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归(二十三)
“杀了凌安!”
他们神情激愤, 这铿锵有力的呼号如同草原之火迅速地蔓延开来。
而凌安只是默然,一双凤眸冷淡而凉薄地映着愤怒的神族,他们因憎恨而扭曲的面容,并没有在他眼中掀起什么波澜。
他只是在看着一群死物般。
司辰在高空中俯瞰, 一声低笑, “凌安, 想不到你我还会在战场上重逢,不如这样, 你拜入我的麾下, 和我一同, 将这些要杀你的人, 都杀个干净。”
凌安随手挡下射过来的箭头,道:“可。”
他这一个字, 如冰块落入了沸水, 顷刻掀起滔天大浪, 漫天的唾骂、兵器,如落雨般盖了过来, 凌安立起个泡沫一般的结界,但他毕竟不如从前, 这结界很快就出现了裂缝, 他的胸腔被剧烈挤压,胸口的伤迸射出大片的血。
这仿佛不是他的血肉之躯, 他双眸死寂, 望着司辰。
司辰伸出手, 魔息如泼墨般压下来, 所有神族都不能动弹了,他们只能唾骂凌安。
这唾骂声, 比他们在战场上喊的呼号声还大呢。
凌安往上飞,将要飞到空中之时,一杆长枪射了过来。
常承愤怒道:“你怎可如此自甘堕落!你可是从前的星主,你带着我们征战,杀死所有魔族的士兵,而现在,你竟然要投奔他们!我本以为你哪怕是失去了星主之位,却依旧有些许骨气,可你、你竟然做出如此之事!我常承效忠你千年,今日,就和你断义!”
常承将凌安从前奖赏的那块随身佩戴的通星玉从腰间摘了下来,击碎成齑粉。
凌安只是静静地让他骂,让他愤怒,他似乎已经断绝了一切情感。
就如他过去的几千年。
是个生着木石之心的怪物。
司辰挥手拦住了常承的进攻,笑吟吟地朝着凌安伸出手。
凌安飞到他跟前,也不搭理司辰伸出的手,他的手就僵硬在了空中,不过司辰脸上的笑意并不消散。
“凌安,我等今日很久了。”司辰道。
话音落下,高空之上忽然有墨云如墨翻滚,渐渐收敛,成为了一柄巨大的剑,竖在凌安正上空。
司辰怎么可能对凌安如此和平地伸出手!
司辰的眼渐渐充满了恨意,“凌安,若不是你,我的计划早就成功了!你杀我诸多魔族,我怎么可能不杀你!”他忽然大笑起来,“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司辰想看凌安愤怒、看他痛苦,可不遂他愿,凌安如一块冰冷的寒玉。
凌安身上有一种能够凝固世间所有喧嚣的寒凉之意,他望了眼下边怨愤、怨毒、怨恨的人群,喉间溢出一声冰冷的低笑。
从容、慵懒、慷慨。
“我为星神千百载,今为诸君落流星。”
他笑容敛起,手中结印,只是很平静,平静地宛若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如饮茶、一如拈花。
又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冷血淡漠的星神。
但凌安仅仅只是几个动作,司辰的眼中就荡开一圈圈波澜,之后掀起了惊涛骇浪,目眦欲裂的望着凌安,“你、你……你怎么敢……”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司辰浑身都开始颤抖,爆发出强烈的求生的欲望,那空中高悬的魔剑,瞬间砸了下来,黑云翻滚,如天神伸出的一双毁灭的大手,只微微用力,就能杀死世间一切。
但……
已经来不及了。
在司辰绝望的非人的嘶吼之中,在司辰狰狞而扭曲的眼神之中,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之中。
凌安燃烧成了一团银白色的火,似是天地间最纯澈的水、最晶莹的雪,瞬间吞噬了司辰的全身!
司辰脚下的阵法呼吸般闪烁几下,彻底黯淡下去。
而后,方圆千百里的魔息,如退潮一般往中心收拢,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攥在掌心,在银白色的火焰的吞噬之下,消失无踪!
云雾散去,一束束阳光如箭笔直地射了下来。
在灼灼烈日之下,亮起漫天星辰,星日同辉,所有的星辰在同一时刻开始陨落,灿烂皎洁的流星如雨落下。
那是从古至今,天地间最浩瀚的景象。
世人杀我千万遍,我为世人祭神魂。
在陨灭的最后一刻,他想。
扶澜,你和我,都自由了。
……
沧澜海。
今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漫长的岁月中微不足道的一日,譬如一滴水之如汪洋。
扶澜在海主宫之内批阅文书。近来呈上来的许多折子,看似词藻华丽,实则言之无物,扶澜瞧着有些心烦,便脑袋一歪,趴在桌面上睡过去。
刚要入睡,心口忽然传来阵阵悸动,并且隐隐有撕裂的疼痛,她疑心自己的心病又发作了,便去寝殿寻药。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心病了,但这药她一直备着。
经过窗子的时候,她瞧见海水中浮动着点点星光,波光粼粼的,扶澜没多心,大抵是海灵族在为不久后的节日筹备罢,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扶澜饮过了药之后,心口的疼痛消解了不少。
看来并没有什么大事。
除却这点心病,这日一直到夜里,都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将要休憩的时候,外面李雅儿快步走进来,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呵欠连天的扶澜,张了张嘴又沉默。
这么晚了,李雅儿找她想必也不是什么公事,扶澜便边走边道:“怎么了?有事不妨直说。”
李雅儿定定望着她的眼,“扶澜,我来告诉你,凌安今日陨灭了。”
哦,有人陨灭了。
刚开始,扶澜的眼中并没有什么波动,直到回味过来。
凌安陨灭了。
似是被一根针刺了,扶澜回望李雅儿,“这是玩笑,对吗?”
李雅儿凝视她,重复道:“凌安今日陨灭了。”
比疼痛更先到来的,是扶澜喉间的血腥,她猛地吐出一口血,然后,心口如刺入了一把刀,刀刃翻搅旋转,她疼得直不起身,只好伏跪在地上。
望着那大朵的红梅,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
为什么她会如此疼?
李雅儿没有搀扶她,也没有为她传输灵力,只是蹲下身对她道:“你若是想哭,便哭罢。”
可奇怪的是,扶澜眼中并无酸涩之感,也无哭泣的意味,她只是觉得疼。
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疼。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凌安会陨灭?
凌安怎么可能陨灭?
从来不会想到,凌安有一日,会和陨灭这两个字放在一起。
她的呼吸开始颤抖。
她摇摇头,不、他不可能死。
她费力地站起身,大步奔入海主宫,将那尘封了凌安赠送的星海的匣子打开,内里璀璨的星辰一颗颗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不、你骗我,他没死!他若是死了,这些都该化为灰烬!”扶澜几乎是对李雅儿嘶吼。
李雅儿沉默不语,她伸出手结印,将扶澜带出沧澜海面,今日的夜空没有星辰,夜幕中出现了一个个的窟窿,如密密麻麻的针眼。
这些,都该是亮起星星的地方。
“常承告诉我,他为了杀死司辰死去。”
“他的星辰之力,可解司辰的青冥不灭阵法。”
“死前,所有人都在唾骂他。”
扶澜眼中倒映着黯然失色的夜空,她怔怔的,她失了神,她的脚底踩在海面上,逐渐蔓延开冰霜。
当方圆百里的海面尽数盖上了冰霜,扶澜再也站不住,她趴倒在冰面上,如一个婴孩蜷缩起自己的身躯。
她的心脏好疼好疼。
那是一种刻在骨髓之中的疼意。
他死了。
扶澜听见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她的生命中,终于彻底没有了他。
直到此时,她才有了泪意,泪从眼角落下,划过鼻梁,砸向另一只眼,再滴落在冰面上,凝固成霜。
她的识海有些混沌了,隐约地似乎听见李雅儿在唤她,而后她企图砸碎冰面,却是徒劳。
扶澜如一尊木雕,眼神空洞地望着那茫茫冰面。
困意涌了上来,如湍急的漩涡将她不断往下拉扯,她的眼前渐渐变得黑暗一片。
……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望见了海主宫房梁上红色的雕花,还有几缕洁白的光辉。
嗅到了清浅的莲花香。
她僵硬地侧头,海主宫内不知何时集齐了所有的海使,在海使中央,站立着白衣赤足的大梵神。
她口中吐出几个音节,“凌安,陨灭了。”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大梵神闭上眼,无声地在心中念了句梵语,随后方将他那永远悲悯的眼落在扶澜身上。
“你可知,你的心脏为何会如此疼痛?”
因为她爱他吗?她分不清。
“你的心脏,在很久之前,是属于凌安的。”
各自归(二十四)
她听不懂大梵神在说些什么。
她的心脏, 为何会是属于凌安的?
大梵神道:“你可知,你身上流淌着一半魔神的血液,却从未有过心生魔障之时,这是为何?”
“你到过星野三垣洗去魔障, 凌安作为杀神之子为了洗去魔障也到过, 只是你们都忘记了。”
星野三垣, 是天地之中有一套独特运转方式的空间,神族们倘若修炼之时心中生出魔障, 便会进入星野三垣之中历练洗去魔障。
星野三垣按照进入其中的神族的天赋, 分为紫薇垣、太微垣、天市垣, 其中进入天市垣的比较常见, 多为普通神族,进入太微垣的往往身负神骨, 至于进入紫薇垣的, 每隔千百年才会出现一两个, 且星野三垣之中最神秘的也是紫薇垣。
当年初柳和池洲进入的是太微垣。
而扶澜和凌安,同时进入了紫薇垣。
大梵神额间亮起一道白色的神印, 这是天眼,可以用来和天道沟
忆樺
通, 一束光从天眼中射下来, 照在扶澜的额心。
那段尘封的记忆一点点涌入脑海。
……
四千年前。
纪宁儿将扶澜送入紫薇垣的时候,道:“你身上的魔神之血, 只要存在一日, 你日后便极其容易走火入魔, 成为失去心神的堕魔之人。这一次历练, 帮你洗去魔障。你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如何。”
彼时的扶澜年方十八岁, 身上一半流着海神的血,一半流着魔神的血,她的眼眸是冰蓝色的,带了几分海神身上的冷淡疏离之气,同时,又因着那点尚未洗去的魔神的血,有几分摄人心神的妩媚。
在星野三垣,尤其是紫薇垣,活下去是神族的第一目标。
因为紫薇垣太过神秘,内里的规矩法则古怪刁钻。
唯有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扶澜一进入紫薇垣那泛着莹莹紫光的大门,她的神力就从身上寸寸剥落,最终成了手无寸铁的普通凡人。
光影在扶澜眼前变幻。
谁也不知道,她会来到一个怎样的地方,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她要如何活下去。
白光如潮水褪去,面前的景象在变得逐渐清晰。
案几上摆着青铜制造的瑞兽香炉,袅袅青烟正笔直地升起,莲花烛台中燃烧着飘忽不定的烛火,身边的天丝帷幔从高大的玉瓣楠木房梁上垂落下来,随风如海藻一般飘舞。
而扶澜自己,身上穿着雪白的素衣,衣上涌繁复的金线奢侈地绣了不少纹路,这衣裳布料珍贵,非寻常大户人家可以用的。
“报——”
外面进来一个宫人打扮的男子,长相阴柔,当是阉人,他手中端着一个木盘子,盘子上一个银色的酒盏,银酒盏的边沿发黑。
“炎国将军大军已攻入城门,我军惨败,元将军已经归降,公主殿下,您……”他将盘子往扶澜面前递,“您用了这酒,便可走得毫无痛苦。似您这样的公主,活在这深宫之中,过得已经如履薄冰,日后作为前朝公主,将要终日活在屈辱之下,您甘心吗?”
他在劝她死。
“您是有傲骨之人,也是心怀家国之人,如此兵临城下,您最好的结局,便是为国而殉。死后名垂青史,功名千载,所有人都会记得你。”
扶澜觉得自己也是个倒霉催的,刚一进入紫薇垣,就成了亡国公主,且不到一刻的功夫,就有人将毒酒往她面前递。
她怎么可能死?这才哪到哪?这灭的,又不是她扶澜的国,只是这紫薇垣里的国。
甚至,连这阉人,都是紫薇垣自己捏出来的。
扶澜一抬手就掀了那银盘子,“我……本宫不死。本宫瞧着公公这些年活着也屈辱,从未被当做正常男子看,不如公公代本宫去死吧。”
阉人腰间佩剑,这想必是怕她反抗拿来杀她的。
她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抽了那剑,一剑抹了他的脖子,血迸射了出去。
放下剑,扶澜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
杀过了阉人,外面还有重重关卡。
扶澜往外跑,她的白衣似花瓣般重重叠叠地飘起,像是这世间最无暇的雪,她跑过宫道,跑过朱红的城墙,跑到自己气喘吁吁香汗淋漓,这时候,敌国的大军已经压入了皇城,重重铁骑。
扶澜只好躲在宫墙的角落里,往外看。
为首的骑在马上的男人,眉眼俊美而阴郁,似一座沉默的冰山,铠甲泛着森冷的光,光是远远的看着,就让人胆寒。
扶澜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阴沉的戾气。
他不属于紫薇垣。
一支皇宫禁卫军打扮的士兵冲了过来,然而他们甚至没有靠近为首的男人,就已经被他的长剑削去了头颅,头颅如西瓜似的骨碌碌滚动。
这般强大的神族,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扶澜往后退,然而无意之间,踩到了枯败的枝叶,发出沙沙几响。
如浪的阴冷视线立刻射了过来,“谁。”
和他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扶澜没有犹豫,转身拔腿就跑,这是她生平跑得最快的一次,她对他感到莫名的畏惧,跑的时候,腿甚至在发软。
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旋即钉在扶澜的跟前。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她跑得气竭,他打马却无比从容。
一个陌生的神族,会让她活下去么?前边是望不见尽头的朱红长道,扶澜一咬牙,转身跌坐了下来。
她纤细白皙的脚踝露在外边,一双冰蓝色的眼含着泪意朝他望过去,她眸子湿润,贝齿咬着红唇,楚楚可怜若弱柳扶风,断断续续道:“求公子……求您……庇佑我。”
马上的人目光冷淡的落下来,没往她任何刻意露出来的肌肤瞟,而是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紧接着,他的剑眉微微蹙起,回头吩咐身后人,“杀了她。”
扶澜立刻动了身子,覆满金线的衣摆露出半截笔直的小腿,披帛一不仔细滑落,勾带起交领的半边,露出漂亮的锁骨。
她泣涕涟涟,“公子……我不属于这里,您没有杀我的理由。”
这话说的奇怪,旁边的士兵们全都望过来,盯着男人。
男人面上并无波澜,他只是眉宇间的戾气更为深重,下马走到她跟前蹲下身。
扶澜怯生生望着他,像一只躲在草丛里探出脑袋的兔儿。
“如此无用的神族,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冷笑嘲讽她,两指掐起她的下巴,视线落在她那冰蓝的眼,“海神的女儿?”
她的下巴被他掐住,动不了,她只能眨眨眼,当做是点头了。
“你凭什么要我庇佑你?”他冷道。
扶澜两颊漫上几分红意,而后抖着手,手指指腹覆在他的喉结上,轻轻地画圈摩挲。
男人无动于衷,不见喉结滚动,也不见呼吸急促,更不见体温滚烫。
扶澜真是要觉得,他是不是跟那阉人一样净了茬儿?毕竟进入紫薇垣,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扶澜心下忐忑。
末了,他发出一声冷笑,一拂袖子,冷声喝:“扔出去。”
后面上来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想要架起扶澜,扶澜在士兵靠近她的一瞬,颤抖着将手边那斜插.入在地的剑拔起,朝着士兵劈去。
凌安眉梢一挑,森寒的眼里倒映着长剑的银光,电光火石之间,在扶澜手中的剑落下之前,一把将剑夺了去,就着她的手反抵在她的纤白的脖颈上。
扶澜瞧着他一双黑白分明而又漠然无波的眼,心中暗暗升起股畏惧之意。
锋利的刀刃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拉了条细细的红线。
又疼又痒的。
不被紫薇垣中的假人杀死,却被这不知名的、说不定净了茬儿的男人杀死,也太冤枉了。
若是在此处死了,她的身体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而血脉之中那魔神的力量也压制不住,她这幅身躯尚且不能控制住魔息,一旦压制不住那魔障,她就要成为失去心智的怪物了。
念及此,扶澜那透蓝的眸子似染了几分雾气,恰似冬日月下海面上的薄冰,静谧脆弱却又美好,稍不留神就要碰碎了。
而后,眼眶逐渐变得湿润,冰凉的泪珠沿着脸颊淌落下来,恰恰落在凌安的手背上,成了珍珠。
“嗒嗒。”
凌安皱起剑眉。
然而杀神之子,是不会动任何恻隐之心的,美人的眼泪并不会让他生出任何怜惜之意。
他转转手腕,将剑收回几分,用坚硬的剑柄抵住她的下巴,一挑,她就不得不踮着脚仰视他。
凌安淡漠地瞧了她一眼,“懦弱无能的东西。”
他将剑扔了去,似乎是不屑于理会扶澜,拂袖而去。
扶澜望着他的背影远去,自己被士兵一左一右地架起来,整个人几乎都要撕裂成两半,哭喝道:“我自己走,我自己走!放我下来——”
她的脚时不时悬空,肩膀和手肘都脱了臼,朱红的宫墙在两侧不断向后移动,天旋地转,两个士兵丝毫不理会她的喊叫,到了朱红流翠的宫门前,扶澜被摔在地上,两侧大门如兽口一般关闭。
扶澜头晕眼花,掌心压在粗糙的石砖上,已然磨起了一层皮,血珠子逐渐往外渗。
恍惚之间,一股奇异的香气萦绕过来,在扶澜辨认出那是迷药的一瞬间,意识就已经模糊了。
……
扶澜再醒过来时,她望见地上散落的红绡,墙边插着梅花的青瓷瓶,瓷瓶之上的墙壁悬挂着一只琵琶。
紧闭的门外时不时传出靡靡之音,呛鼻的庸俗的脂粉的气味从鼻下窜来,扶澜阵阵头晕。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瞧瞧这水灵的眼,这婀娜的身子,这嫩得能掐出水的脸,啧啧……媚骨天成……”
“咱们乐坊指不定,又要出一个名动京城的花魁了!”
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体态臃肿的女子对扶澜指指点点的。
扶澜道:“你们放我出去!”
然而紫薇垣中的人,只按照紫薇垣中的规则行事,除非扶澜将她们都杀了。
这便又是紫薇垣对她新的考验了。
老鸨看多了扶澜这般的女子,她再有一身反骨,再有一身骨气,关起来,磨平了,也就乖了。
她们将她锁了起来,一日三餐只给一顿。
扶澜咬着牙,将自己脱臼的手骨接回去,皮肉之下的骨骼发出咯啦声时,额上已布满了一层细密的痛苦的冷汗。
扶澜在屋中没有找到任何机关妙处,被关了三日便清醒地放软了姿态,老鸨见她态度松动,要她日日学琵琶,日后便可以从这屋子出去,在楼中演出。
未尝不是多了一个可以逃出去的法子。
好在扶澜聪慧,学东西快,手指磨出茧子的时候,她也能完整地弹梅花调了。
她费劲心思地想要研制毒药,将她们毒死,但她被锁起来,阻隔了一切她能够弄到药的法子。同时,扶澜也拿不到任何可以当作杀人凶器使用的东西,仅凭她的功夫,根本不足以与身形彪悍的老鸨对抗。
……
扶澜打听到,那个敌国将军,名叫凌安。
扶澜在台上弹琵琶,发觉隔段时日,凌安便会进入这乐坊,他什么也不干,只是坐着,偶尔杀几个身边企图给他下毒药的人,闹得整个乐坊被骇得霎时寂静一片。
因此,老鸨们将他当做熟客,每逢他来,都如同捧着供着佛一般对待他。但至于是不是真的如面上这般敬凌安,也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凌安也是来此洗去魔障的,这紫薇垣里的人,哪能对他敬的。
在她的印象里,他很少笑,终日都是冷的,冷如料峭冰霜。
他像是个没有心的人。
也许像他这样的神族,才能在紫薇垣这种地方活下去。
这日,扶澜一曲毕了,台下喝彩如雷鸣,红绡不知数,空中撒起的铜钱如同散花坠落。
老鸨在下边起哄,“扶澜姑娘今日待客,就从诸位看客中选一位!各位看官,”老鸨将一个绣球递到扶澜手中,“瞧好了,这绣球砸到谁,谁就是扶澜姑娘的客人!”
喧哗和哄笑的声音如海浪层层叠叠扬了起来。
扶澜抓着绣球,视线扫过下面的人群,他们的眼神肮脏而邪淫,像是黏在臭蛋上的蛆,她不由皱起眉。
欢声笑语的风在吹到凌安坐的角落时,绕了过去。
他与人群格格不入,宛若一座巍峨玉山,冰冷而漠然地注视着她。
扶澜对上他眸子的一瞬,他毫无波澜,起身将要离去。
扶澜趁这机会,一把扔出绣球,绣球抛过之处,升起丛林般的手。
红丝绸划出完美的弧度。
渐渐落下。
丝绸堪堪擦过下面一位肥头大耳的看客的短小五指。
最终击在凌安的后背上。
各自归(二十五)
场内一片寂静。
甚至可以听见红绣球在地上滚动布料发出的轻微声响。
老鸨大抵也没有想到扶澜会砸中那尊煞神, 一时面色有些难看。
扶澜一颗心跳得飞快,望着凌安那挺拔有力的背影,心里惴惴不安,袖子里的手也捏紧了。
然而那人只是一声冷笑, 背对着她道:“姑娘好功夫, 一下便砸中在下。”
“这楼里的规矩便是如此, 只要我砸中公子你,你便、便……”虽只是说些场面话, 若能拉拢凌安, 求得他的庇佑自然是好的, 但这话语仍然让扶澜难以启齿。
“便要如何?”他转过身, 如刀刻般的俊美面容映入扶澜的眼,他神情冷峻, 并无半分非分之意, 反有几分淡淡的嘲弄。
扶澜抿了抿唇, “公子今日便需得在我房中过夜。”
底下哗然起来。
凌安眉心微折。
老鸨见状不好,连忙打圆场, “话虽如此,但若是看官不愿, 楼中自然也不会强求, 公子您大可以离开……”
“可。”老鸨的话音尚未落尽,凌安便淡淡开口道。
老鸨脸色一僵, 扶澜袖中手指颤了颤。
凌安说完后便往东边那处描彩漆的梨花木楼梯走去, 身形渐渐隐在暗处。
这是要扶澜跟着他走的意思。
……
厢房中布置简单而雅致, 青铜饕餮兽香炉的兽口高高扬起, 笔直的白烟从口中袅袅升起,朦胧了房中人的俊美面容。
吱呀一声, 厢房大门打开,门外探入纤细的手,柳绿的裙摆。
扶澜将门合上后,坐到凌安的对面。
她两手放在腿上,捏着袖子,心下有些忐忑,“你也是紫薇垣历练的神族,此处多有诡谲,不如我们合作。”
凌安放下手中把玩着的瓷盏,分不清是他的手指更白还是瓷更白,“合作?你能为我做什么?还有,你进入紫薇垣前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到最后,只能有一个人从紫薇垣活着出去。”
所以不是他死,就是她死。
他的眼如万丈深渊,漆黑而森冷,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不禁心里一颤。
扶澜心思转得飞快,她也是个聪慧之人,很快便想好对策,“紫薇垣变化万千,总有纰漏之处,若是你我二人能找到疏漏,说不定就可以都活着,未必要弄得你死我活。”
“还是那句话,若要合作,你能为我做什么?”
扶澜吸了口气。
她不是没瞧见过他杀人,一剑封喉,眉眼冷漠,那是作惯了杀人之事的人才会有的姿态。
活着。
一切都是为了活着。
扶澜起身走到凌安面前,而后屈膝,缓缓坐在凌安腿上,她一边弯身,凌安眼中便渐渐浮现出几分轻蔑之色。
他没动,由着她靠近他。
层层叠叠的裙摆垂落在地。凌安坚硬的胸膛就在她咫尺之间。
她竭力稳住声线,“按照楼中的规矩,你也是我的房中人。”
她杏眼闪烁,眼睫轻颤,分明是怕他,却又不住靠近他,分明不肯低头,却又抿着唇,不得不做着以色侍人之事。
凌安抬起骨节分明的手,冰凉的手指点在她的锁骨处,温热的肌肤微微战栗,他眼眸无波,带了薄茧的手指继续下移,落入她的领口。
渐渐往下、往下。
绢纱如花瓣一般散开。
扶澜感受着袒露的肌肤传来的冰凉之意,似乎骨髓深处升腾而起一股令人羞耻的战栗之感,她不敢看他的眼,别过头去,死命咬着唇。
下巴忽然生疼。
他掐着她的下巴转回来。
扶澜不得不睁开眼。
甫一垂眸对上他冷漠的眼,她的眼眶便莫名湿润,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落下,一双眼似带了露珠的花瓣。
她的身体在他眼中激不起一点儿波澜,如同一块死肉。
他那眼神似刀一般剜在她身上。
扶澜无处可逃,她只好微微弯身,玉臂环绕抱住他的脖子,抽泣道:“凌安……我、我……”
凌安心中忽觉烦闷,他带开扶澜的手,一把将人抵在桌面。
那坚硬的木料硌得扶澜腰身生疼。
凌安冷声质问道:“你既能在紫薇垣活到现在,难道就凭着这张皮囊?”
这话像一把刀刺在扶澜的裸.露的胸膛,如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
“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无能的神族。”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间有一下没一下的哽咽,那一身的医术竟忘得一干二净。
凌安说罢便放开了她,她摔跌在地上。
扶澜双手抬起,一手将衣襟拉起,木然看着地上铺着的羊绒毯,一手抹在脸颊,将那快要形成珍珠的泪水抹去。
凌安静静地坐着,视线在她半遮半露的肌肤停留了片刻便挪了开,重新捏起那瓷盏把玩起来。
良久,她站起身,已理好衣裳,泪痕未干,道:“我会医术,无论是医治你,还是给旁人下毒,我都可以。方才我在你身上嗅到一股血腥味,你当是受伤了。你肌肉坚硬分明,当常年习武,且比旁人受的伤要深重许多。”
凌安指尖微顿,“你说得不错。”
扶澜道:“这楼中有你想要的东西,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到,我可以助你,但你要保我安然无恙。”
他的眼望过来,如锐利的鹰隼,她的心里又开始忐忑打鼓,谁知他竟然答得干脆,“可。”
真是如玉珠迸溅般好听的声音。
……
这夜,凌安也不从这厢房中离开,他取了纸笔,绘制出一张清晰的地图,画面只占了半幅,意在指出剩下的都是紫薇垣中未知的。
“你在紫薇垣呆了多久?”
“一年。”
凌安隔了笔,将地图推到扶澜面前。
仅仅呆了一年,就能绘制出如此地图。
扶澜将手指放在地图上标红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她的手指缓缓移动,“这里是皇城,已经被你杀尽了。”
凌安道:“皇城若不出意外,是紫薇垣的中枢地带,我在其深处发现一个通灵匣子,只有用特定的锁才可打开,匣子上有纹路,和这楼用的牌匾边沿的纹路一模一样。”
紫薇垣虽说凶险诡谲,却也不会对神族赶尽杀绝,毕竟是为了历练,会留下几处机关让神族有逃脱的法子。
也难怪凌安隔段时日便会来这花楼坐着。
凌安很快便交代了扶澜要找的东西,夜还长。
凌安可不是会怜香惜玉之人,他兀自上了榻,留扶澜一个人不知如何是好。
凌安目前不会杀她,那么他的身边,便比外头安全。扶澜挪过去,坐上床榻的时候,凌安掀开眼看她。
她开口道:“你体格强壮,想来睡地上也没有什么干系,可我就不行了,我若是躺在地上,翌日会腰酸背痛,这样就无法为你做事了。”
凌安眉梢微挑,倒是有些意外。
“你怎么不说话,”扶澜扯扯他露在外面的袖子,催促道,“你下去,将床榻留给我睡。”
她圆睁着杏眼,这模样倒让凌安想到了兔儿,不过是蓝眼睛的兔儿。
他长臂一揽,在扶澜的惊呼声中,将人压下来,被褥全都扔给她,扶澜手忙脚乱将覆在脸上的被褥拨开,香腮边沾着几缕凌乱的发丝,“你、你做什么?”
“你要睡榻,便老实睡,夜里不许乱动。”
“我要睡的榻,是我一个人的榻,我不要和你同床共枕。”扶澜抱怨道,声音细而娇。
对上他漆黑的眸,她的唇又合上了,嘴角下压,颇有几分委屈之意。
真是个妙人,白日里上赶着往他腿上坐,夜里又一副娇矜作态。
她心里怎么想的,凌安才不理会,兀自合了眼。
这榻容两个人本来是合适的,只不过凌安身形修长而挺拔,占了好大一块位置,扶澜只好用被褥将自己紧紧地裹起来,嗅着夹杂着的清浅的香味,渐渐地沉睡过去。
睡不着的是凌安。
他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凡人母亲。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在夜里为他轻唱歌谣,他合上眼假寐,不多久,母亲也睡去了,他便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声。
凌安侧过身,望见扶澜侧脸美好精致的轮廓,视线往下游走,见她脖子以下捂得严严实实。
他皱了皱眉,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出白日里她的模样。
各自归(二十六)
翌日醒过来的时候, 扶澜瞧见身侧已空,凌安早已离开了不知去往何处,便梳洗一番,回到自己的屋子练琵琶, 没让老鸨瞧出半点异样
扶澜很快按照凌安的话语, 在登台演奏琵琶时, 趁机观察着楼中来往的各个小厮和姑娘。
在楼中生活,到底比楼外客能够和他们接触的机会多的多, 扶澜又是个观察细致敏锐的, 不出半月功夫, 就在子夜时分找到了进入楼中机要之处的关键。
月色朦胧, 扶澜用凌安给的暗器将帝女桑下的女子膝盖刺穿。
这女子是楼中看守通灵钥匙之人,她在夜里的时候, 是没有影子的。
扶澜熬了几宿, 才在楼南面最角落的窗子发觉她的存在。也难怪凌安白日里来此处, 找不到楼中看守通灵钥匙的人了。
女子发出几声惨叫,来不及传到远处, 便被扶澜用帕子堵住了嘴。
扶澜一把揪起她的头发,拽得她不得不仰起扭曲的面容, 问道:“钥匙在哪?”
那女子怨毒地看着她, 扶澜便一脚踩在她膝盖的伤口处,她的神情愈发凄厉, 扶澜再三逼问, 最终逼得她指了个方向。
酒窖。
扶澜一手架起她的胳膊, 强行拖拽着她一同往酒窖行去, 女子流出的血在地上画出了斑驳的痕迹。
酒窖的大门紧闭,扶澜将女子推到前面, 女子用自己的血在同门上画了几道符咒,那大门上的锁竟然化为了一缕青烟消散在夜色之中。
不知为何,此时的月色淡了不少,乌云蔽月,帝女桑落在地上的影子也缓缓流动。
大门渐渐开启,内里景色皆笼罩在黑暗之中,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扶澜往里走,刚迈出几步,忽觉有些不对,再回头看时,门外那女子口中含着帕子,却勉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她笑过之后,大门轰地一声关闭,而扶澜身后的空间亮起森然冷白的火焰,酒窖霎时光亮一片。
扶澜心道一声不好,只见所有的酒坛都燃烧了起来!
而那火焰竟然缓缓形成了一个个人形,如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地朝着扶澜移动。
扶澜身上还带着凌安给的暗器,这暗器从她袖中飞射出的时候,穿过了白色火焰,并未对它们有任何影响。
火光阵阵,扶澜脚下的影子摇曳不定,像极了她此刻的生机。
……
凌安站在紫薇皇城高高的城墙之上往远处眺望,视线落在风清楼上,几瞬之后挪开眼。
底下慌慌忙忙跑上来一个士兵,禀告道:“大人,您埋伏在风清楼的探子传来消息,扶澜姑娘今夜没有回屋。”
皎洁的月光照在凌安的面上,半边如瓷如玉,半边笼罩在阴影之中,长长的眼睫垂下弧形的阴影,眼眸冷而平淡,“她回不回屋,与我何干?”
“是。”士兵退了下去。
自他走后半刻功夫,凌安始终站在城墙上,夜风习习,吹得他湖蓝色的衣袍如卷云翻滚,整个人似上好的寒玉般,凤眸偶尔转动,从清风楼移开,又落回去。
最终下了城墙,要人备马,在夜色下打马疾驰奔着清风楼而去。
到了楼前,他发了一束信弹,银色的烟火在高空中绽开。
却并没有人接应凌安。
他埋伏在此处的人马都死了。
半个时辰前还在通报,现下就已经死了,可见这紫薇垣今夜是要考验他。
凌安眼神渐寒,提了剑便往楼中杀去。
等到凌安将楼中杀了个遍,眼眸深处亮起杀神之子特有的杀人后兴奋的猩红光芒。
整个楼被血腥和死亡笼罩。
白墙上的暗红划出了纵横的痕迹,尸体横七竖八睁着眼。浓厚的脂粉味再也闻不到,琵琶古筝被砸得断裂弦散。
只剩下一处,便是酒窖。
凌安一脚踹开,铜锁在地上裂成两半。
光从门后照了过来。
凌安的瞳孔在一瞬间被火光照得宛若血玉,尚未来得及适应光亮,胸膛忽然撞上了一片柔软。
他低头。
见扶澜墨发披散,头上钗环早已不知去了何处,身上的衣衫已被燎出数大大小小的窟窿,几乎衣不遮体,露出的肌肤血肉模糊。
她抬起一双蓄满了泪的杏眼,似刚洗涤过的玉珠,眸子里清透地倒映着他的面容。
“凌安,救我……”
凌安的呼吸凝滞了瞬,长长的眼睫微动,如同一片柳叶轻轻落在了水面上,随后捏着扶澜的后颈,将人一把带出门外,“等着,别动。”
随后自己走入了火光之中。
扶澜跌坐在血泊之中。
她好疼,倘若不是她身上流淌着海神的血,生来就克这火焰,让它们甫一触碰便要往回缩,恐怕她早就葬身于其中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扶澜疼得眼前阵阵发花,视界之中终于出现了凌安湖蓝色的衣摆。
他问:“能不能走?”
扶澜摇摇头,心中暗暗腹诽:他当真是个不会怜香惜玉的无心之人,她伤的如此厉害,哪里像是能走的?
“你的任务完成了,你找到了通灵钥匙,你我的合作就此终止。”
说完,他竟然就打算走了,湖蓝色的衣摆移动。
扶澜想都没想,一把抓住他的衣角,“你救救我再走……”
这一动作,她本就难以遮体的衣裳有半边从肩上滑落,掉在臂弯处,虚虚垂落在地,她咬咬牙,抬起毫无血色的脸,对上凌安的视线,“既然是合作,你得保证我活着。”
扶澜瞧着他眼眸深处那猩红的光点又重新燃烧起来,以为他是对自己动了杀心,捏着他衣摆的手一颤,而后往回缩。
就在她的手臂缩了一半之时,凌安弯身,结实的长臂一揽,竟径直将扶澜扛在了肩头、
扶澜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瞬,视线里便布满了她散开的青丝,透过青丝,倒着瞧见凌安的后背。
腰间被他的肩膀硌得疼,但扶澜不敢挣扎。他肯救她,这自然是好事。
凌安往清风楼中的汤池走去,夜深了,汤池无人,凌安没杀过这一处,因此里头的水尚且是清亮的。
凌安身子矮下,将扶澜放入池中——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扔,毕竟他可不会小心翼翼地对待扶澜。
扶澜水中转了个圈,才浮上来,发丝黏在腮边,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珠儿,面容便愈发莹白,衣裳紧紧黏在身上,又漂浮起半边,她似身处一朵莲花之中,血丝丝缕缕地从她身上冒了出来。
她的眼里闪烁着几分畏惧,怯生生瞧着凌安。
凌安只觉喉间发紧,“水对你的伤口有缓解之效,今夜过去,伤便不会要你的命。你自己会医术,当知晓如何医治自己。”
说罢就要起身离去。
“别走。”扶澜唤他。
他的背影顿住。
扶澜游过去,水面上划开圈圈波澜,细微的水声在空荡荡的殿中回荡,“凌安,我们可以一直合作。”
何不将这人当刀用?若能利用凌安,谁还怕走不出紫薇垣?
凌安转过身,对上她倒映着外面月光的眼眸,她极其认真,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他看了片刻,忽然一声冷笑,“你不怕我杀你?”
“被杀神之子杀,总比被这些紫薇垣中天道造出的怪物杀要死的有面子些。”她说得娇俏。
凌安蹲下身:“我不是怪物?”
扶澜趴在池边,摇头道,“你不是,怪物可不会救我。”
凌安修长如玉的手缓缓抬起她的下巴,凤眸静静垂下,似在审视她。
两人隔得极近,吐息缱绻旖旎地缠绕在一处。
扶澜有些害怕似的缩着身子,想要往后退,凌安忽然俯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胆敢耍花招,或是背叛,我会杀了你。”
他温热的气息羽毛似的挠在她的耳畔,痒极了。
扶澜缩了缩脖子,轻轻点了下头。
凌安放开她。
扶澜缓缓往下沉,拨弄几下漂浮的衣裳,企图遮蔽身子,凌安瞧见了,无动于衷,视线并未长久驻留在她身上,仿佛她是一块死肉,之后走了出去。
一夜过去。
等到扶澜身上的伤口不那么疼,已有愈合之兆,她从汤池中起身,可惜此处并没有她能够替换的衣裳,便只好就这般湿漉漉地往外走。
扶澜站在门后,侧着身子,只探出一个头,出乎意料地瞧见外头立了辆马车——凌安竟然真的没有走。
她轻轻开口道:“凌安,我这衣裳穿不了了。”
本想着要凌安替她寻件衣裳来,哪知隔着卷帘,传出内里人玉珠般的嗓音,“过来。”
扶澜心里暗骂一声,表面上却装出一副畏惧之色,哆嗦着走向马车。
手指甫一将卷帘撩开一角,她的手腕便被其中强横的力道往里一拽。
“啊!”扶澜惊呼一声。
尚未瞧清楚内里的光景,鼻尖忽然一酸。
她撞上了凌安的胸膛。
而她整个人,正坐在他腿上,他一条有力的手臂环绕在她的后背。
尽管凌安的衣裳用料光滑,但和她细腻柔软的肌肤比起来,还是显得粗糙极了。
她坐着不舒坦,也不习惯凌安就这般抱着她,便挪了挪身子,拽住凌安的衣领,“你我之间是合作关系,而非旁的关系。”
凌安缓缓低下头,额头只差一分便抵住她的,“我这里并没有你能穿的衣裳。我的本意是下车后,将这披风给你遮体。你在想些什么?”
“还有,一开始,你是怎么诱我的,忘了吗?”
“现在又与我提,不是‘旁的关系’?”
各自归(二十七)
扶澜瞧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如镜子似的清晰地倒映着她的面容,她撇撇嘴,“你放我下来。”
哪有放她下来的理。
凌安大手往里一带,将即将滑下去的人重新带到腿上坐正。
扶澜双手攥住他的衣领。
凌安凤眸微微眯起, 透着几分危险的气息。
“你在酒窖里时, 有没有想到我?”
扶澜先是怔愣, 而后低下眼,蜻蜓点水似的点点头, 像是羞于承认, “我想过你的。”
明显地感觉到, 覆在腰上的手微微一动。
扶澜头继续低下去, 声音也是闷闷的,“我想你来救我, 那些火烧得我好疼, 在这紫薇垣里, 除了你之外,我再无人可依, 我自然是想你的……”
后颈陡然被捏住,她被迫仰起头来, 对上男人幽深的眼, 他道:“你有没有骗我?”
后颈上的力道对他来说或许不轻不重,而对扶澜却是有些疼了, 她真怕忤逆他, 而后他手掌一收, 将她活活掐死。
这杀神之子, 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扶澜贝齿咬着唇,颇为委屈似的, “我为何要骗你?我甚至想,若是你能早来些便好了,我便少受点伤。”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胸膛,斥责他似的道:“你来得太晚。”
凌安呼吸凌乱了瞬,放在她后颈上的力道渐渐收了,“下次不会了。”
他将她按在自己胸前,“睡罢。”
这杀人不眨眼的杀神,也会待她有几分温柔,大抵是真信了她的话,将她当合作伙伴了。
扶澜心里这般想着,听着他那隆隆心跳声,犯起了嘀咕:这般心跳,要她怎么睡。
马车行的不快,到了黄昏之时,二人方来到皇城。
扶澜披着凌安的披风,脖颈处打了个结,两侧紧紧拉起来,又在腰间用条丝绦束起来,拉出纤细的弧度,有种窈窕之美。
凌安视线在扶澜身上停留了片刻,扶澜望过来的时候,凌安又将视线挪开。
两人来到凌安的寝殿,在那床榻之下,安置着通灵匣子,将它打开后,内里陡然亮起点点金光,金光在空中游动,最后形成了一张地图的模样。
扶澜和凌安同时伸出手,凌安看了眼扶澜,扶澜立刻缩回手。
地图落在凌安手上。
凌安扫了眼后便交给扶澜,“拿着。”
扶澜见他不像是疑心自己,方才悬起的一颗心松了下来,展开来,“这地图是紫薇垣给的线索,我们现下所在之处只在这地图的一角,所以,它是要我们往新的方向去。”
“今夜你宿在此处,明日便启程。”
凌安说完便要走,扶澜快步过去抓住他的手,他没躲,垂眼看她,她嗓音很低,“我想睡床榻……”又加上一句,“一个人。”
“不可。”
上面传来的嗓音让扶澜瞬间泄了气,“好吧……我寻间屋子。”
哪知下一瞬,凌安长臂一揽,将她径直扛了起来,步过去放在床榻上。
扶澜惊恐地看着他,“你、你做什么……”
男人高大的身躯压下来,“若是你拿着地图逃了呢。”
扶澜声如蚊呐,“所以……”
“所以你今夜与我同榻而眠。”
扶澜蹙了下眉,这一瞬,凌安的眼神忽然一动,扶澜只好道:“那你我事先约好,你和我之间,至少需相隔一尺远。”
“可这床榻只有如此大小,一尺?你要睡在墙上?”
扶澜欲哭无泪,“半尺。”
“三寸。”
扶澜眼里蓄起泪,“三寸便三寸。”
……
翌日,扶澜醒过来的时候,眼睫轻颤,发觉她正枕在凌安的胳膊上,猛的惊醒,抱着被子缩在床角。
凌安缓缓掀开眼,“昨夜是你凑过来的。”
扶澜将脸埋入被子,“我睡着了而已……”
凌安把扶澜捞起来,“那如此便是你违约了。”
扶澜咬咬唇,“可谁知道你有没有动过手脚。”
她长发披散,眼里带着几分晨醒的慵懒和迷蒙,像只懒懒的猫儿。
凌安忽而轻笑一声:“当罚。”
扶澜一瞬睁圆了眼,“罚什么……”
下一刻,凌安凑过来,吻上她的唇,他的吻是霸道而肆虐的,不容许她躲避,扶澜伸出手推他,却像是欲拒还迎。
她瞧见他的眼眸幽深,深处似燃起团火。
他将她圈在墙间,喉间溢出几声低低的粗喘。
扶澜觉得自己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之中跃出来了。
分离之时,两人的唇角水光潋滟。
凌安的视线攫着扶澜,几息之后便下了榻,离去。
扶澜抹了抹自己的唇角,又用帕子胡乱擦去,她竟没有心里预料的那般嫌恶。
这是不是代表着……凌安已然完全信任她?
甚至说……
有点儿心悦她?
各自归(二十八)
黄沙漫漫, 驼铃声在悠悠天地间空灵地回响着,烈日高悬,将沙丘照得发白,偶有几棵光秃的枯树点缀在沙间。
沙间有两行深浅不一的骆驼掌印, 蜿蜒着伸向远方。
三匹骆驼排成一线行进着。一匹驮着行囊, 两匹载着人。
不多时, 当白日正当空,体着白衣面带白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子被前头的男子接到了同一匹骆驼上。
年少的海灵族畏惧炎热天气, 扶澜即便是通体皆白, 时不时便饮上几口水, 也还是受不住这般炙烤。
凌安将她拢在怀中之后, 要扶澜若是受不住,便倚着他的胸膛入睡。扶澜本能支撑, 但骆驼颠簸, 摇晃几下之后, 便靠着凌安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头顶是简陋的草棚, 四角用枯木支撑起来。面前凌安将一只有裂痕的碗递过来,内里装着凉茶。
扶澜一口气饮了, 朝外望去, 只见沙丘尽头矗立着影影绰绰的城楼高台。
“此处便是地图中的金兰城了,最快在今日夜里便能抵达。”
“我睡了多久?”
“三日。”
凌安对上她那双湛蓝的眸子, 话语无情且冷淡, “真是无用的海灵族。”
扶澜蹙眉, 嗓音带了些沙哑, 嗔他道:“我只是年岁小,今岁刚刚十八罢了。”她的眉忽而如扇子舒展开, 眼睛圆睁,好奇问:“杀神之子长我多少?”
“今岁不多不少,恰好八百。”
扶澜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老东西。”
凌安的眼睫微颤,扶澜起身就要离去瞧一瞧外面那金兰城,凌安却伸手将她拽过来,拉到自己腿上坐着。
“你作甚?!”
凌安俯身咬她的唇,也不知是这沙漠太热,还是凌安本身的气息滚烫,扶澜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个大火炉之中。
她被烫得脖子瑟缩。
唇舌间弥漫开一股咸腥味。
扶澜渐渐透不过气来,她从喉间挤出几声娇斥,手推着他的胸膛,他才缓缓放开了她,离开的时候,视线如狼眼一般锐利地紧紧攫取着她。
扶澜坐在他腿上,挨得近,便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她涨红了脸,骇得往后缩,后背不留神抵在了桌边,桌子一抖,上面的木碗旋了旋。
退无可退。
凌安嗓音带了几分沙哑,如外面粗糙的沙子,“你说,我老不老?”
扶澜抹去唇角的血珠,委屈得似要哭出来,“你不老、你不老……”
她红唇微肿,腮边发丝凌乱,这模样却似乎让凌安愉悦起来,他抱着人便往外走,上了骆驼,“走,去金兰城。”
到了夜里,天上的星子如琉璃,金兰城的大门也出现在他们眼前。
城墙用黄砖,两门如山,金碧辉煌,镌刻着古老神秘的纹路,似神祇信手挥就而成,有种磅礴辉煌之意。
“隆隆——”
大门自动在他们面前打开,扬起细细的黄沙,后面是熙攘的街道,其间行人身着奇异服饰。
凌安找了客栈,夜里将剑放在枕头底下,所幸这一路并未碰到什么危险,两日之后抵达了金兰皇宫。
金兰皇宫挂满白绸,扶澜朝着几个宫人打听了方知,金兰皇后薨了。
这金兰皇后是金兰帝的挚爱,他为她后宫皆空,只留下后位,自她走后便一蹶不振,懈怠于朝政,底下臣子怨声载道。
所以,也就需要一个能够执掌政事之人。
凌安恰在这个时候进入金兰皇宫,实在不知是不是紫薇垣刻意而为。
凌安杀了白兰王,易了容,此后冒充着白兰王在金兰城行事,而扶澜作为白兰王身边的婢女,跟随他进出,两人一步一步扳倒了白兰王的仇家,朝中不敢有违逆白兰王的臣子。
在这期间,他们总共遭遇了三次刺客的暗杀,都被凌安觉察后反杀,有惊无险。
这日,扶澜替凌安去往金兰帝宫中打探北方布防的消息。凌安的野心真是不小,胆子也大。
毕竟是婢女,金兰帝断然记不得所有人,扶澜便自然地潜入宫中,以端茶送水的由头,捧着个楠木盘子,恭谨地进入金兰帝平日接见臣子的凉亭。
“圣上,请用茶。”
扶澜低着头,将盘子放好之后,便要打算离去,忽然听闻金兰帝沙哑地开口,“慢着。”
扶澜身形顿住。
视线里,金兰帝放在黄袍之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将自己的衣裳捏得死紧,扶澜自己一颗心也紧张地跳得飞快。
“抬起头来。”金兰帝命令道。
扶澜吸了口气,压下心中那股恐惧之意,恭恭敬敬地抬起头,“圣上。”
一抬头,却对上了金兰帝那通红的眼。
金兰帝的样貌算是丰神俊朗,只是因着金兰皇后的死去而憔悴了不少,现下瞧着她,眼底里似一把刀破开冰面,布满血丝的眼渐渐地开始眸光颤抖。
不知是不是怒……
扶澜心念一动,便扑通一下跪下来,为自己辩解,“圣上,倘若您不喜奴婢端来这茶,奴婢端走便是,您莫要恼怒。”
只字不提自己的身份。
然而金兰帝却道:“站起来,我的阿蘅。”
阿蘅是谁?
扶澜微愣,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阿蘅。
那是金兰皇后的乳名!若不是凌安曾经抓过金兰帝宫中的婢女打听金兰帝平常行事,扶澜也不会知晓这个。
原来金兰帝眼里那疯狂汹涌的情愫,是思念!
金兰帝压抑着嘶哑的嗓音,朝着对面那议事的臣子道:“今日孤乏了,你且回去,明日再来。”
臣子走了,只剩下扶澜和金兰帝。
扶澜定定地望着他,竟不知如何开口,“圣上,您……”
您认错人了。
金兰帝摆摆手,示意她跟着他进入内殿。
长长的画卷从房梁上垂落下来,如幡一样鼓动,那画卷里站在花海之中的女子,和扶澜竟然有八分神似。
金兰帝道:“你就做孤的阿蘅罢,一年,三年,十年……孤不愿意她离去,你就做她,永远地伴在孤身边。”
他垂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分明是柔和的,却让人感到一阵寒意。
扶澜笑得苍白,“圣上哪里的话,金兰皇后怎是我一介小小婢女能够替代的,您若是实在思念金兰皇后,便多去想一想您二位的从前,去她去过的地方走动走动……”
她不敢再说下去,因为金兰帝的眼神在一点点寒下去。
真是个疯子。
扶澜袖中还有暗器,她背在身后的手刚刚有动作,便被金兰帝一把拽住了胳膊,往前一带,一拳击在她小腹上,扶澜痛苦地蜷缩起身子,袖中的暗器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金兰帝松手,扶澜便跌坐在地。
“御前带暗器,是死罪。”金兰帝缓缓蹲下来,与她平视,“孤给你个机会,做孤的阿蘅,代替她,永远地留在朕身边。”
若是不答应,恐怕他要用强力逼迫,若是答应,也只是暂且忍下一时,外头有凌安,不信没有离开金兰帝的法子。
扶澜便颤着嗓音道:“好,我答应你。”
金兰帝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真乖。”
……
扶澜想尽心思给凌安传消息,然而金兰帝总能发现些端倪,她跟凌安彻底断了联系,这一去便是七日。
扶澜算了算,这段时日凌安应当在铲除墨兰王的势力,应当也是顾不上她的,平白的,扶澜心下有些失落。
七日之后,金兰帝将立后的消息放了出去,扶澜和金兰帝在宫中最高的呼兰天坛上完成典礼。
扶澜站在高处往下望,人群里头的凌安尤其显眼,他身如玉山,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双眼也是冰冷而淡漠地望着她。
扶澜忽然恍然,心里生出几分荒谬与寒凉,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将她心里那点炙热的火星灭得干净,不可能再燃烧起来。
这一切,是他算计好的?
他既然早就打听过金兰皇后的消息,怎会不知那画像,怎会不知金兰皇后和她长得八分相像?
原来他只是要用这种方式利用她罢了。
信了一个杀神之子,真是可笑至极。
扶澜的眼渐渐平静,不再看凌安,跟随着金兰帝走下了天坛。
凌安望见扶澜和金兰帝紧紧交握着双手转身离去,那鸦羽般的眼睫毛轻轻一颤,心里横生股戾气。
他不过是去往边塞一日,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她便要嫁给金兰帝了,哪怕只是这紫薇垣中的假人,哪怕大抵是在做戏,他心里却如堵了块冰似的,浑身都升起寒意。
各自归(二十九)
扶澜一路往金兰殿中去, 一路想着,若是这金兰帝真要将她扣留在身边,该如何是好。
找机会行刺?不可能的,金兰帝身手了得, 比这紫薇垣中的许多人的身手都要好。
下毒?这可是金兰帝, 身边的婢女和侍卫层层防卫, 她哪来的机会寻空子下毒?
若是毫无办法可言,那便只剩下凌安可以拿来用了。
可是……
扶澜垂在腿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入了金兰宫, 金兰帝却并没有对她做些什么, 吩咐了宫人之后, 大门砰的一声合上, 只有几缕光线从紧闭的窗子透进来。
宫人倒是瞧着和善,只不过大抵都是金兰帝找来看着她的, 扶澜在宫中走动, 走了几圈便觉得无聊坐下来, 捧卷书在手中,不知不觉便枯坐到了夜里。
宫人要上来服侍扶澜沐浴更衣。
朦胧的水汽袅袅升起, 整个温池起了浓厚的白雾,水中漂浮着小舟似的片片嫣红花瓣。
衣裳落下时, 裙摆如水的涟漪层层叠起来。
扶澜自小被纪宁儿养大, 不习惯旁人伺候,便屏退了宫人, 一个人沐浴在氤氲的水汽之中, 花瓣恰恰漂浮在她的胸口高度。
不多时, 窗子上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扶澜猛地抬头望过去, 那窗子却没有任何动静。她在池中提心吊胆地站了片刻,除了细微的水声, 便没有其他的动静了,扶澜发下心来。
或许是自己眼花了罢。
“簌簌。”
后颈吹过一阵令人脊背发凉的风,下一瞬,强劲的力道猛然扼住了扶澜的脖子,恶心和窒息之感同时如潮水淹没了她,她猛地咳嗽,欲转身瞧那人,那人另一只手过来钳住她的下巴。
扶澜无法转身。
纤细的双臂伸出水面,带起一串串水珠,花瓣还黏在她瓷白的手臂上,她紧紧攥住他的手掌,指甲深深掐进去。
“你、你……放开我……”
“别动。”耳边传来一声低喝。
竟然是熟悉的嗓音。
扶澜的力道瞬间松了,眼睫颤动,眼睛不知是不是进了水,微微透出些红意。
凌安凑到她耳边道:“我从前与你说过,金兰城是紫薇垣给的线索,要从紫薇垣出去,金兰帝必扳倒不可,你做金兰皇后,是要背叛我?”
“我从未想过要背叛你。”扶澜忽生出几分委屈,盼着他来的时候,他偏偏不来,等到他真的来了,却又来质问她,这委屈没在她身上成为泪水,反倒是成了怒意。
她怒道:“你现在来算什么?七日前不来,三日前不来,偏偏等到今日!你既然不愿管我,便永远不要来好了!木已成舟,我就算是金兰皇后,也与你没有干系!”
一口咬在他的虎口,血腥味立刻在口中蔓延开来,他缩了手,她便抓住机会转过身来,与蹲在池边的他对视。
隔着雾气,他的眼瞧不真切,只觉得后背发凉。
毕竟他还是让人怵的。
凌安投下眼神,很难看出,那如刀刻的眼有没有被眼前这旖旎的美人沐浴场景激起些情.欲,只觉得他嗓音凉得可怕。
“你当日走时,我在你的暗器之中动了手脚,加了可以用来求救的机关,你只需按下,便可送烟雾直冲入云,我便是远在边塞也能赶回来,可我那日在边塞,并没有瞧见任何烟雾。你若真不想做金兰皇后,只消用一用那机关便可。”
话虽如此,可危急关头,金兰帝一击便能将她击倒,她又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求救!扶澜越想越气,仿佛和他隔着道天堑,便有意惹他不快。
她不怒反笑,“对,我是有意想要做金兰皇后,你拦不住我,今日你来,是要杀我吗?!”
话音落下,整个温池都寂静地可怕。
死一样的沉静。
狭长的凤眼中渐渐燃起烈火。
大抵是彻底被激怒,凌安脱了靴便走入池中,衣裳沾了水紧紧地黏在身上,他一边走,水哗哗作响,逼近的时候,扶澜下意识往后退。
凌安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花瓣在水中打转。
扶澜靠上了瓷壁。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她自己发觉了,便咬紧了唇,不卑不亢地望着凌安。
凌安这怒,怒的不知是背叛还是旁的,他冷笑:“今夜你是不是要和金兰帝洞房?”
扶澜道:“与你无关。”
恍惚之中,似乎听见了腰封解开的声音。
扶澜耳边似响起一道惊雷,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你、你……不要、不要……”
“不……要——”
她就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用尖锐的刺将人刺地鲜血淋漓,这样才能保护自己。她才不温顺,才不好驯服,瞧着胆子小,可一旦存心伤人,那就是让人踩着荆棘走了一遭。
她让他疼,他也要让她疼才好。
纤细的手指攥住他浸满了水珠、青筋暴起的手臂,时而用力地泛白,时而又松开颤抖。
她那双琥珀似的眼,又痛恨又迷离,掺杂了这世上最炽烈与最寒凉,他瞧着她,似是往来于碧落黄泉之间,不住地,他要她仰起头,脊背弯成一条优美的弧度。
他欣赏着她那对颤抖的蝴蝶,而后,一把扼住她的脖颈。
用力、再用力……
只要再加深一分力道,她便要被掐断脖颈。
大片的空白和黑暗交织在眼中,她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也许即将窒息,心跳得飞快,这时候。
他猛地松手。
夹杂着水汽的空气灌入胸腔,整个人也似浮浮沉沉,如云中一片无依的羽毛。
落啊、落啊,却落不下来。
“记住我。”他在她耳边沙哑道。
情人之间的呢喃——也许称不上世俗意义中的情人,没有人能听得见,就像是无人知道朝生暮死的蜉蝣在那半日之中做了什么,因为不重要,也无人关心。
当翌日的太阳冉冉升起之时,温池中的水依旧温热,池边多了数滩溅起的水,夹带着凌乱的花瓣,花瓣吸够了水,皱巴巴的。
扶澜醒过来后,眼底一片鸦青,她不敢让婢女进来,便自己摇摇晃晃地更衣。
已是尽量不去看自己的身体,可余光依旧瞥见。
那一瞬,她眼眶发酸,泪霎时涌了出来,化为了珍珠嗒嗒落在地上。
各自归(三十)
金兰宫中, 依旧没有金兰帝的身影,似乎这几日忙于应对政务。
扶澜也听闻,朝中大乱,其中以白兰王为首的党派在朝中势力愈甚。
所以, 或许凌安很快就要向金兰帝发兵了。
金兰帝回来的少, 扶澜在殿中也就多了许多自由的时间, 四下转悠。
这日经过后院假山的时候,忽然听见那山石里头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 扶澜透过缝隙望进去。
阴影之中, 一只木头鸟儿一张一合着尖尖的嘴儿, 嘴里有点不属于它身躯的白色。
扶澜左右望了望, 没瞧见人,才将鸟儿取了出来, 鸟儿歪了歪脑袋, 嘴儿一张, 一卷小纸条掉在掌心,之后木头鸟儿便飞走了。
扶澜打开纸条看, 眼眸闪过一刹错愕,而后面上浮现起纠结挣扎的神色。
……
夜里, 金兰帝没来, 凌安却来了。这种事情,一旦食髓知味, 便再难停下, 教人日日夜夜都想、都念。
凌安拨开扶澜凌乱湿润的发丝, 直直望进她的眼, 布了层水光,迷离、妩媚, 却又带了几分别的情绪。
仿佛心不在焉。
他鲜少能够透露出情绪波澜的凤眸有些寒凉,直到她彻底哑了嗓子,他方停下,在她耳边问:“在想谁?”
扶澜带了少许泣意,将视线凝在凌安的眼,她问他:“你爱我吗?”
你爱不爱我。
凌安的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之后是空洞,等到他的眼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冷清之时,嘴唇蠕了蠕,即将开口,扶澜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她笑了笑,又对他道:“你千万别回答我,就当我方才不清醒了。”
担心凌安起疑心,便赶在他思考之前,带过他的手掌,覆在自己身上。
外面下了雨,应当是这黄沙之中的金兰城以年计数的雨,这雨来得急,倾盆落下,沿着檐角笔直地流淌,成了条水柱,檐下的金铃筛子似的,叮叮当当摇晃不停。
各自归(三十一)
这场雨过后, 金兰宫中的空气有些潮湿,凌安走了,或许还会回来,也或许时候将近了, 他没有再来的机会了。
紫薇垣中, 只能活着走出去一个人。
那木头鸟儿口中的纸条是紫薇垣给的线索, 半月之后,金兰帝会用神力杀凌安, 在这之前, 她有一个机会可以救凌安, 但若是用掉这个机会, 此后就需要她亲手杀掉凌安才能走出紫薇垣。
也就是说,扶澜面前摆着两个选择——是借金兰帝的手杀凌安, 还是让凌安活着, 此后她去杀他。
她杀他。
多么荒谬可笑!
她怎么可能敌得过他?
他那样冷血无情的人, 直到此时还不将她杀死,已经是给这段露水缘分最大的仁慈!
他们之间, 不过只是一段露水罢了,谈什么爱?你来我往, 用你我的欲, 在这湮灭了人性的地方,交换活下去的养分。
他们这样的人, 配不上爱这个字。
这个字, 太深沉。
扶澜坐在半开的窗边, 长长的墨发笔直地垂下来, 脖颈上的红痕半遮半掩,眼神复杂地望着远处高耸隐在黄沙之中的城楼。
那是入金兰宫的方向。
……
半月之后, 边塞。
凌安坐在马上,身披银色战甲,在阳光之下反射出晃眼的光,大军在后,兵如黄沙之上的海,这是白兰王势力能够调用的全部兵力。
只是没想到,城墙之上,金兰帝的身边,竟然多出了一个他也想不到的人。
长长的眼睫毛忽而如蝶翼般颤了颤。
凤眸抬起,视线远远望去,凝在她身上。
扶澜低头瞧着下面的大军,跟金兰帝的兵力比起来毫不逊色,若是只是如此交战,凌安或许会胜利,但若要加上神力,凌安必死无疑。
更何况,还是凌安自己的神力!
谁也想不到,在进入紫薇垣的瞬间被收走的神力,竟然会在最后关头,成为用来杀他们自己的一把刀!
金兰帝毫不意外白兰王会带兵杀来,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浅淡的笑,“白兰王,你我是时候做个了结了。”他手掌握住扶澜的后颈,将她带过来,“你和孤的皇后,有私情罢。”
金兰帝的手掌摩挲到她的纤细的咽喉,只要微微用力便能将她掐死。他眼角沾了点红意,因为这是他找来的前皇后的替身,她怎么可以和下面那人有私情?
底下望上来的眼眸变得有些寒凉,但远远达不到怒。
金兰帝继续道:“今日孤给你一条生路,只要杀了她,孤便不杀你,但若是你要她活,你必须死。”
扶澜心里其实并无多少畏惧的意思,金兰帝不会杀她,他要她活,然后永远陪着他,所以,他是想要借她逼凌安。凌安或许并不会选择换她的命,但能让他乱了心神也是好的。
扶澜眼也不眨地看着凌安。
谁曾想,凌安面上并没有出现任何波澜,不但没有因她而心神混乱,反而答得干脆。
“她与我,无关。”
依旧是冷清好听的嗓音。
虽然早就想过这些,但扶澜心里抱了些旁的期待也是有的,她的眼睫毛缓缓垂下来,像兔儿耷拉起耳朵。
太斩钉截铁,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可笑的是她真的以为,杀神之子不是完全无情的。
风沙迷眼,扶澜的眼前蓄起一池雾,模糊得她看不清底下的人了。
扶澜的脑海中浮现出些往事。
纪宁儿说,一定要在紫薇垣中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无限的可能。要从紫薇垣中走出去,才能让她身上流淌着的魔神之血中的魔障洗去。
魔神之血,会在她日后修炼途中,让她堕入魔道,成为失去心智的怪物。
“你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众,不能让神族、魔族知道你的存在,这紫薇垣中走一遭,不光是为了你的修炼,也是为了消除你的魔气。便是有朝一日魔族将你抓走,也瞧不出你是魔神的女儿。”
“你娘曾经想方设法要保下你,你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你的身份在这次历练之后,我会用上古秘术隐瞒于人前,然后,你就可以去往苍山之外的地方了。”
苍山之外的地方……该有多广阔,多么自由。
她已看了苍山的风光十八年,十八年春夏秋冬,日复一日,看遍了山中繁阴草木,桔梗花变得索然无味,秋日是萧索而单调的橙黄橘绿红,冬日的雪生生不息,似乎每年都没有什么不同。
她太想要走出紫薇垣了。
在金兰帝念诀召唤凌安的神力的时候,扶澜没有阻止。
尽管她的袖中藏着一张符咒。
那是纸条上的图案。
只要用这张符咒,便可以阻止金兰帝!
扶澜撕碎了符咒。
纸张碎成一片片,落花似的飘下。
再抬起眼的时候,高空之上出现一个深渊似的望不到底的黑色窟窿,一把银色的巨大的剑在空中缓缓凝聚拉长,剑刃正对着凌安!
金兰帝在身后发出桀桀怪笑。
扶澜望了眼凌安,只见他的眼里含着些痛意,似是失望极了,又似是早该想到。
金兰帝忽然将匕首抵在扶澜心口,“你以为,杀了他,你就真能从金兰城出去?”
扶澜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她勉强笑道:“圣上这是做什么?臣妾不是您的皇后么?”
“凡人之躯,如何引用神力?海灵族,你今日活不成的。”
扶澜遍体生凉,侧过头,只见金兰帝的眼眸之中无端亮起两点诡异的紫火,在他的身后的天穹,亮起一颗无比明亮的星辰,正是紫薇星!
原来,金兰帝的内里不知何时已经换了,现在加在他身上的,是紫薇垣天道的力量。
扶澜死命挣扎,“不、不……”她还不能死,她不想死!
似乎如坠冰窟,浑身都是恐惧带来的凉意,她开始颤抖,牙齿、肩膀、身子,几乎是尽全力挣扎,可是匕首就在心口,怎能来得及!
寒光一闪,削铁如泥的匕首没入血肉。
血将砖石溅得斑驳。
钝痛开始蔓延到全身。
因恐惧而圆睁的眼渐渐变得涣散。
在意识尚存的时候,金兰帝一把将她推过去,远远地望见,那把巨大的银剑竟然没有落在凌安身上,而是悬浮在空中,神力竟然源源不断地流淌入他高举起的掌心。
这才是能够在紫薇垣中活下去的人。
她这样自私又胆小的人,凭什么活下去?
在被金兰帝推下城墙的一瞬间,扶澜是这么想的。
这也是她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
……
“后来呢?”
扶澜大口喘着气,细细的冷汗从额头渗出来,这过去的回忆涌入脑海,等她彻底看完,便如同重新经历了一次,死亡的窒息久久不散,心口似乎还剧痛无比。
海主宫外明亮一片,当是晌午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
大梵神道:“你也知道,你早该死在紫薇垣,只有凌安能够活着出去,但你没并没有。”
他一挥手,另外一段记忆就进入扶澜的脑海。
“这是属于凌安的记忆,你自己看罢。”
……
凌安吸收神力的时候,没有想到,紫薇垣竟然会将天道的力量加在金兰帝身上!
而后,杀死了扶澜!
一个也不让他们活。
他已经目睹过很多次死亡,甚至于对死亡是麻木的,可在那个十八岁的姑娘从城墙上落下来的时候。
他觉得世间的一切都静止了。
“不——”
强大的神力将他定在原地,他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个姑娘摔得血肉模糊,脑后的血缓缓流淌开,成了一道血河。
凌安的双目涨得通红,胸腔开始剧烈地颤抖起伏。
于是,他的泪流了下来。
神界牢狱中的年月,几乎要让他忘记了,哭是什么滋味。第一次,是因为母亲的死;第二次,是因为她。
吸收了神力之后,他抱起扶澜。
没有人可以敌过凌安,作为紫薇垣天道附加的金兰帝,也被他用凶煞的阵法杀死,每流一滴血,就会有一把刀将金兰帝剜下一块人,千刀万刀,最终将金兰帝凌迟至死。
整个金兰城被夷为平地。
他可以从紫薇垣出去了。
至于扶澜……
他想起来,她问过他:你爱不爱我?
他没有回答。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抱着她一边痛哭一边说爱她。
这个答案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只记得那天的紫薇垣同往常的每一日一样,太阳依旧照耀,月亮冉冉升起,清风拂过大地,很快应当是葳蕤的春日了。
可有人少了一颗心脏。
他将自己的心脏剖出来,安放入她的胸膛。
……
一口血猛地呕出来,扶澜痛苦地蜷缩起身子。
她捂着自己的心脏,只觉得,好疼、好疼……
“再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他用自己的一颗心脏救活了你,自己受了重创,他太骄傲甚至有些自负,以为再是重伤也能够从紫薇垣出去,可他算漏了,险些死在了紫薇垣。”
“他本来能够从紫薇垣中毫发无损地离开。而此后的他,失去了心脏,靠木石之心续命,每隔数年便要换一次。”
“你们离开紫薇垣之后,这段记忆也就要被洗去了,是我在紫薇垣入口之外,用神力将你们的记忆收了下来。”
大梵神念了句梵语,随后低眸对扶澜道:“海主,前尘往事已知,我该走了。”
说罢就消失在了殿中。
扶澜的泪断了线似的往外淌。
凌安啊凌安,我们之间,好像真的算不清到底是谁亏欠谁更多一点了。我们的命,也算不清到底是我的命属于你、还是你的命属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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