我现在什么也不是。”
“你活着一日,就是我星纪一日的主上,我不服旁人,我只服你。”
凌安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背对着星纪摆摆手。
凌安甚至懒得去思考,为何他被释放了。
星纪大喊:“星主,您的星辰之力散了,天道早就该择定下一任星神了,可这么久了,天道毫无动静,你可知是为何?”
他才懒得管天道呢,当不当星神的,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他活着跟死了无异,怎么活、怎么死,有何区别?
星纪追过去,“因为你凌安不该绝于此!大梵神算过了。这也是你如今被贬为庶人,从牢狱释放的原因!”
可凌安依旧没有任何停顿的意思,他漫不经心,他毫不在意,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勾起他的注意。
凌安现在这身体,不神不人。扶澜给他融的是器灵的神力,虽然也是他亲自炼化,但神骨已碎,再拼回来也和从前犹如天堑之别,他的神力很微弱。
至于成为一个普通凡人,倒也不至于,毕竟他一身的功夫,凡夫俗子只需他动动手指就能杀死,凡间修士也无人可敌。
该去何处?
凌安想都没想,驾着云往沧澜海的方向飞去。
飞的时候,他想,要不要换身衣裳——但,他即便是装点得再精心,她应当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了。
便就这么带着一身酒意来到了沧澜海。
他走的是缥缈墟这条入口,毕竟外来神族都不会经过这里,而其中也有许多机关,海灵族也就任由它开着。
凌安来的时候是白日,他靠在缥缈墟空落落的街道尽头的墙壁,靠了半日,等到天色尽数暗沉下去,海中升起月亮,海灵族已经歇息了,他才进入沧澜海。
一路从珊瑚丛后绕过,来到海主宫。
先前早就将这里摸得一清二楚,何处有人看守,何处能够直接进入,凌安了如指掌。
因此,只花了半刻功夫,凌安不惊动侍卫进入了殿中。
寝殿内,扶澜已陷入了沉睡。
她成为海主之后,平日疲惫了不少,睡得也就格外沉,她的脸颊消瘦,容貌静谧美好,柔和银亮的月光照出面上细小的绒毛。
凌安在见到她的一瞬,胸中涌上一股剧烈的疼痛,疼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似有一把刀将他开膛破肚,疯狂的红色在他的眼中如藤蔓一样攀爬,近乡情怯,他不敢再上前。
她翻了个身,恰巧正对着凌安,侧躺的时候可见被褥凹出的曼妙起伏的弧线。
——就这样吧,你不是只想见一见她,见一见她就离开?你现在不配靠近她,她也不喜欢你,你都已经离开她了,何苦要给她徒增些烦恼?
理智在劝说他,这几步之隔,宛若天涯。
走罢、走罢。
凌安的眼神却黏在她身上,挪不开。
他几乎是用了所有的气力,方逼迫着自己抬起脚离开,他转过了身,一步、两步……
窗子离他越来越近。
然而就在他已走到窗边,床榻上熟睡的人发出一声梦呓:“……凌安……”
各自归(二十)
“崩。”
耳边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凌安浑身的血液似乎开始倒流、翻滚、沸腾,他的眼眸深处亮起一点银白色的光,确认海主宫没有幻觉,方僵硬地转过身, 转过身的时候他忽然生出几分逃离的心思。
他仓皇、他畏惧, 最终在望见她熟睡的面容时, 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松了去。
凌安在她床榻前轻轻蹲下身,见她蛾眉微蹙, 口中轻唤他的名字, 似有挣扎痛苦之意, 他的心里泛过一阵酸意。
……
扶澜确实在梦中看见了凌安。
她又一次看见了漫天尸山血海之上, 凌安身上燃烧起滔天的魔焰,九条心月狐曾经鲜艳大红的尾巴成了黑色, 遮天蔽日, 他杀红了眼, 然后瞬移到她面前,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心里又痛又疼, 手里再次握紧了剑,刺穿他的胸膛。
血溅了她满脸。
这之后, 神族们簇拥着她, 给予她功绩,给予她无上的荣誉, 因为她杀死了杀神。
她成为众人敬仰爱戴的神女, 如此过了百年。
有一日, 她在沧澜海的水面上看见了凌安的虚影。
作为影子的他浑身是血, 对她笑,说:我用自己的命, 逼你成长,见你过得如此快活,我终于可以走了。
她的眼在那一瞬间莫名变得模糊,滚烫的泪从脸颊一路灼烧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哭。
她在海边徘徊了很久,望见月亮升起又落下,很多天没有看见星星。
在她抱着自己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的时候,她的身体忽然感觉到了有力的温暖,像是被一双手臂环绕,她的后背靠在一个人的胸膛前。
她转过头,想要去看到底是谁,他却捂住了她的眼,她的视线漆黑一片,涩然的眼眶感觉到他的指腹粗糙而滚烫。
她的唇触及到了炙热的柔软。
他在吻她。
那人似乎很珍视她,这个吻是小心翼翼的,一点点试探,舌尖如灵动的游鱼般对她时远时近,偶尔轻轻的舔舐,偶尔重重的吮吸,似在压抑和隐忍。他叩开她齿关的时候,先触触她的牙尖,像是一双手在抚摸她茸茸的发顶,安慰着她,再才深入其中探索。
她觉得,自己被他这般吻着,就像是被人精心饲养的花朵的花蕊,最被珍惜,最被呵护。
在她想要回应他的时候,他的唇却微微颤动。
他强行终止了这个吻。
她企图挽留他,他却走得决绝。
环绕着她的温度和力量都消失了。
扶澜腿一蹬,醒了过来。
海主宫内窗子微敞,泄进来一地如水的清辉,书架、案几都笼罩在淡泊的黑暗之中,墙角的红珊瑚也陷入了沉睡,白日里围绕着它游动的小鱼儿都藏了进去。
空空如也。
扶澜抹了抹自己的唇,唇边尚有湿润,还留着他的余温。
会是他吗?
扶澜摇摇头,很快将这个念头摇了出去。
他毕竟是个冷情的人,怎么可能还会来找她?他说去的话,从来没有失真过,两清便是两清,哪会回头呢。
就当是个梦罢。
今夜,无眠。
……
神界传来消息。
星神凌安堕入杀神道,念天道并未择定新的星神,且凌安命格不尽于此,暂且被贬为庶人。
十二星宫之中,星伽一战陨灭析木、鹑尾两位星使,沧澜海一战中陨灭降娄星使,他们的职位将在一年之内被天道新择定的星使替代。
当今,十二星宫由星纪和鹑首掌管分治,星伽城内部矛盾尚且激烈,除了少数人,大都反对再次拥立凌安为星神。他一走,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想要篡位的,被星纪拿了底下的兵,想要明哲保身的,被鹑首推出去安抚普通神族。剩下的,帮着星纪和鹑首运作十二星宫。
星伽城不知用多久能恢复到从前。
扶澜在沧澜海中听着这些。
凌安现在成了什么人,其实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她依旧当着她的海主。
偶尔会在海主宫内设座,为海灵族教授医术,若是得了空,会去俗世走走看看,回到从前开医馆的地方,旁边的包子铺仍旧在,大娘的脸上多了几道皱纹,不过依旧笑得欢乐,卖力地吆喝。
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不卖了,改捏小泥人,在街边摆摊卖着。有人问,怎么不卖糖葫芦了,他说:人老了,腿脚不方便了,再走不动远路了。
赵翠嫁了人,嫁的是个高高壮壮的圆脸汉子,踏实勤恳,约莫再有不久,赵屠户家里该添新人了。
至于狄娇娇,仍然是狄家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偶尔闹些小脾气,尤其是对着日日守护她的侍卫,她故意踩那沉默寡言的小侍卫的靴子,将小侍卫为数不多的东西砸得七零八碎,小侍卫只是低头蹲下身,为她理清褶皱凌乱的裙摆。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扶澜隐去了身形,在他们旁边注视看到的。
扶澜坐在海主的位置上的时候,有时仍旧会想起在俗世的岁月,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回想起来时,嘴角都会凹进去浅浅的梨涡。
诚然,高位寂寞,海主孤独。不可多有偏爱,不可多有私情,不可行差踏错,不可逾越规矩。
从前对她和蔼慈祥教她海灵族礼制的老海使,需得跪在海主宫内见她;从前大大咧咧坐在她旁边给她带上条珍珠项链的李雅儿,也见她见得少了些。
只有洛停云,如从前那般,不卑不亢地待他,他不敢再多有逾越,只是望过来的目光依旧含了几分绵绵情意。
当她夜里站在浪尖上,寒月无情,冷月无声,望水天一色,无边沧澜,心中油然而生股强烈的孤独空虚之意。
原来,身处高位是这般滋味。
……
这日,扶澜前往海域罅隙。
海域之中的这片空间尤其危险,扶澜现在灵力深厚,就不可能放任它不管。
她手中托起一块冰玉,冰玉如一点萤火没入罅隙的黑暗之中,随后开始扩散,光晕流转,渐渐地拉成一道覆盖在罅隙口处的蓝色结界。
结界缓慢地形成。
每牢固几分,内里就会传出几声凶兽的嘶吼,更有甚者一头撞在结界上,荡开圈圈涟漪。
扶澜咬牙结印,结界逐渐加厚,在最后剩下半分之时,黑暗之中亮起诡异妖魅的一点绿光,随后一声低沉的龙吟,烛龙穿透了结界!
扶澜反应快,冰墙升起,烛龙便撞上了冰墙,利箭射过去,烛龙哀嚎几声后没了动静。
只是一点小意外。
扶澜接着封印罅隙,在最后将要完成之际,地上已经昏死的烛龙陡然睁开眼,朝着扶澜的后背撞去!
扶澜瞳孔骤然缩紧,然而罅隙只剩下一道术法,她口中念诀,竟然任由烛龙的獠牙穿透她的肩膀,当肩胛骨碎裂的瞬间,罅隙也封印完成。
她的眼前开始发花,最后看见的,是烛龙带着她飞出沧澜海,万里碧波离她越来越远……
……
扶澜处在黑暗之中。
大抵是陨灭了?
她真是怎么也想不到,她死得这般狼狈,没死在为了沧澜海的战争之中,也没死在魔族的手底下,而是死在了一只没有灵智的凶兽嘴下。
“你别动。”
黑暗处传来沙哑的声音。
她竟是没死吗?原来是被这人救了。
这是哪儿?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他道:“你被一只烛龙穿透了身体,和它一同被海浪冲刷上来,它死了。我将你从烛龙口中挖出来,养着你。这里是海边的村落。”
原来烛龙的最后一击是用了它自己的命。
扶澜想,既然如此,那就先让他救她罢,她身上有灵力,恢复得应当很快,等她恢复过去,再给他酬谢罢。
她动了动,自己伤的是左肩膀,便用右手四处摸索,摸到自己的眼睛,一片粗糙之感,大约是被东西束缚住了,她要摘,那人就道:“你的眼睛有伤,不要乱动。”
原来她还伤到眼睛了么?
扶澜放下手。
她开口:“谢谢你。”
那人不让她动弹,每日她都只能在黑暗中趴在床榻上,或者用右肩膀靠着墙壁,百无聊赖,这时候,他递来一个冰凉的木制物,扶澜摸其轮廓,只稍微动了两下便知,这是琵琶。
她心中起疑,“你……是如何得知我会弹琵琶的?”
“姑娘的手和寻常女子的手不同,通体细腻莹白,却只有指尖带了茧,不似做农活的,也不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姐,应当是以弹奏琵琶为生的。而弹琵琶的舞女也不会到海边,更不会被烛龙咬伤,所以姑娘应当是身负灵力、以琵琶为器的海灵族罢。”
扶澜放下心,摸到琴弦叩出几个音,音调标准,便对他道:“你说的对。等我伤好,我会回来报答你的。”
无聊的时光其实不是最难熬的,最难熬的,是他为她的肩膀上药的时候。
他对她道声“失礼”,便去解她的衣裳。
修长如玉的手指挑起衣带,一拉,一松。
衣裳如花瓣垂落。
她背着身,衣裳松松垮垮挂在肘间腰际,露出莹白细腻的裸背,背上线条流畅,中央一条修长的沟壑笔直而柔软地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在衣裳边沿之下,可见若隐若现的两个柔媚腰窝。宛若鬼斧神工雕刻而成。
唯有点缺憾,就是被獠牙洞穿的两个窟窿。
那人的嗓音似乎比平时更沙哑了些,“姑娘莫怪,小生失礼。”
各自归(二十一)
扶澜自己也是医者, 并不介意这些,既然要治伤,那就大大方方地治。
他的带有薄茧的手,指腹涂抹了药膏, 覆在她的肩上, 肌肤之间, 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冰凉的药膏。
先是指尖在她肌肤上触了触,留下糊状的药膏, 再用指腹涂抹, 他的力道很轻, 生怕弄疼了她, 一点点沿着伤口的边沿涂抹、晕开。
不疼,只是被他的温度弄得有些痒。
扶澜心里想着, 他这抹药的手法和力道, 真是和那人像极了。只不过他才不可能再来沧澜海呢, 他那般冷情。
她问:“你为何救我?海边的渔民常常以为海灵族是精怪,不敢靠近, 若不是为了谋生,断不会住在此处, 而你却和他们都不一样, 你不光不畏惧我,还不畏惧烛龙, 甚至将我养在家里……你可有爹娘、可有妻儿?”
“姑娘多心了, 我乃俗世云游的道人, 无父无母, 亦无妻儿。路过此处,偶然见到姑娘。”他干笑一声, 似在掩饰尴尬,“实不相瞒,小生不才。我见姑娘的第一眼便对姑娘心生爱慕,惊鸿一瞥,实难相忘。”
“那我恐怕要辜负你的心意了、”
“为何?姑娘可是心有喜爱之人?”他为扶澜抹药的手指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扶澜轻轻嘶了一声,他道了声抱歉。
扶澜道:“我没有心爱之人,我现在的心里也容不下任何人,我无心情爱。”
他继续追问:“那姑娘从前,可有心爱之人?”
扶澜顿了顿,“我有的。我曾经用命去爱过他,他也用命来爱我,只是我们的命注定走不到一起,便罢了吧。”她深吸一口气,“他在我的心里,已经死了。”
那人沉默良久,最终只是一声叹,“可惜。”
他为扶澜抹好了药之后,用条绷带缠绕,缠绕的时候,他的手要从她的腋下穿过去,他手指修长,竭力控制,可骨节依旧堪堪擦过,他觉察到她的身子一僵。
但这时候,不论道不道歉,都会让扶澜尴尬,是以,他保持了沉默,只当是不曾察觉。
扶澜心里也慌,他方才说他爱慕她,可谁知他是不是有意揩油?
好在,他并没有再对她动手动脚,扶澜也当他是无意而为。
缠好绷带之后,扶澜试图用一只手披好衣裳,她努力了良久,衣裳却也只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圆润的香肩半露,她去寻衣带,却不得要领。
那人的手从背后环过来,握住她胡乱摸索的手,将她的手带到衣带上。
她的左手不能动弹,他便用自己的左手代替她的左手,和她的手一同系衣带。
指尖相触,指节交错,肌肤摩擦。
只是寻常的一个衣带结,系起来却尤其复杂,尤其漫长。
似乎有天然的默契,不需要多说,他们的两只手配合得很好。
当细细的衣带好不容易打成了结,他收回了手,从她的腰边绕过。
脚步声轻响。
他走了。
扶澜松了口气。她右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那里的心跳加快了。
……
凌安从屋中出去后,便打了海水,用灵力凝结成碎冰,盛满在高大的浴桶之中,自己坐了进去。
片刻后,碎冰之中浮现出丝丝缕缕的猩红的血。
这烛龙狡猾得很,他颇废了一段时间的功夫才将它杀死,将扶澜从它牙下挖出来。而自己身上,也受了不轻的伤。
他不愿意去管这伤。便任由那块肌肤流血、溃烂。
凌安算了算,再为扶澜换两次药,她的伤就该好了,而他就要放她回到沧澜海了。
凌安这段时日对待扶澜,可谓小心翼翼如视珍宝。她要沐浴,他就用上好的丝绸沾了温水,一点点为她擦拭,就连染着蔻丹的脚指甲,他也耐心地清洗;她能够下地了,他便搀扶着她四处走动,背着她去往繁花盛开之处,带她闻花香。
她问:“我的眼睛,何时可以恢复?”
他道:“再等等。”
倘若能够永远和她如此相伴,哪怕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又有何妨?
扶澜问过他:“你叫什么名字,我伤好后,还要报答你呢、”
凌安道:“我自小便是孤儿,没有名字,只有一个道号叫无一,我不求姑娘报答,我所为皆是出于本心。”
扶澜道:“可我总不能白吃白喝。你不要我的报答,你可以在我离开之后,将我的东西扔去,但我在你面前的时候,不能不收。”
凌安失笑:“姑娘真是个妙人。”
扶澜道:“哪有你妙。明知我注定要辜负你,你却仍旧如飞蛾扑火般对我好,若换做从前的我,我定是要为你感动不已,而后想尽一切办法补偿你。”
可现在,她变了。大梵神说得不错,她从俗世假死之后,心性就和从前不一样了。
凌安道:“我对你好,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可这世上,不会有毫无所图的爱的。”
“姑娘说得太绝对。怎么可能没有?”
他就见过。
她曾经也将一颗心捧给毫无神力的在俗世渡劫的他,只是他错过了,这是他毕生的悔。
扶澜摇摇头,“或许是有的,只是离我很远了。”
凌安望着她,眼底拂过几分沉痛。
……
这日,凌安正收拾着草药,扶澜在屋中等候。
隔着半开的门缝,望见沧澜海的海面忽然翻滚起滔天巨浪,凌安手中的草药落了地。
是海灵族找来了。
浪里走来一道身影,正是洛停云。
就知道会有这一日的,他再如何想挽留扶澜,海灵族也总是要来找他们的海主的。
凌安看着地上的草药,袖中手捏成了拳,咬紧牙关,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洛停云走得越来越近,他每近几步,凌安的眼中的恨意和痛意就沉了几分。
“咚咚。”洛停云叩门,看样子是想从渔民这儿打听扶澜的下落。
凌安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木门被白皙的手推开,洛停云撩袍抬腿迈进去,宫中号梦白推文台从这里便可以看见庭院,院子里有一悬挂草药的木架,木架下散落着零散的药草,尚未来得及晾晒,人却不在。
洛停云往里走,望见屋子中坐在榻上的人,自己也不由得一怔,竟然如此顺利地找到了扶澜。
扶澜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以为是那人来了,便背过身,自己解开衣裳。
等了半晌,却没有动静,扶澜古怪道:“无一,你愣着做什么?”
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海主,谁是无一?”
竟是洛停云来了。
扶澜迅速地披好衣裳,将衣带系好,因为动作剧烈了些,带动左肩的伤口崩裂流血,洛停云即刻上前捏过扶澜的手,为她源源不断地传输灵力,扶澜的血止住了。
“你怎么来了?”扶澜语气冷硬。
“海主失踪数日,我作为海使,当然要来找你,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洛停云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覆上扶澜的眼,担心她的眼睛瞎了,然而出乎意料,她的眼毫无损伤,便将那块丝绸摘了下来。
扶澜侧过头,眼皮掀开一条缝,适应片刻光线后,便恢复了正常。
原来她的眼睛早就好了吗?
洛停云坐在她身边道:“这段时间都是谁在照顾你?用得着你解衣相待?”
他语气不善,扶澜莫名有些恼怒,“我的肩胛受了伤,不解衣,如何为我疗伤?照顾我的是无一,他对我很好,无微不至。”
洛停云曾经被凌安送的那块水镜弄得杯弓蛇影了,他实在无法再忍受扶澜对着一个陌生男子解衣,她这等姿色,天知道那人会不会对她生出什么不轨之心。
便道:“跟我回沧澜海,沧澜海中有许多要务需要海主的批字,海使们都等了你许久了,海灵族不可一日无主。”
洛停云说着,为扶澜注入源源不断的灵力,她本来已经接近痊愈的肩膀,在他的强力下很快就恢复了。
扶澜伤好了,心里却空了一块似的,她又要回到沧澜海了,接受海灵族的朝拜,坐在高高的海主之位上,每日做着重复、枯燥、无聊的事。
诚然,这是她的责任,她无法逃避。
和无一的这段时日,虽然有伤痛,但在他的照顾下,伤痛也几乎感受不到,更多的是安宁与自在。他们平等相待,谁也不是什么海主,谁也不是什么无名的小道人,只有朝夕陪伴的彼此。
扶澜拧着手腕,挣脱洛停云强横地捏着她的手,道:“你放开我。无一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去和他道别。”
扶澜出了屋子,望见庭院中散落的草药,四处望着,呼唤:“无一、无一……”
分明上一刻还告诉她,要她等他取药草的。
扶澜失望地垂下眼。
洛停云拦腰将人带过去,“走罢,我的海主。”
他们消失在庭院中。
望着水镜中空荡荡的院落,凌安一口血呕了出来。
他喘着粗气,眼眶都泛着红意。尤其是望见她眼底的失落的时候。
可他不能再上前,只能远远的,透过水镜看着她和旁人一同离去。
各自归(二十二)
扶澜回到了沧澜海, 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无一。
她忙里偷闲,回到海边的小木屋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哪一次遇见过无一,就好像无一的出现是一场梦, 睁开眼, 梦醒了, 他也离开了。
扶澜的心里空荡荡了一阵子之后,便不再去想无一, 只是偶尔在梦中会想起在海边小木屋的平静日子。
而无一本来该是没有面容的, 在她的梦中, 却和凌安重叠在一起。
日日夜夜照料她的, 都是凌安。
不,不可能的。
扶澜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消除了这个念头。
……
岁月流转, 一晃便过了一年。
池洲将初柳从牢狱中无罪放了出去, 初柳出牢狱的时候, 浑身上前没有一点儿伤,压根儿看不出在牢狱中呆了一段时间。也许池洲自己也知道, 初柳不可能再回头看他了,他只是注视着她的离开, 一直等到她彻底消失, 他还在风中站了会儿方离开。
这一年之中,扶澜的余光之中偶尔会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 还没来得及等她看清, 那背影就消失无踪了, 似乎出现的只是她的幻觉。
扶澜一边告诫自己, 不要去想他,都已经一年了, 他应该早就淡忘她了。
他说陌路的时候,分明是释然、平静的,且他对她并无情意了,又怎么可能还来再找她?
扶澜只当是没瞧见,不去管那影子。兴许真是自己看错了。
沧澜海的岁月过得很平静,神界却并非如此。
魔族对神界发起了一次次的进攻。
司辰召唤魔神的血脉失败之后,想方设法利用少璇,结果也失败了,一年毫无动静,直到此时方开始对神界下手,也不知暗地里谋划了些什么。
这些和凌安这个庶人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甚至,神界的是死是活,也和他没有关系了。
偶尔在沧澜海底会听见神界的消息,这场战役死了多少神族,杀敌多少人,领兵的是个新人,在战场中崭露头角,他的名字在神族们的口中一次次被提起,凌安听过几次,却并不记得他的名字。
渐渐的,从前善战的星神被淡忘,他的名字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甚至有些让人们唾弃的存在,他常常和杀戮一同被人们提起,他是杀戮的征服者,也是杀戮的制造者。
有人唾骂凌安,有人砸毁了曾经供奉他的神庙,他们拥立新的、也许会成为战神的那个神族。
可从前星伽城的所有人,都很爱戴凌安——自然也包括这些辱骂他的人。
凌安不在乎。
这些就像是云烟,从他耳边飘过去了,什么也没留下。
至于扶澜,听到这些,心里也并无多大波澜。
世道人心永远都是如此,他们的眼中只能瞧见光鲜、瞧见荣誉、瞧见万人之上,他们永远拥簇人中龙凤,永远对那身有劣迹之人唾弃不已——哪怕那人有再多功绩。
似乎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与潮流,倘若不和世俗一道唾骂,他们便要成为众矢之的、要被世俗孤立了。
神界先是在战场之上占了上风,后来,形式渐渐有些危急,两军胶着,再然后,形势日下,魔族渐渐占了上风,他们以少胜多,他们杀死了不少神族,神界调用了更多的兵力。
沧澜海没有帮助他们的道理,一来,因着扶澜的血脉之中,有一半的魔神之血,在四千年前,海灵族和魔族险些成为两个和平共处的种族。二来,神界对扶澜的态度模糊,自然说不上友善。
但即便如此,扶澜依旧派了两支队伍前往战场帮助神族。
池洲找到了凌安。
池洲道:“你就打算这么窝在沧澜海底?你现在若是出去带兵,再打一场胜仗,你的星神的位置,说不定就要回来了。”
凌安摇摇头:“我不稀罕。”
池洲笑,“好,没人劝得动你。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司辰不知炼了个什么东西,神族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法压制,我猜,需得有特定的人去解。”
“要解也不可能是我。”
凌安淡淡道,说完就消失在了此处。
夜里,凌安和往常一样从窗子翻入扶澜的寝殿,他会靠在墙角坐着休憩,同她共处一室,心中再多烦扰都能宁静下来。
她时而翻个身,他便会警觉地醒过来,发觉她并没有惊醒,他才松了口气。前段时日,偶尔还能听见她唤凌安,或者无一,现在却是渐渐地少了,恐怕她早就已经开始淡忘他了。
凌安在黑暗之中,有时候会静静地想,想到她站在浪尖之上,风华绝代,惊艳天地,她是世上最光彩夺目的明珠,而他,受着万人唾骂,什么也不是。
如此堕落卑微,怎敢肖想她。
凌安像是干涸的河床上的鱼儿,无处可以寻到生机,他深深吸着气。
……
司辰用的阵法极其稀奇,神界无人可破,因此不断地消耗着神族的士兵,神族输得惨烈,众神思索解决之法,天要司颁布重大的悬赏,可依旧没有能够解阵之人。
或许这阵法的存在,本就违逆了天道。
凌安从沧澜海见不得光的底往上望,望着望着,他忽然动了,他朝着神界的方向飞去。
神界危亡,与他何干?神族惨死,与他何干?
但扶澜和他有关,扶澜是他的命,倘若要他付出一切的与之相配的,唯有扶澜。
凌安来到了战场。
他带着面具,隐在士兵之中,无人察觉。
魔荒七殿,一个被炼成了傀儡,两个效忠于司辰,剩下的三个完全被架空。司辰似乎吞噬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他浑身上下都有魔焰,比少璇的程度更为剧烈,他身下有一个阵法,就从这阵法之中源源不断地汲取力量。神族要破的,就是此阵。
此阵名为青冥,像是能够无穷无尽地给司辰提供力量。
除此之外,司辰还操纵着强大的傀儡燕曦。
神族很为其苦恼。
凌安观察过那阵法,的确从未见过,若要破解,需得用心巧妙。
这日,作战之时恰巧是在月圆,天上的星子星星点点,如珍珠似的。凌安在星光之下,目力是极好的,隔着重重雾霭望过去,只见对面司辰脚底下那阵法的法眼闪过一点亮光,那光和天上的星光一般。
光亮起之后,司辰的行动似乎迟缓了瞬,让神族的弓箭手找准了时机,“嗖”的一箭破空,穿透了司辰的胸膛,司辰并不怕伤,他的伤不过几息便愈合了去。
这场仗依旧以神族落败而结束。血流成了一片汪洋。
凌安背靠在梧桐树下,仰望着那星空,先是嘴角拉起一丝笑意,紧接着,笑容越来越大,他笑得有些癫狂。
跟疯子无异。
难怪天道不杀他,原来是将他留在这里用。
难怪他从一开始就被天道庇佑,以为天道垂怜,天道公正,纵然他是杀神之子,依旧让他做了星神,可天道分明是不公的,它要他去替父赎罪,要他解阵!
难怪大梵神说他的命不该绝于牢狱,因为他的命,是用来燃烧的,是用来解救这些辱骂唾弃他的神族的!
什么星辰之力,加诸于他,不过是天道的把戏,不过是有朝一日,要他以身解阵。
他双拳握紧,用力得手背上青筋凸起,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笑着的,狂狷又冰冷。
他鄙夷、漠视着这世间天道,这世间人心。
笑容渐渐黯淡了下去,同今夜的星空一样黯淡。
……
翌日,战事依旧。
神族大军溃败。
兵戈残乱,血流成海,方圆百里皆笼罩的紫黑色的死气,尸山之高,可堪俗世泰山。
照这样下去,神界的存亡便十分危险,神兵的消耗太多也太快,司辰倘若再如此杀下去,恐怕神界被颠覆仅仅只是时间问题。
无边的恐惧再次在所有神族之中蔓延开来。
没有人不畏惧死亡。
人都想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无限可能,他们有牵挂的事物,鲜少有人能够做到慷慨赴死,所以这一刻,当落败已成为定局,神兵们心里想的都是如何从战场上逃出去,如何带着妻儿躲避战乱。
倘若神界毁灭,他们要做的,是在这天地中找一方安宁的空间避难。
死亡面前,不躲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
可在所有人心里盘算着如何逃离的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他的身上浴血,银色的盔甲已千疮百孔,面上带着银狐狸面具遮去了半边脸,远远的望着他,只觉他的身形巍峨而修长,若玉山将倾。
在血腥味令人作呕的战场之中,他显得尤其突兀。
也尤其的,不怕死——或者说,傻。
旁边一个好心些的神兵去拉他,又被他的灵力弹开,他岿然不动,似一座坚定而高大的山。
随着他摘下面具,众人的眼神渐渐变得惊诧、愕然。
这不是凌安吗?这不是那个堕入杀神道的星神吗?这不是早已经被贬为了庶人的千古罪人吗?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做这样的打扮?
莫非是想和魔族沆瀣一气,趁着这机会投奔魔荒,将他们再杀一遍?
神族们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悚然之意,他们愈发地嫌恶、唾弃凌安。
有一柄剑从凌安后背刺了过来,凌安周身的结界嘭的将其弹飞,那神兵偷袭未果,面上有些挂不住,于是竭力大喊,“杀了凌安!他要投奔司辰!”
“杀了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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